第二部 擊壤奮歌 第二十三章 細雨綿綿遭春恨,山嵐怒催一通火(1)

水磨山寨勢高大,有城一樣的山基,里頭廣蓄糧草,竹木,百姓眾多,有久守的條件。這也是牛六斤對“急攻可下”的自信。

缺少攻城器械的郡兵一開始有兩個下手處,寨門和入寨的河面。

寨上在河里下了水樁,夜中沿河懸火,一旦敵人下水游入,男女手持尖利的長竹,捕魚一樣搠刺。經受不住冷水刺激的兵士即使不被刺死,也會因熬受不住冰冷的河水,手腳抽筋地葬身河底。項午陽見水路沒有太大的效果,也僅僅是時不時地虛晃,分擔守寨門的力量,便集中力量進攻山門了。

從山門殺入也不容易。寨樓雖然蜷縮在內,卻有數十丈的縱深,即便寨門被推倒,蜂擁而入的戰士還是成了寨樓上的靶子。寨門倒後,因為善用弓箭的人不多,丁壯曾傷亡很大。一個叫焦春的墨門門生給祁連獻計,用鹿砦和陷坑減緩敵人的攻勢,讓寨樓上的人用長竹刺水的辦法輔助弓箭。祁連一一采納,兩戰順利,幾乎把項午陽的前鋒精銳消耗一小半。

項午陽不得已,接二連三地試用新法,什麼燒寨樓,掘樓根,放戰車,夜中摸樓……卻始終沒有占領寨門。短短五、六天的工夫,堅固的寨頭被搗成半廢墟、半火煙的瘡孔地。即使如此,它依然像一個巨大的墳墓,男女老少,但凡露面,便是抄刀求死。

寨外督戰的軍官今日強攻又無進展,突然發覺寨中躁亂,又組織了一批人手上去。

飛鳥親領一支生力軍來到時,眼前的敵人已經摸過滿是陷坑和障礙的山門坑道,在開口處貓腰抓槍、扛著盾牌擴大戰果。祁連指著那條山1坡路給飛鳥解說:“一開始的時候,敵人對陷坑和障礙有顧及,隊伍扛著木板和梯子打寨樓。傷亡不小。可後來,他們也學精了,放火、推樓,倒著上戰車,往陷坑里添土,兩天打下來,硬是把路打通了,實在沒辦法,我們就讓人把木車加長,綁上刀槍往下猛推。可你看。他們自己又上車,把路墊得高高低低。讓我們夜里清理。現在是白天他們整路,夜晚我們修路……越來越難守了。不過,這樣也好,他們每天都覺得差一點攻破,就不再從水路進,從別處攀爬。”

飛鳥說:“你小子想得不對。兵法中不是說了嗎?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他幾千人馬中,真正能打仗的未必過千,怎麼會四面尋打,分散兵力?你覺得要是你,敢圍上這麼大的連寨,在不好走地山路上東一頭,西一頭地刨?即使是能摸到薄弱的地方,可也因為後繼困難,白送死呀。再說了。咱地勢比他高,容易摸到他的動靜,他無目的的亂動,那就是在找死。”

祁連恍然,連連說:“咱的人沒有一個能明白這道理的。天天分頭騎著馬轉。”

飛鳥覺得他還沒有理解到精髓處,又說:“轉轉也是應該的。不然真要從別處殺上來幾百人,措手不及之下,你怎麼辦好?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打仗,不是怎麼打最好。敵人不選最有利的戰法。你卻按他最有利的戰法迎戰。會是怎麼一個結果?這就是紙上談兵地通病。”他想了一下,又說:“圖里圖利、鹿巴不明白敵人為什麼死攻這里很正常。他們的思維都在馬背上。騎兵打仗,就是亂躥,分進合擊,避實擊虛。”

祁連又點了點頭。飛鳥怕把他糟蹋壞了,勉勵說:“仗還是打得很好地。”

祁連則不居功,說:“這都是焦生的功勞。他守城有一套,想法特別,現在還在工匠棚子里。我想讓他和飴達爾搭伴,他卻有點不滿意,覺得大材小用。”

飛鳥淡淡地說:“中原讀書人就是輕賤工匠。他不知道他自己的才能在哪,你就想辦法讓他明白。”

祁連說:“他也不怎麼輕賤工匠,大概是覺得造一器不如治一國。”

飛鳥眼睛撲簌片刻,罵道:“媽的。不還是輕賤工匠嗎?他覺得他有才,怎麼個有才法?我先不見他,你給我探探。我到哪給他一個國家治理?我就這一塊地,想發展,發展清一色的好工匠,什麼都造,造了賣。”


他們說話間,也在盯著戰場。便是在這一陣工夫,郡兵就結成了一個小小的圓陣,只見那圓陣越裹越大,混裹著盾牌和長矛,成為一個龜縮地刺猬。隨著長矛的刺擊,盾牌手扛盾牌出刀。兵器尺度不夠的丁壯扛持不住了,紛紛散開。立刻,幾兩插滿長槍的小輪車推撞上去……

圓陣中響起數聲慘叫聲。郡兵經過一陣紛亂,接連脫陣。卻又是幾輪長槍車,他們插入前面長槍車後退留下的縫隙,湊成為一個半圓的圓弧,死死朝前沖。敵兵怕了,尖叫著撲壓槍頭,可後面的敵兵過于擁擠,不能給他們騰挪的空間,他們就這樣被插透,半死半活地掙紮,嚎叫。

後面的長槍紅纓依然聳動不絕地往上擠扛。挽槍車的大漢覺得車上傳來難已抗拒地大力,便抽車猛退。立刻,稠密的郡兵滾餃子一樣地翻倒,丁壯們趁勢掄了刀斧,往上猛剁。這是祁連苦費心力的戰法。他不由自主地朝飛鳥看去,飛鳥看到他眼神里的一絲得意,流露出一絲贊許。

很快,祁連又看了去,兔死狐悲地歎息說:“敵人還不長記性!他們只需不慌不忙,扛好幾面加厚的盾牌,就成了在那角力了。”

飛鳥碰碰他,問:“你看,這坑道里有多少人?”

祁連不太在意地說:“至少要得有三、四百人,以前沒這麼多過!”

飛鳥又問:“你有沒有想過放進去打?”

祁連說:“想過,但就怕放進去吃不掉,扳石頭砸了自己地腳。”

飛鳥長長地哈了一口氣,看看鹿巴和圖里圖利也湊了過來,便給他們說自己不甚滿意的地方:“我看了半天,也不過是各死傷幾十人。照這個打法,咱什麼時候才能破敵?我看非得紮好勁。猛不丁地吃他一撥人馬!今天借我回來,先給大家改善改善生活,有肉吃肉,沒肉吃飽,養足勁。”

圖里大為激動,說:“天若下雨,夜里一定有大仗!他娘的。這你回來了,咱咋樣也要吐這一口惡氣!我女人弄了些酒肉,已經派人來喊了,你別在這看著。束縛我們的手腳,走。吃你的、喝你的去。”

飛鳥對這個,“束縛”一詞啞然,只好捧捧他敦實地腰盤,扭了頭,低聲給眾人安排妙計,又說:“我算著日程,阿過地人應該回曾陽了。我的兩個隨從已經去和他彙合了。他們會拆掉浮橋,絕了小霸王地歸路。小霸王就被咱們包了餃子。”

鹿巴連忙問:“那牛六斤呢?!要不要讓他來接應?”

飛鳥搖了搖頭,再次盯向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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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慢慢黑去時,雙方又分別鳴令收兵。


零星小雨漸漸飄落。

項午陽的心情可謂煩悶極了。

他還沒有脫掉身上精鐵特制的甲胄,只見一頂包著軟皮的頭盔上金釘點點,半尺長的盔矛在燭光下熠熠生輝,光潔垂平披風被掖去身後,在寬闊的身子上露出一片片甲葉。他一張寬闊的虎額上滾著幾道愁痕,按到一張簡陋地案子上,眼看著身前挺的三、四部下。其中有兩個垂了頭。極為不安。

項午陽地嫡系戰士們不再對寨里的金銀美女感興趣,而各縣里征召來的雜亂人馬更是橫生不滿。他們鬧騰,他們縣里的文官也派人來鬧騰,往往有背著干糧的小吏帶著縣里的文書來論理,來磨。他們是找過郡令地,來到這,非說項午陽可以做主;說曾陽縣這麼大,人這麼多,自己的事怎麼自己都不出兵,不是厚此薄彼嗎;說。農耕時節。再打下去,今年又是饑荒。倒時,你給不給我們撥糧。

項午陽也是名心志堅定的合格將軍,知道打都打了,就得勝,勝了,回去才有話可說。他的意志不至于因不滿十天的戰期就動搖了,但農耕時節他要顧及,韃子們的春季攻勢他要提防。

尤其是韃子的春季攻勢。

春天,是游牧人最需要戰爭的季節。

拓跋巍巍引放來的狼群們再也不需要督促,摸熟了路,便開始自發的戰斗。他們一股一股地馳騁在朝廷地邊遠處,毀壞農田、村莊,擄掠人畜。馬蹄像春雷,又像噩夢,在從博重到直州,登州,備州的廣袤邊界線上響徹。缺少戰馬的中央軍每每在救火時成敵人合擊的靶子。扶央縣也發生了一起上規模的戰斗,一千名魚鱗軍馳援時被敵人抄圍,不過半個時辰,死傷便已半數。

也就在前日,他們也來隴上了,竟入境八十余里,將沿路十一個村莊洗劫一空。

項午陽自己也覺得這個時候拖在水磨山與草莽鏖戰不太好。

所以,陷進戰爭中地他和飛鳥一樣,對一天傷亡上百的戰斗提不起精神。

他甚至想溫和一點,快一點,來個誅首犯,余者不予過問,可首犯都不知去哪了,從者還在拼死地反抗,這樣的狀況沒法改口,改口了也沒有一點力度,沒有意義。

然而,被他怒火湮滅的這幾位部下卻都不是攻寨的督戰官,而是另有他人。一個是去曾陽縣城的差官,兩個是押運糧草地後方軍官。項午陽沖糧官地怒氣自然是因為糧草被劫,放到去曾陽的遣官面前,是因為他覺得這兩者必有聯系。

就在這幾天,他多了個部下——周行文地團練事經州里批准生效,正在求募雜官功曹。

遣官代表自己,去下一通命令,走走過場,不想,卻換來魚鱗軍區區校尉的照會:“韃子近來可能要打周屯,請將軍移防。”


這話當然是周行文的意思,還透著威脅。而同時,糧草卻被來曆不明的人馬截了,當中豈無關聯。于是,他像親自問周行文一樣,問這位去團練處的部下,敲著兩只手說:“移防是什麼意思?!啊?!威脅誰呢?博格下落不明,說是還在追討匪類,我看是逃到他那兒了!好,你包庇,我沒證據。可你怎麼說也是我的部下呀。威脅我。你民防算個屁呀?!要是我知道是你搶的糧草,看我不調過頭來收拾你。”

他的部下歎了一口氣,斜眼以示山寨,說:“這博格一轉身份,他的人就跟著自己的干哥哥,成了屯墾的民團。我們還怎麼打?”

項午陽沒有直接回答他,又訓丟糧的糧官,怒氣沖沖:“你他娘的來找我干什麼?去郡里縣里要兵呀,把糧道給我疏通了呀。區區幾百人,無法無天了!不是正值用人之際,我就把你們拖出去砍了。”

糧官低聲說:“是在曾陽界。運糧的丁壯不濟事,賊來就跑。我們是要麼來找將軍,要麼去縣城。將軍看,是不是回軍……”

項午陽吸了一口氣,斬釘截鐵地說:“算了,不管他。天降小雨,火把必不能通明,可連夜破寨。傳令下去,吃飽喝足了,准備夜戰。記住!膽敢私傳打不贏便會撤退的,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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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降下的小雨也將寨子里頭的百姓匪類潤出五味。往年這樣雨前後已經該播種了,可眼下,沾滿血汗的土地都留在數里外的山谷中。他們心里都怕這雨,不是怕火把能不能點燃,而是怕逃得了性命,是不是還要再打饑荒。

飛鳥則與他們不同,生怕下大雨,聽到了絲絲的雨聲,立刻留下捧著兩只手給自己說話的段含章,咽著肉四處走投,到處問人:“會下大嗎?能下多大?”

段含章聽到一個莊稼老漢的聲音“下不大。就這樣的毛毛雨”便擺看著自己的手指頭,等他回來。她等久了不見,只好站起身去外頭看,卻發覺飛鳥已在朦朧的昏色里走出數十步。段含章並不知道飛鳥已准備和敵人決戰了,便又失望地回去坐。她想了一下,覺得飛鳥一定沒有吃好,就收拾著食物,要了一個小籃子,喊上圖里花子,一起去送。

一路上就有好多從河邊上來的水車,晃著水花往前寨走。

她們問了個含糊不清的來由,想也和飛鳥的去處有關,便跟去了寨樓。倆人來到寨樓一側,看到一大堆人拱著飛鳥,站到幾個一人高的樁子前,旁邊還有數十個人手持釘錘繩索接木杆,土木寨樓里木鋸嗡嗡地響,大木錘砰砰地砸,一個干乾淨淨的年輕人帶著幾個人,拿著繩索走動,不停地吆喝;再往身後看,幾個小車推來許多的木料,竹竿,都碼得整整齊齊,捆成大捆,攤上被褥,放在棚子外的小車上是收集來的罐,雖然塞著口,卻盛了油。水是水,來了就和稀泥巴。油卻又是油,不少還是食用的,雖然沒有開塞,卻可以聞到一點點味道。事兒怪極了。

飴達爾也來了,他正和飛鳥說話,兩只手比劃得跟鳥一樣,手腕子還拐著,不停從胳膊能舉到的最高處紮下去。圖里花子踮了幾踮腳,從人脖子後看接杆子的人,感覺段含章扯了自己一下,一扭頭,見她和飴達爾的妹妹馬達蓮說話去了,也吐著驚訝聲過去。

馬達蓮亢奮不已,拉到段含章的胳膊就兩腳跳,走著腔告訴她倆說:“主人要用火攻。火攻。專門挑下小雨的時候用火攻,誰想得到呀?他要是早回來,什麼小霸王,早就成小山羊了。”

段含章眨動著黑白分明的眼睛,猛地朝飛鳥看去,卻又收回來,鼓著腮幫子,用一只眼睛盯著馬達蓮看,猛地在她胸前拍一拍手,多事地警告:“別到處亂喊。說不准就走了風。去,你問問博格,他還吃飯不?”

馬達蓮沒想到她用這口氣,這眼神,嘟了嘟嘴巴,“嘿、嘿”惱笑兩聲,不滿地說:“看你的樣?!這麼多人都在說呢,你干嘛沖我一個,人瞪眼。你好長時間都沒有來看我啦,見了我還瞪眼。”說完,她負氣地去找飛鳥,身子扭得又有力氣又有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