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前因後果

這張試卷一出來,懂行的幾個--馮燦,李良都不禁勃然變色,心中叫苦不迭,抬頭望向監院和"三都",頻使眼色,卻沒有得到一分半點的回應,只好苦著臉重新看向試卷.莊懷也掃了眼堂上諸人,隨之神情凝重,閉目苦思.至于成安,反正他也不懂,右手抓著筆杆,在試卷上虛空畫著圓圈,也不知他想干些什麼.

若是換做三天前的趙然,想要在正常情況下答完試卷,同樣是做不到的.他讀經才兩個月,能夠囫圇吞棗的背下《道德真經》已屬不易,更何況還要依照《老子想爾注》來進行注釋?關于道的義理問題,或許他還能胡謅個像模像樣,但前面的十道題肯定有一半以上是要撲街的.

但此刻嘛……看完所有題目,趙然松了口氣,偷偷抬眼瞟了瞟蔣高功,又瞅了眼閉目端坐蒲團之上的朱都講,心中大定.

"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趙然提筆,先將第一道題默寫了出來,然後依照《老子想爾注》的"標准"解釋,繼續奮筆疾書:"道貴中和,當中和用之,志意不可盈溢而違道誡……"

這是張天師對第一句的解釋,也就是說,行道貴在中和,不可志驕意滿,應該遵守道門戒律.這是將原文對"道"的哲理敘述強行拉到道士應該尊奉的行止規則上,用意是要凝聚道門,但義理上屬于生拉硬拽,為趙然所"不屑",但"不屑"歸"不屑",答題的時候,這就是標准答案.

"道也,人行道不違誡,淵深似道……情性不動,喜怒不發,五藏皆合同相生,與道同光塵也……"這里講的是修道如何不違誡,如何與道相符合.

等趙然答完十道默義題,燃香剛滅兩柱,他整了整思緒,又開始做起最後一道義理題.

"虛無生自然,自然生道.故道以虛無為宗,以自然為本,以道為身.然此三者,悉無形相.尋考其理,乃是真空.真中有精,本無名稱.聖人將立教跡,不可無宗,故舉虛無為道之祖.其實三體俱會一真,形相都無,能通眾妙,故云上無複祖.複猶別也,別無先祖也……"

趙然對道的根源闡述,就是虛無,虛無,自然,道之間不存在等級的上下,生成的先後關系,聖人為了教化世人,樹立教說,所以舉"虛無"為"道"之祖,但並不是從"虛無"生"道",所以說"上先複祖".可複祖也是不同的,因為道所說的"祖",其實並不是祖--因為沒有先後關系,這就陷入了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的詭論之中.當然,趙然肯定不能說這是"詭論",他對此的解釋,必然要引用原文--"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題目答完,燃香還有最後半柱,趙然回過頭來仔細檢視一番,然後起身交卷,出經堂等候.

成安早就交了試卷--他一道題都答不出來,見趙然出來,笑呵呵的上前和他打起了招呼.趙然一邊和成安敷衍著,一邊在想著今天的考核.剛剛完成的試卷肯定是沒有問題的,但關鍵是這並非重點,重點還在監院和"三都"的協商結果,因此,他至今仍然惴惴不安.

很快,馮燦,李良和莊懷三人都步出了經堂,莊懷若有所思,馮燦和李良則心神不屬.

經堂內,五張試卷都呈到了監院和"三都"眼前,隨意掃上一眼,高下立判.

不需監院和"三都"再說,負責經堂的蔣高功直接將評次的優先順序擺了出來,成安白卷,直接無視,莊懷和趙然的試卷放在第一等次,李良答對六道題,評為二等,馮燦只答對四道題,評為三等.

莊懷和趙然前十道題全部答對,關鍵分別在于最後一道義理闡釋題,若非差異極大,便不好評判,這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堂上之人,監院,羅都管,袁都廚乃至張典造都不覺得如何,唯朱都講和蔣高功暗自詫異,心道這莊懷果然是有備而來,竟然讓他全部答對了.再看義理闡釋,莊懷的解釋比趙然更勝在基礎紮實上,一板一眼,毫無作偽,反觀趙然的答案,有些關鍵地方一筆帶過,顯然功課做得還不足夠.

但既然到了這個地步,朱都講和蔣高功肯定不會說破,至于其他幾人,雖然也從文章辨析中感覺到了這一點,但卻不像二人對道經這般熟稔,能夠完全明了其中的差異.

監院和袁都廚中意的馮燦和李良直接落馬,他們也沒有什麼爭奪之心了,只是任由各人觀看一遍,監院便問:"如此,諸位師兄看來,今日應舉薦莊懷還是趙然?"

袁都廚略有不甘地道:"莊懷似乎功課更紮實些."

羅都管馬上還了一句:"趙然的辨析文采斐然,果然是念過塾的."

朱都講點了點頭,以示附和,卻仍舊沒有明確究竟點誰合適,那意思是,監院你看著辦吧.


監院不想為趙然和莊懷這兩人中的任意一人擔責任,面無表情道:"再去請方丈示下."捧著兩張卷子就向後院而去.

方丈正于院中踱步,慢慢賞玩著雪中怒放的臘梅,見監院步入院中,淡淡一笑:"怎麼?還是選不出來?"

監院恭敬道:"方丈,考試已畢,五人之中,莊懷和趙然答題最佳,然似乎不分軒輊,幾位師兄都判別不出,還請方丈過目."

方丈輕咳一聲,搖了搖頭:"你們吶,不是判別不出來,卻是都只想賣好,不欲擔責."

監院低頭不語,滿臉慚色.

方丈把玩了一支臘梅,片刻之後道:"既然試卷不好評判,便看看旁的……比如,誰的字寫得好?"

監院一愣,不解其意.

方丈悠然道:"前幾日,華云館林道長托西真武宮轉來一封書信,說是欲求趙然的字幅一觀,我還沒想明白,看來便應在今日,呵呵……"

監院呆了呆,立時恍然,不覺間額頭上滿是冷汗.

方丈又道:"你去跟趙然說,讓他好好寫幅字,我好呈送給林道長."

監院躬身:"是."隨即退出了甲子居.方丈沒有明說究竟點誰受牒,但態度已經很明確了,若是自己還不明白,那這十多年的監院一職也算白做了.往經堂返回的路上,踩在滿地的積雪之上,監院不由暗自心驚,這趙然不僅與玉皇閣有牽連,似乎與華云館還有些瓜葛,真可謂人不可貌相呵.好在他功課還算紮實,否則若是選了旁人,自己豈不是得罪了玉皇閣和華云館這等隱秘之地的修道之士了麼?

又想,可是前番方丈為何不對自己明言呢?難不成自己與川省高官牽扯太深,方丈想要敲打敲打自己?

想來想去都不是滋味,監院心事重重回到經堂,匆匆宣布結果了事.

寮房火居道士趙然,因功課卓異,務事勤奮,將報于西真武宮,明年正月受牒,錄為無極院經堂念經道童.這一消息迅速在無極院中傳了開來,令無數人目瞪口呆.

趙然是誰?乃是石泉縣趙莊貧苦務農子弟出身,于嘉靖十二年四月入無極院,初為圊房火工居士,後遷轉飯房,前後僅僅八個月,這厮居然就要成為受牒的正式道士了!這,這,這,這真叫人情何以堪?

趙然聽到這個結果的時候,怔怔良久,百般滋味糾纏在一起,大半是興奮,其中摻雜著許多驚訝和不敢置信.

懷揣著監院轉交的那封發自玉皇閣的書信,趙然急急忙忙趕回住所,將火漆撚開,只見一張紙箋上只寫著兩個拳頭大的墨字--胡鬧!

趙然不禁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