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個懶鬼,貪圖一切享受

5

一個禮拜四的下午,卡米耶從辦公室回來,用親密的手勢把一個人推進店堂里,來者是一個身材高大、方肩寬膀的小伙子。

“媽媽,你認識這位先生嗎?”卡米耶指著小伙子向拉甘太太問道。

女店主望著高大的小伙子,努力回憶著,竟想不起來。泰蕾斯安靜地看著這個場面。

“怎麼啦!”卡米耶接著說,“你不認識洛朗?小洛朗,就是那個在尤福斯附近有一塊上好麥田的洛朗老爹的兒子……你記不起來了嗎?從前我曾和他一起去上學。他的叔叔是我們的鄰居,每天早晨,他從他叔叔家出來找我,你還老給他塗上果醬的面包片。”

拉甘太太陡然想起來了,她驚異小洛朗現在竟然長得這麼高了。自己已有二十年沒有看見他了,她向他談起許多往事,並以母親的溫柔試圖讓他忘掉她剛才認客時的窘態。洛朗坐了下來,平靜地微笑著,以響亮的嗓音回答問話,一邊用從容滿足的目光巡視著屋內的一切。

“想想看,”卡米耶說,“這位仁兄也在奧爾良鐵路公司做事,已有一年半了,而我們直到今天下午才碰上,才重新認識。鐵路公司真是太大、太重要啦!”

年輕的卡米耶說這句話時,瞪著雙眼,緊閉雙唇。在這部巨大的機器里,他至多是一個小齒輪,但卻非常自負。他搖著頭繼續說道:

“嗯,他讀過不少書,但他身體很好,已經掙一千五百法郎了……他的父親送他進了中學,後來又學法律,還學過繪畫,不是嗎?洛朗。你要留在這里和我們一起吃晚飯。”

“那就打擾了。”洛朗爽快地回答道。

他脫去帽子,在店堂里坐定。拉甘太太跑進廚房去做菜。泰蕾斯一直沒說話,她注視著新來的客人。她從來沒有看見過一個像樣的男人。洛朗高大強壯,一副瀟灑的神色使她覺得很新奇。她以一種羨慕的眼神觀察著他的面容,低平的額頭、濃密的黑發、飽滿的雙頰、鮮紅的嘴唇,不僅容貌端莊,而且有著多血的氣質。她又把目光停留在他的脖頸上,頭頸粗壯結實,顯得強勁有力。很快,她又忘情地凝視著他放在膝蓋上的一雙大掌,手指是方的,握緊成拳想必很大,一定能打死一頭公牛。洛朗是真正的農家子弟,舉止稍顯笨拙,後背隆起,動作穩重而准確,神情坦然而執拗。可以感覺到,他的外衣里面有著滾圓發達的肌肉和強壯結實的身體。泰蕾斯十分好奇地打量著他,從他的兩個拳頭再移到他的臉,當她的眼光掃到他公牛似的脖頸時,不由得一陣顫栗。

卡米耶將布封的書和十生丁一冊的書擺出來,向他的朋友表示他也在學習。然後,仿佛回答一個早就提出的問題似的,對洛朗說:

“你應該認識我的妻子吧,你不記得從前在凡爾農和我們一塊玩的小表妹了嗎?”

“我當然認識你的夫人。”洛朗兩眼盯著泰蕾斯的臉答道。

這直勾勾的眼神仿佛刺進了少婦的心,她感到有些不自在。她勉強笑了笑,與洛朗和丈夫交談了幾句,就匆匆找姑母去了。她心里已經開始感到一絲痛苦。


晚飯准備好了。大家入座用餐,上了湯後,卡米耶覺得該關心一下朋友的事了。

“你的父親好嗎?”他向洛朗問道。

“我不知道,”洛朗答道,“我們鬧翻了,已有五年互不通信了。”

“是嗎?!”小職員驚呼了一聲,他不相信世上竟有這樣的事。

“是的,老頭子有他自己的想法……因為和鄰居們不斷地打官司,他就把我送進學校,希望我能成為一名能幫他打贏官司的律師……唉!他的想法可都是非常功利的,在他異想天開時還想得到好處。”

“你不想當個律師嗎?”卡米耶問道,愈發驚奇了。

“說實話,不想當,”他的朋友笑著說,“兩年里我表面上在學習法學功課,為的是從他那里領取每年一千二百法郎的膳宿費。我和中學的一位同學住在一起,他是一位畫家,我也開始學起繪畫來。我喜歡繪畫,這門職業很有趣,而且也不累。我們整天抽煙、閑聊……”

拉甘一家人都驚得睜大了眼睛。

“不幸的是,好景不長,”洛朗接著說道,“老頭子知道了我在對他撒謊,停掉了我每月一百法郎的供給,要我回去和他種地。沒辦法,我就試著畫一些宗教油畫,可生意很差……眼看自己就要餓死了,我就讓藝術見鬼去吧,到處去找工作做……他總要死的,我就等著這一天,到時我就可以不用做事,過著舒心日子。”

洛朗平靜地說著。他用幾句話就概括地把自己的性格道出來了。實際上,他是一個懶鬼,貪圖一切享受,有著多血質者的私欲。這個身強力壯的人什麼也不想干,只希望能整天吃喝玩樂,逍遙自在。他只希望無需移動位置,不必去冒風險花費力氣,,就能吃飽睡足,恣意縱樂。

律師這個職業讓他恐懼,而想到當農民去刨地,他也不免渾身發抖。他投身藝術,是希望在藝術里找到一樣懶漢的手藝。在他看來,揮動畫筆是輕而易舉的事,何況,他相信這就是成功的捷徑。他夢想過便宜的享樂生活,在女人堆里縱情淫樂,在沙發床上酣睡,在酒肉中醉飽。只要洛朗老爹還在寄錢,這個夢是可以一直做下去的。然而,已到而立之年的青年意識到貧窮即在眼前時,不得不認真思索起來。他發現自己不能為了藝術至高無上的光榮而接受沒有面包的日子。正如他所說,自從發現繪畫永遠也滿足不了自己奢侈的生活,他就讓繪畫見鬼去了。他的藝術嘗試連及格水平都夠不上,他用農家之子的眼光,猥瑣、遲鈍地看著大自然,他在畫布上不加構思地堆砌肮髒的色彩,讓人無從評說。不過,這個藝術家好在並不自恃,當他決定拋棄畫筆時,並沒有多少傷感。他只舍不得他那位中學同學的畫室,在四五年間,他在這間寬敞的畫室里竭盡風流之事,尤其留戀那些來做模特兒、憑他微薄的經濟能力就能隨意玩弄的女人。這形形色色的粗野的淫樂,極大地激發了他的肉欲。不過,他目前的職員生活倒也自由自在。他像牲畜似的,滿足于這樣日複一日的工作,既不疲倦,也不用煩神。只有兩件事使他不煩惱:一是缺少女人,二是在館子里十八蘇一餐的伙食遠遠不能滿足他貪婪的食欲。

卡米耶像個傻瓜似的聽著,驚奇地注視著他。這個孱弱的青年,身體單薄無力,從未有過情欲的沖動,他幼稚地想象著朋友所說的畫室以及那些赤身裸體的模特兒女人。

“這麼說來,真有許多女人在你面前把內衣脫掉?”

“當然啦,”洛朗微笑著回答,並看著已面色蒼白的泰蕾斯……


“你那時的感覺大概很奇怪吧……”卡米耶帶著孩子般的笑接著問道,“我麼,我會難為情的……第一次,你大概也顯得很愚笨吧。”

洛朗伸出了一只大手,用心注視著手背。他的手指在微微顫抖,紅光在他的臉上泛起。

“第一次,”他仿佛在自言自語地說,“我想,我覺得這很自然……這很有趣,藝術這玩意兒,不過,掙不了錢……我有過一個非常可愛的模特兒,一頭棕紅色的頭發,皮膚光滑而結實,胸部很美,屁股很大……”

洛朗抬起頭,看見泰蕾斯默不作聲,啞巴似的呆在他面前。她正目光炯炯地看著他。她的黑眼睛就像是兩個無底的黑洞,她那半張開的嘴唇間,透出玫瑰色的光澤。她好像被什麼東西壓住了似的,蜷縮在那里,靜靜地聽著。

洛朗的目光從泰蕾斯轉向卡米耶身上。過去的畫家收斂住笑容。他做了一個大方愉快的手勢,結束了講話,這些都落在了少婦關注的眼神中。在吃飯後甜食時,拉甘太太下樓去接待一位女顧客了。

桌布掀去之後,一直沉默了好幾分種的洛朗突然對卡米耶說:

“你知道,我很想為你畫一張肖像畫。”

拉甘太太和她的兒子欣然接受了這個建議。泰蕾斯仍然默不作聲。

“現在是夏天,”洛朗接著說,“下午四點我們就下班了,這樣我可以在傍晚前來為你畫兩個小時,一個星期就能完成。”

“一言為定,”卡米耶答道,臉上泛著興奮的紅光,“你就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吧……我將去燙卷發,穿上黑禮服。”

八點鍾敲響了。格里韋和米肖走進餐廳。奧利維埃和蘇婿娜隨後也到了。

卡米耶把他的朋友向客人們一一作了介紹。格里韋緊閉雙唇,他對洛朗感到厭惡,因為他覺得洛朗的薪俸增加得太快了。對一個不速之客的介紹如此煞有介事,這使拉甘家的客人們對待這個陌生人的態度免不了有些冷淡。

洛朗表現得像個懂事的孩子。他很清楚自己的處境,他想迅速討人喜歡、受到歡迎。他用講故事和爽朗的笑聲使客人們很是高興,甚至贏得了格里韋的友誼。

這晚,泰蕾斯沒有找借口下樓去。她在自己的椅子上一直坐到十一點,玩牌,聊天,盡力避開洛朗的目光,而洛朗似乎也沒去注意她。這個青年朝氣蓬勃、嗓音宏亮、笑聲爽朗,具有強烈的活力,這一切都使少婦心神難定,使她沉入苦悶的精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