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果成熟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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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水果成熟的季節,有一個棕色皮膚、披散著黑頭發的小女孩,每個月都要提一大籃子的杏或是桃子,到埃克斯①的一個律師洛斯塔先生家里來,籃子太重,她幾乎提不動。她只能待在寬大的走廊里,等這一家人知道了就都從樓上下來。

“啊!是你啊,南伊絲,”律師說,“你又給我們送收獲的東西來啦。好,你真是一個好孩子,……米庫蘭老爹好嗎?”

“好,先生,”小女孩回答道。她說話時露出了她雪白的牙齒。

接著,洛斯塔太太就叫她到廚房去,在廚房里向她打聽橄欖樹、杏樹和葡萄的長勢。最重要的是她想知道沿海岸的那個角落——愛斯塔格②,下過雨沒有,因為米庫蘭家替他們耕種的、位于布朗卡德的田產就在那里。雖然那里不過只有幾十棵杏樹和橄欖樹,可是,在那個旱得要命的地方,雨是最主要的問題。

“下了幾滴,”南伊絲說,“葡萄像是很缺水。”

等她把消息報告完以後,她被允許吃一塊面包跟一點剩下的牛肉。然後,她就會搭每半

①埃克斯:在法國馬賽北面二十八公里處。

②愛斯塔格:地名,在馬賽西面。

個月到埃克斯來一趟的屠戶的大車,仍舊回到愛斯塔格去。她常常會帶來一些貝類,或者一只大海蝦,或者一條鮮美的魚。因為米庫蘭老爹多數時候都在捕魚,比他種地的時間還要多。如果南伊絲來的時候正趕上假期,律師的兒子弗瑞德理克會“噌”地跳進廚房,告訴她說他們全家很快就要上布朗卡德去小住了,囑咐她准備好漁網和漁竿。他用“你”字稱呼她①,因為他們從小就在一塊玩。長到十二歲以後,為了表示尊敬,她改口稱呼他“弗瑞德理克少爺”。因為每次米庫蘭老爹聽到她跟主人的兒子說話時用“你”,總要賞她一記耳光。然而這樣並不能阻止這兩個孩子仍舊是好朋友。


中學生一再叮囑,“千萬別忘了修好漁網。”

“弗瑞德理克少爺,您放心,”南伊絲回答說,“您只管來好啦。”

洛斯塔先生很富裕。他用很低的價錢在學院路上買了一座很體面的公寓。這座德·柯瓦隆公寓建于十七世紀末,光是公寓正面就有十二個窗戶,里面的房間足夠容納人數眾多的集體單位。洛斯塔一家人,把兩個老女傭也算在內,也不過才五個人,所以他們就好像淹沒在這些寬大的房間里了一樣。律師一家只占了第二層樓。至于一樓和三樓,他貼廣告招租,但招了十年,還是沒有找到房客。最後,他只得把房門鎖起來,把房子的三分之二讓給蜘蛛去住。

這座空曠的大公寓,傳聲效果極佳,在走廊里發出一點聲音,就跟大教堂里的回聲一樣響。走廊又寬又大,樓梯占的地方也格外大,單單在樓梯的地方很容易就能造起一座現代化的房子。

在買下房子的第二天,洛斯塔先生就用木板把一間十二米長、八米寬、有六個窗戶的大

①在法國和對方說話用單數第二人稱,是一種親近和不客氣的表示。

客廳,隔成了兩間。後來,他用一間做了辦公室,另一間給他的書記們做辦公室。在二樓,還有另外四大間房,其中最小的一間也差不多有七米長、五米寬。洛斯塔太太、弗瑞德理克以及那兩個老女傭的房間就好像小教堂那麼高。從前,廚房在樓下的時候,在經過冰冷而潮濕的走廊和樓梯以後,菜肴就完全冷掉了。為了方便傭人們伺候,律師只好把二樓原來的一間小客廳改成了廚房。更糟糕的是,在這所巨大的宅子里,只有非常簡單的家具。在辦公室里,有一只蒙著烏得列克①綠色絲絨的舊櫥櫃,這邊是一張長沙發,那邊有八張靠背椅子,款式還都是帝國式的,木頭很粗硬,顯得十分晦暗。還有一張小圓台子,也是帝國式的,放在這樣大的房間當中,簡直就是一個小玩具。在壁爐上只有一座難看的近代大理石台鍾,在台鍾的兩邊各有一只花瓶。地板是紅色的,上過蠟,反射著光。而臥房里就顯得更空蕩了。由此可見,在南方的家庭,可能是因為在這片陽光充沛的福地上,人們總是在戶外活動,所以即便是在最富有的人家,也是輕視舒適和奢侈的。洛斯塔一家人當然也感覺不到自己過于憂郁和冷靜了,以致這些大房間變得如此荒涼,而且,這些大房間由于稀少而簡陋的家具更增添了頹敗的淒涼氣氛。

不過,律師是一個很精明能干的人。他的父親把埃克斯生意最好的一個律師事務所遺留給他,在這個人們不大活躍的地區,他施展出一種少見的活動力,想方設法地來增加他的主顧。他身材矮小,生性好動,長著一副黃鼠狼般狡猾的臉相,努力地操持著事務所的業務。對于財產的關心,幾乎占了他所有的時間,他甚至連報紙都不看一眼,唯一一點空下來的時間,他會消磨到俱樂部里。而他的太太卻恰恰相反,她被認為是本城一位聰明出眾的女人。

①烏得列克:荷蘭城名,以產絲絨出名。

她的娘家姓維勒包納,雖然嫁了一個跟她不太般配的丈夫,但她還是保有她高貴的榮譽。但是她為人過于嚴肅,對于宗教信仰非常較真,過分固執,以至于她在自己的圈子里機械地生活著,就好像完全枯干了一樣。


至于弗瑞德理克,有這樣一個終日忙碌的父親和這樣一個嚴酷無情的母親,他就自顧自地長大起來。在中學時,他是一個出了名的懶學生,雖然有母親在面前他就會發抖,但他還是非常討厭用功讀書。晚上在客廳里,他可以連續幾個鍾頭埋頭在書本中,但實際他一行字也沒念進去,頭腦恍惚。他父母看見他這樣,還以為他是在認真學習功課呢。後來他們發現了事情的真相非常氣惱,就把他送到學校里去寄宿。然而,他就更不用功了,因為學校里管得比家里松,沒有嚴厲的眼睛一直盯著他,他更高興了。結果,他那無拘無束的行為,又使他父母著了慌,最後還是不讓他去寄宿,把他叫回來自己管教。他勉強讀完了第二班①和語法班,看自己被管得那麼嚴,最後也只好用功了。他母親查看他的練習簿,強迫他溫習功課,就跟一個巡警似的一天到晚盯在他後邊。憑著這樣嚴厲的管束,弗瑞德理克在高中畢業考試中成績不錯,只有兩門功課不及格。

埃克斯有一個有名的法學院,律師洛斯塔的兒子當然在這個學校里報了名。在這座有最高法院的古城里,差不多都是律師、公證人和辯護人,都聚集在法院的周圍。大家都會讀法律,讀完以後,再安安心心地去種菜。上了法學院,弗瑞德理克仍然繼續過著他中學時的生活,盡可能地少用功,只是裝裝樣子,使別人相信他是在用功讀書就行。洛斯塔太太也沒有辦法,只得違背著自己的心願,讓他更自由一些。現在他隨時可以出去,只要吃飯的時候回來就行。當然,除了答應他去看戲的日子以外,到晚上九點他一定得回家。這樣他就開始過

①相當于中國的高中一、二年級。

著一種外省大學生似的生活,一種如果不努力用功,就會是非常單調而放蕩的生活。

為了體會學生們在埃克斯過的空虛生活,先要認識一下埃克斯,認識一下埃克斯長著青草的街道上的冷清,認識一下全城像睡著了一樣的狀況。那些用功的學生還可以在他們的書本上消磨時光,而那些不肯認真學習的學生,要想解悶,就只能去那些兼營賭博的咖啡館以及幾個比賭博還要壞的地方。于是,我們的年輕人便成了賭棍,大多數晚上,他先去賭博,賭完以後又到別的地方去。一種從中學里解脫出來的孩子似的欲念,使他跑進當地所有的壞地方去,然而,這兒沒有那些充斥在巴黎拉丁區的放蕩女孩。後來,晚上短暫的時間也不夠他用了,他就從家里偷到了一把鑰匙,深夜也溜出去活動。就這樣,他快快活活地度過了法學院的幾個年頭。

不過,弗瑞德理克也明白自己應該表現得像是一個聽話的兒子,他漸漸虛偽起來,是那種在恐嚇下屈服的兒童慣有的一套虛偽。現在,他母親也感到滿意了。他陪她去做彌撒,行為深沉嚴肅,還總是很沉得住氣地向她撒漫天大謊。她看見他態度誠懇,就死心塌地完全相信他。他非常乖巧,從沒有讓人看出他的破綻,他總能找到借口,預先編造些荒謬的故事,以便自己能有辯護的理由。他常向表兄弟借錢來還賭債,因此,他的賬目很是複雜。有一次,他出乎意外地贏到了一筆大數目,實現了他到巴黎去玩樂一個星期的夢想,他借口說一位朋友在杜朗司河沿岸有產業,邀請他前去小住。

除這些壞毛病以外,應該說,弗瑞德理克是一個漂亮的青年,身材高大,臉龐端正,胡須濃密。他的荒唐,尤其是在女人跟前,使他成為可愛的人。在一般人看來,他的正經態度是值得稱道的。而那些看出他的假模假式的人不免一笑了之。不過,既然他還有廉恥之心,努力掩飾著他生活中這一半不大見得光的行為,不肯像少數粗俗的學生那樣引起全城轟動,我們就應該滿足他的心願,不必公開他的荒唐行為了。

弗瑞德理克即將滿二十一歲,不久,他就要結束他最後的考試。他父親還相當年輕,不打算把事務所馬上讓給他,希望培養兒子去做法官。他在巴黎有朋友,可以請他們給兒子弄到一個助理法官的任命。年輕人沒有表示不願意,他從來不公開反對他的父母,但是他臉上的微笑卻顯露出他決心要繼續過他很滿足的、舒適的游蕩生活。他知道父親很富裕,自己又是個獨子,為什麼還要吃苦呢?在等待的這些日子里,他在林蔭道上抽抽雪茄煙,到附近小妓院去行些風流韻事,成天偷偷摸摸地到那些不正當的地方去,但這並不妨礙他處處順從他母親的意思,迎合著她的歡心。每到過分放縱,弄得四肢乏力、食欲不振的時候,他就回到學院路冰冷的大公寓里,在那里安靜、愉快地休養。房間里的空寂、從天花板上壓下來的煩悶,對他來說好像一副舒緩的鎮靜劑一樣。他一面使他母親相信,他是為了她才留在家里,一面恢複著自己的身體,一直到健康和食欲都恢複過來,再重新去做那些不規矩的事。總而言之,只要不提及他那些尋歡作樂的行為,簡直可以說,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之一。

南伊絲年年都提著水果和鮮魚到洛斯塔家來,她一年比一年長大了。她恰巧跟弗瑞德理克同歲,只比他大約三個月左右。所以,洛斯塔太太每一次總是說:


“南伊絲,你看,你真長成一個大姑娘了!”

南伊絲微微笑了,露出她雪白的牙齒。很多次,弗瑞德理克都不在家。可是有一天,就是在他法學院要畢業的那一年,他正要出門,恰巧遇見南伊絲手里提著籃子,站在走廊上。他驚奇得停下了腳步。他沒有認出來,站在他面前的就是他去年在布朗卡德見過的那個瘦長、毫無身段的女孩。現在,南伊絲一頭濃密的黑發,好像一頂帽子似的襯著棕色的臉蛋,漂亮極了。她有著結實的肩膀,渾圓的腰身,誘人的胳膊,露著赤裸的手腕。一年之間,她就像一棵小樹長大了。

“是你呀!”他結結巴巴地,幾乎說不出話來。

“是啊,弗瑞德理克少爺。”她回答道,一邊睜大眼睛直視著他,眼睛里流露出努力克制的熱情。“我帶來一些海膽……您什麼時候來呢?要不要准備漁網?”

他一直在端詳她,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話,低聲說道:

“你很漂亮,南伊絲!……你怎麼長得這樣漂亮?”

聽到這句贊美的話,她笑了。隨即,他像從前他們在一起玩的時候那樣,游戲似的抓起她的兩只手。她忽然嚴肅起來,用低沉的、有些嘶啞的聲音,驟然用“你”字跟他說:

“不,不,不要在這里……你小心!你母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