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斯塔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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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半個月,洛斯塔一家人動身前往布朗卡德。而律師要等法院休假以後才會去,何況,九月的海邊才更有意思。到那時,炎熱已逝,夜晚非常涼爽,令人很舒適。

布朗卡德並不在愛斯塔格村里。愛斯塔格是馬賽郊區最遠的一個小鎮,在從海灣口開始用岩石圍起來的一條死路的盡頭。布朗卡德在村莊外邊的一個懸崖上,從小海灣的任何一處地方都可以看見它黃色的外牆隱藏在一片高大的松樹林里。這是一座被稱為普羅旺斯府邸的、方正平板的建築物,笨拙地開著些不規律的窗戶。房子前面,有一個寬闊的平台,從這兒可以直接俯視一個狹窄的、布滿石子的小海灘。後面,有一大塊園地,土壤貧瘠,只長著寥寥幾棵葡萄樹、杏樹和橄欖樹。布朗卡德最致命的一種缺點,也可以說是一種危險,那就是海水一直在不停地沖打著懸崖,從附近的水泉里漫過來的水一直在浸泡著這座半粘土半岩石的、松軟的懸崖。每個季節,都有不少大石塊裂開,墜到下面的海里去,發出令人害怕的響聲。漸漸地,這片懸崖被侵蝕成了彎月形,有些松樹已經被海水吞沒了。

四十年來,米庫蘭一家人一直是布朗卡德的佃戶。按照普羅旺斯的規矩,土地由他們去種,收成卻要跟地主對半分。然而,土地的收成很稀少,假如他們不在夏天捕些魚的話,他們肯定會餓死的。除耕地和播種以外的時間,他們都在撒網捕魚。米庫蘭家的人口有米庫蘭老爹,他是一個又黑又瘦的凶惡老頭,一家人誰看見他都嚇得發抖;還有米庫蘭媽媽,她是個在太陽底下鋤地鋤成了一個大個頭的呆笨女人;還有他們的兒子,此時正在“阿洛剛特”號軍艦上服務;最後就是南伊絲,她除了負責家里的一切事務以外,還讓她父親給派到一個瓦廠里去做工。佃戶的住處是貼在布朗卡德懸崖半腰上的一所破房子,在那里,很難聽見一聲笑聲或歌聲。米庫蘭老爹始終保持著那種上了年紀的、不近人情的沉默,一天到晚都在回想他的過去。兩個女人對他懷著害怕的尊敬,完全是南方人中做女兒和做妻子的對待家長的那種尊敬。只有南伊絲的媽媽看不見她,拼命扯高嗓門,叉著腰,向四面發出凶悍的喊叫聲的時候,才會沖破這里的安靜。通常,南伊絲在一公里以外就聽見了,她總是帶著滿腔怨憤,臉色發白,趕緊回來。

美麗的南伊絲,這是愛斯塔格人對她的稱呼,真說不上是幸福。她已經十六歲了,可米庫蘭老爹常常為了一聲“是”或者“不”,舉手就往臉上打,而且打得很重,以至于她的鼻子都流血了。現在,雖然她已經二十來歲了,可她的兩個肩膀還是長期帶著她父親打的青傷。實際上,她的父親也不能算作一個壞人,他只是在嚴格地行使他的權力,他要家人都服從他,他的血液里保持著古代拉丁民族的傳統,他認為對于家里的人他依然有生殺予奪的大權。有一天,南伊絲又遭了毒打,可她居然敢抬起手來遮擋,他差點把她給殺了。少女受到這樣的懲罰,渾身不停地哆嗦。她坐在黑暗角落的地上,眼巴巴地忍受著毫無道理的屈辱。內心的怨恨使她沉默了許久,心里盤算著如何報複,可又總是沒法實行。正是在她父親身體里的那種血液使她激動、反抗,這是一種盲然的憤慨、一種瘋狂的好勝需要,僅此而已。當她看見母親在米庫蘭面前,渾身顫抖、服服貼貼、忍氣吞聲的時候,她就輕蔑地看著她。她常常想:“要是我有一個這樣的丈夫,我一定要殺死他!”

不過,相較起來,南伊絲還是更喜歡那些挨打的日子,因為毒打能夠使她感到疲勞。別的日子,她就只能過著這麼局促、這麼苦悶的生活,她真是煩得要死。她父親禁止她到愛斯塔格去,要她在家里做一些永遠也做不完的事;即便沒有什麼事好干,他也要把她留在身邊,不離開他的視線。因此,她焦急地等待著九月,只要主人們一來到布朗卡德,米庫蘭的監視就不得不放松了。南伊絲替洛斯塔太太跑腿買東西,想把一年來的自由全都補償過來。

有一天早晨,米庫蘭老爹想到這麼大的女孩每天能給他賺回來三十個蘇。于是他暫時釋放了她,叫她到瓦廠去做工。盡管活很重,但南伊絲也覺得很高興。她一早就出門,穿過愛斯塔格,到村子的那一邊去,在熾熱的太陽下面,翻曬瓦片,一直到晚上才回家。她的兩只手被這種重活磨得很粗,可是因為感到沒有父親在背後盯著她了,她可以自由自在地跟年輕的男人們談笑。就在那里,她一面干著這樣艱苦的活,漸漸發育成了一個漂亮的姑娘。炎熱的太陽把她的皮膚曬得像鍍上了一層金子,在她的脖子上烙上一條琥珀色的寬項圈;她烏黑的頭發又長又密,一縷一縷地好像要把她遮蓋起來;她的身體,在她干活的時候,不停地彎下去或來回地擺動,養成了年輕女兵般的柔軟和矯健。每當她在這片被捶硬的地上,在這些紅色的膠泥之中,突然挺身站起來的時候,她就像一個塑起來燒成陶器的古代女騎兵,忽然沐浴了天上降下來的神火以後,活起來了似的。看見她一天比一天更美麗,米庫蘭眯縫著小眼,總是盯著她。她太愛笑了,一個女孩子這樣高興,在他看來,有些不合規矩。他打定主意,要是發現有什麼不三不四的求愛的人圍在她的裙子邊,他一定要掐死他們。

提到求愛的人,可以說,南伊絲真有好幾打,可是她讓那些人都失望了。她譏笑所有圍在她身邊的青年。她唯一的好朋友是一個駝子,和她同在瓦廠里做工,名叫托瓦納,身材矮小。他是從埃克斯的孤兒院被送到愛斯塔格來的,後來,他就在這兒做工落戶了。這個駝子有著滑稽的相貌,笑起來非常有趣。南伊絲見他很順從,于是,對他很容忍。她要他干什麼,他就干什麼。當她遭了父親的毒打,想找一個人來報複一下的時候,她就會拿他來出氣。不過,顯然他們之間不會有什麼結果,村里人都嘲笑托瓦納。對這一點,米庫蘭卻說:“我允許她跟駝子在一起,我太了解她了,她太驕傲,決不會要他的!”

這一年,洛斯塔太太在布朗卡德安頓好以後,她就要求佃戶把南伊絲借給她使用一段時間,因為她的一個女傭人病了。這時候,正好瓦廠停工了。再說,米庫蘭雖然對家里人十分粗暴,可是他對待主人卻還是表現得非常有禮貌。即便這個要求讓他不大樂意,但他也不好意思拒絕讓女兒去。洛斯塔先生到巴黎去了,只有弗瑞德理克和他母親留在鄉下。起初幾天,這個年輕人按照他一向的習慣,總是會活動活動。他沉醉在鄉下清新的空氣里,跟著米庫蘭撒網、收網,長距離地散步到通往愛斯塔格來的山峽里。漸漸地,這種美好的熱情平靜下來,于是,他成天躺在平台邊上的松樹下面,似睡非睡地望著大海。海水枯燥的藍色最終使他感到厭煩和無聊,通常是半個月以後,他就在布朗卡德再也住不下去了。于是,每天早晨他便會制造出一個借口溜到馬賽去。

主人們來後的第二天,太陽剛上山的時候,米庫蘭就來喊弗瑞德理克。他約他去收魚簍,這是一種口子很窄、魚游進去就出不來的長簍子,專門用來捕捉水底下的魚。可是年輕人裝作沒聽見,仿佛捕魚已引不起他的興趣了。他起床以後,便躺到松樹底下,兩眼茫然地望著天空。他母親見他竟不去做這種遠路的游玩,感到非常奇怪,從前他每次游玩回來食欲總是很好。


“你不出去麼?”她問道。

“媽,我不出去,”他回答說,“爸爸不在這里,我得留在家里陪您。”

佃戶聽到這話以後,用土話低聲咕噥了一句:

“得,弗瑞德理克很快就要到馬賽去了。”

但是,弗瑞德理克並沒有到馬賽去。一星期過去了,他仍然躺在那里,只有太陽曬到他的時候,才起來換一個地方。為了裝裝樣子,他拿了一本書,可是他並沒有讀它。這本書大多數的時間都躺在干硬的地上,和曬干了的松針在一起。甚至,年輕人連海也不看了,他的臉沖著房子,好像在關注傭人們干活似的,他看到女傭人們在平台上不停地走來走去。南伊絲走過的時候,風流的少爺眼里閃爍著明亮的火焰。而這時,南伊絲便會放慢腳步,有韻律地擺動著她的身腰,可是從來不向他這邊看一眼。

這種情形持續了好幾天。他在他母親跟前時,很粗暴地對待南伊絲,就像對待一個笨女傭那樣。挨了罵的女孩子垂下眼睛,內心卻感到很幸福,似乎很欣賞這樣的責罵。

有一天吃早飯的時候,南伊絲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生菜盆子。弗瑞德理克立刻大發雷霆。

“看她有多笨!”他大聲叫嚷著,“腦袋長到哪兒去了?”

他生氣地站起身來,說他的褲子也被弄髒了,有一滴油滴在了他的膝蓋上。他似乎真把這看作一件大事了。

“你還看我!還不趕快去拿餐巾和水來……幫我擦乾淨!”


南伊絲把餐巾的一個角在一只杯子里沾了沾,然後在弗瑞德理克跟前跪下來,給他擦褲子上那滴油漬。

“隨它去吧,”洛斯塔太太一再地說,“倒好像你從前就沒有弄髒過似的。”

可是,少女並沒有放開主人的腿,她仍舊在努力擦著他的褲子,似乎要用盡她的美麗胳膊的所有力氣。而他呢,一直在用嚴厲的話呵斥她。

“一輩子也沒有見過這麼笨的人!……盆子怎麼沒有摔得離我更近一點?可能她還是故意的呢!……哼!要是她在埃克斯伺候我們,那我們的碗碟都會被打光了!”

這樣的斥責跟所犯的過失太不相稱了,等南伊絲走開的時候,洛斯塔太太認為應當勸勸兒子。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待這個可憐的女孩呢?別人還以為你容不下她呢……對她溫和一些,從前她跟你還是一起玩的小伙伴,何況,她在我們家也不是普通的女傭人。”

“噢!她讓我討厭!”弗瑞德理克回答道,一副厭惡的神情。

當天黃昏,南伊絲和弗瑞德理克在平台盡頭、黑暗的地方碰頭了。他們還沒有單獨說過話。在房子里面,誰也聽不見他們。在寂靜的空氣中,松樹散發著溫暖的松香味道。她又帶著童年親密的口吻,低聲說:

“弗瑞德理克,你為什麼要這樣責罵我?……你真壞。”


他一聲不響地抓住了她的兩只手,把她拉到自己懷里,親吻她的嘴唇。她任由他去親,隨後趕緊走開了。為了不在母親跟前露出興奮的樣子來,弗瑞德理克又在平台邊上的欄杆上坐了一會兒。十分鍾以後,她帶著有些自負的鎮靜神情,又在伺候他們吃飯了。

弗瑞德理克和南伊絲並不約定見面的時間。有一天夜里,他們在懸崖邊上的一棵橄欖樹下見面了。吃飯的時候,他們的眼睛幾次熱烈地相互凝視。晚上很熱,弗瑞德理克靠在他的窗口上,抽著雪茄,一直待到夜里一點鍾,他焦急地在黑暗里東張西望。約莫一點鍾的時候,他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沿著平台溜過去。他不再遲疑了。他從窗戶爬下,爬到一間草棚屋頂上,再順著放在草棚另一邊上的幾根長竿,從棚頂跳到地上。這樣一來,他就不必害怕會驚醒他的母親了。到了地上以後,他就徑直朝著一棵橄欖樹走去,他相信南伊絲一定會在那里等他。

“你在那里麼?”他壓低聲音問。

她只是回答,“是啊。”

他挨著她坐在青草上,他摟著她的腰,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有好一會兒,他們一句話也不說。那棵疙疙瘩瘩的老橄欖樹用它灰蒙蒙的葉子籠罩著他們,就像房頂似的。在他們面前,漆黑的海靜靜地延伸開去,天空滿是星斗。馬賽在海灣的最盡頭,隱藏在一片煙霧之中。在他們左邊,只有普拉尼埃燈塔的黃色燈光不停地忽明忽滅,劃破了黑暗的天空,再也沒有比這種不斷消失在天邊、又不斷照亮夜空的光線更溫柔、更可愛的了。

“你父親不在家嗎?”弗瑞德理克問道。

“我從窗口跳出來的,”她鎮靜地回答道。

他們絕口不提他們的愛情,他們的愛情早已從遙遠的童年時就種下了。現在,他們回想起過去的游戲,發現在他們童年的游戲里已經包含著彼此的情感了。他們互相愛撫,在他們看來,這是很自然的。他們不知道彼此應該說些什麼,他們唯一的需要就是我屬于你,你屬于我。對他來說,他認為她很漂亮,她那曬黑的肌膚和泥土般的氣息,都帶著濃烈的刺激性;而對她來說,一個挨打受辱的女孩卻做上了小主人的情人,她感到很驕傲。她把整個身心都給了他。等他們沿著來時的路,各自回到自己屋里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