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多好呀!

3

這一個月的天氣多好呀!沒有一天下雨,永遠是一片蔚藍的晴空,就像展開的綢緞,沒有一絲云彩在上邊添上一個褶皺。太陽在粉紅色的水晶里升起來,在金黃的塵霧中落下去。但是,天氣並不熱,涼爽的海風伴隨太陽同來同去,到了夜晚,更有使人愜意的清涼,而且,黑暗中彌漫著白天吸收了太陽光熱的植物散發出來的芬芳香味。

這里的風景美極了。海灣的兩邊,伸出來像胳膊一樣的岩石,在遙遠的海面上,島嶼仿佛攔住了遠遠的天邊,如此一來,海就像一個巨大的水盆,又像晴天時的一個深藍色的湖。在遠處的山腳下,馬賽的房子層層疊疊地排列在低矮的山丘上,在晴朗的日子里,從愛斯塔格可以看見灰色的朱麗葉特長堤和停泊在港口里的細長的船桅杆;在後邊,一些房子掩映在一片濃密的樹叢里,主佑聖母教堂高高在上,純潔肅穆地聳立在天空里。海岸從馬賽起,逐漸變成了圓形,在到愛斯塔格以前,又變成寬闊的月牙形,沿岸的許多工廠不時噴出一縷縷黑煙。太陽直射下來時,在岩石圍成的海峽中海水幾乎是黑色的,仿佛睡著了一樣,白色的岩石卻被曬成了黃色或棕色。在深褐色的土地上,暗綠色的松樹星星點點地點綴其間。東邊那一個隱約可見的角落,簡直是一幅巨大的油畫,在閃爍的、明晃耀眼的陽光里時隱時現。

然而,愛斯塔格不僅僅只有這一個海上的遠景。緊貼著山上的村莊里,縱橫著許多消失在零亂的岩石叢中的大路。從馬賽到里昂的鐵路,蜿蜒在大岩石中間,經過低窪地帶的橋梁,突然鑽到岩石里邊,大約有一法里半那麼長,穿過法國最長的奈爾特隧道。沒有比這些凹在兩山中間的峽口更險峻的了,狹小的道路婉蜒著,似乎一直通到深淵里,兩旁陡立的山腰上長著一些松樹,站在那里好像城牆似的,呈現出鐵鏽和血紅的顏色。有時候,山峽突地開闊起來,在這一塊窪地中往往就有一片種著橄欖樹的貧瘠田地,還有一幢正面漆著顏色的、荒涼的房子,窗門緊關著。這以後,就又是荊棘叢生的小路、濃密的灌木叢、崩塌的石塊、干涸的水流以及其他一切在荒野旅行中所能看到的、古怪的東西。往上看,在松林的黑色邊緣上,天空就像一條細軟的藍色長緞帶。

在岩石和大海中間,有一條窄長的海岸線,那里的泥土是紅色的。當地最大的工業瓦廠,就在那里挖開大坑,掘出制瓦的粘土。那里的土地高低不平,四處龜裂,僅長著幾棵瘦弱的小樹,好像被一陣強勁的風吹干了那里的水源一樣。走在路上時,人們會以為是走在石灰堆上,因為人的兩只腳陷進了土里,一直陷到腳踝,並且,只要有一點兒風,就會吹起濃厚的灰塵,覆蓋了路邊的籬笆。灰色的小蜥蜴睡滿了跟瓦窯一樣燙熱的岩壁,在枯黃的草叢里,成群的飛蝗發出火花爆裂似的聲音,四散飛去。令人昏昏欲睡的中午,在寂靜悶熱的空氣中,除了蟬的單調歌聲以外,聽不見任何響聲。

就是在這個炎熱的地方,南伊絲同弗瑞德理克相愛了一個月了,仿佛天空里全部的熱火已使他們的血液沸騰。最初的八天,夜間在懸崖邊上的那一顆橄欖樹下見面已使他們很滿意了,他們在這兒享受著甜蜜的快樂。夜晚的涼爽能幫助他們平息狂熱,他們常常把滾燙的臉和手伸展在吹過的微風里,感到如冰冷的泉水似的清涼。在他們下面,在岩石底下,海發出緩緩的、柔情的歎息聲。一種刺激的海草氣味,使他們沉醉在情欲里,接著,當他們感到幸福的疲乏後,就彼此擁抱著,隔著海水,遠遠望著馬賽的夜間燈火。港口上紅色的燈光在海面上映出一片血紅的反光,郊外煤氣燈的光亮向左右兩邊射出兩條曲線,中間,城市上空燈光明亮,波拿派特山上的公園里有兩排燈火,彎彎曲曲地好像轉到天邊上去。這些在沉睡的海灣那一邊的光亮,仿佛在照著一座夢里的城市,不久就會被黎明消滅了。黑暗的蒼穹對他們仿佛是一種強大的壓迫,這種壓迫使他們感到不安,于是,他們把彼此抱得更緊一些。一片雨點似的流星落下來,在普羅旺斯晴朗的夜晚,星斗都閃著明亮的光芒。遼闊的天空下讓他們戰栗起來,他們低下頭,只看著普拉尼埃燈塔那一點孤零零的亮光去了,它跳動的光亮使他們動情,他們還在尋找對方的嘴唇。

不過有一夜,天邊掛著一輪很大的月亮,黃黃的臉龐仿佛是在守護著他們。海里有一長條亮光在閃爍,好像是一條大魚,一條海底的大鰻魚,在用它全身金色的魚鱗翻起無數的氣泡。朦朧的亮光使得馬賽的燈火也看不見了,亮光照著海灣的丘岡和曲折的海岸線。月亮越往上升,光亮越大,陰影也愈發明顯了。就從這一天起,這個證人似的明月開始使他們感到不安。在距離布朗卡德如此近的地方,他們生怕會被人撞見。下一次約會,他們從一個倒塌的牆角里走出了院落,他們到當地一切可以蔽身的場所去尋找他們的愛情。最初,他們躲在一個荒廢的瓦廠里,已經倒塌了的廠棚下面還有一個地窖,兩個窖口無遮無攔地大張著。後來,這個洞穴讓他們感到煩悶了,他們更希望頭上有自由的天空。他們跑遍了那些紅土的坑穴,發現了許多很舒適的隱身之地,在幾平方米的荒涼洞穴里,他們只聽見看門的狗在吠叫的聲音。漸漸地,他們走得更遠了,他們沿著尼奧隆那面的岩石海岸散步,他們還順著山峽里的窄路去尋找更遙遠的石洞和坑穴。這十五天里,每夜都充滿歡樂和溫情。月亮不見了,天空又變得黑暗起來。現在,他們覺得布朗卡德太小了,已容納不下他們的情欲,他們需要有地球般廣闊的地方來互相占有。

有一夜,他們沿著愛斯塔格高處的一條小路向奈爾特山峽走去,忽然,在路邊上的一座小松林里,他們似乎聽見有輕微的腳步聲在追隨著他們。他們害怕了,停下了腳步。


“你聽見了麼?”弗瑞德理克問。

“聽見了,大概是迷了路的野狗,”南伊絲低聲回答。

他們繼續往前走。但是在小路第一個轉彎的地方,也就是在小松林邊緣的地方,他們清楚地看見一個黑影躲到岩石後面去了。這下可以確定是有一個人了,不過看身形很奇怪,好像是一個駝子。南伊絲輕叫了一聲。

“你等我一會兒,”她匆忙說道。

她跑去追那個黑影。過了一會兒,弗瑞德理克聽到了低沉而快速的耳語聲。接著,她回來了,神態安祥,只是臉色有點發白。

“怎麼了?”他問道。

“沒什麼,”她回答說。

沉默了一會兒,她又說:


“如果聽到有人走路,你不用害怕。那是托瓦納,你知道麼?就是那個駝子。他願意保護我們。”

不錯,弗瑞德理克是覺得有人在黑暗中跟著他們。他們周圍真像有人在保護著似的。有好幾次,南伊絲想把托瓦納趕走,然而這個可憐的人只乞求做她的一條狗。既然看不見他,也聽不見他,為什麼不允許一個可憐的人去做他願意做的事呢?從此以後,每當這一對愛人在瓦廠的廢墟里,在偏僻的坑穴里,在荒涼的山峽里,互相擁抱親吻的時候,如果他們能停下來靜聽一下的話,他們一定會聽到,在他們後面有低抑的嗚咽聲。那就是托瓦納,守衛他們的狗,在緊咬著拳頭偷哭哩。

他們不只在晚上幽會。現在,他們的膽子大了,他們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在布朗卡德的走廊里,到隨時碰到的一間屋子里,他們都要交換一個長吻。即使在飯桌上,當她在一旁伺候吃飯,他假裝要一片面包或一只盤子的時候,他也要想方設法捏一下她的手指。嚴肅的洛斯塔太太什麼也沒看出來,她甚至還常常責備兒子,怪他對從前的伙伴太嚴厲了。有一天,她差點撞上他們,不過,少女一聽見她衣服的窸窣聲,就連忙蹲下身子,用她的手帕去擦少爺的皮鞋,因為鞋上全是土,快變成白色的了。

他們還享受著種種別的小歡樂。通常,在晚飯以後,天氣涼爽的黃昏,洛斯塔太太會去散步,她挽著兒子的胳膊,走下懸崖到愛斯塔格去,為了小心起見,她叫南伊絲替她拿著披肩。就這樣,三個人去看捕沙丁魚的漁夫們歸航。海上,許多燈籠在跳躍著,過一會就能分辨出漁船的黑影,隨著沉重的劃槳聲,它們漸漸靠近碼頭。收獲豐盛的時候,快樂的呼叫此起彼伏,女人們提著籃子跑過來,每條船上都有三個男人,他們把堆在板凳下邊的漁網拉出來。漁網仿佛是一條暗色的寬帶子,上面閃著點點銀光——腮掛在網眼上的沙丁魚還在跳動著,反射出銀色的光芒。最後,在燈籠昏暗的光照下,它們就像一陣金幣似的驟然被傾瀉進那些籃子里。洛斯塔太太很喜歡這場景,常常駐足在一只漁船邊,放開兒子的胳膊,和漁夫們聊起天來。這時,弗瑞德理克就會湊近南伊絲,借著燈籠的光線,拼命地握緊她的手腕,就像要把它握斷。

米庫蘭老爹還是保持著一頭經驗豐富然而很固執的動物般的沉默。他到海上捕魚,回來仍舊帶著同樣陰沉的表情去鋤地。可是近來,他灰色的小眼睛里流露出不安的神色。他偷瞧南伊絲,嘴里不吭一聲。他覺得她變了,他覺得在她身上出現了一些他不能相信的事情。有一天,她竟敢反抗他,于是,米庫蘭給了她一記重重的耳光,把她的嘴唇都打腫了。

到了晚上,弗瑞德理克親南伊絲的時候,發現她的嘴唇腫了,他著急地問她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沒什麼,這是我父親給我的一記耳光,”她淡淡說道。

她的聲音低沉下來。弗瑞德理克非常生氣,說他要過問這件事。


“不,你不要管,”她急切地說道,“這是我自己的事……噢!就會過去的!”

她從來不跟他提及自己遭受的耳光。只是,在這些日子里,在她父親打她以後,她總會以更多的熱情緊緊抱著情人的脖子,仿佛是在報複老頭子。

三個星期以來,南伊絲幾乎每天晚上都出去。起初,她還非常小心翼翼,後來,她膽子漸漸大起來,而且非常沉著冷靜,她什麼都敢做了。當她發覺她父親起了疑心的時候,她又變得謹慎起來,有兩次約會她沒有去。她母親告訴她,米庫蘭夜里不睡覺,他起來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但是第三天,面對弗瑞德理克懇求的目光,南伊絲又放棄了一切戒心。她出來的時候是十一點鍾,她決定在外面無論如何不超過一小時,她希望她父親正在睡第一覺,聽不到她的動靜。

弗瑞德理克在橄欖樹下面等著她。她沒有給他說她的恐懼,但是她拒絕了弗瑞德理克到更遠地方去的提議。她說她感到太累了,其實,這倒是實話,因為她不能像他一樣白天躺著睡覺。他們就在海邊上,望著明亮的馬賽,在他們經常幽會的地方躺下來。普拉尼埃的燈塔還在放光。南伊絲一面望著燈塔,一面靠在弗瑞德理克的肩膀上睡著了。弗瑞德理克也不動了,慢慢地,他也抵抗不住疲倦,閉上了眼睛。兩個人就這樣面對面地擁抱著,他們的呼吸交織在一起。

四周沒有一點聲音,只聽見綠蚱蜢在厲聲歌唱著。海水也像情人們一樣睡著了。這時,從黑暗里走出來一條黑影,他慢慢地靠近他們。是米庫蘭,他被一扇窗戶的響聲驚醒了。發現南伊絲不在她的屋里,他隨手帶了一把小斧頭,跟了出來。他看見橄欖樹下邊有一團黑影,他握緊小斧子的木柄。不過,他發現他們一點也沒有動,所以便一直走到他們身邊,他俯下身去,仔細端詳他們的臉。他不覺低聲喊出來,是少爺。不,不,他不能就這樣殺死他。流到地上的血會留下痕跡,這會讓他付出沉重的代價。他挺起身來,凶狠的決心使他的臉強忍著憤怒而變得生硬,在他粗糙衰老的皮膚上皺起了兩條紋路。一個農民不能公開殺死他的地主,因為地主即使被埋在地下,也還是個強者。于是,米庫蘭老爹搖搖頭,輕緩地走開了,讓這兩個情人繼續睡覺。

在天快亮以前,由于擔心自己在外面耽擱得太久,南伊絲終于回家了的時候,她看見她的窗戶還是跟她出去的時候一樣;吃早飯的時候,米庫蘭跟往常一樣沉默地望著她吃面包。她放心了,她的父親大概什麼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