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孤僻地生活著

3

傍晚,思特凡下樓的時候,在樓梯下面碰到了一位年輕的夫人,她優雅地向他致意。

“哦,”他想,“我還不知道這兒住著如此迷人的女鄰居呢,她是不是在向我的領結或黑背心致意?”

他走過去以後,心里還在想著剛才的那雙大眼睛,似乎仍在向他微笑。

他把鑰匙存放到女門房那里,讓娜大媽異常殷勤,她為掛思特凡先生的鑰匙單獨釘了一根釘子,並且表示她以後要親自把思特凡先生的信件送到樓上去。此外,如果思特凡需要一個女傭,她將很樂意為一個像思特凡這樣可愛的年輕人清掃房間,況且,可敬的思特凡先生不必談起錢,她這樣做純粹是出于本性和友誼。她滔滔不絕地說著這一切,她的目光躲躲閃閃,但手勢卻很熱烈。

對這突如其來的恩寵,思特凡很驚訝,甚至有些想笑,于是他急忙離開到街上去了。就他的記憶而言,女門房對他從來沒有這樣客氣過。詩人並不是不知道凡事都有其原因,但他實在想不出是什麼可笑的原因導致了這樣非常可笑的結果。他想不明白,便轉而想到了他認為極其優雅的、有著棕色皮膚的夫人,然而他同樣感到很吃驚。他孤僻地生活著,從不主動認識任何鄰居;另一方面,他也不會太自命不凡,認為人家剛才向他致意是由于他自身頗有魅力。在散步時,他提出了無數個假設,抽掉了許多煙絲,但也沒能解決這個迷題,最後,他決定回去盡量再發掘一些新的線索。

他到門房里逗留了一會,女門房立刻變得容光煥發,思特凡發現她的頭發比平時更有光澤,衣服顯然也更加乾淨了。她開始詆毀她的丈夫,說他是酒鬼和賭鬼,她從未愛過他,以此表明她會接受另一個人的愛,而她是思特凡先生的朋友,為了他,她不惜粉身碎骨,哪怕是犯罪也在所不惜。

思特凡大睜著眼睛,在心里盤算得抽完多少煙斗的煙絲才能離開眼前的這座迷宮。

“唉!”讓娜大媽最後說,“要是我的丈夫能向德玻伊夫人的亡夫學習就太好了,這樣我接受別人的愛時就不必羞愧了。但是,思特凡先生,我向您發誓,我甯可死去也不能背棄我的責任。”

聽到這個太婆談起羞愧、愛情和責任,詩人的眼睛睜得更大了,是什麼樣的魔鬼讓這個老太婆想起了這些名詞?他努力克制著才沒有放聲大笑,與此同時,德玻伊夫人的名字倒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問道:“您是說那個棕色皮膚的年輕夫人吧?”

“當然是她!”女門房回答道,“她是個寡婦,住在二樓,花園就是她的。”

她指手劃腳地說著,並且突然緊緊抓住了思特凡的手,“唉!那個女人是幸福的,要是您對她說:‘我愛您’,她立刻就能回答您……而我呢?可惜的是,我不能!”

“上帝!”思特凡想到,“這個老太婆是個魔鬼,而且是個最可怕的魔鬼!我必須得走了,她只會使我頭腦失常。”

他使勁掙脫被她緊抓著的手,讓娜大媽動作粗魯地阻攔著。這時,她的胸口露出了一張粉紅色的信箋,思特凡留意到了,他在老太婆狂熱的目光下倉皇逃跑了。

“真見鬼!”他暗自想著,“我好像在哪兒見過這樣的信紙?”

他爬了兩層樓,一邊思索著,“那位寡婦向我點頭致意,這說明我並未使她感到不快,再說她還擁有一個很大的花園。作為鄰居,我為什麼不去請她允許我在花園里自由地散步呢?就算一無所獲,認識一位這麼可愛的女人也是件樂事。”

思特凡總是嚴密而合乎邏輯地推理,而且一旦計劃制訂便會立即付諸實施。于是,他走下一層樓去敲門,過了一會,一個女仆前來開門並通報說思特凡先生來了。

房間里很陰暗,一些微光從長長的帷幔中透進來,所以剛進去時詩人只能徒勞地尋找著這里的女神,最後他看見她深陷在一張巨大的安樂椅里,身著喪服,沮喪地垂著頭,好像承受著一種永恒的痛苦的重壓。在她旁邊的一個香爐里點著一些香料,散發著充滿肉欲的、誘人的香氣,與房間里的哀傷奇特地交織著。思特凡對這樣的氛圍有些不習慣,之後又微笑起來。


“夫人,”他以相當輕松的語調說,“我以鄰居的名義來打擾您。我從窗口看到了您那些青翠的林間小道,就不能不萌發了到樹蔭下散步的願望。我想我運氣不太好,竟在您沉浸在悲痛之中的時候來打擾您。”

“先生,”一個微弱的聲音答道,“我並不像許多人那樣自私自利,他們在自己痛苦的時候就希望他們周圍所有的人也都感到痛苦,而我只把眼淚和黑暗留給自己。為了不使任何人難過,在悲痛中我也能承受陽光,甚至也能露出微笑。”

她喚來女仆,命她拉開窗簾,陽光立即快樂地照了進來,使這個一度壓抑的客廳即刻變得喜氣洋洋。思特凡是個典型的懷疑主義者,他帶著些惡意地暗想,德玻伊夫人是否在他等在門口的時間里,刻意布置了房間並穿上了寡婦的裝束。

有一陣,兩人東拉西扯,他們說了各自的身份,相互試探,最後終于說起了她的亡夫。

“唉,”德玻伊夫人抽泣著,又恢複了她已經丟掉了片刻的令人心酸的聲調:“他是一個好人,一個有些愚蠢的好人,與其說他是我的丈夫,不如說他是我的兄弟。”

詩人趕緊回答,“我理解您的痛苦。”但很快他就意識到,沒有什麼比這番表白更愚蠢的了。

“他滿足了我所有的願望,可是我們之間,並沒有那種在我十六歲時就夢想過的心靈相通。”

思特凡無從回答,只好謹慎地保持著沉默。

“哦!愛情,愛情”她接著說,“在這世上有誰能自誇已得到了它?無數次我為自己的青春太短暫、無法尋找和我息息相通的心靈而悔恨!真可惜!第一次婚姻是被埋進了裝飾著鮮花的墳墓,當有一天從墳墓中出來,發現玫瑰花已經凋謝,嘴唇已變得蒼白,而情人的親吻也早已飛到別處去了。”

“真見鬼,”思特凡想,“我們離好人德玻伊先生可太遠了。”

年輕的寡婦稍稍挺直了身子,她本想向詩人展示一下她那凋謝的玫瑰花和蒼白的嘴唇,唉!可是她的臉卻泛著潮紅,就像個成熟的桃子,正令人愉快地微笑著。

她接著又說:“人是會老的,當自由伴隨守寡到來的時候,我發現我的心靈仍然年輕,而身體卻不配得到愛情了。相通的心靈經過了幾次,但它卻認不出我的心靈了。”

“啊!夫人,”思特凡感慨道。

思特凡這個“啊!”的潛台詞是:“啊!夫人,您和您的女門房幾乎有著同樣的感覺。啊!夫人,您的丈夫去世了,因此您現在似乎很自在。啊!夫人,對您來說,情人將是您隨心所欲的玩具。”

談話又進行了一段時間,這個悲痛的美人允許思特凡常來安慰她。最後他總算能站起來打算走了,他向門口走去,發現在架子上有一個打開的象牙首飾盒,里面裝滿了各式信件,而其中有一張粉紅色的信箋特別漂亮。

“瞧,”詩人在向自己的八樓走去時想道,“這張信箋很像女門房的那一張,我肯定在什麼地方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