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領路的知更鳥

瑪麗把把鑰匙翻來覆去地看了很久,反複思量著。就像曾經說過的,從不曾有人教導過這個孩子凡事都要取得准許,或者要詢問大人,對這把鑰匙,她想的只有它是否能打開那個上鎖的花園;她能不能找到門在哪里;也許,她可以打開門,看看里面到底有些什麼,那些陳年的玫瑰樹都怎麼樣了。正因為它被緊閉多年,她更想進去看,似乎那里一定與眾不同,一定在十年中有奇異的事情發生。如果她喜歡它,她還可以天天進去,把門在背後關上,然後自己一個人玩兒,沒有人知道她在哪里。人們會以為門仍然鎖著,鑰匙仍然埋在地下。

這個想法讓瑪麗很興奮。當她完全一個人,住在一座有上百個房間、卻緊鎖房門的神秘房子里無事可做時,她遲鈍的頭腦開始工作,她的想像力竟然被喚醒了。毫無疑問,沼澤地上新鮮、有力、純淨的空氣對此起了很大作用。就像風給了她胃口,與風抗爭攪動了她的血液,同樣的東西也攪動了她的頭腦。在印度她總是覺得太熱,無精打采,虛弱得沒力氣關心任何事情。但是在這里,她開始關心,至少她願意嘗試,她已經覺得生活不再那麼“別扭”了,盡管她還不知道為什麼。她把鑰匙放進口袋,沿著走道走來走去。除了她自己,這里似乎沒有人來過,所以她可以慢慢走,看著牆,或者不如說看著牆上的常春藤。常

春藤是讓人感到迷惑的東西。無論她看得多仔細,除了密密麻麻、光滑的墨綠色葉片,她還是什麼也看不見。瑪麗相當失望。她在走道上踱著步,看著從里面伸出來的樹梢,一股別扭勁兒又上來了。真是愚蠢,近在咫尺卻進不去,她想。

回房子的時候,她把鑰匙放在口袋里帶了回去。她決定以後出去時總隨身帶著,這樣一旦她發現了隱藏的門,就隨時能夠打開。

梅德羅克太太准許瑪莎在她家的農舍過夜,可是她一早就回來工作了,臉蛋比任何時候都紅,精神好極了。

“我四點就起來了,”她說,“啊!沼澤地可真好看。小鳥都起來了,兔子到處活蹦亂跳,太陽正升起來。我並不是一路走來的,一個男的用馬車順路搭了我一段,我挺高興。”

她的腦袋里裝滿了在家中一天發生的各種快樂的故事。她媽媽很高興見到她,她們一起干完了所有烘烤食物和洗洗涮涮的活兒。她甚至還給每個孩子做了個面團蛋糕,加了點紅糖。

“他們從沼澤地上玩兒了回來,我把蛋糕做得熱氣騰騰,整個房子聞著都是香噴噴的烘烤味道,火燒得很旺,他們高興得都叫起來。迪肯說我們家的農舍好得可以給國王住。”

晚上,孩子們圍坐在火旁,瑪莎和她的媽媽給破衣服打上補丁,縫補襪子。瑪莎告訴他們一個小女孩從印度來,曾經伺候過她的人就是瑪莎所說的“黑人”,一直說到她不會自己穿襪子。

“啊!他們真的很喜歡聽你的事呢,”瑪莎說,“他們想知道一切關于黑人的故事,還有你來時坐的輪船。我怎麼講他們都聽不夠。”

“下次你的休息日之前,”瑪麗稍微想了想,說,“我可以跟你講很多事情,這樣你就有更多的可以講給他們聽。我敢說他們想聽騎大象,騎駱駝,還有軍官出去打獵捕老虎的事。”

“我的天哪!”瑪莎興奮的地驚呼起來,“這要讓他們腦子什麼都裝不下了。你真的會這麼做嗎,小姐?這可像我們有一次聽說的約克郡的一個野生動物展覽了。”

“印度和約克郡很不一樣,”瑪麗慢慢地說,她在仔細地思考著這件事,“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一點。迪肯和你媽媽喜歡聽你談論我嗎?”

“當然了,我們家迪肯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變得那麼圓,”瑪莎回答,“不過媽媽好像不樂意你就自己一個人生活。她說,‘克雷文先生為什麼不給她找個家庭教師,或者保姆?’我說,‘從來沒有,不過梅德羅克太太說,克雷文先生想起來的時候會這樣做的,但是她又說他可能兩三年都想不起這個孩子。’”

“我不想要家庭教師。”瑪麗硬邦邦地說。

“但是媽媽說這個時候你應該學會看書了,該有個女人來照顧你,她又說,‘那麼,瑪莎,你就想想自己在那麼大一個地方什麼感覺,一個人到處游蕩,沒有媽媽。你要盡你的力讓她高興起來。’她是這麼說的,我說我會這樣做的。”

瑪麗久久地、沉靜地看著她。

“你確實讓我高興起來了,”她說,“我喜歡聽你說話。”

瑪莎馬上走出房間,回來時雙手握著什麼東西,藏在圍裙下面。

“我給你帶了件禮物。”她愉快地咧著嘴笑著,“你覺得怎麼樣?”

“一件禮物!”瑪麗大叫起來。一家擠滿了十四個饑餓的人的農舍,怎麼還能送得出一件禮物!

“一個小販騎車穿過沼澤地時在我們家門口停下了來,”瑪莎解釋說,“他有鍋碗瓢盆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可是媽媽沒有錢買任何一樣。他剛要走的時候,我們家的伊麗莎白·愛倫喊,‘媽媽,他有根跳繩,把手是紅的和藍的。’于是我媽媽突然喊,‘哎,停一停,先生!那個跳繩多少錢?’他說‘兩便士’,媽媽開始在口袋里摸索,她對我說,‘瑪莎,你是個好閨女,一直把工資給我,我一分錢要掰成幾瓣花,不過我要從里頭拿出兩便士,給那個小女孩買根跳繩。’于是她就買了一根,就是這個。”

她把跳繩從圍裙下面拿出來,很驕傲地展示著。那是一根結實、細長的繩子,兩端的把手帶著紅藍兩色的帶子。但是瑪麗·倫諾克斯從來沒有見過跳繩,她表情迷惑地凝視著它。

“這是用來做什麼的?”她好奇地問。

“做什麼的!”瑪莎大聲說,“你的意思是說印度沒有跳繩?因為他們那里大象、老虎、駱駝都有了?怪不得他們多半都是黑人。來,你看著。”

她跑到房間正中,一手拿一個把手,開始跳起來。瑪麗從椅子上轉過身去盯著她看,牆上畫像里那些奇怪的臉好像也在盯著瑪莎看,想這個普通的鄉下小姑娘居然敢在他們的眼皮底下厚著臉皮做這樣的事。但是瑪莎才沒注意到他們呢,瑪麗小姐臉上的興趣和好奇讓她很高興,她一直跳著數著,直到跳滿了一百下。

“我本來可以跳更多,”她停下來說,“我十二歲的時候跳滿過五百個,不過那時候我沒有現在這麼胖,而且那時經常練習。”

瑪麗漸漸興奮起來,從椅子上站起身。

“看著不錯,”她說,“你媽媽是個好人。你覺得有一天我能跳得像你那樣好嗎?”

“你試了再說,”瑪莎鼓勵著,把跳繩遞給她,“剛開始你跳不到一

百,但是只要你練習就會跳得越來越多。這是我媽媽說的。她說,‘沒有比跳繩更好的了。這是小孩玩具里頭最合情合理的玩具。讓她到新鮮空氣里蹦跳,舒展她的手腳,讓她的手腳長些勁。’”

瑪麗小姐剛開始跳的時候,手腳明顯一點力氣都沒有。她不是那麼靈巧,可是她很喜歡跳繩,而且不願意停。

“穿上你的衣服,跑出去跳吧。”瑪莎說,“媽媽讓我一定要告訴你盡量多待在外頭,就算有點兒下雨也不怕,只要你穿得很暖和。”

瑪麗穿上外套,把跳繩搭在手臂上。她打開門出去,突然想起什麼,慢慢轉回身來。

“瑪莎,”她說,“那是你的工資。其實是用了你的兩便士。謝謝。”她僵硬地說著,因為她不習慣向別人道謝,也不會注意到別人為她做的事。“謝謝,”她說,並伸出雙手,因為她不知道除此之外該怎麼做。

瑪莎別扭地輕輕握了一下她的手,似乎她也不習慣做這種事。然後她笑起來。

“啊!你真是個奇怪的人,像個老太婆。”她說,“要是我們家的伊麗莎白·艾倫的話,她就會親我一下。”

瑪麗更加僵硬了。

“你要讓我親你嗎?”

瑪莎再次笑起來。

“不,不是。”她回答,“要是你不是這種怪脾氣,恐怕你自己就會想到來親我一下。但是你並不想這樣做。快跑出去玩你的跳繩吧。”

瑪麗小姐走出去的時候覺得有點別扭。約克郡的人好像很奇怪,對她來說瑪莎一直是個謎團。起初她非常討厭她,但是現在她不這樣覺得了。跳繩真是件寶貝。她數著,跳著,跳著,數著,直到她的雙

頰通紅。她出生以來從沒有感到如此有趣。陽光明媚,一陣微風吹來,不是粗暴的風,而是一陣愉快的風,帶著新翻泥土的新鮮氣味。她圍著噴泉花園跳,順著這條走道跳上去,順著那條路跳回來。最後她跳到了菜園里,看到本·威斯達爾一邊挖地一邊和他的知更鳥說話,知更鳥正圍著他蹦跳。她沿著道路朝他跳過去,他抬起頭,表情好奇地看著她。她原本拿不准本·威斯達爾能否注意到她。但是她很想讓他看到自己在跳繩。

“哎喲!我的天!”他驚叫道,“你到底還是個年輕人,你血管里流的是小孩的血,而不是發酸的剩牛奶。你肯定會把臉蛋跳紅的,不然我就不叫本·威斯達爾。我原來根本不相信你會玩兒這個。”

“我以前從沒跳過。”瑪麗說,“我剛剛開始跳,我只能跳到二十。”

“你接著練,”老本·威斯達爾說,“你和不相信上帝的人一起呆過,但你的身體還算好的,至少能夠跳繩。瞧它怎麼觀察你,”他把頭朝知更鳥一甩,“昨天它一直跟蹤你,今天還要跟著你。這下它可發誓要弄清楚跳繩是什麼東西了。它從來沒見過。對不對?”他對小鳥搖著頭,“你要是不加倍留心,有一天你的好奇心會送了你的命!”

瑪麗圍著所有的花園跳,又圍著果園跳,幾分鍾休息一下,最後她來到自己那條特別的走道,決定試試看能不能跳完全程。這段路好長,她前進得很慢,沒跳到一半,她就感到又熱又喘,被迫停了下來。她不太在乎,因為她已經能數到三十了。她停下來,發出一陣愉快的輕笑,在那里,快瞧呀,知更鳥隨著一枝長長的常春藤搖曳。它剛剛跟蹤了她,用一聲短啼向她問好。瑪麗朝它跳去,每跳一下,口袋就里有一個重物在打一下,她又笑起來:

“昨天你指給我鑰匙,”她說,“今天你該把門指給我,可是我不相信你知道!”

知更鳥從它站著的那蓬搖曳的常春藤枝條飛上牆頭,張開喙,響亮地發出一道可愛的顫音,好象只是為了炫耀。世界上沒有什麼比炫耀的知更鳥更讓人傾慕了——它們幾乎隨時隨地在炫耀。

瑪麗·倫諾克斯從她奶媽的故事里知道有很多魔法,她後來總是說那一刻是魔法發生了。

一陣可愛的小風沿走道掃過來,要比平時的陣風強。強得足以搖動樹枝,足以刮起牆上垂下的一蓬蓬未經修剪的常春藤。瑪麗已經走近知更鳥,突然那陣風把一些蓬松的常春藤條拂到一邊,瑪麗往前一跳,把什麼東西抓在手里——她看到常春藤條下面有一個——一個圓形的手柄,一直被掛在上面的葉子蓋住,是門把手。

她把枝葉扯到一邊。常春藤如此濃密,幾乎織成一道松散的簾子,遮住了門和上面的鐵條。瑪麗的心怦怦跳著,興奮得手有些微微發抖。知更鳥一直唱著歌,鳴聲婉轉,頭歪到一側,似乎和她一樣興奮。她手里是什麼?方形的,鐵的,她的指頭摸到上面有個洞。那是封閉了已有十年的門鎖,她的手伸進口袋里,拿出那把鑰匙,發現它正好能插進鎖孔。她把鑰匙插進去轉了一下。要兩只手才能轉得動,但是它的確在動。然後她深吸了一口氣,回頭看看背後的走道那頭有沒有人來。沒有人,她又深吸一口氣——她實在忍不住,她一手抓住搖蕩的常春藤簾子,一手推開那道門,門慢慢、慢慢地——打開了。

瑪麗跳進花園,小心地關好門,把背背靠在上面環顧四周,由于興奮、驚奇和快樂,不由得呼吸急促起來。

她此刻正站在秘密花園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