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鮮花和親人

威爾遜估計失誤。倫敦警察廳里誰也沒想到罪犯會逃得這麼遠。一架比利時的班機正在六百英里外的愛爾蘭港口城市科克郊外降落。在波音七三七機上,23排D座的乘客一點兒也不惹人注目。他黃中帶紅的頭發理得不長不短,穿一套乾淨的西裝,但有些皺,象個中等企業的經理,給人的感覺是工作了一整天,沒顧得上睡一會兒,就趕著乘飛機回家了。他手里拎只飛行包,一看就知道是老乘飛機的。要是有人問起來,他使用愛爾蘭西南部的口音,令人信服地說他是做漁業批發生意的。他可以毫不費力地變換口音,就象許多人換件襯衣那麼容易。既然播送電視新聞的伙計們已經使得全世界都能辨別出他家鄉貝爾法斯特的方言,這一手就很管用了。他在飛機上看了《泰晤士報》,他那排座位的談論話題,同飛機上其他人一樣,說的都是登在報紙頭版的事。

“這事兒真可怕。”他同意23排E座的看法。那位是比利時商人,搞機械工具買賣的,可能還沒聽說過有比這更可怕的事情呢。

幾個月的策劃,不辭勞苦地收集情報,在英國人鼻子底下演習,還有三條撤退路線和無線電通訊人員的安排——全泡湯了,就是因為這個該死的多管閑事的家伙。他仔仔細細地看著頭版的照片。

美國人,你是誰?他心里捉摸。約翰-帕特里克-瑞安,曆史學者——一個不合情理的學究!原先是海軍陸戰隊員——真是條改了行的狗,拿耗子管閑事的狗!對不?媽的,約翰尼就是你給報銷了……可憐的約翰尼。他是個好人,熱愛他的槍,忠于我們的事業。

飛機終于停住了。空中小姐打開機艙門,乘客們站起來,從頭頂的行李架上拿下各自的包。他拿了自己的包,跟著往前慢慢走動。他盡力鎮定自若。這些年來,他作為一個“參加者”,已經看出這次行動由于最荒唐的原因而失敗了。但這次行動太重要了。籌劃了這麼久。他把報紙夾在腋下,搖了搖頭。我們得再試一次,只好這樣了。我們有足夠的耐心,他心里說。在重大的事情上,一次失敗不算什麼。這次對方走運了,但我們只要走運一次就夠了。擱在砧板上的肉跑不到哪兒去。

肖恩怎麼樣了?帶他去是個錯誤。他一開始就幫著籌劃行動,肖恩對有關組織的事知道得太多了。他走下飛機,就把憂慮扔到一邊。肖恩永遠不會說的。肖恩不會的,不然伙計們一顆流彈,他五年前就跟著他那位姑娘進墳墓了。

當然,沒有人接他。參加行動的其他人已經回來了,裝備扔進了垃圾箱,指紋也抹去了。只有他有暴露的危險。但他確信這個叫瑞安的家伙沒看清他的臉。這美國人一瞬間看不清什麼——不然,一張憑印象合成的照片早就會登在報紙上了,連亂蓬蓬的假發和用來偽裝的眼鏡都不會漏下。

他走出候機廳,來到停車場,飛行包就掛在肩頭,伸手到衣兜里摸那串鑰匙。這是他在布魯塞爾為了通過機場的金屬檢查機而藏起來的——多可笑的事情。快一整天了,他還是第一次露出笑容。天空晴朗,在愛爾蘭這可是個燦爛的秋天。他駕駛著那輛才開了一年的寶馬牌轎車——不管怎麼說,以商業為掩護,就得有足夠的行頭——來到一個安全的處所。他已經又在籌劃兩個行動,都需要很多時間,但時間他有的是,無窮無盡。

什麼時候需要再用止痛藥,很容易知道。瑞安露在石膏筒外面的左手不知不覺地屈起關節。—這並不能減少疼痛,但肌肉和筋腱稍稍一動,看來確實可以使疼痛有所轉移。當需要再用止痛藥的時候,他每呼吸一次,便能感覺到每一塊碎骨頭都在互相磨擦,甚至輕輕地用右手手指擊打鍵盤也會陣陣牽動他的身體,傳到痛的中心點,後來他只好停下來,去看牆上的鍾——他第一次需要凱蒂微克拿著藥品出現。

後來他感到膽怯了。他脊背上的疼痛使得他在貝塞斯達的第一個星期象是在地獄里似的。他強迫自己去想止痛藥已經基本上止住了他背部的疼痛……只是醫生們給他配的藥劑量太大。瑞安更怕嗎啡。這樣持續了一個星期,他似乎覺得到了最絕望的境地、內心極為孤獨,只好接受用藥……瑞安搖了搖頭。左臂和肩頭陣陣作痛,而他卻硬挺著。我再也不願吃這種苦頭了,永遠不吃了。

門開了。不是凱蒂微克——還得過十四分鍾才用藥。門開之前,瑞安已經注意到外面有個穿制服的人。現在真是一個三十來歲的軍官走了進來,手里拿一束插花,他後面跟著個人,也拿著一把插花。第一束花上系著一條深紅泛金色的緞帶,是海軍陸戰隊送來的,後一束是美國大使館送的。

“還有不少呢,先生。”穿制服的人說。

“房間沒這麼大,你能把花束上的名片留下,把花分送給別人嗎?我想這兒會有人喜歡的。”

凱蒂微克來了。她飛快地瞟了一眼鮮花,便給瑞安用藥,然後一句話不說就走了出去。瑞安五分鍾以後才明白原因。

下一個來訪者是威爾士親王。威爾遜又猛地一碰腳跟跳起來,杰克不知道這小伙子的膝蓋是否對此厭煩了。藥性已經在起作用,肩膀不知不覺地輕松起來,但隨之而來的是有些頭暈,好象喝了兩杯烈性酒似的。或許接著發生的事情,部分原因就在于此。

“您好,”瑞安笑著說道:“怎麼樣,先生?”

“很好,謝謝,”親王顯得疲憊不堪,瘦削的臉拉得更長了,眼里露出一種淡淡的悲哀。他穿著一件式樣古板的灰色上裝,雙肩向下耷拉著。

“您為什麼不坐下呢,先生?”瑞安邀請道:“看來好象您那一夜比我還難熬。”

“是的,謝謝您,瑞安博士。”親王想笑一笑,但笑不出來,“您感覺如何?”

“相當好,殿下。您妻子怎麼樣——請原諒——王妃怎麼樣?”

親王難于啟口,他坐在椅子里心神不甯地看著瑞安。

“她不能同我一起來,對此我倆都很抱歉。她還有些驚恐——我想是受了驚嚇的緣故。她受了一次……磨難。”

腦漿濺到她臉上,我想你說的磨難就是這個吧,“我知道。感謝上帝,您倆的身體都沒有受傷。我猜想孩子也無恙吧?”

“是的,多虧您了,博士。”

瑞安試著聳聳肩膀。這次不太痛,“很高興能幫上忙,先生——我只希望在此過程中沒挨槍子兒。”他想煞住這句風涼話。他用不合時宜的方式說了不合時宜的話。親王非常好奇地看了杰克一會兒,隨後眼光又複乎靜。

“要不是您,我們都已被殺死了——謹代表全家和我自己,謝謝您。光這麼說說是不夠的……”殿下想接著說下去,卻又躊躇了,盡力在斟酌詞句,“但我只能做這些。昨天我干得不好,就這樣。”他說完了,靜靜地注視著床腳。

親王站起來,轉身要走。

“先生,您為什麼不坐下來,我們一起談談這件事呢?好嗎?”

親王回轉身。他有一陣子似乎想說什麼,但拉長的臉又變了神色,轉了過去。

“殿下,我真的想……”沒有反應。我不能讓他這樣離開這里。得啦,要是心平氣和不行的話——杰克的聲音變得尖銳了。

“聽著!”親王驚訝萬分,回過身來,“坐下,該死的!”瑞安指指椅子。現在我至少引起了他的注意,不知他們是否會收回授予他爵士勳章的諾言……

這時候親王稍稍漲紅了臉,那倒給他的臉添了生氣。他猶豫不決了一會兒,然後勉強順從地坐了下來。

“我想我知道是什麼在折磨著您,”瑞安說道:“您心里難受是因為您昨天沒能扮演一個約翰-韋恩似的角色,只身一人把那幫歹徒給解決了,對嗎?”

親王沒點頭,也沒有什麼主動的反應,但眉梢眼角的痛苦表情說明這一下打中了要害。

“嗬,廢物!”瑞安哼哼鼻子。托尼-威爾遜在角落里,臉色慘白得象個鬼。瑞安不是罵他。

“你應該有更健全的思維……先生。”瑞安急忙補充說:“你進過軍事院校,對吧?你受過飛行員的訓練,從飛機上跳過傘,還指揮過自己的船只?”他得到了對方肯定的回答。現在是火候了,“那麼你不能得到寬恕。你這該死的不應這麼去想。你真的沒那麼傻,是吧?”

“您到底是什麼意思?”要發怒了。瑞安心想這下可好了。

“用用腦子。你受過解決這種問題的訓練,是不是?我們再判定一下這次戰術演習吧。回顧一下昨天的作戰環境。你被關在一輛給炸壞的汽車里,外面是兩個或者三個拿著自動武器的歹徒。汽車是裝甲板的,但你給困住了。怎麼辦?我看你有三種選擇:“一,可以不動,只管坐在那兒,嚇得褲襠稀濕。嗯,大多數普通人都會這樣,驚呆了。這可能是普遍現象,但你沒這樣。

“二,可以設法跑到汽車外面采取點什麼行動,是吧?”

“是的,我本應這樣。”

“錯了!”瑞安斷然搖頭,“請原諒,先生,但這不是好主意。被我摔倒的那家伙正等你這樣做呢。他可以在你腳還未—踏到人行道前就給你頭上來一顆九毫米的子彈。你看上去象是一點兒也沒傷著,你可能動作很快——但沒人逃得出子彈,先生!這種可能或許會讓你被殺,接著你的家里人也被殺。

“三,最後的選擇,硬挺,祈求及時來一幫人。你知道你離家很近。你知道周圍有警察和軍隊。所以你知道時間對你有利,只要能堅持幾分鍾不死的話。在此同時,你盡力保護家里人。你把他們按倒在車廂底,伏在他們身上。這樣恐怖分子要殺死他們就得先殺死你,而這——我的朋友——才是你所做的。”瑞安停了一會兒,讓他凝神細想。

“你的行為正好做對了,該死的!”瑞安朝前一傾身,但肩膀疼褐他直喘著氣靠回去。這同止痛藥無關,“天哪,這麼疼!看吧,先生,你如果出來——下策。但你動了腦子,采取了最好的辦法。從我的角度看,你不可能做得再好了。所以,沒有什麼——重複一遍,沒什麼值得你感到不好受的。要是不相信我,就問威爾遜。他是警察。”親王把頭轉向威爾遜。

反恐怖部門的警官清清嗓子說:“請原諒,殿下,瑞安博士說得很對。昨天我們討論了這個——這個問題。我們的結論是一致的,不謀而合。”

瑞安望著警察,“托尼,你們想到這個主意用了多長時間了?”

“大約十分鍾。”威爾遜回答。

“那就是六百秒,殿下。你從思考到行動共用了多少時間?五秒?或許三秒?在生死關頭沒有許多時間去做決定吧?先生。我說你干得真他媽棒,全都按照訓練中學來的干。要是換了你在評論別人,你一定會象托尼和他的朋友們那樣說的。”

“但是報界……”

“噢,去他媽的報界……”瑞安怒氣沖沖地頂了回去,不知是否太過分了,“記者們懂什麼?他們什麼都不會干,只會大聲喊,只會報道別人是怎麼干的。你會開飛機,曾經從飛機里跳過傘——要我可就嚇得靈魂出竅了,我連想都不敢想——還會指揮船只航行,再加上你會騎馬,一直想做最難的事情,而且你還是一位父親,你有個自己的孩子,是吧?難道這還不足以向人們證明你頗有本領嗎?你不是什麼笨家伙,先生,你是訓練有素的。振作起來。”

杰克看得出來,對方正在捉摸他說的話。殿下現在坐得稍微挺了一些,開始露出一絲苦澀的笑,但至少表現出幾分自信。

“我還不習慣人們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

“那麼把我的腦袋揪下來。”瑞安咧著嘴笑了,“你看來象是需要振作一點兒——但我必須先引起你的注意,是不是?我不向你道歉了,先生。你為什麼不去那兒照照鏡子,我敢打賭,現在鏡子里的你看著可要比今天早晨刮胡子時候好多了。”

“您真的象您說的那麼想的嗎?”

“當然。你該從外部來看當時的形勢。你昨天面臨的難題可比我在匡蒂科經過的任何訓練都要嚴峻,但你。挺過來了。聽著,我給你講個故事:“我到匡蒂科的第一天,碰到的就是軍官課程。他們要我們排好隊,我們認識了領我們操練的教官——射擊教練威利-金軍士。他是個黑人。他從頭到腳打量我們一番,說‘道,‘女娃娃們,我要說說好聽的,也要說說不好聽的。‘好’聽的就是,要是你們通過了這門課程,證實是好樣兒的,那麼你們這輩子就用不著再證實什麼了。’他停了幾秒鍾,“不好聽的就是,你們必須給我證實它!”

“您是班上最好的?”親王說。他說話也很簡潔。

“這個課程我是第三名。後來初級軍官課程我得了個第一,是的,我干得不錯。那可真是要命。一天訓練下來,就想睡覺,到時候你倒下就能睡熟。但是威利-金說得不錯,是那麼回事兒。

“要是你在匡蒂科過了關,你就會知道你確實干得不錯,此後就剩下一件事還需要我去證實,那同海軍陸戰隊不相干。”瑞安頓了頓,“就是生下薩莉。先生,不管怎麼說,你和家里人都活著,這就行啦。我幫了忙——但你也這麼干了。要是有內行的記者說三道四,你還是你,不是嗎?我還記得去年報紙上有篇文章說到你妻子。媽的,要是有誰這樣議論凱茜,我就得讓他變變腔調。”

“變變腔調?”殿下問道。

“給點厲害他瞧瞧!”瑞安大笑,“我想有個問題可能有關系——那就是你無法回擊。這太糟了。平常人遇到這種事情,可以采取一些措施,而你則只好忍氣吞聲。”

“那麼您會采取什麼姿態呢,瑞安爵士?”現在親王是真的笑了。

“我犯了個最大的過錯,親王殿下,是你把我逼到這一步的。”

“還是那句話,要不是您,我們不會在這兒了。”

“我不能袖手旁觀看著有人遭謀殺。要是事情倒過來,我敢打賭你也會象我這麼做的。”

“您真這麼想?”殿下驚喜地問道。

“先生,你還是小孩子嗎?蠢得能跳出飛機的人也蠢得能干任何事情。”

親王站起來,走到牆上掛著的鏡子前面。他照了照鏡子,顯然很高興,“好啦。”他對著鏡子喃喃自語。他轉過身,提出最後一個問題。

“那麼要是您處在我的情況呢?”

“我可能會嚇得尿濕褲子。”瑞安答道:“先生,你已經勝過了我。這類問題

怎麼處理,你已經考慮了好幾年,對嗎?你實際上就這麼長大的,你經過基本訓練

——可能也受過皇家海軍陸戰隊的那種訓練吧?”

“是的,受過這種訓練。”

瑞安點點頭,“對了,所以你事先就做出了抉擇,對嗎?他們對你搞突然襲擊,你能應付顯然是往常的訓練起了作用。你做得真好,真的。坐吧,托尼會給我們倒些咖啡的。”

威爾遜倒了咖啡,盡管他同王位繼承人在一起顯得很不自在。威爾士親王呷了口咖啡,而瑞安卻點了一支威爾遜的煙。殿下一旁看著,似乎不贊成。

“這對您沒好處。”他說。

端安只是吃吃地笑,“殿下,自從我來到這個國家,差點兒被一輛雙層公共汽車壓死,幾乎讓一個該死的極左分子弄掉腦袋,接著又險些在你的一個士兵手里送命。”瑞安在空中晃了晃卷煙,“這是我到這兒以後做的最他媽安全的事!一個假期成了什麼樣兒。”

“昨天我有幸見到了您的妻子和女兒,那時候您還昏迷不醒。我想您妻子是個出色的醫生,您那女兒非常逗人。”親王說道。

“謝謝。你喜不喜歡當爸爸。”

“第一次抱著嬰兒……”

“是吧。”杰克說:“先生,這就是一切。”他突然停住了。

這是一種賭博游戲,瑞安心想。一個才四個月的嬰兒。要是他們綁架親王和王妃,得啦,沒有一個政府會對恐怖主義屈服。官方和警方對此一定已經有應急措施,是不是?他們將一寸一寸地搜索這個城市,而不會——不能——搞任何交易。這對大人就已經夠受了,何況是一個小小的嬰兒……見鬼,多了一個籌碼!是些什麼樣的人啊——“狗娘養的。”瑞安小聲對自己說。威爾遜的臉色唰地一下子又白了,但親王這次卻猜到杰克在想什麼。

“您說什麼?”

“他們並不是要殺死你。見鬼,我敢打賭,連你也不是真正的目標……”瑞安慢慢地點著頭,在腦海中搜尋著他所看過的有關愛爾蘭解放陣線的材料。材料不多——因為這不是他研究的范圍——只有一些模模糊糊的零星情報材料,而且摻雜了許多純粹的猜測,“他們根本不是要殺死你,我敢打賭,你撲在妻子和孩子身上的時候,就已經摧毀了他們的計劃……可能,或者你可能只是——拋給了他們一個曲線球,延緩了他們的動作。”

“您說的是什麼意思?”親王問。

“該死的止痛藥把腦子搞遲鈍了。”瑞安說:“警方同你說過恐怖分子的目的是什麼嗎?”

殿下坐直身子,“我不能……”

“你沒必要告訴我。”瑞安打斷他的話,“他們告訴過你,你的行動無疑救了你們全家嗎?”

“沒有。但是……”

“托尼,對你說過沒有?”

“他們對我說過,您是個非常聰明的人,杰克。”威爾遜說:“我想我不便過多評論。殿下,瑞安博士的估計可能是對的。”

“什麼估計?”親王迷惑不解。

瑞安做了解釋。這要不了幾分鍾。

“您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杰克?”

瑞安仍在腦子里反複地想著這種假設,“殿下,我是一位曆史學家,我的任務就是解決曆史上遺留下來的難題。在這之前我是一位證券經紀人——工作的性質也差不多。只要你認真想一想,這一切其實並不難。首先找到那些明顯地不合邏輯的地方。然後再想想他們為什麼不合邏輯。”他最後說道:“這全是我單方面的推測,但我願意打賭,托尼的同事正在循著這條線搞。”威爾遜一句話不說,只是清了清嗓子——這就夠了。

親王盯著杯里的咖啡,他的臉色表明他已經從害怕和恥辱中恢複過來了。現在他沉思默想著那件事情,不由得怒從中來。

“那麼,他們就是想這麼辦的,是不是?”

“是的,先生。我想他們要是再試一次,手段會更厲害。托尼,對嗎?”

“我很懷疑他們是否會再試一次。”威爾遜答道:“通過這次事件,我們將開發利用一些相當重要的情報。愛爾蘭解放陣線已經跨越了一條看不見的界線。從政治上說,成功可能會抬高他們的地位,但他們沒成功,是不是?這樣就對他們不利,影響到人們對他們的支持。”

他們會從這件事中吸取教訓嗎?瑞安心想。要是會的話,吸取什麼教訓呢?這是個問題。瑞按知道只可能有兩個答案,而這兩個答案是截然相反的。他在心里記了一下,打算回家以後再琢磨琢磨。這問題現在已不僅是學術性的了,他肩膀上的彈孔就是證明。

親王站了起來,“務必請您原諒,杰克,我想今天我有得忙哩。”

“出去露面,嗯?”

“要是我躲起來,他們就贏了。現在我比來這兒的時候更明白事情的真相了。為此我還得謝謝您。”

“你遲早會理出頭緒的。早一點更好,不是嗎?”

“我們應該多見面。”

“我很樂意,先生。但我恐怕在這兒呆不長。”

“我們很快也要出國旅行——後天吧。是對新西蘭和所羅門群島進行國事訪問。等我們回來您可能已經走了。”

“你妻子也去嗎,殿下?”

“我想是的,醫生說換換環境好。昨天她經曆了一番苦難,但是……”他微微一笑——“我想我經受到的比她厲害。”

“嗨,她肯定他媽的知道你愛她,先生。”

“我是愛她。”親王一本正經地說。

“這就是結婚的一般理由,先生。”杰克說道:“連我們老百姓也這樣。”

“您說話太不講究禮儀了,杰克。”

“十分抱歉。”瑞安咧嘴笑笑。親王也咧嘴笑笑。

“不,別道歉。”殿下伸出手來,“謝謝您,瑞安爵士,為了這麼多事情。”

瑞安目送他腳步輕快、背脊筆挺地離去。

“托尼,你知道他和我之間有什麼不同嗎?我可以說我過去是個海軍陸戰隊員,這就夠了。但這個可憐的家伙卻得他媽的每天向他碰見的人證實他是親王。我想一天到晚在公眾場合露面就得這樣。”杰克搖搖頭,“他們就是肯付大錢要我去當親王,也他媽的沒門兒。”

“他生來就要這樣的。”威爾遜說。

瑞安想了想,“這是你們國家和我們國家的一個區別。你們認為人生來就要干什麼,而我們卻知道這只能走著瞧。這不是一回事,托尼。”

“得啦,現在您也有點兒這樣啦,杰克。”

“我想我得去。”戴維-阿什利看著手中的電報說。麻煩的是他被點名邀請。愛爾蘭共和軍臨時派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是這個案件的安全事務長官。他們到底怎麼知道的呢?

“我同意。”詹姆斯-歐文斯說:“假如他們這麼急于同我們對話,那麼他們一定是急于要告訴我們一些有用的事情。當然,也有冒險的因素,你可以帶個人去。”

這次會晤阿什利想過了。要綁架他有的是機會,但……奇怪的是愛爾蘭共和軍臨時派有一條處理問題的慣例。在他們的勢力范圍內,他們是守信用的。雖然他們肆無忌憚搞暗殺,但他們從不販毒。他們的炸彈會奪取孩子的性命,但決不綁架小孩。阿什利搖了搖頭。

“不用了,處里的一些人以前見過他們,從未出問題。我一個人去。”他轉身朝門口走去。

“爸爸!”薩莉跑進房間,一動不動地站在床邊,心里琢磨想找個辦法爬上去吻她的父親。她抓住床邊的橫檔像小猴子一樣往上攀登,瑞安把她拉了上來。

“你好,爸爸。”薩莉吻了吻他的面頰。

“你今天好嗎?”

“很好,那是什麼,爸爸?”她問道。

“那叫石膏模子,”凱茜-瑞安答道:“我剛才還以為你要去盥洗室哩。”

“好吧。”薩莉從床上跳了下來。

凱茜走到床前,檢查了杰克床上的裝置。

瑞安看見有個人跟在他的妻子和孩子後面進了房間。這人20多歲,非常強壯,當然啰,穿得很好,長得也很好看。這是誰呢。

“下午好,瑞安博士。”這人說:“我是威廉-格雷維爾。”

杰克猜了猜,“哪個團的?”

“22團,先生。”

“特別空勤團?”格雷維爾點點頭,嘴角露出自豪而又拘束的微笑。

“是你送她們來的?”杰克咕噥道:“就你一個人?”

“還有個司機,邁克爾森軍士,還有外事保衛部門的一個警察。”

“為什麼派的是你,而不是警察呢?”

“我知道您妻子想要到城郊逛一逛。我父親對各式各樣的城堡很在行。女王陛下想您妻子可能會希望有一位,呃,熟悉城堡景色的護衛。我父親帶我到過英國幾乎所有的古老建築,就這樣。”

“護衛”這詞用得洽當,瑞安心想,他想起了“特別空勤團”是干什麼的。他們同飛機的聯系只是跳出飛機——要不就是炸掉飛機。

格雷維爾繼續說:“我的團長也指示我邀請你們。”

瑞安揮了揮懸著的手臂,“多謝。但大概得過一段時間。”

“我們理解。沒問題,先生。我們將非常高興地接您去吃飯。我們想提前邀請,您知道。”格雷維爾咧嘴笑笑,“總之,您干的事原是該我們干的。好啦,我是來發邀請的。您要見的是您的家里人,而不是我。”

“好好照顧她們……中尉?”

“少校。”格雷維爾糾正道:“我們一定辦到,先生。”瑞安目送年輕軍官離去的時候,凱茜和薩莉從洗澡間出來了。

“你認為他怎麼樣?”凱茜問道。

“他爸爸是個伯爵,爸爸!”薩莉大聲宣布:“他可好了。”

“什麼?”

“他父親大概是個子爵什麼的吧。”他妻子邊解釋邊走過來,“你看上去氣色好多啦。”

“你也是,寶貝兒。”杰克伸著脖子去迎接妻子的吻。

“杰克,你一直在抽煙。”結婚前凱茜就威嚇他,迫使他戒了煙。

她的嗅覺真靈,杰克想。“行行好吧,我這一天過得不容易。”

“沒用的家伙!”她不客氣地說。

瑞安望著天花板。我在整個世界上是英雄,但抽了三五支煙,對凱茜來說就成了沒用的家伙。他得出結論這世界並不很公平。

“讓我破破戒,親愛的,有一個警察在這兒保護我——他剛上衛生間去了。”

凱茜四下里看,想找到那討厭的煙盒,揉扁它。杰克已經把它藏到了枕頭底下。凱茜-瑞安坐了下來,薩莉爬上她的膝頭。

“你感覺怎麼樣?”

“就是疼,但能挺得住。昨晚你們怎麼過的?”

“你知道我們現在住哪兒?”

“我聽說了。”

“真象灰姑娘進王宮。”凱茜咧著嘴笑。

瑞安伸屈了一下左手的手指,“你們就要按我們原先的計劃去旅行了。多好。”

“你不介意?”

“度假的一半理由就是讓你離開醫院,凱茜,還記得嗎?把膠卷原封不動地帶回家才沒意思呢,是嗎?”

“跟你在一起要有趣得多。”

瑞安點點頭。他也一直想去看看單子上有名的城堡。

“你喜歡王宮嗎?比旅館好?”

“你該去看看——不,你該去住一住。”她笑道:“我想那兒的殷勤款待是一門國技。他們的學校一定教這個,而且還得每季度考試。猜猜看,我們今晚要同誰吃飯?”

“我用不著猜。”

“杰克,他們太好啦。”

“我注意到了。看來你真的享受到了最重要人物的待遇。”

“特別空勤團是干什麼的——是一種飛行員?”

“有點類似。”杰克說得含含糊糊。凱茜坐在一個必須帶槍的男人身邊,或許會覺得不自在,尤其那男人久經訓練,用起槍來幾乎就象狼用牙一樣若無其事,“你沒問我感覺怎樣。”

“我進來的時候看了你的病曆。”凱茜解釋說。

“怎麼樣?”

“你正在好起來,杰克。我看見你能活動手指,我原先就擔心這點。”

“怎麼回事?”

“手臂上的神經叢——這是往里連接肩膀的神經,子彈離開它只有一英寸半。這就是你還能動手指頭的原因。看你流血的樣子,我以為手臂的動脈斷了,動脈緊挨著神經,這樣你的手臂就終身殘廢了,但……”她笑了——“你好運氣,只是斷了骨頭。這很痛,但可以愈合。”

杰克閉上眼睛,搖搖頭。他覺得凱茜握住了他的手,便又睜開眼睛。

“杰克,我真為你自豪。”

“嫁給一個英雄不錯吧。”

“你在我心目中一直是個英雄。”

“真的?”她以前從來沒有這樣說過。一個曆史學者,怎麼稱得上英雄呢?凱茜不知道他干的其他事情,但那也不是特別英勇的。

凱茜摸摸他的臉,“今天早晨用什麼刮的臉?生了鏽的釘子嗎?”

“是嗎——我需要剃刀,也許還有筆記,行嗎?”

“我會帶來的,或者托人捎來。”她抬起頭來,威爾遜回來了。

“托尼,這是凱茜,我妻子,還有薩莉,我女兒。凱茜,這是托尼-威爾遜,他就是陪伴我的警察。”

“昨晚我不是見到過您嗎?”凱茜見人就不忘——用杰克的話說,她從來不忘事。

“可能見過,但沒說話——那時候我們都很忙。您好嗎,瑞安爵士夫人?”

“請原諒。”凱茜問道:“怎麼叫我爵士夫人?”

“他們沒告訴你?”杰克咯咯地笑著說。

“告訴我什麼?”

杰克說:“你覺得嫁給一位爵士怎麼樣?”

“這麼說你得騎馬了,爸爸?”薩莉滿懷希望問道:“我能騎嗎?”

“這合法嗎,杰克?”

“他們對我說,今天首相會和總統商量的。”

“我的天哪。”瑞安爵士夫人悄悄說。過了一會兒,她開始笑意盈盈。

“摟住我,孩子。”杰克大笑。

“爸爸,馬的事怎麼辦?”薩莉堅持要騎。

“我還不知道,到時候再說吧。”他打了個哈欠。瑞安只知道馬的用途是比賽——或許還得租個馬棚。

“爸爸要睡一覺了。”凱茜說:“我也得去為今晚的晚餐買點東西。”

“噢,天哪!”瑞安哼道:“又是一整套新行頭。”

凱西咧嘴笑道:“誰的過錯,約翰爵士?”

他們在都柏林的福蘭納根牛排館會面。這家飯館坐落在奧康納爾大街,由于離一家麥克唐納快餐館太近,游客很少來光顧,但生意仍很興盛。阿什利正慢慢地呷著一杯威士忌,有人走到他桌子旁邊。另外有兩個人占據了對面的火車座,眼睛四下巡視著。阿什利是一個人來的。這種會面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而都柏林在多數情況下都被當作中立地帶。火車座那邊的兩個人是在望風,他們在注意有沒有加達——即愛爾蘭共和國的警察-到這兒來。

“歡迎您到都柏林來,阿什利先生。”愛爾蘭共和軍臨時派的代表說。

“謝謝,墨菲先生。我們檔案材料里的照片對您不太公道。”

“我年輕時很傻,愛虛榮,那時我不大刮胡子。”墨菲解釋道。他拿起桌上的菜單,“這兒的牛肉好極了,蔬菜也總是新鮮的。這地方夏天擠滿了該死的游客——那些人不喜歡法國式的油炸食品——總是把價錢指高。感謝上帝,現在他們統統回美國去了,把這麼多錢留給了這個貧窮的國家。”

“您給我們帶來了什麼消息?”

“消息?”

“是您要求會面的,墨菲先生。”阿什利指出。

“會面的目的是向你們保證,昨天那血淋淋的慘敗沒我們的份。”

“我可能已經在報紙上看到了——事實上是看到了。”

“您要是覺得這是私人聲明倒更合適些,阿什利先生。”

“我們為什麼要相信您呢?”阿什利啜了一口威士忌,問道。兩人的聲音都很低,都很冷靜,盡管雙方都一點兒也不懷疑自己對對方的看法。

“因為我們還沒那麼瘋狂。”墨菲答道。侍者進來,兩人都點了菜。阿什利要了紅酒,是一種很有名的法國波爾多地區產的葡萄酒,飯費算在他帳上。他從倫敦的凱特韋克機場起飛,剛下飛機40分鍾。會面的要求是天亮前用電話打給英國駐都柏林大使的。

“真的?”侍者離開後,阿什利說。他緊盯著桌子對面那雙冷冰冰的藍眼睛。

“王室成員不在我們襲擊的目標之列,盡管他們全都是絕妙的政治目標,”——墨菲微微一笑——“我們早就知道襲擊他們就會受到相應的報複。”

“真的?”阿什利說這話的腔調,只有英國人才有,墨菲對這種優雅的侮辱氣得滿臉通紅。

“阿什利先生,我們是敵人。我甯可殺死您,也不願同您一起用晚餐。但是,即使是對頭也能談判吧。現在我們還能不能談下去?”

“說下去。”

“這事沒我們的份,我把話說在這里。”

“這是馬克思主義者的保證?”阿什利笑著問。

“您倒是很會刺激人的,阿什利先生。”墨菲鼓起勁兒笑了笑,“但今天不是。我是為了求得和平和諒解到這兒來的。”

阿什利差點要放聲大笑,但控制住了自己,咧著嘴喝了口酒。

“墨菲先生,要是我們的小伙子抓住了您,我一滴眼淚也不會流的。我要說,您真是個好對手,也是個可愛的家伙。”

哈,這就是光明磊落的英國風度,墨菲心想。我們最後就贏在這兒,阿什利先生。

不,你們贏不了。阿什利以前見到過這種神態。

“我要怎樣才能使您相信呢?”墨菲通情達理地問道。

“姓名和住址。”阿什利心平氣和地答道。

“不,這種事我們從來不干,這您知道。”

“要是您希望與我們達成某種默契的話,就得這麼辦。”

墨非歎了口氣,“您肯定知道我們是怎麼組織起來的。您認為我們會內訌,會交出花名冊?我們甚至自己也不能肯定他們是些什麼人。有些人,他們只不過離隊了。許多人到南方來,失蹤了,與其說是怕你們,還不如說是怕我們。他們是——有理由的。”墨菲接著說:“有一個你們已經抓到了。肖恩-米勒——我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那麼凱文-奧唐納呢?”

“是的,他可能是頭。四年前就不知去向了,這您知道得很清楚,往後——呃,這事兒您同我一樣清楚。”

凱文-約瑟夫-奧唐納,阿什和想起來了。34歲,身高6英尺,體重160磅,未婚——這些資料都是以前的,因此並不一定可靠。作為“特別目標”組織中的佼佼者,凱文是這個組織中最殘忍的安全事務頭目,事後表明,他利用了手中反間諜頭目的權利,清洗了組織中他的政敵。等共和軍頭頭發覺,大約已消除了十個或者十五個對手?阿什利認為最奇怪的是他居然死里逃生了。但墨菲在一件事上錯了,阿什利並不知道共和軍上層是怎麼得到有關奧唐納不法行為的情報的。

“我不明白您為什麼要保護他和他那一幫人。”他知道為什麼,但既然有機會,為什麼不刺刺他?

“要是我們‘轉向’,向官方告密,整個組織不就完了嗎?”墨菲問道。

“那不是我關心的問題,墨菲先生,但我懂您的意思。還是那句話,要是您想讓我們相信您……”

“阿什利先生,您說的是我們之間的基礎,是不是?要是您的國家同愛爾蘭彼此信任,我們也就不會在這兒了,是吧?”

情報官陷入了沉思。根本不用多想,他曾多次考察過糾紛的曆史淵源。某些深思熟慮的政策行為,同曆史事件糾纏在一起——有誰會知道爆發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危機突然產生,妨礙了《國內法規》的頒布。那本是保守黨用來最後擊敗自由黨的鐵錘——現在去責備誰呢?他們全都死了,被人忘卻了。是否有辦法從這該死的泥沼中拔足而出呢?他不知道。阿什利搖搖頭。這不是他管的事,是政治家們管的。同樣,他也提醒自己,無論誰惹下什麼麻煩,也都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我就告訴您這些,阿什利先生……”侍者來上菜了。這兒的服務這麼快速倒令人驚訝。侍者姿態優美地拔去酒瓶的木塞,讓阿什利聞了聞木塞,又倒了點酒在杯子里嘗嘗。這英國人對這家飯館的酒窖質量很吃驚。

“這就是您要告訴我的……”阿什利等待者走後說。

“他們的情報網很好,好得您都不相信。他們的情報來自愛爾蘭海你們那邊,阿什利先生。我們不知道情報員是誰,也不知道情報是怎麼傳遞的。發現的人四年前死了。”墨菲嘗了嘗花莖甘藍,“來,我說過這兒蔬菜新鮮。”

“四年前?”

墨菲抬頭看了看,“您不知道這情況,嗯?這倒奇怪了,阿什利先生。是的,那人叫米基-貝爾德。他在凱文身邊干活,是個——呃,您能猜到。他從德里打電話給我,說凱文有個很好的新的情報來源。第二天他就死了。再過了一天,凱文提前一個小時設法從我們手中逃跑了。此後我們再沒見到過他。要是我們找到了凱文,阿什利先生,我們會替你們干的,把尸體留給你們的刺客去收拾,這夠公平了吧?我們的確不能把消息通報給對手,但他也是在我們名單上的,要是您設法找到了這小子,又不想獨吞,那我們會替您解決的——很奇怪是吧,當然啰,你們不得干涉干這活兒的人。這一點我們能否達成協議?”

“我報上去。”阿什利說:“要是我自己就能批准的話,我會同意的。墨菲先生,我想我們在這個問題上能相信您。”

“謝謝,阿什利先生。做到這一點其實並不是那樣痛苦,是吧?”晚餐的味道真是好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