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最漫長的旅程(3)

這是在距離加拿大國境六英里的一座農業小鎮的廢墟里。聯邦調查局人質解救小組像往常一樣沒有人質可以救護,所以扮演著特種武器戰術小組的角色。在班長丹尼斯-布萊克率領下,本次任務配置的十名隊員都任憑負責當地事務的特工組長的調遣。這往往是局里已成慣例的專業精神被迫戛然而止的地方。當地特工組長精心策劃了一次伏擊行動,可是計劃從一開始就不順利,有三名特工因車禍受傷入院,另有兩名特工受了嚴重的槍傷,計劃幾乎泡湯。對方的情況,已知有一個目標已死,另外也許還有一個受了傷,但目前誰也沒有把握。其余的人——也許有三個,也許是四個,人數同樣沒有把握——都躲在一座廢棄的汽車旅館里。他們有把握的情況是,要麼是汽車旅館里有一部仍然能通話的電話,要麼是這些目標帶有手機,反正是他們給媒體打了電話。現在所發生的一切簡直亂成一鍋粥,足以贏得巴納姆PhineasTaylorBarnum(1810—91),美國演出經紀人,一八四二年在紐約開辦他的“美國博物館”,以奢侈的廣告和怪異的展品而聞名。的贊賞。當地的特工組長努力想利用媒體之便,來挽回所剩無幾的職業名譽。然而他沒有料到的是,和從丹佛、芝加哥遠道而來的新聞網隊伍打交道完全有別于和當地剛從新聞學校畢業的記者打交道。給這些專業記者定調子真是太難了。

“比爾-肖想讓這家伙大出洋相,”利里平靜地說。

“那對我們太有利了,”保爾森答道。他哼了一聲。“順便問一句,什麼洋相?”

“你發現了什麼?”布萊克通過保密無線電電路問。

“有動靜,但是不知道人影的身份,”利里答道。“光線不好。這些家伙或許不聰明,但是倒不算瘋狂。”

“目標要求一名電視記者帶一架攝影機進屋,那個特工組長居然同意了。”

“丹尼斯,你有沒有——”一聽這話,保爾森手中的望遠鏡幾乎掉了下來。

“是的,我勸過他,”布萊克答道。“他說在這兒他說了算。”局里的談判代表是一位精于此道的精神病專家,他的專業素質得來不易,還要兩個小時以後才能趕到,而這位特工組長希望給晚間新聞制造些了不得的新聞。布萊克真想掐死他,不過他知道自己不能這樣做。

“我們不能因為這個家伙本領不夠而逮捕他,”利里手扶著麥克風說。好吧,這些混蛋手里惟一缺少的就是人質。那麼干什麼不送給他們一個人質呢?這樣也給談判代表找點事做。

“告訴我情況如何了,丹尼斯,”保爾森接著說。

“我批准可以使用交戰准則,”特工監督員布萊克說。“采訪記者為女性,二十八歲,金發碧眼,大約五英尺六英寸高。攝影師是黑人,膚色黝黑,身高六英尺三英寸。我告訴過他該去哪兒。他有頭腦,膽子也不小。”

“收到,丹尼斯。”

“你保持准備射擊狀態多久了,保爾森?”布萊克接下來問。書上說狙擊手准備射擊長達三十分鍾以上就無法保持警惕了,屆時觀察員和狙擊手應當調換一下角色。丹尼斯-布萊克認為大家必須按照書本上說的去辦。

“大約十五分鍾了,丹尼斯。我還行……還行,我看到那兩個新聞界的人了。”

他們已經走得相當靠近了,距離那座木板建築的前門只有一百一十五碼,光線不太明朗。再過九十分鍾太陽就要落山了。今天一直刮著狂風。熾熱的西南風把大草原撕成碎片。灰塵刺痛了人們的眼睛,更糟糕的是,風速高達四十節以上,而且正直直地橫掃過他的視線。這種強風會干擾他瞄准的准確度,偏離四英寸。

“全組隊員准備戰斗,”布萊克提議說。“我們剛剛得到‘折衷授權’。”

“得了,至少他還不完全是個大蠢蛋,”利里沖著無線電里面答道。他已經怒火沖天不在乎這位特工組長是否會聽見他說的話了。更有可能的是,這個呆瓜在利里的心里又被掐死了一次。

狙擊手和觀察員都穿著蘇格蘭吉利服。他們足足花了兩個小時才就位,但是隱蔽得很好,亂蓬蓬的偽裝把他們和繁盛矮小的樹叢與草原融為了一體。利里注視著兩個新聞記者走近。那姑娘真漂亮,他心想,只可惜頭發和臉上的彩妝都被干燥無情的狂風刮得亂七八糟了。舉著攝影機的那個男的看上去又高又壯,可以到職業美式足球隊里當後衛,他動作有力、速度奇快,可以替明星中衛托尼-威爾斯掃清障礙呢。利里不讓自己再想下去。

“攝影師穿了一件防彈背心,那姑娘沒穿。”你這個愚蠢的女人,利里心想。我知道丹尼斯肯定告訴過你這群雜種都是些什麼貨色。

“丹尼斯說他很機靈。”保爾森舉槍對著建築物比劃著。“門口有動靜。”

“那就讓我們每個人都機靈點兒,”利里咕噥著說。

“一號目標出現,”保爾森報告。“拉塞爾出門了,一號狙擊手瞄准。”

“發現目標,”立即有三個人回應。

約翰-拉塞爾體型臃腫龐大,身高六英尺五英寸,重達兩百五十磅,曾經像運動員一樣的肌肉都已變得肥胖且松弛起來。他身穿牛仔褲,裸露著胸膛,紮一條絲巾保護著一頭黑色長發。胸前的刺青有些具有專業水准,不過大多像是監獄同伙給刺的。警察都願意在手持槍械的時候遇上這種人。他懶散傲慢地挪動著腳步,顯示出一副樂意要違法亂紀的樣子。

“一號目標攜帶著一支大號的藍鋼左輪手槍,”利里通知小組的其他成員。看上去像是一支N型史密斯手槍……“我,喔——丹尼斯,他有點古怪啊……”

“什麼古怪?”布萊克立即問。

“麥克說的沒錯,”保爾森接過話茬,架起望遠鏡仔細觀察著那張面孔。他看到了一副野蠻瘋狂的表情。“他的表情不對,丹尼斯,是吸了毒了!把新聞界的人都叫回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保爾森緊盯著拉塞爾的頭部。此時拉塞爾已經不是一個人了,只是一個監控對象,一個目標。小分隊現在是遵循著“折衷授權”規則行動,至少在這點上特工組長行動無誤。這就意味著如果情況極其糟糕的話,小組有權采取一切其領導者認為適當的行動。此外,保爾森發布的特別“狙擊手交戰規定”也明確指出,如果監視目標攜帶了致命武器,危及任何特工或平民的生命安全,那麼狙擊手的右手食指就應當在步槍的扳機上施加四磅三盎司重的力量,扣動扳機。

“看在耶穌基督的分上,大家冷靜點吧。”狙擊手深吸一口氣。他的望遠瞄准鏡里畫有十字瞄准線和視距儀刻度。保爾森不由自主地重新估測了一下射程,而後定下心來,腦子里努力留意著驟然刮來的狂風。瞄准鏡里的十字線鎖定在拉塞爾的頭部,恰好在耳朵上方的位置,這是個瞄准的好位置。

當時的情況看上去既可怕又滑稽。新聞記者微笑著前後移動麥克風。粗壯魁梧的攝影師校准著便攜式電子攝像機,他的高能閃光燈則消耗著腰間攜帶著的電池組。拉塞爾正在激昂有力地說著什麼,但因為他是頂著風說話,利里和保爾森一個字都聽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一開始就氣勢洶洶,一直沒有和緩下來。不多時他的左手攥成了拳頭,右手手指開始緊緊地握住左輪手槍的把手。大風吹著女記者的絲綢襯衫,緊緊地裹住了她沒戴乳罩的胸膛。利里記得拉塞爾號稱性愛運動員,照此推測應當指的是他性欲強烈。可是他臉上居然冷漠得毫無表情。美國聯邦調查局的特工們給他設下的陷阱讓他心情很緊張,也可能是藥物刺激的關系,他的表情由平靜無波變得狂躁激昂起來。接著他又突如其來地平靜下來,但這樣的平靜不見得是個好兆頭。

那個特工組長真他媽的愚蠢,利里心底咒罵著。我們應當在此守株待兔,等他們出來。現在局面穩定,他們哪兒都去不了了。我們本可以通過電話和他們協商,等他們出來……

“不好!”

拉塞爾空著的那只手一把揪住了女記者的右上臂。她試圖拉回自己的手臂,可是根本拉不動。攝影師立刻采取行動,一只手從索尼攝影機上抽回來。他體格高大健壯,或許能把她的手臂拉出來,可是他這一出手激怒了拉塞爾。目標持槍的那只手又動了起來。

“瞄准、瞄准、瞄准!”保爾森急迫地叫道。住手,你這個卑鄙小人,住手!他不能讓槍離得太遠。他的腦子急速地盤算著目前的情況。那是一支大號史密斯威森手槍,口徑可能是點44。創面大,非常血腥。目標可能只是為了強調自己的話才做出這樣的動作,只是保爾森不清楚也不關心他究竟說了些什麼。或許他是在告誡負責攝影的黑人住手;他的槍口似乎是指向那個黑人而不是姑娘,那槍口還在繼續向上抬,而後——

步槍啪的一聲,仿佛拍了一張照片一樣給時間定了格。保爾森扣動了扳機,似乎是手指自作主張,但其實是日常訓練控制了手指的動作。步槍在反沖力作用下向後猛撞,狙擊手已經動手拉動槍栓、重新填充彈藥了。大風偏偏選在這個倒黴的時刻呼嘯起來,將保爾森的准頭向右方稍微刮偏了一點。子彈沒有鑽進拉塞爾頭顱的正中,而是偏向前方打中了他耳朵前的臉頰部位。子彈擊中頭骨的那一刻就炸成了碎片。目標的面部被炸得從頭骨上剝離下來。鼻子、眼睛、前額都炸成了一片血霧,一無所有了。臉只剩下了一張嘴巴,拉塞爾的頭部仿佛是一只蓮蓬頭,血從傷口處突然噴瀉而出,張開的嘴巴還在尖叫。拉塞爾雖然不行了,但還沒有死,他猛扣扳機給了攝影師一槍,然後才向前倒在女記者的身上。攝影師也倒了下去,新聞記者還僵立在那里,她甚至沒有時間顧及濺在衣服和臉上的血汙碎肉。拉塞爾在倒下的那一刻還下意識地用雙手抓了一下已經不複存在的臉。保爾森的無線話筒在高聲喊叫:“快、快、快!”但是他幾乎什麼也沒注意到。他將第二顆子彈推上槍膛,辨認出在建築物的一扇窗子里有一張面孔,他認出來照片上有這張臉,那也是個監視目標,一個惡棍。窗里有一支武器,看上去好像是一支陳舊的溫徹斯特長槍,正在瞄准目標。保爾森的第二射比第一擊准確得多,直射入二號目標的前額,此人名叫威廉-艾姆斯。

時間這才重新起步。人質解救小組成員沖進來,他們身穿黑色防彈背心。兩人將新聞記者扶走,另兩個人走向仍舊抱著索尼攝影機躺在地上的攝影師。又有一個人向破碎的窗子里投擲了一枚閃雷手榴彈,而丹尼斯和另外三名隊員俯沖進敞開的大門。再也沒有開過槍。十五秒鍾之後無線電再次吱嘎作響起來。

“我是隊長,房屋搜查已畢,兩個目標已被擊斃。二號目標是威廉-艾姆斯。三號目標是歐內斯特-索恩,胸部兩次中彈,看來已斃命一陣子了。目標的武器均已肅清。發案地安全。重複一遍,發案地安全。”

“上帝!”這可是利里投身聯邦調查局十年以來第一次開槍。保爾森先清理了一下武器,而後站起身,將步槍的雙腳支架折疊起來,快步奔向那座房屋。當地特工組長已經先他一步到了房子里,手里握著一支自動手槍,站在約翰-拉塞爾俯臥的尸體上方。拉塞爾的頭部已經嚴嚴實實地遮蓋了起來。他身上的鮮血現在都淌到了遍布裂縫的水泥人行道上。

“干得好!”特工組長對大家說。這是他連連失誤的一整天里犯的最後一個錯誤。

“你這個無知小子、臭狗屎、惡棍!”保爾森一把將他推到刷了油漆的牆體上。“不是因為你,這些人不會死!”利里跳到他們倆人中間,將保爾森從莫名其妙的特工組長身邊推開。丹尼斯-布萊克隨後出現,面無表情。

“把這團亂七八糟的東西清理好,”他說。他想趕快把自己的隊員帶走,免得後面再發生些什麼情況。“兩名記者還好嗎?”

攝影師仰臥著,還拿著索尼攝像機在拍。新聞記者雙膝跪倒在地,大口嘔吐著。她的心情可以理解。一名特工已替她擦過臉,但她那件昂貴的上衣上滿是血汙,未來幾個星期里做噩夢的時候恐怕全都是這件血衣的樣子了。

“還好嗎?”丹尼斯問。“把那個爛東西關了吧!”

攝影師放下攝像機,將閃光燈關掉。他搖晃著腦袋,摸了摸肋骨正下方的一處地方。“多虧你的建議,兄弟。我該給制作這件防彈衣的人寄封信。我真的是——”他突然不出聲了。最後,他終于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這才開始驚恐失措起來。“噢,上帝啊,噢,親愛的、仁慈的耶穌!”

保爾森走到自己的勤務車前,把槍嚴嚴實實地鎖進槍匣子。利里和另一名特工圍在保爾森身邊,說他的所作所為非常正確。他們勸慰著保爾森,希望他盡快從心理壓力中解脫出來。這並不是這名狙擊手第一次殺人,雖然每次事件的情況都有所不同,但後果全一樣,都會有令人遺憾之處。不會像電視里放的那樣,在一陣射擊之後便會有廣告。

受刺激後必然出現的歇斯底里正在折磨著那名新聞記者。她撕開浸透血汙的上衣,全然忘記了里面什麼都沒有穿。一名特工用一張毯子把她裹了起來,幫助她穩定情緒。更多的新聞記者來到了現場,大多數人都直奔那座房屋而去。丹尼斯-布萊克聚齊自己的人馬,要他們清理自己的武器,並協助照顧女記者和攝影師。幾分鍾之後女記者恢複了正常。她問起是否真的有必要穿防彈衣,這才知道原來她的攝影師就中了一槍,幸虧聯邦調查局建議他們倆穿上的“第二次生命”牌防彈衣替他擋住了子彈,而她卻拒穿防彈衣。接下來她又變得得意起來,因為她還好好地活著。不一會兒,恐懼感可能會重新出現,然而雖說她年輕、不諳世事,但卻聰穎睿智,已經明白了一些重要的道理。下次再有人對她良言相勸的時候,她一定從善如流;那些噩夢只會更加凸顯這次教訓的重要性罷了。用不了三十分鍾,她已經可以不用任何人扶持自己站立起來,穿著那件備用外套,用冷靜的、平靜的態度講述發生過的那段故事。不過讓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總部黑石城里的人們為之動容的是那盤錄像帶膠片。攝影師將會收到新聞部首腦的一封表揚信件。膠片上記錄著一切:不可思議的情節、死亡、一位勇氣可嘉且容貌迷人的女記者,這卷膠片肯定將成為晚間新聞廣播里的頭條——要不是有了這段新聞,今天原本是個枯燥乏味的新聞日——明天早間電視廣播網的所有節目都得反複播放這段新聞。在各種情況下,新聞節目主持人都會正顏厲色地告訴觀眾,他們即將觀看的情節會讓那些情緒敏感的人心神不安——這樣的警告只是為了確保每一位觀眾都明白即將播映的節目格外刺激。而大家都有不止一次的機會觀看這段節目,第二次觀看的時候,肯定有不少人得把錄像機打開。其中有一位就是勇士團的首領。他名叫馬文-拉塞爾。

剛開始似乎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可醒來時他的腹部就難受。清晨的工作于是變得有點累。他覺得自己有點不對頭。你已經三十多歲了,他告訴自己。你已經不是孩子了。再說他的精力一向很旺盛。或許只是因為感冒、感染了病毒、喝了不乾淨的水,或者是胃里有寄生蟲。他肯定能挺過來。他又給背包里增加了一點分量,在步槍的彈倉里填滿子彈。他只是變得懶散了,如此而已,要恢複,並不難。如果不是意志堅定的話,他肯定一事無成。

一個月來這種療法一直有效。當然他更加疲憊了,但是既然多背了五公斤東西,原本已經料到要更加勞累。他盛情接納了平添的疲乏感,把克服疲憊當作勇士精神的證明。他恢複了簡單的飲食,強迫自己培養良好的睡眠習慣,這也起到了作用。肌肉的疼痛從他開始這種勞神費力的生活之初就一直沒有改善過,但他能像正義之士那樣飽睡而不做夢。當他集中精力給拒不服從命令的軀體下達命令時,原本艱難的事現在就更艱難了。難道他就無法戰勝什麼肉眼看不見的細菌嗎?難道他不曾戰勝過形體更加龐大、令人生畏的生命機制嗎?這樣想一想與其說激勵斗志,還不如說是逗自己一笑。就像多數意志堅定的人一樣,他的斗爭全部是自己內心的競爭,而軀體一直在堅決抵制大腦的命令。

可是不適一直不肯消除。雖說身體越發瘦削強健起來,可是形形色色的疼痛和惡心卻一直不肯退去。為此他心煩意亂起來,最先還是說笑時表現出了這種煩惱。當年長的同僚注意到他身體不舒服的時候,他稱之為“晨症”,惹得大伙兒暴笑連連。不適的感覺又繼續了一個月,他發現有必要把彈藥減輕一些,這樣他才能繼續和頭頭們並肩走在隊伍前面。他平生第一次對自己堅定的個人形象產生了小小的懷疑,不過那些疑慮輕微得仿佛晴空中絲絲縷縷的云絮。

他硬扛著又忍了一個月,例行訓練決不肯有半點松懈,只是在自己不知疲倦的強化訓練中強迫自己多睡一個小時。盡管如此,健康還是每況愈下——呃,嚴格地說也不是每況愈下,而是絲毫沒有改善。或許只是因為上了年歲吧,最後他終于在心里認定是這樣。無論多麼賣力地鍛煉以贏得最健康的體質,可他畢竟只是個凡人。他曾經堅決預防衰老,但是變老又不丟人。

到後來他開始咕咕噥噥地發牢騷。他的同伴們都很理解他。人人都比他年輕,許多人為領袖出力只有五六年。他們敬佩他的堅韌頑強,那麼一旦這份堅韌頑強出現一絲一毫的裂縫,除了說他畢竟只是個凡人並由此越發崇拜他,還能意味著什麼呢?有一兩個人建議他回家休養,但後來一位摯友兼同伴告訴他,要是不去當地醫生那里看看病就實在太愚蠢了——他的姐夫就是一位不錯的醫生,畢業于不列顛醫學院。他決意不再這樣克制自己,他心里明白這是金玉良言,現在該聽取建議了。

那位醫生確實和人家說的一樣好。他身著一件白色的大褂坐在桌後,完整地了解了病史,然後進行了初步檢查。表面上沒有什麼問題,他談到心理壓力——這種課程病人根本不需要聽——然後指出成年累月的壓力一定會讓人吃苦頭,力度與年俱增。他又談到飲食習慣,談到鍛煉也有可能過量,談到休息是多麼至關重要。他判斷,問題是多種細小因素合力造成的,其中包括輕微但是惹人不快的腸紊亂,而後開了一種藥以便緩和病人的病情。醫生最終以一段獨白結束了他的診療,他說有的病人高傲自負,不肯做有益健康的事,這些人真是太愚蠢了。病人點頭表示贊同,向這位內科醫生奉上他完全擔當得起的敬意。他一字不漏地給自己的下屬上了一堂課,也像以前一樣下定決心要一絲不苟地按照正確的生活方式過日子。

藥物治理堅持了一周左右就見效了,他的胃大體恢複了正常。胃病當然有所改善,可他煩惱地發現身體還是大不如前。他的大腦需要集中關心一些大的概念,好比任務和目標這樣的事,就任自己的軀體自取所需,別再麻煩大腦了。可不該打擾大腦,大腦要下達命令,而且期望命令有人服從。它不需要類似的干擾因素。目標怎麼能和干擾因素共存呢?多年以前他就已經確定了自己的人生目標。

然而病痛就是不肯離去,最後他只得又去拜訪那位醫生。這次醫生進行了更加細致的檢查。他任憑人家對自己的身體又戳又刺,又是抽血,不過沒有采用他已經做好精神准備要用的、更加暴力的手法取血。醫生告訴他,恐怕病情比較嚴重,比如可能是低位系統感染。有藥物可以治療這種病。例如瘧疾,它曾經在當地普遍流行,也會產生相似的後果,但患者會更加虛弱,任何曆史上非常嚴重、但如今已經能夠借助當代醫藥的力量輕易治愈的疾病都有同樣的影響。各種檢驗能夠說明究竟出了什麼問題,醫生下定決心要擺平問題。他很了解這位病人的人生目標,他也有同樣的目標,只是觀點比較安全可靠、疏離冷淡一點。

兩天後他重返醫生的辦公室,得知情況不好。他在情報主管的臉上曾多次發現過同樣的表情。肯定是發生了什麼出乎意料的事,大概要影響計劃了。醫生緩緩地開了口,他斟酌著詞句,想方設法要把話說得輕松一些,然而這位患者不想聽這樣的話。他已經選擇了危機重重的生活,于是命令醫生直截了當地說清楚。醫生滿懷敬意地點頭同意實打實地回話了。這個男人不動聲色地聽完了消息。他已經習慣于形形色色的失望情緒了。他明白最終等在每個生命盡頭的是什麼,而且很多次把人家送上了不歸路。如今它同樣擺在他的生命之路上,如果有可能當然要回避它,但是它就在那里,或許近在咫尺,或許不是。他問還有什麼辦法,答案並不像他所預料的那樣糟糕。醫生沒有說些安慰的話來侮辱他,醫生理解這位患者的思想,就把真相挑明了。要做不少事呢,也許能成功,也許不能。時間會告訴大家。他的體力對治療大有幫助,同樣他的鋼鐵意志也很有裨益。醫生告訴他,恰到好處的心態至關重要。患者聽著幾乎要笑起來,但還是忍住了。最好表現出一名堅忍主義者的勇氣來,而不願當個滿懷希望的傻瓜。死亡究竟意味著什麼呢?他的一生難道不是已經奉獻給正義了嗎?已經奉獻給上帝了嗎?難道他不是已經獻身給偉大而有價值的人生目標了嗎?

可是難就難在這兒。他不是個能接受失敗的人。他給自己的生活選擇了一個目標,多年以前他就下定決心,無論自己或者他人會付出怎樣的代價,他都得達到自己的目標。在這座聖壇上,他已經奉獻了自己曾有的一切:已故雙親的期望,父母曾經期待他能用所受的教育來改善自己及別人的生活,期盼他能找個女人生兒育女,過上舒適、正常的日子——所有這一切都被他拒之門外,他反而選擇了一條坎坷且危險的道路,決心不達到那個光輝燦爛的人生目標誓不罷休。

而如今呢?這一切都化為烏有了嗎?他的生命難道要毫無價值地結束了嗎?難道他永遠見不到他為之奮斗的勝利的那一天了嗎?真主真的如此殘酷嗎?所有這些念頭在意識中魚貫而過,但他依舊面不改色,眼神一如既往地保持警惕。不。他決不允許這種事發生。真主不可能拋棄他。他一定能目睹勝利的那一天——或者說至少看著這一天在逼近。他的一生終歸是意義重大的。過去的歲月並不都毫無意義,他所能擁有的未來也肯定不會百無一用。就這一點,他非常確信。

伊斯梅爾-卡提打算遵照醫生的囑咐采取必要措施來延續自己的生命,或許還能戰勝這個和外來之敵同樣卑鄙陰險的內在病魔。與此同時,他會加倍努力,推動自己去攀登軀體忍耐力的極限,求自己的主指點迷津,尋求真主的意旨。就如以往與其他敵人作戰那樣,他也會滿懷勇氣,以獻身精神與這個仇敵奮戰到底。他這一生從不知道什麼是慈悲,現在也決不願表現出慈悲來。如果他必須面對死亡,那麼他的死也是莊重無比。不過他不能盲目地抨擊別人,他會做自己分內的事,會像以前一樣堅持下去,直到有朝一日內心的信念告訴他,有個機會正在他視線不及的某個地方等著他,在他和生命終點之間的某個地方等著他呢。他的決心一直受智慧指引。也正是這一緣故才能解釋為什麼他的行動卓有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