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茶太燙了喝不了



台版 轉自 天使動漫論壇

圖源:流哲不哼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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睽違七年的吉岡,戴著眼鏡。

他看起來像個糟老頭子,不過眼鏡更令人驚訝。亞久里連「你好」都來不及說,已忍不住脫口驚呼:

「天啊,你以前戴眼鏡嗎!?」

「不,以前沒戴,是從去年開始的吧……」

說不上哪里不對,總之吉岡的長相變了。

不只是因為從青年邁入壯年。

男人都會衰老成這個樣子嗎?

吉岡應該才三十六歲而已。

「嘿嘿,嘿嘿嘿……」

吉岡不知怎地頻頻乾笑,脫下鞋子,「呃,我可以進去嗎?……你這公寓好大……是租的?還是買的?」

說著說著人便已登堂入室了。

「啊,怎麼可能……我哪買得起啊,當然是租的啦……這邊請。」

亞久里領著吉岡去面向戶外走廊的房間。這個房間基本上是會客室,但通常用來討論工作,所以室內陳設單調乏味。電視公司和電影公司的人總窩在這里吞云吐霧地討論好幾個小時,因此原本雪白的壁紙也已泛黃。除夕那天,也就是一年一度的大掃除時,抹布總是變成褐色又黏糊糊的,亞久里壓根不想把這里裝飾得光鮮亮麗。

彷佛想強調「廉價沒啥不好」,擺的是臨時湊合的廉價沙發組。

牆上也沒有任何畫作,只有圖釘固定的月曆增添一抹色彩,就連那月曆,也因訪客們談公事時當成行事曆隨手記在上頭,只見不是被簽字筆塗黑就是畫了圈圈叉叉。

電視台的「晨間連續劇」由亞久里編劇時,主演的年輕女演員特地來訪,送了一個花瓶:

「老師,您這兒實在太殺風景了。這個送給您。」

現在插在邊桌上那個花瓶里的鮮花,是剛剛買來的。接待洽公的訪客時她不會做這種事。

吉岡不同。

因為他是舊情人。

(好歹得妝點一些色彩。)

亞久里心里不免這麼想。

不,其實,那個插花的花瓶,她本來打算放在後面的起居室,然後帶吉岡去起居室坐坐。

起居室不僅光線明亮,而且面山,風景也好。室內有美麗的窗簾與家具。

然而亞久里驟然改變心意,決定帶吉岡來這間殺風景的會客室。

吉岡穿著深藍色馬球衫,白色棉質外套,米色的長褲皺巴巴的。長相顯得蒼老,因此棉衣的優雅風情也不成風情,反倒顯得落魄粗俗。

八成日子過得不太好吧,昔日的溫文儒雅已不複見,然而那種教人無法討厭的平易近人氣質,倒是不見磨損,依然流露在言笑晏晏中。

(就是這樣才難纏啊。)

亞久里暗想。

有句話形容人家「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吉岡身上那種氣質是「引人于千里之外」,所以他從以前就桃花很旺。

「原來如此……你就是在這樣的地方工作啊?」

吉岡在沙發坐下,好奇地四下張望,但室內畢竟空蕩蕩的連一幅畫都沒有,他似乎有點不知所措。

「這里是會客室。工作是在里面的房間……」

「肯定很忙碌吧?沒想到你成了當紅的電視劇腳本家。賺翻了吧?」

「馬馬虎虎。」

「你變成名人,我都不敢接近了,亞久里……啊,不能這樣隨便喊你了,亞久里小姐。」

亞久里嗤笑一聲,在吉岡對面的椅子落座。

牆角有電視,電視櫃的腳下,放著電視公司經理為了獎賞亞久里寫的連續劇收視率長紅,特地頒發的獎狀,但獎狀被面壁反著放,所以訪客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

這時吉岡坐姿肅然一正。

「好久不見。真不知該從何說起……咱們幾年沒見了?」

「應該有六、七年了吧?」

亞久里說,其實她心里那筆帳清清楚楚,自從七年前分手就沒見過。

邊桌的水壺隨時裝有熱開水,亞久里拿起來泡茶,一邊說道:

「今天是吹的什麼風?你居然會突然打電話給我,把我嚇了一跳。」

「嘿嘿,嘿嘿嘿嘿……」

吉岡也許是因為瘦了,整張臉小了一圈,亞久里發現他笑起來的時候額頭會擠出猴子似的皺紋。那讓她有點掃興,不由得撇開眼,但她對男人的身體記憶猶新。無論是從脖頸到肩膀的線條,或是被自己掌心撫過的觸感,迄今仍印象深刻,可那曾經熾熱的愛情已徹底淡去。

感覺有點像是鄉愁。

(──好像也有過這種情形吧……)

幾乎已遺忘的弦歌,猶如斷續鳴響的古老音樂盒。一周前的那個晚上,聽到聲音的瞬間,更令她驚愕。

她是在晚間八點左右接到電話。

「呃──請問是高尾亞久里小姐家嗎?就是那個《老媽淡然處之》的編劇……」

男人說。

有些觀眾不知從哪兒查到的,也會打這種電話來,因此亞久里語帶冷漠,低聲說:

「是的。」

其中也有人打電話來把她的作品罵得一無是處。

《老媽淡然處之》是亞久里寫的連續劇,講的是單親家庭的故事,正如劇名所示,是一出喜劇。

「啊,是亞久里……小姐的聲音。是我啊。聽得出來嗎?」

「您哪位?」

「聽不出來嗎?那個……嗯──我是吉岡啦。」

其實對方報上姓名之前亞久里就已猜出來了,但她還是心頭怦然一動。這種「怦然」八成只是條件反射作用。或許是出于以前的習慣。

「不好意思突然來打擾。你現在很忙?」

「很忙。什麼事?」

工作時的亞久里,向來是這種態度,但吉岡似乎慌了手腳。

「打擾到你,真的很抱歉。──其實,我有點事情想跟你說啦。能不能見個面?」

「什麼時候?」

「那當然是看你方便的時候。因為你現在變得很有名,飛黃騰達了,那個,變得不大好說話……等你有空時,能給他見一面不?」

他用這種「能給他見一面不」──能不能見一面的說法,彷佛是站在中立的立場以替人緩頰的口吻替自己請求。那種語氣和昔日一模一樣,亞久里感到好笑,也有點懷念。

「可以啊,不過這周不行,我很忙。」

「我知道,幾時都行。」


「我只有下周三有空。」

「行啊,幾點?」

亞久里想,吉岡如果有工作,約白天可能不方便,可她不想晚上見面。闊別多年的舊情人,誰知道是抱著什麼打算要求見面,如果是晚上見面,難免會喝點小酒吃點東西,但她並不希望演變成那種氛圍。亞久里無意與吉岡複合,況且也萌生惡意的猜疑。

吉岡繼承了父親的公司,卻只維持了兩年,據說很快就宣告破產。亞久里懷疑,他該不會是來求助的吧。

這是三十二歲女人的戒心。

「下午兩點──可以嗎?」

亞久里說,吉岡立刻回答:

「行啊,我沒意見──去你家可以吧?」

「嗯……,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這個等見面再說。不過話說回來,好久沒聽到你的聲音了。你一點也沒變耶。你現在幾歲了?」

「幾歲不重要吧!」

「啊,抱歉──不過你的聲音真令人懷念。光是聽到聲音就夠了,不是啦,因為我以為你或許不肯見我,所以心想至少能聽聽聲音也好。真開心,謝啦。」

電話掛斷後,那聲「真開心,謝啦」仍縈繞在亞久里的耳畔,令她少有地心旌搖曳。這種情形真的睽違許久了。

去年她與在劇中飾演配角的男演員走得比較近,男演員每次來大阪都會打電話給她,相約共餐,但關系並未更進一步。如果順利的話或許會有進一步發展,但亞久里很慎重,比起戀愛或偷情,工作更有意思。三、四年前她曾和電視公司的人交往過,但男人後來調職名古屋,再加上亞久里當時也開始走紅變得分身乏術,于是不知不覺自然就斷了關系。

現在的亞久里,工作源源不絕,過得很充實。這樣的人生中,男人那聲「真開心,謝啦」格外滲入心扉。

(他就是那種人。)

亞久里在心中說。

(那家伙!)

自私任性,嘴上說要和亞久里結婚,同時卻在和別的女人談婚事,居然還好意思若無其事對亞久里說:

「果然那個,我看還是不行啊。」

「『那個』是什麼?」

「我是說,我們的婚事。」

「啥?」

亞久里說。

「這種人生大事,你講得這麼隨便沒關系嗎?居然說什麼『果然那個還是不行』──哪有人像你這種說法的?」

即便如此,吉岡這個人,就是很不可思議地讓人恨不起來。

「對不起,原諒我。」

只要聽到他這麼說就會泄了氣。

「我也知道對不起你。」

亞久里當時還在市



公所上班,失戀的那段日子,她覺得每天早上連起床的力氣都沒有。但是如果辭職會沒飯吃,只好擠出渾身力氣勉強工作。可她還是無法真的埋怨、記恨對方。

不敢頂撞父母的吉岡,一邊對父母不斷替他安排的婚事心懷忐忑,同時也未與亞久里分手。可是,如果亞久里問:

「對方是什麼樣的人?」

他會天真無邪說:

「嗯,是個美人喔。」

亞久里真想殺了他。但吉岡一邊又說:

「我啊,真的很痛苦。早上起床醒來後,發現一切都是夢,一想到躺在身邊的若是亞久里該多好,不知怎地,就忍不住掉眼淚。」

說完,他真的哭了。

「我其實很苦啊。」

光憑這點亞久里就原諒了吉岡,「真拿你沒辦法……」說著老掉牙的台詞,亞久里就此自請下堂。也墮過一次胎,但亞久里還是無法真的怨恨吉岡。

當她和電視公司的情人提起吉岡的事,男人捧腹大笑。

「真是個怪人,在父母面前也抬不起頭,被義理人情逼得痛哭,這簡直是近松話本(注:江戶時代文豪近松門左衛門的創作,近松被譽為日本的莎士比亞)的古典世界嘛,他腦子有病吧。」

後來電視男動不動就拿「我其實很苦啊」這句話來揶揄,但在亞久里看來,「笑什麼笑,到底是誰腦子有病啊,家中已有妻小還在外面胡搞,同時還能擺平家里瞞得一絲不漏,這種雙重人格才變態吧」。毋甯對那個電視男更不爽。

或許人與人相處真有八字合不合的問題。後來,比起和電視男太過激烈的露骨性愛,與吉岡那宛如歌舞伎「和事」(注:歌舞伎演出用語。俊俏男角以溫柔的動作或台詞詮釋戀愛戲碼的表演)的演出,溫柔細膩,卻又契合無間的性事,于亞久里而言更加合拍。

記憶一直縈繞不去,或許是因為有種不知是執著或依戀的情愫久久伴隨著吉岡那段回憶。

況且,有件事她連電視男都沒說,吉岡是公司小開(雖然只是中小企業公司)這點還是令她頗為關心。據說公司員工有兩百人左右,她曾坐吉岡的車子經過位于東澱川區的工廠門前,當時吉岡指著長長的圍牆說:

「這里是我家開的。」

亞久里聽了不免有種種盤算。她自然也會衡量得失,其中或多或少也有不單純的算計,因此或許是那種功利心遭到了報應。亞久里暗想,其實也不能全怪吉岡一人。

不過話說回來,接到久違的電話,聽到他說「真開心,謝啦」,與昔日的「我其實很苦啊」重疊,亞久里忍不住抱著善意自言自語:「他就是那種人。」

吉岡說那種話時肯定是真心這麼覺得──不過,事到如今他到底還想對自己說什麼?

接電話時,昔日回憶重現眼前,這一時沖動好像給他太高的分數了。

實際看到的吉岡太蒼老,眼鏡讓他像個老頭子,頓時令亞久里的心都涼了。

吉岡定定看著亞久里泡茶,搖頭大歎:

「不過,你還真是一點也沒變,又年輕又漂亮。」

「誰說的。女人一旦忙于工作也是會人老珠黃。」

亞久里化了淡妝。她不舍得把時間浪費在燙發,只是每月剪一次頭發,不過她的頭發服順平直,很有光澤,服貼地垂落肩上。拂開頭發的亞久里察覺吉岡的注視,卻刻意不看他。

看到吉岡時,亞久里不再認為他只是懷念舊情特地上門敘舊了。然而,她也猜不出他的來意。

「真不敢相信已經過了六、七年……」

吉岡還在喟歎。然後從外套口袋掏出香菸。

亞久里看了不禁有點發愁。

(這人該不會打算賴著不走吧?)

今天之內如果不寫出幾場戲就會來不及。

吉岡的手指像種田的人一樣粗大,指甲粗糙不平。年輕時的吉岡,一方面也是因為有點胖,手背像女人一樣肉嘟嘟軟綿綿且膚色白皙,手指連一點傷疤或龜裂都沒有。

他的手心很熱,以前總是用雙手包著亞久里的手說:

「哇,好冷的小手,據說女人手冷的話心就熱,搞不好是真的。」

那種軟綿綿的口吻在亞久里聽來格外性感。

吉岡做愛時對亞久里的臉色很敏感,殷勤、細心,而且溫柔。大阪人對于柔軟且高度黏稠的事物,習慣稱之「軟綿綿」,吉岡是個無論個性或語氣或做愛時都軟綿綿的男人。

但現在的吉岡,已經沒有軟綿綿的風情。之前剛見面時,亞久里之所以覺得他已失去溫文儒雅的風采、變得判若兩人,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雖然別人一直叫我戒菸,但我就是戒不掉……也逼我戒酒,但沒有酒太寂寞了。」

「誰逼你戒掉?」

「醫生。我的肝出了毛病。」


出毛病,這也是大阪人的說法,意思是故障了,或者受傷了,然而對于如今生活一半已轉移至東京的亞久里而言,她只覺得似乎很久沒聽過大阪腔了。

「《老媽淡然處之》很紅喔。內容很有趣。」

「謝謝你的誇獎。不過那是因為演員演得好。」

「不,那當然是劇本的功勞,雖然我這種外行人不太懂。不過最近,不是突然掀起一股爭相吹捧你的風潮嗎?果然有才華。」

「只是運氣好。」

「你從以前就開始寫了?我完全不知道,在電視上看到你的名字時,我還以為是同名同姓的另一個人。結果兩、三年前在周刊看到照片,我這才大吃一驚。」

「……」

「不過,多多少少也覺得『的確有理』……因為你以前就聰明。信也寫得好。」

「我給你寫過信?」

嘴上這麼說,但亞久里其實記得。

「可不是寫過嗎?但分手時你叫我還給你,所以不全都還給你了?那些信到哪去了?你真是無情。」

「不知道。肯定早就扔了吧。」

這是假話。亞久里雖已多年未取出翻閱,但一直收在儲藏室里的紙箱中。自己的信和吉岡寫得比較好的信都另行留下了。

「沒想到你會變得這麼有名。真是了不得的才華啊,想到你賺了這麼多錢,只能說是老天爺賞飯吃啊。」

吉岡作勢要喝亞久里泡的茶,但或許是太燙,只見他又放下茶杯。

窗外就是公寓走廊,因此小孩的腳步聲與說話聲紛亂接近,隨即逐漸遠去。

吉岡壓低嗓門:

「有誰在嗎?就你一個人住在這里?」

「對呀。」

「還是單身?」

「對。」

吉岡眼鏡後方的雙眼不安地游移。

「真的單身?」

「我全心都撲在工作上了……呵呵。」

亞久里之所以笑,是因為想起與一樓的管理員大嬸那番對話。吉岡說好要在兩點來訪,因此亞久里事先出去買花。她不想用好酒好菜款待吉岡,所以打算好歹放點鮮花,帶他到里面的起居室坐坐。

起居室一角有面山的陽台,亞久里在那里放了心愛的家具。蓬松柔軟的白色地毯,貓爪貴妃椅(椅面是天藍色綢緞),墨綠色縞瑪瑙桌子等等。

桌上有白色咖啡杯,貴妃椅上胡亂放著深藍色絲質家居服。

另一邊是工作場所,散亂堆積著稿子及成堆劇本簡直無處落腳,但只要拉上拉門,便可把那些藏起來。

亞久里太懷念電話中聽到的吉岡聲音,所以本來打算帶他去起居室敘舊。與工作有關的男男女女,她不會帶進起居室。

亞久里也因此去買了花,可是一回到公寓,卻發現管理員大嬸正在等她。

「有個可疑男人來找高尾小姐喔。好像是比約定時間提早抵達,由于你不在家,所以他問我能否讓他進屋去等你。」

「後來那個人到哪去了?」

「我說這年頭已經沒人會把備用鑰匙放在管理室了,所以不能替他開門,回絕了他。」

「那他走了?」

「沒有,他說那麼他先在附近轉一圈再過來,就走掉了,但他問了很多關于你的奇怪問題喔,什麼有沒有老公啦,是不是獨居啦,有沒有小孩啦,目前還是姓高尾嗎之類的──我愈想愈不對勁,怕他該不會是闖空門的,所以一律都推說不知道、不清楚。」

亞久里立刻猜到是吉岡。因為吉岡只要有事想打聽,從來不顧對方的感受,總是天真無邪、少根筋地不管三七二十一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亞久里忽然想法變了,失去邀請吉岡到起居室的興奮。

事到如今才想起與吉岡已有七年未見,說不定他已經變成一個捉摸不透的男人。

她忽然覺得:

(根本犯不著那麼鄭重其事。)

于是只把百合與康乃馨插在殺風景的會客室,和起居室區隔的那扇門事先就關上了。

吉岡光是向管理員大嬸打聽似乎還不甘心,見面後又問了亞久里好幾次。

「你真的單身?」

「有了工作,就沒有多余的時間心力陪男人了。」

聽到亞久里這麼說,吉岡似乎這才相信。



「說的也是……這兩、三年,經常看到你的名字。最近你還開始寫小說了是吧?雖然我沒看過──不過你到底是因為什麼開始寫作?真是一把好手欸。」

真是一把好手。會這樣說正是吉岡可愛之處。這種情況的「手」,指的是技術。

亞久里從高中就憧憬寫作。就讀的短大等于新娘學校,直到工作後她才開始去編劇班上課。也報名了漫才腳本班,得到授課的漫才腳本老師青睞。

「你寫的台詞很有趣,不妨也學著寫寫看連續劇?」

老師如是說。

亞久里不知怎地直覺特別敏銳。與其說她有才華更像是一種直覺,不過這或許也要歸因于她的成長環境。家人的個性都很強,關系不好,父母整天針鋒相對。亞久里夾在不是生氣就是吵架的大人中間被搓揉著長大,因此培養出小動物的平衡感,習慣測量對方與自己的距離,或許因此孕育出寫作的欲望。與吉岡的分手也成了促使她下定決心的契機。

高空走鋼索般的幸運一再降臨,亞久里寫的劇本開始賺錢了。其中,有一個系列特別受到好評,接著,便有出版社主動洽詢,問她是否有意願寫成小說,她隨心所欲地一寫之下,居然同樣出乎意料地大受歡迎。于是她終于可以把以前覺得不適合拍成電視劇、只能冷藏起來的題材寫成散文與小說。

人們說她是厚積薄發漸趨成熟,但她自己不這麼認為。她私下認為自己只不過是直覺特別靈敏罷了。她想趁著直覺還靈敏時學點真功夫。

亞久里從來不敢掉以輕心。她知道一旦欠缺緊張感頓時便足以致命。這是個要命的行業。

她覺得自己就像赤手空拳踩在高空鋼索上。

但這樣的內幕,不必告訴吉岡。

「我只是運氣好。就這麼簡單。」

「不見得吧。」

「我這兒的電話,你是聽誰說的?」

「我打電話去報社問的。」

「噢……」

「不過,能住這麼大的公寓真是發了。你還有另外一間房子嗎?」

「怎麼說?」

「沒有啦,因為我看周刊刊登了一張你在看得見山的漂亮房間里喝咖啡的照片──我心想,你的生活可真優雅。」

「那是在這間公寓後面的房間拍的──談不上什麼優雅……」

的確有絲質睡袍和貓爪貴妃椅和雪白咖啡杯,和女孩子愛看的時尚雜志照片一模一樣,美美地擺在那里,但亞久里沒時間坐下來穿著睡袍悠然享受。她只能用眼睛欣賞一下,就像看雜志上的照片一樣。

她日夜坐在工作室的桌前寫作,累了就一頭栽倒在一旁從不收拾的地鋪。也經常連衣服都沒換就這麼睡著,因此不分冬夏,工作服都是料子較厚的棉布連身裙。三餐就在公寓一樓的小餐館記帳。亞久里已經連為此憾恨的時間都沒有了。

有時電視周刊或婦女雜志會來拍攝亞久里在公寓悠閑享受生活的照片,唯有那種時刻,她才會在貓爪貴妃椅上穿著長裙喝咖啡給人看。

也難怪看到的人以為她過著非常優雅的生活。

亞久里身邊沒有男人可以讓她吐這些苦水。偶爾見面的男演員,也不可能談這麼私密的事情。昔日的情人電視男,正因為是知道業界內幕的同行,只會嚴厲地警告她:

「絕對不准說喔。有這麼多工作可接你就該感恩了。你到底知不知道別人有多麼嫉妒你?」


「──這個世界上,年輕又有才華的人源源不斷出現……也有時勢變遷,時代潮流等等因素左右……不見得寫出好作品就一定會被接受。況且時間有限,我到現在都不覺得自己已成為專業編劇。每次寫作前,總有強烈的恐懼,雙手不自覺發冷,很擔心『雖然接下了工作但我寫得出來嗎?制作人和導演會滿意嗎?』這些問題……」

亞久里明明不打算說,卻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吉岡身上似乎有某種東西促使她開口。

「我想也是,我就知道。你現在手也好冷,真可憐。」

讓吉岡這麼一說,頓覺暖洋洋。

「沒有人可以給你慰藉嗎……跟我一樣。」

「吉岡先生,你太太呢?」

「離婚了,有一個女兒,偶爾我會去看她。是很可愛的孩子喔。你能不能關說一下給她在電視廣告安插個角色?那樣的話,我就可以隨時在電視上看到女兒了。」

吉岡神色恍惚地說。

「她將來應該會變成大美人喔,現在才四歲……而且她講話也特別可愛。她說,『把拔,不管在哪你都要健康喔,不要忘記我,要保重喔』……」

吉岡用肥大粗糙的手指拭去淚水。

亞久里看了呆若木雞。

(不行,不行……)

明知如此,還是會被奪去芳心。

(原來如此,吉岡的眼淚,已成了習慣啊……這個人,一旦哭了,就會養成習慣老是哭。)

心中雖這麼想,但亞久里也不禁落淚。

「或許你已經聽說,」吉岡重新戴好眼鏡,「我老爸的工廠被我搞垮了。後來,我也試著找過各種門路,全都不成功。我是個窩囊廢。」

「……」

「漸漸地,我愈是掙紮,情況就愈糟……房子也賣了,老婆也帶著女兒走了。我現在在朋友的公司幫忙,一點一滴慢慢來……我想將來有一天或許能東山再起,把女兒接回來。」

「你現在住在哪?」

「尼崎──」

「工作還順利嗎?」

說到這里,亞久里的聲音變小了。

吉岡如此垂頭喪氣不顧顏面地對她落淚哭訴,令她不知如何是好。她甯可吉岡是那種天真無邪炫耀妻子「是個美人喔」的男人。明明可恨得讓人想殺了他,卻又教人有點好氣又好笑,對他那種少根筋又天真的氣質,讓她忍不住這麼想──

(真拿他沒辦法。)

這樣的男人,她甯可他厚顏無恥油腔滑調。

「當然,我的確失敗得很慘,石油危機後一直無法振作起來……其實我也竭盡全力,試過各種方法……」

「男人的工作也很辛苦。」

亞久里衷心這麼想。

「你也吃了不少苦吧,吉岡先生。很不好受吧。」

無論是男是女,要活下去都不是容易的事。

「沒法子,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就算拚命努力有時就是不盡人意……」

「謝謝。肯這樣安慰我的,只有你。不,只有我女兒和你。──但我就不相信我會這樣窩囊一輩子。」

吉岡十指交握,凝視地板的某一點陷入沉思。

亞久里把冷掉的茶水倒掉,重新泡熱茶。為了方便討論工作時不用起身離席,那些東西就放在伸手可及之處,但即便泡了芳香的綠茶,吉岡還在沉思。

亞久里思忖,自己當年如果與吉岡結婚了,不知會變成怎樣。會拚命支持吉岡設法脫離困境嗎?把全部人生賭在那上面,或許會比現在虛無縹緲的成功更充實?

這麼一想,她覺得好像不是被吉岡拋棄,而是自己拋棄了吉岡。素來仰賴動物直覺的亞久里,或許就像老鼠逃離沉船,早早便已放棄吉岡。

她開始同情吉岡了。說不定,吉岡今天是想向她借錢。

亞久里預感自己無法抵抗傷感。伴隨靜靜的絕望,她暗想,若是為了看到吉岡歡喜的神情,就算荷包稍微出血也是沒法子的事。

──這時,吉岡抬起頭,像走投無路似地說:

「亞久里小姐……」

亞久里彷佛要鼓勵他盡管開口沒關系似地頻頻點頭。

對于整天忙于工作如走高空鋼索的女人而言,金錢非常重要,但亞久里對錢並不執著。她不得不認為自己更喜歡殉身于「真拿這人沒辦法」的無奈心情。

「什麼事?」

為了讓吉岡有勇氣開口,亞久里發出迄今最溫柔(她自認是)的聲音。

「破產這種事,真的很慘。每天都有債主上門,大吼大叫……嘗過那種痛苦後,一般的事情都能忍受了。」

亞久里見話題走向奇怪的發展,錯愕地保持沉默。

吉岡變得滔滔不絕。

「我家的工廠破產是被人陷害的。這是有點罕見的例子。」

「……」

「甚至可以說是有計畫的詐欺──我覺得這種例子很少見,能不能拍成電視劇?」

「電視劇?」

亞久里看著吉岡,張口結舌。

「欸,你能不能跟電視公司說,把我的故事拍成連續劇?我把資料和文件都准備齊全了,不信可以給你看。」

「……」

「再不然你教我怎麼寫,我自己寫也行──不過,專業的事情還是該交給專家,你這家伙來寫想必更有震撼力。」

吉岡笑了,又露出像猴子一樣的額頭皺紋。他一下子喊亞久里「欸」一下子喊「你這家伙」,似乎是無意識之舉。

亞久里不知該如何回答,情急之下想到的是,這該不會是對別人害他破產(依照吉岡的說法是有計畫的詐欺,他是被陷害的)的複仇,企圖把破產拍成電視劇來訴求輿論同情



吧?

「你想用破產連續劇訴說什麼?」

「也沒有啦,怎樣都行,我只是想,如果這個破產的故事告訴電視公司,應該可以拿到一點原案費,或者原作費吧?」

吉岡似乎真的如此深信。

「要不然,你買下這個故事也行。」

「這個嘛,我不寫商戰連續劇。」

亞久里的語調轉為讓人覺得聽來冷漠也是莫可奈何的公事公辦。吉岡還在喋喋不休。

「或者,你認識的其他編劇呢?會不會有人買這個題材?」

「很難說……我可以幫你問問看。」

「原作費的金額應該不少吧?你順便也幫我問問看電影公司好不?」

亞久里已經完全對吉岡失去興趣。眼前這個男人,雖說是多年前的往事,實在無法相信曾經相愛過。

不過,內心深處也因為吉岡而感到苦澀的痛楚,那令她不知該如何是好。她甯可吉岡事業順利成功,天真無邪少根筋厚臉皮地傷害自己。看到這樣的吉岡非她所願。

亞久里感到口渴,想喝茶,但茶太燙了喝不了。心煩地拿著茶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喉嚨的乾渴令她煩躁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