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隱約早已明白



這一個月以來,梢很混亂。

該做何種表情才好?

該看哪兒才是?

該如何安身?

只覺兩眼空洞,心里七上八下不停翻攪。但那並不是因為憎惡而翻攪。不是憎惡這麼單純的情緒,而是充斥更多各式各樣的要素。梢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積滿各種毒素,被酒精燈加熱後,正在咕嚕咕嚕地沸騰。

不過,她並未形諸于色。

必須保持正常。梢已經忘了正常的表情是什麼樣子了。

(對了,墨鏡,戴上墨鏡吧。這樣在注視對方臉孔時,對方就無法看清自己的雙眼了。沒錯,就戴著墨鏡看對方!)

梢如是想。

梢用雙手比出眼鏡框,遮在眼前,臉孔左搖右晃,像要和鄰居打招呼,咧嘴露出牙齒。

梢保持那個姿勢,湊近桌上的手鏡,定睛凝視自己的臉。單獨待在自己的房間時,梢會做各種小動作。這是從小養成的習慣,如今都二十八歲了依然改不掉。她會自言自語,模仿口技,或是偷偷罵某人:

「你有病啊!」

有時做出無意義的動作,像要劃破空氣般揮下手刀,喊出「殺──!」這種擬聲詞。

看起來簡直像要砍人。

但只要那樣做,心情就會變得豁然開朗。這個習慣全家無人知曉。

看書看得泫然欲泣時──

(現在是以什麼表情在哭?)

她會在好奇心驅使下湊近鏡子窺看。

或者定睛注視湧現的淚水。漸漸脫離小說的情節,只顧著哀憐淚光盈盈的自己,于是愈發悲從中來。

用卡式音響聽錄音帶時,也會不由自主潸然落淚。梢倚靠書櫃屈起雙膝,一邊拭淚。

(我這樣看起來美嗎?會不會顯得肚子很大?)

然後低頭看肚子,邊哭邊縮小腹,一手掐起肚子上的肉肉。

(要是沒有這坨該多好……)

她就是會這麼想的女人。所以中學時的舉動到了二十八歲的現在依然在做。

獨處時雖然會做很多小動作,在全家人(不過,父親三年前過世了,所以只有母親與妹妹,一家就三個女人)和世人面前就裝得若無其事。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這個年紀應有的世故女人。而且她總覺得,這樣應該可以在社會上混得很好。

沒想到一個月前,妹妹阿碧在用餐時,突然宣布:

「我要結婚了,姊姊。」

說得誇張點,這簡直震撼了梢的人生。

碧現年二十六,是大阪某百貨公司高級女裝設計師。曾經自述抱負:我不結婚,將來要自己開店,總有一天我會擁有「高級訂制服(Haute Couture)碧」這樣的名店。

這點和梢不同。梢念的是不好不壞的短大,畢業後找不到工作,于是透過父親熟人的介紹成為鋼筆批發商的事務員。甚至算不上粉領族。那是一間家族經營的小店,氣氛很好,就是薪資極為低廉。也有年輕男員工,但白天大家都去百貨公司跑業務了,店內往往只有她和老邁的會計課長以及算是大掌櫃的男人在。即便是那樣的店,她也待了七、八年。而梢雖朦朧想著「將來還是要結婚」,但隨著年紀漸長,連她都自認已經了解自己的個性:

(就是一個老小孩。)

她徒有結婚的念頭,卻從無實際行動,父母想必也都惦記著她的婚事,但父親過世後,母親也開始外出打工,不知不覺歲月便這麼匆匆流逝。即便如此,梢還是模糊想著:

(遲早肯定會結婚。)

母親並未特別嚴格教養她,但「結婚」這件事被視為人生大事之一,所以她覺得是理所當然,只不過目前尚未經曆罷了。梢的人生,一切感覺上都要等「結婚」才拆封,所以她作夢也沒想到會在這家小公司一待就待了七、八年。

但梢還是對自己如此長期單身沒什麼感覺。

迄今她仍覺得自己才剛踏出校門兩、三年。不過,店內的年輕男員工不斷替換新血,她感到那些男孩子好像一年比一年更年輕。還有流行的電影與音樂也是,她感覺是不久前才流行的,可那些男孩卻說:

「太落伍了。那已是四、五年前的流行了。」

聽到他們這麼說時,梢不免會想……

(嗯──我也上了年紀嗎?)

梢嚴肅地陷入沉思。

(二十八歲啊……)

但梢即便想嚴肅,好像還是有哪里的繩子松脫,彷佛要把氣球沉入水里的時候,心輕飄飄的,又浮了起來。

她的興趣就是瀏覽時尚雜志的「婚紗特輯」之類:

「這種領口綴荷葉邊的我喜歡,至于袖子最好是這樣。」

她會獨自這樣夢想。整天待在那種只看到老頭子的地方上班,根本沒機會邂逅年輕男孩,該怎麼辦,這樣不行啊──她暗想,但那也只停留在空想,勤勉的她到了早晨,還是會抱著「這是無法逃避的宿命」的心態乖乖去上班。公司位于大阪南區的心齋橋,光是周遭環境繁華熱鬧就讓梢暗喜。如此這般,她看到不錯的男人便自動萌生結婚的幻想,當下浮想聯翩,可她偏又壓根沒想到要去和那些男人說說話。

親戚或是世代交替,或是關系疏遠,即便家中養了兩個老小姐也無人干涉,更不會有人主動上門來撮合親事。

母親現在似乎也無暇考慮梢的婚事。父親的退休金在家中改建時就已用掉一半。

「將來,如果把二樓出租,再加上老人年金,就我一個人生活的話應該勉強可以糊口。」

母親首先考慮的似乎是她自己老後的安養問題。在母親的想法中,似乎認定屆時梢和碧都已出嫁了,堅信「遲早會變成那樣」。

這種樂觀的天性,或許該說梢果然像母親。

也許是因為精神年齡幼稚,梢看起來遠比實際年齡小,唯獨這點算是長處,但可能也因此欠缺女人的性感風情,始終沒有男人追求。

渾圓的額頭,豐腴的臉頰,白淨的膚色。鼻子和嘴都很小,眼角下垂的眯眯眼。脖子雖也白淨卻很粗,手背到現在還有小酒窩。全身上下都肉嘟嘟,只有會計老先生總是贊歎「美人呀,你是美人呀」,但梢認為老先生肯定是認為她和大阿福娃娃長得一模一樣。不過看習慣之後,倒也沒有不順眼的地方。肌膚細膩水嫩也是她自豪之處,頗為得意,硬要挑剔的話,就是希望眼睛再大一點,若是雙眼皮就好了,于是她攬鏡自照,努力擠出雙眼皮。雖然心里想著如果去整容立刻就能變成雙眼皮,可惜缺乏實行的決斷力。

沒有勇氣與決斷力,倒也不覺懊悔,只是暗自夢想:


(不過,如果手術順利成功,一定會變得更美……)

自己也覺得「成天做白日夢可不行」,但整容就跟結婚一樣,在夢想中模模糊糊褪去。

即便如此,想獻身給某人、想過著愛情生活的念頭倒是一年比一年強烈。

早知如此,或許該像碧一樣,索性打從一開始就下定決心「我絕對不結婚,我要專心事業」,但梢沒有特別喜歡的事物也沒有奮斗目標,腦子里只有「想結婚」這個念頭,所以莫可奈何。

至于碧,高中畢業後就去念洋裁職校,後來又去東京進修。兩年後歸來時已出落得時髦美麗。碧隨即進入大阪百貨公司的高級訂制服專櫃,更是磨練出好手藝。她公然宣言終身不嫁,因此梢一直這麼深信不疑,沒想到青天霹靂,碧竟然推翻向來的信條要結婚了。

母親去洗澡了不在場。

「你跟媽說過了?」

「嗯。媽說,這樣也好。」

碧有著一身緊繃的微黑肌膚,由于工作的關系特別注重身材,因此渾身上下毫無贅肉。滑順服貼的頭發剪成鮑伯頭,雙眼炯炯有神。

「如果姊妹倆都當老小姐畢竟不好看,這時候,如果其中一人嫁了應該比較交代得過去吧?」

「也對,對方是什麼樣的人?」

「就是普通上班族。是朋友的朋友,登山伙伴。」

這才想到,碧的興趣就是登山,每逢休假經常外出,但梢討厭走路,總是感歎:「阿碧可真會走……」自己壓根沒想過要做同樣的事。

梢喜歡烹飪,有時會替碧做便當。如果碧說「早上要搭第一班電車出門」,梢就會摩拳擦掌,四點便起床興沖沖地替妹妹做便當。梢對這種事絲毫不以為苦,畢竟她的興趣堪稱就是「奉獻」,所以她喜歡替別人做些什麼。母親開始工作後,梢經常包辦家事。有時也會嘗試各種料理,抱著將來當嫁妝的打算,向郵購公司每月分期付款收集各式小盤小碗,拿出來使用。

(將來有一天,可以在新家用這些。)

抱著這樣的想法,她就當作是預演似地下廚、盛盤。

或許就是因為養成這種遨游夢想的習慣,梢才沒有實質上地被無論如何都要結婚、不結婚毋甯死的迫切感苦苦煎熬。

那次也是,晚歸的碧,據說在外小酌了幾杯,于是梢打算替她弄碗茶泡飯,但梢忽然靈機一動,用微波爐加熱白飯,蓬松地淺淺裝在碗中,撒點鹽巴,再撒上一杓碾茶(注:將春茶用天然的石磨碾成微粉狀,



若再細磨便成為抹茶),替碧做了碾茶飯。再配上少許新漬的小黃瓜。

撒上新茶上市時節的宇治上等碾茶拌飯吃,和紫蘇拌飯或海帶芽拌飯別有不同滋味,很好吃。替碧泡上一杯芳香的綠茶後,碧開心地說:

「真的好好吃,雖然平時也是吃姊姊做的飯菜。哎,這絕對不是拍馬屁喔。」

光是聽到這番話梢就滿足了。

上妝時粉底服貼,晴朗的日子穿上新鞋,或是碾茶拌飯獲得贊美,只要有這些,梢覺得自己的人生就已足夠充實。

「我不像姊姊這麼會做菜,真有點擔心。」

「你要上班嘛,這有什麼關系,家事交給我就行了。」

因為梢這麼說,碧才會說出「我要結婚了,姊姊」。

「噢?不過話說回來,我居然毫不知情。」

明明事不關己,但聽到結婚二字,頓時心跳劇烈。她沒想到現實生活中居然就在身邊發生這種事。

「嗯。我本來也很猶豫,而且也覺得比姊姊先嫁人有點不好意思。不過他說就算結了婚我也可以繼續工作。」

「誰?」

「就是那小子。」

「那小子」,似乎就是碧打算結婚的對象。她沒有對結婚對象使用敬語。「那小子」這種稱呼聽起來非常大而化之且隨便,卻也帶有強烈的親密感。梢感到自己完全被那句「那小子」刺上致命一擊,就此啞口無言。

並不是羨慕或嫉妒、鬧別扭。一直當成夢想的結婚,就像打雷似地突然落到身旁,而且當事人居然是自己的親妹妹,因此梢很震驚。

「姊你生氣了?」

碧抱著套上棉質長褲的膝蓋問。

梢說:

「怎麼會?這是喜事。」

「我會帶那小子回來給你看。是個善良的好家伙喔。」

那麼善良的好家伙你是怎麼找到的?梢很想針對這點詳細打聽。

梢與碧的感情算是很好,但碧從東京回老家後,彼此就不再有昔日那種親密,碧變得更干練,反而像大姊姊。一如梢掩飾自己夢想結婚的本心,碧也不再吐露私生活的瑣事。或許就是因為雙方拉開了距離,一把年紀的姊妹倆才能夠從不惡言相向地和平共處。況且另一方面,碧隱約也在心中對「成天做白日夢」的姊姊報以苦笑。就連梢自己也清楚這點。

梢不知不覺依賴妹妹。

二十六歲的碧,遠比梢更世故老練。

梢唯一頑強堅持的,只有喜好的問題。她喜歡綴滿荷葉邊帶有蓬蓬裙的洋裝,碧基于職業品味很想大肆批判,然而唯獨這點,梢對專家的意見充耳不聞。

「不要,我就喜歡這樣子。」

梢如此堅稱,穿著輕飄飄的荷葉襯衫和百褶裙就出門。碧主張衣服重質不重量,應該擁有幾件料子好、做工好的衣服,梢卻反其道而行,只想擁有許多盡管廉價卻很浪漫漂亮的可愛衣服。只要一眼看中意了就會立刻買下,哪怕是穿起來有點緊也要硬塞進去。碰上身體欠佳經常咳嗽時,還得把衣服拆了重新修改,但梢從來不與碧商量。

碧工作經手的都是一件五、六十萬,最便宜也要三十萬圓左右的衣服,有一次碧忍不住嘲笑梢的洋裝:

「還真是輕飄飄的布料啊。」

那不是出于惡意,似乎只是因為太浪漫夢幻的設計令碧反胃,而且在這世上居然有人買那種衣服,令碧感到輕微的震驚,純粹出于這種好奇罷了,但梢還是感到很受傷。

「沒事沒事,這樣就很好。」

梢賭氣說,從此下定決心,再也不和旁人談自己的喜好。梢覺得被恥笑,但那或許是因為她對擁有明確的工作目標,踏實朝目標努力的妹妹,多少還是抱有一點自卑感吧。

(在專家看來,或許有點怪,但我就喜歡這樣。)

梢堅定地這麼想:

(就算是親姊妹,也沒必要事事都一樣。)


之所以如此充滿戒心,或許是下意識想要防衛自己容易受傷的自尊。碧的伶俐之處,就是馬上改口認同:

「是啊,姊姊很適合穿這樣,像個賣萌裝可愛的女孩子反而更襯你的氣質。每個人本就不一樣嘛。」

碧並不會事事都執著于自己的信條。梢雖覺得妹妹是在哄她,還是心情好轉。廚藝被誇獎,衣服被贊美,一屋子全是女人的輕松自在令她精神飽滿,也就這麼日複一日過下去了。

現在住的房子,是戰後市政府蓋的公營住宅,看似臨時組合屋。父母結婚定居時,市政府廉價出清,因此住在這一帶公營住宅的人,很僥幸的,得以擁有房屋土地。地點就在大阪近郊因此也很方便,雖然狹小,但家家戶戶都在昭和三十年代重建,或者改建成雙層樓房。梢的家也經過三次改建,才剛改成雙層樓房,父親就死了。

二樓有兩間二坪多的房間,姊妹倆各住一間。

正因為一直想著將來「結婚」就會搬出去,梢才能安于蝸居在那二坪多的房間。光靠夢想果腹便饜足的狀態已持續了好幾年。

碧與梢的房間之間有扇拉門,夏天很熱,有時把拉門敞開,姊妹倆就像是頭碰頭一起睡。梢很喜歡這種平安、溫馨的生活,至于碧是怎麼想就不得而知了。

「姊姊,你不要擅自打開好嗎!」

碧曾經這樣笑著軟中帶硬地表示。梢和母親共用樓下那個母親的鏡台,碧把她在東京使用的梳妝台帶回來後,放在窗邊。梢就是開了那個梳妝台的抽屜才引來碧這番話。

「抱歉,我只是想借一下衛生棉。」

梢曾經看碧放進那個抽屜,所以才會隨手打開,但碧不客氣地撂話:

「要拿衛生棉的話樓下洗手台不是多得很!」

梢被碧不快地數落,立刻退縮。她說不出「你凶什麼!」這種話。她只會一直耿耿于懷,覺得自己「搞砸了!」。梢很清楚碧比自己能干,現在碧既然那麼生氣,肯定是自己做了很不應該的事吧,她不禁如此自責。

可是,另一方面,梢也覺得──

(只不過開一下抽屜,犯不著那樣興師問罪吧?)

梢不寫日記,但碧的日記或許放在抽屜里,但就算放在里面自己又不打算偷看──梢想了又想,終于趁著碧不在的某天,又偷偷拉開抽屜。里面放著摺疊好的手帕與絲巾,最深處有衛生棉的盒子,底下是從未見過的扁盒。梢仔細打量,拈出里面的東西一看,是薄薄的橡膠制品。

聽倒是聽過,原來這就是那個啊,與生俱來的好奇心促使她定睛檢視。原來比想像中更小更輕薄耶,她不勝感歎。

這年頭的小孩,即便是女孩子,上了中學之後或許也拿過或見過,但梢總覺得「看到不得了的東西」,慌忙又放回去藏好。即便在周刊雜志看過,這還是頭一次看到實物,身邊就有人擁有那個也是頭一遭。梢很亢奮,跑回自己的房間,朝空中揮下手刀。

「殺!」

她喊道。

(啊,嚇一跤……)

說著,她有點好奇自己驚嚇時的表情是怎樣,抓起手鏡,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的臉。梢小時候口齒不清還不太會講話時,講不出「嚇我一跳」,據說總是講成「嚇一跤」。父親疼愛梢,經常模仿她,結果全家人只要心情好時,總有人習慣說句「嚇一跤」。

現在那個久違的口頭禪,又從梢的嘴巴冒出。

碧有機會使用那種東西嗎?如此說來她遠遠比梢成熟太多了。即便在理論方面裝了一腦袋知識,可梢缺乏相應的實際戰績,因此想到一半就云遮霧罩一腦袋漿糊。不過,倒也不是無法想像秘密情事的火熱,只是拘泥于形式上,怎樣都不好意思掛在嘴上。

對梢而言,周遭彷佛大霧彌漫,自己就在其中醉生夢死。

她之所以不時比出手刀的動作,在嘴里喃喃喊「殺!」,或許就是為了拂去濃霧才下意識做出的動作。

聽到碧宣布「即將結婚」,抽屜里的東西頓時浮現腦海,梢事不關己般暗忖……

(果然說要結婚的女孩子就是不一樣。)

梢或許有點反應遲鈍。

碧要結婚的這件事,不,包括結婚這件事本身,原本就是不到現實關頭無法理解。

碧已經帶著那個青年去母親工作的地方先給母親看過了。這點也頗有碧素來俐落的風范。青年比碧小一歲。

「塊頭很大,看起來挺健康的。是個好人喔。雖然看起來像彪形大漢,卻很溫柔。」

母親說。看來母親很中意。

「嗯──這樣啊。彪形大漢啊。」

梢說,彷佛那個青年是別人要介紹給自己的相親對象似地想入非非。即便在公司工作,也好像飄飄忽忽定不下心,都是因為那個。

不過,那人當然不是要介紹給梢的對象,所以飄忽的臉紅心跳,在各種機會都被潑了一盆冷水。住在京都的姑姑,包了一個紅包送來。

「哪,阿梢,你很羨慕吧?不過這都是緣分,將來你肯定也會遇上好緣分,所以你別嫉妒,要歡歡喜喜送阿碧出嫁才好。」

姑姑這麼安慰梢,即便是老好人的梢也忍不住氣惱。

「我干嘛非得嫉妒她不可?姑



姑真討厭。」

之所以感到一肚子火氣翻攪,就是這個緣故。那絕非憎惡或嫉妒。當然,其中也摻雜了別扭和嫉妒、羨慕、單方面的恨意、失意、郁悶、被遺棄的落寞等等,但是除此之外,還有隱隱約約的期待、好奇、臉紅心跳、嘖嘖稱奇、亢奮……絕非只有負面情緒而已。就像成堆的暗色玻璃珠也夾雜不少五彩繽紛的漂亮玻璃珠,看起來如同美麗的毒素,如今正在燒杯中咕嚕咕嚕地激烈翻滾。對于這樣的狀態,梢在提心吊膽的同時也覺得好玩。可是被姑姑莫名其妙地同情後,酒精燈的溫度益發升溫,里面的毒素沸騰,幾乎隨時會「砰」一聲爆炸。

梢走上二樓。

「腦子有病啊!」

她獨自念叨,揮舞手刀,對空喊出:

「殺!」

後來,她也被附近鄰居這麼安慰。這一帶有很多住了幾十年的老住戶。

「留下姊姊在家啊?妹妹出嫁了一定很寂寞吧。」

人們對她說。

即便在家中,婚事也談到具體化的地步了。媒人該請誰,禮服不想用租的,碧的手藝好所以要親手縫制禮服,婚後要住在南大阪的公寓,什麼時候要下聘……碧似乎迅速又俐落地忙著一一安排。母親缺乏決斷力(這點也跟梢一樣),所以對于碧的安排,只會說「嗯,好啊」。

「公寓的押金,用我們雙方的存款支付,所以付了那個就沒剩什麼錢了。家里的舊盤子和湯匙之類的我帶走,就算數目不齊全也無所謂,花色和形狀參差不齊也沒關系,反正我也不會做那麼精致的料理。那小子的廚藝還比我高明咧,登山的時候都是他掌廚。」

碧說。

「是喔。他還會煮菜啊。」


這麼一說,梢的腦中也開始浮現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想像,彷佛可以看見一個彪形大漢站在廚房做菜。梢忍不住想像那人煮的飯菜是要給自己吃,不禁心如小鹿亂撞。

去上班時,她攔下每個人,就像自己立下大功似地得意洋洋:

「我妹要結婚啰。」

有人揶揄:

「那你也不能落後,趕緊把自己嫁出去吧。」

這種話題明明是自己先開的頭,她卻對那人很生氣。

如此這般,梢半是氣憤半是興奮,彷佛要結婚的是自己一樣鎮日飄飄然。

會生氣,一方面固然是因為鄰居和公司同事還有姑姑的反應,但母親忍俊不禁說的那句「對了,這讓我想起那位川越先生經常寄信來呢」也不無影響。

「寄信來?給阿碧?」

「嗯。有時候一星期就寄來三次。」

「我怎麼都不知道?這樣啊──」

在家中,母親是最早回來的,所以白天送來的郵件通常都是母親第一個拿到。母親會把郵件分別送到兩個女兒位于二樓的房間,在梢不知情的情況下,母親不知已這樣送了多少封寄給碧的信。

梢聽了之後,頭一次感到具體的嫉妒。她暗想,「到底寫些什麼啊?居然一個星期寄來三封。」想到這里,如此頻繁收到男人寫來的情書卻在自己面前完全不露痕跡的碧,儼然是個拒人千里之外的成熟女人,讓梢毛骨悚然、腦筋混亂。

可在同時,碧也會用「姊姊煮的飯菜真的好好吃」這種話討好梢。而且,也會穿上結婚禮服給梢看,問她:

「怎麼樣?做得很漂亮吧?」

那是幾乎毫無裝飾,設計簡潔的白色絲緞禮服,非常適合身材高挑毫無贅肉的碧,只有成熟的女人才撐得起那樣的禮服,梢對此也深深感到具體的嫉妒。

愛作夢的梢,比起抽象的事物,當某種具象的東西呈現眼前時,或許更容易刺激她原本沉睡的嫉妒沖動。

但梢好歹也有自尊心,她認為絕對不能讓旁人發現那個。京都姑姑說的話之所以令她氣憤,肯定是因為的確被姑姑一語道破了幾分。

梢之所以起意戴墨鏡,就是想掩飾內心那種動搖。

「這個星期天,那小子要來。」

碧這麼一說,梢的混亂更加嚴重了。

「好歹幫我鑒定一下。」

碧的語氣就像在說什麼貨品似的。就只是帶來家里,與梢見面,和母親一起喝喝茶──碧如此表示。

「干嘛不留下來吃個飯?我可以弄點菜。」

梢熱心地說。光是聽說那個男人要來家里,梢就已經有點亢奮了。可以絞盡腦汁烹調各種菜色款待那個青年,讓她很開心。

「這樣啊,那就麻煩姊姊啰?」

碧說,那種笑容彷佛已看穿梢的心事──會這麼想是梢自己太多疑嗎?

碧從來不曾外宿,但自從向家人宣布婚事後,開始明顯地晚歸。有時梢已經睡熟的深夜,她才拿備用鑰匙進門,上了二樓大概是安心了,只聽她「呼──」吐出一口氣。飄來一陣不知是香水還是洋酒的強烈異味。碧似乎只開了枕畔的小台燈在脫衣服。壁櫥位于梢的房間這邊,所以每次梢都會替碧先鋪好被窩,但碧不知是否喝醉了,動作似乎有點粗魯。脫下淺紫色褲襪隨手一扔,結果褲襪揉成一團飛到她與梢的房間交界處。香水與酒精還有洋菸的氣味混在一起格外刺鼻。那單薄、皺巴巴的褲襪氣味實在太強烈,似乎沾附著成熟女人身上的油脂。這時碧又吐出一口長氣,梢感覺彷佛是那件褲襪發出的聲音。

室內就此一片死寂,好奇的梢抬起頭悄悄一看,碧的套裝和胸罩也隨手扔了一地,大概嫌麻煩只穿上睡衣上衣,一頭倒在被子上呼呼大睡。內褲是極薄的白色棉質,而且是很小件的比基尼款式,因此營養充足、油光水亮、看似頑強的陰毛,以不可抵擋的氣勢爭相冒出。碧只穿了睡衣上半截,下半身就這麼懶洋洋地伸長,呼呼大睡。光滑的褐色雙腿,肌肉結實緊繃看起來要踢要跳都很有力,腿根茂密的毛發,看起來也同樣爭強好勝。碧和她的陰毛,似乎一點也不覺得不好意思,反倒是梢再次彷佛碰了一鼻子灰不自覺畏縮起來。

她深深感到,自己果然比不上成熟女人。

星期天到了,夏天好像終于正式來臨,晴朗乾爽又炎熱。海禁與山禁早已開放,可惜最近一直天氣欠佳。

傍晚天色尚明亮,碧就帶著那個青年回來了。梢也沒多做考慮,弄了蟹肉炒蛋、鹽烤香魚、南瓜濃湯,中式西式日式都有,為此不免有點忐忑不安。她覺得或許應該做些更有主題的料理才對,會這麼想是因為對碧要帶回來的青年抱著極大的期待。

這個家,將有年輕男人加入,這種事以前沒發生過,因此梢心浮氣躁興奮得臉都紅了。

比起約定的六點半晚了一些才傳來碧的聲音。梢心慌意亂,急忙沖出廚房,奔向後面的浴室。當初改建時把小院子敲掉做成浴室,因此鏡台就放在那前面的走廊。心浮氣躁地化妝時,她覺得粉底比平時抹得更厚,口紅似乎也太紅了。

按照老習慣,她對著鏡子咧嘴,看看自己笑起來怎麼樣。因為只要一想到這種場合下,在那個叫什麼川越的「那小子」、彪形大漢的眼里,自己看起來不知如何,便感到臉紅心跳。

「是這里嗎?」

男人的聲音突然響起,走廊的玻璃拉門被拉開。廁所就在浴室旁邊。

男人真的很像這個家中第一次出現的外星人。膚色黝黑,塊頭比想像中更高大。他一臉驚愕地看著鏡台前的梢,吶吶說聲「不好意思」低頭行禮。梢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鑽過他身旁一溜煙逃往廚房。

男人從廁所出來後,似乎坐在起居室。正在和母親說話。碧喊道:

「姊姊,來一下好嗎?──嚇一跤。姊姊該不會是害羞吧?」

說著對青年解釋,「我姊個性比較害羞。」

碧說完笑了。青年朗聲說:

「那跟我一樣。真好,可以遇見個性一樣的人。」

梢剛才沒仔細看,但男人似乎骨架粗大,有張方正老實的臉孔。坦蕩蕩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那種臉孔才會發出的。

「快點呀,姊姊,快過來。奇怪,你干嘛磨蹭半天。」

碧說,母親也跟著起哄大笑。梢更加害羞不敢見客。她覺得自己這些年來就是喜歡那樣的青年,一直在等待對方出現。

年輕男人的鮮活精力,彷佛流入這老舊的小屋子顯得格外耀眼。梢滿臉通紅被那股精力擊中芳心。

然而那個男人,是妹妹的對象。

說不定,愛作夢的梢就這樣反覆沉浸夢想,一輩子都無法在現實生活中與男人相遇,就此終老一生。

梢覺得自己打從很久之前,隱約早已明白這點。可是,她毫無辦法。

「姊姊真怪,快過來。」

「嗯。」

梢低聲回應,准備端出菜肴。這個樣子,萬一出去了說不定會興奮過度,一個人喋喋不休。這樣的自己,梢覺得打從前世好像就已隱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