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都是「七七」的錯。
事情本該更順利一點的,結果好像就是不肯朝預設的方向發展,所以這下傷腦筋了。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我是說堀先生。
我愛上了堀先生。
他是比我小六歲的青年。
若問他到底哪里好,我也說不上來。其實他並無特別值得一提之處,就是個平凡青年。
而堀先生那廂,也不知是怎麼看待我,不過,他應該不討厭我吧。
我倆很聊得來,而且品味也挺相似。
聊到某藝人或某小說時:
「啊,那個不行。那個我受不了。」
這點,也跟我一樣。
但,我盡量不讓堀先生看到我丈夫。
我不希望他看到我丈夫後覺得:
(啊,那個我受不了)
我並不是討厭丈夫……更何況,丈夫並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男人,但他熱衷工作,與我和堀先生的世界好像有點不一樣。
我不希望堀先生看到我丈夫後,心想:
(嗯──會嫁給這種人的香織小姐自己恐怕也──)
我希望他只把我當成我看待,不願被添加無謂的資料。
我並不想對堀先生怎樣。我可不喜歡不顧一切莽撞行動。
雖然不想亂來,但除了丈夫之外,我的確也想確保「心愛的堀先生」。並沒有要他做我情人的明確想法。他畢竟太年輕,況且我也不知對方是什麼想法。
不過,我的確有點希望他在我身旁打轉。
話說回來,我和堀先生的關系變得更親密都是因為七七。
七七,是小豬玩具──或者該說,是手指人偶。
臉孔是用黏土揉制,塗上鮮豔的粉紅色,連接小小雙手(同樣是粉紅色)的是廉價碎布隨便縫成的衣服。一只手鑽進那塊布中,食指頂著七七的頭,七七的雙手分別綴有硬紙筒,以便套入中指與拇指。
食指彎曲,七七就會跟著點頭。
動動大拇指,七七就會揮動左手。
只是騙小孩的簡單手指人偶,但七七的臉孔非常可愛。翹著鮮紅的豬鼻子,眼睛驚愕地瞪得圓滾。
而且神情非常快活。
我害怕養生物(因為曾經養死好幾只貓),因此身邊沒有可以嚷嚷「好可愛!」的生物。
年輕時曾經流產,目前三十歲尚無小孩。但一如我從不覺得丈夫「可愛」,我也不認為人偶或玩具熊有何可愛。
說不定,那就是墜入情網的起因。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比起自己去疼愛什麼,只要能被丈夫疼愛就已足夠。
女人被寵愛才是幸福。這個神話,凡是有女兒的父母都相信。但女人的雙手或許總是朝空中伸出,尋求能夠讓自己寵愛的事物。
我把右手伸進七七的布,動動七七的腦袋與雙手。
「你覺得堀先生今天會來嗎?」
我說。
〈應該不會來吧?今天又不是說好要來的日子。〉
七七搖頭說。
這時七七的聲音,變成小男孩獨特的、可愛的沙啞嗓音。當然是我在說話,不過,看著七七的臉孔,儼然像是七七在說話。
小臉蛋只有手心一半大,在我看來表情卻很豐富。
「是喔……堀先生不會來啊。」
〈打電話給他也沒用喔。他在外面跑業務,不在辦公室。我知道。〉
七七口齒不清、結結巴巴地說。
在我與堀先生之間,七七一直是個小男孩。不知為何不是女孩……。
七七是在「天神祭」的夜市攤子買來的。
大阪的天滿宮天神夏日祭于七月二十五日舉行,這天大川有駕船迎送神明的「船渡禦」活動,人潮洶湧。我和堀先生相偕去天滿宮拜拜。
這是我倆第一次結伴出游。
我的工作是做人造花。用染料將布片或薄紗染色,再用電熱棒夾出花瓣的形狀,用于帽子或人造花束。
也制作號稱藝術造花的精致美麗假花,並且曾開班授徒,不過現在比起那方面,主要是做被稱為新娘禮服花飾的東西。
也就是做新娘的頭飾,以及婚紗禮服和敬酒穿的禮服上的花朵。
設計師會送來草稿圖和布料樣本。我就配合那個,自己動腦筋制作頭飾及衣服上要點綴的玫瑰、小花等等花飾。
不時也會用到金色玫瑰或藍色玫瑰這種夢幻色彩。如今婚紗一年比一年花俏。純白的婚紗上,有時會綴滿粉彩色的小朵玫瑰花。甚至下擺也會點綴一圈金色花朵。
對于婚紗必須極盡豪華、華麗、惹人矚目的要求,一天比一天更強烈。
婚宴會場及婚紗出租公司都忙著不斷更新婚紗禮服。據說即使做得再多還是不斷收到追加訂單,因此我的工作也跟著增加。
現在若是小朵的花飾或葉片,我甯願出錢拜托以前教過的那些家庭主婦代為制作,然後我再收回來整理或修飾。另外最能看出手藝高低的頭飾,就由我自己負責。
這本就是我的興趣,況且當我絞盡腦汁發揮創意,贏得婚紗公司及設計師的好評,我也大受鼓勵,更加投入工作。
丈夫對此並不贊成,但也沒有特別反對。他的工作很忙,每天回來都已精疲力盡。深夜返家後因為過度疲勞往往心情欠佳。晚餐也幾乎沒在家里吃過。
丈夫與同事相處的時間,遠比和我在一起更長。偶爾見他早歸,也是忙著往行李箱塞東西。
「你這是干嘛?」
我說。
「我要去美國。明天起出差兩星期。」
「噢──」
「我沒跟你說過嗎?」
我壓根沒聽說。
丈夫並無惡意,是真的忘了,以為自己已經說過。
他滿腦子似乎只有工作。
工作上的電話甚至會打來家里。丈夫接到電話毫無不滿。不僅如此,看起來還很高興。而且他會聊得很熱絡,與電話彼端的人物產生甜如蜜的親密感,笑聲之中,帶有令我聽了都毛骨悚然,甚至堪稱性愛式陶醉的充實感。
工作與友情。
若有似無的競爭意識,似乎也對那友情產生愉快的張力。
丈夫現年三十五,似乎正處于工作得心應手的環境。與朋友的交游往來,好像也成了他的人生支柱。
我揣測丈夫的充實感,抱著「那樣最好」的念頭,自己偷偷過我自己的小日子。因為感覺他就像一個人玩得很好、不吵不鬧的乖寶寶,所以我不用在他身上花太多心思。
(沒想到他是這麼不用我費事照顧的人。)
我半帶灰心的想。
雖然一開始就已察覺他是相當專注工作的人。
他好像也沒有非要生小孩的打算。
我開始做人造花的工作後,終于不用再煩躁地旁觀丈夫「一個人玩」。
如此一來,丈夫三天兩頭不在家或出差,反而對我更方便。因為我出門去百貨公司或參觀時裝秀、婚紗禮服展示會的次數也愈來愈多。
我做的假花博得好評後,也變得貪心了。我大量搜購國外的婚紗書籍,一心只想多吸收一點新鮮空氣。也開始去看電影,替自己買了不少新衣服,或是訂做服裝,變得很注重打扮。
而且我手里有錢了!丈夫是美式風格,向來只給我必要的生活費。
「不能把錢都交給香織掌管,你只會有多少花多少。如果我不好好管著,鐵定成了所謂的『泥菩薩下水』。稀里糊塗就泡湯了。」
我自己並不這麼認為,但在丈夫看來或許如此。
但我的工作意外賺到錢令我很開心,我沒有告訴丈夫。只向幾個親友偷偷報告。
不可思議的是,我的興趣開始幫我賺到錢後,反而能夠對丈夫產生共鳴了。當然不是重新愛上他。
我只是覺得,工作如此有趣,難怪丈夫會全心投入。
丈夫與同事的友情之緊密,雖讓我稍感吃醋,倒也能夠體諒,對于丈夫的深厚友情,也能抱著「這是難免的……」的理解了。
當他忙于工作時,本該是最奢侈地耗費大量時間的夫妻恩愛,也改用掏耳朵的示愛方式,眨眼之間就此打發。對于丈夫這種習慣,我終于能夠恍然大悟地覺得「……難怪」。
當然有時也覺得這樣光靠理解與領悟填補空白的夫婦關系,未免太稀薄,但我無能為力。
況且,對丈夫而言我仍是必要的一部分。
有時丈夫會邀請公司的人(帶著妻子)來家里吃飯開派對,這種時候,我會假裝與丈夫鶼鰈情深。因為我知道丈夫如此期望。
也有許多夫妻都有派駐海外的經驗,因此派對很熱鬧,這種時候,我會扮演丈夫最稱職的伴侶。
我的演技絕佳,足以匹敵丈夫。廣東皺紗白襯衫配亮麗的藍色牛仔褲,穿在身上很合身,至于首飾,只有白金項煉及耳環。頭發剪得很短,我知道這樣的我能引來男男女女的注目。但我堅持扮演受丈夫寵愛的任性小妻子,丈夫也笑著扮演縱容嬌妻任性的好丈夫。
派對結束客人離去後,有時我們依然很亢奮。
客人
之中也有丈夫的上司夫婦,我們肯定給他們留下「這個家庭真的很幸福!雖然沒有小孩,但夫妻倆的感情看起來水乳交融。這是成功的婚姻生活!」這種印象。因為我們發現許多足以如此相信的證據。
那對于丈夫在工作上的立場很有利。
丈夫與我都沉醉在這樣的成功。派對結束後依然不減興奮。
「香織,要喝一杯嗎?」
丈夫把喝剩下的白葡萄酒從冰塊已快溶化的玻璃桶抽出。
「好啊,我要喝。」
對話這樣已足夠。和丈夫一起洗澡,然後,耗費比平時更多的工夫和時間做愛,那與其說是派對的亢奮所激發的愛,毋甯更近似「我們成功了!是吧,搭檔?」這種合演完一場好戲之後的慶功宴氣氛。
受邀去別人家作客時也是。
我戴著寬帽緣的黑帽子,身穿暗紅色天鵝絨長大衣,裝扮出有點「美好的舊時代優雅」風格。絨布黑帽子綴有紅色羅緞緞帶,在玄關脫下大衣與帽子後,里面是豹紋絲質襯衫與黑色絲質緊身褲,換言之讓服裝說話就好,自己不用饒舌出風頭,只要扮演喜歡對丈夫撒嬌,熱愛派對,而且真的很興奮的模樣即可。
最後愈演愈假戲真作,我似乎真的打從心底享受派對,但是到了一天的結束,終究擺脫不了那種「今天的戲也演得不賴!客人的反應與喝采也很熱烈!是吧,搭檔?」的心情。
不過,我不覺得自己不幸。因為我認為,人生,還是「演得成功」最好。
堀先生是婚紗禮服公司的人,每個星期會來收取一、兩次我的作品。
之前負責來收貨的青年們,確認件數是否正確、是否按照設計師的指示縫制後,往往不多說廢話便匆匆離去。但堀先生會仔細打量做好的頭紗或花飾說:
「啊,很有氣質呢。」
「這顏色很精致呢。」
因此我不知不覺愛上堀先生。
他是個看不出年老或年輕的人,據說現年二十四歲,未婚。身材中等,有點偏瘦,五官平凡,臉色也不太好看。頭發帶有一點褐色,是剛硬如鐵絲的直發,毫無肉體魅力。甚至堪稱外表寒酸。
然而,不知怎地我就是喜歡他。
「這種大紅色洋蘭,看起來雖然花俏,卻又有種高貴的氣質,格外清純。」
他會如此贊美。他是「懂得欣賞」的人。我說:
「可是公司一再強調要我做得花俏、花俏。偏偏就是很難做出花俏、夠引人矚目的成品,做來做去都會變成楚楚可憐的可愛風格。」
「是啊,這年頭,大家都喜歡花花綠綠的東西……就拿敬酒穿的禮服來說吧,不知該說那是阿拉伯後宮風格還是鯉魚旗,簡直花俏得一塌糊塗。這種現象北起釧路南至鹿兒島,全國各地的婚宴會場都很常見,真不知是怎麼回事。現在的日本人是有花俏饑渴症,還是都想當明星?這年頭的年輕人,真是驚人啊。」
堀先生彷佛自己不是年輕人般地笑了。
堀先生這種率直、溫文儒雅的笑容我也喜歡。他含蓄的笑聲我也喜歡。一旦覺得喜歡,好像心里的某種情愫難以遏止地瘋狂增長,我性急地對他聊起音樂、書籍以及電影等等話題。
堀先生沒有年輕人那種不懂偏要裝懂的臭脾氣,所以我見過「堀先生」後,也不必再覺得「今天的戲演得很成功!」。
我可以誠實地說,誠實地笑。
雖只是短短十分鍾或十五分鍾的相聚,但堀先生預定要來的日子我總是心情特別好。
不過話說回來,為何他如此令我懷念?總覺得似曾相識。彷佛前世就已認識他。
有一次,正在做假花的我忽然心血來潮,從丈夫的書架取來《日本近世百年史》這本攝影集。
對,翻到這本書的戰爭時期部分,刊有日軍侵華做出種種殘酷惡行的照片。其中一張,不知是游擊隊還是間諜,抑或是無辜的普通老百姓,只見一名青年按照日本做法雙手被反綁在身後,正要遭到日本士兵們處刑。
鋼絲般的直發,清澈的目光,瘦削的雙頰,與堀先生一模一樣。
青年的眼神清澈平靜。彷佛要調侃處刑的人:
「這樣好嗎?真的?沒問題?」
是毅然決然的目光。
然而,這或許只是我自己想太多,面臨死刑的青年,說不定已因絕望和恐懼渾身僵硬,只能朝鏡頭呆呆投以恍惚失神的視線。
那渺小如豆的照片,深藏在我的記憶,或許因此與堀先生纖細的身材重疊,勾起我的回憶。但我當然不可能對他說:
「你和將要處死的俘虜很像喔。」
所以我始終不曾提及。
堀先生習慣來我家後,帶來不少方便。丈夫不肯碰的家電用品的簡單修理、善後收拾,星期天堀先生來的時候都會幫我處理。丈夫星期天也不在家。稍有空閑時他甯願陪客戶打高爾夫球。
我邀請堀先生共進簡單的午餐。
有三只流浪貓母子,雖然不是我家養的,卻經常待在院子吃我喂的飼料。堀先生輕輕伸出手,貓咪們乖乖吃著貓食,任由他撫摸腦袋。
還有鼬鼠定居。某次小家伙正要穿越院子,看到堀先生,還皺著眉頭駐足看了堀先生老半天。
「我喜歡動物。很想在鄉下養動物。」
堀先生這麼一說,我當下舉雙手贊成。打赤腳和小貓小狗作伴,騎馬奔馳的生活,肯定很美好,可惜不能實現,我肯定還是會和丈夫演戲,想著「今天的戲也演得很成功!」堀先生則是繼續從釧路到鹿兒島,四處推銷婚紗禮服過日子。
「都市長大的人,終究做不到。」
堀先生隨口說道。果然不愧是大阪人,壓根不當回事。似乎在精神上步伐特別輕快。
天神祭那天晚上,我與堀先生一起去看熱鬧。
人潮洶湧,橋上摩肩接踵,擁擠得無法參與船渡禦活動,我們直接去正殿拜拜,在路邊攤買了手指人偶。鑼鼓喧天。
咚咚七七鏘
咚 七七鏘
咚咚七七鏘
咚 七七鏘
天神祭的鑼鼓樂聲頗有大阪人的風范,顯得格外熱鬧忙碌。
對于京都祇園祭那種徐緩悠長、拖長了音調的「咚──咚──七──七鏘──」,大阪人總是批評「聽到那種老牛拉車慢吞吞的聲音,只會兩眼發黑」。
那鑼鼓聲始終不絕于耳,于是小豬手指人偶就此取名為七七。
我們走進南區的義大利面店吃飯。這是我第一次與年輕男子單獨在大阪的深夜街頭「游蕩」。
那間餐廳很像地窖,卻充滿活力。我們喝了葡萄酒,而且,中間夾了一個七七非常有意思。
堀先生氣色欠佳、光滑細致的肌膚,逐漸泛出一點點血色。並不是腹語術那麼誇張的技藝,他只是用右手舉著七七說:
〈呃──我是七七。〉
扮演七七時,他很會模仿幼童的聲音說話。
〈大姊姊和大哥哥是什麼關系?〉
「你覺得應該是什麼關系才對?」
我也開玩笑接腔。七七小巧地搖頭:
〈應該沒關系吧。應該不是男女朋友吧。〉
「這小家伙好像有點早熟而且還有點老氣橫秋。」
堀先生說。
「好像是很嘮叨的小孩喔。」
我也說。
七七這次把臉轉向我,指著我說:
〈大姊姊應該趕快回家了吧。〉
這種帶有規勸口吻的「應該」,帶有很好笑的味道。
〈大姊姊的老公應該很擔心喔。〉
「沒事。小孩子不用操心。」
〈可是,大姊姊太晚回家,老公應該會生氣吧。〉
「老公自己也很晚回家。」
我說。
〈嗯……夫妻倆都很晚才回家啊?〉
「對。」
〈那你們到底是為了什麼住在一起?〉
為了演戲。
但七七會懂嗎?
〈大姊姊,你的快樂是什麼?〉
「這個嘛……就像現在這樣,喝葡萄酒,發呆。還有和七七在一起。」
〈和堀哥哥在一起呢?〉
「很快樂啊。」
我不禁脫口而出。
〈大姊姊喜歡大哥哥吧?〉
「啊──嗯,對。」
「七七。夠了,別裝小大人。」
堀先生看似慌張地說著,敲了一下七七粉紅色的腦袋。
〈好痛!為什麼要打我?〉
「因為七七說了不該說的話。」
〈大哥哥自己明明就很想問吧。〉
「喂,不是叫你別說了。」
〈為什麼不能說?大哥哥喜歡大姊姊吧?〉
「唉,真拿你沒轍,小壞蛋。」
我說。
我倆出去喝酒的情形,逐漸增加。
七七總是藏在我的皮包同行。
在酒吧喝酒時,堀先生會讓七七大喊:
〈又喝第三杯!這怎麼得了!這樣會回不了家啦!〉
「就算真的回不去,又有什麼關系。小孩子不要插嘴管
大人的事!」
〈啊──大哥哥大姊姊該不會變成外遇關系吧?〉
簡直太滑稽,我忍不住笑了。
堀先生與我,或許是當成開玩笑,就這麼半推半就,像「泥菩薩下水」一點一點融化,所以沖淡了抵抗感。因為只要有七七在,我們就可以坦然嘲笑「外遇關系」。
七七把臉扭向堀先生抗議。堀先生故意摀住七七的嘴巴,說:
「小笨蛋,小傻瓜,不是叫你別說了……」
〈好痛!打人家腦袋會變笨耶!老是喊我笨蛋長笨蛋短的,真的會變笨喔。〉
我聽著堀先生與七七的對話不禁捧腹大笑。
堀先生這人,沒想到居然是這麼寶里寶氣(大阪說法,意思是指耍寶)。虧他有張即將被處死的犧牲者臉孔。他搞笑的個性漸漸原形畢露,逗得我很開心。
堀先生看似溫文儒雅,卻像是底下藏滿許多有趣事物的寶盒。
七七從此成了我與堀先生的偶像。
「七七最近好嗎?」
打電話聯絡時,堀先生總不忘這麼問。
我把七七豎立在工作室角落。用毛巾包裹化妝水的瓶子,再把七七套在上面,讓他站直。
如果不這樣做,七七會像斷了線的小木偶,化為碎布與土塊,萎靡在桌上。
七七乍看之下,塌鼻子和張大的嘴巴很像小呆瓜,但我知道他可沒有那麼容易對付。
〈這個星期天,大姊姊的老公該不會又要出差吧?〉
「哎呀,好像是耶。」
〈大姊姊正打算開車出去兜風吧。哈哈哈,好期待喔。〉
「討厭──你這個『人小鬼大的小壞蛋』!」
我說著,忍不住敲七七的腦袋。
結果,那個星期天果然如七七所預言。
我們去了北攝的山里。那天,丈夫留下了車子,于是由堀先生當司機。
我左手撐著七七,讓七七從車窗看外面。
時值初秋,天氣還很熱,但風的氣味已有不同。
七七很開心。
〈啊啊,好舒服的風──〉
這其實是用我的聲音,但七七的聲音變成可愛的幼童聲音。
「的確是一路好風相送。」
〈我肚子餓了──快給我吃飯!〉
七七尖叫。
「誰啊,這麼不懂禮貌。我可不記得有帶這麼不懂禮貌的小朋友出來喔。」
堀先生也跟著一搭一唱,超好笑。
樹木的綠意已有點褪色,雜草凶猛茂密的樣子也失了氣勢。最主要的是云不同。變成輕飄飄的淡淡微云。
河邊種了成排垂柳,形成一段美好的綠蔭。時間還有點早,繼續走下去,忽然出現一大片社區公寓,于是兩人商議:
「就在這里吃飯吧。」
攤開舊桌布,堀先生與我取來便當。正方形的春慶漆器便當盒非常沉重。
「噢,噢,嘖,嘖嘖……真開心。」
堀先生已迫不及待地開始嘖嘖有聲了。
趁我取出杯子筷子時,堀先生又玩起七七。
「七七,你一定不曾在這種地方吃過大餐吧?」
〈我的人生好黯淡……〉
不過若要這麼說,其實我也是。
活到這麼大,我從來沒有野餐過。丈夫倒是經常與同事去打高爾夫在外野餐吧。
而且,冷眼旁觀丈夫獨自玩樂,我覺得自己的人生就像「泥菩薩下水」,一點一點地漸漸消耗。
只不過是肉丸子及烤雞肉棒、燉蔬菜、生菜沙拉、醃梅子、炒牛蒡絲這類簡單菜色,堀先生卻吃得津津有味。
雖然身材纖細,臉色欠佳,但他的身體底子似乎還不錯,食欲旺盛地狼吞虎咽。
我做的飯菜,第一次有人這樣吃得津津有味。
(年輕人果然就是不一樣。)
我如此深深感歎。
堀先生說宿舍平日供應的飯菜很差,所以把肚子吃到都快撐爆了,非常滿足。然後──
〈肚子爆炸男!〉
他讓七七這麼喊他。
〈大哥哥,你沒話說了吧。〉
「對,無話可說。」
〈你一定覺得要是天天都能吃到這樣的飯菜該多好吧?〉
「對,我是這麼想。」
堀先生露出天真無邪的陶醉神情,倒臥在布上,雙手疊放在腦袋下方。
只有略遠的縣道偶爾有車經過,四周很安靜。堀先生依然躺著,把七七放在膝上。
「七七,你去給我撿個老婆回來。」
〈那種東西可不會掉在地上。大哥哥應該自己去找吧。〉
「啰嗦。」
我也吃得很飽,所以心情很好。
平時都是一個人吃飯,往往剛吃完就已不記得自己吃了些什麼。
所以,現在待在空氣清新的地方,吃得飽飽的,心神恍惚,感覺很舒服。
「那個雞蛋里放了毛豆的毛豆煎蛋,很好吃耶。」
堀先生對七七如此說。
「我以前只聽說過韭菜煎蛋。還有白飯上面撒點黑芝麻也不錯。用海苔包飯吃、壓得扁扁的不夠美觀,對吧,七七?」
〈嗯,我喜歡烤雞肉棒,炒牛蒡絲也不錯。對了,聊飯菜的話題是無所謂,但是待會要去哪里?〉
「嗯──你覺得去哪里好?七七。」
堀先生的態度怡然自得。
那讓我又想起即將被處死的犧牲者那清澈的目光。
說不定,堀先生的個性其實「非常厚臉皮」。
〈如果去不該去的地方,後果很麻煩喔!〉
七七大喊。
我想過種種狀況。
我喜歡堀先生,所以要去也行,但另一方面,多少也有點打退堂鼓,覺得「變成那樣會很困擾」,最好不要讓事情變得太複雜。
「是啊,最好不要惹出什麼麻煩。」
堀先生是在試探我嗎?
哼哼。
但我還是會在意。
〈還是趕緊把布收起來回家吧!〉
「七七,你好啰嗦。」
我笑著敲七七的小腦袋。
七七又高喊:
〈再這樣磨蹭,就會想去不該去的地方喔!〉
真是太好笑了。
我喜歡這樣的堀先生。感覺上,很逗趣。
但是如果硬生生地非要把這種人變成情人,事情也就不過如此而已。
我從堀先生的手里接過七七,讓他高喊:
〈對呀,大哥哥。事情可不是睡一覺就好喔!〉
堀先生敲七七的腦袋,仰望藍天,緩緩倒臥。看來是打算睡個午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