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戀情之棺



有二來也好,不來也無所謂。

宇禰想。她不願勉強自己妥協。任何事只要順其自然就好。不過,她想有二肯定會來吧。她不知道有二自己是否察覺,但有二現在就像小狗一樣圍著宇禰哼哼唧唧打轉。

(我的比喻總是很壞心眼……)

宇禰偷笑。從外表看來,八成看不出宇禰是那麼壞心眼的女人。頗有晚夏風情的藍灰色厚質純棉套裝,手里拿著草帽。個子不高不矮,但姿勢挺拔,所以看起來高挑。褐色的頭發蓬松,不是染的,是天生發色就這麼淺。一如這種發質的人常有的,皮膚也特別薄。一曬太陽顴骨附近就會冒出雀斑,那讓她看起來像個良家婦女。嘴角總是浮現若有似無的微笑,眼神炯炯有力,卻含蓄地隱藏起來。

被隱藏的意志力與壞心眼,旁人無法輕易發現,因此有二似乎也相信她是隨和大度、溫柔善良、撒嬌也不會挨罵的「阿姨」。

為此,有二總是繞著宇禰打轉。那表示他自己尚未發覺宇禰與他之間緊繃的性吸引力便已被吸引。宇禰總覺得他那個樣子,就像被香噴噴的氣味吸引、到處聞來聞去的小狗。

不過宇禰並不討厭有二,她喜歡他。好感與冷漠的分析,在宇禰的心中毫無抵抗地並存。

宇禰覺得這個十九歲的年輕人可愛得不得了。卻也有同等程度的沖動想欺負他。

他總像是期待什麼似地兩眼發亮往宇禰身邊蹭,宇禰嘲笑他背後的真正企圖。卻又覺得他好可愛。

「小有吻過女孩子嗎?」

這樣調侃他很有趣。

「吻過啊。」

有二理直氣壯頂回來。

「小學的時候就有了。」

「不是那種考古學的紀錄。沒有更近代的嗎?」

「你問這個干嘛?到底是真是假,要來確認一下嗎?」

「大人的做法和小孩子不同喔,截然不同。」

「可惡。你看不起我。」

「改天我再確認一下。你就好生等著吧。」

「不稀罕!」

有二會來六甲山的飯店嗎?

她決定自己開車去六甲山。一方面可以沿路兜兜風,況且這趟要停留四、五天,也想換上各色衣服悠然享受度假氣氛,所以行李自然增多。

宇禰平日工作也開車,因此那輛小紅車上本就備有替換的鞋子,以及披一下可以稍微擋風的毛衣。

那輛車已經開很久了,不過開得很習慣,宇禰偷偷稱車子為「我的音樂盒」。雖然像音樂盒一樣小巧,但她喜愛待在這密室的時光。

公寓的停車場在地下室,電梯來時,里面已擠滿幼兒與母親。四、五天前暑假結束開始上課,幼兒們的幼稚園似乎也一樣。幼稚園孩童揮舞著黃帽子不停嘰嘰喳喳。

媽媽們也忙著與其他媽媽講話。宇禰對小孩毫無興趣(當然對媽媽們也是……)身為鄰居會點頭打個招呼,卻不會交談。

他們在一樓出電梯,一群小孩四處亂跑擠滿整個公寓大廳。這棟公寓的住戶家有幼兒的不在少數。看著做父母的護著孩子,似乎眼里完全沒有周遭其他的人。就像現在,宇禰差點在一樓被眾人推擠出去。媽媽們好像壓根沒把宇禰的存在放在眼里。

(有了孩子就會無止境變得自私自利。)

宇禰暗想。但那不是能夠公然對世間宣揚的事。

二十九歲的宇禰成了不說廢話的女人。──也不形諸于顏色。在下降的電梯中,雖然覺得孩子們吵吵鬧鬧煩得要命,但她絲毫沒露出那樣的痕跡,一直面無表情。

不過,她在工作的地方可不是這樣。宇禰已在裝潢公司工作了七年。那是大型纖維公司旗下的店面,宇禰負責與客戶討論室內裝潢的設計與企劃,聽取客戶的意向給予建議,或是給客戶看樣本,編列估價單。也有很多公寓改建的案子。抱著沉重的地毯或窗簾樣本(宇禰因此鍛煉出很強的臂力),帶著各種門把、電燈的樣式,桌椅之類的商品型錄去客戶家。在無止境的反覆討論之間,也會觸及客戶的家族成員、家庭嗜好、生活型態,在這種場合,宇禰看到小孩會變得特別親切。

「小弟弟,你幾歲了?告訴阿姨你叫什麼名字好不好?嗯?」

她會蹲下來湊近小孩的臉這麼說。

這種行為很自然就能做到,毫不勉強。不是因為家長在旁邊所以故意諂媚,自己也發現,那純粹是對小孩感到好奇與興趣。

或許是因為工作場所有種戰斗氣氛,因此激昂的心情尚有余波蕩漾。

宇禰只要願意,絕對可以扮演好一個平易近人、活潑開朗、值得信賴的女人,也有許多客戶都指名找她。這樣的宇禰,和「小弟弟,你幾歲?阿姨幫你設計一個好房間吧……」的聲音與表情非常適合。

(簡而言之,)

宇禰一邊使用車鑰匙一邊模糊想著:

(或許我真的是雙重人格。)

四年前離婚的丈夫崎村對宇禰這句「雙重人格」的批評,宇禰現在不時會在舌尖上品味著、吃吃笑著自己使用。

(就連那個指控,也沒有哪一方是騙人的,所以無話可說。)

崎村指控宇禰對婆婆的態度與表情,和她對待自己時完全不同。被他這麼指責後,宇禰覺得或許的確如此。

當時夫妻倆與婆婆同住,一方面也是出于想給婆婆留下好印象的虛榮心,她時時留意對婆婆保持笑容。

在丈夫面前則會吐露真心話,也會誠實露出生氣或不爽的表情。比起「雙重人格」這個指責的對錯與否,這個字眼的重量更讓宇禰吃驚。

「你跟我吵架明明臭著臉,可是我媽一叫你,就立刻變了個人,和顏悅色的對她擠出笑臉,我看了都覺得惡心,我看你啊,根本是雙重人格。」

當時丈夫的態度之冷漠令宇禰很受傷。因為雙重人格這個說法沒有揶揄的親密感,只有滿滿的惡意。她當下直覺,這個人,並不喜歡我。之前一直不明白為何「心里空落落的有點納悶」,老覺得夫妻感情有點疙瘩,這下子好像終于恍然大悟。過了一年半,發現丈夫在外面有個婚前就一直藕斷絲連的女人便離婚了。

宇禰取道山手區。與其從行走市區的國道一口氣沖上山,她情願在山腳散布的住宅區之間的山路穿梭,沿山蜿蜒而行,這樣空氣與風景都更好,她更喜歡。

盛夏的暑氣未消,車窗吹入塵埃與熱風。但現在是只有宇禰一人的假期,頭發蓬亂或骯髒都不用在意。宇禰任風吹拂。

有二昨晚來了。

「你這個時候休假?」他很驚訝。

「對呀。每年到了九月之後就是我的暑假。這已經成了我的習慣,店里也同意。新年假期嘛當然是跟大家一樣從年底放到年初,但暑假我會和大家錯開,九月才休假。」

看著宇禰打包行李,有二似乎也心動了。

「我也可以去嗎?」

「你不是要去補習班上課?那樣對你媽不好交代吧?」

「唬弄過去就行了。」

「而且我去的是大飯店喲,穿籃球鞋不能進去。如果沒有打領帶,人家不會讓你進去。小孩不能去。」

「噢──那豈不是中老年夫婦專用?」

說著,有二又問:

「你要去幾天?」

「大概會住四、五天。」

「酷。我好想住一晚!」

「可是,萬一你媽又像上次那樣打電話來查勤怎麼辦?我可不敢領教。」


于是有二捧腹大笑。

宇禰和長姊相差十六歲。她和這個姊姊及兄長是同父異母。只有宇禰一個人是後母生的女兒。

父母過世後,宇禰和年紀差了一大截的異母兄姊感情淡薄,不知不覺,也就變得疏于來往。

況且,當初與崎村的婚事也是長姊撮合,因此離婚之後自然更加疏遠。

父親的忌日時會叫她回去,但有一次她無法出席,于是長姊派了麼兒有二跑腿,送來部分供品。

宇禰只在有二小學時見過他,所以對這個現在比她還高的外甥嘖嘖稱奇。面對面的兩人都紅了臉。

那時,宇禰可說是對有二一見鍾情。他說沒考上大學,目前在補習班准備重考。

有二開始經常來宇禰的公寓玩。

「就好像被一股吸引力拖來。大概像吸鐵石吧。」

「你說什麼吸鐵石?」

「宇姊呀。」

有二小時候口齒不清地喊她宇呢姊,不知不覺,就略稱成宇姊。整潔美觀、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的單身女子公寓,似乎令有二頗為好奇。

宇禰沒有弟妹,從小等于是獨生女,所以看到身材高挑四肢修長臉蛋瘦小的男孩子圍在身旁打轉,她覺得很有意思。

「這個你聽聽看。我很喜歡。」

有二會這樣拿唱片來或是借走書籍,也是一樂。

「不行,不能碰那個!拜托不要隨便打開!」

可以這樣毫無顧忌地吼他也很好。

有二會帶她去live house,相對的,因為有二說從未看過歌舞伎,宇禰也帶他去過,但他目瞪口呆。

「無聊得簡直要抓



狂!」

他抱怨。

「我猜舞台上的人八成也很無聊吧,幾個主角倒是還好,可其他演員,全都興味盎然看著觀眾席的人……尤其是看著打瞌睡的觀眾時那種眼神,特別溫暖,感覺像在說:你們打瞌睡是應該的,應該的。」

宇禰失笑。

有二只帶了用繩子綁著的書本及筆記本,就這麼臨時起意跑來宇禰住處,但有一次他忘了把書帶走。宇禰起先丟在一旁也不管,但有二整個月都沒出現,宇禰心想是否該乾脆打電話到長姊家,提醒一下他忘記帶走東西。

長姊家在有二上面還有個大兒子,應該也有女兒,不過電話是長姊接的。

「對了,上次聽說有二住在宇禰你那里。」

宇禰瞬間沉默,但她隨即說當時有二有東西忘記帶走。

過了幾天有二來了。

「你上次是在哪過夜?居然拿我當幌子。」

「在女孩子那里。是第一次經驗。」

有二說著便抓抓耳朵。

「滋味如何?」

「沒有想像中那麼好。還不如聽著深夜廣播節目自行想像更有趣,跟那家伙這麼一說,她居然拍打我屁股,還叫我『快點!專心一點!』對我完全缺乏敬意。」

有二自行從冰箱拿出可樂喝。宇禰一直坐在梳妝台前對著鏡子。

「你干嘛要和那麼小家子氣的女人上床?難道你這麼不受女人青睞?」

「誰知道。我倒是想和宇姊這樣的人睡。」

「哼。」

「我想永遠跟你在一起。」

「為什麼?」

「我也說不上來。因為你和大家有點不一樣。跟你講話,不會像跟我媽講話時那麼無聊,話題也很有意思。」

「那是理所當然吧,因為我不會成天跟你嘮叨考試或分數,你當然覺得在我面前輕松,你這個小懶鬼!」

「才不是。不是那樣的,算了不說了……」

宇禰這廂其實也是。對著有二百看不厭。無論是他那骨節粗大、宛如骸骨晃動的雙手揮舞方式,輕松跨過桌子或椅子時的兩腳動作,或是柔軟的黑發散落額前的樣子。每當他在周日午後不期然出現,宇禰總是本著「好阿姨」的心態溫柔歡迎他。當他脫下鞋跟被踩扁的球鞋,散發年輕男孩的汗臭味走進來後,宇禰就會有種「關上大門,上鎖,終于把獵物囚禁起來……」這種想要偷笑的感覺。

她自己也不知從何時開始產生這種心態。「雙重人格」的宇禰,就像說「哎呀,歡迎你來,小有」一樣,好像也可以同樣坦然且冷漠地說聲「你又來了?今天不歡迎你喔」拒絕有二。

而且有二似乎把宇禰的溫柔當成她心軟易哄騙,立刻擺出嘻皮笑臉的態度,毫無分寸地貼過來,對于有二這種還很孩子氣的年輕無知,宇禰也感到有點可憐。

成年人在溫柔面具的背後,說不定隨時會翻臉不認人地恫嚇威脅,然而有二還不懂那種可怕,這種不知世間險惡的青澀信賴,令宇禰心疼。用笑容或糖果點心誘惑純真無辜的少年少女,殘忍加以殺害的現代歐洲性犯罪者──就像格林童話會出現的那些可怕犯罪者──的孤獨樂趣,宇禰覺得自己似乎多少能夠理解了。他們全都擁有精致的雙重人格者的心髒。

宇禰會漫不經心地一邊跟他說話一邊脫下絲襪,去浴室放洗澡水。

「幫我關水。小有……」

當她這麼吩咐,有二會立刻起身去關水,但浴室晾著宇禰的胸罩內褲和絲襪。宇禰心知肚明。有二若無其事地出來了,可他不可能沒有看到那些東西。

「欸,跟我說說那個女孩子的事。我是說那個打你屁股的女孩。」

宇禰邊整理資料照片邊笑。她請人將目前為止經手過的室內裝潢拍下照片,必須分門別類裝進相簿,她把這份工作帶回家做。有二假裝被那個吸引了注意力,卻又忍不住說:

「不提那個了,倒是你有男朋友嗎?給我看照片。」

「沒有。有也不給你看。」

「不會吧。──我老姊到處給人看她男朋友的照片耶。這樣好像還不滿足,又寄去雜志社。刊登在『今日我最自豪』這個單元上。真有一套,宇姊,你沒有那種對象嗎?」

有二說著,好像被宇禰手指的動作吸引了注意力。宇禰塗著深色指甲油,有二不時會問:

「那個戒指,上面刻著什麼?」

他拿戒指當藉口,不時觸摸宇禰的手指。順勢也漸漸習慣碰觸宇禰的身體某處,宇禰如果拿梳子梳頭,他就會說「後面我幫你梳吧」,搶著拿梳子。

他那笨拙的手勢,似誠實又似厚臉皮,似畏怯似霸道的表情,讓宇禰感到很有意思。

「小有,你一天到晚來我這里,可曾跟家里報備?你爸你媽知道嗎?」

有二說,他沒提過。

宇禰去洗手間洗手,用那邊的鏡子瞧著有二,只見他正拿起梳妝台上的粉撲和染了香水的手帕嗅聞。宇禰知道,卻佯裝不知。但畢竟是「雙重人格」,視心情好壞而定,可以故作刁難地問他「你那是在干嘛?」,讓他丟臉出丑。也可以嚴詞指責年輕男孩的下流心思,讓他羞愧得無地自容。


「你到底是來干嘛的?希望我替你做什麼?看起來一臉饑渴。」

當然也可以這麼挑明了說,讓他嚇得跳起來。

宇禰光是那樣想像就覺得很快活。

她就像童話《糖果屋》中,歡迎誤入森林小屋的漢賽爾及葛麗特的老巫婆那樣歡迎有二的來到。有二以為宇禰沒發現,悄悄嗅聞女人房間的氣味為樂,反而讓宇禰被他這種懵懂無知逗得很開心。

穿過甲山後,空氣頓時變得清涼,山地溫度偏低。宇禰開窗,在杉林停車,狠狠呼吸山間空氣半晌。暑假期間這一帶的自然森林公園想必也擠滿人潮,但如今連車影都看不到。

抵達山頂的飯店,午後天空晴朗無云。

飯店櫃台服務人員已經記住每年九月初都會來逗留數日的宇禰,彬彬有禮地接待她。過了度假旺季的山中飯店,有時會趁這時候施工整修反而更吵,不過大抵上都很安靜。

夏日的狂躁結束,宇禰迎來真正的假期。

宇禰每年訂的都是套房。此時仍是按旺季的價碼收費,金額其實不是她這種薪資階級能負擔的,但景觀絕佳無可取代。房間可以眺望美麗的夜景,午後海濱長街在窗下一覽無遺,水平線氤氳朦朧一片茫漠。

萬籟俱寂,宇禰分不清是滿足還是有點恍神虛脫。

去年和前年,都在這家飯店度過避開旺季人潮的假期,期間始終無人來訪。沒告訴別人去向,別人自然不可能找來。不,是根本就沒有對象可以透露去向。

離婚後,宇禰曾跟兩個男人有過關系,但並非特別愉快。只覺得原來每個男人都不一樣,徒然留下「用過即丟」的心情。

那是總公司的男人,如今兩人都已調職,連長相都忘了。

職場除了店長都是極為年輕的男女。偶爾被工作場所的男人偷看的情形也有,但宇禰已習慣那種視線,一貫樹立起「臉上雖有雀斑但溫柔的微笑很美,是工作熱誠的資深室內裝潢顧問」這種招牌。

她就這樣在過了旺季的山間飯店享受一年一次的奢華。每晚獨自去餐廳用餐。

來度假飯店的客人泰半是情侶或全家出游。會和形單影只的宇禰搭話的只有常打照面的服務生或飯店經理,宇禰反而覺得這樣更好。只有在工作得心應手格外充實時,才會在城市商務飯店釣男人。逃離工作純粹想安靜休養時,也想逃離男人。

宇禰之所以能夠獲准避開旺季休假,多少也是因為平日賣力工作得到了肯定。而且在城市飯店釣男人這種事,只有在工作順遂身心充實時,才會偶一為之。

宇禰把行李箱內的洋裝扔到床鋪空著的另一邊,換上白色棉質長褲和棉質針織衫就出門下樓。她要去後山散步。

陽光雖熾熱,山頂卻已吹起秋風。飯店附近的松樹沒有被汽車排放的廢氣汙染,看起來青翠美麗。宇禰摘下墨鏡欣賞松樹及芒草。如果一路走下去就會抵達天狗岩這個纜車車站。

路上不見半個人影,終于走到天狗岩一看,只有站務員孤零零一個人。她忽然異常懷念人群。

站在高處,可以在群山之間看見海水及街市,也看得見裸露的山坡土質。獨自待在這種地方,不免會被迫面對過往種種。通常都是第三天或第四天才會出現那種心境,但今年不知怎地,打從一開始便有強烈空虛感。不過宇禰早已習慣,並不覺得難受。雖寂寞,但她喜歡獨處,暫時遺忘工作如釋重負的同時,也不自覺盤算起回去之後必須先檢討該如何回覆客戶估價單的問題。她在想,如果換成剛推出的優良塑膠壁紙,便可省下二成的成本,這樣通知客戶後,只要再給一份估價單即可……于是,她不免也會感歎:

(原來一個人的時候也會變成雙重人格呢。)

晚間起霧了,露天餐廳雨霧紛紛,也看不清山下紅塵世界。

宇禰吃日本料理,獨自喝了一瓶日本酒。這幾年她習慣利用假期一次看書看個過癮,因此帶了四、五本書



來,不過今晚已疲于追逐鉛字。

半夜醒來時霧氣已散,窗外吹著令人哆嗦的冷風,天空和地面綴滿格外明亮的光芒。

天空的星子與地上的燈火,璀璨輝煌之凶暴,簡直美不勝收。

第二天,宇禰散步歸來一看,午後冷清的大廳里,有二穿西裝打領帶,渾身不自在地坐著。

他努力試圖表現得坦然自若,舉起一只手說:

「嗨!」

但他緊張得動作愈發僵硬,孩子氣的柔軟雙唇使性子似地抿得很緊。看起來像個鬧別扭的小娃娃。顯然深怕被宇禰責罵正忐忑不安,卻還硬撐著。

「雙重人格」的宇禰要用哪種說法都有可能。可以說「你來干嘛?快回去!」,也可以說「你能來太好了,在這多玩幾天」。

然而,宇禰以一種暗藏凶器的溫柔,朝有二點點頭。

「那套西裝很適合你。是你自己的?」

有二頓時整個人都笑開了花。

「是我老哥的。」

他說。

「我沒告訴他就穿來了。我跟家里說補習班要集訓。」

今天沒有云層也沒有霧氣,海天一色看似極為接近。有二對客房的景觀似乎瞠目結舌,默默倚窗而立。他的行李只有一個運動袋。

「流汗了吧,先去洗一洗。」

宇禰替有二解開領帶。

「怎麼扭成這樣?你還不習慣打領帶的方式吧。」

她說。

有二的眼中緩緩浮現喜色,那幾乎滿溢,不意間一晃,眼皮都紅了。他幾乎是以憤怒的表情甩開宇禰的手。

「為什麼要背對我脫衣服?」

宇禰的聲音洋溢惡意的喜悅格外鮮活有力。有二沒回話。一瞬間,映入宇禰眼簾的是修長光滑又年輕的美麗褐色裸體的背影,臀部留有今年夏天穿泳褲的印子,顯得特別白。

有二出來時,房間已變得有點昏暗。因為宇禰拉上了窗簾。有二悄然無聲走過地毯,神色不安地喊:

「宇姊……」

「我在這里。」

宇禰臥在床單之間,連頭發都完全藏起,因此有二沒看見。

「過來。」

有二穿著內褲。

「我要回去了。」

「為什麼?你不就是抱著那個打算而來嗎?」

宇禰的唇角浮現如今已完全像是雙重人格罪犯的微笑。但也可以感到有二無言的反抗。那是有二因自己的混亂而失措,並且似乎對帶來混亂的宇禰懷有恨意的反抗。

「你不就是想這麼做嗎?」

宇禰分明成了壞心眼的施虐者。有二幾乎憤怒得忘了自己是誰,似乎想推開攔阻他的宇禰,卻不知為何就那樣壓在宇禰身上一起倒在床上。宇禰身上一絲不掛。

有二想吻她,卻因渾身顫抖牙齒喀喀作響。

「我喜歡你喔。」

這麼說,是為了安撫有二。

「打從第一次見面,我就喜歡你。」

有二說了什麼。豎耳仔細一聽,「我也是。」他似乎是啞聲這麼說:「打從一開始就是。」


宇禰愉悅地緩緩撫摸年輕男孩光滑的皮膚。有二焦灼地顫抖,連手指都在哆嗦。宇禰覺得比起和任何男人滾床單時,比起和前夫行房時,此時此刻更加歡愉。不曾稀釋,原汁原味的強烈歡愉滲透全身,化為尖銳的碎片貫穿身體。

雙重人格逐漸聚焦,合而為一,完全重疊。

那個字眼,前夫射出的誹謗之箭,似乎意外重傷了宇禰。

然而她感到現在已經完全不以為意。

有二懵然,連什麼時候完事的都不知道。

宇禰穿上單薄的白色睡衣,把面向樹海的窗戶窗簾整個拉開。這頭沒有建築物,所以不用擔心被人看見。

樹海的上方是驚心動魄的豔麗晚霞。

宇禰兩人看著晚霞。躺著看天空時:

「好遼闊……」

「老實說,」

有二愣怔說:

「這是我第一次。──上次和那個女孩失敗了。才剛被她碰到,一下子就……」

「不提那個了,欸。」

宇禰沒有笑。

「我也老實說吧,我真的很喜歡你。早就盼著有一天能這樣。」

「騙人。」

這是有二的口頭禪,意思是:「真的?」

「真的。──這下子,我死也甘心了。」

「我可不要死。我還想好好享受一番呢。」

宇禰笑了。

天色昏暗後,兩人穿上衣服,准備去用餐。宇禰穿的是帶來的黑色雪紡紗晚禮服。對于幫她拉上禮服拉煉,扣上鑽石項煉的鎖頭這種新任務,有二似乎做得喜孜孜。

宇禰替有二調整一下領帶,檢查他似乎穿不習慣的皮鞋擦亮了沒有。有二身上就是有種穿著借來衣物的味道。那或許是來自有二曖昧不明的、混雜優越感與自卑感的表情。即便如此,當宇禰小鳥依人地挽著有二的手臂,雖然兩腳打架,他還是昂首挺胸地前行。

走廊和電梯都不見人影。

細長的玻璃窗,下半截是街頭的燈海。宇禰停下腳步。

「你瞧。」

她提醒有二注意那邊,有二雖是看著燈海,眼中卻似有淚,泛著水光,眼皮浮腫。緩緩將宇禰的身體壓向牆壁的動作,豪放粗俗得甚至可悲。雖不懂他為何突然想親吻,但察覺有二的意圖後,宇禰大方配合他。

電梯停止,人們走出電梯,兩人撇開頭走進電梯。電梯內就只有他倆。宇禰輕輕拿手帕替有二拭唇。他的唇上微微沾到口紅,有二一臉怒意。

餐廳已事先訂位,因此兩人在靠海的位子坐下。白霧時淡時濃地盤旋,街燈每次都會隨之忽隱忽現。

點了魚類料理後,熟悉的侍酒師過來推薦他們喝德國葡萄酒。

「是維爾廷根(Wiltingen)生產的葡萄酒,市面上很少見,想必會合兩位的胃口。」

若是平日的宇禰,大概會毫不啰嗦直接交由侍酒師決定,但今晚這種話題也點滴滲入心頭顯得格外有趣。她很想故作矜持地顯擺一下。

「那支酒叫做什麼?」

「夏侯堡(Scharzhofberger),是伊貢•米勒(Egon Müller)酒莊釀造的,在當地是最棒的酒。口感清爽冰涼。」

「那就喝那個吧。」

這樣你一言我一語的很好玩。有二似乎對這樣的對話充耳不聞,舌頭僵硬了,看著宇禰的雙眸也帶著黏稠。那並未令她不快。他那種甚至忘記撇開視線的混亂模樣很可愛。

宇禰避開旁人的目光,悄悄將放在桌上的手蓋在有二的手上。有二結結巴巴:

「宇姊,你好美。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你實在太漂亮,害我都臉紅了。」

「啊,我也是喔。臉都紅了。」

「騙人。你總是像要講出奚落我或故意跟我作對的話,只是調侃地笑著。」

「那是因為我太喜歡小有了。」

「騙人!?」

這種時候他很孩子氣,那就像是不時從哪個裂縫零星漏出的現實。

有二的腦中,肯定正有大大小小的煙火不斷爆炸噴發。想必,他根本不懂伊貢•米勒酒莊,也不知道什麼夏侯堡。宇禰緩緩將冰透的葡萄酒含在口中,享受那帶有蘋果味的清爽風味。比起葡萄酒和魚類料理,有二肯定滿腦子只想著待會星光滿天的床笫。

這點宇禰亦然。

就是因為有那種期待,微帶雀斑的臉上才會浮現美麗的歡顏。然而另一方面,宇禰也不得不想。

如此令人喜悅的良機,僅此一次,絕不能再有下次。

因為不打算複制所以才有無邊無際的歡愉。

我們在山頂的黑土挖出巨大洞穴,埋葬不為人知的戀情之棺。

記得好像有這麼一首詩來著,是西條八十寫的嗎──宇禰思忖。

不可告人的二人戀情

直到我們的棺上長草

也終將無人知曉

有二一邊歎氣,一邊吃盤中菜肴,咀嚼之際,猶不忘看著仇人似地瞪著宇禰。

宇禰頷首,朝他嫣然微笑。

戀情的棺木,已半是入土。就在這山頂飯店的漆黑夜色中。

「宇姊。如果你不是阿姨,我真想跟你結婚。」

「意思是說我已經是歐巴桑了?」

「兩種意思都有。」

「你還真敢說。」

宇禰瞋他一眼,他彷佛再也憋不住,幸福地笑得滿臉通紅。宇禰自覺,從她溫柔的微笑,八成看不出是埋葬了戀情棺木的人吧。然而宇禰為了將這種歡愉尖銳化,壓根不打算與有二再度制造機會偷情。宇禰只對于自己將這決心如匕首暗藏懷中,一徑吟吟微笑的「雙重人格」,感到滿心愛憐。這,才是女人活著的喜悅。

為了斟酒,服務生舉起自酒窖取來,猶帶水珠的酒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