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遭到俘虜



便當已經裝好了,稔卻不肯走。

「已經十一點了喔。」

梨枝試著提醒他。

「我知道啦!」

稔惡聲惡氣。雖然打開電視,但他似乎只是眼睛盯著螢幕,腦子里在想別的事情。

(他在猶豫……都已經到這個節骨眼了。)

梨枝感到好笑。

早就知道稔優柔寡斷、瞻前顧後的個性,因此輕易便可看出他的徘徊不前。

他對這樣的自己也很氣惱,進而對一切都感到郁悶,甚至不講理地遷怒梨枝。這些梨枝自然也看得出來。

但稔沒道理對梨枝發脾氣。

因為把事情搞到這種地步的正是稔自己。

「保溫瓶裝了熱開水……」

梨枝以平靜的聲調說。

明明沒有刻意故作平靜之意,卻自然而然發出平靜的聲音。

「記得倒進杯子喔,這樣就可以喝味噌湯。湯里的配料和味噌,都已經先裝在杯子里了,所以你只要倒入熱開水就行了。」

「……」

「還得趕在天黑之前抵達,所以你該出發了吧?……」

梨枝坐在廚房的桌前緩緩啜飲咖啡。

身材高挑的梨枝手也很大。彷佛被那骨節粗大的雙手完全包覆的咖啡杯,看起來格外迷你。

梨枝與稔,都很喜歡理查•基諾里瓷器(Richard Ginori)的義大利水果圖案設計,紫色果實與藍花的咖啡杯和碟子一套要價一萬三千圓,抱著滿心期待,花了好長的時間一組一組慢慢搜集,好不容易搜集到四組,卻必須和稔離婚了。

「不要想太多,否則出車禍就糟了。」

梨枝說著笑了一下。

「新郎倌受傷未免不吉利。」

「你就盡管諷刺我吧。」

稔說著走過來,在椅子坐下。

「你泡了咖啡啊。我也要。」

「咦,你好像沒這個資格吩咐我替你泡咖啡吧。畢竟我們已經是不相干的外人了。」

「傷腦筋。那就請為我這不相干的外人,倒一杯咖啡。」

「這是最後的咖啡喔。」

「你別鬧別扭。」

「不想看我鬧別扭的話,何不趕緊出門?」

「嗯──。欸……感覺怪怪的,要說我再也不回這里了,或者說和你從此一別成為路人,我總覺得還很茫然,完全沒有現實感。我真的要離婚了嗎?就是類似這樣的感覺。」

「事到如今,你怎麼還說這種話。」

「好像在作夢。」

「像作夢一樣開心?」

「不是……與其說開心或傷心,那種心境更複雜。我只是感歎,我居然有勇氣和你離婚。」

「實際上你明明就有啊。」

「被你這麼說我很難過。」

稔比梨枝小三歲。

這人營養充足身材魁梧,已經略顯發福腆出啤酒肚的身軀上方,卻有張眼角下垂的娃娃臉。以三十二歲的年紀來說,表情天真無邪,性子也很溫柔。因此算是頗受女孩子歡迎的男人,但在梨枝看來,那是有點捉摸不定的溫柔。

梨枝早已看穿,稔的那種溫柔,是小孩子特有的純真殘酷與滿口謊言的溫柔。

(成年男人,真是一種NG商品。)

以前雖然這麼想,好歹還覺得那種孩子氣的自私、天真的溫柔很可愛,但是一旦惹出紕漏,只能說他果然是瑕疵品。

(被人灌點迷湯就會輕易上鉤,也很容易猶豫不決。)

梨枝想。

稔說「被這麼講很難過」,但他是否真的刻骨銘心覺得與梨枝離婚很難過,還是個疑問。

梨枝把現磨現煮的咖啡注滿理查•基諾里咖啡杯。稔目不轉睛看著,心神似乎已被咖啡杯吸引。

「這是你的杯子?」

「對呀。」

「我的已經裝進行李了?」

「裝進去啦,兩組。」

梨枝說。他們說好了咖啡杯組一人兩組,但那些留有他與梨枝昔日慢慢積攢點滴回憶的咖啡杯,今後他要拿來和那個女人一起使用?

稔素來大而化之少根筋,搞不好真的會坦然自若地使用。

「英國椅子也要帶走吧?」

那是兩人從西洋骨董店買來的老舊木椅。

「還有,掛在牆上的六角時鍾,被你拿走了吧?」

「呃,那個啊,真是的,不是你自己說我想要的東西都可以拿走嗎?」

「你要帶走倒是無所謂,不過那些全都是我倆一起去買的東西,把那種東西特地帶走……」

「如果你不高興那就還給你,我只是覺得時鍾和椅子都已經看習慣了,用起來比較順手。」

時間最久最習慣的,不正是和你結婚八年的我嗎?梨枝暗自覺得可笑。

「對了,」

稔說著放下杯子:

「相簿的照片,我可以拿走嗎?」

「你要干嘛?」

「還能干嘛。既然要分開,照片當然也要分開各拿各的比較好吧?」

「你倒是把帳算得清清楚楚。請便。」

稔翻開架子上的相簿,開始仔細撕下他一個人的獨照。

與梨枝合照的照片他沒碰。

唯有自己一人的曆史,似乎打算今後也小心維系下去。

「整本拿走不就得了。」

梨枝格外溫柔地說。

「然後把你要的照片留下,剩下的隨便你要撕掉還是燒掉都可以。」

「你也犯不著這樣跟我賭氣吧。」

「賭氣?」

梨枝失笑。她幾乎已經對任何事物都不再執著了。所以在這最後的時刻才能笑得出來。

「我和平常沒兩樣。」

「欸,便當裝的是什麼菜色?」

稔突然合起相簿問。

「不如留作打開時的驚喜?倒是你,還是趕緊出發吧,去岡山還要三個小時吧?如果塞車會很累喔。」

「又不是非得在幾點之前趕到。況且我一個人中途在休息站停車吃便當未免也太那個──」

「你這人真奇怪。不是你自己說要開車去岡山,叫我替你准備便當的嗎?」


「是沒錯啦──但你也替我想想看一個人吃便當有多淒涼。」

「到了那邊不是就有比呂子小姐等你嗎?比呂子小姐的父母兄弟全體到齊,就等著你過去,大家都翹首以待恨不得早點替你們舉行婚禮呢──她已經懷孕四個月了吧?」

「五個月。」

稔出言訂正,不該老實的地方偏偏老實。

「哎呀呀,那肚子也差不多很明顯了,還是趕緊舉行婚禮比較好喔。你那邊的親戚無法到場觀禮?」

「我想我姊應該會來。」

「啊,已經談到那種程度啦。」

「不是,時間倉促所以手忙腳亂的。真的。」

「沒事。我壓根沒別的意思所以無所謂。」

梨枝習慣性地朝他稍微歪頭。

顴骨高臉蛋長的梨枝,往往給人一種落寞、嚴肅之感,不過如果換個角度看其實很美,這點她自己也知道。就是個性有點大膽,自負心比旁人以為的還要強。

「那就好,不過那個便當,我看咱倆還是就在這里吃掉吧。」

「可是……」

「沒事沒事。」

稔拆開便當包裹,梨枝只好去燒水泡茶。離婚手續已經辦妥,稔預定要搬去的京都公寓的裝修工程卻拖拖拉拉,還得打包他的行李,結果兩人一直還住在一起。

今日一別,從此將是天涯陌路。

「也好,這是最後一次了,就聽你的吧?」

「你不要一直強調最後、最後。」

既然說好一起吃飯,稔似乎頓時心情放松。

「唉,其實明天再去岡山也沒關系。我在這里再睡一晚。」

他如此提議。

「啊,那可不行。別人不知會怎麼想──要過夜的話,去你京都的公寓睡,否則人家會說閑話。」

「只要我們不說,有誰會知道。」

「可我不願意。」

梨枝重新煮味噌湯。

打開便當的稔心滿意足地摩擦雙掌。

「有肉丸子啊……」

他咕噥。

紅燒肉丸子,醋漬蓮藕,煎蛋卷(煎蛋卷是稔最愛吃的,一定得有這道菜),白飯上面還撒了黑芝麻,配上稔愛吃的紫蘇醃泡菜。梨枝替自己也准備了同樣的飯菜。兩份並排擺出來,稔滿足地歎了一口氣,抱起漆器便當盒,迫不及待開始動筷。

他的食欲絲毫未減。

稔是個食量很大的男人。酒量不好,卻熱愛吃飯,而且特別喜歡梨枝親手做的飯菜。

梨枝在女裝制造販賣公司上班已有十年。

調到營業部門後工作忙碌,有時也得去外縣市的零售店和批發店出差,四處參加業界的時裝發表會啦,去百貨公司巡店啦,或是與設計師討論,一周的時間眨眼飛逝而過。

一周有一天會因工作聚餐。但她回家後還是會替稔煮飯。

梨枝並非特別擅長



廚藝,但她憑直覺察知稔的喜好與身體狀況,絞盡腦汁烹調各種菜色。所以才會特別合乎稔的胃口吧。

「在外面吃不下。還是家里的飯菜最香。」

他總是如此表示。

稔吃著便當說:

「真好吃。……這麼好吃的飯菜,以後再也吃不到該怎麼辦。……如果我想再來,還可以來這里嗎?」

「受不了耶。你到底在想什麼?我們已經不相干了吧。況且我也要搬走了。」

「你要搬走?這種事你怎麼都沒告訴我?」

稔下垂的眼睛瞪得老大,十分狼狽。

「為什麼?你為什麼非得這樣故意為難我?」

「為難人的是你吧?突然說出那種消息嚇我一跳。」

「那個,對不起。」

稔這下子沒話說了。

梨枝無意一再翻舊帳責備他,但是作夢也沒想到,居然會在結婚八年之後,聽到他對自己宣告「那個,有件事我一直瞞著你,其實我和工作地點的客戶女員工發生了曖昧關系」。

「那個女孩說,如果我不跟她結婚她就要去死。」

稔苦著臉說,抓抓腦袋。

「去死?干嘛這麼輕易要去尋死?為什麼?」

那天,梨枝本來想和稔抱怨工作上的糾紛,結果精疲力盡回到家就聽到丈夫如此宣布,當下吃了一驚。

「她有孩子了。」

梨枝深吸一口氣。

稔不敢正眼看她:

「對不起。唉,我一直在考慮是今天說還是明天說,結果就拖到現在。」

「……」

「那個,你說該怎麼辦才好?」

梨枝似乎在無意識中朝稔射去譴責的目光。

「對不起。」

稔說。

但稔是眼角下垂的娃娃臉,所以看起來倒像是半帶笑容。雖然他像是早有挨罵的心理准備垂著腦袋,但梨枝沖擊過大到甚至說不出話。

想脫手套卻纏成一團脫不下來,是因為手在發抖。

稔說的話就像一盆墨汁朝梨枝當頭潑下。稔不是會說謊的男人,但是隱瞞,比說謊更糟。

「她有孩子了。」

那墨汁的汙點,恐怕一輩子都洗不掉。因為事情來得太突然,更強化了這種感覺。

墨汁的飛沫四濺,令身心都沾滿抹也抹不去的汙點。

結婚八年來,梨枝一直沒懷孕。並不是不孕症,醫生也說還是有懷孕的機會,但不知怎地就是生不出來。後來因為與稔的雙薪家庭生活太充實,也太愉快,她說:

「沒有小孩也沒關系吧?」

「嗯。反正我也沒有特別想要。」

稔也這麼說,于是梨枝的人生早已拔除了孩子這個要素。現在突然冒出「孩子」的話題,梨枝的第一個念頭是「啊,那是早已走過的路。已經結束的比賽怎麼又要開始?」這種混亂。

「你打算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我姊說……」

「怎麼,連你大姊也知道了?」

「我告訴她了。她叫我們兩人好好商量,不,不是跟你,是對方跟我。」

父母都已過世的稔,把姊姊夫婦當成家長。

但梨枝不喜歡這個大姑。

基本上,打從結婚當初,就因自己是「比稔年紀大三歲的老女人」遭到強烈反對。

稔與梨枝任職同一家公司,因此婚後梨枝離職另覓工作,但稔的姊姊對稔說:

「那個女人就是因為一直工作,才會生不出小孩。」


曾經聲稱並不想要孩子的稔,態度逐漸有所改變。

「我現在想要孩子了──雖然對不起你,但我也想像一般人那樣當爸爸。」

稔說。梨枝從那微妙的口吻中,察覺到大姑的慫恿。肯定是大姑對稔灌輸了什麼。

「那個女孩,多大年紀……」

梨枝的聲音有點啞。

「二十三。」

「叫什麼名字?」

「大原比呂子。」

「你喜歡她?」

「算是喜歡嗎……總之,是個有趣的女孩。」

梨枝仍保持從公司回來的裝扮,就這麼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啞口無言。連玩笑話都說不出。

如果是精神抖擻的時候,或許還能夠承受,可偏偏不巧碰上她本來就已夠沮喪了,自我憐憫的淚水頓時像嘔吐感緩緩湧現。

那種難受一下子縮回去,是因為稔冷不防說了一句:

「吃飯。」

梨枝懷疑自己的耳朵。

「啥?」

「我要吃飯。快點給我吃飯,我肚子都餓了。」

「誰管你餓不餓啊,你自己弄!」

「有什麼吃的?今晚吃什麼?」

不管天上打雷或掉下槍林箭雨或外遇東窗事發,反正不管怎樣,稔似乎毫不懷疑梨枝會照常替他准備飯菜。那是純粹只忠于自己的欲望、大放異彩的自我本位主義。

他之所以向梨枝坦白也不是出于良心不安或為了道歉,似乎只是承受不了秘密的重擔才立刻和盤托出,純粹出于那種沒出息的個性。

梨枝怨恨的淚水,以及自我憐憫的淚水都已乾涸。她毫無食欲。目瞪口呆。

她鑽進被窩試圖整理混亂的思緒卻是徒勞。

二十三歲的年輕女人,揚言「不跟我結婚就死給你看」,稔說「那是個有趣的女孩」,思緒在原地不停兜圈子,不知該如何整理。稔之前似乎也招惹過不少女孩,聽到那種韻事,梨枝還當作餐桌上的笑話聽得津津有味,作夢也沒想到會發展到這種地步。

驀然回神,脖子和手指都很痛,原來自己還戴著大顆首飾就睡著了。梨枝的個子高,因此身上的配件全都像馬眼那麼大顆,她甚至忘記摘下那些配飾。

稔探頭朝房間窺視。

「欸……」

他終于有點畏縮。

「那個……鹽味泡面放在哪里?」

「少煩我!」

梨枝在那一刻真的很恨稔。她從床上跳起,抄起枕邊的小說雜志就扔向稔。

她扔得突然,稔猝不及防沒閃開,被砸中胸膛。

「你也犯不著這麼生氣吧……」

他弱弱地說。

梨枝很少發脾氣,甚至可以說這是婚後第一次,因此稔的下垂眼變成三白眼,小心翼翼地抬眼看著她。梨枝向來是個態度親切溫和的女人,從來不曾大發雷霆或者譏嘲旁人,稔似乎非常震驚。

「哎喲好恐怖,好恐怖。」

他嚷著,但眼見梨枝還是不肯露出好臉色,稔反過來擠出三角眼惱羞成怒:

「搞什麼啊,也不曉得買點泡面在家里放著。」

他只要肚子一餓就會氣呼呼。

梨枝之前本來還一肚子火氣翻攪不已,聽到他這麼說,頓時好像解開束縛,整個人泄了氣。

稔本來就有這種少根筋的怪毛病,梨枝一直覺得他那樣很可愛,還拿他打趣,但此刻只覺心力交瘁,無力地說:

「泡面就放在櫃子第二層。」

「那時候,你為什麼沒哭?」

事後稔問她。

「如果你哭了,我或許還覺得你是可愛的女人……」

「然後你就會打消離開的念頭?」

「那倒不一定。」

稔很誠實。

「那我就算哭了也沒用吧?」

梨枝說著笑了。

梨枝雖然生氣,卻無法哭哭啼啼哀求他別走,或是苦勸他回心轉意。那必須對方聽得進去才有用,可是對于少根筋的稔完全無效。

說到這點,那個叫做大原比呂子的女孩或許該說與稔是天作之合。

女孩的肚子已經大了,因此據說目前已離開原公司,在京都京阪三條附近的精品店上班。

梨枝提出想見她一面,稔立刻與對方聯絡,約在歌舞伎劇院對面的咖啡店碰面。

這天很冷,似乎零星飄雪,但那個女孩活力十足地走入店內。是個眼睛渾圓,嘴唇也圓嘟嘟噘起,有點大剌剌的女孩。

脫下看似假皮的大衣後,米色厚質棉布寬松上衣配的是同色長褲,松松地系著褐色絲絨皮帶,或許是那身服裝的關系,肚子看起來並不醒目。

「我就是大原比呂子。你是稔的太太吧?稔給我看過照片。」

女孩劈頭就說。

一開口說話,嘴巴就顯得稚氣,看起來像小女孩。梨枝本來還在思考見到她之後該說什麼,然而想到那些話一點也不適合這個女孩,立刻拋諸腦後,倒是基于職業病,忍不住脫口問出更在意的問題:

「你的衣服很好看,是哪家牌子的?」

「這是大阪美國村的『Chikutaku』。打折的時候買的。不過最近京都也有這間店了。就在這後面巷子。待會我帶你去吧?店里有好貨色喔。」

「噢,最近『Chikutaku』的品味似乎提升不少,有點轉型了。」

「對。有點類似『Monami』,不過比『Monami』時髦。」

「你是京都人?」

「不是,岡山人。但我在京都上學,後來就一直住



在京都。」

女孩好像還想繼續聊時尚穿著的話題,搞不清楚是為了什麼來見梨枝。可是,偏又笑吟吟地摸著肚子說:

「在精品店上班,每天觀賞、觸摸漂亮的東西為之感動,我想應該對胎教不錯。」

「胎教?」

「對,據說胎兒已經可以透過肚子聽見外界的聲音。如果吵架大吼,或是破口大罵,講難聽話造口業,恐怕就會生出一個性格扭曲的寶寶。」

被她這麼一說,梨枝自然不好意思跟她吵架或講難聽話了。

「令尊令堂怎麼說?」

梨枝頂多只能這樣回擊。

「起先嚇了一跳,但我說我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再過一陣子,我打算回家鄉待產。我媽說已經替我在醫院掛號了。」

女孩的語調一如之前談論著精品店「Chikutaku」。然後,她點了「鮮奶油聖代和果汁」,這種下雪的寒冷天氣還吃這麼冷的東西,梨枝不由得暗想,年輕人「真是厲害」。

女孩一邊舔湯匙一邊說:

「你最好也趕快生小孩,不然高齡產婦很危險喔。醫生說,像我現在這個年紀生孩子最好。」

她說這番話似乎不是奚落也不是諷刺,而是打從心底感到喜悅。

對這女孩而言,比起社會常識與道德云云,生一個健康寶寶恐怕就跟穿「Chikutaku」的衣服一樣時尚酷炫吧?梨枝再次感到泄氣,正經八百地把對方當成對手簡直可笑。

「那真是太好了。請生個健康的寶寶。」


梨枝不得不說出這種言不由衷的話。基于胎教,也不能讓胎兒聽到難聽話,走出店外已刮起風雪,祇園也一片白蒙蒙。走在路上沾了一身雪花,鼻頭凍得通紅,真不知為何會落得這種下場,隨著腳尖受寒,好像可以感覺到膀胱在哪個位置。

梨枝有膀胱炎的宿疾,只要受寒就會不時複發。

她披著滿身雪花,摀著陣陣刺痛的下腹,如今,已經不只是知道膀胱在哪個位置的程度,好像變成真正的膀胱炎了,梨枝感到很窩囊。

她蹲在簷下,正考慮是否要沖進眼前的咖啡店。

「哎呀,你還好嗎?」

是剛才那個大剌剌的大原比呂子喊她。

「我工作的精品店就在前面。店里有沙發,你先去休息一下暖暖腳再走吧?穿著那種高跟鞋,腳會凍壞喔。難怪生不出小孩。」

大原比呂子大剌剌說,但正因為知道她別無他意,反而讓梨枝更煩躁。

不過,在沙發躺下休息後,親切的女店主還把電暖爐移到她腳邊,給她喝熱呼呼的茶水,梨枝總算稍微恢複幾分血色。

雪下得愈來愈大。

「這下子今天得提早打烊了……否則電車停駛會很麻煩,比呂,你趕緊回去吧。我也要走了。」

女店主說。梨枝決定拜托比呂子把稔叫來。稔的公司離京都很近。看這樣子,名神高速公路說不定會暫時關閉。如果不能坐計程車回家,就只好讓稔陪著她一起搭電車了。

比呂子打電話後,過了一小時左右稔現身店內。

稔雖然少根筋,好歹還知道向女店主打聲招呼:

「麻煩您照顧了。」

梨枝不得不氣喘籲籲說:

「欸,也麻煩了比呂子小姐了。」

比呂子還拿附近買來的暖暖包替梨枝熱敷下腹部。

也許是因為做過大公司的女職員,看來還算是個機靈的女孩。

「真不好意思。」

稔也對比呂子道謝。

「請多保重。」

比呂子的聲音,還是一樣大剌剌,顯得格外開朗。

「真搞不懂是來干嘛的。」

梨枝雖如此發牢騷,過了一星期,還是拎著點心去那家精品店致謝。

這天沒看到比呂子,是另一個女孩在店內,當然,那個女孩不是孕婦,是個身材纖細的年輕小姐。

「噢,比呂已經回家鄉去啰,她說肚子也差不多變得顯眼了,所以要回家靜養──」

女店主戴著淺紫色時髦眼鏡,是個話多的女人。

「聽說你是比呂她老公的大姊是吧?哎,我是聽比呂說的啦──」

到頭來,還被迫成了「老公的大姊」。

便當的肉丸子不是西式也不是日式,味道很濃郁,這樣的話冷了也好吃。掌廚的梨枝本人都覺得好吃,稔自然更是心無旁騖地大快朵頤,再加上有煎蛋卷,所以他看起來格外饜足。

梨枝以前就悄悄想過,做菜能夠滿足稔的味覺的,想必只有自己,年輕的比呂子肯定做不出什麼像樣的料理(不過,她當然也不打算靠料理繼續留住稔),只是驀然間,她有點懷疑,不管給稔吃什麼,當他肚子餓的時候或許都會那樣基于猛烈的食欲頻呼「好吃、好吃」吧?

或許,不管是誰做的菜都會如此。

同樣的,那個大原比呂子揚言如果不能跟稔結婚就要去死,說不定只是她大剌剌的一時戲言。

梨枝這麼一想,便覺得最後一圈還稍微綁在哪兒的束縛,也咻的一聲彈飛了。

于是心情頓感輕松。

不再心悸,彷佛膀胱炎疼痛的那種模糊不安與嫉妒,也隨之淡去。

稔說「明天哪,我要去岡山」時──那是比呂子的老家──梨枝也爽快地只應了一聲「嗯──」。

「你幫我做個便當。」

「好啊。」

「途中我在休息站停下來吃。」

「休息站明明有餐廳。」

「我想吃梨枝的便當」

梨枝知道,等他從岡山回來時,就會帶著比呂子這個新妻一同回來,然後直接去京都的公寓。雖然知道,但是想到這是最後一次替稔准備便當,她還是做了。

家中用具原則上已說好一人一半。

「梨枝,如果你有非要不可的東西,你可以先拿走。」

「沒那種東西。」

梨枝想起以前看過的老故事。故事是說,被休掉的妻子,聽到丈夫說如果有什麼想要的可以一並帶走時,妻子笑言「既已留下夫君這般貴重之人離去,還能有何想要之物?」說完便打算只身離去,丈夫被妻子這句話打動,當下回心轉意,又把妻子叫回來,從此白頭偕老。

但那種故事告訴稔也沒用。梨枝對于稔老實不客氣地拿走一半的理查•基諾里咖啡杯組,還把相簿里屬于自己的照片統統取走的一板一眼,只感到一種心寒的可笑。

「好了,你真的該趕緊出發了。天色暗了才走高速公路會很危險喔。」

「嗯。──等我走了,你要做什麼?」

「嗯……還是照樣去那家公司上班呀。」

「不對不對,我是說,今天這個星期天的下半天,你要做什麼?」

「翻翻雜志吧。」

業界雜志或時裝雜志之類必須過目的東西很多。也得收集巡店所需的相關情報。老實說,比起稔這個極為普通的上班族,梨枝的工作遠遠更加忙碌。

「我跟你說,梨枝。」

稔恍恍惚惚說。

「你偶爾要得個膀胱炎。」

「為什麼?」

「這樣我就可以再來看你呀。你要通知我,我會馬上趕來。」

「呵呵。」

梨枝笑了。

「你對我講這種甜言蜜語會讓我下不了決心喔。傷腦筋耶。」

「真的嗎?──那我還是明天再走吧。」

「免談,免談。我只是講講客套話而已。」

她甚至沒有目送稔離去。

過了一小時,稔打電話來。

「膀胱炎還沒發作嗎?」

「剩下我一人,反而變得健康多了。我活蹦亂跳好得很。」

「沒我出馬的機會嗎?那好吧,呃,你多保重。我現在在山崎。」

電話中的稔,聲音聽來比起之前好像有點消沉。

他那下垂的眼睛肯定正閃爍不安的光芒,被不明所以的憂郁打擊,茫然握著方向盤。

那種憂郁的預感,倒也不是毫無根據。

因為他將要遭到俘虜。

被家庭這種東西。

從家庭抽身,已解脫束縛的梨枝,不得不這麼想。

接下來或許有段即使膀胱炎發作也無人陪伴的日子,而因此感覺難過,但梨枝深深感到「自己被釋放了」──雖不知是被什麼釋放。

梨枝打算往理查•基諾里咖啡杯再加點咖啡,忽然想到:

(啊,剩下這兩組杯子也該給稔才對。)

──對于重獲自由之身而言,任何執著似乎都會變得索然無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