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喬瑟與虎與魚群



「哇!是橋!」

「哇!是海!」

喬瑟開心地喘不過氣,同時還不停叫嚷。(喬瑟動不動就會喘不過氣。如果笑得太厲害或不慎吹到風,很容易呼吸困難。彷佛呼吸的空氣被奪走。那似乎與她的下肢麻痹不無關系,但並不確定。小時候就被醫師診斷患有「腦性麻痹」,不過也有醫師說「根本不是。看不出腦性麻痹特有的症狀」,結果始終病因不明就這麼被論斷為「腦性麻痹」,如今已經二十五歲了。)

喬瑟正好面對吹來的風因此喘不過氣。她自以為說話很大聲,其實聲音沒出來便被海風吞沒。

「喬瑟,還不把窗戶關上!明知道這樣又會不舒服。」

恒夫說。喬瑟這才慌忙按下座椅旁的按鍵關上車窗。以前借的車子要開關車窗時必須搖動把手。如果姿勢不良,那個動作會給喬瑟增加負擔,因此這次租來的車子只要按一下按鍵便可開關車窗讓她很開心。喬瑟按了一次後覺得有趣,忍不住又接二連三一直按。

「別玩了。傻瓜。」

恒夫語帶輕松說。

「噢。這是第一次嘛……」

喬瑟滿足地嘟囔,恒夫說:

「還有更方便的車子喔。」

「不是,偶是說旅行。這麼美麗的景色,第一次看到。」

「我也是第一次來這里。」

「你的第一次,和偶的第一次在質的方面大不相同。偶的第一次內容濃密。這才是偶第二次看海呢。」

「神氣什麼。咱倆不都是第一次蜜月旅行。」

「呵呵。」

「喬瑟,你曾經和誰旅行過嗎?」

「你猜。偶可是桃花很旺的,跟管理員不同。」

「可惡。」

喬瑟只有在心情特佳的時候,才會喊恒夫「管理員」。某次臨出門前,恒夫說:

「等我一下。」

然後就鑽進廁所。喬瑟等得不耐煩,在門外大喊:

「不行。不准你尿尿!臭小子!快出來!」

恒夫一邊紓解生理需求,一邊回嘴:

「你說什麼傻話,居然敢對丈夫大呼小叫。」

「你才不是丈夫!」

「不然我是誰?」

「你是管理員!」

喬瑟本是隨口說出管理員,從此卻很中意這個代號,動不動就喊恒夫「喂,管理員」。恒夫有時也會戲言「站在管理員的立場,我認為──」。恒夫是個事事都很容易融入,適應性很強的男人,喬瑟的名字也在不知不覺中按照喬瑟的堅持如此稱呼。

有一次,喬瑟突然說:

「偶啊,決定今後替自己取名為喬瑟。」

「為什麼取名為喬瑟?」

恒夫看起來一頭霧水。

「沒有為什麼,只是覺得叫做喬瑟更貼切。久美這個名字,偶要放棄。」

「名字可以這麼輕易就改掉?還得經過市公所同意吧。」

「市公所的意見不重要,只要偶自己想這麼做就行。以後,你如果不喊喬瑟,偶可不會理你喔。」

之後,恒夫慢慢細問之下,才知喬瑟熱愛小說,經常借閱市公所巡回婦女文庫的小說(身心障礙者可以免費借閱),因此而看到莎岡的小說。起初她誤以為那是推理小說才會借回來,但看了之後覺得有趣,又借了好幾本。

因此得知那位法國女作家經常替自己小說的女主角命名為喬瑟。喬瑟頓時拜倒在其魅力之下。比起山村久美子這個名字,山村喬瑟,聽起來更遠遠出色。好像會帶來什麼好事,不,或許就是因為發生了好事,才會在冥冥之中引導自己發現喬瑟這個名字。

所謂的好事,自然是指恒夫的出現。

恒夫說「喬瑟是個怪名字」(他很少看小說,而且這個名字就算在嘴里念叨半晌也無法激發任何聯想),卻在不知不覺中被感化,開始自然而然地喊她「哪,喬瑟」。

喬瑟有時會因為看電視,被歌手的身段或動作影響。但是連名字都受到影響這還是頭一遭。她從小就習慣自稱「偶」。父親再婚對象帶來的拖油瓶年僅三歲時,牙牙學語不會說「我」,聽起來像是「偶」。喬瑟覺得就是因為那孩子說「偶」,才會得到父親與那個女人的寵愛。于是十四歲的喬瑟也漸漸跟著自稱「偶」。

必須坐輪椅的她開始有月經後,「麻煩的」喬瑟讓女人不堪其擾,索性把她送進身障療養院。父親起初還會來看她,後來就再也不見蹤影。唯獨自稱「偶」的這個習慣,被喬瑟保留了下來。

母親在喬瑟繈褓時便已離開,因此她對母親毫無印象。十七歲那年,她被祖母接回去,在郊外的房子與祖母相依為命。祖母對喬瑟很慈愛,卻不願讓別人看到坐輪椅的她,只有夜晚才肯讓她出來。

她們總是打開後院的小門悄悄出去,但年老體衰的祖母無法順利推動輪椅。

可是喬瑟在春夏兩季的夜晚還是很想出門。

有一次,她與祖母一起出門,行經尚未打烊的香菸鋪前。

「等我一下。」

祖母說著放開手,去那店里買點洗潔精衛生紙之類的東西。距離雖不遠,卻是在有點斜度的坡上。一邊是圍牆無垠延伸的住家,林蔭籠罩顯得黑影幢幢。

喬瑟一瞬間察覺某人的氣息,隨即,輪椅突然加速。事後回想才知道,「某人的氣息」是「惡意的氣息」。後來恒夫說「八成是喝醉酒的人惡作劇」,但喬瑟不這麼認為。因為住在父親家及療養院的期間,喬瑟已經習慣對「惡意」很敏感。──是路過的男人突然不聲不響用力推喬瑟的輪椅,往坡下一推便一溜煙逃走。輪椅筆直向下滑。祖母尖叫著追來,但喬瑟自己當時已經嚇壞了,什麼也不記得。只知道,不知是哪個男人受到凶暴的沖動驅使,突然把輪椅往下推,她察覺到那種殺意,嚇得驚聲尖叫。

從坡道下方走上來的人影,被祖母的尖叫嚇到,發現喀拉喀拉向下沖的輪椅後,撲上前攔阻。那一帶正好已到了坡底,變成徐緩的斜度。那個人在驚愕之下仰身翻倒,輪椅倒是沒翻,就此停住。

「你沒事吧?」男人跳起來說。喬瑟已經嚇呆了,連話都說不出來。情緒激動便會呼吸困難的喬瑟,只能拚命調整呼吸。她面如死灰渾身癱軟,因此男人驚慌失措講的那些話,在喬瑟聽來只覺得很吵。這時祖母跑來,喬瑟聽到祖母的聲音才恢複鎮定,終于喘過一口氣。

「有些人就是這麼惡劣。」

男人用依然驚魂未定的聲調說。

「繼續待在那一帶很危險,我送你回去吧。」

男人說著主動推輪椅。那人就是恒夫。他住在附近的學生公寓,當時還是大學生。

從此,恒夫有空時就會上門,開始替她推輪椅。喬瑟的身體發育不全個子矮小,恒夫似乎一直以為她是個小女孩。


「久美有時很無知,有時又顯得知識格外淵博,真奇怪。」

恒夫說,得知她比自己還大兩歲後,恒夫很驚訝。「無知」是真的,因為喬瑟只往返住處與療養院之間,壓根沒見識過外面的社會,也沒有加入身心障礙者運動團體之類的組織,因此也沒開拓交際圈。對于去療養院做志工的青年男女及中年婦女,怕生的喬瑟一直不肯敞開心扉,因此她在那些人心目中似乎沒什麼存在感,事事總是被放到最後,甚至遭到遺忘。

至于「知識淵博」,是因為她透過看書看電視習得不少知識。

偶以前,都是在池塘養了幾十條鯉魚、還有草皮、還有架設秋千的院子里玩喔。以前的家很大──喬瑟會這麼向恒夫炫耀,但那其實是她在書本及電視上看到的世界。她不用就學因此沒進過學校,但父親教過她平假名、片假名與漢字,後來她自己看書從附帶假名拼音的漢字開始記起,也求大人買來英文童話書,學會了ABC。

父親教過她下將棋,因此兩人經常下棋。父親去公司時,她就打開收音機,聆聽同樣是父親教過她規則的棒球比賽。她很想親眼見識一次比賽,曾讓父親背她去看過。就在甲子園球場,看到當時擔任投手的村山。看到她喜歡的游擊手吉田好像也是在那次。喬瑟把後來看電視轉播或聽收音機轉播的比賽,和她與父親實際去球場觀戰的那次記憶混在一起,紛然陳列在記憶的架上。

「比賽後半段開始下雨了。但爸爸還是背著偶,把他的外套罩在偶身上。」

喬瑟對恒夫如此敘述回憶,其實是在療養院大廳看電視轉播棒球比賽時,突如其來的驟雨令球場看台上的觀眾慌了手腳,紛紛拿報紙遮在頭上或者蒙著外套。那個印象太強烈,令她與多年前偕父親觀賽的記憶混淆不清。

「偶爸爸非常慈祥喔。只要是偶說的話,他統統都會聽。」

喬瑟如此炫耀。

「既然有這麼慈祥的爸爸,久美怎麼會住進療養院呢?」

恒夫開玩笑說。

「要你管。去死!笨蛋!關你什麼事!」

喬瑟氣得呼吸困難,于是恒夫就此閉口,從此絕口不提,順便也醒悟了真相。喬瑟說的話與其稱為謊言,毋甯是她的心願,是夢想,在喬瑟心中儼然存在迥異于現實次元的另一個世界。



祖母與喬瑟靠著社福補助金過日子,不過有時也會請恒夫這個貧窮的大學生吃晚飯。沒地方打工時,恒夫只能天天靠泡面果腹,因此祖母親手做的飯菜令他贊不絕口。有時是蒟蒻和菠菜涼拌豆腐、味噌湯,有時是魷魚腳燉白蘿蔔這種老年人吃的菜色,但那種菜色恒夫更喜愛。漸漸的,他開始經常出入祖孫倆悄然度日的家。

「這是什麼意思?」

喬瑟有時會拿正在閱讀的書本內容問恒夫。喬瑟不能走路,但上半身像正常人一樣可以自理生活,所以她不像臥床不起的重度身障者那樣喜歡聽志工灌錄的有聲書,她甯可自己看。雖然聽錄音帶比較不會累,其實更輕松……

比起喬瑟的愛看書,起初,恒夫毋甯是對她總是有點傲慢的態度感到困惑。恒夫念的科系和社會福利無關,因此沒有接觸過身障者運動,但友人之中有人做看護志工,曾聽那個朋友說過。身障者之間有強烈的差別斗爭意識,據說有些人不免在人格上也會變得格外尖銳,但在恒夫看來,喬瑟好像沒有那種傾向。喬瑟討厭大家一窩蜂做某件事,一貫遠離示威游行或聚眾向政府抗議請願這類場合,人生過得悄然又寂然。

祖母不願讓喬瑟外出似乎也是個原因。也不想讓喬瑟見到募款者或公家機關的人。

于是逐漸變成只有恒夫能帶來外界的風。他會陪喬瑟去很遠的公共澡堂(唯獨那里,默許喬瑟在澡堂十一點快打烊時進去洗澡),把爬回更衣間的喬瑟抱上輪椅。如果恒夫也順便去男浴池那邊洗澡,讓喬瑟在外面等著,她就會跋扈地責怪恒夫:

「你在搞什麼!這麼冷還讓人家久等。好不容易暖和的身子又要受寒啦。」

「你干嘛非得把我罵得狗血淋頭。」

恒夫一邊抱怨一邊推著輪椅回喬瑟家。雖然這麼抱怨,但恒夫直覺喬瑟這種「跋扈」或許是她另類的撒嬌方式。不過,如果挑明了這點,喬瑟肯定又會大發雷霆咄咄逼人,再不然就是呼吸困難,況且恒夫也沒有詳細分析這種心理活動加以闡述的習慣與能力,因此他緘默不語。

喬瑟雖然言詞尖銳,卻意外有張精致如日本人偶的美麗面孔,令恒夫嘖嘖稱奇。他在大學校園看到的女孩子,各個都像矯健的母老虎一樣剽悍強壯又性感,可是喬瑟身上沒有「性」的氣味,恒夫有時覺得,自己就像在搬運從昔日世族大家的倉庫偷來的老舊人偶。那樣的她,和傲慢的言行舉止十分搭調。

喬瑟與祖母住的那一帶,當時還是掏糞式廁所,但隨著下水道完備而改為水洗式廁所,家里也靠著市府社會課提供的補助金得以改建廁所。順便在馬桶周遭裝設了對喬瑟比較方便的輔助台及扶手。針對那些設計不時提出意見,把喬瑟的要求轉告業者,也成了恒夫的任務。

輔助台太高,扶手的位置太低……喬瑟毫不客氣地如此抱怨,恒夫只好去拜托施工業者:

「不好意思,這個地方可不可以換掉。」

祖母年過八十下廚變得吃力後,喬瑟就接手拿起了菜刀,但位置太高,坐著輪椅下廚很困難。恒夫喜歡做木工,于是一點一滴替她打造台子,裝設櫃子,修理破舊的老房子,把廚房到處改建得更方便輪椅通行。喬瑟的要求太嚴苛,「那麼高難度的要求誰做得到啊」。

恒夫有時不免也會這樣哭笑不得,但家里沒錢請木匠,只能靠恒夫這種門外漢的手藝勉強湊合。

喬瑟如果放慢速度慢慢來,其實也能下廚。她會花很長的時間切菜,順利完成烹煮。也能洗衣服,可以靈活地把濕衣服搭在恒夫花心思制作的晾衣架上。如果有拐杖撐著也能站立,因此雖然不能外出,家里大小事情倒是都能自己完成。

那根拐杖也是恒夫做的,下端像雪橇,不易跌倒。另外還有一件被喬瑟稱為「溜冰鞋」的東西,也是恒夫的傑作,是將大型家具廢棄場撿來的吸塵器本體的一半裝上固定的棒子。身體只要倚著那根棒子,便可靠底座的滑輪四處通行無阻,不過滑得太順暢也曾一不小心差點從簷廊摔下去。

恒夫不僅照顧喬瑟一家,也很享受大學生活,有時會出外旅行,或是回廣島的鄉下省親,此外也熱愛滑雪。畢業時一直找不到工作很焦急,有一陣子甚至無暇去喬瑟家。等他好不容易在小型近郊都市的市公所找到工作,這才有空去睽違已久的喬瑟家,沒想到住在里面的已是別人,對方表示:

「老太太死了,不良于行的孫女被社會局安置,現在一個人住在這前面的公寓。」

恒夫匆匆去找那間公寓,只見巷子深處放了一輛輪椅,罩著塑膠布防雨。他敲敲門,兩脅撐著恒夫做的雪橇拐杖以及溜冰鞋拐杖的喬瑟出來了。她比之前消瘦,下巴尖了,眼睛顯得更大,頭發還是妹妹頭,但似乎失去光澤,顯然是營養不良,恒夫看傻了眼。

雖然並沒有非得照顧喬瑟一家的義務,恒夫還是忍不住自責:

「對不起。我前一陣子很忙。兵荒馬亂的,無法抽空過來。抱歉。聽說奶奶去世了?」

「嗯。」

喬瑟沒有恒夫以為的那麼悲傷,眼中也未流露譴責恒夫的神色。

恒夫本來以為,喬瑟向來伶牙俐齒,不知會被她如何痛罵薄情,或者,會為了祖母的過世向他訴苦,沒想到喬瑟很平靜,面無表情地告知:

「是市公所的人來幫忙安葬的。倒是找這間公寓很辛苦,要找房租便宜又沒有樓梯的公寓,很不容易。」

「所以你現在一個人住?」

「女志工每個月會來一次,幫忙買買東西什麼的。」

「──鄰居親切嗎?」

「並沒有。大概是怕偶賴上他們,連話都不敢跟偶說。二樓住的是個惡心的中年歐吉桑。那個老家伙,居然嘻皮笑臉說什麼只要偶讓他摸摸奶子,有任何需要都可以代勞。偶怕被他占便宜,晚上哪都不敢去,門窗統統鎖起來。白天就沒關系了,那個歐吉桑白天忙著去賭賽艇或賽車。」

恒夫好久沒聽到喬瑟這聲「偶」了。

喬瑟說得平淡,反而讓恒夫痛切感到失去祖母後,喬瑟那段日子舉目無親的仿徨。

恒夫很心疼喬瑟,假裝好奇地環視室內,藉此緩和內心的痛楚。祖母生前用的衣櫃及梳妝台、雙層裝飾架等家具,據說租這間公寓時都賣掉了。

「現在偶用的都是紙箱,一個人也搬得動。偶在市場發現漂亮的紙箱,就討來用。」

據說是從牙醫診所候診室拿來的女性時裝雜志,她將漂亮的彩色插圖剪下貼在紙箱上。喬瑟在屋內堆積了許多紙箱,一端還做成可以拉開的抽屜。明明身無長物,卻覺得二坪多的房間頗為擁擠,原來是因為紙箱被五顏六色的貼紙妝點。恒夫回神說:

「你有沒有好好吃飯?瘦得一把骨頭可憐兮兮,小臉好像都縮水乾癟了。」

「喂,你在同情偶嗎?偶當然有吃飯,用不著你操心!」

喬瑟不快地把臉往旁一扭。雖然恒夫只是隨口說說,卻似乎惹惱了自尊心特強的喬瑟。直到很久以後恒夫才知道,喬瑟對于自己彷佛塗了白粉的滑嫩白淨肌膚,以及嬌小玲瓏宛如日本人偶的臉蛋非常滿意,似乎自認為是大美人。結果竟被恒夫批評「乾癟」,因此而勃然大怒。

恒夫被罵得手足無措,說聲「我改天再來」就起身要走。

「不必了!你不要再來!」

喬瑟激動得大吼。

「……那……再見。」


恒夫只好黯然離開。

在門前要穿球鞋時……

「你為什麼要走!任偶這樣生氣也不管!」

喬瑟氣喘籲籲說。

「那你到底要我怎樣?」

「不知道!」

「……那我走了。」

頓時,雪橇拐杖飛向他的後背。他轉身一看,喬瑟的大眼睛蓄滿淚水。

「久美。」

被恒夫這麼一喊,她含著眼淚。

「你走,你趕快走啊……。最好永遠不要來!」

她激動得再次上氣不接下氣,這下子恒夫也不敢走了。你還好吧?他說著戰戰兢兢靠過去。

「偶不要你走。」

喬瑟說著緊緊抓住他。

「請你不要走。哪怕再待三十分鍾也好。電視已經賣了,收音機也壞了,偶真的好寂寞……」

「怎麼,原來我是電視和收音機的替代品啊?」

「對呀。你這個收音機還會回話好歹有點用處。」

喬瑟破涕為笑說,恒夫忽然覺得喬瑟好可愛。看著她嬌小得匪夷所思、形狀姣好優美的嘴唇就在眼前,他忽然有股沖動,吻了上去。耗費長時間挑逗她緊抿的雙唇後,她的雙唇終于開啟,恒夫逮住喬瑟那閃躲無措的熾熱小舌。

公寓外,只有摩托車呼嘯而過的聲音,很安靜。

「恒夫。隨便你要對偶怎樣都行,你想怎麼做都沒關系。」

喬瑟終于退開嘴唇後喘著氣說。

「做什麼?」

「還能做什麼,當然是做你想做的那件事。」

「我沒那樣想。我和二樓的色狼歐吉桑不同。」

「你討厭偶?」

「……不討厭



。」

他被逼著說出這句話。

「既然不討厭,那就做呀。你還是不是男人啊!」

「……我不是抱著那種打算來的。」

「真啰嗦。偶本來也沒那個打算,但是現在,偶願意。偶也喜歡你。如果不是你,偶才不會對別人說這種話。雖然不知今後會怎樣,但這是偶第一次有這種心情。」

「真的可以嗎?」

「門鎖好了?」

「沒鎖。」

恒夫被逼著急忙去鎖門。

「被逼著……」這個說法冠在所有動作上是個特徵。恒夫並非是沒經驗的楞頭青,和女學生已有過多次體驗,卻是第一次接觸這麼脆弱單薄、彷佛一碰就碎的身體。

那天,他第一次看清喬瑟纖細的雙腿,他覺得那雙腿宛如人偶。然而雖是人偶卻做得精巧,比起以前遠觀,女性的功能相當健全、確實、流暢。喬瑟之前也從電視及書本看過,似乎已有某種程度的知識,但是到了某個階段好像就放棄再繼續故作內行了。她就這麼啞口無言心神恍惚直到最後,恒夫完事後,「你生氣了嗎……」

他坐起上半身終于把喬瑟摟到身旁,囁嚅地說,喬瑟的聲音細微卻明確堅定:

「偶沒有生氣。」

她說。

「只是和之前想像的截然不同。」

「比你想像的好還是糟?」

「比想像中好。」

「……那就好。」

恒夫想起和那些不算戀人的女學生發生過的情事。完事之後多半連女孩子的臉都不想再看到,可現在卻想把喬瑟的(當時還叫做久美)小臉蛋久久貼在身邊。

「偶喜歡。喜歡你,也喜歡你對偶做的事。」

喬瑟說話也很可愛。

「今晚留下來。」

「嗯。」

「明天也是。永遠。不分日夜一直留下。」

「我已經找到工作了,必須去上班。就連二樓的歐吉桑,白天不也會出去賭賽艇?男人白天必須工作。」

「如果你不聽,偶就大聲到處宣揚。偶要打電話給報社爆料,說你對行動不便的身障者霸王硬上弓。偶還要告訴市公所的人。」

「傻瓜。」

兩人就那樣相擁入睡到晚上,沒有窗簾的窗口,可以看見玻璃窗外的天空已從橙色逐漸轉為深藍色。恒夫的枕頭上方,有個一伸手碰到就窸窣作響的紙箱。

「這是什麼?」

他好奇地去掀蓋子,發現里面只有一包裝在白色袋子里的東西。


「是奶奶的骨灰。」

喬瑟笑著說。父親說改天會來取走,卻始終不曾出現。那個紙箱外面也有一半都貼著外國都市的照片。

那晚恒夫不想走,于是就留下了。翌日是早春的好天氣。他打算帶好幾個月沒出門的喬瑟出去走走。

他一一打電話詢問友人,終于借到車子,把喬瑟與輪椅都搬上車。

喬瑟板著臉。

「怎麼了?如果不想出門,不出去也沒關系。你想待在家里也行。」

「不是。是太開心才會擺臭臉。」

恒夫笑著親吻喬瑟。看著喬瑟,與其外出,他巴不得鎖上門與喬瑟繼續睡覺。喬瑟宛如纖細人偶的雙腿看起來異樣性感,雙腿之間有個顫動的無底深淵,是形似鱷口(注:掛在神社或寺院堂前簷下的大型金鼓。內部中空,下方有長條裂縫)的深淵。恒夫彷佛被綁在那里動彈不得,不由得頭暈目眩。

喬瑟說她想去的地方是動物園。以前住在療養院時,曾在志工的陪同下搭公車去過,但當日時間有限,只參觀了鳥園、猴山及象舍。動物園太大了,身障者很容易累。

喬瑟聲稱「想看老虎」。

恒夫把輪椅推向猛獸區。或許是因為陽光,終于有了初春的和煦,雖是非假日,人潮比想像中還多。喬瑟看到老虎,很滿意地說果然和想像中一樣。老虎以野獸特有的動作在籠中不厭其煩地走來走去,令喬瑟看得入神。那讓人聯想到被壓抑的凶暴活力且瘋狂的黃色虎眼,掃視到喬瑟身上,喬瑟嚇得渾身哆嗦。可是,想看可怕事物的好奇心更強烈。

老虎停下走來走去的動作,在喬瑟面前駐足。喬瑟的心頭充斥恐懼與不安,甚至喘不過氣。最後,老虎用那看似可以一擊撲倒大象的強而有力前肢,無奈地拍打水泥地板,扭身咆哮。

黃黑相間的斑斕毛皮,隨著老虎的動作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喬瑟聽著咆哮聲,嚇得幾乎失神。她緊抓著恒夫。

「好像作噩夢一樣恐怖……」

「既然那麼害怕,干嘛還想看。」

「偶想看最可怕的東西。在偶有了心上人的時候。這樣害怕時也有人可依靠……偶老早就在想,等偶有了心上人一定要來看老虎。如果沒有這樣的對象,就一輩子都看不到真正的老虎,但偶那時覺得,這也是莫可奈何。」

從高處望去,浮在海上的小島被蔥郁的深綠色掩蓋。是南國特有的、油光閃亮、綠得頑固的蔥郁樹林。因此,整座島看似一顆球藻。

喬瑟得知島上有海底水族館,之前就纏著恒夫求他帶自己來玩。那是九州盡頭的列島海域,無法當日來回。恒夫是特地請假才能來。喬瑟特別喜歡動物園及水族館。

小島與本土的海岬之間,有紅色大橋連結。只見大橋形如翻花繩,至于遠方的小島,喬瑟覺得「就像紅線纏著的溜溜球」。車道穿過山腹蜿蜒而行,因此小島與紅橋不斷自視野若隱若現,每次都看起來更大,最後大橋聳立眼前,車子終于要過橋了。

橋梁高得令人眼花,散發極強的壓迫感,海面看似在遙遠的下方,可見橋墩肯定也很長。好不容易過了橋,前方是停車場。一輛接一輛停滿了觀光巴士,恒夫遵循標志開進海岸道路,繞行小島四分之一後,把車停在建在海邊的度假飯店前。

「我之前打過電話……有沒有不需要使用樓梯的房間?因為要坐輪椅。」

恒夫邊從汽車行李廂取出折疊式輪椅邊說。出來迎接的黑色西裝年輕男子,明顯是在努力不去看喬瑟的腳,反倒讓人有點同情他。喬瑟穿著長裙。是淺粉色的,上衣也是粉紅色短袖。喬瑟態度高傲,下巴抬得高高的,對飯店的男員工不屑一顧,更別說是親切微笑。男人不時偷瞄宛如玻璃盒內日本人偶的喬瑟。

「我們准備的是二樓的房間。因為有電梯。一樓是餐廳與宴會廳。」

但電梯很窄,他們發現輪椅進不去,最後,喬瑟是讓恒夫背著搭乘電梯。輪椅折疊後由飯店服務員拿著。一群中年女房客毫不客氣地上下打量喬瑟,令喬瑟非常生氣。

因為已聲明是蜜月旅行,所以房間擺了鮮花,但喬瑟等飯店的男服務員一離開就氣呼呼說:

「都是管理員的錯!管理員事先沒有好好調查,所以輪椅才會進不了電梯!還被那些歐巴桑露骨地盯著看!」

「喬瑟,你別這麼說嘛。你看,很漂亮的海喔。」

恒夫拉開窗簾感歎。房間兩面窗子都是整片無垠海景。喬瑟的心情總算有點轉怒為喜,扶著桌椅移到窗邊,默默凝視大海。

「這下面應該就是水族館吧?」

「對呀。」

「那就走吧。」

「等一下。我一直開車已經很累了,先讓我休息一下。」

「算了!不稀罕!偶去拜托剛才的服務員!」

恒夫只好歎口氣又帶喬瑟出門。反正不管怎樣都需要服務人員的陪同。水族館位于地下八公尺深的水底,要走下漫長的水泥階梯。服務員在後面跟著幫忙拿輪椅。

突然間,周遭出現微光。把喬瑟放上輪椅,讓服務生離去後,海底就只剩下恒夫與喬瑟二人。周圍與頭頂都是玻璃帷幕,海水的碧藍清澈透明。款款搖曳的海藻之中,只見鈷藍色小魚成群結隊,色彩鮮豔的紅魚翩然穿梭。

水底的沙地也可見到海鰻及螃蟹、蝦子、烏龜匍匐。唯有恒夫的腳步聲與輪椅吱呀作響的聲音回響,似乎沒有別的游客。碩大的、銀色與青色的魚,緩緩橫越眼前。是鰤魚。

魚群腹部緊貼著珊瑚礁掠過,紅魽和黑鯛、石斑魚、皺唇鯊眼花撩亂地來回悠游。

魚群的眼睛乾冷無情,和人類的臉孔有點相似。

「噢──的確值得大老遠特地來觀賞。有意思。」

恒夫單純地覺得有趣,喬瑟卻已啞然。

待在這里,連日夜都分不清,彷佛兩人被遺棄在海底。喬瑟感到幾近恐懼的陶醉,一次又一次徘徊。最後被忍無可忍的恒夫責備,請水族館售票口的女人去喊飯店櫃台服務人員,這才把她背回地面。走上階梯時恒夫已氣喘如牛。

地上有明朗的夏日陽光,土產禮品店近在眼前,四周彌漫海潮的香氣。兩人在附近的冰果室喝冰咖啡,又上樓回房間。餐點也特別吩咐飯店人員送到房間。

深夜,當喬瑟醒來時,窗簾拉開的窗口照進月光,整個房間宛如海底洞窟的水族館。

而喬瑟與恒夫,都變成了魚。

──死了呢,喬瑟想。

(偶們已經死了呢。)

恒夫後來一直與喬瑟同居。兩人自認已結婚,但並



未辦理登記,也沒有舉行婚禮公開宴請賓客,甚至沒有通知恒夫的家人。放在紙箱中的祖母骨灰,也依然原封不動。

喬瑟認為保持現狀就好。她會花長長的時間烹飪,完美調味後給恒夫吃,慢吞吞洗衣服,讓恒夫打扮得乾淨清爽。小心翼翼地存錢,一年這樣出門旅行一次。

(偶們死了。變成「死掉的東西」。)

死掉的東西,也就是尸體。

對于恒夫與喬瑟如魚般的模樣,喬瑟發出深深滿足的歎息。恒夫不知幾時會離開喬瑟,但只要他還在身邊一天,那就是幸福,喬瑟認為那樣就夠了。而且當喬瑟思考幸福時,那似乎與死亡是同義詞。完美無瑕的幸福,就是死亡本身。

(偶們是魚。變成了「死掉的東西」──)

這麼想時,喬瑟認為自己是在說「偶們很幸福」。喬瑟與恒夫十指交纏,倚偎在他懷中,像人偶一樣纖細美麗卻無力的雙腿並攏,再次安然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