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房子可真陰暗。大門半是腐朽,被茂密樹叢堵住入口更顯狹小。踏腳石布滿青苔,玄關更陰暗。沒有門牌。
出來迎客的女性年約四十,打扮就像個普通的家庭主婦。毛衣配裙子,腳上穿著白襪。
以和子報上大庭之名。
「請進。客人已經來了。」
女人的語氣尋常,雖然沒有親切陪笑,但表情沉穩。似乎早已習慣接待客人。
屋內彷佛被溪霧浸濕冷徹骨髓。屋子本身似乎頗為古老,走廊陰暗,也有關著門的房間,但感覺不到人的動靜。走廊地板冰冷得令人悚然。
女人倏然在走廊左轉。
「就是這間……」
她屈膝跪地,朝室內揚聲。
「客人到了。」
──然後彬彬有禮地雙手拉開泛黃的紙門。
大庭坐在窗邊。
女人離開後,以和子脫下大衣。
「抱歉遲到了……你等很久了嗎?」
以和子的聲音向來很小。
在她任職的大阪安土町布料批發店,也經常被人這麼說。
但她的聲音清澈明晰,即使音量小,好像也不會讓人感到不快。面對大庭時,她的聲音總是變得更小。
「哪里哪里,也沒多久。」
大庭態度閑適地說,以和子覺得他顯然是等了很久。
「這房子好陰森……」
「嗯。不過,可以吃到美食喔。我只來過兩次。我是想,一定要讓你也嘗嘗。」
大庭是五十一歲的男人,聲音仍宏亮有力。聽說他在學能劇的謠曲,或許是那個緣故。
他曾邀請以和子加入能劇聚會,被她托辭「唯獨那個就是不開竅……」推掉了。
大庭和妻子據說也學茶道,但以和子也不碰茶。
「不好意思,我毫無教養。」
她曾這麼說過。
「那不算是什麼教養。女人真正的教養,應該像你一樣,喜歡『那個』才對。」
大庭開玩笑說。
「不,不是女人的。應該說是人的教養吧。能夠從容享樂的余裕就是人的教養。」
「你瞧,我年紀也大了。到了四十六歲,和旁人還有什麼差別呢?」
「差別可大了。這樣的女子,看似尋常偏偏難以尋覓。若去花街柳巷會染上滿身銅臭,良家婦女又會被浮世的道德倫理束縛……」
「呵呵呵呵。」
「只有你不同。像你這樣的人,難得一見。」
她和大庭才交往一年左右,雀躍的心情始終不曾淡去,以和子與心儀的大庭初見的瞬間,便羞于與他四目相對。在含笑的大庭凝視下,她垂下眼簾,不久便哭了。彷佛混雜喜悅與羞澀,激昂的期待幾乎令她喘不過氣,那種心情終于受不了緊張的壓力頹然瓦解,甚至開始覺得「要是沒來就好了……」,腦子一團混亂難以收拾。這種時候,以和子的肌膚,會緩緩泛出遲疑的血色。
看似纖瘦是因為以和子善于打扮及姿勢良好,其實她的身材頗有分量。她膚色暗沉,是瓷器那種有底蘊的白。細致的肌膚,與大庭見面時,彷佛自深處亮起燈火,帶有淫靡的光彩。
被大庭拉到身邊,以和子囁嚅:
「……剛才的人……還會出現。」
大庭充耳不聞。
「沒事,這里樣樣事情都很慢,是慢動作。先暖和一下否則會受寒。」
他以含笑的聲音說。
室內只開著一個小電暖爐,好像是連暖氣都沒有的傳統建築。大庭渾身毫無贅肉,擁有肌肉結實的身體。以他這個年紀而言算是個子很高,骨架子也大。因為有一身堅實的肌肉,看起來顯得很魁梧。
「以前我這樣就算是大塊頭了,不像現在的年輕人個子都很高。」他曾這麼說過。
以和子被大庭抱在懷里,每每總在想:
「為何能夠鑲嵌得如此契合?」
她不禁嘖嘖稱奇。那種被擁抱的方式,以及男人落在她唇上,彷佛暖雪的柔軟雙唇,好像一切都完美契合。與其說身體,或許更像是人生的框架完美契合。而且大庭的身體雖然堅硬,以和子卻不覺堅硬,手臂舌頭嘴唇都柔軟得無邊無境。一點也不覺得是男人的身體,倒像是生命本身的黏稠汁液。身體自己發出滿足的歎息,而那歎息包覆了以和子。
這種感覺,在昔日交往過的那些男人身上從來不曾擁有。在大庭之前,是久野這個三十八、九歲的男人。
以和子在布料批發店做會計已有十幾年。店內員工有三、四十人,薪資低廉,充滿家庭氣氛。看似不起眼又內向拘謹的以和子,被當成粗俗平凡的女事務員。或許就如同以和子姊姊的想法,世人也認為她是「嫁不出去的沉悶老小姐」。但在情場老手看來,以和子的身邊不知何處好像散發出某種東西,或者說是自然滲透出某種風情,總之那引來了風流浪子久野的接近。
以和子只挑選看破自己身上某種風情主動接近的男人,私下悄悄來往。她無意結婚,因此與男人的逢場作戲也頗有樂趣,過得很充實。
(最好能玩到七老八十……)
以和子暗想。想到老了也能為戀愛燃燒生命就感到很滿足。男人就是以和子的嗜好之一。
久野第一次和以和子上床時:
「果然……果然如我所料。」
他因深深饜足而以沙啞的嗓音低語。
「你是指什麼?什麼東西如你所料?」
「肌膚。看著你的臉孔,我猜想你肯定有美麗的肌膚。還有聲音也是。」
「聲音?」
「對呀。是好色的聲音。」
「……這種話,從來沒人對我說過。」
「那是世間的笨蛋不懂得欣賞。內行人就知道。」
「我可不是故意要發出好色的聲音喔……」
「不是,該怎麼形容才好呢,你的聲音會讓人產生種種想像……比方說,這女人應該知道這招吧,被這樣擺布不知會有什麼反應等等,讓男人感到煩惱,說到男人的想像,那全都是煩惱……」
「可是,我從來不受男人青睞……」
「少來了,你的好色很有深度。就像小火慢燉,味道變得分外濃郁,濃縮出精華了。」
久野這男人很笨,但他用了煩惱這個字眼,而且能夠嗅出以和子「濃縮出精華」的氛圍,所以以和子認為他還算差強人意。只不過風流浪子畢竟底蘊太淺,以和子很快就厭倦了。相較之下是久野尚未濃縮出精華。以和子很想叫他回鍋再用小火好好慢燉一下。
所謂逐鹿者不見山,如果玩得太放蕩反而顯得粗俗下流,再也看不見女人心,不,或許還是與天性有關吧(這點如果與大庭比較就會很明顯)。
以和子與久野聊天時非常無趣。下了床的久野沒有任何可取之處,只是一個不時習慣抖腳的小鎮三流印刷廠老板。他會搖晃著身體,談論他輾轉聽來的某宗教團體的八卦內幕。久野的母親與妻子是那個教團的信徒,久野也為了拉生意被迫加入,但他講來講去都是在講教團主事者的壞話。
以和子對他急速失去興趣,久野或許認為是他「玩過了」以和子,但其實是以和子這廂覺得「那種貨色,不中用……」主動拋棄了久野。久野的長相還不錯,戴著細框眼鏡頗有點風流壞痞子的魅力,他自己似乎也很清楚這點,當初以和子就是忽然覺得他那種調調很有趣。
唉,問題是,一切拿來與大庭相比就都沒了顏色。目前以和子全心迷戀大庭,被他絆住了腳。
大庭是京都九條的木材商。以和子有段時間特地去京都學習插花,就是在那個嵯峨禦流的插花教室遇見大庭。當時大庭偕同妻子一起來,聲稱「是被內人硬拉來的」。
大庭的妻子戴眼鏡,臉頰豐潤,是個看起來親切隨和、膚色白皙的京都美人,夫妻倆的感情好像挺不錯。
不愧是京都,插花教室也有許多年輕男子與中年男人來學習。以和子是在老師的推薦下特地來京都上課,但是和上班時間漸漸發生沖突最後只好中止上課。
她不打算將來靠教授插花維生,也無意考取插花執照當作嫁妝,純粹只是自己喜歡才去學插花,因此開始或結束都很隨興自由。
「您不能再來了嗎?那真是太可惜了。」
大庭這麼對她說。將近一年的時間,每次在教室碰面,他們頂多只會寒暄兩句「您好」、「天氣真熱」、「今天好冷」這種話。
「還能再見到您嗎?」
大庭溫柔地這麼說,以和子驀然被大庭包住雙手。天氣正冷,沒戴手套的以和子,覺得大庭的雙手好溫暖。而且,像是雙手合十似地被男人的手心牢牢包覆,也是有生以來頭一遭。以前就算和男人睡覺也沒被包覆過雙手。
那時,她覺得:
「這是個柔軟的男人。」
彷佛異次元軟體動物般被大庭纏繞,以和子想,「這倒是很適合」。她覺得某處似乎完美「嵌合」。
但那時候,以和子並不打算與大庭牽扯不清。過了一年,她接到大庭的電話:「我來大阪了……」大庭聲稱來橫堀辦事,與她相約在南區
見面,從那晚開始持續關系。一個月幽會一次,或者兩個月三次,但他從來不會留下過夜。迄今已有一年半。有句話說「日子像作夢般眨眼即逝」,以和子對這句話有刻骨銘心的感受。
表面上她十年如一日被稱為「山武羅紗(毛呢)」的「事務員小姐」,跑銀行,用電子計算機核算帳單,記帳。會計部門有個身為社長親戚的資深會計員,因此以和子不用負責。有時也得泡茶掃地。她雖低調卻很親切,客人對她印象也很好,似乎被認為是恰到好處的歐巴桑。
她總是梳同樣的發型,拎著舊皮包,午餐吃自己做的便當,搭地下鐵通勤。住在鷺洲便宜的民營公寓,店里的人都知道,她每次只買一張彩券放在皮包里。就算叫她留下來加班她也欣然接受,津津有味地吃著店里叫來的豆皮烏龍面,連面湯都稀哩呼嚕喝得一滴不剩。然後把大家用完的面碗疊到一起,俐落地端去茶水間清洗,無論在何處都恰如其分,是深受重視的女幫手。
店里雖然不時會雇用年輕女孩,但那些女孩一個個因結婚或跳槽而離去,唯有以和子「永遠都在」。
永遠都在的以和子,讓店里的人和客人都很安心,就是那樣的存在。
所以銀行櫃台喊到:
「山武羅紗小姐!」
光看到應聲站起的以和子,誰也不會發現她的人生其實正在恣意品嘗「日子像作夢般眨眼即逝」的樂趣。
每次想到與大庭的交往(以和子不願按照這年頭的說法稱為性交。她覺得那樣很不像話,毋甯稱為情交更妥貼),以和子便幾乎從頭到腳都沉溺在好似哀愁的愉悅浪濤中。那時,她會忽然感到:
「可以感覺到子宮在哪里……」
有句打油詩說,甘甜的水讓人發現胃在哪里,正如人可以清楚感到冷水流過體內落入胃袋,好像也可以感覺到子宮在何處。以和子初潮來得早,因此或許停經也早,從去年就好像遺忘了月經的存在。用遺忘來形容很是貼切。以和子也快遺忘昔日曾是流血的女人。向來總是私下暗想「現在這樣最好……」的她,停經也就停經,對此沒有任何感傷或感慨。照這樣看來就算摘除子宮或許也會這麼想。
以和子認為「可以感覺到子宮在何處」的那個子宮,不是現實的子宮,而是女人的人生本身。
是證明女人活著的極端核心。
每次想到與大庭睡覺的樂趣,就好似有藥性強烈的溫水靜靜從體內往下流。雖不知何時會與他分手,卻一直都有「老天爺讓我遇見了好人……」這種一想起便想笑的滿足感。當然,以和子壓根沒有與大庭結婚的欲望。更好的是大庭也沒那個意思。
大庭和妻子很恩愛,是個兩邊分寸都拿捏得很好的男人,這點也很好。以和子認為大庭是有婦之夫這件事,就跟銀行櫃台這十幾年來都喊她「山武羅紗小姐」是一樣的。那種事一點也不重要。就和彙款、入帳一樣,不過是家常便飯罷了。
「可以打開窗子嗎?」
以和子小聲說。一旦接吻便如冰雪融化,以和子會渾身癱軟接納大庭,但剛見面時總是會害羞得好似頭一次有這種機會,弄得自己面紅耳赤。
「你這個人每次都沒有『後續』。一次就此完結,然後又重新開始。」
大庭曾這麼說過她。以和子自己也想過,為什麼會這樣,但與大庭見面時就是會害羞,連自己都感到棘手。
「好冷。」
大庭說著,卻拉開紙窗給她看。隔著檜葉與杉林可以看見對岸的嵐山,天空是灰色的,陰郁的墨綠色山坡上,不時有變色的樹木宛如斑斕虎紋。
「你在京都最冷的時候來到最冷的地方呢。」
大庭說著笑了,但以和子對京都的寒冷並不覺得不快。聽說用冰水研磨,刀子會比鏡子更亮,京都的寒冷就有種颯爽的嚴酷。
剛才的女人從走廊稟報:
「為您送茶來了……」
的確如大庭所言,過了這麼久才送茶來,還附帶麩豆沙餅當茶點。女人離去後,以和子說:
「這是『麩嘉』的點心吧,就是椹木町通那家……」
「對對對,外面包竹葉。你愛吃嗎?」
「愛吃呀。我要開動了。」
取下竹葉後,咕溜滑過咽喉的麩豆沙餅,冰涼濕潤微甜。彷佛要細細享受舌尖風韻般卷起竹葉。
「這個葉子的味道也好香……」
「應該是鞍馬山間的竹葉吧,否則這一帶已經找不到色澤好看又有香氣的竹葉了。」
屋內沒有人的動靜,鴉雀無聲。但不時也會聽到開往松尾方向的汽車聲。
「這里沒有掛出餐廳的招牌耶。」
「生客進不來。一天只接待兩組客人,全靠家里的人經營。除非是透過熟客介紹否則來不了。還可以過夜喔。白天就能泡湯,不過浴池很古老,很像會有鬼怪出現……」
「都是些什麼樣的客人來?」
「像我們這樣的人。名人好像也會來。京都是個內蘊很深的城市,像這樣的地方多得很。」
「那你一定知道很多吧。」
「像這樣的地方嗎?」
「不是。我是說會和你一起來這種地方的女人。」
「之前是,但現在就只有你一個人。你要我講幾遍。」
「沒問出答案前,幾百遍我都要問。」
「真可愛。」
大庭笑嘻嘻說,看看手表。
「肚子餓了吧?」
「對。不過想到有大餐可吃,就很高興。」
「來到這里,萬事都得放慢步調,不過大概是習慣吧,忍不住性急地看手表。」
大庭算是比較穩重、慢條斯理的男人,就連這樣的他都會忍不住「性急」,可見這里的上菜速度真的是龜速。
「你的時間沒問題嗎?」
以和子替他擔心。
「嗯,今天沒關系,可以慢慢來,倒是你,應該很忙吧?」
以和子的店,最近終于變成周六上半天班,所以可以在京都多待一會時,就約周六見面。大庭晚上與周日都不會外出。
「沒事,只是出去見個人。」
昨晚姊姊打電話來,聲稱要替她安排相親。以和子說,「我不打算結婚。」但姊姊說,「你也用不著這樣自暴自棄吧?」
甚至還對她說教:
「你這樣劈頭就拒絕還怎麼談下去。別人的好意,你好歹該說聲謝謝接受才對。」
「要不你先看一下照片吧?」
「不好意思,我想看了也沒用。」
「明天我去你公司附近,等店里打烊了再碰面。」
姊姊自行決定,以和子不得不在店附近的咖啡店與姊姊會面。雖然她已經盡量避免觸怒姊姊,小心委婉地拒絕了。
「是我老公工廠的得意主顧,去年死了老婆。家里只有老太太和兩個女兒。不過,兩個女兒應該很快都會出嫁。你今後一個人老去,想必也很仿徨,不如鼓起勇氣結婚。那人也很有錢喔。」
「我不需要錢,對于將來也不覺得仿徨。等我老得動不了了,願意收留我的老人安養院到處都是。」
「那怎麼行。」
「我這人很任性,我想我絕對不可能嫁到別人家對人讓步。你還是饒了我吧,姊姊。」
「不行嗎?我覺得這是樁好親事。對方五十三歲,雖然有點高血壓但是還很健康。」
「我是個半吊子,不會做菜也不會別的,不可能勝任別人的妻子。」
她一口咬定這個藉口。
以和子其實愛做菜,也不討厭瑣碎的家事,但她不願為了別人做這些事。也壓根不打算把大庭帶回自己的公寓。替大庭煮消夜、烹調早晨的味噌湯這種事,她從來沒想過。也無意扮演賢妻或是模擬婚姻生活。
姊姊強調將來的養老問題,但以和子善于經營分到的那一點點父親遺產,至今有增無減。會計課的男人喜歡談股票與賺錢的話題,每每總會提供她什麼好主意,因此以和子自然學會如何理財。她貸款買了東區一間公寓,收取租金租給別人。一天大半時間都在外,所以她不打算自己住,純粹是為了投資。這件事她沒有告訴姊姊也沒告訴弟弟們。雖然姊弟都斷言以和子肯定存了錢,不過看到以和子簡樸的生活,他們猜想那筆錢八成沒多少,頂多只是靠遺產吃老本,最近經營建材行的弟弟也不再開口向她借錢了。
不過以和子靠著之前的炒股熱潮狠賺一筆,她沒告訴任何人,自己的資產其實已翻了一倍。她從沒想過要自己開店或是做什麼生意。只要「山武羅紗」這間店還在,她就打算繼續韜光養晦悄悄當個「事務員小姐」。想必連大庭也不知道以和子有那種能力,但那種莫名的自信或許塑造了以和子的部分魅力。
正如以和子沒有對大庭坦誠自己的資產,她也沒讓大庭發現自己對身體的保養與雕塑不遺余力。就算牙齒好好的,她也甘願花大錢頻繁看牙醫,把一口小巧的牙弄得整齊美觀,也常去洗三溫暖做按摩細心打理。雖然隨著年紀增長必然會日漸老去,但她秉持低調風格,向來總是裝扮得清爽大方。每晚會喝五勺酒,而且是因為聽說日
本酒可以讓皮膚更水潤有光澤。──但比起酒或其他,最能滋潤肌膚的還是男人。以和子雖然從未結過婚,卻已對結婚毫無夢想。對結婚不抱夢想後,好像突然開竅似地心情格外自由自在。但那種快樂無法向世人吐露。
菜終于送來了。燒烤味噌醃漬的當歸與白鯧魚,還有甜蝦與吻仔魚、岩耳涼拌。
還有一道菜。
「小心燙喔……」
女人說著,端上桌的是鯛魚頭。彩繪的厚重美麗瓷器中,魚頭與鯛魚肉被熱騰騰的蒸氣籠罩。
「這個可以暖和身子很好喔……」
大庭很高興。
「先乾一杯。」
說著替以和子斟酒。
薄得透明的清水燒酒杯,注入淡金色酒液,以和子也替大庭斟滿酒。以和子嫣然一笑。
(這種情形,不知還有幾回?)
她喝下酒,暗想:
(現在,就算猝然死去也了無遺憾。)
以和子在久野之前有過一段姊弟戀,那人和久野一樣,節奏不合令她很困擾。唯一可取之處就是年輕力壯生猛有勁,以和子只是看中他那種熾烈青春,其他地方簡直令人頭痛,很糟糕。看著完事後默默穿上衣服的青年,以和子甚至覺得:
(在這空空如也的腦袋中,不知想些什麼?)
那種空虛感,自從邂逅大庭後目前還沒出現過。夾起一塊甜蝦,冰涼感滲透齒頰,放在舌上──
「……噢噢,真好吃。」
與大庭相對微笑時,如此感歎著令人格外欣喜。大庭說:
「的確,跟你很像。」
「哪里像?」
「我想吃以和子……味道嘛,很相似喔,我是說那里。」
「色狼!」
這樣淫靡的對話也是一樂。
「多喝點酒。這是伏見本地產的酒。」
「還有菜要來吧?」
「對,不過又要等很久……哎,慢慢來吧。這里可以安心待到晚上。走廊對面的房間好像也准備好了。」
以和子一下子醉意上來,臉孔似乎發燙了起來,假裝沒聽見大庭說什麼。
「這里好安靜。」
說著,她又拉開紙窗。樹木茂密,看不見馬路,但這麼冷的天氣,想必路上也沒有觀光客。冰凍的陰霾天空,似乎已暮色蒼茫。
大庭看著壁龕掛的卷軸。
「這是某個和尚寫的吧。和尚經常自我發揮,寫得很潦草……」
「寫的是不是白云什麼什麼?」
「底下還有嵐山什麼什麼。」
大庭雖然有一陣子也被迫學過書法,但他抱怨就是學不來。他說,累死人了。
「我也學過一點點。但我跟你一樣,不知怎地就是無法定下心來。或許天生就欠缺專注力吧,但是按照老師寫的范本臨摹,讓我感覺很空虛,況且,反而更不耐煩,寫著寫著就想起以前很生氣的回憶。」
以和子這麼一說,大庭笑了。
「的確,不知怎地就是會那樣。書道這種東西,或許只有自己的精神飽滿充實,變得好戰時才寫得出來吧?當我想你想得陶醉時怎麼寫得出來。我至今字還是寫得很丑,都不好意思提筆。學習書法讓我發現自己原來容易發脾氣。」
「我覺得繪畫比較好。我去水彩畫教室上課,隨便怎麼弄髒畫紙都沒關系,可以啥都不想盡情嬉戲。」
「或許吧。我也去過俳句聚會,那才真是讓人冒冷汗。要精通到一定水准固然很累,就算是笨拙的初學者也好不到哪去,比起俳句,都在講男女之間的八卦。」
大庭也喜歡玩相機,不打高爾夫球後,他說反而「變得更忙」,現在統統都不玩了,他溫聲說:
「現在專注在以和子你一個人身上。」
以和子聽了,只是默默微笑,但她豎起耳朵聽著那句話,牢牢記在心底。她每次都是抱著「這是最後一次」的心情與大庭相會,因此下次再見面時心情恍然如夢。雖未告訴大庭,但以和子自己其實在想:
(簡直像是殉情前夕的男女……)
盡可能貪求一切享樂。有幸遇見能夠做這種事的對象,令以和子萬分欣喜。一邊抱著那種期待,一邊這樣靜靜地東拉西扯閑話家常的時間,也很好。
慢吞吞吃完後,下一道菜還是沒來。大庭穩如泰山。
「不能心急,這里人手不足。」
以和子起身去洗手間。大庭提到的走廊對面的房間關著門,但是沒有任何人的動靜,于是她悄悄拉開一條門縫偷窺,只見舊式的移動式掛帳當成屏風豎立,里面好像鋪了被子。以和子從來不知道有這種地方悄悄接待客人送往迎來。因為之前她與大庭幽會多半利用市內的飯店。
這里的廁所雖是水洗式馬桶,卻很寒冷。從窗口望出去,隱約可見嵐山的部分地區正飄落白色的細雪。以和子一邊上廁所,一邊突如其來想到,明天必須打電話給箕面的房屋仲介商。對方之前通知她有個不錯的物件。她打算如果還不錯就買下,在那塊土地蓋房子後租給別人也行。不過賺錢並非以和子的夢想,當然她也不打算主動奉獻金錢給男人。錢很重要。看著身為鐵工廠老板娘,渾身沾滿金屬粉末弄得皮膚粗糙的姊姊,她就覺得「錢才是唯一的依靠」,心頭不由一緊。
她也不想花錢買男人。那種連幽會的費用都讓女人出的男人,光是之前那個年紀小的情人就已讓以和子受夠了。
尤其是關于錢,以和子就連在大庭面前都不敢大意,從未吐露自己的資產。如果大庭開口借錢,以和子想,自己或許會借給他,但那畢竟只是想像。
以和子現在覺得,自己應該不可能那樣做吧。因為那不合乎以和子的性子。甯可去陪酒賣笑、從事與性交有關的行業,她也無法想像自己拿錢去倒貼男人。這和喜歡大庭是兩回事。
「你看……下雪了。難怪這麼冷。」
吃完飯迅速泡個澡,已過了五點。
大庭穿著浴衣拉開窗子,用柔媚如女人的口吻說。有掛帳屏障的房間更古老典雅,房門上方的雕花通風口也看似被熏黑。這邊的房間看不見嵐山,郁郁蒼蒼的樹木遮住窗口。雪花從樹梢之間飄然落下,暮色早早便已降臨。
大庭穿起浴衣有模有樣,很稱頭。或許他平時在家習慣穿和服。腆出肚子,臀部也顯得特別翹,系上男用腰帶後,身形顯得格外服貼挺拔。以和子已經先鑽進被窩,看著大庭的背影。以往都是與大庭去琵琶湖畔的飯店或大阪的皇家飯店,每次都是一邊想著「要讓自己隨時分手都無怨無悔……」一邊盡情享受,所以與大庭的關系,打從相見那一刻起已成恍如前世的遙遠過去。她並不打算連死後的未來都在一起。以和子不認為人死後真的能去極樂淨土見到菩薩。
她已了悟,眾生一旦死去便化為粉塵。
被大庭取笑「你這人每次都沒有『後續』。一次就此完結,然後又重新開始」,的確說中了某些部分。
以和子眼中洋溢濃稠的光芒,看著大庭。那甚至堪稱猙獰,是惡劣的視線。她喜歡大庭小心翼翼的手勢,熱衷的好奇心。
大庭鑽入溫暖的被窩中。
男人的手解開自己浴衣的衣帶時,以和子總會感受到「第一次!」的悸動。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麼,只想按住大庭的手腕,抑制他的動作。即便如此──
「是這里吧……」
大庭會用分外溫柔性感的聲音在以和子的頭部上方悄聲說。他的手指正輕輕沿著以和子柔軟的陷阱邊緣來回游走。
「直到發現白色的東西後,男女才會快樂。樂子還在今後呢,你就拭目以待吧……」
今後的事無人能預卜。以和子終于任由大庭脫下整件浴衣,絲毫無法習慣的羞澀令以和子口乾舌燥。彷佛可以聽見下雪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