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五章 『期望的早晨』



1

「——!!」

無法認知意識回歸的瞬間。

豪雨在耳畔持續作響,視野忽紅忽白閃爍不停,世界扭曲歪斜。

四肢沒有感覺,五臓六腑被擰榨的痛苦讓喉嚨扯開嗓門大聲吶喊。

扭動、彈跳身體,全身能動的部位全都在釋放不明所以的激情。

——已經分不清什麼是什麼了。

腳被砍斷的痛楚,鐵煉像要切割焚燒身軀所留下的傷痕,都已經消失無蹤。

血液流失,生命流失,自己即將死去。

不想死,難過、痛苦、難受、悲傷、恐懼,全都好討厭。

想遠離一切,看得見的、碰得到的、感受到的,全部都想遠離。

「——!」

好像聽到什麼,聽見了誰的聲音。

混雜宛如野獸的吶喊,聽到了拼命倚靠的某人的聲音。

聽不懂,搞不懂意思,不想去了解在講什麼。

聽了也沒用,就算聽了也只會受傷,縱使聽了也改變不了什麼。

明明如此拒絕一切,但世界卻還是逐漸成色、成音、成形。

血液通過手腳,全身亂動掙紮的感覺正確無誤地傳到腦海。

揮舞的手臂打到了堅硬的東西,指甲斷裂、手背裂傷出血,銳利的痛楚直沖腦門,尖叫的氣勢稍微緩和下來。

然後他注意到,發疼的手臂被某人用像覆蓋的方式給摟住。

腳上也有類似的觸感,從正上方覆蓋著雙腿,封住了腳的行動。

慢慢恢複的視野,正上方是看過好幾次的白色天花板。

察覺到自己是仰躺在柔軟的床鋪上睡覺。

吐氣像是虛脫,僵硬的身體逐漸松弛,結果……

「客人、客人,已經冷靜下來了嗎?」

「客人、客人,胡亂掙紮結束了嗎?」

兩道耳熟聲音敲擊耳膜的瞬間,昴忘記吶喊的喉嚨再度尖叫。

2

對昴來說,在羅茲瓦爾宅邸第四次的第一天,以前所未有的最惡劣形式拉開序幕。

總計六次,昴在這世界須命後又活著受辱。

每次的死法都不輕松,每次的死亡都帶來了相同的莫名喪失感。

每次時光重來所掀起的痛楚和苦痛都無法習慣,無人能理解剩下的寂寥和失望所帶來的苦惱。

盡管如此他還是咬緊牙根,拼命地勇敢活下去。

還下定決心不論面對怎樣的困境也絕不屈服,內心也絕不認輸。

然而,連這樣的決心都在前一次的「死亡回歸」粉碎殆盡。

喪失、失望、寂寥,全都在淘挖著依靠之前羈絆活下去的昴。

站不起來,連試圖站立的力氣都沒有。

想不到必須站起來的理由,這就是現實。

「——好,結束了。我想傷口愈合得很漂亮,不過還是不行亂來喲。」

撫摸昴負傷的右手,坐在床邊的愛蜜莉雅笑道。

清醒後因大吵大鬧而受傷的昴,被趕過來的愛蜜莉雅治療。

——房間里,目前就只有昴和愛蜜莉雅兩人。

醒過來時正好在場的兩姊妹,看到了昴清醒後的丑態,之後就將現場交給愛蜜莉雅離開了房間。

「拉姆和雷姆她們非常擔心你喲。」

出現不想聽到的名字,昴反射性地抬起頭。

看他這樣愛蜜莉雅有點吃驚,但馬上輕輕搖頭。

「難得你這麼消沉,是不是她們做了什麼失禮的事?等一下見到面,我幫你念念她們。」

「失禮的事啊,不,完全沒有……我跟那兩人之間,什麼事都沒有。」

滿不在乎的聲音沙啞無比,愛蜜莉雅漂亮的眉毛輕輕靠攏。

盡管斜眼看到愛蜜莉雅的反應,昴的嘴巴卻吐不出道歉或藉口。

取而代之脫口而出的,是不像諷剌的發問。

「我問你,愛蜜莉雅……你不覺得我很礙事嗎?」

「怎麼可能會那樣想呢?昴是我的救命恩人,還沒報恩恩人就擅自不見的話,那我該怎麼辦?所以要是你不在了我會很傷腦筋的。」

愛蜜莉雅立起手指,講得滔滔不絕像在挽留昴。昴靜靜聽著,同時發現自己在仔細觀察愛蜜莉雅的表情和動作。

「喂喂喂,真的假的……」

這是懷疑的眼神。不是看其他人,用這種眼神看愛蜜莉雅的自己叫人灰心沮喪。

剛剛,愛蜜莉雅不是說了出乎意料的話嗎?

要是不把恩人當恩人看待,那是最差勁的行為。

在這個無依無靠的世界,愛蜜莉雅對昴來說是唯一的綠洲。

可以寄托心靈的人,對失去這點的昴來說,愛蜜莉雅是獨一無二的。

「——」

突然,有個想法掠過腦海。

何不把「死亡回歸」的事實向愛蜜莉雅坦白呢?

「對呀……」

回想起來,昴至今都是親手試圖改變此路不通的現實命運。

但是,一個人掙紮努力的結果,卻是掉入前後都無路可走的死胡同。

為了打破這種狀況,就要有前所未有的變化。

例如仰賴第三者——與信得過的人之間的羈絆,這不就是答案嗎?

「——愛蜜莉雅,我有事想請你聽我說。」

彷佛濃霧散盡,昴心中的迷惘與不安都消失無蹤。

降低音調的昴所散發的氛圍,令坐在椅子上的愛蜜莉雅端正姿勢,擔憂的臉蛋在透露出緊張的同時看著昴。

看到藍紫色瞳孔映照出自己,昴思索第一句話該如何開口。

關于「死亡回歸」,該從哪里開始講呢?還是應該從昴不是這個世界的人開始閫明?

可能會被一笑置之,被認為是玩笑話的可能性也很高。

即使如此,愛蜜莉雅對昴的訴說應該不會冷淡以對。

那樣的期待,就是現在支撐昴的全部。

——從「死亡回歸」開始講起吧。然後,可以的話請幫我一把。

竟然請求曾救過自己的人再拯救自己一次,察覺自身的悲慘,昴開口訴說。

為了改變混亂至極的狀況,為了戰勝命運,需要兩個人的力量。

——沒錯,就是這樣。

「愛蜜莉雅,我會『死亡——』」

開始坦白。這麼想的瞬間,「那個」來了。

「——」

異樣感,「那個」馬上捆住了昴的意識。

感覺到哪里怪怪的,他馬上就注意到這麼想的原因。

聲音,聲音消失了,聲音自這個世界消失。

自己的心跳,愛蜜莉雅的呼吸,從窗戶鑽進來的早晨涼風。

這些全都從世界消失了。

而那只不過是異常的開始。

——聲音消失後,接下來是所有存在的動作消失。

時間被拉長,剎那成為永恒,一秒後的世界消失到久遠時間的彼方。

眼前,愛蜜莉雅維持著認真表情沒有動彈。

愛蜜莉雅凜然的姿態依舊,但卻永遠不會有下一個舉動。

昴也一樣無法動彈,怎樣都動不了,無論是嘴巴、眼睛,還是其他部位,都將永遠停止。

聲音消失,時間停止,昴的心願遠走到手碰不到的地方。

在超越理解的現象里,不知為何只有昴的意識還在靜止的世界中持續吶喊。

——然後,「那個」突然出現。

黑色的霧靄,在連眨眼都辦不到的視野中,「那個」忽然飄了出來。

在一切都停滯的世界里,唯有霧靄的行動不受限制。蠢動,改變形狀,質量大約是兩只手掌可以捧起來的程度。霧靄逐漸有了輪廓形體,沒多久就結束變化。

——在昴看來,很像是黑色的手掌。

具備五指,長度只有到手肘,不過「那個」確實是手。

黑色手指顫抖,有著清晰手肘形狀的「那個」,以緩慢的動作在空中泅游。看到它抵達的終點,昴只有意識緊張起來。

黑色手指鑽進昴的胸膛,彷佛昴的肉身根本不存在。

手指觸碰內臓、撫摸肋骨的感覺,只有這感覺直接傳達給昴。

不適和焦躁感支配昴,霧靄的動作沒有停下。

【插畫239】

簡直就像目的地在昴的胸膛更深處。

——喂,慢著。

聲音出不來,身體連抵抗都沒辦法,昴的意識在恐懼下慘叫。

——這真的一點都不……

內心話還沒說完,沖擊就先從根本搖動昴的存在。

內臓受傷為何會痛呢?有人可以說明嗎?答案很簡單,用「沒必要去想那種事」一句話就能解決。

在那瞬間,襲擊昴的劇烈疼痛根本沒必要附加理由。

就只有心臓快被毫不留情捏爆的痛楚,單純到靈魂都快磨碎。

無法發出聲音,連痛到身體發抖的動作都被禁止。

僅有苦痛,然後又帶來不只是苦痛的東西,最後留下讓昴感激涕零的警告。

痛楚撕裂昴的存在,意識被攪成一團扭曲變形,



思考被切割成想不起原形的地步——

「——昂。」

「——?」

「昴,你怎麼了?突然安靜會讓我擔心呀。」

手放在昴的膝蓋上,銀色的美貌憂心忡忡地窺望他的瞳孔。

像脫離控制似地呼出氣息,確認手指能遵從自己的意思,接著戰戰兢兢地摸自己的胸口,從外部確認心臓正在平靜地跳動。

身體可以動,聲音出得來,心臓也不覺得痛。

——可是,恐怖卻清楚地銘刻于心。

只留下活下來的希望,「那個」帶來的事實讓昴絕望。

再挑戰一次,「那個」。光是這麼想,就看到黑色霧靄在搖曳的幻覺。

然後,昴終于不得不認同。

「怎、怎麼了?你從剛剛就怪怪的喔?如果有什麼事……」

無法承受湧上來的感情,昴雙手掩面。愛蜜莉雅感到不知所措,同時向他發問。

「——我想拜托你。」

打斷愛蜜莉雅擔憂的聲音,昴依舊低頭背過臉。

沒有抬頭,現在自己臉上的表情一定很難看。

在目前的心靈狀態下,看到愛蜜莉雅自己有可能會說漏嘴,他無法信任自己。

自制心全數出動,昴只掰出一句話。

想要傳達的話,求她聽自己訴說的心情,全都舍棄。

「不要管我了。」

無力地說了這句話後,沒有去看愛蜜莉雅倒吞一口氣的反應,昴直接倒在床上。

手掌下意識地觸摸胸膛,昴清楚自覺到這是個逼人接受的現實。

——不可以坦白。

不管到哪,昴都只能一個人掙紮。

3

連愛蜜莉雅都拒絕,昴開始了慘澹的第四輪。

用無心的一句話傷害愛蜜莉雅後,換羅茲瓦爾來到客房。

他說了什麼,昴幾乎沒有印象。

只覺得被他用像是估價的眼神看了一遍。是只有這一輪才這樣,還是每輪都有只是自己沒注意到,如今已不得而知。

「身為貴客的你,可以盡情住到高興為止——喲。」

感覺他說了對自己很方便的話。

但那對昴來說,已經是無所謂的事了。

現在若是悄然離開宅邸,毫無疑問會被封口吧。可是繼續當屋子里的累贅,也無法回避不久後被做成絞肉的命運。

簡直就是在確定BAD END的情況下記錄存檔,雖說是自動存檔,可這根本是不講理到極點。

「——」

明明躺在床上沒做什麼動作,但用嘴巴呼吸的昴氣息卻紊亂快速。

害怕睡覺,昴一直用手中的羽毛筆剌著自己的手背。每當眼皮快要下墜,就用痛楚強迫意識清醒。要是睡著,可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已經死了三次。

在王都的輪迴只死過三次,因為在第四輪突破無限輪迴的那一天,對昴來說第四次的死亡是未知領域。

找不到回避死亡的方法,即使如此,還是不想死。

懷疑一切,抗拒所有,只是一味地執著存活。

忘卻了時間流逝,也忘記饑渴,昴一味地關注自己的存在。

發現傷口的疼痛可以肯定自己的存在後,挖手背的時間間隔就變短。

痛楚、喜悅、痛楚、喜悅、痛楚、痛楚、痛楚——

「——還真是有夠沒出息的嘴臉呢。」

突然聽到有人這麼說,昴像彈起來似地抬起臉。

昴的眼睛宛如野獸一樣閃耀光芒,視線前方是一名背靠入口的少女。

在這次輪迴中,還沒見過面的碧翠絲親自來訪。

這是前所未有的狀況,這樣的變化使昴的警戒心瞬間飆高。

「……這次是你啊。」

低沉、嘶啞的聲音竟然是自己發出來的,察覺到時內心著實吃了一驚。

詛咒這世界的心情跑到聲音里了嗎?語氣灌入了超乎想像的敵意。

「才不過一、兩天就沉悶到這種地步,真是蠢到沒藥救了。」

「我沒心情陪你高談闊論啦——你來干嘛?」

被她趾高氣昂地恥笑丑態,昴不高興地回嘴,碧翠絲微眯起眼睛。

「……是葛格和那個小姑娘,叫貝蒂來見你一面的。」

「帕克和……愛蜜莉雅?」

「說你醒了之後樣子就怪怪的,所以懷疑是不是貝蒂在你第一次醒來的時候做了什麼,真是失禮。」

明明是事實碧翠絲卻不承認,但昴可管不了那些。

應該有被昴無心的話語傷害,但愛蜜莉雅卻還是在擔憂昴的心靈。雖說搞錯方向,但沒想到她竟然直接找碧翠絲談判。

不知何故,碧翠絲無法對帕克擺出強硬姿態,而被女兒撒嬌的帕克似乎就順著愛蜜莉雅的意,要求碧翠絲去探望昴。

愛蜜莉雅的關懷稍微為暴躁的昴帶來溫暖。

即使那對改變情況一點意義都沒有。

「知道了,我已經沒事了,你有特地來道歉,這樣就夠了。」

「為什麼貝蒂非得道歉不可?不先從訂正這點開始的話,本來要回去都不能回去了。」

面對粗魯趕自己走的昴,碧翠絲扭曲嘴唇。別說是離開了,她大步走向床鋪,打算朝昴說出更過分的話時……

「——嗚?」

昴看到安靜下來就很可愛的臉蛋,皺起鼻尖歪著頭。

碧翠絲一臉不高興,東張西望後瞪向昴。

「看來你不只臉臭而已,味道變得這麼濃啦。」

「——啥?」

「在跟你說剌鼻臭味的話呢,暫時不跟那對雙胞胎碰面是明智的。」

碧翠絲捏住鼻子,揮手做出掮風的動作。

「——」

但是,那個關鍵的「臭味」二字緊抓著昴的心不放。

臭味,確實有人在第三輪快結束的時候提起——

「你說我身上哪里發臭?」

抬起頭,聲音首度灌注了拒絕之外的情感,昴對她提問。

「——魔女的臭味啦,臭到貝蒂的鼻子都快歪了。」

——「魔女」這個關鍵字,讓昴感覺腦子抽痛。

大腦記得這個單字,應該是在最近看過這個單字,那是在——

「嫉妒魔女。」

「在現今這個世界,講到魔女除了那個還會有誰。」

把昴當成傻瓜的措辭,令昴探出身子繼續追問。

「為什麼會從我身上聞到那股臭味?」

「誰知道?要不就是魔女對你一見鍾情,不然就是你被當成眼中釘。不管哪一個,被魔女另眼相看的你都是個麻煩人物啦。」

「被連臉和名字都沒看過、聽過的人另眼相看,很毛骨悚然耶。」

碧翠絲聳肩,暗中用態度表示繼續這個話題只會叫人不悅。

魔女,「嫉妒魔女」在童話故事里頭只留下名字,是被整個世界避諱的存在。

但魔女和昴的交集毫無故事性可言,昴就只接觸過概要的故事而已。

當然,也不記得有遇過魔女,更不記得有任何足以留下余味的肢體接觸。

——雷姆確實也曾說過,昴的身上有魔女的臭味。

雷姆過頭的殺意,和魔女的臭味有關。如果因為不記得的事實而被怨恨,根本是在不白之冤上強加莫須有罪名,只能百口莫辯地閉上嘴巴。

知道自己拿無可奈何的事實沒輒,昴歎出一口長長的氣。

「如果沒事的話貝蒂要走了,要去跟葛格說貝蒂有好好跟你說過話了。」

「等一下。」

拋下陷入沉默的昴,手握門把准備用「機遇門」離開的碧翠絲被叫住,她露出嫌惡的表情,只轉動脖子回過頭。

「你認為有虧欠我吧?」

昴用壞心的想法扔出這麼一句話。

不知道有沒有意義——不過有賭賭看的價值。

朝著滿臉厭惡的碧翠絲,昴邊拍床邊說。

「你、認為、有虧欠我,老實回答YES吧。」

「不覺得。」

「我要跟帕克告狀喔。」

「唔……可能有一點點會那麼想。」

這次連身體都面向昴,碧翠絲雙手抱胸,一副很偉大的樣子似地仰望他。

由上往下看著碧翠絲的嬌小身軀,接著想起至今與少女一同度過的時光——昂煩惱到最後,下定了決心。

「既然覺得虧欠我,那就實現我一個願望,這樣就原諒你。」

「……說來聽聽。」

「第五天的早上……就是大後天早上,在那之前可以保護我嗎?」

懇求看起來比自己年少的少女,而且還是請求保護這麼丟臉的內容。

聽了昴的願望,碧翠絲沉思半晌。

「真是含糊的說法,你有被人盯上的理由嗎?」

碧翠絲回以理所當然的質問。

翻白眼看昴的她,開始在房間內繞圈踱步。

「說起來,把糾紛帶到這間屋子里很不應該。對貝蒂來說,這間房子是不能失去的地方。」

「……我本人沒打算做什麼,



只是想拍掉身上的火星而已。」

「連這種事都丟給別人的習慣,你的心意可真是了不起啊。」

「就只有這次,我無話可說。」

低頭的昴令碧翠絲歎氣。

就這樣,無言的時間在室內流逝好一陣子。

低著頭,昴想這段期間應該會響起關門的聲音吧。

那是拒絕昴的懇求,碧翠絲回到禁書庫的聲音。

聽到那聲音的時候,也是昴一絲希望潰散的時候。

「手,伸出來。」

走到床邊的碧翠絲,朝看破局勢發展的昴伸出她的小手。

目瞪口呆的昴叫人煩躁,碧翠絲不耐地抓起他的手,結果看到滿是傷痕的手讓她皺起眉頭。

「惡心,沒想到你還有自殘的癖好,真是無藥可救的變態。」

「那是羅茲瓦爾的專利吧,我只不過是剌青失敗而已。」

「不但沒有感性和技術,連說謊的才能都沒有……真的是沒救了。」

歎了口氣,像是要隱藏昴右手的傷口,碧翠絲的小手掌覆蓋在上頭。

手指滑動,雙方的手指像被邀請似的靠在一起互相交握。

「——應允汝之願望,以碧翠絲之名,在此締結契約。」


如此告知的碧翠絲,她莊嚴的姿態令昴說不出話來。

突然間,眼前的少女看起來跟之前判若兩人。

在交握的手指傳來的熱度中,碧翠絲渾身纏繞了一股神秘感。

「雖然只是暫時,但契約就是契約——就接受你那莫名其妙的要求吧。」

面前的碧翠絲松開手指,再度抱胸而立。昴低下頭,試圖壓抑情感的浪潮。

沒有化作語言的感情,從胸口深處無止盡地溢出。

從意想不到的地方伸出的救援之手,使他不知道該如何對待。

「搞什麼……差點被幼女給弄哭了。」

「別再講什麼幼女了,還有,敢跟葛格告狀的話可不饒你。」

「那麼在乎啊,讓你拼命到鬼上身了。」

碧翠絲認真又飽含敵意的視線,讓昴苦笑著這麼回應。

從絕望開始的第四輪,在這一輪之中,第一次出現微弱但確實的笑容。

4

和碧翠絲暫時締結契約後,盡管只有些許,但昴得到了確切的安心。

不過,昴被逼到絕境的狀況,在本質上沒有任何改善。

他還是一樣,繼續龜縮在羅茲瓦爾提供的客房里頭生活,碧翠絲並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時都黏著昴不放。

會出事的第四天深夜到第五天清晨——為了騰出護衛昴的心力給那段時間,締結契約後,碧翠絲說在約定的時間到來之前都不會露臉,然後便離開房間。

取而代之不斷拜訪昴的是……

「這樣啊,太好了。碧翠絲有好好來道歉,太感動了。」

坐在床邊面露微笑點頭的愛蜜莉雅。

即使被殘忍對待依舊親切和藹,愛蜜莉雅成了苛責昴良心的存在,另一方面,說是為黑暗世界照進一線光明的女神也不為過。

就連昴向再度造訪的愛蜜莉雅為一開始的沒神經發言道歉……

「你那時一定很焦躁吧?誰都會有那樣的時候,沒辦法呀。如果你也能對拉姆和雷姆道歉,她們會很高興的。」

她就這樣柔和地帶過昴之前的傷人發言。

但後面的小小願望,昴無法回以明確答覆。

在沒有獲得信任的狀況下,若被她們判斷只是個知道危險事實的人就會被殺害滅口,即使親身品味過那過頭的忠誠心,他無法徹底憎恨她們也是事實。

閉上眼睛,回顧在宅邸里的過往。在那段時光、回憶中,昴和雙胞胎的心情從未有過片刻交集嗎?

——或許他只是希望能這麼想。

「果然,飯都沒吃呢。」

「……抱歉。」

看到床邊托盤上冷掉而且沒被碰過的食物,愛蜜莉雅用擔憂的聲音低語。

不分青紅皂白地破口大罵,之後一直態度惡劣地窩在房間里。即使面對這樣的客人,雷姆和拉姆依舊盡心盡力從事傭人的工作。

即使知道每次的餐點都不會被碰觸,也明瞭自己不受歡迎。

一個沒在跟人客氣,一個表面恭順實則無禮,但卻都是堅守本分的人。

昴很清楚,雖然清楚,卻一樣無法接受。

——搞不好有摻毒。

每次看到她們端來的食物,腦內就會閃過這樣的不安。

討厭這麼懷疑兩人的自己,可是昴知道雙胞胎揮舞凶器追殺自己的未來確實存在。

有許多優點的人,想要殺了自己的現實。

從認知到那一刻開始,昴的絕望便于焉展開。

「不吃一點的話對身體不好喲?雖然我知道你很難過。」

「我的胃無法接受……如果愛蜜莉雅醬肯喂我的話,我可能就吃得下。」

朝擔心自己的愛蜜莉雅耍嘴皮子後,昴詛咒自己的無可救藥。

詛咒佯裝輕薄、想從打心底擔憂自己的人那里博取同情的自己。

可是……

「好啊。來,啊~~」

「——咦?」

「好啦,啊~~」

把放了餐點的托盤放在大腿上,手拿湯匙的愛蜜莉雅盯著昴看。

舀了一匙還勉強帶有余溫的湯,朝昴的嘴巴慢慢接近。

不明白愛蜜莉雅的意圖,昴忍不住撇過頭。

「不、不對不對不對,先等一下喔。愛蜜莉雅醬,你在干嘛?」

「什麼干嘛,你不是說喂你的話你就吃嗎?來,吃吧,我來喂你。」

「呃——這是扭扭捏捏結果還是辦不到的做做樣子,還是真的喂了女孩子卻滿臉通紅,所以只喂一次就是極限的約定俗成?」

「喂你這種講孩子氣話的小孩吃飯有什麼好害羞的。好啦,不要再說些有的沒的了。」

面對胡言亂語的昴,愛蜜莉雅強行喂食。

結果,被她的氣勢壓倒,感覺臉紅到耳根子的昴張開嘴巴。

「啊、啊——」

「好,吞下去。一口一口來喔,來、來、來、來、來。」

「太快了啦!?明明是初次喂食卻連一點韻味都沒有呀!?」

是有參加快食比賽的經驗嗎?愛蜜莉雅移動湯匙的機械式行為里,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努力吃下接連不斷送過來的食物,昴在中途慌張地揮手。

「暫、暫停!暫停!我要求暫停!食、食物跑到氣管了……!」

「討厭,剛剛感覺正好……昂?」

「咳咳,咳咳!不是,是真的,跑到,氣管了……就是,感覺怪怪的……」

視線從面露不滿的愛蜜莉雅臉上轉開,昴假裝咳嗽的同時盡可能自然地別過臉。他現在,不想給愛蜜莉雅看到自己的表情。

滾燙的東西從眼睛深處不住地湧出,一邊瞪大眼睛制作眼淚的逃跑路線,一邊拼命忍耐要它們不准流下。

因為在看不見任何希望的世界,自已被人持續地溫柔對待。

自己有什麼價值能蒙受這樣的對待?昴這麼想著。

正因為被否定了價值,菜月·昴才會陷入絕望。

「我說,昴。」

「……嗯,啊——啊——好,嗯,好像好了,沒問題,我沒事了。」

聽到關懷的呼喚,昴輕輕清嗓,演出恢複正常的小短劇,然後回過頭,朝愛蜜莉雅做出吊兒郎當的表情。

——用極為溫柔的眼神,和看著自己的愛蜜莉雅四目相接。

「繼續,來吧。」

「……那種說法,好像是要開始做些很不應該的事呢。」

「——?」

愛蜜莉雅歪著頭,似乎沒有察覺自己的發言具有危險的魅力。

或許聯想到那種事的自己,才是脫線傻氣的?

「啊~~」朝愛蜜莉雅伸過來的湯匙張開嘴,在羞恥心和複雜感傷下紅著臉吃完食物。吃光後,愛蜜莉雅滿意地拍手。

「很好。來,吃飽以後要說什麼?」

【插畫255】

「偶——粗——飽——了。」

「沒禮貌,再說一遍。」

「謝謝招待。」

「很好,粗茶淡飯,不成敬意。」

看昴深深低頭,愛蜜莉雅禮貌地點頭致意。

面對笑意加深的愛蜜莉雅,昴撫摸莫名飽脹的肚子。

肚子空了兩天突然被塞滿,竟然不會有反胃的感覺。

「因為拉姆說你有好些天沒有進食,所以雷姆就做了吃了以後不會讓你肚子太脹的料理,她們都是好女孩呢。」

昴的疑問,被愛蜜莉雅以雙胞胎姊妹為傲的話語給戳穿。

原本,這份關懷應該會讓自己開心到繼續流淚,然而那對現在的昴來說,只覺得錯亂、痛心疾首到要哭出來。

如果這份溫柔和親切的對待,背地里都是有理由的話。

「好啦,昴吃過飯了,我待這麼久也累了,先回去啰。」

「既然如此,一起睡不就好了?」

「很好很好,好像



已經恢複精神了呢。我也有很多要做的事情,是翹掉那些跑來看你的,你可要替我保密喲?」

愛蜜莉雅邊眨眼邊將手指貼在嘴唇上。

一想起愛蜜莉雅原本在這個時間都在做什麼,昴就覺得無地自容。

為了在未來背負起國家,她每一天應該都過著兢兢業業、拼命努力的日子,卻將其實連一分一秒都很珍貴的重要時間浪費在昴身上。

「——愛蜜莉雅醬,晚上的時候房門要上鎖,不可以讓任何人進去喔。」

會脫口說出這番話,有可能是接觸到愛蜜莉雅的關懷後,稍微喚起了抵抗命運的力氣也說不定。

聽到昴唐突的忠告,愛蜜莉雅搖曳銀色頭發歪著頭說:

「因為昴會跑進來嗎?」

「沒錯沒錯……不是啦!!那句話不是愛蜜莉雅醬,是帕克說的吧!?」

「哇喔,你竟然知道。」

從銀發內探出頭的帕克,賊笑著看昴和愛蜜莉雅。似乎是一開始就躲著聽兩人對話,它揮動尾巴像在嘲笑瞪視自己的昴。

「想說我的可愛不適合這種場合所以就保持沉默,但沒想到有人突然就認真地表露感情了,所以讓我有點在意啦。」

「……只是討厭的預感啦。你也注意點,愛蜜莉雅醬就拜托你了。」

因為有黑色霧靄,所以昴避免訴說清晰的未來,但即便如此,可以讀取感情的帕克沒有特別追問就直接接受。

「總覺得,只有我被撇在一邊搞不清楚狀況呢。」

「因為愛蜜莉雅醬太口愛了,所以要時時注意被夜襲的危險性。要當心車子和男人喔,對吧,父親大人。」

「對呀,莉雅,特別是眼神凶惡的黑發男生,父親大人我絕不輕饒。」

「布魯圖斯!!」

呼喚背叛者代名詞的昴逗得帕克爆笑,愛蜜莉雅抓起大笑的帕克,塞回自己的頭發里,然後站起來。

目送兩人離去,房內剩下自己的時候昴倒向床。

雖然只有寬心的程度,但成功督促兩人留意安全了。原本這次的危機就跟愛蜜莉雅他們沒什麼關系,這樣一來他們應該就不會有問題吧。

「啊啊,糟糕……」

就在內心忽然感到安心的當下,昴的意識頓時被睡意蹂躪。

因痛覺而遠離的睡魔,掌握到絕佳時機大舉入侵,昴的精力全給掠奪一空。

空蕩蕩的腸胃被填滿,意識無法抵抗,像墜入瞌睡蟲之海似地殯落。

5

處在夢與現實的夾縫中,昴的意識像云朵一樣飄浮。

夢是大腦整理情報時的副產物,以前不知在哪聽過這種說法。

既然如此,像這樣睡著卻還是持續看到妨礙安眠的光景,是腦子為了盡可能整理鮮明的記憶,這麼說也是合情合理。

深刻強烈的「死亡」記憶,重複不斷地切割昴。

呻吟,掙紮,渾身被汗水浸濕,眼角流淌淚水,煩悶痛苦。

淚水和軟弱不斷地湧出,靈魂被削減,不斷地削切,直到最後被耗用殆盡,屆時一定會什麼都不留。

心靈和身體都徹底樵悴到這麼想的地步。

「——」

突然,痛苦不堪的昴,身上的僵硬消失。

彷佛讓身體從內部戰栗的寒氣和害怕,突然都被驅逐趕走。

——原因是手。

有人,握著昴的手。

躺在床上,精神處在無意識中的昴,因為有人碰觸而被拉回現實。

溫暖的觸感,溫柔的感覺,在在都訴說著自己正被疼惜。

宛如被拯救,和煦的風吹進被摧殘殆盡的心中。

安適在令人窒息的時間造訪,鼻息忘卻辛苦回到平靜。

有人,有東西存在。

是現實嗎?還是這也是方便的夢境?

右手和左手,兩只手掌都感受到微弱的殘溫——

6

「——你是要呼呼大睡到幾時!」

「痛死人了啊!」

被粗魯地踹飛,再加上掉在硬梆梆地板上的沖擊,讓昴發出哀嚎。

甩甩頭撐起身體,看到踹人的那只腳還舉著的碧翠絲,昴露出苦瓜臉。碧翠絲也沒有隱藏自己的不爽,用鼻子哼氣。

「約定時間到了我才勉為其難來的,但你還真是從容不迫啊。」

「不用講得那麼難聽也知道你的嘴巴很賤啦,現在更是深有所感。」

昴邊回嘴邊為自己不自覺睡著一事嚇出一身冷汗,明明是不惜自殘來保持清醒持續警戒的。

「竟然在關鍵的第四天打瞌睡,真的不要命了嗎?我這白癡。」

「在那邊嘟囔什麼,很吵耶。夠了,隨便找個地方坐吧。」

俯視輕輕戳自己的昴,碧翠絲貌似無聊地這麼說,然後坐到梯凳上。看著回到既定位置的少女,昴察覺到異狀而環顧四周。

——醒過來的地方,竟然是在禁書庫里。

「嚇死人,我睡著的時候,是你把我背過來的?」

「要在充滿你的臭味的房間度過,貝蒂可敬謝不敏。貝蒂會待的地方就只有禁書庫,在這里你也給我禮貌一點。」

雖然沒意料到碧翠絲會有這種舉動,不過昴判斷這種狀況很棒。

碧翠絲的「機遇門」具有讓襲擊者無法鎖定昴所在位置的效果,雷姆應該是沒有破解「機遇門」的有效方法。

「你考慮得蠻多的呢,真意外。」

「少在地上嘀嘀咕咕煩人,貝蒂只是想實踐驅蟲的方法。」

她正在看的就是在講驅蟲的書嗎?碧翠絲拿起封面給昴看,但昴朝她吐舌頭。

以為她關心自己根本是多慮了。從地板上站起來,昴突然盯著自己的雙手看。

有什麼奇怪的感覺殘留,睡著的期間,有人碰到這雙手——

「碧翠絲,我想是不可能,不過你有跟睡著的我握手嗎?」

「當然是不可能啊,就算是葛格拜托,貝蒂也不會握你的手的。」

「一語道破啊……不過,你要跟這樣的我死在同年同月同日喔!」

「絕對不要。」

碧翠絲無情地嘟起嘴巴,昴接著重新環顧房間。

在還是一樣只有書本的書庫里頭,叫人坐下但根本沒地方可以坐,實在傷腦筋。

「就算叫我殺時間……」

越接近時限,不安和緊張越強烈,現在的平靜能保持多久都還是未知數。

如果有可以讓自己專心到忘記時間的東西——

「對了,有沒有只用『I文字』寫的書?」

「……你該不會不識字吧?進了梅劄斯家禁書庫的人是個文盲,會有多少人為此哭泣抱屈啊。」

「對那些人很過意不去啦……你一直待在這個房間?」

除了在餐廳那次,昴從未看過碧翠絲離開禁書庫。除卻前些天她造訪客房的破格之舉,碧翠絲都一定是待在書庫的梯凳上。

面對昴的疑問,碧翠絲微微低頭。

「因為契約就是那樣啊。」

「又是契約啊。雖然被那救了的我沒資格說這種話,不過你都不覺得累嗎?」

「這完全是貝蒂自己希望的契約。」

閉上眼睛說完,碧翠絲擺出拒絕被追問的態度。

契約,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後,聽過好幾次的肅穆單字。

就像愛蜜莉雅與帕克、微精靈們締結契約那樣,碧翠絲也對那詞彙抱持強烈的感情。就算是暫時,但因為跟碧翠絲締結了契約,所以昴也知道。

年幼的碧翠絲,那樣的少女承擔和遵守著契約——為何昴看到她那個樣子,就無法忍受心頭深處像是剌痛的感覺。

「我說,你是因——哇噗!」

「一直發問煩死了。拿那本去看,稍微安靜一點。」

還想問問題的時候卻被扔了一本書,立刻接住的昴注意到一件事。

手上的書,從標題到內容全都使用「I文字」。

昂抬起頭,面前的碧翠絲已經對他失去興趣,視線落在手中的書本上拒絕對話。

想問的話被迫中斷,被強行要求默不作聲。

不過連道謝的話都不給說的態度,讓昴既感激又開心。

7

——在禁書庫的時間,平靜又緩慢地度過。

彼此不發一語,只有慢慢翻頁的聲音在書庫中此起彼落。

話雖如此,現在的昴根本沒有專心看書的從容,從剛剛就一直在翻同一頁,持續發出胡亂翻頁的聲音。

——在封閉的禁書庫里,無法窺探外頭的樣子。

在房間特質上,連扇窗戶都沒有的禁書庫完全與外界隔絕,是個隔離空間。

感覺不到日照,無法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外頭現在幾點了呢?

打瞌睡時就被帶入禁書庫,使得昂無法推測正確的時間。

想得單純點,只要在這房間待個半天就能度過那個問題之夜。

但是,置身在停滯的禁書庫里,那半天的感覺就溶于曖昧含糊之中。

自己的時間感無法信任,但要問碧翠絲又很猶豫。

不是不想妨礙



專心念書的碧翠絲那種值得稱贊的理由,昴是在害怕自己的行為會引發變化。

翻閱書本的手指麻痹,舌頭訴說乾渴,心臓跳得像警鍾,呼吸急促。

被強迫保持這樣的緊張感多久了呢?

如果開頭就不講理,那結尾也一樣是毫無預兆。

「——在呼喚。」

突然,這樣的呢喃在書庫內平靜響起。

昴像反彈一樣抬起頭,疊起書本的碧翠絲正要下梯凳。

「有人呼喚貝蒂。」

與其說是對昴說,更像是在自言自語的呢喃。

說完,碧翠絲動動手指,頓時昴全身感受到空間扭曲的異樣感。

接近浮游的感覺搖晃全身,眼珠子打轉的昴小聲呻吟。聽到這聲音,碧翠絲才像是想起昴的存在看向他。

「喔,你在呢,都給忘了。」

「明明在你眼前還忘記,就算是玩笑話也太低級了。」

「這是優先事項的問題——葛格在呼喚我。」

對他這麼告知後,碧翠絲就通過昴的身旁將手伸向門,像是天經地義似地要到外頭。焦急地挽留少女,昴的聲音抖顫。

「喂、喂,等一下啦!現在出去的話……」

「你要窩在這里也沒差,只要待在這里就很安全。」

留下像是嘲諷的話,碧翠絲穿門而出。少女的態度令血液直沖腦門,昴像踢椅子似地站起,手握門把。猶豫個幾秒,然後……

「啊啊,混帳,到底是怎樣啦,這種程度的小事!」

口吐髒話鼓舞自己,粗暴地打開門後踏到外頭。

接著——

「啊——」

昴忍不住發出愚蠢的聲音。

用手擋住穿過眼皮的眩目光芒,為朝陽的歡迎吐出動搖的聲音。

像要確認似的,手在空中揮舞,昴的身體踉蹌往前。通道的正面是可以看見前庭的窗戶,外頭——是剛剛才升向高空的太陽。

渴望已久、挑戰數次卻始終到不了的第五天朝陽。

「不會吧……過了嗎?第四天的晚上過了嗎……!?」

無法相信眼前的結果,用力推開窗戶,被流泄進來的涼風撫摸瀏海,昴嗅到強烈的早晨氣息。

腳往下滑背靠著牆壁,他失去站立的力氣癱坐在地。

只能發呆。

原本已經放棄,早已絕望,消磨殆盡。

可是,昴還是跨越了第四天夜晚,來到了第五天。

「哈、哈哈……」

不知不覺發出乾笑聲。

一度發出聲音,就找不到停止的方法。

「嘻嘻,哈哈哈,什麼嘛,喂,什麼嘛,竟然這樣……喂……哈哈……」

想不到完整表現現在心情的方法。

抱著膝蓋,昴蹲在通道,像瘋了似的持續發笑。

原本深信那是遙不可及、不可能、絕對碰不到的地方,一旦打開蓋子,朝陽卻又這麼直接地照耀昴。

無法說話,說不出話,昴終于——

「——昴?」

突然,宛如銀鈴的聲音介入昴空虛的歡喜。

連抬頭都懶,他只抬起視線,通道盡頭站著銀發少女。

是愛蜜莉雅。在第五天的早晨,發現了平安無事迎接這一天的愛蜜莉雅。

兩人一同越過第四天的晚上,這事實幾乎讓昴渾身顏抖。

這是盼望已久的機會,如果能和愛蜜莉雅一同迎來第五天的早晨,就能再度約定並實現約會的光景。

向村里的孩子們介紹愛蜜莉雅,然後兩人並肩漫步在花團錦簇的花田,一同擁有同樣的回憶,但是……

「愛蜜莉雅……?」

對比開始為真實感薄弱的成就感上色的昴,愛蜜莉雅就只是凝望昴,然後像是想起什麼而跑向他。

「昴,你跑到哪里去了?」


「沒有啊,我……」

「因為……不,算了,沒關系……跟我來。」

愛蜜莉雅用叫人吃驚的強硬態度把昴拉起來,然後直接邁開大步。

連回應都不聽的態度著實叫人驚慌,但昴還是擠出僵硬的笑容。

「要去哪里啊……那個,我在問你耶,愛蜜莉雅醬。我啊,在剛剛,完成了一件事,我很努力喔……」

盯著愛蜜莉雅的側臉,昴結結巴巴地告知自己的成就感。

「為什麼是那種表情咧?一切不是……都很順利……對吧?我像這樣平安無事,愛蜜莉雅也是……對了,我們……一道去……村子吧,在那里……」

「——」

「我有好多想做的事和想說的話,有好多好多喲,我希望也能讓愛蜜莉雅醬知道……」

「——昴!」

昴被呼喚名字的簡短話語打斷,然後注意到一件事。

一瞬間,愛蜜莉雅看著昴的瞳孔里,充滿藏不住的動搖和焦躁感。

簡直就像重現在贓物庫豁出性命的那一幕。

「到底怎——」

怎麼了?想問卻沒能問成。

因為在說完之前,別的聲音先敲擊昴的鼓膜。

——那是尖叫,或者該說是悲鳴。

高亢拉長尾音、滿盈悲傷的叫聲,是會在聽者心頭留下悲痛爪痕的靈魂吶喊。

彷佛撕裂半個身體,叫喊綿延持續,慘痛地貫穿宅邸的早晨空氣。

穿過通道往樓上走,東側二樓是有傭人個人房的樓層,昴在以前輪迴中所用過的房間也在這。被愛蜜莉雅拉著手,前往走廊盡頭,在那里……

「羅茲瓦爾和……」

藍色長發男子站在走廊,看到趕過來的兩人後眯起眼睛。他的旁邊是靠著牆壁的碧翠絲,灰色貓咪站在少女肩膀上彎著身子。

「進去。」

到了三人面前,羅茲瓦爾朝想要發問的昴簡短告知。

羅茲瓦爾指著的,是旁邊打開門的一間個人房。

回頭看向愛蜜莉雅,她也朝昴點頭。愛蜜莉雅的藍紫色雙眸濕潤,不容分說地強迫昴下定決心。

昴屏息,朝房內踏出一步。

連在這段期間,尖叫都還在持續,不間斷地從房間里頭冒出。

進到里頭,用力睜開因為緊張而僵硬的眼皮——昴看到了。

整齊乾淨的房間,反映出使用者一絲不苟的性格,將不多的家具配置得很感性,是充滿女孩子味道的陳設。

房間設計跟昴的個人房一樣,只是因為使用者不同就有這樣的變化。

因為冒出這樣的感想,讓昴在一瞬間忘記眼前的光景。

但是,逃避現實也沒多久,就被殘酷的現實給追上而告終。

位在房間正中央,平整的床鋪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淚水滂沱的拉姆聲嘶力竭地吶喊,幾乎要被深沉的悲傷給撕裂喉嚨。

——被姊姊緊緊摟著,咽氣的雷姆躺在床上。

8

像這樣,被空白支配意識的情況已經體驗過好幾次了。

被擊潰在地爬不起來,至今目睹過好多次悲劇。

不是應該得救了嗎?

「——」

【插畫271】

橫躺在床上的藍發少女,失去生氣的臉蛋慘白,緊閉的雙眼不會再睜開,用作睡衣的睡袍給人甜美的印象,十分適合她的氣質。

昴突然想到,自己從未看過雷姆穿女仆裝以外的服裝。

「為什麼……雷姆會……」

低喃,手插進自己的短發,昴差點就跪在地上。

睡眠不足的疲勞感引發頭痛,大腦想要拒絕眼前光景的提案想來格外有魅力。

在宅邸里的輪迴,這次已經是第四次。對前三次都被殺害回到原點的昴來說,雷姆是最該警戒的凶手。

「可是……為什麼……雷姆被殺了呢……?」

殺害昴的人應該是雷姆,怎麼會反過來換她被殺呢?

突然,腦內的惡魔私語——她真的死了嗎?

搞不好是要眶騙自己,誘使自己疏忽大意。這種可說是惡劣玩笑話的說法,遠比肯定宛如惡夢的現在還要動聽。

他接近雷姆,想要確認她的生死,但是……

「——不要碰!」

忍不住伸向雷姆的手,被用力揮過來的手臂彈開。

呻吟著抬起頭的拉姆,用憤怒的面容瞪視昴,只不過那份盛怒帶著滾落的淚珠,輕易地奪去昴想要反駁的話。

「別碰雷姆……別碰拉姆的妹妹。」

毫無他人介入的余地,完全的拒絕。

用哭聲說完,拉姆再度摟住雷姆的身體,靜靜地流淚接著那麼說。

即使姊姊痛徹心扉豁出一切,妹妹也絲毫沒有醒過來訓斥她的跡象。

從這事實來看,可以清楚理解到。

——雷姆是真的死了。

「死因是衰弱而死——呢。在睡著的期間被奪走生氣,心跳越——來越慢,讓生命之火像沉眠一樣消逝。這手法與其說是魔法,更偏向是咒術。」

站在門邊的羅茲瓦爾,對踉蹌步出房間的昴說出自己的推測。

咒術



。聽到這個單字昴瞪大眼睛,小丑說的死因不禁讓他嘴巴大開。

中了咒術因衰弱而亡——那是在第一輪和第二輪的世界中,襲擊昴身體的異常狀態及直接死因,亦即雷姆跟昴都是被相同的咒術所殺害。

「那個詛咒怎麼會施在雷姆身上……」

因詛咒而衰弱,再被鐵球砸碎腦袋是第二輪的死因。

從那一晚的狀況來說,昴把咒術和鐵球用等號相連,判斷是雷姆的犯行。但是,雷姆被咒殺的現在,可說是顛覆了那個前提。

「咒術師和雷姆是不同人……?」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出現了新犯人——咒術師的身影,昴陷入混亂。

雷姆會殺了昴,是依據對羅茲瓦爾的過度忠誠心。至少,若在第三輪世界中雷姆的發言為真,答案就很明顯。

直接對昴下手的雷姆,跟咒術師是合作關系嗎?可若是如此,就不能說明這次雷姆被殺的狀況。站在咒術師的立場,不會希望存在曝光。

雷姆與咒術師要是毫無關連,那要怎麼說?

第一次昴是被咒術師的咒術所殺;第二次是中了咒術師的術法而衰弱,再被雷姆基于某種理由殺害;而第三次,跟咒術師無關,是直接被雷姆殺死。

「是因為在第四輪……我什麼都沒做,所以雷姆成了咒術師的目標嗎……?」

雖然是毫無根據的推論,但整理事實之間的關系,只能做出這種結論。

昴被咒術師盯上的理由若跟王選之爭有關,那就有可能是對相關人士的無差別攻擊,藉此牽制愛蜜莉雅的陣營。昴和雷姆,都只是隨機挑選的犠牲者。

「你好像,煩惱得很認真——呢?」

藍色與黃色的異色瞳,像俯瞰一樣映照出近在眼前的昴。羅茲瓦爾那像是在評鑒的目光,讓人感覺內心都被看透,昴為此皺眉。

「問這種事有點不應該……不過客人,你——心里有沒有譜——呢?」

「為、為什麼……問我這種事?」

「沒——有啦,失禮了。我似乎也有點生氣,畢竟可愛的隨從遭遇這種不幸——嘛。」

羅茲瓦爾的視線突然離開昴,沉痛地凝視著房內。

看著他的側面,昴自覺到自己置身的狀況有多險惡。

昴是清白的,但沒有可以證明的手段,因為在這一回的路線里頭,昴絲毫沒有被身邊的人信任的要素。

「……昴。」

發出不安的聲音,愛蜜莉雅拉了拉昴的袖子。

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濕潤的藍紫色瞳孔在訴說什麼。

如果知道什麼就說出來,那雙眼睛這麼說。

只消呼喚名字,就能傳達出她的意思。

想要回應愛蜜莉雅的懇求,但另一方面,想拍開她手指的沖動襲向昴。

如果知道什麼,所有人都輕松地這麼說。

——那種事,能講我也想大聲講出來呀。

看昴陷入沉默,愛蜜莉雅抓著袖子的手指微微顫抖。

重複輪迴,每次都在掙紮著讓未來變得更好,然而結果全都背離期待,還帶了超乎想像的惡劣事跡回到原點。

「昴。」

整顆腦袋被混亂攪拌,乾脆全部開誠布公還比較輕松。

不,是可以變輕松的。

——就在想要豁出去的時候。

「——」

黑色霧靄和停滯的世界,凌駕想像的痛苦瞬間掠過腦海。

倒抽一口氣,意識到袖子被愛蜜莉雅抓著的觸感,昴感到胃部一陣絞痛。

繼續這樣沐浴在愛蜜莉雅的懇求眼神下,自己遲早會投降。就算沒有,只要能讀取情感的帕克有那個意思,自己在隱瞞什麼的事情就會敗露。一旦演變成那樣,就無法在不觸及「死亡回歸」的情況下說明。

而那意味著,要品嘗永無止盡的苛責之苦。

感覺嘴唇急速乾裂,恐懼奔竄令昴難以承受,他稍微朝後退了一步。

「——如果知道什麼,就不要逃。」

昴這輕微的舉動,于房內崩潰哭泣的少女眼中,根本就是為了隱瞞對自身不利的事態而想逃跑。

剎那間,陣風用力搖晃門扉,余波拍打著昴的瀏海。因突如其來的暴風閉上眼睛,但緊接而來的銳利痛楚縱向撕裂臉頰。

「好痛……呃!」

忍不住伸手摸臉,手掌上都是血。是風,臉被風割傷了。

待在房間里頭,手掌朝向這邊的拉姆,用充滿憎惡的眼神射穿昴。

「如果知道什麼,就全部說出來。」

「等等,拉姆!我……」

辦不到。說出來的瞬間就會破壞一切的預感,令昴中斷話語。

但是,即使延後鐵定會發生的決裂時間點,也想不出可以打破現狀的良策。

看昴閉口不語,拉姆再度送出灌滿警告意味的風。

如果可以用陳腐的表現,拉姆的招式是被稱為「風刃」的現象。

風之魔法——引發類似真空氣旋現象的魔法。斬擊的鋒利縱向切割昴與拉姆之間的地板和門,超越撕裂臉頰的威力直逼昴而來。

要被砍了——眼前的現象讓昴甚至忘了呼吸,但是……

「——貝蒂是嚴守約定主義者。」

風刃被站在昴前面的奶油色頭發少女翻掌抵銷。

碧翠絲輕甩舉起的手掌,望著不以方才的技藝為傲的拉姆。

「在宅邸的期間,保護這家伙的人身安全是貝蒂要遵守的契約。」

「碧翠絲大人……!」

面對嚴肅告知的碧翠絲,拉姆氣憤咬唇。

斜視拉姆的憤怒,碧翠絲仰望站在旁邊的羅茲瓦爾。

「羅茲瓦爾,你的傭人對你的客人做出無理之舉喲。」

「確實,實在是遺憾之至——呢,可以的話,我也想馬——上將他視為上賓款待。在他吐出藏在心中的一切,變得輕松之後。」

「這家伙昨晚待在禁書庫耶,所以跟這件事應該沒有關系啦。」

「事態的重要性已經不在那了,你應該也知道——吧?」

交涉決裂,羅茲瓦爾聳肩,接著雙手手掌朝上。連昴都看得到,他的手掌突然浮現許多顏色繽紛的光輝。

紅、藍、黃、綠——即使是沒有魔法知識的昴,也知道那四種顏色的光芒是凝縮的魔力。在美麗的色調中,灌注了超乎想像的能量。

「還是沒變呢,有點小聰明的年輕人。稍微有點才能,比他人稍稍努力,蒙受一點家世和師長的恩惠……這樣的黃口小兒還真自以為了不起呀。」

「好嚴厲——喔,說起來,窩在時間停止的房間的你,和經常走動的我輩有多麼不同,要不要來試試看,啊?」

兩人之間生出魔力熱潮,足以讓昴產生空氣扭曲的錯覺。

撇開當事人昴,兩人互相提高戰意。

「不——過,真沒想到你會挺身保護他呢,你——就這麼喜歡他嗎?」

「玩笑話用在你的化妝和癖好就夠啦,羅茲瓦爾。貝蒂的理想對象是葛格那種人,那個家伙不管是可愛度還是體毛量都不夠格啦。」

相較于讓四色光輝浮空的羅茲瓦爾,碧翠絲看起來根本毫無防備。可是,在站著對峙的少女周圍,出現空間歪斜這種壓倒性現象,看不見的東西反而凸顯了可怕。

「怎樣都好,那些事怎樣都沒差!」

戰況一觸即發,介入擁有超凡力量之人互瞪較勁場合的,是尖著嗓子、用力跺腳的拉姆。她承受全員的視線,同時使力握著裙襬。

「不要妨礙,讓拉姆過去,拉姆要幫雷姆報仇……你如果知道什麼,就全部說出來,幫幫拉姆……救救雷姆。」

那是悲痛的傾訴,讓人緊握胸口的話。好想回應,昴是真心這麼想。

可是,卻又無話可回。

對緘默的昴感到沮喪和失望的拉姆,射出充斥負面情感的視線。

「對不起,拉姆。就算這樣,我還是想相信昴。」

像要保護昴免受敵意視線所傷,愛蜜莉雅站到碧翠絲身旁。

她舉起手掌朝向拉姆,邊牽制戰局邊轉過半邊臉面向後方被庇護的昴。瞳孔像在探索只字片語般猶疑不定,然後低垂視線說:

「昴,拜托你,如果你能拯救拉姆和雷姆的話……求求你。」

慈悲的感情,讓昴為自己的卑微到羞恥。

事以至此,愛蜜莉雅還是站在昴這一邊。

站在一開始對自己說出過分的話,現在這種關鍵時刻又閉嘴不語的昴這邊。

「對不起——」

踐踏愛蜜莉雅這樣的關懷,昴的雙腳不是朝前,而是朝後退。

在這瞬間,沉痛的感情竄過愛蜜莉雅的眼睛。那是失望、是悲歎,最甚的就是對寄予信賴被背叛的預兆無從忍受的心灰意冷。

昴真正對自己絕望,是在看到愛蜜莉雅那個眼神的時候。自覺以自己的行為為開端,推開了無可挽回的惡夢門扉。

不想去看那些,昴于是背對愛蜜莉雅。

一瞬間,愛蜜莉雅的手伸向遠去的背影,但是在碰到昴之前,她先迎擊了風刃。風



和純粹的魔力撞擊後瑪那彈開,這段期間昴拔腿狂奔。

「昴——!」

揮別叫住自己的聲音,昴忘我地沖過走廊。感覺身後的魔力碰撞變得更激烈,但昴卻沒有回頭的勇氣。

太弱了,脆弱得萬劫不複。

所以才會蔑視想要相信自己的愛蜜莉雅,和試圖救自己一命的碧翠絲的所有好意和善意,自私地逃跑。

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唯有——

「——絕對要殺了你!!」

身後傳來拉姆宛如泣血的尖叫。

失去另一半的少女,用足以撕開身子的複仇吶喊追在後頭。

塞住耳朵,搖頭,發出不成聲的聲音,昴逃跑,不斷地逃。

不斷地逃下去。

9

一個勁地埋頭狂沖,不知道過了多久。

上氣不接下氣,膝蓋發軟,流淌的汗水劃過下巴。持續奔跑,若不持續奔跑,就會被後方追過來的不知所以感情給追上。

然後被抓到的時候,這次就真的全都完了。

拉姆悲痛的吶喊,怨恨的怒吼,到現在都還沒離開耳內。

逃跑,因為逃跑,因為自己逃出來了。

如今,昴已經回不去那里了。

拉姆和羅茲瓦爾不會原諒逃跑的昴,愛蜜莉雅和帕克也無法完全信任頑固不肯開口的昴吧。不僅是他們,還拋下遵守契約的碧翠絲,那名少女也不會再當昴是同伴了。

「這不是徹底完蛋了嗎……!我能做什麼……我還能干嘛!」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到底是哪里不對?這些全都搞不清楚。

要怎麼做,世界才會容許昴的存在呢?

「明明……之前那麼……快樂。」

被唐突地召喚至異世界,只能在一無所知的世界中苟活。在只有不安紮根的世界,只有那間宅邸是願意接受昴的安甯之所。

那些日子,那些時光,那段只度過為期一周的時間,對現在的昴來說,是那麼遙不可及又令人憐愛。

重新來過,回到原點,再次挑戰,每一次的世界都向昴張牙舞爪。

——我不行了。

這樣的呢喃忽然閃過腦海。

——我為什麼還要繼續拼命努力?

催促自己放棄的聲音,是甜美的誘惑,昴好想將一切都交給它。

如果按照那聲音去做,一定可以變得輕松吧。

原本,昴就是容易選擇輕松狀況的那種個性。

不是只有昴,只要是人類都會這樣吧。

為眼前的選項煩惱時,第三個選項出現的話會怎麼樣呢?

會感覺那個選項宛如天啟,被人責備伸手選取的沖動。

血氣急速脫離頭部,高分貝喊叫的心跳感覺離得好遠。手腳變沉重,像被驅趕而跑的雙腿不知何時拖著腳跟走。

「——」

幾乎站立不動的時候,昴才初次察覺到自己置身在被樹木包圍的森林里。似乎是奔出宅邸偏離林道後,在山路里迷失了方向。

被郁郁蒼蒼的茂盛綠意籠罩,連天空都被遮住而顯得昏暗,昴覺得這里跟第三次死亡的地方好像。

想到死亡的瞬間,第三個選項頓時帶有明確的影像。

「只要死了……」

——就能得救了吧?可以脫離這個狀況。

「啊啊,對啊,只要死了就行。」

清楚地說出口後,覺得這真是絕妙方案,嘴角不禁泛起笑容。

死了三次,丟掉一切,然後重頭來過的第四次世界。

這一次得到的只有小命一條,除了性命以外什麼也不剩。

拼死拼活地持續掙紮,結果卻是這樣的話,那還有什麼意義呢。

「想做就去做啊,反正我這個人死了也沒差……」

咬著嘴唇,對將自己卷入這個狀況的存在吐露憎恨。

黑色情感燉煮五髒六腑的同時,走在森林里的昴視野突然變開闊。

在眼前展開的,是與昴心境完全相反,湛藍到可恨的天空,還有……

「……懸崖。」

多麼恰到好處的神機妙算啊。

到了這種時候,才終于傾聽自己的願望。昴朝上天的存在吐以感謝的咒罵。

——然後,給予愚蠢可悲的菜月·昴安詳。

踩著搖晃的腳步,像被邀請似地走向懸崖。

風很強,正面吹來的風掀起衣襬,昴站在可以仰望藍天的懸崖邊。

底下,仔細看是銳利岩肌並排的峭壁,往下十幾公尺就是寬敞的裸岩區,要是從這高度墜落到那里,絕對免不了一死。

「哈……哈……哈……」

目擊到底下的裸岩,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慘死的幻覺。

忘記的心跳聲再度大聲歌唱,肺臓攣縮,呼吸斷斷續續。大量汗水浸濕全身,感覺格外的冷,昴閉上眼睛。

——就這樣,閉上眼睛往前踏出一步,就結束了。

這次死了,昴會變成怎樣呢?

又會回到在宅邸的第一天重新開始吧?就算會那樣也不在意了。

假如回到第一天,那里有愛蜜莉雅、拉姆、雷姆和大家。昴會當宅邸的傭人,若無其事地和大家接觸,然後在第四天的夜晚睡著死去吧。

重複這過程,昴至少可以沉浸在安穩的日子中。

真是好主意,沒有比這更好的救贖了。既然如此,死了也不壞。

「——」

可是,懸崖上昴的身體卻文風不動,只有膝蓋像耍人一樣在顫抖。

伸手試圖停止顏抖,膝蓋卻在彎腰的時候虛脫,整個人失去重心,姿勢變得像是朝天空磕頭,昴為自己的悲慘咬破嘴唇。

「只要再一步而已……我連……這麼簡單的事都……」

——勇氣不足所以辦不到。

盡管被逼到絕境輸給沖動,卻還是無法執行軟弱的決定。

決心和覺悟都脆弱得好笑,蹲著流淚就是昴現在的樣子。

明明不知道活著的意義,卻又害怕死亡而不敢自殺。

自己有多悲慘、多難看,昴邊抓地面邊發出呻吟。

直到體力耗盡,昴都在為自己的淒慘流淚,不斷懊悔。

10

看到在無意識中浮現的光景,昴以為自己做了惡夢。

在明亮的房間里,坐在餐桌旁的有昴和愛蜜莉雅,羅茲瓦爾坐在主位,碧翠絲正在喝紅茶,旁邊是把頭塞進盤里食物的帕克。

愛蜜莉雅告誡在餐桌吵鬧的帕克,雷姆配合中間的空隙俐落地執行職務,拉姆則是專門侍奉羅茲瓦爾完全無視其他人。

不自覺的,昂笑了,大家也笑了。

——做了一個如此幸福溫暖的惡夢。

伴隨苦痛的夢,呼喚悲傷的夢,帶來喪失感的夢。

品嘗心靈被刮削的痛楚,喘不過氣的昴丟失了呼吸。

「——」

突然,表情和緩下來。

感覺有人握著自己的手。

手掌所感受到的溫暖,讓緊纏不放的負面情感逐漸遠離。

然後,看到光芒。

白色的光芒,耀眼的光輝,意識被導向那里——


11

「——終于醒啦。」

睜開眼睛,昴的正面映照著被夕陽彩繪的橘色天空。

注意到自己仰躺在地面還有失去意識。之前在思考著什麼,思考的期間像被吞沒一樣失去意識。

——自殺失敗,丟人現眼地哭喊,最後累了就睡著了。

超越滑稽,令人覺得憐憫的丑態。像嬰兒一樣的行為,不對,沒有犯錯能力的嬰兒比現在的昴有用多了。

「說些什麼來聽聽啊。」

「……要說什麼?」

「不僅無趣還很迂腐,一臉不爽又難搞的家伙。」

吐出辛辣評語後,碧翠絲隨便地甩開一直摸著的昴的手。

碧翠絲身上的洋裝跟峭立的懸崖根本不搭,甚至可以用荒唐來形容,簡直就像是把少女的照片貼在風景畫那樣不協調。

「……穿成這樣跑到外頭來,很不尋常呢。」

「貝蒂也不想走在這種土臭味很重的山里,要不是因為你逃進這種地方哭著鬧脾氣,貝蒂才不會來呢。」

碧翠絲拍拍洋裝裙襬,厭煩地告知,昴這才注意到一件事。

她是為了什麼出現在宅邸外頭,甚至到這種荒郊野外呢?

「為什麼……」

「怎樣啦?」

「你為什麼要來?我……」

——即使是遵守契約保護自己的碧翠絲,昴也無法向她坦承以對。

昴欲言又止的態度,令碧翠絲一臉厭惡以鼻子嗤笑。

「保護你的人身安全,是貝蒂跟你締結的契約。要是你暴露丑態後又跳崖自殺的話,可是會損及貝蒂的威信的。」

「貼身隨扈啊……我們的約定是到今天早上而已吧!?」

「——貝蒂可不記得有講到期限喲,是你誤會了吧。」

昴搜尋記憶,閉上一只眼的碧翠絲撇離視線一口斷定。契約內容出現「誤會」這樣的差錯後,碧翠絲還想繼續執行跟昴的



契約。

嘴巴壞又不對盤的少女——這種印象強烈到無以複加的碧翠絲,她所展露的慈悲之深,令昴忽然得到胸部被槌打的錯覺。

碧翠絲沒有遺棄昴,既然如此,說不定還可以——

「抱著淡淡的期待,也想得太美好了。」

「——呃。」

沒必要放棄。又朝輕松想法靠攏的昴被碧翠絲制止,她搖頭說:

「失去的東西是不會回來的,貝蒂能做的事已經所剩無幾,向雙胞胎姊姊辯解的機會也沒了,因為你已經扔掉那個機會了。」

「我……!」

如果能說我早就說了!真想這樣吶喊。

要是沒有心臓會被捏爛的制約,昴早就全盤托出然後請求諒解。

明知那根本成不了拉姆的救贖,但至少為了自己的內心安甯。

「都到這種地步還在妄想,我是白癡嗎……不,我真的是白癡。」

擬定方針,找藉口,辯解,明哲保身。重複這些過程,昴來到了這里。

不論是物理還是精神層面,崖上的昴都被逼到無處可逃。

逃了又逃,逃了又逃,持續逃跑,昴才會在這里。

「既然知道回不去了……那你打算拿我怎樣……」

「至少,死在我看不見的地方,不然會做惡夢的。所以說,如果你想逃跑,那貝蒂會幫你逃到領地外頭。」

裹上「嚴厲」這層糖衣,碧翠絲的溫柔叫人心如刀割。

她的表情冷淡,視線冷漠到像在看無趣的事物,然而少女話里的真正意圖,以溫柔打垮制服了昂。

碧翠絲說的,絕對不是謊言。

如果昴希望逃跑,少女一定會接受並且出手相助吧。

逃跑之後不知道有什麼在等待自己,但是不會發生比這里更惡劣的事了。

不會比因為自己的愚蠢而瓦解安居之所,然後扔下一切逃跑更糟糕了。

「——」

被風刃割傷的臉頰,現在也還在不斷訴說著冒血的痛楚。

碰過傷口後,昴遲至現在才發現自己曾受過類似的傷,昴的靈魂還記得這股銳利。

昴被雷姆追殺在山中逃竄時,砍掉他右膝以下部位的就是風刃,這跟那個用的是同樣的魔法,碰觸傷口的昴憑直覺領悟到這件事。

「最後挖掉脖子的魔法也是吧……原來是兩人合力……」

死後才知道,遲來的理解和絕望會合,增加了內心的沉痛。

就連現在,拉姆怨恨的怒吼,和失去雷姆的悲切慟哭都還烙印在腦子里。

那瞬間,那個地方,就是昴的分水嶺。

昴不應該逃出宅邸,縱使忍耐痛楚的覺悟不夠,也應該要和拉姆面對面交談。

錯過時機就永遠失去了接觸內心的機會。

一度離掌而去的機會,不會再回到昴的手中。

——至少,在這個世界是如此。

「雙胞胎的姊姊為了妹妹而忍耐,然後雙胞胎的妹妹為了那樣的姊姊而活。不管少了哪一個,那對姊妹都不圓滿了。」

彷佛劃破寂靜的思考,碧翠絲發出抑郁之聲。

手指穿過自己華麗的頭發,碧翠絲沒有看昴繼續說下去。

「不管缺哪一個,都無法恢複以往,羅茲瓦爾也一定不能容忍。」

「那是什麼意思?你知道什麼……?」

總覺得,她在講很重要的事。

昴逼近碧翠絲質問話中的真意,但是伸出的手指卻被少女輕易躲開。接著少女反過來抓住昴的袖子絆倒他,溫和地將他拉倒在地。

順著力道躺在地面,昴感到驚愕,碧翠絲的頭發碰到他的臉頰。

「你竟然這麼在意,不過才四天,而且你幾乎都窩在房里也不太有機會跟對方打照面。如果要強迫推銷你的自以為是,那個雙胞胎姊姊現在可無法從容地聽你說,因為你已經不是不相干的人類了。」

「我什麼也……!」

不知道。本想這麼說,卻又說不出口。

重複過了十幾天的時光,就在昴的心中。其實昴大可以反駁,在那段期間有現在的碧翠絲不知道的時間、回憶和羈絆。

然而,讓昴不能大放厥詞的,是突如其來的理解。

昴所知道的跟碧翠絲高聲告知的,就是從拉姆和雷姆表情窺探出的真心話、感情和羈絆有可能都不存在。

在這十幾天的時間,昴有多了解那對雙胞胎呢?

若真的彼此了解,那襲擊昴的絕望感和喪失感又是什麼?難道這一切都是惡夢嗎?

現在,被碧翠絲以嚴厲視線俯視的昴,有辦法從拉姆和雷姆兩人身上拿出什麼來反駁嗎?

對那兩人,昂真的一無所知嗎?

覺得重要,想要守護,原本是這麼想的——

「結果,我在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懂的情況下,隨便對你大吼大叫,真是丟人現眼……」

——你已經不是不相干的人類了。

昴什麼都不知道,葬送所有機會,孑然一身隨波逐流到這里。

在黑暗的視野里頭,想起的是在宅邸度過的每一天——

那些日子都粉碎散落,連昴的心也發出清脆聲響破裂四散。

背貼著地面,昴用手掌掩蓋面容,悲歎自己的無力。

結果,打從一開始這一切都是無法觸及的理想鄉嗎?昴所看到的光景全都是夢境或幻覺,真正的時間根本不存在。

「……一直這樣也不是辦法,在被發現前先起來啦。」

碧翠絲朝快要輸給落淚沖動的昴叮嚀,但昴一動也不動。對此感到不耐的碧翠絲,粗魯地抓住遮住臉部的手掌。

視野被拓寬,輕盈的少女用全身的體重拉扯手腕,試圖讓昴站起來。

「——」

這時,透過手掌傳來的觸感奪去了昴的注意力。

無視拼命想拉昴起來的碧翠絲,昴先確認手掌的觸感。

「干、干嘛?你怎麼突然……為什麼要搓貝蒂的手掌啦。」

「手握在一起就會像這樣……你剛剛也有握我的手?」

「……那是貝蒂這輩子最大的過錯,因為睡著的你實在是太過淒慘可悲啦。」

碧翠絲把臉用力撇向旁邊,昴重複開闔被甩開的手掌,反芻松手後的溫度,回憶睡著期間得到的安心感觸。

——睡著的時候,昴做了惡夢。

在夢中,不斷被迫品嘗呼吸困難、絕望和喪失感的極限。

方才溫度介入苦楚的狀況,以前也曾有過。那是在——

「有人握著……我的雙手。」

碧翠絲驚訝地蹙眉,不只右手,昴也把左手伸到面前。

一個人要分別握住睡著的人的兩只手,是很困難的。必須面朝下,和睡著的人采取同樣的姿勢,但是否能成功還很難說。

「——」

既然如此,雙手會有被握住的觸感,原因就很簡單。

「拉姆和雷姆。」

雙胞胎分別握住睡著的昴的手,就能辦到。

第四次的輪迴,在什麼都還沒發生的羅茲瓦爾宅邸里,如果她們覺得可憐而稍微疼惜連睡著都還痛苦不已的昴的話。

「——」

聽見充滿憎恨的聲音,被「殺了你」這塗滿詛咒的怒吼撞擊。

無數把心切割得支離破碎、殘酷無比的話語,但是,有比那更沉痛的音色。

「——那個哭聲,沒有消失。」

妹妹死亡,另一半被扯離身邊,拉姆悲痛絕望的叫喊聲沒有離開耳朵。

昴那原本應該碎落一地的心,殘缺的碎片如今也在呼喊著什麼。

——原本,昴就是容易選擇輕松狀況的那種個性。

不想疼痛、不想受苦、不想難過,要抱著這麼慘澹郁悶的心情而活,光想就讓人想逃。

「喂,我在想什麼蠢事啊……」

想逃得不得了,無論如何都想逃,內心是這麼想的。

「好不容易撿回了一命……」

忍辱拜托碧翠絲,丟人現眼地迎接第五天的時光。

因為只想著逃避才能抵達今天,昴想要做出決斷。

「對啊,撿回的是我的命,所以——」

朝輕松的方向、容易生存的方向走,有什麼不對。

「——使用的方式,由我來決定。」

說出口的瞬間,昴已經在自己心中劃掉回不去的路線。

碧翠絲聽了他的話後皺起眉頭,不過在質問少女眉間出現皺紋的理由之前,她先露出警戒的目光朝森林的方向看去。

「——都怪你拖拖拉拉的。」

碧翠絲摻雜悔恨的話,和風讓森林樹木喧嘩的聲音重疊。接著混入搖晃樹葉互相摩擦的音色,踩在土上的腳步聲也來到昴的面前。

回過頭,正前方站著粉紅色頭發的少女。

12

「終于找到了——你已經逃不掉了。」

背對森林而立的拉姆,瞪著昴平靜地宣告。

看到拉姆表情留有濃厚的憎惡,痛心席卷昴的胸膛。

站著不動的拉姆,看不出平常的光鮮亮麗,裙子點綴著被



樹枝扯破的洞,戴在頭上的發飾應該是掉到哪里去了,原本整齊的粉紅色頭發,被風弄亂得失去了優美。

——穿制服和打理頭發,姊妹倆都是互相幫對方做的。

這點昴也知道。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他曾聽人這麼說過。

還有好幾個關于雙胞胎的秘密,昴都知道。

「退下吧,只要契約存在,就算對手是你貝蒂也不會放水喔。」

「碧翠絲大人才是,請讓開,拉姆也是即使對手是碧翠絲大人也不會手下留情。」

「有意思的笑話,聽起來像是在說對上貝蒂還能手下留情。」

「碧翠絲大人才是,您忘了這里已經不是宅邸了嗎?離開禁書庫到森林里——在這樣的條件下,您有自信能從拉姆手中保護那個男人嗎?」

在默不作聲的昴面前,兩名少女持續激烈的牽制。

碧翠絲感到可惜的反應,證明了拉姆所言不是故弄玄虛。

碧翠絲的強大是有條件的,而現在的狀況讓她無法活用力量。

即使如此,她還是頑固地遵守契約,不打算離開昴的面前。

昴從後方朝碧翠絲伸手,然後……

「我拉——」

雙手抓住少女兩道華麗的卷發,然後用力拉長。

接著放手,發量大所以反彈的力道也大,彈啊、彈啊。

「嗯,真是不錯的快感。」

「你、你、你、你……」

瞪大眼睛,嘴唇顫抖,碧翠絲打著哆嗦回過頭。

看到她那樣,昴歪頭問:

「干嘛?」

「你在干什麼啦!?都這種狀況了,你、你是想死嗎!?」

「別說蠢話了,我根本沒有想死的念頭。死亡真的是在人生的最後來一次就行了,我是認真這麼想。」

邊說邊拍碧翠絲的肩膀,然後昴站到憤然的少女面前。

直挺挺地用怒不可遏的表情瞪昴的拉姆,對主動靠近的昴加強警戒,從緊咬的嘴唇吐出呼吸。

「膽子很大嘛,終于想通了?」

「跟想通不太一樣喲,要說的話……是做好覺悟了才對。」

「——你說什麼?」

不懂昴的意圓,拉姆的臉皺成一團。

昴朝那樣的拉姆雙手合十,然後深深低頭。

「對不起,都怪我膽小懦弱,才會讓你們這麼悲傷。」

「——哼!你果然知道雷姆是怎麼……」

「不,很抱歉我是真的不知道。老實說,有一堆我不知道的事,但是——」

對話中斷,昴先深呼吸,然後再繼續說。

「我現在知道,這次的事件我全都不知道了。」

「——事到如今!你說那什麼話!!」

昴表白決心的話,在拉姆聽來只是胡言亂語。

拉姆像在跺腳似的狠踹地面。

「雷姆已經死了!已經救不回來了!到了這種地步,知道些什麼是你唯一能做的事了吧!?」

「我不會說我能做什麼這種帥氣的話,因為什麼都不做的結果就是這樣。這種話說服力是零啦,我個人最了解。」

不是突然正經起來,即使是現在,昴的內心依然被後悔所剌穿。

對自己的愚蠢感到厭惡,如果丟臉可以致死的話那自己可能早就死了。

即使如此,卻還是丟人現眼地活著,難看至極地掙紮苟活,展示無可救藥的丑態後,抵達的地方就是這里。

然後得到的,就是這個結論。

「你懂拉姆和雷姆什麼了!?」

「——是啊,就如你所說的,我對關鍵的事一無所知,不過……」

這十天,昴都和她們走在一起。

她們不知道這件事,也不知道彼此曾說過話。

但是,昴清楚記得那段日子。

就算她們忘了,和她們一同看過、一起笑鬧、一塊度過的事,昴的靈魂都記得一清二楚。

不是什麼都不知道,昴就是認識她們。

昴所知道的拉姆和雷姆,確實存在昴所走過的世界。

然後,對那樣的她們——

「你們才是都不知道吧。」

「不知道什麼……」

「我啊!喜歡你們!我最喜歡你們了!」

態度雖然冷淡傲慢,卻很照顧人的姊姊。

佯裝有禮其實瞧不起人,說話帶剌的妹妹。

與她們一同度過的日子,是昴倍感疼惜的時光。

縱使身體記得被她們殺害,但卻忘不掉重要的回憶。

如果能再一次共同分享那段時光,一定會覺得「那樣」選擇也無所謂。

昴的叫喊,令拉姆愕然地瞪大眼睛渾身僵硬。

這是當然的。

站在拉姆的立場,昴的發言根本是意義不明的胡言亂語。

因此,她在瞬間做出「砍死他」的判斷。

拂去思考所造成的剎那停滯,身體的僵硬解除後,拉姆采取動作。

但是,即使只有一剎那,停滯就是停滯。

「——唔!」

盡管只有一剎那,昴全力沖剌的動作,就是比拉姆的怒意轉換成攻擊的瞬間還早。

背對拉姆,跑過碧翠絲身旁,昴的身體披上風的速度——朝懸崖筆直前進。

【插畫301】

「等一下——!」

身後傳來少女高亢像哀嚎的聲音。

那是哪一位少女的聲音,奔跑的昴沒有去想。

即使下定決心,思考就跟被攪拌一樣亂糟糟。

心臓的跳動彷佛背叛內心,全身嗔吱作響,手腳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明明全力奔馳,世界卻不知何時變成慢動作,就連一秒都能延宕結果,根本是在催促昴改變心意。

——蠢斃了,都這節骨眼了還猶豫什麼。

仔細想就知道,那應該就是對「生」的難看執著。

即使再怎麼想死,輸給膽小後結果就只能卑躬屈膝。

然而,昴現在卻戰勝了軟弱。

「還沒跟碧翠絲道謝……」

將最後的憂慮化為語言,昴拋下一切遠走高飛。

懸崖逼近,害怕去數還要幾步。真不正經,太不正常了,想要大笑的沖動上湧,可是卻完全笑不出來,不可能笑得出來的。

就這樣苟活下來的話,就只能活得像死人一樣。

如果在這里放棄未來,那對昴來說就跟死沒什麼兩樣。

如果要讓撿回來的小命活得像死掉一樣,那還不如用這條命來還原「什麼」。

而且這份決心,才是可以讓一事無成的昴去做到某件事的必要條件。

「——只有我能辦到的事。」

雙腳離地,在空中飛舞。什麼也碰不到,構不著。

好快,風好大,眼睛好痛,頭好痛,耳鳴好遠,感覺好像丟下心臓跑掉了。聽不見心跳聲,不祥的警鍾在頭蓋骨里震天價響。

如果死亡就結束,那就到此為止。

但是,如果可以,假如可以回去的話。

因為她大喊的是「絕對要殺了你」。

既然如此,那昴——

「——我一定會救你。」

道出決心後,從頭部開始猛烈撞擊堅固的地面。

碎裂的聲音壯烈響起,除此之外聽不見其他聲響。

連怨恨的聲音也追不上,什麼都追不上——

13

——那里有的就只有「無」。

意識模糊地在「無」之中環視周圍。

環視,這種表現法不適合這種情況。

意識沒有眼睛,也沒有手、腳和其他身體部位,有的,就只有沒有實體的意識,這不確切的東西正處于漂浮的狀態。

什麼都不知道,無法傳達、審視周圍。

好暗,什麼都沒有的房間。

不知道天花板和牆壁的距離,被無法想像房間寬敞程度的漆黑所覆蓋的世界。

突然,在這永遠黑暗的世界中,誕生了意義。

對意識來說,意義的位置就在正前方,那里突然生出了人影。

細小,而且還是被漆黑籠罩的不明確輪廓。特別是上半身被覆上一層霧靄,強烈地阻礙意識的認知。

人影的出現,讓意識初次得到強烈的欲求。

在那感覺尚未冷卻的期間,影子緩緩活動,朝意識做出像要傳達什麼的動作。

不懂,什麼也沒傳過來。

盡管如此,不知為何注意力就是無法離開人影——

「——還不能見面。」

留下這聲細微的私語,黑色世界倏地消失。

連同影子和意識一同吞沒,消失無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