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第三章『朋友』



1

聽得見洪水般的濁流聲。

劇烈的水聲。從上而下,順從重力,遵照流向,遵循命運,往下直落的瀑布。

那是在耳里,或者在頭蓋骨里頭響個不停的轟隆巨響。激烈的濁流攪拌腦髓,同時將昴的意識導向清醒。

有光,看得見光。然後,開闊——

「——啊。咦?咳咳!」

嘗到喉嚨緊縮的感覺,呼吸頻率因此整個亂了調的昴嗆咳作嘔。

吸進空氣,再吐出來。不過就是重複這樣做,卻連做法都完全忘記。昴就像條離開水的魚一樣痙攣,流著口水複活了。

「咳呼!啊哈!」

整個人倒在地面成趴臥姿。手掌貼住粗糙堅硬的地面,手臂使力,以跪地叩首的姿勢將氧氣和理解送進肺部,照著順序回想呼吸的方法。

痛楚緩和,吐掉失去去處的唾液。身體就這樣取回了真實感和穩定,原本欠缺的氧氣循環到腦子——意識清醒起來。

「我、我死掉……了嗎……」

一邊喘氣一邊低語,再度確認其實無須確認的事實——自己「死亡回歸」了。

沒錯,「死亡回歸」這件事用不著確認。那是昴的價值。重要的不是回歸本身——而是回歸到「何時」和「何處」。

「啊……」

昴抬起頭,仔細環顧周圍,然後立刻察覺。

還記得這片眼熟的黑暗,飄蕩冷冽空氣和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氛圍。這里是遺跡內的石室。粗糙不平的石砌地板,還有在朦朧黑暗中通往深處的石門。

——以及,倒在昴身旁、楚楚可憐的銀發少女。

「愛蜜莉、雅……」

刮去額頭上的薄汗,在黑暗中找到昏睡卻一臉痛苦的愛蜜莉雅。確認周遭狀況到這邊,昴心中也知曉了大概。

過去的時間,失去的性命,降臨的災厄,難以置信的背叛——這些事情接二連三如浪濤般襲來,把昴的心逼到絕境。

「重生點沒有變……」

克服自身過去後醒過來的地方——菜月·昴又回到了墳墓里。

作為什麼都沒能挽回的報償,回到的時間點是還沒失去一切的時候。

「——呼、哈。」

理解到這事實的當下,安心感在昴的胸中擴散。

忍不住輕撫胸膛的左手還健在,沒有被壓扁。看看右手腕,上頭還綁著佩特拉的手帕,一片純白,沒有一絲血痕。

確定後,吐出一口又長又深的氣,再次撫摸胸膛——然後錯愕。

「——騙人的吧。」

「……呃、啊。」

都不擔心痛苦的愛蜜莉雅,而是先確認自己平安無事。昴對自己的思維感到錯愕。

愛蜜莉雅在「試煉」里頭被迫面對過去,現在也都還在受苦。而這段綿長持續的痛苦時光不會有成果,僅是難過、徒勞無功的時間。昴很清楚這點。

然而,現在的昴卻是在目睹她的苦痛下,安心地撫摸胸膛。

——還好自己回來的時間點,是愛蜜莉雅受苦的當下。

「什麼跟什麼……這才不是正常人會有的想法……」

硬生生吞下呻吟,昴咬牙切齒,對丑惡又脆弱的自己燃起怒火。

竟然把珍惜的人、重要的事、應該優先的事擺在後頭,這還有什麼臉救大家。

就是因為這種愚蠢的態度,才招致了宅邸的慘狀不是嗎。

「總而言之,先叫醒愛蜜莉雅……」

理清狀況,確認「死亡回歸」帶來的情報,擬定排除問題與障礙的對策,這些現在都先放到一邊。

現下要優先叫醒愛蜜莉雅,安慰脫離惡夢後痛哭流涕的她,帶她到外頭。

這樣做才是正確的。——這樣子做,順序才對。

先是愛蜜莉雅,然後是墳墓、「聖域」、宅邸。要像這樣,依序、確實地處理。

「要正確地,一個一個處理……」

為了拯救大家脫離那個可怕的災厄命運。

下定決心,鞏固心意,做好覺悟,為了搖醒愛蜜莉雅而伸出手。

昴本人完全沒察覺:自己的臉上不帶感情。

2

在墳墓叫醒愛蜜莉雅後的發展,幾乎沒什麼改變。

安慰被過去折磨、在悲憤和悔悟中崩潰的愛蜜莉雅,帶她到外頭。跟在墳墓外擔心兩人的拉姆和嘉飛爾他們打照面,然後一同回到臨時住所。

「——?干嘛一直盯著拉姆的臉看,巴魯斯?」

「……沒什麼。想說你長得很漂亮。」

「下流。」

路上,聽了昴直視自己的理由後,拉姆眼神輕蔑、用鼻子噴氣。

因為「死亡回歸」了,一切當然回到原本的狀況。但看到拉姆平安無事的樣子,就是會偷偷安心,而她那酸人不嘴軟的態度也讓昴更加放心。

「————」

回到暫居的琉茲家,把愛蜜莉雅帶到寢室,就盡完男人能做的事了。雖然心疼被惡夢所魘的愛蜜莉雅,不過還是輕柔地將她放在床上。

「——啊。」

躺在床上,察覺昴的手要離開的愛蜜莉雅叫了一聲。朝著不安的臉龐微笑,好讓她安心,接著把剩下的事都交給拉姆。

今晚,愛蜜莉雅交給拉姆就行。拉姆肯定能讓她放松。

這段期間,昴有該做的事。那就是——

「——跟羅茲瓦爾約好的對談。」

愛蜜莉雅挑戰墳墓的第一個晚上,羅茲瓦爾就安排好要與昴對談。在上一輪,昴借此機會提議隔天清晨回宅邸。而這要求獲得羅茲瓦爾的許可,因此昴和拉姆得以用最快的速度返回宅邸,結果卻是全軍覆沒。

昴救不了任何人。同時,還帶了好幾個疑問回歸——

「——菜月先生?菜月先生,有在聽嗎?」

「……抱歉,我沒在聽。」

背靠著建築物,集中精神思考的意識被叫回來。轉過頭,呼喚昴的人是詫異皺眉的奧托。

地點在琉茲家外頭,只靠篝火和星光照明的半夜,昴准備動身和羅茲瓦爾會談,正在沈思的時候。

「干嘛,占用我寶貴至極的時間,是想說什麼?」

「不要一開口就突然削落人家的干勁好嗎,你這個人!……我就只是問問而已。」

「問問?問什麼?」

「還什麼咧,就是你現在不要緊吧?」

奧托重複詢問,這次換昴一臉詫異。什麼要不要緊。就是不要緊才聽他講話,一般來說應該是這樣吧。

是洞察了昴的內心吧,奧托揮揮手說:

「哦,不是啦。我問的『要不要緊』不是指時間啦。我也知道菜月先生接下來會很忙,時間十分寶貴。」

「嗯啊,正如你所說。我現在也很擔心愛蜜莉雅醬,整個人坐立難安。所以說也沒啥閑功夫陪你演短劇……」

「——我想說的,就是那個啦。」

迂回的說話方式惹得昴嘟起嘴巴,打算快快把話題作結。但是,卻被奧托反咬一口,緊接著問:

「可以嗎?因為墳墓里頭發生了異狀,菜月先生才帶愛蜜莉雅大人出來。我想,你現在八成因為許多我不知道的事而整個腦子亂糟糟的,不過我還是要問。」

「——?好啊,給你問。」

「那我就不客氣了。——菜月先生,你不要緊吧?」

裝模作樣到最後怎麼又回到這個問題?昴這次是真的感到疑惑。

話雖如此,也不是不明了奧托的擔憂。同樣進入墳墓的愛蜜莉雅,出來的時候精神崩潰。因此也難怪他會狐疑昴是不是哪里也有問題。

所以說——

「放你一百二十個心,本人現在狀況絕佳精神百倍。我懂你因為愛蜜莉雅出狀況所以在擔心,但我沒事。還是說,我哪里看起來怪怪的?」

「……不,從頭到尾都沒怪怪的地方。看起來十分冷靜。」

「對吧?所以說……」

「正因為愛蜜莉雅大人陷入那種狀態,所以說,你這樣反而危險吧?」

才要主張自己沒問題,就被奧托的追究給堵住嘴巴。

「————」

奧托眯起眼睛,像是要看穿昴的黑瞳。

他擔心的,是昴目前的心境。確實,因為「死亡回歸」而事先得知未來會發生什麼事的昴,無法和位在過去的延長線上的他共享感受。

還在一開始的



他們,和已邁入第三輪的昴之間,所受的心理影響有著極大落差。

「意思是,你認為我冷靜過頭咯?」

「嗯,就是這樣。我不認為這是壞事。只不過……」

「——不,多虧了你,我有自信了。謝謝你,奧托。」

「咦?」

昴打斷奧托,緩緩搖頭。

雖然被他質疑太過冷靜,但考量到昴現在置身的狀況,這反而是好事。

「這是發生了很多事,我還能冷靜思考的證明。」

「不,我認為,在『看起來很冷靜』,以及『能夠冷靜行動』之間,有著非常大又深的鴻溝存在……」

或許是這段對談並非對方預期想聽到的內容吧,奧托帶點躊躇的意味這麼說。但是,昴卻在與他的互動中更加堅信自己的想法。

經曆了宅邸的慘狀,內心深處的怒火仍舊熊熊燃燒之時,腦袋還是有在運轉。

「對象是羅茲瓦爾,這回可不是被他四兩撥千斤的場合了。」

支支吾吾、語帶保留的對話煩死人了。至少在這一輪,有太多事想問羅茲瓦爾。

在前一輪,擺架子拿翹的碧翠絲也是,絕對不能再——

「——呦~打擾一下唄?」

才剛立下新的決心,就有人介入兩人的對話中。

走進暫居處入口露臉的人是嘉飛爾。他邊敲響犬齒邊走過來,昴搓搓自己的鼻子說:

「是嘉飛爾啊。……你也是個行動模式相當無法捉摸的家伙呢。」

「啊~?在講啥鬼話?」

「我才聽得懂的話。性情像貓一樣變幻莫測的家伙應付起來很傷腦筋呢。」

面對昴含混的回答,嘉飛爾不愉快地皺起鼻子。

性情像貓一樣變幻莫測,是昴對嘉飛爾的評價,但這不是講假的。這個晚上對昴來說已經是過第三次,而每次嘉飛爾的態度都不同。

當然,根據昴的行動,除了他以外的愛蜜莉雅等人,反應全都會有細微變化。但唯獨嘉飛爾的變化非常特別。

意見一百八十度大翻轉,好惡整個顛倒,聽得懂人話和頑固的態度交替出現。這種變化,強烈到讓人懷疑他是不是變了個人。

就像這次,他刻意親自來找昴說話,也是之前所沒有的反應。

「明明之前我沒叫你的話,你就馬上回去了……。怎樣,要找我講什麼?我之後可是有很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就是跟那家伙想些奸計吧。俺可不覺得有什麼好期待的。」

「被當成共謀奸計我很意外。不過,沒什麼好期待這點我不否認。」

「你們兩個怎麼對邊境伯講話這麼出言不遜啊……」

不信任羅茲瓦爾,這點是昴和嘉飛爾的共識。

兩人的態度,讓至今尚未和羅茲瓦爾見面的奧托寄予同情。昴則是朝不懂羅茲瓦爾是何許人也的奧托聳肩。

「你不懂啦,奧托。羅茲瓦爾那家伙,可以吐嘈的地方太多了。要是不能理解,光吐嘈你就會累死了。」

「你現在是認真這麼講的嗎?還是這些話可以聽過就算?」

「跟羅茲瓦爾那家伙講正經話……?小哥,你腦子沒問題吧~」

「現在應該是我被擔心嗎!?邊境伯那邊沒問題嗎!?」

「所以說,他就是那種人。」

被兩人這樣講,奧托終于也開始認真煩惱起自己要見的是什麼樣的人。他抱著胸,嘴巴念念有詞演練跟當事人見面時的應對。

「雖然越來越不安,但要一招逆轉勝就只能靠這個……不不不不,可是我賭上人生一切的對象,被他的同伴講得不像是正常人……」

「好啦,你就慢慢煩惱吧。至少,今晚是說不上話了。」

一想到之後預定要跟羅茲瓦爾交手的話題,要讓奧托去打聲招呼實在過于勉強。而且,昴也沒有這份從容。

一定沒有像現在這樣稍微忘卻未來的不安、嘴角上揚的從容。

「欸,夠了。雖然三個男人聊八卦也不賴,可是你有事吧?要講什麼?」

「喔~都忘記了。這樣簡直像『酷酷魯是冒失鬼』。」

昴修正偏移的話題,催促嘉飛爾進入主題,嘉飛爾這才一敲手。不過,他翠綠色的眼睛卻意有所指地瞄向奧托。

「不過呢~欸——給那邊的小哥聽到好嗎?由你判斷吧。」

「……聽到這開場白,代表是跟『聖域』有關的話題?」

「要不然本大爺跟你之間還有什麼話好講啊~」

「搞不好是要跟我套拉姆的情報呀。她喜歡的類型是身高高、地位高、學曆也高的三高男。還有,喜歡化妝成小丑的樣子。」

「別說了……俺又沒問,而且聽了叫人郁悶……」

嘉飛爾看起來倒真的是挺難過的,所以昴憐憫地收起了更毒辣的嘴炮。

這部分姑且不論,他還是感謝嘉飛爾的細心。雖然就算忘記也不是什麼大事,但要是把奧托卷進陣營內部的問題,那可就過意不去了。

畢竟奧托只是被牽扯進來的人,總要讓他平安回歸日常生活。

「就是這樣,我們接下來要談戀愛話題。時間也晚了,你就到前面的大聖堂過夜吧。那邊可是有跟村民一起避難、你做生意的敵人喔。」

「嗚嗚……被認識的人看到的話,我偷跑卻搞砸的事一定會被拿來恥笑的……!是說,不對啦!我說,菜月先生,我……」

「——慢著。」

可憐兮兮的表情轉眼就變成不肯罷休的拼勁,奧托往前一步。但是,昴卻在那之前先出聲,挫了他的銳氣。就奧托來說,為了要給羅茲瓦爾良好印象,所以想主動牽扯昴他們的事務。他的心情不是不能理解,但——

「拜托了,奧托。等明天再說。」

「咕唔唔……知、知道了啦。我會老老實實地去跟大家睡,在同行的嘲笑聲中入眠的!」

見昴態度強硬,領悟到他不會退讓的奧托委屈地脫下帽子,邊用力捏邊朝大聖堂走去。

垂頭喪氣的背影,帶出一股完美無比的哀愁。

「多麼適合寂寞背影的人呀……」

「那家伙啊~本大爺也有想過啦,這樣好嗎~?」

「很好啊。反正那家伙不管變成怎樣都睡不好啦。」

聽到目送奧托離去的昴這樣回答,嘉飛爾歪了歪頭。「哼,算了。」接著他丟出想法,輕拍昴的肩膀。

「俺有事想說。換個地方。跟俺來。」

態度不容分說,嘉飛爾也不聽回應就昂首闊步。朝著他的背影抓頭的昴,無可奈何地低語。

「饒了我吧。……又是不一樣的發展喔。」

3

嘉飛爾走在前方,昴跟在後頭,兩人進入森林深處。

夜晚的森林很危險,這是一般常識,其中又以「克雷馬爾堤迷路之森」格外危險。因此這次的夜游散步實在叫人不安。

「求求你,不要丟下我。」

「少講惡心巴啦的話。不過就走在晚上的森林里嘛~」

「覺得晚上走在森林里很危險的人類,出乎你意料的多喔。不只腕力,我鼻子也沒靈到可以聞到遠方有外來者喔。」

「哼!在講白天的事啊。你還在記恨?」

「沒有啊。畢竟真正受害的,就只有被彈額頭的奧托而已。」

而且對昴而言,今天白天發生的事早已是幾天前的事了。就算假設昴和奧托是朋友,氣到現在也未免嫌太久了。

「更何況我跟那家伙非親非故的。我不過就是他的救命恩人而已。」

「那個小哥也很辛苦呢……」

他不知何故同情起奧托,昴只當左耳進右耳出,繼續觀察嘉飛爾。

矮個子,看起來瘦小,但其實肉體鍛鏈得很紮實。雖然體格並沒有超脫一般人類的常識范疇,但這是他個人見解,也不是多靠得住。原本這個世界的生物,身體外型跟能力就不一致。像是嬌小的雷姆還甩得動鐵球呢。

因此,在昴盯著嘉飛爾的背影看的時候,思索的是其他事。

「——你多久沒跟法蘭黛莉卡見面了?」

突如其來的話,讓嘉飛爾肩頭震了一下。

法蘭黛莉卡和嘉飛爾,兩人的姊弟關系已獲得證明。還從當事人口中聽到這份關系不算良好。

只有法蘭黛莉卡對「聖域」的立場還不明朗而已。

至少,她跟艾爾莎是敵對的。因此法蘭黛莉卡找她進宅邸的可



能性是零。——不如說,其他人更有可能找上艾爾莎聯手。

因此,也算是為了確定法蘭黛莉卡確實是我方的人——

「……為~什麼本大爺非得跟你講這種事不可?」

「原本就覺得問不到,但姑且還是問看看罷了。想說搞不好你會回答。」

「哼!這個白天的時候就講過了吧。那家伙跟這里頭的事一點關系都沒有。那家伙從這里離開後,就跟這沒牽扯了。」

「就是這點。」

嘉飛爾看都不看昴一眼,咬牙切齒地聲明。而昴就在這時叫停。

這是在得知法蘭黛莉卡與嘉飛爾之間的關系後,就一直惦記在心頭的事。

「嘉飛爾,我知道你跟法蘭黛莉卡是姊弟。」

「……是那王八還拉姆說的?可惡,嘴巴真不牢。」


「這沒什麼好隱瞞的吧。而且拜此之賜,我剛剛才會那樣問你。既然你跟法蘭黛莉卡是姊弟,那法蘭黛莉卡應該也是『混種』可是,為什麼她卻在外頭?」

「————」

包圍「聖域」的結界,將人類與亞人之間的後代——「混種」給幽禁起來。

因此,愛蜜莉雅和嘉飛爾等居民都被結界給困住,而為了得到自由,才會有挑戰「試煉」的公式成立。至少,聽琉茲的說明應該是這樣。

既然如此,和嘉飛爾是血親的法蘭黛莉卡卻沒被結界囚禁,太奇怪了。

「要達成這匪夷所思的情況,一定是有什麼旁門左道。知道的話就跟我說。」

「問了又能怎樣?沒通過『試煉』結界就不會開啟,這一點不會變的。」

「我只是想知道。知道的話選項就會增加。我是那種想先得到所有情報,再為如何破關傷腦筋的類型。」

「————」

談話期間嘉飛爾都沒回頭,因此看不到他的表情。不過還是可以知道他一定一臉不快,這從他的背影傳來的壓迫感就能得知。盡管如此,沒耐心的他沒有中斷對話,就代表他在迷惘。——會這麼想,是自己偏心吧。

「……到了。」

沒有回複昴的嘉飛爾邊說邊用手撥開擋住路的長春藤。談話期間兩人持續在步行,目的地因此比答案搶先一步到達。

可是,剛剛的對話要是被含糊帶過,那就傷腦筋了——

「不要太欺負嘉小子了,昴小子呀。」

張開嘴巴想要催促答案的昴,先被稚嫩的聲音給叫住。一看,嘉飛爾撥開長春藤的後方,是森林里頭一處開闊的空間。

天空掛著弦月、布滿星辰,大自然的光芒傾泄而下的空間,醞釀出某種夢幻氛圍。在月色與星光下,有美少女站在那兒的話,就更夢幻了。

「……只不過,我的攻略對象在書中,可加注了『外觀年幼除外』這條。」

「嘴巴不饒人的孩子呢~。不可愛的地方跟羅茲小子有得拼喔?」

「這樣說就太過份啰。我可是以討喜和不輕言放棄為賣點耶。」

對難聽的評價回以苦笑,昴踏進月下廣場。假如對手只有嘉飛爾,那解除警戒是一著壞棋。

「如果有監護人在的話,就另當別論了。」

「呿!」

鬧別扭咂嘴後,嘉飛爾就通過昴身旁走向廣場中央,站到站立在那兒的少女——只有外表是少女的琉茲身邊。這固定班底老是站在既定位置,令人發噱。不過此時昴卻覺得不對勁。

琉茲的服裝跟在臨時住處分開時不一樣。原本是黑色,現在卻是穿白色貫頭衣。

「唉喲,琉茲小姐。你該不會換過衣服了吧?」

「因為要在這時間保持清醒對老人家來說很辛苦嘛。連累昴小子一並熬夜真是過意不去……」

「我會看深夜動畫,所以是不覺得辛苦啦……有事找我的是琉茲小姐?」

「要這麼解讀也沒關系喔。嘉小子是老身的隨從啦。」

仿佛要肯定琉茲的話,嘉飛爾當場交叉雙臂,看起來可靠無比。面對那副表明自己不會插嘴的模樣,昴閉上一只眼,稍稍仰頭往上望。

涼風徐徐。樹葉搖動的聲響。清澈夜空鑲嵌繁星點點。

「……好地方。簡直就像是森林里頭的秘密基地。」

「就只是草地啦。要稱作基地不嫌空曠過頭嗎?……雖說對老身而言,這成了舒適宜人的理由。」

「這麼說來,這里是琉茲小姐歇息的地方咯。才半天的時間,感情就好到被邀請到這種地方。這代表被告知秘密的機會也不小咯?」

「很會說大話呢~」

琉茲面無表情,只有用字遣詞老成。與她的對談還算平穩。

話雖如此,昴跟他們共度的時間太短。僅憑半天的時間就以為可以消弭隔閡,未免也理想過頭了。個中必有源由。

「嘉飛爾的反覆無常,和我的疑問起了良好反應……是嗎?」

令他們的態度變化的原因,頂多只想得到這點。

雖然每次嘉飛爾態度都有改變,但都朝壞的方向走的話,昴也會很頭痛。這一輪算是抽到好簽。既然如此,就想得到相對應的回饋。

「不管怎樣,作為即將與羅茲瓦爾唇槍舌戰的前哨戰,要是能和你進行有意義的對話,我就很高興了。」

「用羅茲小子當基准負擔太重了吧。算了,老身會努力回應期待的。」

以苦笑的口吻這麼說的琉茲敲敲自己的腰杆。雖然心里想著沒必要裝老人到這種程度吧,但昴說出口的是其他事。就是——

「剛剛我也問過嘉飛爾,那件事琉茲小姐能回答嗎?」

「……法蘭黛莉卡能夠離開『聖域』的理由,是嗎。雖然昴小子已經問過嘉小子了,但知道後昴小子打算做什麼?」

「雖然說,關于這部分,我的答案是『知道以後再來考慮』,不會改變……但這樣的話。」

打破慣例穿越結界的法蘭黛莉卡,不像是受罰遭驅逐出境的樣子。既然旁門左道行得通,如果可以適用于「聖域」全體居民的話——

「利用那個方式,帶『聖域』的人到結界外頭。白天的時候你用靈魂出竅的理由駁回,不過法蘭黛莉卡的方式是不用接受『試煉』也OK的吧?」

「理論上是這樣。可是,昴小子這麼想避開『試煉』的理由是……」

「我不想讓愛蜜莉雅接受『試煉』。這完全是出自我個人的任性。」

「————」

昴抓抓臉,如此回答。琉茲垂下眉尾,看似憂慮。

受過去折磨的愛蜜莉雅沒法克服「試煉」,只能一直痛苦。至少接下來這幾天都會是如此,這點昴很肯定。

「以她的狀況,我不覺得有辦法跨越過去。所以說,我不想讓她去挑戰。」

「『試煉』是可以擺著不管。但是,苦難降臨時是不會挑選時機的。安穩的日子也不可能永遠持續。每次面對苦難,也不可能一直逃避……」

「我沒說要一直逃避,是要為了好好迎擊而做准備,所以先撤退……要說的話就是戰略性撤退啦。就像琉茲小姐說的,在不利的場合下與苦難相遇的狀況是免不了的……但就是為了盡可能不演變成那樣,所以才該努力吧?」

面對滔滔不絕試圖說服的琉茲,昴回複逃避的正當性。

背對苦難並不可恥,至少昴是這麼認為的。更重要的是,縱使現在背對過去,愛蜜莉雅也絕對不會就這樣到此為止。

「即使不是現在,愛蜜莉雅遲早有一天要面對過去。『試煉』讓她意識到這點。所以說,不管是決定忘記還是跨越,愛蜜莉雅終究要做出選擇。既然如此,那麼盡可能排除障礙就是我的任務。」

「……明明就打算逃避,卻唯獨不避開最痛苦的難關哪。」

「因為發自內心對她深深著迷的我確信,她不會逃避,而會打勝仗回來。」

雖然不知道這是否適合作為話題延續至今的結論,但昴還是這麼說,露齒一笑。那笑容令琉茲感慨良深地眯起眼睛。

從外表看不出年齡的老人家,可能在嘲笑乳臭未干的小子想得太天真美好。

「——老太婆,你興趣很惡劣耶。」

這樣抱怨的,是一直沒出嘴、雙手在胸前交叉的嘉飛爾。原本閉著眼睛的他睜開一只眼睛,盯著身旁的年幼老女人說:

「速速講清楚啦。簡直就跟『佳德基·古雅德瑟安多隱居山林』一樣~」

「為我說話是很令人感激,但我完全聽不懂是跟什麼一樣。」

「嘉小子想說的,是才沒有旁門左道這麼好



的事。這件事,是拖延結論的老身的錯。這是老人家的壞習慣啦。」

解釋神秘慣用句後,琉茲用手指繞著自己的淺紅色頭發。接受這答案的昴,用目光要求她詳細說明。

「法蘭黛莉卡能到結界外頭,終究是個案。那孩子沒有滿足被結界囚禁的條件,所以才出得去。就這樣而已。」

「被結界囚禁的條件?是什麼?除了混血還有嗎?」

「不,沒咯。被結界囚禁的條件就只有一個,無一例外。」

琉茲雖然有反省自己講話在兜圈子,但現在講的又更不明不確,讓昴皺眉。

試著解讀她的話。包圍「聖域」的結界發動條件沒變,亦即問題不是出在結界,而是出在法蘭黛莉卡身上。那麼法蘭黛莉卡要不被結界影響的話……

「只要法蘭黛莉卡不是『混種』就行了,對吧?」

「嚴格來說,結界判斷是否為混血的基准,在于『血統濃度』。要是人類與亞人的血統各半,就會被結界囚禁。可是……」

「要是不到一半……好比只達四分之一的話,就不會被結界限制?也就是說……」

說到這,昴停下來,看著嘉飛爾。對方嘴角下垂,一臉不高興地敲響牙齒,接著說了下去。

「就是那樣~啦。本大爺跟法蘭黛莉卡的父親不是同一人。——本大爺叫嘉飛爾·霆傑爾。跟那家伙報上的姓氏應該不一樣。」

至今從未報上的姓氏,佐證了昴的推論。

嘉飛爾報上的姓氏,與法蘭黛莉卡的姓氏確實不同。法蘭

黛莉卡·鮑曼——這是她對昴他們自我介紹時報上的姓名。

「法蘭黛莉卡的血統較薄……所以才能到結界外嗎。」

「因為是人類母親和混血父親生下的小孩。所以說,那孩子能夠自由進出這森林。」

「哼!自由進出?別笑死人了!」

琉茲嚴肅點頭,嘉飛爾卻焦躁地用力咬牙。他用拳頭抵著額頭上的白色傷痕,眯起翡翠色瞳孔。

「什麼自由進出。這十年來,法蘭黛莉卡一次都沒回來過。她早就舍棄這里了。所以那個女人已經跟這里無關了。」

「嘉小子……」

不屑地說完,嘉飛爾就一臉苦澀地別過目光,拱起背,縮起原本就嬌小的身軀。站得直挺挺的琉茲則是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然後,琉茲重新面向昴。

「就是這樣。拖這麼久又沒結果,真的很抱歉。」

「……哪里,沒事。選項確實消失了,但總比不能用的選項一直卡著位置好。不過,講到底,又回到『試煉』上頭了。」

不能說不灰心。但是,剛剛說的話不是單純在逞強。得知法蘭黛莉卡與嘉飛爾之間的複雜關系,也不算損失。

只是問題繞了一圈,最後又回到最初的課題。

要解放「聖域」就必須突破「試煉」——看到這答案,就覺得被無形的命運給嘲笑。

只不過,這次可不能一直被命運嘲笑。

「琉茲小姐,嘉飛爾。其實我有個提議。」

「……提議?是什麼?」

「我待會也會對羅茲瓦爾說,也必須要得到愛蜜莉雅的諒解……不過我決定先跟你們兩位說。是十分重要的事,還請麻煩不要外傳。」

豎起手指貼著嘴唇,昴朝著他們叮嚀。對于這樣的開場白,兩人都很訝異,不過也因此繃緊神經。

「————」

在前一輪中,法蘭黛莉卡被牽扯進宅邸的攻擊里,因而洗刷了她的清白。

可是,設置轉移陷阱的幕後黑手,她依舊不肯坦露。雖然法蘭黛莉卡不知道「維持現狀派」的存在,但幕後黑手與該派系恐怕不無關系。

因此,要是昴的提議泄漏出去,就給了幕後黑手可趁之機。為此,情報只想給代表「聖域」的兩人知道。

「這一點,可以答應我嗎?」

「約定嗎。昴小子不是說過這是你討厭的字眼嗎?」

「契約和誓約,因為發生了很多事的緣故,讓我越來越討厭它們。不過,約定不同。因為這個詞會被認為是必須要遵守的……所以說,想拜托兩位。」

就算只是口頭約定也無所謂。昴相信即使是口頭約定,他們也不會視若無物。

見昴要求立下約定,兩人沈默半晌。不過,琉茲代替不吭聲的嘉飛爾來個老人家才會有的歎氣,接著點頭。

「明白了。老身兩人絕不松口。昴小子要說什麼都行。」

「幫了大忙。多謝。」

朝允諾的琉茲道謝後,昴也看向嘉飛爾。雖然他一樣不說話,但也沒否定。視這態度為肯定的昴繼續說下去。

「我想說的事跟『試煉』有關。不想讓愛蜜莉雅去挑戰,我這個意見還是沒動搖。希望兩位也能認可。」

「啊~?別開玩笑了。公主殿下不接受的話那結界怎麼辦啊,混帳。就算她哭著說以前的事好可怕,但就只有這件事……」

「知道啦。所以說,由我代替她接受『試煉』——怎麼樣?」

「————」

打斷露齒威脅的嘉飛爾,昴一鼓作氣翻開自己的手牌。

其內容不但讓嘉飛爾目瞪口呆,連琉茲看起來沒表情的臉頰都僵硬了。見兩人這種反應,昴開始說明在墳墓里發生的事。

「我為了救愛蜜莉雅而踏進墳墓時,整個人都沒事吧?那是因為我有接受『試煉』的資格……坦白講,其實我已經突破『試煉』了。」

「你通過『試煉』了……!?」

在上一輪,把愛蜜莉雅送進琉茲家之後的對話再度出現。那時候,嘉飛爾也像這樣,對昴擁有資格一事感到震驚。

因此,他身邊的琉茲的反應也在昴的預想之內。

「變得有點麻煩了。你是在這麼想嗎,琉茲小姐?」

「每一字都戳中內心,老身不否認。不過,昴小子的意思老身懂。」

與驚魂未定的嘉飛爾不同,琉茲很快就接納了沖擊。盡管如此,嘉飛爾還是朝沈思的她投以不知所措的目光。

那是在征求判斷的眼色。接收到的琉茲小聲吐氣。

然後——

「昴小子呀,老身也有重要的事要說。」

「是什麼?」

「在這邊,要請昴小子乖乖聽話。」

「——。————。啥?」

到底是肯定還是否定?

只等著其中一個答案的昴,雖然耳膜被話語振動,但理解速度卻慢得要命。不,就算不慢也趕不上吧。

要說為什麼的話——

「——呃、嗚!?」

「不要亂動喔。那樣只會找苦頭吃。」

嘉飛爾抓住昴的脖子,連同身體整個往上抬。

昴在超脫常軌的臂力下雙腳騰空,握力壓迫喉嚨,導致他無法呼吸。

「咯、啊、呃……什、啊……!」

「昴小子在想為什麼對吧。不過,老身不會乞求諒解。」

琉茲緩緩搖頭,語帶寂寥地這麼說。

不明所以。為什麼,突然就做出這種暴行——

「老身會遵守約定,絕不外傳。賭上琉茲·席瑪之名發誓。」

聲音變得好遠。琉茲說了什麼,都聽不清楚了。

取而代之的,是意識集中在嘉飛爾的火燙手掌上,現實與夢境的界線即將消失。

就像線被扯斷一樣。——是哪里搞錯了?

「————」

在什麼都不明了的情況下,昴的意識栽了跟斗,直直墜入黑暗中。

4

——一開始勾起意識邊緣的,是水滴連續滴落的聲響。

「————」

隔著一定規律落下的水滴,在無聲之中,給人聲響偌大無比的錯覺。順從錯覺,原本休眠的大腦再度開始活動,這才有了血液行遍全身的真實感。在血液循環下強烈感受到手腳麻痹,于是試圖扭動身子——卻發現連這都做不到。

「——唔!?」

頓時,意識當場清醒,昴恢複自我。于此同時,再度確認到本應看得見的雙眼卻什麼都看不見,應該要能動的手腳卻動彈不得。

——該不會我眼睛被戳瞎、手腳被切斷了吧!?

最壞的想法掠過腦海,但在因這急躁的結論而絕望之前,他先感受到了頭部的壓迫感。

牢牢遮住雙目的感覺,八成是遮眼布。手腳不能動,也是因為被繩子綁住吧。



雙手被反綁至背後,連腳踝都被緊緊捆住。

還有,嘴巴被塞了東西堵住。確認到這邊,就算不情願也被迫知道——自己被監禁了。

「————」

昴為這突如其來的事態感到混亂,同時活用大腦,試圖理解現狀。

假如「死亡回歸」的地點不會變更,那重生處理應在墳墓的石室才對。也就是說這件事與「死亡回歸」無關。既然如此,在失去意識前發生了什麼事——

「————」

跟嘉飛爾前往森林,與琉茲交談到一半,就被施暴——

「——想說過來看看狀況~這麼剛好你就醒了。俺挺走運的。」

這是緊接在昴記憶複蘇、掌握現狀後發生的事。

簡直就像算准時機,聲音從頭上灑下。腹部貼地的昴抬起頭,即使看不到,卻還是朝對方的位置發出聲音。

「啊——咿——嗚……」

「不知道你在講什麼,八成是在叫本大爺的名字吧。等一下。現在幫你把嘴巴的東西拿掉。先跟你說,就算你高聲呼救也沒用。」

有腳步聲接近。有人蹲在身邊,手摸向昴的嘴畔。那只手解開綁得很緊的封嘴布,解放昴的嘴巴與舌頭。

「這樣子……」

「——有人嗎——!!我在這里——!!救命啊——!!」

「蛤~?王八蛋,不是叫你不准大呼小叫嗎!」

嘴巴一解禁就打破告誡的昴,雙顎被蠻力強行閉合。在嘉飛爾的握力下臉頰骨痛得吱嘎響,昴忍住呻吟,說:

「就、就算叫我不准大呼小叫,但天底下哪個被綁架的人不會呼救……!」

「管你是罵人還是大叫都沒用啦。這里是連『聖域』的人都不會來的藏身處。聽好了,不想再被塞住嘴巴的話就給俺閉嘴。」

非常靠近,恐怕是他和眼睛被遮住的昴臉湊著臉所下達的忠告。接受的昴不再吵鬧,也為不會有救援一事倒抽一口氣。

「就這樣子,老老實實地待著別吵。如果不想吃苦頭的話。」

咂嘴的嘉飛爾投射帶刺敵意。雖然沈浸在敵意中,還是必須再度問他這麼做的用意,昴因而咬緊牙根。

為什麼要綁架自己?包含琉茲的想法在內,全都得問清楚。

「……首先,作為我逃跑時的參考,能詳細告訴我這里是哪嗎?」

「哼!很從容嘛,鱉三!還以為你會驚慌失措呢。對你稍微另眼相看了。」

「就算發脾氣情況也不會好轉,這是我最近學到的。要慢慢增加問題的范圍,讓你按部就班回答。……我睡多久了?」

「……這點小事就回答你吧。半天,現在是火刻正當中。」

面對昴攤開底牌的交涉,嘉飛爾降低音調回答。

才過半天,這點憑饑餓程度可以相信他。這樣一來,外頭的愛蜜莉雅他們應該察覺到昴不見了——

「我有自信不是那種會被晾了半天還沒人想到的角色。你們是怎麼蒙混過去的?」

「那才不是你該管的問題咧。比起那個,你更該在意的是其他事情吧。——還是說,沒必要?」

嘉飛爾的聲音突然就變得殺氣騰騰,昴皺起遮眼布底下的眉毛。


現在的嘉飛爾,話中帶著蠻力與不協調感。那是斷定與確認。嘉飛爾從昴身上確定了某件事,可是昴對此卻毫無頭緒。

所以嘉飛爾剛剛那句話,聽在昴耳里就是不對勁。

「這次不耍蠢啦。方才的勇敢跑哪去啦,啊~?」

「……抱歉,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假如你對我的作為有什麼意見,能否說清楚講明白呢。就像講給拉姆聽那樣。」

「還真是隨便的挑釁。——俺最喜歡隨便的挑釁了。」

用力吐一口氣後,嘉飛爾揪住昴的衣領把他拎起來。

動彈不得的昴只能任由對方把自己壓在冰冷堅硬的牆壁上。然後,銳利的觸感——是嘉飛爾的指甲吧,抵在喉嚨。

「不怕死呢~。你們這群王八每個都以腦袋有問題而出名啊~」

「慢、著……我是真的、不懂你在說什麼。……你、看我哪里不順眼?」

「少裝傻了!渾身上下都是瘴氣,你以為裝傻有用嗎!——蛤~?你這個魔女教徒!」

「——啥、啊?」

被指甲用力按壓,昴的喉嚨破了一層皮。雖然感受到像針刺的痛楚,還有破皮的傷口在滴血的觸感,但昴把分散給痛楚的注意力給拉回來。

超越以往的震驚與沖擊,朝昴的大腦里敲進超越理解的東西。

「你離開墳墓的時候,臭味變得更濃了。不過~管你是瘴氣濃還是普通人,都是罕見地惹人厭。正所謂『可疑的皮特羅被無罪赦免』啦~,所以說,本來打算你什麼都不做的話就放過你……結果竟然敢說要代替公主殿下接受『試煉』~?」

「————」

「這可不好笑。就算是無心之語,誰要聽你這家伙的話啊,王八蠢蛋!」

「無心、之語……?」

「對啦。弄一堆很嚴肅的課題,講一堆有的沒的藉口,但是你的態度里頭哪里有擔心愛蜜莉雅大人過了?還有那個,跟本大爺最討厭的家伙一樣的眼睛。——除了自己想看的東西以外,其他都看不見的眼睛。」

這什麼沒來由的誤解!要是能這麼放聲大叫就好了。

但是,對于「死亡回歸」後所懷抱的感慨——並非關懷愛蜜莉雅,而是因為掌握自己確實「死亡回歸」了而感到安心,這個事實導致昴無法反駁嘉飛爾的疑惑。

再加上他所說的強而有力的話,讓某件事在昴的腦子里蘇醒。

過去,也曾發生過酷似這狀況的場面。

「我、我的身體,散發魔女瘴氣……?」

「對啦。別以為裝傻有用喔。你的那個——太異常了。」

「……你說,是從、墳墓出來後,才變濃的。」

原因出在接受「試煉」,不對,是「死亡回歸」。每次以魔女之力複活。包圍昴的魔女氣味和顏色都會變濃厚。

而那股氣味,「雷姆」是這樣稱呼的。

「魔女的、遺香……!」

「哼!很有意思的稱呼呢。很適合嘛,魔女的遺香!從你體內流出來的這股臭不可聞的魔女臭氣!」

在昴擠出聲音後,嘉飛爾就粗魯地將他扔向地板。

沒法采取受身姿態,肩膀就這樣直接撞上堅硬地面。昴痛到差點呻吟,但他硬是把懦弱的聲音吞下肚,再次詛咒事態的惡劣程度。

過去,雷姆懷疑昴,甚至逼死他的原因就出在這里。

——魔女的遺香,這個東西再度橫亙在昴面前,形成障礙。

「————」

「你進墳墓里干嘛?有什麼企圖?既然是魔女的墳墓,絕不會是正經事吧~」

每次回來,嘉飛爾的態度都有所改變。原本以為這是因為他的反覆無常,但並非如此。

嘉飛爾的態度會有所變化,原因出在包圍昴的瘴氣濃度產生改變。

所以在第一輪,他才會對瘴氣最薄弱的昴提議攻克墳墓;而之後瘴氣濃度增加,他對昴的不信任也隨之湧現。這次的路線會走到被監禁,也是這個原因。

——而這樣的事實,對昴而言是麻煩至極的狀況。

「————」

既然原因出在「死亡回歸」,那麼隨著重生的次數增加,跟嘉飛爾的關系就會惡化。要再補充不利要素的話,重生地點在墳墓——要改善關系的時間壓倒性的不夠。

第一次見面時,同樣以瘴氣為理由敵視昴的雷姆,至少還給予猶豫期來評鑒昴。但是,沒耐性的嘉飛爾可不會這麼做。

假如他認為昴身上的瘴氣很危險,那就算立刻排除昴也不奇怪。

「慢、著……既然如此,你為什麼、要先把我關起來……?」

「啊~?」

「說我、異常……既然你判斷我進墳墓很危險,還像這樣……把我關起來,太奇怪了。為什麼、不收拾我……?」

「收拾!哼!隨隨便便就吐出了和身分很相符的字眼嘛!」

面對昴的疑問,嘉飛爾用力吐氣,憎恨地咂嘴。

「本大爺要是能那樣的話,老早就動手了。可是,就是不行~」

「辦不到……?」

「因為你這家伙,巧妙地討好了身邊的人吧。要是隨便對你出手,要是像『特斯拉城寨陷落』一樣爆發的話,俺可敬謝不敏。」



又出現神秘慣用句了,不過這次可以從前後文猜測到意思。

嘉飛爾害怕的爆發,是那些知道昴出事的人——八成是愛蜜莉雅和阿拉姆村村民會因此排斥「聖域」。

但是,會將這件事視作危險,就代表——

「意外的,你們手中沒什麼力量呢……。我既是危險人物,同時也有威嚇力啊。」

「愛耍小聰明的家伙。但要是不那樣的話,也沒法動歪腦筋吧。」

聲音更靠近了。是蹲下來的嘉飛爾臉湊近倒地的昴嗎?在這個距離感下,嘉飛爾抓住昴的頭,繼續追問。

「老實說,『試煉』的事嚇到俺了。不過,說通過也太吹牛了~。結界根本就沒有變化。你的謊言早就曝光啦~」

「哦,那個啊……其實,墳墓的『試煉』似乎共有三個。」

「在這種狀況下還敢回嘴。就你這個膽子,俺很佩服。」

「唉,也難怪你不信啦……我也是,把對話順序完全搞反了……」

訴說自己有接受「試煉」的資格,宣告已跨越「試煉」,但其實關卡不只一個。朝懷疑自己的人這樣開誠布公,說是最糟糕的作為也不為過。

「……我的事,怎麼解決?」

「說是看愛蜜莉雅大人的反應啦~。反正就是先繼續監禁,不要把你搞死就好……不過結界解開後,瘴氣的事再商量看看。」

聽到嘉飛爾宣告不殺、繼續監禁後,昴吞了口口水。

掠過腦海的,是剔除繁雜感情後的各種問題。

——挑戰「試煉」的愛蜜莉雅,可疑的羅茲瓦爾,肯定他的拉姆,沒反應的帕克,襲擊宅邸的艾爾莎,共犯「魔獸使者」,不肯告知幕後黑手的法蘭黛莉卡,被慘劇吞噬的佩特拉,現在也還在沈睡的雷姆,抱著魔書的碧翠絲。

然後還要加上視瘴氣為危險的嘉飛爾,以及與他持相同意見的琉茲,因為昴不在而險些擦槍走火的阿拉姆村村民。

「哈。」

搞什麼啊?這是要怎樣?為什麼?要怎樣做才好?

到底該怎麼做,才能突破或打破塞滿障礙的狀況?

與其要在被監禁的狀態下「卡關」——

「——唔!?」

「——不會讓你如願的。」

口中被塞入異物,昴驚愕得劇烈作嘔。然而,這麼做的嘉飛爾毫不猶豫地把堵嘴物快速塞回昴透不過氣的嘴巴里。

這樣一來,就出不了聲。于此同時——

「才不讓你自殺咧。王八蛋,你以為沒人知道你在想什麼嗎?」

「————」

沖動下想要咬舌自盡,卻被嘉飛爾妨礙。被套上堵嘴物的雙顎失去自由,連要擦拭從嘴角流滴的口水都沒辦法。

自殺這條路、「死亡回歸」這一招被斷絕。

嘉飛爾有讓昴活下去的理由。因此,不能讓昴死掉。

「本大爺最不爽你的,就是你這態度啦。」

「啊——咿——嗚……!」

「不只瘴氣那些雜七雜八的事。——你那雙眼睛,就跟羅茲瓦爾那家伙一模一樣。」

說完,嘉飛爾朝呻吟的昴踹了一腳。在堅硬地板上滾動,撞到牆壁的昴最後仰躺,拼命地重複紊亂的呼吸。

「吃飯和大小便由俺負責。——少給俺做些可疑的舉動。」

用恐嚇做收尾後,嘉飛爾的腳步聲就遠去了。

「啊噎!啊~咿~嗚——!啊噎噎噎!!」

扭動身子,朝遠去的動靜出聲。但不成話語的聲音根本攔不住對方。

就這樣,拼命發出的聲音傳達不出去,嘉飛爾的氣息消失無蹤——

「啊——咿——嗚——!!」

——昴的超惡劣監禁生活拉開了序幕。

5

空虛的時間過去,緩慢地削減昴的心神。

「————」

嘉飛爾離開,陷入真正的監禁狀態後幾個小時——其實也不確定是不是真的有幾個小時,不過外頭、「聖域」是否發生了什麼事?

回想跟離去之際的嘉飛爾的對話,狀況絕對稱不上樂觀。

——在這種時候,我到底在干嘛?

連要自言自語都被堵嘴物給堵住,昴只能邊流口水邊在心中自嘲。

必須解決的障礙堆積如山,然而關鍵的昴卻啥都做不了,只能在這兒像只毛蟲般匍匐于地。

「————」

要是相信某人,向對方掏心掏肺就能解決問題嗎?好想知道答案。

對愛蜜莉雅的愛情,對羅茲瓦爾的不信任,對碧翠絲的悔悟,對嘉飛爾的憤怒,對艾爾莎的憎恨,糾結、纏繞、打轉,把昴的心攪得黏糊糊的。

遮眼布綁得死緊,到了發疼的地步。什麼都看不見,昴只能把問題的矛頭對准自己的心。堵塞在心里的是謎團和疑惑,也就是無計可施。

想法碰壁,行動受阻,欲自殺都不可得的昴被焦躁感侵蝕。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一定會來臨的災厄正隨著倒數計時逐步逼近。

「————」

內心被焦躁火焰焚燒的同時,宅邸的慘劇在昴的腦里複蘇。

無人得救的悲劇,盡管如此,收獲並不是零。知道法蘭黛莉卡和偷襲無關,還知道來襲者有艾爾莎和「魔獸使者」。

而最大的收獲,在于偷襲宅邸的時間點會根據我方的行動而有所變化。

上一輪和上上輪,宅邸遇襲的時間差了將近三天。關于時間點方面,艾爾莎曾說溜嘴——「變更預定」,這個情報頗豐。

偷襲,是在等某人回宅邸的時候執行。

以現階段來說,最慢會在第五天——這在第一輪昴回宅邸的傍晚獲得保證。

但是,這個事實同時孕育出其他問題。

不論何時回去宅邸都會遇襲,又不可能帶雷姆她們避難。所以只能當場擊退來襲者艾爾莎和「魔獸使者」。

然而我方的戰力卻只有拉姆和法蘭黛莉卡兩人,根本就不夠。依現狀來說,除去那兩人之外,稱得上戰力的就是愛蜜莉雅、羅茲瓦爾和嘉飛爾這三人。

羅茲瓦爾受重傷;愛蜜莉雅被結界擋住;嘉飛爾除了結界,缺乏信任感也是問題。

又或者是,如果借助留在宅邸的最後一名戰力的話——

「噎啊、哦噫嗚……」

像哽咽般道出少女的名字。

——結果,昴到現在都還不知道碧翠絲的定位在哪。

拿著「福音」,高喊之前的所有作為都是遵從書中記述的碧翠絲。

互相找架吵,只要一碰面雙方都會臭著一張臉。即便是在這樣的關系中應該也孕育出了什麼,但這全都是昴的自作多情。

——真的是這樣嗎?

正是如此!碧翠絲高聲肯定。

她用含淚的聲音,斷定這一切全是虛構。

即使她說到這種地步,昴還是希望她的話都是騙人的。

臨死之際看到的淚眼和聽到的哭聲,都讓昴對碧翠絲的話存疑。

「啊、喔噎……」

就算之前的一切全都是按照書中所寫。

即使宅邸的慘劇是遵從書中記述而引發的。

——現在,好想聽聽你的聲音。

「————」

沒人過來。什麼都聽不到。自己被孤零零地留在這里。

昴就在無止盡的黑暗中,繼續描繪渺茫的希望,持續緊抓不放。

——就這樣,昴置身于黑暗的期間,時間依舊流逝。

被醒不過來的惡夢所魘。力有未逮而後悔的那瞬間,在夢中重複了無數次。

只剩手肘前半的佩特拉。在昴看不到的地方被斬殺的法蘭黛莉卡。下落不明的拉姆。只被告知為時已晚的雷姆。最後是死前的碧翠絲。

「————」

鮮紅一片的光景,不斷重複。

倒在贓物庫地板上的愛蜜莉雅。喉嚨被玻璃割破的羅姆爺。被無情的一擊給割開的菲魯特。因詛咒而衰弱至死的雷姆。被魔女教屠戮的阿拉姆村村民。擠在倉庫里的孩童們。眼球被挖出來的佩特拉。死後被化妝的拉姆。全身被蹂躪的雷姆。被二度屠殺的村民。為了保護他們而被刺殺的拉姆。被白鯨的巨軀給壓爛、被霧給消滅掉的討伐隊。被「怠惰」的手扯成四分五裂的獸人們。被爆炸給吞噬的村民和討伐隊。——尸體、尸體、尸體,被死亡包圍,見證到最後,重複後悔。

「————」



扭動身軀,緊緊綁住手腳的繩子帶來痛楚。疼痛很好,現在正需要這個。

在什麼都看不見的黑暗中,後悔的景色重複上映。

在什麼都聽不見的無聲中,沒能得救的人們不斷重複演出臨終場景。

因為無能為力而數度品嘗過的絕望複蘇,損耗昴的靈魂。

「————」

一個人被留在黑暗中,早已不是第一次。

曾被扔在冰冷無光的洞窟里。

可是,那時候心靈被憤怒與憎恨支配,還有瀕死的雷姆作陪,所以正確來說昴不是一個人。

現在,才是孤獨無依。

孤獨腐蝕心靈的滋味,昴如今才真正初嘗。

「————」

被監禁的期間,其實不是沒和人接觸過。

就如嘉飛爾說的,他有不能讓昴死掉的理由。為此,他會送食物來,也會照料昴的排泄需求。

雖然稱不上舒適完善,至少有人照料。但不能因此就歸類在上乘的監禁生活中。

原因在于,這個照料者的存在,無助于治愈昴的孤獨。

「————」

啪搭啪搭,聽見光腳走在地板上的聲音,察覺到有人接近。

每天兩次,有時三次,照料者會來喂食昴。

「————」

照料者大概是默默地將金屬托盤放在地上,然後慢慢抬起昴的頭,卸下堵嘴物。只有這一瞬間,是可以咬舌自盡的機會——

「——啊咕。」

小拳頭機械性地塞進昴的嘴巴里。

拳頭封住雙顎的動作,這段期間對方就用空著的手從托盤上拿起盤子,然後將盤中食物從嘴巴縫隙灌進去,強行喂食。

食物很像是冷掉的湯。根本沒有品嘗的余裕,只能拼命地吞咽侵入喉嚨的物體,邊喘氣邊吞入胃袋中。與其說進食,更像是單純灌食。

結束後,堵嘴物又會毫不留情地再度套上昴嗆咳的嘴巴。照料者也不擦拭被湯汁弄髒的臉,而是直接確認昴的褲子里頭——有無排泄物,然後就迅速離去。

這段期間,照料者從未和昴說過話。

一開始昴試圖隔著堵嘴物和他說話,但對方完全沒響應。

照料者給人的印象,就是毫無意志的人偶。

「————」

與這種照料者的接觸,慢慢把昴的心逼進絕路。

正因為知道有人在,反而加深了昴的孤獨。

時間逐漸過去。這不是錯覺。無法挽救的事即將發生。

現在是幾點?是哪一天?發生什麼事?沒發生什麼事?會變得怎樣?

——自己到底要過多久才能死呢?

感受臉頰上的湯汁逐漸干硬的不快感觸,昴這麼想。

人的心會因為黑暗與孤獨而衰弱。以前不知道在哪聽過這種話。

聽到的當時,昴八成是嗤之以鼻。心靈又不是可以跟別人比較的東西,但屈服于黑暗與孤獨實在是很荒唐愚蠢。

是不知道那是透過怎樣的測試得來的結果,但自己不會變成那樣。

毫無根據,只覺得自己才不會那樣。那麼想著,只當成無稽之談來看待。

「————」

然後,實際被扔在黑暗與孤獨中,度過了一段不短的時間。現在,昴滿腦子只想死。

思考尋死的方法。渴望「死亡」。

說不定,那渴望跟「死亡回歸」無關。

黑暗好可怕。孤獨好恐怖。自己才不想知道這些事。

憋氣的話會不會死呢?一直用繩索摩擦手腕,靠失血死掉怎樣?如果頭可以撞擊地板的話,什麼時候會死?下一秒,地板會不會裂開然後摔死?

到處都有散落的湯汁。若是引來蛆蟲,讓它們吃光自己怎麼樣?有聽說過老鼠會去咬受傷的虛弱病人的手指和耳朵。為什麼它們現在都不把自己當成食物呢?

連自己都忘記自己是什麼,認為自己只是單純的肉塊——

「————」


因為太過迷戀死,所以很慢才察覺。

是腳步聲。有人在接近。又到了照料時間嗎。加深孤獨的機會又來了。

聽見有東西在敲擊堅硬的地板,慢慢朝倒地的昴過來。現在,自己是仰躺還是趴臥都不知道,反正對方就是過來了。

餓死,餓死怎麼樣?頑固地拒絕進食,緩慢地等死。嘗試看看,拒絕照料者伸出的手——

「——我是有想過狀況會很糟,但沒想到惡劣到這種程度。」

一瞬間,昴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振動耳膜的聲音。原來這世界除了自己汙穢的呼吸和心跳聲外,還有其他聲音嗎?好像遇到什麼未知生物,過了很久很久才理解到那是「人聲」。

是誰的聲音?好像幾百年沒聽見的人聲,而且還是聽過的聲音。

「——啊。」

「唉喲,請不要出聲。現在可是危險關頭,我可不想在這被看守的人抓到。你們都是不輕言放棄的個性吧?」

對方用不客氣的口氣響應昴的呻吟,並且對他倒在地上的身體做了些什麼。一聲輕響,昴知道困住自己手腳的拘束被解除。手跟腳都可以自由活動了。

原本趴著的身軀被翻轉成仰躺。呼吸好困難。為什麼呢?

「我要拿掉堵嘴物啰。還有遮眼布也一並拿掉。」

「————」

造成呼吸困難的原因被剝除,口水從嘴角溢出。于此同時,一直綁在頭部的遮眼布也被卸下。解放感逼出眼淚,昴眨了眨眼皮。

眼皮發出像是撕開漿糊的聲音後打開。黑暗隨著時間一並變得明朗——

「不管怎樣,你還活著叫人松了一口氣呢,菜月先生。」

——說完,奧托·思文在睽違數百年的光景中燦笑。

6

看到眼前的臉,昴不發一語,只是發呆。

「你那什麼臉?那奇怪的表情像是看到不可理喻的東西,無法相信自己的腦子所下的判斷,到最後懷疑自己到底是作夢還是看到幻覺。」

「……就是那樣。」

仰望手插腰、表情有點憤慨的奧托後,昴勉強這麼說。

喉嚨干痛,全身因衰弱而感到倦怠,甚至連空氣都覺得很沈重。一直被捆綁的手腳和身體只要動一下就會痛,監禁期間沒察覺到的不舒服都發生了。

但就算如此,他還活著。而且——

「——你來救我,真的是出乎我的預料又預料之外呢。」

「唉呀,我懂。老實說,我在這里是很不可靠的人吧……」

「怎麼說呢,因為你沒存在感到讓人根本沒想到你……不誇張,明明過了這麼久……你的名字和身影從來沒浮現在我腦海過……」

「你這個人!!都這種樣子了,削弱別人的干勁卻還是那麼不手軟呀!」

「不要、叫那麼大聲啦……這是你自己說的耶……」

奧托發出哀嚎般的聲音,對昴的叮嚀一臉不能釋懷的樣子。不過,這種互動真叫人懷念。看樣子,在這邊的真的是奧托本人。

「我還在想,孤獨過頭而看到幻覺的話……要是第一個出現的人是你,那該怎麼辦啊……」

「在喉嚨和體力都很艱辛的狀態下,卻只講得出這種話嗎。拿去,水啦。」

為了讓損人不嘴軟的昴閉嘴,奧托遞出金屬制水壺。接過的昴一口喝到剩下一半。不過有一部份其實流到臉上,拿來洗臉了。

用冰涼的水滋潤喉嚨,再粗魯地洗洗髒掉的臉後,心情多少也像樣了點。

「好啦,差不多能好好說話了吧?」

「咳咳……勉勉強強、啦。可以先問一下嗎?現在,是第幾天?」

「這個問題,如果是以菜月先生你下落不明那一晚來開始算的話,已經過了三天啰。建築物外頭是晚上……現在是『試煉』的時間。」

「三天……唔!而且,『試煉』還在繼續!?」

奧托的回答,以及附加的情報讓昴臉色大變。

三天後的晚上,就是過了宅邸的時限半天後。而且會繼續挑戰「試煉」,跟昴被監禁後的「聖域」狀況有直接關連。

昴的反應,讓奧托一臉疲累地搖頭。

「菜月先生的心情我也懂,但愛蜜莉雅大人也有自己的考量。解除結界依然是有其必要,這點沒有改變……」

「……可以告訴我,我不在的期間,



發生了什麼事嗎?」

「其中是有發生我也不太詳細的事情啦……」

奧托先丟了一個奇怪的開場白,然後才娓娓道來。

昴失蹤的那晚,亦即以他下落不明這件事為契機。

「很理所當然的,菜月先生失蹤的事立刻傳開來了。畢竟聽說那一晚你跟邊境伯有約,就算沒那個約定,菜月先生在這里也是知名人士。」

「奉承話就免了。繼續。」

「我才沒說奉承話呢……總而言之,因為菜月先生下落不明,聚落慌亂起來。特別是愛蜜莉雅大人,慌張到失了心神,甚至隔天沒有去挑戰『試煉』。」

「愛蜜莉雅她……」

聽到她這樣,讓人擔心她的心境如何。昴不在她身旁,自然也無法照看她第一天在「試煉」所受的心靈創傷。

事到如今,才在後悔沒能溫柔鼓勵、安慰她。

「……我繼續啰,菜月先生。」

「……嗯,拜托了。」

之後,奧托平淡又客觀地說明「聖域」發生的事。

昴會失蹤,被認為是因為在晚上進入迷路之森。但即使拉姆動用到「千里眼」卻還是找不到人,愛蜜莉雅也曾到森林里搜索。阿拉姆村的村民也集合有志之士,組成搜索隊在森林里尋找。

而且嘉飛爾他們也毫不吝惜地協助這樣的活動——

「想不到會來自導自演這一套。……外頭的狀況,進行得很順利嘛。」

巧妙地在昴失蹤這件事上蒙混過去,但只要有人揭開秘密,紙就包不住火。可以窺見嘉飛爾做事都是臨時抱佛腳。

「不過,愛蜜莉雅停止找我這件事是事實……」

「那是愛蜜莉雅大人的考量,和邊境伯說的話導致。」

見昴在疑問中低頭,奧托豎起食指左右搖晃。

「是邊境伯向愛蜜莉雅大人建議。說既然靠少數人在森林里無法找到線索,那就只能派出大規模搜救隊。因此,就得優先解放『聖域』。」

「派出搜救隊、搜查森林……然後愛蜜莉雅就接受了?」

「好像是邊境伯立下正式誓約,說絕對不會做出『不重視創下討伐白鯨和擊敗魔女教大罪司教這等功勳的菜月先生』的行為。」

奧托尷尬地低垂眼簾,但昴的內心一片混亂。

嘉飛爾的推托之詞姑且不論,羅茲瓦爾的態度有太多謎團。

原本這一次,昴打算主動進攻質問羅茲瓦爾:在宅邸爆發慘劇之時,拿著「福音」的碧翠絲是如何參與其中的?最了解她那個精靈的想法的人,應該是和她締結契約的羅茲瓦爾。

這一輪的目的本來是不讓他隱匿實情,要他把他們之間的關系一五一十地如實招來。誰知道卻殺出嘉飛爾和琉茲這兩個程咬金——

「因為有那誓約,因此昨天和今天,愛蜜莉雅大人都氣勢洶洶地挑戰『試煉』。只不過,卻都沒能通過『試煉』,因此好像非常痛心疾首的樣子……」

「……打從剛剛,我就不時覺得在意。」

「喔?是什麼?」

話被打斷的奧托抬起眉毛,昴說。

「沒有啦。你的話聽起來似乎不是很肯定。為什麼你的說明,像是聽人說的?」

置身在事件核心就另當別論,但奧托好歹也是跟「聖域」相關的當事者。可是,他從剛剛講的話一直都有是從他人那兒聽來的感覺,這是為什麼呢?

「啊~你問到了呢。……是有點難言之隱啦。」

聽了昴的疑問,奧托的舉止變得明顯可疑。他一邊用手指搔自己的臉,一邊生硬地苦笑。

難言之隱,到底是什麼意思?昴稍稍做好心理准備。

「是什麼?如果是這個當下,因為一連串的驚奇報告正持續不斷,就算混進來可能也不會引人注意喲?我推薦你打開天窗說亮話。像是你的存款余額之類的。」

「假如是債務賬本,給菜月先生看的話,你可能會嚇破膽喔。」

「不要打哈哈。」

昴雖然語帶輕浮,但他可不允許奧托趁勢逃避話題。

從視線察覺到昴的意圖,奧托不抱希望地歎氣。

「沒有啦,其實呢……我也跟菜月先生一樣,被嘉飛爾盯上了,所以一直在『聖域』里頭四處逃竄。」

「——啥?」

「所以說!如果菜月先生是被監禁的被害者,那我就是被追殺的逃亡者!那些情報全都是我邊逃邊收集的……所以,那些話確實都是聽來的。」

俯視楞住的昴,奧托看起來萬分疲憊,垂下肩膀。

聽了說明後,昴眨了眨眼,直盯著奧托看。這時他才終于察覺:眼前的奧托渾身髒汙,衣物還破破爛爛。

就旅行商人的立場而言,給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因此奧托平常都將自己的外觀打理得很整潔。昴甚至也曾聽他說過那可是商人該有的常識。

但如今奧托卻是滿臉汗水塵土,頭發都沒整理的狀態。帽子塌了,衣服處處都有扯破的洞,靴子滿是泥土,最值得附帶一提的是——

「——你,臭死人了!臭到刺激我眼睛了!」

「說得有夠直接,不過這點不是只有我,你不也一樣!?」

「哦哦,對喔,確實如此。……確實是這樣呢,哈哈。」

昴無力地笑了,把自己的袖子貼在鼻頭。果然如此,真的很臭。

遮眼布和孤獨,視覺和聽覺被封閉所造成的影響格外地大,但本以為平安無事的鼻子似乎也遙遙逸脫常軌了。只是,變成這樣的最大原因不是出在自己的體味。

是因為有更獨特、會刺鼻的惡臭彌漫在周圍。

「可別說,該不會這個臭到嗆鼻的味道是瘴氣的臭味吧……?」

「雖然不知道為何你會突然提到瘴氣,不過用不著擔心。魔女的墳墓確實在附近,但那個危險的東西不會飄過來的。雖說這個臭味的原因不能保證安全。」

「你知道瘴氣?」

「如果有足以讓人知道是瘴氣的量飄散開來的話,會讓生物的腦袋變得怪怪的。我所知道的僅止于此。」

像是能夠判別瘴氣的發言,讓昴瞬間警戒起來。但奧托接下來的說詞讓他解除了戒心。反正,臭味與瘴氣無關——

「說起來,這個地方有夠臭的。讓人不想待太久。」

「以別的意義來說我也有同感。我想在看守回來之前盡快離開這里。」

「看守看守的,講那麼多次很可怕耶。不過,在那之前……」

奧托壓低音量,盤算逃脫的步驟。可是,在順著他的方針之前,昴有必須要先確認的事。

就是方才所提到的——奧托在「聖域」中的立場。

「我先問你。為什麼你會被嘉飛爾追著跑?你渾身上下骯髒破爛,就是因為四處逃竄吧?」

「————」

「你救了我,我真的很感激。老實說,在看到你的臉之前,我已經被逼到覺得死了還比較好的地步。不過……」

說到這邊昴停了下來,凝視沈默以對的奧托。

很難得的是,近在眼前的奧托也一臉認真,正面接受昴的注視。然後昴繼續說下去。

「我找不到你幫助我的理由。雖然以道理而言,好像有可能。」

不是想要懷疑奧托,而是他的行動讓昴納悶。

搞到渾身破爛,還與「聖域」的最大戰力嘉飛爾為敵,都到這地步了卻還來救昴。當然,也是可以牽強地解釋。

在這邊賣昴恩情,處理了「聖域」的問題的話,他就是愛蜜莉雅陣營的大恩人。羅茲瓦爾也會認為他的貢獻最大。如此一來,本來就想見到邊境伯的奧托也達到了目的。

不過,那只是剛好切合現在的狀況。若是要分在打賭、一決勝負、賭博這一區的話,情勢也太過險惡了。

必敗無疑、看不見勝算的行為不叫打賭,只能說是自殺。

假如他這個行為不是「自殺行為」的話,事情又另當別論,但——

「你,不是喜歡自殺的類型呢。」

「——有那種因為喜歡才自殺的人嗎?」

「誰知道。」昴歪頭回應奧托的疑問。

至少,這里就有一個男的,這三天來都在想著去死。

沒錯,這三天期間,昴不斷地祈求「死亡」。邊祈願「死亡」,又重看一遍至今所見過的諸多「死亡」。昴對奧托說的話是真的。不開玩笑,昴在這三天里從來沒想到過他。

這在某層意義上,代表昴信任奧托。



惡劣狀況重複持續到最後,不希望出現什麼理由讓自己必須警戒奧托。

那是帶有逃避意味的信賴。

「所以,回答我吧,奧托。你為什麼要來救我?」

問話雖平靜,對現場的兩人而言卻是分水嶺。

昴屏息,等待奧托回答。聽了昴的問話,奧托也吞了一口口水,回望凝視自己的黑瞳。

然後——

「——我會被嘉飛爾追著跑,原因出在菜月先生身上。都是你害的。」

「……我害的?」

「那天晚上,我不是看到菜月先生最後見的人是嘉飛爾嗎。在那之後,菜月先生就下落不明,所以當然會懷疑到他身上。對他來說,我的目擊證詞也很礙事,想讓我保密吧。」

這個說明,昴完全同意。

也就是說,嘉飛爾是為了封口才會追著奧托跑。事情演變成這樣,為了打破現狀,奧托自然會想到救出昴讓事實曝光。這很正常。

「因此,他就對我說,只要我不說出菜月先生最後是與他見面,他就不會加害我。也拿了魔石之類的東西給我看,說是保證金。」

可是,昴的理解卻迅速被奧托本人給顛覆。嘉飛爾不是靠蠻力,而是用話語和保證金來封口。

這樣一來,剛剛的同意就不成立。因為那對奧托來說,是獲得人身安全的選擇。

「可是,你卻拒絕了?還因此被嘉飛爾追著跑?」

「唉呀,比起氣勢逼人的選擇,跌跌撞撞的選項比較可愛……」

「正經點!你是白癡嗎?為什麼!要這麼做!?你……」

——走這險橋的理由是什麼?

假如有什麼逼使他這麼做的契機的話。

「你,搞什麼鬼……」

「我說啊,菜月先生。」

打斷講話斷斷續續的昴,奧托撫平自己的灰色頭發。

然後,將塌掉的帽子恢複成原本的形狀,同時說。

「——想要救朋友,有那麼奇怪嗎?」

010

——一瞬間,不知道他講了什麼。昴心中的時間停住了。

遲了幾秒,拖了數秒,時間才再度起動。

可是,即使動了還是無法平息混亂。沒法理解他那句話的意義。剛剛,奧托究竟對昴施了什麼魔法?

——砰友?砰友是什麼?那類人,至今為止有過嗎?

「為、為什麼一臉驚訝呆在原地啦,你這個人。」

「沒有,突然出現一個我不認識的人……那個叫砰友的,是誰啊?」

「你從頭到尾都搞錯結論啦!不是砰友是朋友!朋友!」

「朋…友……朋友!?誰和誰!?」

「我!和菜月先生!!」

奧托跺地,手輪流指著自己和昴。

不過,這舉止讓昴又瞠目結舌一次。昴的反應讓奧托不耐煩地抓頭,說:

「啊——算了!確實!我會來到這是因為我們的利害一致!你會安排我見邊境伯,我則是幫忙協助愛蜜莉雅大人離開,說到底我被魔女教抓到的時候就是菜月先生你們救了我!」

「————」

「可是,去掉那些利害關系,我認為菜月先生就只是朋友。雖然平常對待我的方式有可議之處,但那也是朋友的距離感吧。」

講到一半開始害臊了吧,抓頭的奧托視線從昴身上撇開。

而聽他說話的昴,則是毫無反應。他的沈默,使得奧托滿臉詫異。眼神會略帶不安,也是因為昴對自己的話不做任何表示。奧托忍不住反省自己是不是太自以為是。

看著奧托用眼神呈現各種表情,湧上昴心頭的是——

「——噗哈!」

「怎麼?」

「哇哈哈哈哈!朋、朋友?朋友啊!啊啊,這樣啊這樣啊!奧托,你想跟我作朋友啊!」

「什麼——!?」

昴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粗魯地狂拍面紅耳赤的奧托肩膀。即使如此,大笑的沖動還是沒消失,昴抱著肚子、雙腳跺地。

「噗哈哈,朋友!啊啊,可惡耶!奧托,你喔~這個家伙!」

「好痛好痛!怎樣啦!?對啦,說出口的我是個大笨蛋啦!早就知道菜月先生會笑了!可是,也沒必要笑到那種地步吧!」

「不是不是不是,我是不笑會受不了啦。不是因為你很好笑。……是我自己蠢到爆炸,讓我傻眼到只能捧腹大笑。」

用左手擦拭在爆笑中湧出的淚水,昴就這麼抱持著還未消失的沖動,端正姿勢。

面前是後悔說兩人是朋友的奧托。但是,面對他的表情,昴只有感謝,和無可救藥的自嘲。

——說什麼自己無法理解奧托。說什麼自己不知道有啥可以相信。

奧托視昴為朋友,並據此為理由,出手相助。而在他面前,並非相信他的心腸,而是先懷疑他的自己,有多愚蠢啊。

被狀況玩弄到連周遭人們的心情都不了解,只相信有壞人而不相信有好人,自己真的是大白癡。

透過幾次的「死亡」重新調整世界,才恍然大悟。

——戰斗還沒有結束,還沒有到達必須舍棄一切的地步。

「菜月先生?」

不明白昴自嘲與自省的意思,奧托頭上冒出問號。

對此昴搖搖頭,懷著雨過天晴的心情深吸一口氣。

「抱歉。奧托,你是我的朋友。——謝謝你來救我。」

然後對朋友說了見面第一句就該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