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第四章『生命的價值』



1

昴被監禁的地點,位在遠離聚落的森林深處——能讓「克雷馬爾堤迷路之森」發揮本領的深綠僻地。

走出建築物的瞬間,肌膚沐浴在暌違三天的外頭空氣中,昴反複深呼吸。

「不過話說回來,真的有夠臭的。……這究竟是什麼的味道啊?」

「誰知道。跟腥臭和腐臭不一樣,不過刺鼻這點是一樣的。感覺有點像是油或藥品之類的……」

「考量到刺激性臭味這點,應該是阿摩尼亞那種的吧。算了,之後再考究。」

回望監禁自己的建築物,扯掉這個臭到叫人印象深刻的話題。

建築物是白色,很有曆史感的石砌造物。材質和年代感覺都很接近墳墓,不過保存狀態比墳墓還要好。恐怕是受到了包含臭氣在內的環境影響。

「我被關起來的時候就有想到,里頭連只蟲或老鼠都沒有呢。」

「一定是因為環境很奇特。我本來也是打算用加持的力量碰運氣找出菜月先生的位置,但要是沒察覺到這股不對勁的話,真的很危險。」

「不對勁?」

「要是認真起來,我的加持是可以聽到各種動物的聲音,不分蟲魚鳥獸的。畢竟這世界上不可能有全然安靜的地方。要是有的話,覺得可疑是人之常情吧?」

奧托閉上一只眼睛眨眼,昴則雙手抱胸,然後感動地說:

「嗯,你真精明。我是真心不了解為什麼你都沒有出頭天。」

「是褒還是貶,不能只選一個嗎!?」

「你為什麼沒有出頭天?是因為有不能對人說的嚴重缺陷嗎?」

「竟然是用貶來結案!?」

奧托碎念昴對他的功績稱贊不足。對此昴以苦笑回應,並且感歎。

奧托的加持——「言靈加持」,是可以和任何生物溝通的能力。利用這個加持,他能和地龍對話,直接聽取鳥和昆蟲的意見,得知安全的路徑。

「你就是用那個加持找我和躲避嘉飛爾的吧。你那能力果然亂方便一把。」(注:方言,就是方便的一逼的意思)

「也不盡然只有好處啊。它們也只是上談判桌,談判的結果還是要看我。要是惹它們不高興,被騙的我可是會直接被帶到懸崖邊的。」

「大自然的生物好可怕!」

由當事人口述給沒有加持的人的告誡。將其銘記在心,昴總之先把對白色建築物的興趣擱置在一旁。雖然在意那是什麼地方,但就算想破頭也不會出現答案。現在有比那更需要去思考答案的問題。

「例如,我們回到大家那邊,揭露嘉飛爾的企圖。」

「……其實,我不推薦你這麼做。」

「是喔,為什麼?」

「呃,我剛剛說明的時候解釋不夠。菜月先生不見所造成的影響,比字面上的意思還要大……」

奧托像是難以啟齒,不但別過視線,雙手手指也在胸前互相接來點去。這娘娘腔的舉動惹來討厭的預感。「討厭,好可怕。」昴先丟了這一句開場白,然後又問:

「雖然可怕,但說吧。我不見之後,其實是怎樣的感覺?」

「沒有啦,事實跟我的說明沒有相沖突喔?只是,真實情況該說是比說明的還要激烈呢,還是有點嚴峻呢……」

「講重點!」

「因為愛蜜莉雅大人被逼到絕境,避難的村民們又不安到極點,要是這時聽到菜月先生被監禁的話,累積的情緒會一口氣爆發的!」

舉雙手投降的奧托,自暴自棄地暴露真實狀況。

而他說的話讓昴的嘴巴一張一合,好不容易才發出聲音問:

「情況,有那麼嚴重嗎?」

「……自己對身邊的人而言是多重要的精神支柱,對此菜月先生最好要再多有點自覺。詳情我不清楚,不過愛蜜莉雅大人聯絡不上契約精靈,而且村民們不也是第二次被菜月先生拯救了嗎。」

「那是,這個嘛,是這樣啦……」

「真是不可靠的回應呢。」

奧托歎氣聳肩,但昴可沒法輕易點頭。

愛蜜莉雅的不安,昴懂。帕克不在後,絕對站在她這邊的人就只剩下昴。話雖如此,就算去掉「試煉」,愛蜜莉雅也沒理由倉皇到這種地步。

阿拉姆村的村民也是。自己是幫忙他們解決了魔獸騷動和魔女教的問題,被他們感謝的感覺雖然不壞,但這樣太過頭了。畢竟昴曾眼睜睜看他們死亡好幾次,所以覺得他們對自己的評價太過。

只不過,假如這兩件事都是真的,那狀況可說是非常麻煩。

「我出現的話『聖域』會發生大暴動……那,說真的你為什麼找我?就算找到了,也不能解決任何事啊。」

「那要我放著不管讓你等死嗎?這個理由不行嗎?」

「————」

「好痛好痛好痛!干什麼!?為什麼不發一聲就打人啊!?住手好嗎!?」

昴不是用巴掌,而是用拳頭敲奧托的肩膀,湧上來的感情也一起敲進去了。

總而言之,揭露嘉飛爾的陰謀作戰法只好放棄。昴也不希望與「聖域」的關系惡化。當然,他也不打算哭著入眠就是了。

「在這邊坦白事實不是上策,是嗎。沒辦法,只好執行Plan B。」

「撲累逼是什麼?」

「啊?哪有那種東西。要是講話的期間有想到就好啰。」

畢竟在逃脫之前,滿腦子只想著死。即使因為機緣造化,被人從死心里頭給拉出來,但腦袋的思考區塊還沒能起作用。

「不過,你跟我不同,心中確實有計劃。你應該不是那種只是為了救朋友,就腦袋空空不考慮後果直直往前沖的人吧?」

「嗚哇!嗚〜哇!突然講那什麼話啦,真是的!不過,我當然不是什麼都沒想就跑來啦?」

被期待就會想要回應,奧托也跟昴一樣耍嘴皮。

他露出壞壞的笑容,稍微壓低聲音說:

「菜月先生本身對嘉飛爾來說就是煩惱之源。明明沒用處卻還讓你活著就是證據……所以說,你只要把他的煩惱根源收走就好啦。」

「你的意思是?」

「讓菜月先生逃到結界外。只要有結界,包含嘉飛爾在內,原先的住民就沒法追你。等結界解除、條件齊備時,煩惱的火種也等于泡水了。」

因為「聖域」的結界尚未解除,因此要是在內部發生暴動就會造成致命的傷害。

奧托的提議很簡單。為了避免暴動,先讓能夠星火燎原的火種——昴到外頭去。這樣一來,要解救被當成人質的村民就不難了。

「問題在于,辦得到嗎?正所謂『知易行難』。」

「講那種有典故的話,簡直就像嘉飛爾呢。不管怎樣,這一點可以說你用不著擔心。因為早就有可靠的協助者了。」

「協助者?」

「對。多虧有她,我才能邊逃邊了解里頭的情報。就算聽其他生物提起,它們也很難理解複雜的人際關系和情勢變化。」

加持在這方面也不是萬能的,這主要是因為生物的價值觀不同。

不過,有協助者存在還是叫人有點吃驚。「聖域」似乎也不是團結一致。雖說也能理解置身在化為火藥庫的「聖域」中,不希望火星狂撲過來的心情。

「不過,逃脫啊……」

「是的,那是最好的選擇。我懂你很想直接跟愛蜜莉雅大人說你沒事……」

「會有那份心情是正常的……講是這樣講啦。」

沒法反駁奧托的計劃。擔心愛蜜莉雅的心情還可以忍,可是,會猶豫是否要就這樣脫逃,則是因為別的事。

「總而言之,我想跟協助者碰個面。就算要逃,機會也只在愛蜜莉雅挑戰『試煉』的這段期間……也就是說,只有現在。你是這個意思吧?」

「真的很難得,菜月先生竟然會想得那麼快。我跟協助者約好在森林外頭碰頭。所以先去那邊吧。請不要迷路了喔。」

肯定昴的判斷後,奧托朝向森林豎起耳朵,發動「言靈加持」的力量,傾聽周遭生物的耳語。

「————」

有時候,奧托會發出不是人類會發出的聲音。似乎是加持讓他說話時會配合說話對象的頻率。好想知道他跟蝙蝠是用超音波對話的嗎。

等奧托談判完,兩人就動身去見協助者。要仰賴價值觀迥異的昆蟲和小動物說的話來穿越陰森的森林,比想像中還要耗費精神。

「沒想到,會帶我們到人類不會去的巢穴



……」

「因為對方不是人類嘛。不過,這樣的辛苦也即將要結束了。」

昴疲累吐氣,頭發沾滿葉子的奧托這樣回答他。聽到如此積極的回答,昴抬起頭,正前方有微弱的火光——是聚落的篝火。

有篝火,就代表愛蜜莉雅正在墳墓里進行「試煉」。其實可以的話好想直接沖過去,陪在她身旁——

「……可是不行。對了,你說的協助者是誰呀?」

「約好碰頭的地方就在這里。她很守時,應該已經到了……」

「——等到都打瞌睡睡一輪了。人家都等得不耐煩要變成老太婆了。」

「——咦?」

突然有人加入對話,讓昴倒抽一口氣。

有人踏草接近。往那邊看過去,剛好看到分開草叢現身的粉紅色頭發少女正在拂拍短裙裙擺。然後——

「只不過,拉姆就算變成老人還是會很可愛就是了。」

語畢,拉姆用一貫的態度朝著昴他們輕哼。

2

抵達與協助者會合的地方,結果現身的人是拉姆。

昴對此驚慌失措、渾身僵硬。拉姆則是眯起淺紅色雙眼注視他。在那危險的視線中吞了一口口水,昴快速朝身旁的奧托使眼色。

「……奧托,我數到三就分開來逃跑。你負責擔任大吼大叫吸引敵兵的誘餌,我則是安靜無聲離去的匿蹤者。有異議嗎?」

「充滿異議啊!?是說,干嘛那麼警戒……」

「笨蛋,我們被盯上了。看看拉姆的眼神吧。她想殺了我們兩個。不會錯的。我在宅邸偷懶的時候,她也老是用這種眼神看我。相信我吧。」

「要我相信一個平常就被人用充滿殺氣的眼神盯著看的人類什麼地方呀!?」

昴小聲告知逃跑的盤算,可是奧托的反應卻很遲鈍。對上拉姆時,直覺太差可是會要人命的。很遺憾,但奧托已經算死了。

「然後,我會把死去的你放在心上,成就你解放『聖域』的遺志的……!」

「玩笑可以到此為止,先繼續話題嗎?浪費時間,就是浪費人生喔。」

「這種被當作浪費的感覺,好像我已經死了!」

奧托緊咬拉姆的冷漠不放,但對他這種態度,拉姆回以冰冷無情到可怕的目光。被視線切成碎片的奧托徒勞無功地被炸沈。

看完單方面的應答,昴接著說下去。

「不管怎樣,看奧托拼了老命卻又不焦急的樣子……你就是他說的協助者?」

「協助者聽起來立場是對等的。要說使喚者。」

「感覺奧托變得超像使魔的。」

被當成使魔的當事人雖然不滿,卻沒反駁,所以算是默認。稱呼姑且不論,拉姆幫了奧托一把似乎是事實。

也就是說,她也是不希望「聖域」發生暴動,要昴逃到外頭的人——

「拉姆會和奧托聯手,真是叫人無法想像。」

「算是吧。不過,就接受這事實吧。」

「就那樣吧,不過我也認為還有其他觀點。而且那個觀點還比較正常。」

「————」

「你會要我逃跑,是羅茲瓦爾的指示吧?」

昴刻意逼問,沈默的拉姆表情頓時凍結。

她是主動幫助昴,這想法確實會讓人心頭熱起來,但昴非常了解像她這種實用主義者是不會出手的。拉姆的行動源頭,都來自于對羅茲瓦爾的忠誠。因此,她這麼做的用意,背後一定是有羅茲瓦爾的考量。

「————」

「不否定是嗎。雖然不曉得奧托知不知情呢。」

「我是跟菜月先生做交易。才不會做逾越的事呢。」

「這樣一講,是拉姆先主動找你啰。如果這也是羅茲瓦爾的指示,那應該還講了其他事吧?那家伙,是基于什麼想法在行動?」

「……明明是巴魯斯,血液循環得倒是很快呢。」

聽了奧托的自我辯護,昴更確信自己的想法。拉姆歎氣,里頭似乎含有些微的疲累與著急。

「真不像你會有的態度耶。」

「那是拉姆的台詞。被人監禁在不知名的地方,還能這麼沈著冷靜才叫不可思議……應該說,令人毛骨悚然。」

「不要講毛骨悚然這種話嘛,我會受傷的。還有,我會看起來很沈著冷靜是因為我大笑過了。」

雖然遺憾,不過方才和奧托的互動讓昴恢複了精神。假如虛張聲勢也算在精神內的話,現在的昴毫無疑問很有精神。而就在這股精神持續的期間——

「我想要剛剛那問題的答案。那答案會決定我接下來要怎麼做。」

「什麼怎麼做?只有逃離這里的選項吧?講白一點,不管菜月先生有沒有被人發現,狀況都已經差到不能再差了喲?」

「你說的我懂。我也很感謝你來救我。但是,就這樣被人扁一頓作為這回合的結束,我等于進入早就輸卻又輸得拖泥帶水的路線了。」

奧托的意見打從一開始就沒變,堅持要昴逃跑。可是,昴知道這樣一來狀況只會越來越糟。要打開局面,除了豪賭別無他法。

而這場賭局的莊家,就是眼前的拉姆。

昴滿懷覺悟的目光,讓拉姆的美目往下看。然後——

「……嗯,如巴魯斯所想。去救巴魯斯是羅茲瓦爾大人的指示。只不過看上奧托是拉姆自身的判斷。」

「意思是他符合你的目光啰。」

「單純是覺得要是沒有妥善使喚的人,只會白白送死罷了。」

「呃……沒法否定!」

「給我否定啊!!」

奧托破口大罵。但有鑒于整起事件的背景,拉姆的推測很正確。要是沒有拉姆的協助,拒絕嘉飛爾要求的奧托根本沒有活路可走。

到時,昴就會進入因長期監禁而成為廢人的路線吧。

「看來是親身感受到了拉姆的偉大呢。」

「那跟接受又是不同次元的事了。……而且,想問的事增加了。你說你遵從羅茲瓦爾的指示,那個指示是要讓我逃到外頭嗎?」

「……指示內容是『出手幫忙』。不過,以『聖域』的現狀來看,讓巴魯斯逃到外頭才是最妥善的方案吧?」

「確實如此。——那你准備讓我怎麼逃走?」

要如何從即將爆炸的火藥庫中取出火星呢?對此拉姆抱住自己的手肘,說。

「簡單。愛蜜莉雅大人挑戰『試煉』的期間,嘉飛都不會離開墳墓。趁他的注意力不在的期間,讓巴魯斯騎地龍穿越結界就行。」

「很簡單呢。不過,真的不用准備我的替身嗎?」

「這種時候越單純的方法越好。少磨磨蹭蹭的。」

拉姆立刻背對他們,走在前頭引導昴脫逃的方向。順從她的指示盡快離開「聖域」才是正確答案——假如問題只發生在「聖域」的話。

但卻不是如此。所以說,如果沒法到達其他正確解答的話——

「——拉姆,計劃變了。逃跑留到後面再說。」

「菜月先生!?你說什麼呀!?」

「我沒說不逃。但是,當嘉飛爾在墳墓的時候,並不只是動身脫逃的機會而已。這也是做其他事不會被妨礙的大好時機。」

昴用力指向哀嚎的奧托。這舉動讓奧托安靜下來,取而代之則由回過頭的拉姆看向昴。

「你打算做什麼?」

看不見感情的雙眼和冷漠的嗓音,質問昴的意圖。

在視線下深深吐一口氣後,昴歪起嘴角回答。

「——三天前被妨礙的事,現在不做,以後可就難了。」

3

「——羅茲瓦爾,這次一定要你全盤招供。」

開口第一句就是這種話的昴,讓羅茲瓦爾眯起自己的一對異色瞳。

地點在琉茲家的寢室,身負重傷而躺在床上的羅茲瓦爾,對稀客突如其來造訪一事未顯一絲驚訝。簡直就像早就知道昴會跑來。

事實上,他還深深點頭,宛如肯定昴的感覺般,說:

「暌違三天再見面,你奇跡似地生還了,不過卻是劍拔弩張地回來——呢。」

「少打哈哈。現在的我可沒閑功夫配合你的惡劣玩笑。這跟你受重傷沒有關系。我已經做好不惜行使實力的覺悟。」

「原來如此,考量到這三天吃到的苦頭,所以才變這樣吧。唉呀呀呀唉——呀,就算我主動慰勞也只會惹人嫌吧。那就快點進入主題啰。」

面對



急匆匆闖進來的昴,羅茲瓦爾面露笑容後搖搖頭,接著目光朝向昴身後關上的門。

「帶你來的是拉姆?我有命令那孩子去幫你。」

「是啊。所以說,我才能暢行無阻進來這里。要是我說想逃走的話,她就會讓我逃走吧,不過那個選項被我延後了。」

「——嘿〜」

聽到這回答,羅茲瓦爾閉上一只眼睛。剩下的黃色視線,讓昴輕輕濕潤嘴唇。

——延後逃離「聖域」的計劃,先和羅茲瓦爾對談。

當然,奧托是強力反對,極力主張這行為只有危險可言。不過昴勸退他,拜托拉姆安排,小心翼翼地在不被「聖域」的居民目擊到的情況下來到這——就為了與羅茲瓦爾對談。

「聽好了,羅茲瓦爾。雖然遲了三天,但你不會改變心意把誓約作廢吧?」

「嚴格來說,立下的誓約只限那天晚上有效——喔……不過,好吧。我又不是精靈術師,挑語病可不是我的興趣——呢。」

本來要對談的那天晚上,羅茲瓦爾有立下不說謊的誓約:如果對自己不利就保持沈默,但只要開口說話就一定是真的。

昴善加利用這點。說來諷刺,但真的被前一輪的羅茲瓦爾給說中了。

「『聖域』的狀況我知道了,包括我留下來會有危險這件事。因此,以脫離這里為大前提,我想問一些宅邸的事。」


「呼嗯,宅邸的事啊。只要是我知道的——就可以。」

「不如說,這是只有你能回答的事。——我想問的,是碧翠絲的事。那家伙為什麼在宅邸……不對。」

講到這邊,昴自己中斷問題。因為知道這種問法沒有用。

羅茲瓦爾已經閃避過相同的問題了。雖然覺得這樣好像又聽從了羅茲瓦爾的建言,心里不太痛快,但必須「巧妙」發問才行。

狀況跟上一輪有決定性的不同。這次添加了不容他蒙混過去的情報來發問——

「……我換個問法。那家伙,碧翠絲她……是魔女教徒嗎?」

昴挑選字詞,邊換氣邊壓抑心跳,問出這個問題。

決定性的不同,在于這一次知道了碧翠絲持有魔書。亦即,她被懷疑跟魔女教有關。

「————」

平靜接受昴的疑問後,羅茲瓦爾沈思片刻。

這股沈默長得令人討厭,逼使昴越來越心急。

不久,他在焦急的昴面前吐氣,道:

「為什麼,會認為碧翠絲是魔女教徒呢?」

「……因為我在那家伙的房間看到了。」

「看到什麼?」

「還用說!那家伙……有書!她有『福音』……!」

清楚明白地喊出不想說的話,昴的聲音里頭混雜著憤怒。帶著悲痛的叫喊,正是昴想質問羅茲瓦爾的疑問。

懷抱「福音」,高喊自己是遵照書中內容、拒絕昴的碧翠絲。

假如她真的是服從「福音」的狂信教徒,是促成了宅邸慘劇的人的話——

「——到時,那家伙就是我們的,也是我的敵人。」

把碧翠絲看做敵人,視為應該排除的障礙。

「很可靠的話呢。實在是充滿覺悟的話語。」

聽到昴的宣告,羅茲瓦爾重重點頭,然後閉上眼睛。

「……只不過,用那麼難過的表情這麼說,欠缺說服力喲。」

「——唔。」

「要你和那孩子敵對,太殘酷了。對總是微笑看著你們吵鬧的我來說,也是如此。因此,我想伸出拯救之手。」

「拯救之手?你對我?……可疑的程度到達世界最高等級了啦。」

感覺心中所想被掌握,昴邊臉頰抽搐邊擠出內心話。被看穿是在逞強吧。羅茲瓦爾對昴的惡言沒做任何回應,只是豎起指頭說:

「你所看到的書,確實很類似魔女教徒持有的『福音』。你會因此懷疑碧翠絲也是難怪。不過,我可以保證。」

「保證……?」

「那孩子,不是魔女教徒啦。她跟那些追求不存在的愛,自願跳進大瀑布的人無關。不過書的性質是類似的,這點是事實。」

「——啥!她不是魔女教徒……!真的嗎!?」

羅茲瓦爾的回答,讓昴吃驚到差點跌倒。

在這一輪中,這可是頭一個好消息。因為證言出自羅茲瓦爾所以讓人有點不安,不過這邊有不說謊的誓約來彌補。

「碧翠絲不是魔女教徒……如果是這樣……」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用不著勢不兩立,沒必要放棄。不用放棄那名少女——

「慢、慢著!我不想空歡喜一場。問題不是她屬于哪個勢力。既然那家伙不是魔女教,那那本書呢?為什麼她會有『福音』?」

「因為那個地方是收集所有魔書的禁書庫……就算這樣講,在道理上說不過去吧。所以我就直截了當地回答……那本書不是『福音』啦。」

「不是……?可是,那家伙的確叫那個是福音書呀?」

「因為沒有正式的名字啰。所以說,那孩子才用劣質品的名字來稱呼那本書。」

碧翠絲的拒絕到現在還縈繞耳際。不過羅茲瓦爾否定了對那難以忘卻的叫喊非常執著的昴。一臉了然于心的他,在昴說了「是嗎?」之後接下去。

「我不知道你了解到什麼地步,但魔女教徒持有的『福音』是瑕疵品。記述的次數有限,內容含糊不清,解讀的方式也很隨性。那麼不親切的書本,竟然是揭示持有者命運的指標?不覺得太牽強了嗎?」

「……你倒是很了解嘛。我只聽說它是可以預知未來的教典。」

「魔女教徒到處都有,尤其我又是負責管理與魔女相關的『聖域』的人,對上他們也不是一兩次了。在化為焦炭的遺骸中,也曾發現書的殘骸。只不過,內容都只有持有者看得懂,因此不可輕信。」

「這麼說來,在我記憶中……」

昴也持有一本「福音」,但卻看不懂內容。

看起來像外國的書寫體文字,無法轉化成情報傳進腦子里。就算試著回想看過的頁面本身,但連一個字都想不起來。

「效果感覺跟妨礙認知的袍子很像……也就是說,雖然不到常見,但那種書並不稀奇。所以碧翠絲有也不奇怪?」

「——不對喔,碧翠絲的書是完成品。是最接近舉世僅現存兩本、記載真正未來的魔書『睿智之書』的東西。」

(注:此處很有可能是“是舉世僅現存兩本、最接近記載真正未來的魔書“睿智之書”的東西”,台版翻譯可能有所混淆)

閉著眼睛的羅茲瓦爾,說出了昴沒聽過的書籍名稱。

然後,在坦白碧翠絲的書本真面目後——突然感覺氣溫急速下降,昴不禁身子一硬。

原因來自于面前低頭的羅茲瓦爾。他身上的陰森之氣讓昴屏息。

「羅茲、瓦爾……?」

「抱歉。稍微想起以前的事,就忍不住笑了。」

「……那、那是想起以前的事的笑意的話,可真會讓人失去追問的動力啊。」

「不有趣的往日回憶還是留待下次再聊。現在時間應該很有限吧。」

當羅茲瓦爾掛上松懈氣氛的微笑,原本緊繃的空氣頓時消失。

緊張的氣氛一解除,昴也跟著虛脫,但被他那不尋常的態度刺激出的恐懼並沒有消失。只是昴硬是咬牙忍住那股恐懼,強迫自己保持意識。

即便在這段期間,「試煉」依舊正邁向終結,屆時嘉飛爾就會回來。

在那之前要將對談結束。燃起使命感的昴重新面向他。

「雖然很想詳細詢問你剛剛說的『睿智之書』,不過梗概怎樣都好了。我現在需要的,是如何說服持有書本的碧翠絲。」

「只要你痛哭流涕拜托她的話,她不就肯聽了?」

「就說不要開玩笑了!我不是在跟你講笑話,我是認真在問你。」

「我個人認為這個答案稱不上是開玩笑喔……」

攻略頑固的碧翠絲,是要突破宅邸慘劇的不可或缺之舉。就算帶她逃跑的選項消失了,只要有她的協助,戰況就能變得有利。

像是把雷姆和佩特拉這些無法戰斗的人員藏在禁書庫,也可以讓她們直接到阿拉姆村去。

「而且那孩子就算對上法蘭黛莉卡,應該也能輕松擊退她。」

「……我已經不懷疑法蘭黛莉卡是敵人了。」

「唉呀,你本來因為輝石那件事而



在懷疑她的,現在卻突然改變看法了?」

「……嗯,是啊,沒錯。」

「很不可靠的回複呢?假如不安,帶拉姆回去也行。她應該不會拒絕。」

法蘭黛莉卡的嫌疑被洗清,終究只存在于曾回到宅邸的昴心里。

就羅茲瓦爾來說,他認為昴對回宅邸一事感到不安源自于法蘭黛莉卡的叛意,和持有魔書的碧翠絲這兩者吧。

因此,提議拉姆同行就成了再自然不過的走向。假使撇除「已經試過卻失敗了」這一點的話——

「——『羅茲瓦爾說了,發問吧。』」

「……啊?」

這唐突的發言讓思考的昴傻傻地張開嘴巴。躺在床上、撐起上半身的羅茲瓦爾仰望昴,重複一遍。

「我說的是,『羅茲瓦爾說,要你發問』。要是你這麼不安,那回宅邸後就跟她講這句話。碧翠絲聽了應該會有反應。」

那是在第一次的輪迴中,要離開「聖域」回宅邸之前,跟昴關系惡化的羅茲瓦爾透過拉姆所轉達的傳言。

因為「死亡」的沖擊,所以在第二輪的時候完全沒想到的話——

「……原來如此,看起來你覺得這句話還不夠呢。」

「慢、慢著。不夠是指……不對,在那之前,這是……」

「那麼,就繼續吧。或者,這樣說比較確實?」

不理睬陷入混亂的昴,羅茲瓦爾面露微笑。然後他像平常那樣閉上一只眼睛,只用黃色瞳孔看著昴,說:

「——你就說自己是『那個人』就行了。」

「那個、人……?」

「讓碧翠絲發問,你再這樣肯定。這麼一來,那孩子一定會成為你的伙伴,毫不吝惜地幫助你的。」

他的話中帶著強烈的確信。這股確信,使昴回望羅茲瓦爾的眼睛,但靜謐的黃色光輝讓人看不透想法。

不過那句話里頭蘊含著力量,讓昴相信他說的是事實。

「這是怎樣?為什麼你敢這樣說死?」

「因為對碧翠絲那孩子來說,這是無法顛覆的契約。」

「——契約。」

震動耳膜的單字,讓昴感覺原本悶燒的怒意再度熾燃。

契約、誓約、盟約、約定——這些東西到底要束縛多少心靈才夠?

「那家伙說她會在宅邸……在禁書庫里,是因為契約。你跟她到底交換了什麼樣的契約……」

「你誤會啰,昴。我跟碧翠絲並沒有交換任何契約。」

「……什麼?」

憤怒到顫抖的昴問道,羅茲瓦爾卻搖頭否定,然後觸碰裹住自己胸口的繃帶,對楞住的昴說:

「我再說一遍。我跟碧翠絲之間,並不存在契約關系。那孩子會住在本家是因為利害一致……守護禁書庫的契約,是她與其他人締結的。」

「其他人……!?那,那個人是誰!」

「這是碧翠絲的私人問題。你不應該問我,應該問她。」

與慷慨激昂的昴相反,羅茲瓦爾的回答漸漸失去熱度。「可惡!」他的態度和回答讓昴用力跺地。

「又是這樣!那家伙叫我問你,你又叫我問她!互踢皮球也要適可而止!我想知道答案啦!」

「抵達答案的鑰匙我已經給你了。再來只等你插進鑰匙孔轉動而已。箱子里頭……不對,不會讓你做出從旁窺視書庫里頭的不識趣之舉的。」

羅茲瓦爾用言外之意,主張自己不會改變意見。

面對他頑強的姿態,昴狠咬牙根,硬生生將氣憤推回肚子里。

「……照昨天的速度來看,愛蜜莉雅大人差不多要離開墳墓了。成敗姑且不論。好啦,你要怎麼——做?」

刻意停用小丑腔調到剛剛,羅茲瓦爾恢複原本的語氣掃興地這麼說。

雖然火大,但他說的沒錯。時間緊迫,離宅邸遇襲的時間只剩下半天。就算要帕特拉修全速奔馳,也不能再繼續久留。

可以對抗兩名災厄來襲者的戰力,就只有留在宅邸的法蘭黛莉卡,和接下來要回去的昴和奧托,加上拉姆——

「……碧翠絲真的會照你說的那樣做嗎?」

「我立過誓約,絕不說謊。至少,我是這麼相信的。」

「要是不管用,我就揍你的臉。不管會被人怎麼說我都會這麼做。給我記住。」

昴的單方面約定讓羅茲瓦爾罕見地睜大眼睛。當然,失敗的話就代表昴這條小命不保,屆時這個約定在下個輪迴就不存在了。

不過,昴會記得。所以現在先在這宣告。

「明白了。隨你高興。假如你能和碧翠絲結成同盟,一定能成為解決『聖域』問題的莫大助力。」

「不要在人要走的時候講這種意義深遠的話。明明不打算再多透露了。」

「這點程度有什麼——不好的。——因為我好像無法企及。」

移開視線的羅茲瓦爾,稍微降低聲音低語。後半段聽不清楚的昴反問:「你講啥?」但羅茲瓦爾聳肩。

「自言自語罷了。好啦,依依不舍就留待後頭。要是因為你遲到而栽跟頭,我可不會遵守讓你揍我的約定啰?」

「……羅茲瓦爾,最後我只問一件事。」

「——問吧。」

昴沒有被羅茲瓦爾開玩笑的態度所惑,而是正經八百地凝視他。接受銳利視線的他,也用異色瞳映照昴的身影。

彼此的眼中有彼此,昴遞出這一晚的最後一個問題。

「你,不是我們的敵人吧,羅茲瓦爾?」

「————」

慢了一拍後,羅茲瓦爾才回答。

「當然。——你們,是我的同伴呀。」

4

結束密談後,昴前往位在「聖域」偏遠處的會合地點。

已經在那兒做好逃脫准備的奧托與拉姆,帶著帕特拉修等著和昴會合。走在路上的昴時而偷偷摸摸,時而大膽快跑。

「呼哈……可惡,側腹好痛……!」

只不過,趕時間的昴雙腳很難健步如飛。

原因在于被監禁的這三天,飲食和環境都太差,肉體衰弱的程度出乎意料。但是,牢騷之後再說。因為回到宅邸,會有更嚴苛的狀況在等著自己。

「就算,跟羅茲瓦爾說的一樣……」

就算碧翠絲真的會回應昴的呼喚,但她是否真的能對抗艾爾莎她們還是未知數。不管怎樣,抵達宅邸並不意味昴的責任結束。不如說,是終于要戰斗了。

「————」

看看右手腕上綁得緊緊的手帕。即使被監禁依舊不離身的手帕髒到發黑,還有醒目的綻裂以及血跡。盡管如此,歸還手帕的約定可沒有髒。力量湧現。那個約定的效果再度給予昴力量。

「……只有那個——」

盡管不喜歡契約和誓約這些字眼,但昴本身也以約定為依歸。

根據羅茲瓦爾所言,碧翠絲也被契約束縛。對非人的精靈少女來說,契約的意義一定遠比昴認知的還要長久沈重——

「所謂的契約,到底是什麼鬼……我——」

掠過腦里的,是至今聽過的許多約定。

愛蜜莉雅與帕克的契約,讓碧翠絲與禁書庫連結的契約,羅茲瓦爾今晚所立的誓約,露格尼卡王國與龍締結的盟約,昴和佩特拉的約定——

然後,昴對雷姆、雷姆對昴施加的,宛如詛咒的——

「——菜月先生!」

旁邊傳來的聲音,讓橫沖猛撞的昴停下來。

一面喘氣一面看過去,是正朝這邊招手的奧托和站著不動的拉姆。看樣子,自己似乎太過專心思考,導致跑過頭了。

邊擦汗邊走過去,在兩人後方,背著行李的帕特拉修也在。看他們已經整裝待發的樣子,昴長吐一口氣。

「怎麼了呀?才想說你終于來了,卻又直接跑掉,我很焦急耶。」

「……抱、抱歉。我在想事情,不小心就沖過頭了。」

「巴魯斯不對奧托惡作劇嗎?看來病得不輕啊。」

「我想對你的判斷基准提出抗議啦!」

兩人以平常的態度迎接回來的昴。但是,毫無從容的昴不搭理他們,使得兩人訝異皺眉。

「不是跟羅茲瓦爾大人談過話了嗎,怎麼還一臉陰沈?」

「我說,只要跟羅茲瓦爾說話就會恢複精神的標准,能不能不要套用在每個人身上?」

「可是,那表情很要不得耶。你可是冒著危險去



見邊境伯。請不要說自己一無所獲喔?」

「收獲很多啦。雖然很多……」

重新回顧起來,那真的好嗎?——盡管已事到如今,但他的收獲不免也讓人這麼想。

當然,是開啟了解決卡關的可能性。因為得到了對抗的策略,昴在這一輪免于什麼都沒做,只能輕言放棄的下場。

完全防范宅邸的災厄,救出雷姆和佩特拉,還可以改善跟碧翠絲之間的關系。可是——

「……為什麼,胸口這麼不舒服?」

只要讓碧翠絲成為同伴,救了法蘭黛莉卡的話,也就能處理「聖域」的問題。只要讓她吐出幕後黑手,剩下的問題就只剩下通過「試煉」而已。

而且那個「試煉」,要是愛蜜莉雅不行的話,由昴代為達成即可。

「一切都條理分明。可是為什麼,我會……」

「在你煩惱的時候打岔很抱歉,但我們現在趕時間。不能再待下去了。」

奧托毫不留情地切斷昴的猶豫。雖是無情的判斷,但他說的很對。昴的猶豫不是該在這邊解決的問題。

一切都是在脫離「聖域」、回到宅邸後才會成立的問題。

「帶走龍車的話就太醒目了。所以由我和菜月先生一起共乘帕特拉修醬,不介意吧?」

「你留在這里也是危險。我沒……啊,慢著。」

奧托朝帕特拉修招手,准備要共乘。昴要他等一下,然後轉過身。背後的拉姆眯起眼睛問:「干嘛?」

「出了『聖域』,我們會先去宅邸。因為不能放著法蘭黛莉卡不管。不過,就只有我和奧托的話……」

「戰力遠遠不夠。——也就是說,希望拉姆跟去?」

「我跟羅茲瓦爾說了。你來的話……就是,叫人安心。」

要是能說服碧翠絲,獲得法蘭黛莉卡的協助,再加上拉姆的話,就是這一輪可以籌備的最高戰力了。昴也這麼想。


昴描繪出最完善的方案。面對邀請,拉姆考慮了一下,馬上就歎氣了。

「沒辦法。」

「可以嗎?」

「拉姆被羅茲瓦爾大人命令要幫助巴魯斯。」

比想像中還要果斷地接受,這反而讓昴不知所措。但是,拉姆抱著手,繼續道。

「要一起去是可以啦,但要怎麼做?地龍只有一頭,我們卻有三人。」

「……啊。」

「巴魯斯和奧托雖然只稱得上半個人類,但質量上卻是兩個人。果然要一頭地龍載三個人,太殘忍了。」

「半個人類是怎樣!?」

撇開奧托的悲歎不管,昴為拉姆正確無誤的意見抱頭苦思。

先前沒考慮到移動方式。假如是帕特拉修,就算追加體重輕的拉姆應該也是游刃有余,但在那種情況下,搭乘方式就——

「考量到安全,讓拉姆夾在我跟奧托之間做個三明治……吧?」

「順道提一下,還有讓某個人下龍用跑的選項喔。」

「這個方案,從疲勞和體力層面來看,就決定是奧托了……」

那個選項的畫面將會極其悲慘。當然,奧托猛烈反對——卻沒聽到他反對的聲音。這太不自然了,昴和拉姆狐疑地看向他。

被兩人盯著看的奧托,面容僵硬直盯著另一邊瞧。

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那是照耀聚落的篝火——

「——你們感情很好,邊散步邊聊天啊。機會難得,也讓本大爺加入吧?」

背對搖曳的紅色火焰,一道橘色身影走過來。

——人影敲奏銳利牙齒,邊笑邊釋放驚人氣魄。

「————」

頓時,帕特拉修低鳴,對人影表露怒意。高尚地龍進入臨戰姿態的樣子,讓人影開心地加深笑意。

「哼!都被那樣對待了還不怕啊。那頭地龍,是個好女人呢——。就是所謂的『越是閃亮馬閣利劄退越遠』啦。」

「嘉飛爾……」

擠出聲音的昴,因出現的人影——嘉飛爾而渾身戰栗。

他為什麼會在這里?這個理所當然的疑問早因膽戰心驚而不見蹤影。

造成昴被監禁的直接主因。一看到他就想起那暗無天日的三天,恐怖也再次蘇醒。昴抓著肩膀,咬緊牙關,藏住畏懼後抬起頭。

「……現在,你正在進行『聖域』代表的工作吧。在這邊摸魚打混可以嗎?」

「本大爺的立場,就是守護這個『聖域』。要是遇到有威脅的人,完成本分是應該的吧〜。你們這些家伙,逃不過『聖域』的耳目啦。」

「『聖域』的耳目……?」

「就只是被摸得一清二楚而已啦。喂,你們接下來要去哪啊?」

皺著鼻子的嘉飛爾詢問昴的目的地。對此,昴猶豫是否該老實回答,結果——

「——巴魯斯接下來要逃到『聖域』外頭。待在里頭對嘉飛來說也只是麻煩,這樣對大家都好吧?」

「……拉姆。」

「事先聲明,這是嘉飛的過失。拉姆可是特地代為處理,所以應該要感謝拉姆。」

拉姆挺起胸膛,用極度挑釁的方式朝嘉飛爾表達方針。昴一瞬間對她的態度感到危險,不過卻又覺得那才是正確解答而閉上嘴巴。

拉姆說的很對。昴的存在對現在的「聖域」來說就只是枚炸彈,這點嘉飛爾應該也懂。所以不引爆炸彈,扔到外頭才是上策。

因此,嘉飛爾煩躁地用力抓自己的頭。

「我們這邊都被看穿啦。真不可愛的女人,但就是這點好。」

「……也就是說,可以看做是會放我們一馬嗎?」

聽到他邊歎氣邊吐出的話,昴為找到一線光明而睜大眼睛。被抓語病的嘉飛爾不開心地說:

「啊〜?不只是有魔女臭味,還很麻煩的家伙。留你在這徒增事端,這點本大爺也知道啦。只是也有『合辛的巴那夕陽』這種事。」

「這樣啊。雖然還是聽不懂你那神秘慣用句,不過你懂事明理就……」

曾被監禁的事不會消失,但至少利害一致這點達成共識。不過,正當昴對嘉飛爾放大家一馬的話感到放心時——卻被走上前的兩人打斷。

「怎、怎麼了,你們兩個?」

「沒教養的巴魯斯或許不知道呢。」

「『合辛的巴那夕陽』,是拿傳說商人合辛使小國巴那淪陷的軼事作比喻的格言。——用在逼迫對手全力攻擊或徹底投降二選一的時候。」

「全力攻擊或徹底投降……不會吧!」

面露警戒的拉姆和奧托說的話讓昴臉色大變,看到這一幕的嘉飛爾雙手環胸,用力扭動脖子讓頸骨咖咖作響。

然後,翡翠色瞳孔閃著好戰光芒,露出銳利尖牙。

「嘉飛!你打算做什麼?是蠢到不懂拉姆在講什麼嗎?」

「你才是該注意用字遣詞吧,拉姆。迷戀你跟不會撂倒你完全是兩碼子事。聽到沒,讓那邊那個家伙回到他原本待的地方。」

「你、你很堅持要監禁我耶。或許聽起來很像在討饒,不過我真的是瘟神。光是放著就是損失,要脫手的話最好趁現在免錢喔。」

「『貪圖小錢會滅亡』啊——這也是合辛語錄喔。」

沒有比免費更貴的東西。嘉飛爾用這格言斷然拒絕昴的提議。他頑固至此的態度叫人無法理解。他對昴這麼執著的理由是什麼?

「像你這種來路不明的家伙,可不能放到外頭。留在里頭,放在最強的本大爺手邊才是最妥當的。」

「這判斷,可能會惹羅茲瓦爾大人不高興。畢竟,巴魯斯對羅茲瓦爾大人來說可是——」

說到這拉姆停住,別有含意地斜視昴。不明白這視線意義的昴困惑不已,不過拉姆重新面向嘉飛爾。

「沒用的傭人。……丟掉也行。」

「都這種狀況了,大姊就別好膽講這種話了啦……」

話說到一半立刻放棄包庇自己的拉姆,讓昴忘記狀況渾身乏力。

不過,卻有人聽到這番話後反應跟昴全然不同。

「羅茲瓦爾會不高興……?」

「————」

頓時,雞皮疙瘩掉滿地的感覺讓昴全身緊繃。一眼望過去,拉姆和奧托也都面頰僵硬,緊盯著眼前的嘉飛爾。

「那個家伙,有為這里和老太婆他們著想嗎?根本沒有。那家伙,只關心自己!拉姆!連你也不被重視!」

「嘉飛,羅茲瓦爾



大人……」

「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管那家伙去死!俺說最後一次!把他交過來!俺要把他捆起來,你們就安靜——」

生起氣來的嘉飛爾不聽人說話,破口大罵。他猛烈的斗氣直接膨脹,給人他的肉體變大一倍的錯覺。

但是,就在那一剎那,狀況像反彈一樣發生。

「——拉姆小姐!」

「快走!!」

「哦哇啊!?」

聽到緊迫的聲音的同時,有人的手臂繞過昴的身軀。是奧托。他不容分說地扛起昴。

「帕特拉修——!?」

迅猛跑起來的帕特拉修,像撈金魚一樣讓昴和奧托攀上自己的背。

昴為這意想不到的展開而目瞪口呆。奧托抱著他,勉強握住缰繩——抓緊提升速度的帕特拉修,一口氣沖出夜晚的聚落。

「你這鱉三——!!」

「你沒時間看別處吧,嘉飛!」

「——!不要妨礙誓約——!!」

隆隆怒吼,以及蓋過怒吼的洶湧狂風。

兩者激烈相撞,爆炸。昴的大腦根本追不上,只能抓緊身邊繃著臉的奧托的胸口,大叫:

「等、等一下,奧托!為什麼把拉姆留在那!?」

「再這樣下去你就危險了!這是我跟拉姆小姐的判斷!」

奧托怒吼回應,昴咬牙切齒凝視身後。篝火被踹倒,視野變得模糊。不過還聽得見刮起劇烈狂風與怒罵聲交錯的聲音。

為了擋住徹底裸露敵意的嘉飛爾,考量到戰斗力的話這是最恰當的解答。可是理性可以理解,感情卻不能接受。

「——呃!!」

疑問和混亂在腦中交雜,另一方面,尖銳高亢的聲響敲擊耳朵。

聲音源頭近在身旁,具體來說就是含著自己手指的奧托。高亢的口哨聲響徹夜晚的「聖域」,而且奧托還重複兩、三次。

「剛剛的口哨,是什麼的信號!?」

「……我不太想用到的手段。要是能不用就解決是再好不過。」

「不要講得那麼莫測高深!我擔心拉姆,別再讓我更混亂……」

擅自和帕特拉修結盟,擬定逃跑手段的奧托都到這地步了是在隱瞞什麼。不過粗聲粗氣的昴馬上就發現了。

「——啊。」

不是在後頭,而是前方。地龍急馳的路線上逐漸有亮光點燃。

那不是篝火的紅色火光,而是結晶燈的白光,照亮迷路之森的路標。

而化身為路標,在黑暗中手持光源的是——

「阿拉姆村的……」

「——我說過了吧。有可靠的協助者!」

奧托說的話,讓昴內心受到沖擊,進而感到胸悶。

協助者,奧托是這麼稱呼為了救昴而出手相助的人。昴原本以為協助者就只是指拉姆而已。

「——昴大人!請務必平安無事!」

通過光芒旁邊的瞬間,手持結晶燈的男子大聲這麼說。當然,是見過的面孔。是寄居在大聖堂,期望與家人重逢、將希望寄托在愛蜜莉雅突破「試煉」的村民一員。

協助者不只有他。在聚落和森林中,發光的數量有多少,就代表同伴有多少。

「你不是說大家知道的話會暴動……」

「其實,早就開始了!但為了你,大家才決定默不作聲!既然菜月先生要逃,他們不想成為你的絆腳石!」

「————」

不懂意思。奧托的叫喊,村民的顧慮,昴都不懂個中意思。

為了什麼要這麼做?絆腳石?誰是誰的絆腳石?只見黑暗中,浮現無數光點。

「————!」

村民犧牲奉獻做出一條光路,帕特拉修簡短鳴叫向他們表達敬意。

即使是知道迷路之森正確道路的帕特拉修,要是被夜晚的黑暗吞噬的話也有可能走錯。白光擊潰那股不確定要素,順著白光的地龍速度逐漸追上風。

「這邊!往這里頭!昴大人!」

「奧托先生,昴大人就拜托了!」

「還請別比老人家先死啊,昴大人……!」

有許多聲音投向光是要振作起身心就已經幾乎拼盡全力的昴。每道聲音全都是拼命又努力地呼喚昴的名字。

「為什麼大家要做這種蠢事……」

「就算昴大人說這種話,也沒有說服力喔!」

無法處理湧上來的情感,昴哽咽地說,卻被投以苦笑。抬起頭,前面是特征醒目的大樹——樹根那邊站著好幾名村民。

「直直穿越這里,好像就是結界了!逃到那邊就行了!」

「你們呢!?」

「阻止追兵!沒什麼,只是幫昴大人爭取逃跑時間的話,總有辦法……」

有五道人影,是青年團的成員。五個人的裝備都很寒酸,但還是決定憑毅力與骨氣絆住嘉飛爾幾秒。這是他們的判斷。

拉姆會留下來,也是盤算嘉飛爾對心上人應該會手下留情吧——

「吼———!!」

咆哮震動森林,下一秒昴就被劇烈沖擊波給吞噬了。

5

「——。———。————啊。」

耳鳴過去後,昴緩緩張開眼睛。

一張開眼,腦袋就大幅搖晃。整個人倒在地面上,盡管如此,三半規管依舊讓人迷失自己在世界的定位,只能像被波浪搖晃一樣左搖右擺。

煙塵覆蓋住視野。倒過來的胃讓什麼東西逆流了出來。是先前喝過的水,還有胃液。又酸,又苦。用袖子擦拭,把頭放倒。

「——啊。」

在傾斜九十度的世界里,有被挖開的大地和折斷的大樹,以及蹲下的影子。

——被金色體毛覆蓋的東西,就昴看來像一只巨大老虎。

「————」

猛虎趴低、彎曲身子,用翡翠色瞳孔俯視昴。

體長大約有四公尺,跟昴所知道的老虎相比身形大上一倍。四只腳又粗又健壯,閉上的嘴巴長著口腔無法完全收納的成排尖牙。

011

只消一眼,就能以視覺明了那存在本身就是威脅。

「……嗚。」

這股沖擊,這種狀態,自己曾在極近距離下品嘗過。在上一輪宅邸被魔獸攻擊、失去佩特拉的那場慘劇中。

「————」

昴拼命轉動脖子,看向周圍。折斷的大樹根部,倒著五名被沖擊吹出去的年輕人。還有近在身旁的奧托的呻吟,以及帕特拉修的氣息。

大家都勉強保住一命,沒有人死。不,是被留下一條小命。要說為什麼的話,因為對方是——

「嘉、飛……爾……」

巨軀的下腹部,掛著一條特色鮮明的布片。昴馬上就發現那是嘉飛爾腰巾的一部份。腦內浮現獸化後的法蘭黛莉卡的姿態,同時也連結了她與嘉飛爾是血親這個事實。

——眼前的猛虎,就是獸化後的嘉飛爾。

嘉飛爾只花幾秒就突破拉姆的防線,迅猛地追擊昴他們。不知道他獸化後的戰斗力多強大,但絕對不是昴敵得過的。

是時候了,他想。已經逃不掉了。但是,只有一件事絕對要做到。

「我會、乖乖、照你說的做……但是、不准、再傷害……」

不准傷害其他人,不准殺了其他人。——只有這個,一定要說清楚。

即使是外表看似猙獰的獸化狀態,依舊是可以溝通的。法蘭黛莉卡證明過這點。既然都現出了這種樣貌,代表嘉飛爾是認真的。可是,昴也是認真的。

就算要被拖回那片黑暗中,也不希望再有人受傷。

——跟「死亡」相比,那片黑暗算什麼呢,菜月·昴。

「————」

硬是撐起身體站起來。承受昴的堅毅視線,大虎沈默不語。

不過,距離逐步縮短。近到能感受野獸呼吸時,昴吞了口口水。就這樣,等待嘉飛爾的判斷。等他解除獸化,變回原本的樣子——

「——咦?」

世界突然變得緩慢。大腦在極限狀態下覺醒,在理解之前搶先運作。

在這緩慢的世界里,猛虎舉起前腳,亮出銳利的鉤爪。想要立刻挪動身體,但大腦覺醒的地方僅限意識,效力沒有到達肉體。

比一般利器還要尖銳的爪子,揮向昴的身體給予致命傷——

「——你這個大笨蛋!」



聲音來自側面,于此同時一股沖擊把昴撞飛。

眼前散開一片朱紅。世界的遲滯還在持續,血紅混在夜晚的黝黑中,人影發出哀嚎倒下。是保護昴而倒下的人影,倒下的奧托·思文。

他的胸部和腹部被爪子挖出洞,噴出的鮮血濺到昴的臉頰上。

「什……」

傷口,鮮血,保護,大老虎,投降,黑暗,嘉飛爾,對昴,鉤爪,傷害奧托,「死亡回歸」,佩特拉,獸化後,要求,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嘉——飛——爾——!!」

順從在腹中爆發的感情狂吼,昴被猛虎的暴行氣到雙眼充血。

激情煮沸大腦,激憤將體內的血液化為燃油,憤怒之火沖進繞行全身的燃油,連鎖炸開的熱度燒盡思考、感情和性命。

叫喊,狂吼,發出不成聲的聲音。現在,菜月·昴只有憤怒與憎恨。燒毀吧。燒死眼前的怪物。假如憤怒與憎恨可以化為力量,那就把他扯成碎片吧。

「吼————!!」

但是,聲音不具有顛覆命運的力量。

昴的吶喊被凌駕其上的野獸咆哮蓋過,幾乎反被扼殺。事實上,猛虎吼出聲的同時還舉起爪子,要使出方才招呼奧托的同樣一擊。

頭蓋骨被貫穿,肋骨碎裂,性命連同內髒被挖出,變成稀巴爛死去。

「————」


閉上眼睛,迎向逼至眼前的「死亡」,昴發誓要在下一個世界給他報應。自己一定會報仇的。憤怒之火沒有熄滅。鐵定要咬碎他!

在靈魂上頭刻下憎恨,昴等待那瞬間。然而,該來的終結卻沒降臨。「死亡」的時機偏離了。為什麼?昴睜開雙眼,瞪向大虎。

猛虎依舊舉著爪,動作沒有改變。只有一點不同,那就是翡翠色瞳孔不是盯著昴,而是朝旁邊看。

順著視線看過去。視線盡頭有東西飛過來,砸中猛虎的頭。落在地面發出輕微聲響的,是毫無奇特之處的石頭。

扔出石頭的,是額頭冒血、晃悠悠站起來的阿拉姆村年輕人。

「給我離開……昴大人,你這個、怪物……」

擠出聲音、痛得呻吟的年輕人表達自己的堅強意志。

面對不可能贏的猛獸,這個抵抗是多麼拙劣、微弱又虛幻。但不只是他,其他年輕人也站起來,撿起腳下的石頭和樹枝,當作武器。

「喂、喂……」

他們在做什麼?要怎麼制止他們的有勇無謀?

他們的怨恨是朝向哪呢?是丟向猛虎嗎?

不知道。——可是,之後的結果,單純到小孩子都想得出來。

「————」

猛獸揮爪,鮮血噴濺。連續重複兩、三次。

不忍聽聞的臨死慘叫,肉被挖出的水聲,昴尖叫到喉嚨快要撕裂——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啊———!!」

緊緊抓住眼前的野獸,用力咬住他厚重的毛皮。被甩開來。門牙因為剛剛的沖擊折斷了。思考過熱。吐出牙齒和血,飛撲過去。尾巴從旁邊敲過來,整個人輕而易舉地被打飛,倒在地上成大字形。

現在不是躺著的時候。站起來,快站起來,要死的話你應該要比任何人都先死。

「給我、慢著……要死的、只有我……其他人……!」

如果要殺,先殺了昴就好了。

原本嘉飛爾的目標就只有昴。勇敢又和善的他們沒有理由被奪去性命。完全沒有。明明沒有的——

「——嗚、啊?」

咬牙切齒、吐血的昴身體被舉起。

緊鄰身旁、染血的黑色鱗片。是帕特拉修。流淌驚人血量的她,證明了她保護昴免受猛虎的初始攻擊。傷口很深,幾乎是半死不活的地步。盡管如此帕特拉修還是像在宅邸時那樣,即使瀕死也要保護昴。

「夠了……已經夠了。夠了啦,帕特拉修……」

懇求她停下。但慈悲深懷的地龍拒絕了抓著自己的昴的請求。

她銜住昴,黃色瞳孔宿著堅強意志。讓人聯想不到瀕死的潛力充斥雙足,地龍再度迅猛奔馳。

丟下為了保護昴而進行殊死戰的他們,脫離戰場。

「————」

不要丟下大家!昴想這麼喊。

硬是回過頭的瞬間,遠方的最後一人飛出去。翡翠色雙眸在黑暗中猛烈搖曳,緊追逃跑的昴和地龍。速度太快了。

距離又再縮短。逃跑也沒意義。為什麼帕特拉修要逃跑呢?

「——啊。」

帕特拉修雙顎使力,用力扭動脖子把昴丟出去。昴整個人朝前方飛出去。至少讓主人稍微遠離威脅也好,舉動中包含著她這樣的犧牲奉獻。

然後,飛舞在空中的昴發現,懷中有什麼在發光閃爍。

「————」

是輝石。法蘭黛莉卡的輝石。收在懷里的石頭閃耀著藍色光芒。

昴頓時理解到,帕特拉修並非隨便帶著自己逃跑。她將昴送到結界,送到猛虎獠牙、嘉飛爾的威脅碰不到的地方。

「帕特拉修!」

在旋轉的視野中尋找她,呼喚她的名字。奇跡似的,兩者的視線交會。

在像爬蟲類的黃色細瞳中,看見不應有的慈悲光芒。

「————」

追上來的猛虎利爪,從旁打中漆黑地龍,將帕特拉修分成兩半。

連慘叫都沒發出,忠龍直到最後都為昴鞠躬盡瘁,最終殞命。

「————」

又是一樣。跟宅邸一樣的結果,朋友死了,愛龍死了,腦袋和血液因此沸騰。

在地面打滾。光芒閃爍。是越過結界了嗎?誰管它啊。殺死帕特拉修的猛獸、害獸逼近至眼前。跨越結界,順從殺意飛撲過來。

「————」

即將劇烈碰撞。

在那之前,光芒膨脹,將菜月·昴染成藍色。

——轉移發動了。

6

恢複意識時,昴一開始感受到的是不舒服的刺激性臭味。

「————」

只要嗅過一次就難以忘記的刺鼻惡臭。

近似藥品的臭味讓昴皺起臉,在冰冷的地板上撐起上半身。咳嗽,渾身都在痛。他咳得更加劇烈,手貼著牆壁慢慢站起來。

手腕上,是被干掉的血跡和嘔吐物弄髒的手帕。昴借此得以確認時間過了多久,以及「死亡回歸」沒有發動。自己沒死。世界猶是慘劇的後續。

——腦海里浮現在猛獸爪下接二連三倒地的人們,以及愛龍的末路。

「……嗚、唔。」

自己活下來了。因為某種因緣,所以幸存下來了。

現在好想立刻去死的悔悟堵塞胸口。不過,昴壓抑咬斷舌頭的沖動,身體靠在牆壁上,踉蹌往前走。

惡臭讓昴輕易理解到這里是哪里。

追隨記憶,拖著腳,牽著遺憾,昴走向出口。

是監禁自己的建築物。不知道為何會飛到這里。但是,直覺到原因出在輝石和碰觸結界這兩件事上。

「——唔!」

抓住藏在懷里的輝石,扔出去。石頭發出輕響,滾到遠處。這個石頭已經沒有價值了。這個世界也沒有任何價值了。

——這里是結束的世界。這里有的,是必須結束的世界。

「————」

在給予自己「死亡」前,昴要看著這個世界是怎麼結束的。

必定要見證到最後,咽下去,化為糧食。

這是該死的時候卻未遂的菜月·昴應盡的職責。

前方就是建築物的出口。觸碰的白色牆壁好冰,冰到手指都沒感覺了。從外頭照進來的光芒逼使眼睛眯起。看樣子夜晚已在不自覺的時候結束,白晝來臨。

自己在這里,嘉飛爾沒察覺到嗎?那個怠惰的家伙。昴邊吐著白霧,邊踏到外頭——

「——啊?」

——整片的銀色世界,讓昴嘗到超乎預料的沖擊。

7

理解,絕望,幾度重複更替。

——烙印在昴的靈魂上,描繪出地獄的圓畫。

為了重新修正那張圖而不斷奔走,昴打算竭盡全力。而事實上,經過兩次的「死亡」,照理來說應該可以讓畫筆碰到圖畫才對。

但昴全然不知,在畫筆碰到圖的瞬間,圖畫的內容



被改畫成別的地獄繪圖。

「——哈、呼哈。」

在銀色世界中,呼吸變成白霧,踩踏白雪的昴手撐在膝蓋上喘氣。

自出了建築物後,漫無頭緒地走了幾個小時。昨晚,昴能平安無事回到聚落,都多虧了奧托的加持幫忙帶路。

而沒有加持的現在,位在「克雷馬爾堤迷路之森」最深處的這里——紛飛的雪花讓景色為之一變,卻不給任何可以幫助昴的存在。

「可、惡……!」

消耗體力走動,體溫又被雪景的低溫給奪走。昴心想至少要預防體溫下降,于是拿佩特拉的手帕擦拭額頭上的汗水,然後再度邁步。

「跟佩特拉的約定,還沒……」

太陽升起,代表造訪宅邸的慘劇已無從避免。

什麼都做不到。沒能解救佩特拉和法蘭黛莉卡。一定也沒法救雷姆。碧翠絲繼續抱著魔書,奧托死了,帕特拉修也死了,拉姆怎麼樣了呢?嘉飛爾,羅茲瓦爾,他們在想什麼?愛蜜莉雅她——

「可是,我……」

取回一切。重新再來。自己有責任讓一切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這是只有昴能做到的事。昴必須去做的事。

只有昴必須持續去想著那些為此而失去的一切。

只有昴的心底必須持續記得那些為此而支付的犧牲。

只有昴必須繼續支付為了這些而需要花費的代價。

支付對等的代價吧。不斷累積犧牲吧。然後取回一切吧。

「————」

搞清楚應盡的責任與義務的瞬間,眼前的森林敞開。

以為會永遠持續的景色結束,被大雪埋沒的聚落闖進眼簾。

不訝異。早就做好覺悟了。就算此時那只大老虎突然出現在眼前,自己也只會燒烙憎恨笑著死去。內心老早就凍結了。

可是,與他的覺悟相悖,猛獸並未出現。不對,不僅如此——

「一個人、都沒有……?」

熄滅的篝火被雪覆蓋,「聖域」里頭完全感受不到有人的氣息。

因為是人口很少的聚落,這種說明不適用。因為這里給人的感覺是毫無人煙。

像現在,白銀積雪上任何足跡都沒有。因為沒有人走過的跡象。

「下雪……沒人在……」

手掌貼著臉,指甲搔著面頰,昴開始懷疑自己的精神是否正常。

「聖域」充滿寂靜。沒有人的氣息,也沒有蟲鳴鳥叫。就只有偶爾風搖晃葉子的聲響,朝耳膜告知些微的變化。在這個世界,什麼都聽不到——

「——啊?」

在無聲世界、一片銀白的地獄里,出現了變化。昴因此呆若木雞。

一開始,昴還以為是因風吹而滾動的白色毛線球。

可是,很快就知道那不是毛線球。因為那玩意滾到昴的腳邊,微微顫抖。然後朝著瞪大眼睛的昴豎起兩只長耳朵。

長長的耳朵,又白又柔軟的毛皮,短短的手腳,兩顆紅通通的眼睛。歪著頭,忙碌地蠕動嘴巴,唧唧地叫。

「兔子……?」

在昴眼中那是兔子,而且還是小得誇張的兔子。

差不多就跟握住的拳頭一樣大,跟老鼠這類小動物差不多大。特征的長耳朵跟真的兔子相比又太短,搭配圓滾滾的尾巴,所有的部位組合成一種小巧可愛的生物。

在蟲類、動物、地龍、人類、一切都被雪覆蓋而消失的「聖域」中,突然出現的兔子。

「為什麼這里有兔子……是兔子嗎?」

謎題無窮無盡地衍生,情報量壓迫大腦,使昴覺得想吐。腳邊的這只兔子是否會成為得知「聖域」發生何事的線索呢?

懷著溺水者捉住稻草的心情,把手伸向兔子——

下一秒,昴的左手從手腕處被整個扭斷。

「……啊咧?」

雜亂的斷面噴出鮮血,暗紅色血管垂落。那又白又細的線是肌肉纖維還是神經呢?不管是哪一種,人體被破壞的光景是萬分獵奇。

逃避失去左手的現實恰恰兩秒後——不同次元的劇痛沖破大腦。

「嘎、啊!?嗚喔啊——!啊啊啊、嘎呃嘎啊啊啊——!!」

012

世界泛白發熱。

意識被痛楚支配後「好痛」喪失了認識「好痛」現實的能力「好痛」為什麼非得品嘗到「好痛」這樣的痛苦「好痛」原因是出自哪「好痛」發生什麼事「好痛」為什麼「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痛到扭動身子,把冒血的左手插進地面。昴下意識地啃咬雪,不明所以地咀嚼泥土和冰塊。品嘗泥土,咬碎冰塊,為了尋求發生什麼事而挪動視線。腳邊,白色的毛線球——毛皮上散落著紅色斑點,嘴巴動呀動的。

嚼著嚼著,從正在動作的小嘴巴里可以看到昴的手指。昴理解到,被吃了。

手被吃掉了。

「咳、嘎———啊啊——!!」

不想去理解,不想去感覺,但理解和痛楚都逼使精神發狂。

心靈像玻璃藝術品一樣龜裂、粉碎成像沙礫一樣的殘骸。

「咯、噫呃咯咿咿咿!!」

然而,碎裂的心靈卻被痛覺逼著清醒。

小腿肚有燒燙的感覺。以銼刀毫不留情刮削骨肉的刺激讓人翻白眼。暗紅色泡泡在喉嚨深處湧出,整個人像離水上岸的魚一樣痙攣。沒有昏厥。沒辦法昏厥。痛楚太強烈。痛楚太痛了。殘酷的痛楚強迫意識保持清醒。

唧唧。耳朵聽到無數的唧唧叫聲。

那些高亢的聲響數量龐大,昴被數不盡的氣息給包圍。眼球已經扔下工作,放棄去看四周。多虧如此才得救了。

幸好還有在運作的只有耳朵。自己不可能忍受得了這副光景。

「————」

牙齒啃咬全身。陷入身體的牙齒觸感,讓昴理解到自己正被集體進食。

大叫。倒地仰躺,朝著天空放聲大叫。頓時,毛茸茸的某種東西鑽進張開的口腔,舌頭被咬斷,喉嚨被蹂躪,食道到胃的路徑被那東西從內側開懷大嚼,吞吃殆盡。

從肛門入侵的利牙,跟從嘴巴進入的東西在體內相遇。雙方像在比賽似地分朝左右吃遍內髒,逐步將菜月·昴變成肉末。

活生生被生物咀嚼、變成殘破肉片的真實感。

不可怕。也已經感覺不到痛了。都不知道意識在哪了。

正在被吃。慢慢被吃光。左眼被吃掉了。耳朵也已經沒了。內髒被吃得一干二凈,現在,連臉皮都被剝掉。頭蓋骨開了洞,牙齒刺向腦髓——

——。

————。

————————。

——————————————————————啊。

8

肉體再度組織、建構起來。

被撕扯掉的臉頰肉,被剝掉的臉皮,被咬碎的頭蓋骨,被咀嚼的神經,被舔吸的血液,被殘暴的食欲給蹂躪的靈魂——全都恢複原形。

「——啊。」

血液通過手指,昴全身痙攣、劇烈跳動。

冰冷堅硬的地面上,呻吟的昴口吐白沫,眼球朝四面八方轉動。

不會痛。沒有失去什麼的感覺。四肢都還連在身體上,維持生命所需的必要內髒全都還在體內。肉體恢複了。但是,被吃光抹凈的精神變成怎樣?

在保有「被吃掉」的記憶下,有誰可以回來正常的世界?

「噗、噗、噗……!」

簡直就像癲癇發作似的,昴用頭撞擊地面。撞擊力道被堅硬地面反彈回來,頭蓋骨內的大腦在搖晃。一瞬間,咀嚼的殘渣平靜下來。為了追求平靜,于是重複撞擊。

——為什麼?

不是肉體也不是精神,而是靈魂拒絕認識現實。

最重要的意志決斷機關拒絕再度啟動,菜月·昴因此回不來。

靈魂所追求的,就只有對「為什麼」這個無盡反複的問題的解答。

發生什麼事?有什麼事?為什麼會變那樣?為什麼只能變那樣?現在的自己變成什麼樣子?變成怎樣?該怎麼做才好?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得不到答案,連問題都很含糊。面對這樣的命題,靈魂只能一味地慟哭。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溺于現實,被惡夢折磨,看不見活路,只能一個勁地問「為什麼」。



正是那個——

「——你再度獲得了資格。」

微微顫抖的昴,耳畔聽到這樣的低喃。

「邀請你——參加魔女的茶會。」

下一秒,才剛回來的菜月·昴,靈魂再度與現實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