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第六章『我愛你愛你愛你愛你愛你愛你——』



1

「嗚惡!咳咳!咳惡!」

清醒的瞬間,昴因為口腔里的塵土苦澀味而誇張嘔吐。

跪在冰冷地板上,淚眼汪汪地拼命嗆咳,努力吐出混有沙粒和泥臭味的口水。

「這個,每次都要來一遍嗎……唔!」

吐出異物後,咒罵事態的昴搖搖頭,督促意識醒轉。

慢慢回想睡著期間發生的事。宛如霧靄散去,記憶蘇醒——

「我被大兔給干掉了……回來後,進了茶會……」

茶會和魔女—— 一冒出這關鍵字,眼皮底下就浮現個人特色豐富多樣的魔女們。昴知道艾姬多娜履行了誓約。

下意識地觸碰手腕。是布的觸感。佩特拉的手帕還好好地在這里。

「……艾姬多娜有遵守約定啊。真是的,頭銜根本是詐欺的魔女。」

不知是歎氣還是感慨,總之昴微微吐氣。

相對她的身份而言欠缺魔女感的艾姬多娜,在這次的輪迴中是少得可憐的伙伴。知識豐富, 智慧過人。而拜托她的機會不多,就只有茶會和「試煉」——

「——但取而代之的,得到了最大的優勢。這很重要。」

手貼胸膛,昴再次為能夠坦白「死亡回歸」一事發自內心顫抖。

盡管有「只能在那個地方,只能對艾姬多娜和其他魔女」的限制條件,但是,能坦承以對、 以「死亡回歸」為談話基礎的商量對象,是自己至今想都不敢想的。

拜此之賜,也得到了大兔的情報,並推定「死亡回歸」的特性。

昴所擁有的權能,原因出在「嫉妒魔女」。想必總有一天跟魔女對峙的時刻會到來,但換句話說也像帶回了特大號的災厄話題。

「現在,就先仰賴你的力量。管它幾次,就盡量使用我的性命吧。」

假如這樣能夠接近答案,那正是昴的期望。為了未來,這樣的交易根本是便宜了。

用袖子粗魯地擦擦嘴角,昴當場站起來。原本表情充滿了強烈決心,但卻因為不對勁而轉眼變成詫異。

想起方才在夢之城堡的對話。茶會結束的原因是——

「因為愛蜜莉雅叫我起來……應該是這樣的。」

正確來說,似乎是外頭的干涉喚醒了昴的意識。不過,跟設想的情況有些微的差異。而這件事在現狀下已經不重要了。

因為墳墓的石室里、第一「試煉」場所——看不到愛蜜莉雅的身影。

「……騙人的吧?」

愕然失聲,昴環視昏暗的石室。

可是,「試煉」房內到處都沒有愛蜜莉雅的身影。以往在被昴搖醒之前都為惡夢所苦的她根本不在現場。

「是先醒過來,想叫我起來,然後……然後?」

——然後丟下沒有醒過來的昴,離開這里了?

那不像是愛蜜莉雅會做的事。比起到外頭求助,愛蜜莉雅更傾向扛起無意識的昴走到墳墓外頭才對。

或者,是她的精神狀況跟平常不同,甚至讓她做出平常不會做的事?

「——!」


昴遲到現在才察覺。

自己是第四次在這墳墓醒過來了。但是,之前愛蜜莉雅從未比昴先清醒,這次是第一次。愛蜜莉雅被過去的惡夢挖開心靈而傷心透頂,而昴卻沒能安慰她。

「不會是精神錯亂而沖到外頭了吧……!」

想到因為過去而失魂落魄的愛蜜莉雅,很難說那種事不會發生。

墳墓外頭有拉姆和奧托。就算愛蜜莉雅啼哭不已,他們兩人應該也會安慰她。而且,外頭還有——

「嘉飛爾和琉茲小姐。」

原本轉身要走向墳墓入口的腳硬生生停下。才剛「死亡回歸」,昴身上的瘴氣濃度恐怕是暴增,但卻還沒想到任何對策。

要是瘴氣濃到超出前一輪,不知道嘉飛爾他們幾時會動手。搞不好才剛踏出墳墓就會被攻擊。

「……想也沒用,只能出去了。」

擔憂愛蜜莉雅是否平安無事,不想留下任何遺憾。

而且,若每次回來瘴氣就會變濃,那每一次的誤判就會導致狀況變壞。昴的解釋要能被接受,僅限于輪迴次數還不多的期間,這次說不定是最後了。

以昴的感情層面來看,也覺得很難說服急性子的嘉飛爾。但是,說不定還是可以對明理的琉茲說瘴氣的事是誤會。

「這次,就在對談賭上一把——!」

賭上只限于這一輪的可能性,昴藉此硬是推動一時止步的雙足。只要踏出一步,之後就不會猶豫。踢著堅硬的地板,他一口氣跑了出去。

腳步聲在冰冷的墳墓空氣中回響,急著到外頭的昴的呼吸聲也混在里頭。入口處吹進溫暖的風,覺得厭惡的昴邊揮趕暖氣邊往外沖。

才咬緊牙根,前方就看到被月光照亮的入口。躍過爬滿通道地板和牆壁的藤蔓,昴抱著不管看到什麼都不會動搖的覺悟到外頭。

沖出墳墓後,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會是愛蜜莉雅,還是嘉飛爾呢?

「——啥?」

緊急煞車的身體硬生生停下。身子整個往前傾,好不容易才重新站起。

不過,被出乎意料的驚訝打擊到的心,沒法輕易重新站起。

「————」

啼哭啜泣的愛蜜莉雅,或是對沖出來的昴充滿敵意的嘉飛爾,昴原先描繪的這兩個最糟的可能性,結果卻都不存在。

愛蜜莉雅,嘉飛爾,甚至拉姆、奧托跟琉茲,都不在外面。

在那的只有——

「——影子。」

昴忍不住發出的低喃,清楚地描繪出眼前的光景。

墳墓外頭,被結界包圍的森林「聖域」,全都被漆黑影子給吞沒。

2

影子——眼前的光景只能這樣形容。

原本可以從墳墓入口一覽無遺的風景丕變。墳墓前面的廣場,可以瞭望到的聚落,為了照亮夜路而點燃的篝火,全都不在視野里。

仰望天空。上頭是缺損的皎潔月亮,還有無數的閃爍繁星。

就連月光和星光,也完全無法影響把「聖域」染得漆黑的影子。

「————」


昴屏息,堅定地步下墳墓階梯,走向眼前的廣場。鞋底一接觸影子,就感受到肉眼看不見的草和土的觸感。看樣子不見的一切並非沈入影子,但是鞋底到腳踝處一帶都被影子蓋過了。

頓時,這不舒服的影子讓昴毛骨悚然,于是他震響喉嚨大喊。

「愛、愛蜜莉雅!愛蜜莉雅,你在哪!你在哪里!?快回答我,愛蜜莉雅!」

眼前的不確定,映入眼簾的變形世界,都讓昴恐懼。

本來抱著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怕的覺悟,但卻被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不講理現狀給淹沒、覆寫過去。

愛蜜莉雅沒有回應。聽不到她的聲音,看不到她的人。

「拉姆!琉茲小姐!奧托也好!你們在吧!快出來啊!」

假如現在是剛接受完「試煉」,那自己叫的人應該都在現場。當昴安慰心慌失措的愛蜜莉雅,帶著她到外頭的時候,他們都會在外頭迎接。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應該要這樣的,但現在沒一件事是按照昴的經驗走。

「白癡嗎我……不對,我是白癡。現在是怕的時候嗎。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要像澆一盆冷水那樣,先讓頭腦冷靜……!」

用力咬唇咬到破,血流到下巴。置身在異常狀況下的昴努力讓自己保持平靜。

內心凌亂,感情用事,被耍得團團轉浪費時間,這些自己已經敬謝不敏。

——不是在墳墓里、在艾姬多娜的茶會上,下定決心了嗎!

勇敢挑戰這不可解釋的狀況,就算沒法找到正確答案,也要踏出一步,讓手更接近答案,下次好報一箭之仇。自己要在這樣的決心下重複「死亡」。

「……先確認愛蜜莉雅他們去哪了吧。」

道出應該做的事,昴先決定好挑戰影子的方針。

先去聚落吧。要先去收容阿拉姆村村民的大聖堂呢,還是羅茲瓦爾在療養的琉茲家——先去近而且人數多的大聖堂吧。就先去那。

順從這想法,昴在影子中舉起腳准備邁步時——

「——嗚?」

准備起跑的瞬間,才第一步昴就停止了動作。不是因為害怕。停止的理由,是眼前突然吹過來的風。

溫暖的風有顏色。是黑色,跟包圍「聖域」的影



子很像。

「————」

風像是舔遍昴全身一樣擦過,來到背後。脖子被輕搔的感覺讓人起雞皮疙瘩,昴慢慢地轉過頭。

用肉眼去追蹤風。雖是愚蠢之舉,卻有意義。

「啊。」

落入黑暗中的「聖域」,除了昴以外沒有人在的廣場,被影子覆蓋的大地上。

有道影子,靜靜地站在那里,近得呼吸都快碰到。

明明站得那麼近卻沒感覺,被對方接近到這距離卻沒察覺,都來到這麼近了卻沒出聲,明明都近到可以凝視彼此了。

看不見對方的臉。但是,那張看不見的臉,反而是最顯而易見的身份證明。

「——!?」

下一秒,覆蓋整片大地的影子爆發性地膨脹,勉強能稱為「聖域」的光景完全崩壞,被黑影之海吞噬,黑暗塗銷掉森林、聚落和世界。


但是,面對如此龐大的異狀,昴卻絲毫不在意被影子吞噬的世界。

他的意識被眼前的存在、不應有的邂逅給奪去。

「你……」

聲音顫抖,沒法繼續說下去。昴說不出話,換影子開口。

以再也不能更明白的形式,表明自己的心思。

「——我愛你。」

話語中充滿連世界都要為之融化的火熱情愛,影子如此低聲傾訴。

3

面對影子的侵蝕,門和牆壁這種物理性屏障根本毫無意義。

石砌牆壁,年代久遠的木門,金屬制棚架,處處都有擺放、用途不明的孩童手工藝品,日積月累的心情,都逐漸被影子染色。

「——唉呀呀呀。實在是~不走運。用不著知道『試煉』成功與否了。」

置身在逐漸被影子吞食的房間里,眺望著被侵蝕的住居,躺在床上的人物透出這樣的感慨。

聲音里頭沒有心焦,也沒有對影子的驚訝。就只有虛無,以及認命。

虛無和認命,是分別浮現在該人物左右異色瞳中的感情。不過,兩者的情感綿遠深長到他人無從窺知的地步,足以讓人感覺到歲月的密度。

耗費漫長時間努力,結果是走到了這份虛無和認命。就是這樣的感情。

「愛蜜莉雅大人挑戰墳墓的『試煉』,而你去幫她。這樣一來,狀況一定會改變。……只是,看到那改變的似乎不是我。」

歎氣,慢慢撐起上半身,那人下了床。房間地板已經被影子吞食,侵蝕也開始蔓延到那人的腳上。

影子毫不留情地繞住腳踝,慢慢往上蠢動,准備塗滅那人的存在。

影子的侵蝕應該會帶來相當大的痛楚,可是即使腳被影子腐蝕,那個人依舊面不改色。—— 不,他的臉色被隱藏在塗白的妝容底下。即便如此,他的表情仍舊沒有絲毫動搖。基于他那令人驚歎的,又或者該說瘋狂的精神力。

影子罩住雙足,侵蝕到達腰部。這段期間,那人解開纏繞住上半身的繃帶,裸露柔韌肉體上觸目驚心的傷口。

染血的繃帶落到腳邊,影子搶著吞食。那個人看都不看,而是朝床上伸手,挪開枕頭,取出底下的東西。

然後,珍而重之地抱在胸前。寶貝地抱著黑色書皮、沒有書名的書本。

宛如抱著心上人,仿佛那本書就是心愛的某人。

抹得朱紅的嘴唇,彎出詭異笑容,喃喃道。

「假如你選擇地獄,我很歡迎。假如你走向地獄,我會歡喜同行。假如你想活在地獄中,那我便渴望那地獄吧。」

無人聽到他的低語。

一切都只是打發時間、沒有意義又毫無價值的戲碼,永遠不會被人聽到的自言自語。

但是,自言自語演著獨角戲、用力抱緊書本的那個人又說。

在沒人來的地方,以沒人聽見的聲音,就只對一個聽不見的人述說。

「——下次,別再搞錯啰。菜月·昴。」

以這句話作結,笑容被影子吞沒,書本落地—— 一切都沈入黑暗,消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