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第五章『魔女們的茶會』



1

在青青草原里的小山丘上,吹著讓人聯想到春天的涼爽微風。

清爽的風搖曳昴的劉海和長得很高的綠草,朝晴空中有積雨云的遙遠彼方吹過去。

「————」

用手指觸碰被風搔癢的額頭,昴眯起眼睛對抗強烈日照。接著,視線慢慢從天空下移,重新面向前方。

不知何時,昴已經坐在白色椅子上。

像扶手椅一樣大的椅子,和眼前的純白小餐桌。隔著餐桌坐在對面的,是同樣坐在椅子上,交疊修長雙腿的人影。

除了長發和少部分沒被衣物遮蓋的皮膚很白以外,其他地方都裹著黑色的美少女——

「——才怪咧。其實你不過就是死了四百年之久卻沒法成佛的地縛靈。」

「才又見面就把我當成幻影,真是何等招呼。第一,我的情況是享壽十九歲,因此外表應該是和你很相配的,楚楚動人的少女才對。」

「享壽十九歲聽起來普通地有種沈重感耶。……我不該笑死人。對不起。」

「——?意外地顧慮耶。真不像你,但我們的交情好像沒有深到可以這麼說。」

昴低著頭,將手放大腿上,握拳又張開。這讓少女——魔女艾姬多娜興致盎然地眯起眼睛。她手撐在桌子上,手掌托腮,朝昴送出挑釁的秋波。

「同一個客人被我連續邀請到茶會兩次,很難得呢。這不多見。你可以自豪喔?」

「主人少正大光明地對客人說這種話啦。要是害得我不想老實感謝你的話怎麼辦?」

「唉呀?所以你本來打算老實感謝我的啰?」

「嗚呃……」

被說中的昴,視線移離含笑的艾姬多娜。因為方才的精神狀態,嘴巴不聽使喚說溜了嘴。不過,問題正是出在「方才的精神狀態」。

「我應該在墳墓里……」

連要說出口都會怕,因此「發瘋了」這三個字沒吐出來。

事實上,昴的精神完全崩潰了。這次的「死亡」嚴重到在昴的靈魂中刻下不會消失的傷口,擊潰重複多次的「死亡回歸」的經驗。

自己已經習慣「死亡」,這種話是撕裂嘴巴都說不出口的。但是,一直以為自己至少是有覺悟的。

然而,這種想法卻被輕松推翻————

「明明是這樣,我現在卻好好的。正常到很惡心的地步。」

「討厭這樣?你比較想喪失平靜、失去理智?還是想丟人現眼地嚎啕大哭?」

「……我想說的並不是那些。你應該知道的,艾姬多娜。」

「是呢。剛剛是我太壞心了。忍不住就想欺負你。」

昴的聲音里頭一摻進責備之情,艾姬多娜就像投降般舉起了雙手。然後,魔女扇扇手,歪著腦袋說:

「不過呢,邀請你來茶會,可不單純只是要惡作劇。而是不這樣的話,你的心靈會崩潰瓦解……這你有自覺吧?」

「所以我才會想要老實道謝啊。結果你……」

「原來如此。自己的言行招禍惹事,這點從我生前就沒變呢。那麼要不,這次我誠心誠意地聽聽你的感謝吧。——來,盡量說吧。」

艾姬多娜淺淺一笑,挺起胸膛擺出接受道謝的姿態。昴盯著那張有點自鳴得意的臉,然後歎出又深又長的氣。

假如她從頭到尾的言行都是不假修飾的話,那她真不愧是魔女。「魔」性之「女」。

「——?怎麼了?我隨時都可以喔?」

「……我來到這里就變正常,是多虧先前喝的茶嗎?」

「嗯,對呀。我用茶的形式讓你的魔女因子運作,促使你安定下來。其效果就算出入茶會也不會消失。……對了,感謝的話呢?」

「這樣啊。稍微放心了。所以可以認為這效力到了外頭也會持續啰?」

「畢竟是精神狀態嘛。既然恢複了平靜……假如可以記得在這的事,那就算回到夢境外頭,內心也能保持平穩吧。欸,感謝呢?」

事不關己的回答讓昴屏息。

假如記得在這的事,這是艾姬多娜說的。而事實上這是有困難的。這從讓自己忘記與魔女二度接觸的誓約就能證明。

誓約會讓昴忘記艾姬多娜。其結果,昴也會迷失自己。

「——艾姬多娜,沒有更改誓約的方法嗎?」

「嗯?」

「有沒有就算離開這里也不會忘記你的方法?只要『基于誓約所以我會忘記你』的前提還在,我的心靈就很脆弱易壞。對吧?」

「是沒錯啦……」

「還有,不單是我心靈的問題。就算沒這件事,我也想記得你。」

「——咦?」

沒錯。這不單單只是心靈的問題。記得艾姬多娜的存在,對解放「聖域」和改寫地獄圖畫而言是必要的拼圖。

因此,昴手撐桌子,臉湊近到呼吸幾乎相觸的距離。

「假如需要代價,我什麼都付。取而代之——」

「————」

「你不能躲在我的記憶里。」

「——。好、好啦……」

昴的強硬要求,讓艾姬多娜格外生硬又戰戰兢兢地點頭。

013

雖然覺得她的態度不對勁,但她的回複是肯定。太好了!昴拍手叫好。

「你說的喔!萬歲!我可不接受你說話不算話!」

「我不會做那麼恬不知恥的事啦。雖然不會做……但我覺得你有點卑鄙。」

怎麼突然被當成卑鄙小人?昴不解。他那反應讓艾姬多娜有點不開心地別過臉。接著,魔女用手示意對面的座位。

「總而言之,你的意思我懂了。先坐下吧。我們慢慢談。」

「啊啊……可是沒那個時間了。比起那個,解決誓約……」

「——希望你不要誤會了,菜月·昴。」

艾姬多娜出聲呼喚對她悠哉的態度感到心急,想催促她的昴。昴中斷了話語。

她的聲音,不知為何有難以違抗的力量。

然後,見昴吞了口口水,艾姬多娜——魔女繼續說。

「改寫誓約,確實不是難事。我也不討厭你堂堂正正說出難以啟齒的事。不過,搞不清楚立場的發言我可無法接受。」

「————」

「你終究是被邀進茶會的客人。而這里是由我支配的夢之城堡,我的領域。在這兒若是被提出太任性的要求,可是事關我的顏面。」

平靜的語調沒有變化,但聲音的力量卻有改變。

足以一掃方才的氣氛,深不可測的暗色瞳孔仰視昴。

——在那兒的,是超乎常理的存在「魔女」。

「……啊,嗚。」

她給人的壓迫感就像靈魂被一把抓住,讓昴想起對艾姬多娜的第一印象。那是面對遠遠凌駕白鯨和「怠惰」的威脅所感到的畏懼。

「強欲魔女」艾姬多娜,是眼前由白與黑構成的魔女之名與頭銜。

「被邀至茶會的你,行為舉止要符合來賓的禮儀。懂這道理吧?」

精神體不該會流汗,但昴卻覺得自己冷汗直流。魔女一個勁地撫摸自己的白發。在喉嚨與舌頭越來越干的感覺下,呼吸變亂的昴勉強擠出答案。

「所謂的…來賓的…禮儀是……」

「很簡單。我是主人,你是客人。——按照這個規矩來。」

繼續釋放壓迫感的艾姬多娜緩緩伸出手,纖細柔軟的手指觸碰桌子,然後在桌面上輕彈三下。

手指示意桌上一處——沒被碰過、冒著蒸氣的茶杯。

「……啊?」

「既然是茶會的客人,就該先立下接受招待的證明。不是嗎?」

「……!很難懂耶,你這個人。」

「因為我是魔女呀。把我跟普通女生拿來比,那些女生很可憐耶?」

讓情勢照自己的意思走的艾姬多娜微笑,壓迫感隨之解除。雖然是在報複客人的無禮之舉,但總覺得以此而言昴所受的精神痛苦也太大了點。

「可惡……知道了啦!」

咂嘴後,昴一把搶過茶杯,一口氣喝光里頭的液體。都不知道沖泡好多久了,適口的溫度卻沒變化。不愧是魔女茶會的主要道具。

喝得又快又急,根本沒去品嘗味道。喝完後昴用力用袖子擦嘴唇。

「好啦,喝光了。這樣一來,可以認可我是茶會的參加者了吧?」

「這麼熱情地喝光我的體液……



嗯,有點害羞呢。」

「嗚嘔惡!我都忘了——!!」

第一次的茶會中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喝下多娜茶,結果現在又發生同樣的事,昴整個人跪倒在地。

看到當場拼命嘔吐的客人,主人魔女聳肩以對,然後忽然像是想起什麼似地一拍手。

「對了,感謝的話呢?我記得還沒聽到。」

「謝謝你泡這種髒茶!臭魔女!」

雖然是依她所說的道了謝,不過艾姬多娜對那謝詞感到相當不滿。

2

茶會再度開始,昴和艾姬多娜隔著桌子面對面重新坐好。

跟上次一樣,即使拼命嘔吐也無法吐出被吸收的多娜茶。昴只好當作沒發生,用使命感取代嘔吐感,面對茶會。

「被拒絕到這種地步,提供體液的我的少女心受傷了。」

「真正的少女一輩子都不會說出提供體液這種話。不提這了,趕快繼續談重要的事。誓約那件事,你答應——不對,你會做吧?」

「你排斥『約定』這個字眼?不管怎樣,我當然會做。」

帶著玩笑的對話叫人在意,不過得到保證後,昴安心許多。

就算夢醒,也不會忘記艾姬多娜的存在。

在被稱為魔女實驗場的「聖域」里,這一定是能通往答案的必備鑰匙。

既然這一點得到允諾,那還有一件事想向魔女確認——

「——艾姬多娜,你到底知道我多少事?」

「如果是知道,那就僅限我所知道的事。如果是想知道,那我想知道這個世界的一切。」

「不要搪塞。你應該察覺到了,我在這里很奇怪。」

「沒那回事喔。是因為你滿足了被邀請至茶會的條件:在我的領域所及的場所內,強烈渴望『為什麼』。那股渴望吸引我的強欲——」

玩弄文字的艾姬多娜,惹得昴再度手撐桌面。

陪她開茶會是可以,但是自己可不打算陪她演鬧劇。

「很奇怪吧。畢竟對你來說,應該才剛跟我分開。」

「————」

「我完成『試煉』……跨越過去回來了。然而卻又馬上來到這里。」

本次輪迴的重生時間,設定在剛通過第一「試煉」之後。

昴就算回去了,應該也是在墳墓的石室里。那時才剛跟艾姬多娜結束對話,因此對魔女來說,這次的再會應該是快得驚人——

「腦袋好的你,不可能不覺得奇怪。假如不覺得,那就是……」

「……就是?」

猶豫接下去該怎麼說時,艾姬多娜推了昴一把。昴吸氣,吐氣。

艾姬多娜對這場再會不抱疑問的理由,就是——

「——因為你知道為何會這樣子。」

「————」

昴的追問,艾姬多娜保持淺笑,沈默以對。

——這個疑問的根據,源自于在進行第一「試煉」的期間,跟艾姬多娜在暫時性的教室里交談,而她告訴他那個世界不過是仿照的贗品時。

在「過去」傳達給雙親的答案,如今依舊沒變,還清晰地留在心頭深處。

因此昴在意的不是那個,而是構築那個世界的方法。艾姬多娜參照昴的記憶構築出異世界,甚至重現了學校的制服。

假如那是在墳墓里永眠的「強欲魔女」的能力的話——

「——你有能力看到我的記憶。所以說,不覺得這個狀況奇怪。」

假使是能夠參閱記憶的能力,就會知道對昴來說,這次的相遇不是緊接著在教室分別之後。當然也會知道在那之後已經過了好幾天,包括輸去了一切、迎接「死亡」那些事。

——還有菜月·昴透過「死亡回歸」,回到這個時間點這件事。

「————」

猶豫堵住昴的話。再講下去就危險了。心髒正劇烈跳動。

——要是說出口,昴就會觸碰禁忌。

說出「死亡回歸」,會違反魔女訂定的唯一禁令。

一旦打破禁令,昴就會被迫品嘗極限痛苦。

又或者,魔手會奪去昴重要的人,就像要了愛蜜莉雅的命那樣。

「呼、哈……呼哈……!」

汗水逐漸濕潤精神體的額頭,順著臉頰,滑到下巴,最後滴落。

肉體反應了靈魂的狀態,重現得惟妙惟肖。昴被逼到了這副境地。

現在,逼迫昴的心靈的,不是對禁忌的恐懼,而是「未知」。

面對未知的事態,昴的舌頭拒絕將之化為語言。因為,不知何故,現狀跟至今他所經驗過的「死亡回歸」的回溯狀況完全不一樣。

昴要是主動說出禁忌,心髒就會被抓。

昴要是打從心底想要對某人坦白,魔手就會奪取那個人的性命。

既然如此,要是有人從別的角度參透了「死亡回歸」並說出口,那會怎樣?

那是過度未知、無法想象的事態——

「就試試看吧。」

「——!?」

艾姬多娜一派輕松地對畏懼禁忌與未知的昴這麼說。

最初她的輕松讓昴楞住了,接著湧現憤慨。艾姬多娜不知道:嘗試這種事,會帶來多麼大的損害。她根本就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但是,面對昴的憤怒,艾姬多娜搖頭說:

「渴望結果而面對,是尊貴的行為。正因如此,才有想要的價值。」

不知道昴的遲疑,不知道被害甚至會波及于自己——不,不是那樣。

魔女艾姬多娜,看穿了昴遲疑的理由。

她知道危險的不只有昴,也有可能波及到她自己。魔女是明知如此卻還叫昴做。她能這麼說,是因為她所脫口而出的信念是不會動搖的。

知識欲的化身「強欲魔女」,為了看不見結果的行動,甚至不惜賭上性命。

「你可能連後悔的時間都沒有喔……?」

「到那時,我就會期待你會在我的尸骸前面痛哭流涕吧。」

昴猶豫得快到極限,艾姬多娜依舊一派輕松地回應。

連那態度都是為了不讓昴的決定摻入多余的私人情感而有的顧慮。

與其說那是對昴的體貼,不如說是她的決心所產生的結果——為了不讓里頭混有雜質,因此魔女釋出誠意。里頭別說期待了,連願望都沒有。

只求最純粹的結果。她這態度,讓昴看到了魔女的真實樣貌。然後,下定決心。

她那對自身毫不存疑的生存方式,讓昴感覺自己的器量被一笑置之——

「艾姬多娜,我會『死亡——』」

說出禁忌的話語。

以前也曾說過好幾次的話。那是打破規則的慣例字眼。

自願成為誘餌吸引魔犬和白鯨,為了欺騙魔女教徒,這個字詞講過好幾遍。

每次都沒法講完,世界的時間會暫停——

「『——回歸』。」

緊閉雙眼的昴,咬牙忍耐即將造訪的劇痛。

可是,那悲壯的覺悟沒有機會發揮效果。

「……咦?」

睜開眼睛。世界沒有變化,時間也沒暫停,痛楚也沒降臨。

接著,昴看向前方的魔女。

「呼嗯……」

坐在椅子上,換腿交疊的魔女微微蹙起端整容貌上的眉毛。不過,反應就只有這樣。即使凝視魔女的胸膛,也沒看到變化。

「……被你那樣盯著看我會害羞的。雖然我對外表還頗有自信,但對身材就沒有了。我跟賽赫麥特和密涅瓦不一樣啦。」

「我又不是因為那個理由才盯著你看。不對,比起那個……」

面對出乎意料的態度,昴在思考停止的狀態下順著她的話回答。

用手遮住胸部不給昴看的艾姬多娜,不適用于禁忌的罰則。

這件事,讓思考開始慢慢運作,同時手按住嘴巴。

因為牙齒在打顫,聲音在顫抖。

「我、我只要死了,時間就會回溯,世界重來一遍。我叫這現象為『死亡回歸』。」

「我聽到了。還有,在聽到前我就先看過了。原來如此,十分稀有的狀況……」

「我!會『死亡回歸』!『死亡回歸』!『死亡回歸』!!」

「等、等一下!?」

見昴重複述說禁忌之詞,艾姬多娜為之驚愕。

魔女失去方才的從容



,瞠目結舌下試圖讓昴冷靜。

「冷、冷靜點。你的心情我了解……」

「我!會『死亡回歸』!我死了好幾次、好幾次,都會重新複活再來過!我!會『死亡回歸』……!」

「就說我知道了!所以,好好的……」

「我會……!『死亡回歸』,已經,重來好幾次……!」

「————」

忍不住一直大叫大喊的昴,雙目滾出熱淚。

沿著臉頰滑到下巴,淚珠落地。——那不是汗滴,是淚水。

「我……一直……!」

夢見了無數次。好幾次都苦惱著想要這樣叫喊。祈求了不知多少次。

「死亡回歸」不能對任何人說。

所以只能一直孤獨對抗——

「我啊……!」

「——我知道。」

坦白化為哽咽,叫喊變成半咆哮。

聽著昴的聲音,魔女靜靜點頭。

魔女站在泣不成聲的昴身旁,手指插進黑發里頭。

接著,用纖細柔軟的手掌,輕柔地撫摸昴的頭。

「我知道你一路走來的足跡。因為我看到了。」

「————」

「可是,我只能看。所以可以的話,希望你親口說出來。你至今為止都想了些什麼,怎麼去感受,暗藏多少心事,我都想知道。畢竟——」

魔女摸著他的頭,停頓了一下,才接下去。

「——我是想要知曉這世間一切的『強欲魔女』艾姬多娜呀。」

3

昴斷斷續續說的話,聽起來應該是結結巴巴的吧。

不過,魔女花了很長的時間,專注傾聽昴笨拙地說話。她一次都沒插嘴,也沒催促。

只在安靜聽到最後,確認說完的昴低下頭後,才開口:

「——真過份。」

簡單三個字,蘊含藏不盡的嫌惡。

她的話,讓昴一時之間感到不安。走過的足跡讓魔女罵人,使得昴膽怯。不過,見昴這樣的反應,艾姬多娜搖頭說:

「不是的。抱歉讓你誤會。我剛剛說的,不是對你說的話的感想。而是對讓你曆經種種苦難的存在感到怒不可遏而已。」

「讓我曆經種種苦難的存在……」

「——『嫉妒魔女』。」

艾姬多娜接近呢喃的聲音,讓昴停止動作。

在以為身體、呼吸甚至心跳都停止的錯覺中,艾姬多娜眯起黑眼。

「你應該在很早之前就知道了。讓『死亡』的你複活進而扭轉局勢的能力……不對,是不容許你擁有『死亡』的安甯的這股力量,毫無疑問是『嫉妒』的能力。」

「……因為一路走來有很多人都跟我說過魔女的事。雖然我從未直接遇過那個魔女,但從每次出現的『手模』可以猜想到是誰。」

要給予觸犯禁忌的懲罰時,會在時間停止的世界中現身的黑影女子——

影子在給予痛苦當懲罰的時候,也會憐惜地撫摸昴。一開始只有一只手,但現在已經可以看見雙手和胴體的輪廓。感覺對方越來越接近自己。

每次觸發「死亡回歸」,就會覺得離幽會時刻又接近了一點。

「我完全不知道她為什麼對我那麼執著。你知道原因嗎?」

「誰知道呢。因為不是只有我,其他人都沒法理解『那個』的想法。就算真能理解,我也會拒絕。」

別開視線的艾姬多娜辛辣地說。她這態度讓昴挑眉。

「你明明說想知道這世間的一切,卻唯獨不把『嫉妒魔女』算在內。不過,畢竟是殺了自己的人,這也難怪啦……」

艾姬多娜是超然的存在,置身在人類無法到達的境界。

連死後僅剩靈魂的狀態都能構築出一個被她稱為是「夢之城堡」的世界,超越人類的魔女卻跟普通人類一樣會因為對他人有好惡而夾帶私情。

感覺窺見到她人性的一面,昴覺得有種莫名的親近感。

不過,當事人艾姬多娜卻絲毫不察昴這樣的感慨,而是歎氣道:

「我想你應該也是恨意滿滿,不過一講到『那個』我就沒勁。所以說,聊些別的吧。有想問的事,盡管問不要客氣喔。」

「其他事啊……」

被要求轉換話題,昴陷入沈思。老實說,蠻掃興的。


藉由表明「死亡回歸」的能力,昴打破了之前包住自己的閉塞感,仿佛苦悶的世界獲得開放而充滿解放感。

因此,原本期待會有戲劇性的變化。但是,艾姬多娜只是很自然地肯定「死亡回歸」的原因出在「嫉妒魔女」身上,也敞開心胸讓昴問話商量。

毫無起伏的發展,讓昴覺得剛剛哭成那樣的自己簡直不像真的。

「例如,對了。好比說,將這權能——強加不會結束的苦難在你身上,讓『死亡』重新來過的能力——解除的手段,有沒有興趣知道這類話題?」

「……就算有那種手段也只叫人傷腦筋,我沒興趣啦。」

看昴語塞,魔女提議,但昴毫不猶豫地搖頭。

「死亡回歸」的能力,確實是強加苦難于昴。但盡管如此——

「雖然火大,但我需要『死亡回歸』。沒有這個,就會有許多無法到手的結果,還會有很多救不到的人。」

「————」

「沒有這個能力,會有很多人無法得救。所以說,我需要它。」

說完,昴再次自覺到:「死亡回歸」是自己唯一的武器。

于此同時,想問的事油然而生。那是一直以疑問呈現的想法。

「艾姬多娜,你覺得我的『死亡回歸』有次數限制嗎?」

「……原來如此。這是理所當然會有的疑問呢。」

自來到這個世界,昴已經體驗超過十次的「死亡」經驗。

品嘗痛苦與失去後,昴藉由「死亡」讓世界重來。每次「死亡」都會有的恐懼,正是懷疑這次是否是最後一次「死亡」這般理所當然的感情。

「理所當然啊……」

本來一生只會有一次的「死亡」,昴卻已經顛覆這個常規許多次了。

每次的死,昴都是在達成目的半途中嘗到崩潰的絕望感。——假如是將那股絕望感留到最後,所有一切都將猛然潰滅的話,那「死亡」是多麼恐怖的事啊。

那股褻瀆「死亡」的能力,給昴帶來了多少猶豫呢——

「這一點,我先聲明,這終究只是我的推測。你的權能的原理我只能做籠統的猜測。所以首先希望你原諒我給的只是含糊的答案。」

「……好,讓我聽聽。」

「你的『死亡回歸』,是在特定條件下方能發揮的能力,而次數限制嘛——」

昴屏息,等待答案。

筆直地凝視看著自己的艾姬多娜的眼睛,每字每句間那小小的間隔久得像是天荒地老,讓昴焦急難耐。

而讓人這麼心焦的結論,終于——

「——恐怕是沒有。」

「————」

「你的『死亡』沒有盡頭。不管死幾次、斷氣幾次,你的靈魂都會回溯到之前的時間強迫你重來,直到你打倒導致『死亡』的命運。不管被殺的時候有多淒慘,身心被擊潰到什麼地步,都會重來。」

在理解艾姬多娜的結論之前,昴的腦內一度被空白占據。然後才在攤開的空白中塞入結論,一點一點磨碎,滲透、理解。

做到這里以後,話語終于和帶著顫抖的呼吸一齊傾泄而出。

「——這樣、啊。」

「沒想到你就這樣平淡接受了。」

「反應薄弱,沒有配合你的喜好?那可真抱歉。」

昴苦笑。終于恢複成能夠苦笑的精神狀態了。昴就這麼帶著苦澀的笑容,讓思緒繞著被魔女肯定無次數限制的「死亡回歸」轉。

那在昴的設想之中,是最好的結論。但是——

「——嚴格來說,並非沒有次數限制。你說的『特定條件』是?」

「……雖然很惱火,但讓你『死亡回歸』的權能來自于魔女的執著。只要那個魔女的執著沒有斷絕,你便無法拒絕『死亡』。——只是也不知道有沒有那個機會就是了。」

「明明就連被執著的理由都不知道耶?突然被拋棄也沒什麼好奇怪。」

「那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你不是有這種感覺嗎?」

面對揶揄似的語氣,昴無法回嘴。實際上,那



是一股莫名其妙的確信。

不允許昴「死亡」的魔女,同樣也不許自己放掉昴。那毫無根據的絕對確信,像一根楔子般深深釘在昴的存在深處。

「……這是為了什麼而有的能力?你怎麼想?」

「為了不讓你死掉的能力。不容許你犯錯的能力。」

「魔女是為了什麼……『嫉妒魔女』為什麼要把這種能力給我?或許你討厭去想象,但你知道嗎?我的能力的意義。」

越講越快的昴,為這占據心頭的詭異確信感到畏懼。

看到昴一點一點,或者說始終失去從容的態度,艾姬多娜皺眉。

「——我不知道你在怕什麼。什麼事那麼可怕?」

「我害怕?對啊,很怕!我很害怕!我怕的是……」

艾姬多娜名為「好奇心」的手術刀,毫不留情地切開昴名為「畏懼」的患部。切開後,代替鮮血流出來的,是卡在胸口深處、黏糊糊的感情。

恐懼,後悔,不安,悲歎,負面情感一股腦地溢出。

「就算死了,也能回來……我不想變成依賴這點,毫不在乎死掉幾次的人。雖然我不想這樣……但要是只能仰賴這個,那我也只能靠它了。可是——」

就算「死亡」沒有次數限制,但逐漸成形的魔女影子遲早會跟昴對峙。

而且「死亡回歸」不是萬能的,也是會留下無法挽回的事態。

他所留下的,至今也仍無法挽救的就是——

「——我救不了雷姆。」

昴唯一的武器「死亡回歸」,無法救回雷姆。

昴忘不了在知道失去雷姆後,自己在沈睡的她面前持刀刺進喉嚨里的沖動。

也忘不了發現回歸的時間點就是要刺進喉嚨的那瞬間,當時的絕望。

「為什麼沒法救雷姆呢?假如『死亡回歸』是讓我能夠矯正命運的能力,為什麼要讓我回到無法挽回的地方……!」

「那就是你的恐懼源由嗎。……既是後悔的源泉,也是欲望的基礎呢。」

雙手緊握到指甲陷進肉里,昴咬牙切齒的聲音讓艾姬多娜眯起眼睛。

聽到魔女的話,昴抬起頭。兩對黑瞳視線交錯,魔女說:

「我接下來要告訴你一件更殘酷的事。」

以此作為開場白,魔女對表情僵硬的昴繼續說了下去。

「——『那個』,根本不在乎你後悔沒救到的少女命運如何。」

「——!」

「『那個』所期望的,是不讓你被卡在命運的死胡同中。權能是為此而生的手段,根本沒有為你以外的人著想過。想要利用那股力量為了拯救其他人而奔走的,從頭到尾都是你自己。是你自己的期望。這部分……和『嫉妒魔女』沒有關系。」

「啊……」

「所以說,我重新講清楚吧。」

昴已經受到沖擊,艾姬多娜卻繼續訴說殘酷。

這麼做,對現在的昴而言是必要的。白與黑構成的魔女一時閉上眼睛,那是忍住痛苦的表情,接著黑瞳再度映照昴。

「未來,不管有多少阻礙,你必然都可以透過無限挑戰來打開命運之路。可是,假如你容許用眾多的犧牲來改變命運的話……」

「——那麼,我將再也沒機會挽回被犧牲掉的事物。」

「……就是如此。」

艾姬多娜斷言。「嫉妒魔女」所在乎的,就只有昴的命運。

只要昴能夠跨越「死亡」的命運,那其他人事物都微不足道。

她相信不管狀況看起來多麼無計可施,無限挑戰都能讓昴打破命運。

然後總有一天,每次重來就會變深的影子終將成形,兩人將會重逢——

「——好啊。你要這麼做、只偏袒我的話,那我決定了。」

「————」

「你給我的『死亡回歸』,這個恩惠……我會用到爽的。」

當最後抵達魔女的跟前時,自己不會遺漏任何人事物。昴要做給她看。

「好,決定了。我下定決心了。——講到背叛他人的想法,我可是天下第一。」

推測變成確信,憤怒點燃覺悟與決心,菜月·昴奮起。

既然「死亡回歸」不救昴以外的人事物,那昴就去救自己以外的所有人事物。

要是魔女不在意,那昴便在意。為此不惜利用魔女的愛。

在意,好在意,緊緊抓著不放。累積,跨越,一肩扛起。

——辦到的話,就是菜月·昴頭一次向「嫉妒魔女」報上一箭之仇。

「……這麼簡單就重新振作了。遇到這麼絕望的狀況,也太有勇無謀了吧你。」

「我才沒有多簡單就重新振作了咧。假如像之前那樣的話,我現在可能要拼命地用膠帶貼好我破損的心。不過……」

現在,「不是獨自一人」這點意義重大。自己可以不用一個人面對「死亡回歸」。

光只是這樣,昴的心就非比尋常地被拯救了。

然後,要說這得感謝誰的話——

「————」

「嗯?怎麼了嗎?不過什麼?接下來呢?欸,下一句是?」

「你一定是知道還這樣問的吧……?」

心情大好又饒舌催促的艾姬多娜,讓昴不耐煩地咂嘴。連這舉動都被猜中,魔女果然早就洞穿一切。

自己得以坦白,有人傾聽。艾姬多娜的存在是莫大救贖。

但這些事,昴絕對不會直接對著她說。

「總而言之!你的意見很值得參考。這也幫助了我做出覺悟。這點要先說聲謝。」

「就這樣?你想對我道謝的部分就只有這些?欸,怎麼這樣?」

「吵死了!閉嘴!就是只有這樣!前進到下一個話題啦!」

朝著啰唆的魔女怒吼,昴粗魯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然後,仰視不滿的魔女,接著說:

「拜托,借我你的智慧。我只能仰賴你了。」

「還真方便。雖然這樣講,但我身為茶會主人,自認已經充分招待你了。假如你想再要求我更多……」

「我知道。我在一開始的誓約時就有講過,需要什麼代價我都會支付。所以說,這點也包含在內,請助我一臂之力。」

手貼膝蓋,昴深深低頭鞠躬。當然,這樣不夠的話,他願意跪地叩首。自尊這玩意在這時沒什麼價值可言。

為了粉碎魔女的意圖,而借助魔女的智慧。——這是救大家的最妥善方案。

「————」

俯視堂堂正正低頭拜托人的昴,艾姬多娜沈默片刻。

不過,沒多久,魔女本人似乎耐不住這股沈默,率先歎息打破寂靜。

然後——

「……你可能有說服魔女的才能喔。」

嘴角上揚,露出微笑,魔女無可奈何地這麼說。

4

想找魔女商量的內容根本多到說不完。

但是,這個時候,昴首先確認的卻不是那些事。

「我明白我是在『死亡回歸』後立刻被叫來茶會。可是,我在這跟你說話的期間,外頭會變得怎樣呢?」

「我之前沒說過嗎?這里是夢之城堡,我跟你現在都是只有靈魂的存在。在這兒的期間,不只與外頭,甚至連時間都被隔絕。雖然不能說時間完全沒有走動,但是對外的影響是微乎其微。所以反過來說,大致上也不會有被外頭給吵醒的情況發生。」

「這樣啊。……既然如此,就能避免發生放任愛蜜莉雅躺在冰冷地板上幾個小時的狀況啰。這是好消息。」

既然重生點沒有變更,那昴的身體現在還躺在石室里。身旁就是正在進行「試煉」的愛蜜莉雅,現在她應該正在做著醒不來的惡夢。

要是這次的邂逅會拉長她的惡夢就太可憐了。昴本來這麼擔心。

「你對公主的可笑擔憂是多余的。所以,想借用我的智慧解決的問題是?不會是怕公主四肢發冷吧?」

「是會擔心,但你說話很帶刺耶。怎麼了呀?」

「沒有呀?只是要我來說的話,追完魔女緊接著就在意起其他女生,以一般觀點來說會讓人覺得這有問題吧。」

「我不記得有追過你,而且剛剛說把魔女拿來跟一般人比很失禮的人,可是你喔。」

光是毫無印象的「嫉妒魔女」對自己執著就已經叫人很棘手了,這邊要是被艾姬多娜死咬著方才的頑皮話威脅的話,可就傷腦筋了。希望她的



戲弄適可而止,到此為止。

就如艾姬多娜說的,自己有該問的事,想要認真地商量。

深深歎氣後,昴抬起頭,以正經八百的表情面對解決事態的方法。

「這一次,發生的都是我不知道的事。而其中最叫人摸不著頭緒的,就是最後面……吃了我……吃死我的家伙。」

「————」

「說來丟臉,我被巴掌大的兔子給殺死。看樣子它是雜食性的,飼主可能很壞吧,所以它肚子好像很餓。也因為這樣,我被吃得干干凈凈……」

光是想起來也讓人毛骨悚然的體驗,昴刻意講得很俏皮。

雖然用婉轉的方式表達,但其淒慘程度根本是筆墨難以形容。全身都被牙齒啃咬,肉和骨頭甚至血液都被吃光抹凈,被蹂躪的記憶在昴的靈魂上留下濃厚的色彩。

那已經到了要是沒有茶會和艾姬多娜的干涉,昴的心一定會因此崩潰無法重組的地步。

「說是飼主,未免也太滑稽了。其實,達芙妮根本沒教『多兔』任何禮儀。」

「……大兔?」

「正確來說不是『大』,而是『多』。多兔以訛傳訛成大兔。魔獸『大兔』,是『暴食魔女』達芙妮所留下的負面遺產,也是三大魔獸之一。」(注:日文的「多兔」與「大兔」發音一樣。)

「三大魔獸中的大兔,之前由里烏斯有提到……」

昴有聽過。那是在討伐完白鯨,與由里烏斯會合後,于談話中出現的魔獸名字。說是其威脅與白鯨相當,一點都不辱沒三大魔獸之名。

現在聽艾姬多娜說,才知道那是過去的魔女所制造出來、給人添麻煩的遺物。

「三大魔獸……?才剛打倒白鯨,又馬上出現一個?饒了我吧……」

「你的苦難連我都不禁同情。而且,大兔是最麻煩的對手。」

超乎預料的災難讓昴抱頭哀嚎,艾姬多娜的表情也莫名陰沈。

「看你的表情,我有討厭的預感。……白鯨和大兔,哪一個強?」

「單純用戰斗力比較的話,白鯨是壓倒性獲勝。可是以狀況來說,該優先看重的不是戰斗力,而是討伐的難度。這點是大兔壓倒性獲勝。」

「討伐難易度啊……是不好打倒的意思嗎?」

跟討伐白鯨一樣,最佳結果當然是把大兔也給干掉。

艾姬多娜朝著打這如意算盤的昴豎起食指,說:

「聽好啰?你們似乎是把三大魔獸想成是比普通魔獸稍微麻煩的生物。」

「哪有,我知道它們才不是和那麼可愛的評價相符的家伙咧……」

「要說符合三大魔獸的詞彙,那就是『天災』。」

話被打斷,但昴卻沒法嘲笑艾姬多娜接著說出口的話太誇張。

正因為是與白鯨直接對峙過、了解其恐怖之處的昴,所以面對魔女的話,他笑不出來。

「大兔基本上是群體行動,食欲沒有飽足過的它們會吃光一切。對大兔來說,其他生物全都是食物。除了啃食其他生物好滿足饑餓之外,它們沒有其他任何欲望。它們就只是吃。被它們吃過的地方會變成一片荒野。你應該親眼目睹過了。」

「一片荒野,難道……你是說那個『聖域』!?」

艾姬多娜所說的大兔特征以及造成的損害,讓昴面色一變、放聲大叫。

在無人的「聖域」里,那群兔子貪食昴全身。而同樣的,要是聚落的人們也被那群魔獸的牙齒啃食,結果就是成了那片無人的光景的話——

愛蜜莉雅、羅茲瓦爾、琉茲,包括獸化後的嘉飛爾也不例外。

每個人,都被那牙齒群起圍攻,品嘗被吃的喪失感和痛苦,然後殞命——

「喔、惡……!」

想到的瞬間,昴胃痛如絞,湧現一股嘔吐感。正因為親身體驗、鮮明地感受過,所以能夠理解大家嘗過的痛苦。

蝗災——這個單字掠過昴的腦內。

所謂的蝗災,指的就是大量蝗蟲所引發的災害現象。嚴格來說不是由蝗蟲,而是突然產生變異的大量蚱蜢吃光田地里的作物,導致歉收進而引發饑荒的災害。

大兔的習性,近似昴所知道的蝗災。

只不過,它們跟蚱蜢不同,不是吃農作物而是啃食生物的血肉,是真正的天災。

「有、沒有……擊退的方法呢?」

「很難吧。大兔只有一只的時候是沒多強。問題在其生育力……只要一只就能無限分裂繁殖,不管怎麼殺都殺不完。」

「一只就能……無限繁殖!?它是阿米巴原蟲嗎!?不、不對,等一下!它們是群體吧?既然如此,打倒群體的首領就能瓦解它們吧?」

人類世界的法則:擒賊先擒王。只要干掉頭頭,剩下的集團就是一盤散沙。而以動物世界的法則而言,群體中的首領死了以後可能就是由第二名遞補上去而已。不知魔獸的生態是像哪一邊。

聽了昴的推論,艾姬多娜聳肩道:

「很遺憾,雖然我說它們是群體,但大兔本身沒那種概念。我說過了吧?它們是只要一只就能無限分裂繁殖的魔獸。也就是說,追本溯源的話它們是同一只。無數只大兔共有饑餓感,假使沒獵物可吃也會自相殘食好捱過饑餓。它們就是這樣的存在。」

甚至連同族意識也沒有,如此怪異的生態讓昴說不出話。

確實,捕食其他生物以維系生命是生物的常理。但是,個體就會分裂繁殖,而且為了滿足饑餓而互相取食個體,這怎麼看都不合常理。

——以活著的生物而言,大兔完全就是可能性已告終結的怪物。

「假如要消滅它們,就只能一口氣殲滅所有的大兔。但那跟讓降下的雨滴一點不留全數蒸發的行為沒什麼兩樣。我是這麼想的。」

誇張的比喻,但就是有這麼荒唐。

聽了艾姬多娜的說明,打倒大兔的難度之高讓昴感到暈眩。若是討伐困難到這種地步的話,大兔來襲的時候除了逃跑以外別無他法。

但是,要逃離現身在「聖域」的大兔群——

「——有結界擋路。只要有那個,愛蜜莉雅他們就沒法到外頭。」

這樣的局面,簡直是演練到了十面埋伏、面面俱到的地步。

大兔的生態和「聖域」的環境,再也沒有比這更契合的惡意了。

宅邸有殺手,「聖域」有大兔,不同的威脅將會在第五天造訪。

在那之前,必須解除「聖域」的結界,解放愛蜜莉雅他們。

在那之前,要將必要的戰力聚集到宅邸,擊退艾爾莎她們。

——這就是昴在這個輪迴必須做到的職責。

「————」

辦得到嗎?這種軟弱的話絕對不能說出口。下這決心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昴。

不管是怎樣的災難擋路都會跨越過去,他這樣發誓過。

可是,與決心和誓言相反,面對這事態,該從何著手才好呢——

「——艾姬多娜?」

陷入思考迷宮的昴,突然察覺到坐在對面的魔女有異。

原本悠哉坐在椅子上跟昴交談的艾姬多娜,微微皺起眉頭。就昴的想法,那是在猶豫什麼的表情。

「你是不是想到什麼了?」

「……坦白講,我不是很推薦就是了。」

「可是,那意味著可以打破局面……對吧?」

艾姬多娜閉上眼睛,不肯定也不否定昴。但那態度本身就是肯定。

以龐大知識量為傲的魔女,想到了昴沒發現的可能性。昴一探出身子,艾姬多娜立刻伸掌斥退,牽制他。

然後,魔女朝碰了一鼻子灰的昴說:

「我希望你聽進去。我不推薦這個手段,因為真的很危險。」

「我知道很危險,但是……」

我有「死亡回歸」,就算是昴也說不出口。可是,雖然言詞支吾,但真正的意圖想必有傳達出去吧。接收到的艾姬多娜搖了搖頭。

「危險的不是外頭,而是這里。你在這個地方,會遇到危險。」

「在這邊……?你到底是要說什麼……」

「——我給你機會和『暴食魔女』達芙妮對話,如果我這麼說呢?」

「————」

對方給出不可能的提案,昴呼吸的節奏被打亂。

昴面前的艾姬多娜表情認真不減。這不是開玩笑的氣氛。既然如此,魔女說的就是真的。但就算是講真的——

「魔女應該全都死掉了,哪



有可能跟那個魔女講話。」

「那不然,現在在這里跟你說話的我是什麼?這個狀況要如何說明?我是身故之人,事到如今用不著說你也知道。」

「是那樣沒錯啦……」

「賽赫麥特,密涅瓦,緹豐,卡米拉,達芙妮——」

在口濁的昴面前,艾姬多娜觸碰自己的胸口,懷念地呼喚這些名字。

那是已成為過去式的魔女之名,在之前的邂逅中昴有聽到。

「——死去的她們,靈魂跟我同在這個夢之城堡。在肉體被滅,被波爾卡尼卡封印之前,我自己搜集的。為了不要失傳。」

「你搜集了靈魂……所以,可以叫她們到這里……?」

「用我的存在作為附身之物的話,就行。這段期間,就如同字面意義所示,我跟她們會交換。」

「真的嗎……!」

假如真如她所說,那就太厲害了。而且最重要的,若是能跟「暴食魔女」說上話,就有可能得到打倒「大兔」的線索。

可是,與見到一絲光明的昴成對比,艾姬多娜卻是一臉不高興。

「……明明是你自己提起的,怎麼卻那麼怕咧?」

「就說了,太危險了。你可能對魔女是什麼樣的存在有所誤解。你只知道我跟『那個』,而我們都對你沒有敵意。」

「其他的魔女,會對我有敵意嗎?」

「……搞錯應對方式的話,分別會有危險、安全、很危險、強烈危險、絕對危險吧。」

「在這陣容里頭,讓我反而在意那個安全的人。……『暴食』呢?」

「是絕對危險那位。」

艾姬多娜閉上眼,為魔女們的難以應付揉揉眉心。不過,她對那些魔女的態度蠻親密的,魔女之間的關系應該不差。

昴也是有幾個雖然關系友好、立場卻不同的朋友。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你的擔心我懂。不過,拜托你的話,你還是會幫這個忙吧?」

「假如你真的希望,那我也無法阻止。而且,以我個人而言——你與她們相對面時會擦出什麼樣的火花,我不能說沒有興趣。」

說完,艾姬多娜凝視昴,雙眸的黑暗閃耀著沒有極限的好奇心——而昴沒被壓過去,翹起嘴角響應。

面對魔女的笑容,就以身為被邀請至魔女茶會之人的自豪響應。

「順便問一下,在這邊死掉的話會怎樣?」

「這個世界只有邀請你的精神,所以是與死亡無緣的世界。當然,假如受到讓精神體以為會死亡的傷,那就算回到肉體,心靈還是一樣會千瘡百孔。」

「也就是說會變成廢人啰。這風險不是比外頭更大嗎?」


「那,就別做了?」

聽到有可能會變成廢人,昴不禁大聲起來。艾姬多娜回以挑釁的笑容。

她的笑容點起了火苗。他不會卻步的。

「我要做。」

「——那就祝你有好表現了。」

她最後的笑容,讓人不清楚她是否真心為昴的奮斗祈禱。

因為里頭那宛如孩童歡喜期待結果的愉悅強欲,太過強烈了。

而且,昴立刻就失去了在意這件事的從容。

「————」

艾姬多娜的微笑,突然溶進空氣中。組成魔女的粒子散開,艾姬多娜的存在分解開來,然後再度組成完全不同的樣貌。

那是眨眼間的事。緊接著,隔著桌子出現在昴對面的是——

「哦~終于見到面了~」

「……啥?」

「啥?還啥咧,你什麼意思啊。你喔~真是個冷淡的家伙~」

說完,在昴面前擺動光溜溜雙腿的人鼓起腮幫子。

坐在那兒的是十歲左右的女童——很難令人聯想到是魔女的人。

5

褐色的肌膚,開朗討喜的面容,天真爛漫的女童。

深綠色的頭發,又大又圓的紅色眼珠。在細部以藍花做點綴的白色連身裙看起來楚楚可憐,頭上也別著跟衣服同樣的藍花發飾。

天真無邪,宛如具現這幾個字的女童,讓昴倒抽一口氣。

如果方才和艾姬多娜交流的內容是正確的,面前的女童正是——

「你……不,您也是魔女嗎?」

「嗯~你聽多娜說的吧~?你是——我~記得是~凹!是凹——!」

多娜指的是艾姬多娜,凹就是指昴吧。

女童的回答一如她的外表年齡,甚至還更年幼。昴不禁退縮。確實如艾姬多娜所言,與魔女應對是一番苦戰。

「那應該不是得和小孩應對的意思吧……你跟艾姬多娜聊過我?」

「該怎麼說咧~基本上~是在多娜里面聽到的~」

「艾姬多娜里面,真是叫人在意的情報……總而言之,可以進行最低底限的對話真是太好了。雖然很直接,不過兔子……」

想問大兔的事而探出身子的昴干勁十足。然而,面對他的態度,女童卻歪起腦袋瓜,打斷他的話。

「對了~凹你啊~是壞人嗎——?這個,我一直很在意耶——」

「……壞人?」

意圖不明的發問,讓昴不禁楞住。于是,女童晃動碰不到地面的雙腿,讓椅子前後擺動。

「你是壞人,或者不是咧~我問你這個啦~。是——哪——個——?」

「壞人的……意思是?不對,我根本不明白你問這干嘛……」

「嗯嗯~知道了~。既然如此,就來確認吧——」

看到她展露無邪的微笑,昴深感與魔女對話有多困難。

女童不睬他的感慨,直接跳下椅子,赤著腳踩在草上走近昴。「嗯!」接著露齒一笑,伸出手。

「……是要握手嗎?用握手就能知道什麼嗎?」

「嗯~!」

「知、知道了知道了。要是你滿意了,可以聽我說話嗎?」

感覺完全就跟與小女孩互動沒什麼兩樣。一邊對那股比阿拉姆村的小孩們還要幼稚的氛圍感到退縮,昴牽起女童的手。她的手很小,手掌柔軟,不過體溫很高,是幼童的手。原來精神體也是有體溫的啊,正當想到這邊的時候——

「——罪過唯有透過痛苦才能獲得救贖。」

「什麼?」

聽不清楚。昴打算再問一次她在說什麼,但卻先受到了輕微沖擊。伴隨著手腕被扯下的感覺,另有一股卸下重擔的解放感。

發生什麼事?昴注視著女童。女童則是滿臉笑容,胸前抱著一只手。

是從肩膀處斷裂,裸露被扭斷的斷面的成年男性的手——昴的右手。

014

「哦~不會痛就代表不是壞人~。太好了呢——」

事態太異常了。昴看向自己的右肩——被奪去整只手的傷口,斷面不甚整齊,被扯斷的手就如女童說的,沒有感受到疼痛。

不只不會痛,也沒有流血,應該說毫無感覺。

內含骨頭和血管的傷口鮮明裸露,讓人想到陳列在肉鋪的食用肉。

發生在自己肉體上的異常,使昴扯開喉嚨尖叫。

「哦、啊啊啊啊啊啊!我、我……我的手啊——啊!?」

「不會痛吧~?叫那麼大聲被知道的話,會被多娜討厭的喔~」

「你、你、你——!?。在說、什麼……還、還我!手還我————」

女童態度隨便,無法接受她的異常世界觀的昴腦子失靈。他當下的判斷是取回女童抱著的手,想到的是得立刻接回肩膀上。

人體並非那麼就能簡單治愈的,但現在昴已經混亂到忘了這點。

總而言之必須要拿回手。為此,昴試圖抓住女童——

「——過錯會化為楔子,不容放過。」

下一秒,昴的雙腿、膝蓋以下的部位像玻璃一樣碎裂。

先是失去右手,然後是兩只小腿,昴的身體順著原本沖向前的力道往前倒下。腰部受到沖擊而裂開,胸部也產生龜裂,顏面被斜斜壓扁。

「嘎、啊……!怎、麼會……」

「明明不是壞人,但你認為自己是罪人呀~。凹~很溫柔呢~實在是~好可憐~。很~難過吧~對吧~」

不管是碎裂的雙腿還是皸裂的身體或臉,都不會痛。就只是破碎,然後失去。

蹲下來的女童,溫柔地撫摸倒地的昴的頭。手的力道,呼喚昴的聲音,都有著真心的慈悲,讓人湧現恐怖感。



無法理解她。無法容許她的存在。無法適應她的異常。

「緹豐的目的完成了~。再來是——……咦?啊~知道了~」

站起來拍腿的女童不知道在說什麼,但昴沒法去在意。女童也已經對昴失去了興趣。

昴往上看,視野中的女童消失,取而代之看到的是萬里晴空。

「————」

不會痛,是因為在這里的不是昴的肉體,而是只有靈魂的精神體嗎?方才有被提點:精神體要是受到以為會「死亡」的傷,狀況將會無法挽回。

沒事的。我忍得過去的。昴是這樣想的,結果成了這副德性。

手腳、腰部、身體、臉部、頭部的裂痕擴散加大,最終散為粉塵,化做一場夢——

「——第~一!打遍人世的不講理!」

有聲音。在碎裂成灰塵之前,昴聽到格外響亮的嗓音。

聲音繼續說下去。威風凜凜,毫不害臊又雄壯威武。

「——第~二!蠻不講理的諸惡行徑誰管它啊!」

原本聽起來很遠,漸漸地靠近,但還是鏗鏘有力。

「——第~三!無論美丑,既在人世即為所有!!」

逐漸粉碎的昴聽到人聲。

變成粉塵的手腳,已經缺損的軀干,承受到的傷能與「死亡」匹敵的靈魂。

伴隨地鳴闖入昴睜大的雙眼里的,是某個旋轉的東西。

是拳頭。雪白纖細的手指握成的少女之拳——

「——給我!平安無事!回來呀——!!」

拳頭命中仰躺的昴的鼻梁,沖擊貫穿後腦勺,炸裂大地。草原出現撞擊坑,還噴出煙霧,揭示這一擊的破壞力。

「——!?」

發生什麼事了?不知道。不過,原本將死的意識被連根抓起,硬是被強迫回頭。像是在說要死還太早了,就這樣被硬生生抓回來。

不僅被抓回來,還被狠揍。拳頭亂舞,像雨點一樣不斷穿透昴。

被沖擊貫穿、包圍,完全丟失了方向感。意識染為一片空白。視野里頭只有無止盡的拳頭,以及揮舞拳頭的少女的臉——是一張被滂沱淚流濡濕的側臉。

少女的眼淚閃著亮光,散落到空中。每一拳、每一擊,少女都是邊哭邊毆打瀕死的昴。毆打,毆打,打個不停。

「我的拳頭能讓世界再生!我的憤怒會凈化世界!!我的憤怒!這個拳頭的撫慰!就是我的答案——!!」

015

洪荒之力。符合這稱呼、使出渾身解數的一擊,貫穿昴的顏面。

爆裂開來了。遭遇這沖擊,昴對此有著確信。

「——。————。————咦?」

可是,原本確信的爆裂沒有發生。

頭蓋骨好好的,連應該碎裂殆盡的性命,全都不受拳頭的影響。

——不對,有影響。無論是手、腳、身體、臉、頭,上面的裂痕都消失,並恢複原狀了。

即將碎散化為夢之塵土的靈魂,被維系下來。

「這、這究竟是……」

「手和雙腳都沒事呢!不愧是我,做得漂亮!!」

盤腿坐在地面確認手腳沒事的昴,聽到背後傳來威風凜凜的聲音。

昴連忙轉頭看過去,聲音的主人已經站到近得可以碰到的距離來了。仰視面前的對象。然後,闖進昴眼簾的是——

「……胸部?」

「——唔!你、你在看哪里啊,大色鬼!」

因為太近了,所以不是看到對方的臉,而是先被胸部擋住視線。昴傻眼的聲音讓胸部的主人尖叫並往後跳。這樣一來總算是看到她的全身了。

「說、說話的時候請看著對方的眼睛說呀,看眼睛!真是的!就因為男人全都一個樣,所以不能信任!」

對男人的本性表露怒意的,是一個又沒見過面的少女。

美少女閃耀的金發綁成一束,在頭旁邊紮成了側馬尾,一對清澈的藍眼鮮豔無比。她穿著重視活動方便的短裙,再套上一件以白色為底的外套。看起來跟昴同個世代,但個頭相當矮——不過胸部和屁股都很大,充滿肉感魅力。

因為當事人的態度很爽朗,所以應該說是健康的性魅力吧。

由于少女洶湧的氣勢以及她的所作所為,昴打從心底猶豫著開口第一句話應該說什麼。就在這段期間,少女產生了變化。眼尾微微上揚的藍眼睛急遽濕潤。

「你、你在哭嗎……?」

「我才沒哭!我只是生氣!沒錯,我在生氣!都怪緹豐啦!我本來沒想出來的,她卻害你受那麼重的傷……!緹豐大笨蛋!我也討厭讓那孩子這麼做的世界!我最討厭大家了!」

跺地流淚的少女,腳底下的大地劇烈震動。仔細朝周遭放眼望去,施加在昴身上的打擊其實造成了莫大損害。

與艾姬多娜開茶會的山丘被夷平,桌子和陽傘早已不翼而飛。傷害大成這樣,昴卻沒受到什麼影響,實在是太奇怪了。

不過,從她剛剛的話和現在的態度,可以猜想到眼前的少女是何人物。

「謝、謝謝你救了我?不過,照這發展,你也是……」

「我是『憤怒魔女』密涅瓦!不是什麼需要報上姓名的人物喔!!」

「你這不是報上姓名了嗎!」

「總而言之!傷治好了!我的任務結束了!不要再受到被蟲咬的小傷了!這可是你跟魔女的約定!」

「不要那麼隨便就講出魔女的約定啦!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嗎!」

背過臉的少女——魔女密涅瓦生氣的樣子可愛非凡。

可是,果然還是證明了她的異常。粗暴療法——完全如同字面意義所示的結果。被打成那樣,周遭都被破壞殆盡,傷勢卻被治愈了。就算是不可思議的現象也要有個限度。

只不過,被粉碎,被治愈到這種程度,感覺就只是好好被玩弄的展開而已——

「哼……!知道了啦!」

突然,瞪著天空的密涅瓦像是在跟看不見的某人交談,昴對此皺起臉,而最後她指向昴。

「聽好了!有得到這次教訓的話就別再做蠢事!小心下次我治療大家喔!」

「不要講得像是要殺光大家啦……」

被她指過來的手指以及蘊含強烈意志的聲音給壓倒的昴,好不容易才做出僅像是在發牢騷的回答。而在他眼前,密涅瓦的身影像暑氣一樣搖曳——

「……看到你的臉,有種回到老家的安心感呢。」

「……真是叫人有點複雜的評語。我也在想該不會說不下去了吧,正感到有點慌呢。」

出現在虛脫的昴面前的,是面露尷尬的艾姬多娜。魔女用手指繞著自己的白色長發,不太敢看昴。

魔女怯場的態度,讓昴歎息。

「你的忠告是正確的。差點死掉收獲卻是零。……真丟臉。」

「那是無可厚非……不說這了,回到原本的問題。本來是要幫你和達芙妮牽線,但就在我要讓出身體的時候,緹豐就先偷跑……」

「嗯嗯?慢著,她不是達芙妮,是緹豐?」

對名字感到不對勁的昴歪頭,話被打斷的艾姬多娜點頭。

「一開始出現在你面前的魔女是緹豐……『傲慢魔女』。我想跟她接觸過的你應該知道,她就是那樣的孩子。因為很想見你所以就先沖出來了。」

「所以說,我差點被毫無關系的幼女給殺掉啰……」

嚴格來說不是「死亡」,而是有變成廢人的風險,但結果都一樣。不管怎樣,她是真的想見自己嗎?其實是想殺了自己吧。

「救了差點死掉的你的,雖然已經自報姓名,不過她就是『憤怒魔女』密涅瓦。按照先前的說明,那孩子對你來說是最『安全』的魔女了。」

「那可真是…嗯,這樣啊……全新感受暴力傲嬌系治愈巨乳蘿莉。雖然多虧了她我才沒有死……」

說到這,昴看向四周。草原的光景丕變,小山丘已不成原形。

從昴的視線察覺到他的要求,艾姬多娜苦笑,然後彈響手指。

頓時風起。于此同時,世界仿佛落幕般被黑暗包圍。然後布幕升起——又回到了跟一開始一樣的夢之茶會。

「哦哦……你真的是魔女耶。」

「都跟你有過那麼多對話了,你還懷疑這點,真叫我驚訝。所以呢,要怎樣?」

「什麼怎麼樣?」

「要繼續嗎?這次不會有人阻礙,我敢斷言一定可以



讓你和達芙妮面對面……不過,達芙妮比緹豐還危險喔。」

昴吞了一口口水,忍不住對艾姬多娜的話產生了畏懼。

「……假如『憤怒』是安全,那『傲慢』是哪個?」

「緹豐是『很危險』吧。跟卡米拉和達芙妮相比的話,還能對話。」

「聽你這樣講會讓我解讀為自己正在被警告耶……」

自己和據稱可以溝通的緹豐根本沒什麼曾成立像樣對話的印象。要是有比緹豐更難溝通的對象,那這次性命就真的有危險。

就算不是這樣,對方可是創造了本能只有殺戮的魔獸。有可能打從一開始,昴就只是在挑戰毫無勝機的無謀之舉。

而一想到這是一點勝算都沒有的戰斗——

「——那麼,我就必須把它撬開。」

假如單論勝負,沒有菜月·昴贏得了的對象。為求勝算而挑戰,方是昴的戰斗方式。

「決心很堅定呢。知道了。」

從昴的眼中看到挑戰的氣概,艾姬多娜宛如放棄般吐了口氣。

然而,魔女在這邊豎起食指。

「就只有一件事我要先說清楚。絕對不可以解開達芙妮身上的束縛。」

「束縛……」

「再來,就是禁止觸碰她。可以的話最好連眼神交會都避免。」

「感覺是個就算我全部遵守也還是會死的惡劣家伙耶!」

到頭來,關于「束縛」這個無法聽過就算的單字,她卻啥都沒說明。

但是,在追問之前,艾姬多娜已經准備妥當。魔女的身影搖曳,存在消散,融入世界替換成別的魔女。

然後,在緊張到渾身僵硬的昴面前,那個緩緩出現了。

「……喂喂,這再怎麼樣也太超過了。」

臉頰抽搐的昴,在那個面前吐出顫抖的聲音。

假如出現在眼前的這個就是「暴食魔女」,那真的是很難無視的樣貌。

「——你想~問達芙妮什麼事呢~昴~嚕?」

嬌滴滴的嗓音,「暴食魔女」——達芙妮以鼻子輕哼,這麼說道。

——魔女躺在棺材里,被鏈條和拘束衣五花大綁,雙眼還被黑色眼罩蓋住。

6

並非茫無頭緒,而是外觀有著太多讓人困惑之處的魔女。

棺材——形狀近似被稱為「鐵處女」的拷問器具。魔女躺在縱向立起的黑色棺材中,外觀年齡大約十三、四歲。

長及背部的灰色頭發綁成兩束垂馬尾,身穿白色衣服,再以漆黑拘束衣和鐵鏈固定在棺木中。遮住雙眼的眼罩以臉部中心為交叉點。與其說她的樣貌危險,不如說她的外型和至今為止的其他人比起來有種壓倒性的魔女感。

016

「因為一直被多娜吵才出來的~人家本來睡得正甜~……因為~不想清醒太久~請不要說無聊的話喔~」

「哦,好喔,謝謝你特地出來。剛剛的話,比起『暴食』更像『怠惰』會說的呢……你是 『暴食魔女』吧?」

對方看不見自己,要是站得遠遠的有點不方便吧。不過,因為艾姬多娜方才有忠告,因此昴只慎重地往前踏出一步。

頓時,棺材中的達芙妮輕輕抽動鼻翼,喃喃說道:

「啊……這個,對達芙妮的身體來說是猛毒。——百足棺。」

「——呃!」

一叫喚,面前的光景就讓昴的喉嚨深處發出驚訝之聲。

簡單來說,就只是達芙妮朝背後移動,像是要拉開昴縮短的距離。只不過,移動方式超乎昴的想象。

束縛達芙妮的棺材下半部,突然浮空離開地面。原因來自棺材底部長出的腳——像是蜘蛛或螃蟹等節肢動物的腳。那些腳抬起棺材,往後方移動。

會動的鐵處女——但比起這說法,那更像是生物才會有的動作。

「那、那個……我可以問那個,是什麼嗎……?」

「哪個~?麻煩要講得讓看不見的達芙妮聽得懂喔~」

「就是……十分有造型美的棺材。以我狹隘的見識來說,棺材通常沒有腳,也不會像昆蟲以迅速的動作移動。」

棺材發出嘰吱聲,像坐下一樣在目的地著地,長出的腳再度縮回里頭。很像烏龜將手腳藏進甲殼的動作,但詭異程度根本不能比。

昴為這光景吞口水,達芙妮則是點頭表達理解。

「哦~如果是說百足棺~因為達芙妮不能動嘛~所以才做了這個孩子啰~。是靠達芙妮的汗水和尿尿來活動的,很方便喲~?」

「突然就出現了不想聽的體液話題。」

總之就是以宿主的廢棄物質為食進而活動的生物吧。想說是她表達方式差,所以就先在腦中思考理解,但果然還是太異常了。

最異常的地方,就是「做了這個孩子」這部分吧。

「待在昴嚕旁邊~達芙妮的身體會受不了~……因為昴嚕,身上有達芙妮很~喜歡很~喜歡的氣味……讓人很想吃掉~」

「想吃……你是指性方面的?」

「本性的意思……」

達芙妮紅著臉,陶醉地回答。但她說的恐怕不是昴所說的意思。

表達法很可愛,但魔女毫不猶豫就說出「想吃昴」這種話。而且是完全按照字面,除了捕食以外沒有其他層面的意思——也就是說,她不排斥吃人。

以常識倫理贏不了對方。為了掌握步調,昴先發制人。

「我明白,對我們彼此而言講太久都沒有意義。既然知道了,就讓我速速發問吧。是關于你所制作的三大魔獸的事。」

「三大魔獸……?」

「——!就是白鯨、大兔還有黑蛇這些魔獸呀!它們是你做的吧!?」

她的態度像是沒印象,昴著急了,邊凶邊講出魔獸的名字。聽到名字,達芙妮的頭朝左右搖擺幾次後,才說:

「哦~是鯨魚~兔寶寶~還有蛇蛇嗎?」

「我剛剛就說了……」

「誰叫昴嚕用奇怪的名字稱呼它們。人類取的名字~人家沒聽過啦~那些孩子~是自己從達芙妮身上跑出來的~」

在棺材里頭扭動身軀的達芙妮,試圖閃躲昴的憤怒。看樣子,她似乎沒有創造生命的自覺。

——明明達芙妮創造魔獸的行徑,可以說是跟神的能力相匹敵的。

「那麼,為什麼要做出它們……」

「——?你說什麼~?」

「為什麼!要創造它們!是你把它們放到這世界上的!」

沒法忍受她那事不關己的態度,昴朝著魔獸之母怒吼。

他氣到紅著臉,指著達芙妮大叫。

「自從你死後,過了四百年!你知道魔獸有多猖狂嗎!?不是死了幾個人,是死了幾十個、幾百個人!至今犧牲人數都還在增加!」

腦子里浮現的,是在魯法斯平原上與白鯨的激戰。

喪妻的威爾海姆的叫喊與執著,參與那場戰斗的戰士們悲歎與憤怒的日子——這一切的起源,都源自于眼前的棺材魔女。

「為了什麼!你是為了什麼制造出那種怪物,制造出白鯨!?」

「——?大~的生物,不是比較有吃的價值嗎~」

「——呃、啥?」

昴的話咄咄逼人,達芙妮打從心底覺得莫名其妙的表情卻阻斷了他的怒意。這樣的態度讓昴氣勢空轉、呻吟不已,達芙妮則是越來越顯疑惑。

「白鯨,很大~喲?那孩子,拿來吃的話不是可以喂飽很多人嗎~?」

「你說什麼……?」

「大兔啊~不管數量要增加到多少都可以~。只要有那孩子在~大家都不用餓肚子啰~很厲害不是嗎~?」

「剛好相反,是很多人被大兔吃掉了呀!!」

達芙妮說的話簡直支離破碎。要是單純就她的字面意思來理解,就能知道她創造魔獸的理由在于想解決糧食問題。為了拯救受饑饉所苦的人們,因此催生魔獸供作糧食。——而那些魔獸,卻造成大量犧牲。

「你的貼心造成反效果了!什麼被魔獸喂飽,被吃掉的人還……」

「想要吃對方~卻沒考慮到自己被吃的可能性~這樣不會太任性了嗎~?」

微笑的達芙妮朝著苦瓜臉的昴說,口氣極為理所當然。

「————」

吞下這番話,努力去理解,而後終究了解到自己無法理解。

被外表和語言能通給騙了。以為這是人與人之間的對話。



但是,這是誤解。眼前的少女,絕對不是「人類」。

「那是動物的法則吧……」


弱肉強食——達芙妮的行動理念源自于此。而且她並非從強者吃弱者的世界中找到價值,她的焦點自始自終都集中在「進食」上。

艾姬多娜說達芙妮很危險,還說她是沒法對話的存在,現在昴知道理由了。

因為昴和達芙妮的價值觀天差地遠。

她是魔女,她們這些魔女,是在這世界上僅有七人的真正魔女。

「昴嚕也是……大家~不會把『暴食』想得太簡單了嗎~?」

「————」

「食欲啊~可是為了存活而擁有的最重要欲望喔~?畢竟~不滿足食欲的話就沒法活下去嘛~」

「————」

「就算沒有安穩,就算不被愛,就算不能吐露感情,就算無法保有自尊心,就算得不到想要的東西,就算沒有渴望什麼,也不會死掉不是嗎~。可是……」

「————」

「要是不吃東西~人就會死翹翹喔~?」

七宗罪里頭,唯有「暴食」與性命直接攸關。

「暴食」的真正意思,是沈溺在超出需求的食欲中。但是,此時此刻達芙妮所說的,卻是為了生存所需的食欲。

那是不容否定的真理。可是——

「你說的,有一部份是正確的。這我認同。可是,那跟……」

「昴嚕也試著餓到極點的話,一次就能懂了喲~就能知道達芙妮說的話的意思~就會懂達芙妮和兔寶寶是活在怎樣的世界里~」

餓到極點。確實拿這一點來當引證的話,昴就沒法回嘴。

昴不曾饑餓到性命垂危的地步過。在原本的世界,在現代日本的一般家庭里,基本上不會有糧食斷絕的危機。即使被召喚到異世界,也很快就遇到愛蜜莉雅,幸運地被撿回羅茲瓦爾宅邸。

這一生中從未為食物所困。因此,無法真正理解達芙妮的話。

——沒法了解現在也被饑餓難耐的痛苦給折磨的魔女的心情。

「請問,是你的饑餓,誕生了大兔這怪物嗎……」

「因為那些孩子啊~特別是在達芙妮餓到前胸貼後背的時候~參考這點才生出來的~……所以能夠理解它們互吃的心情~」

「……你都不會良心不安嗎?讓自己創造的魔獸品嘗到那樣的饑餓感。」

「——?就算兔寶寶肚子餓,但達芙妮吃了就不會肚子餓啦~?」

「……問你的我是個白癡。」

毫無交集。不管談到什麼程度,都不可能跟這魔女互相了解。

對達芙妮來說,即使是自己親生的魔獸,也不過是自己肚子餓的時候抓來食用的儲備糧食。自己誕生的,自己吃掉。終極版的自給自足——完全就是大兔的母親。

面對這樣的達芙妮,就算說破嘴可能也沒用,但——

「如果我說我想殲滅大兔,你能教我方法嗎?」

「咦~你想要消滅兔寶寶~?那孩子~很弱又方便食用,而且還會增加~是達芙妮的自信作耶~」

「既然你要強押吃或被吃這種弱肉強食的理念,那我希望你也能認同為了活下去而要殺掉對方的生存本能。」

達芙妮用超出常識的理論來鬧別扭,昴也用詭辯來反駁。

價值觀不同的話,根本沒法對話。乍看之下昴和達芙妮之間成立了一來一往的對話,但其實雙方都沒接住對方發出的話語。

不過——

「——大兔啊~為了尋找獵物就得仰賴瑪那喔~」

「……你這是吹什麼風?」

「因為~既然為了活下去就要吃~那就得認同為了活下去而殺啰~這不是~很合乎道理嘛~?」

達芙妮老實說出大兔的特性,讓昴嚇一跳。

沒想到達芙妮竟然認同昴剛剛的詭辯,還不住點頭表達贊同。一時嘴快的反駁,似乎彌補了價值觀的差異。

撇開為此驚訝的昴不管,身為魔獸之母的達芙妮,淡淡陳述小孩的特征。

「它們的習性是會被瑪那總量多的地方吸引~可以用很強~的魔法使者來當誘餌~就能聚集它們~到時,就能一舉消滅吧~?」

「……我聽說它會無限繁殖。難保不會有離開群體的個體吧?」

「就算數量多~意識就只有一個~。它們整個群體~共有一個意識喔~。它們並不具備為了不被消滅而采取行動的智慧~」

「這樣啊。既然如此,掃蕩之後不會發生災難恐怖片里頭那種幸存者又再繁殖的既定情節啰……」

那是怪物災難電影的約定俗成,以大兔的特性而言,可不是鬧著玩的。

不過,剛剛的情報對應付大兔有莫大幫助。雖然還沒有能夠確實除兔的方法,但已經夠作為奔走的依據,也稍微能看到光明。

「呼哇啊……達芙妮~可以回去了嗎~?」

達芙妮打個呵欠,朝滿腦在思考討伐大兔方法的昴這麼說。

徹頭徹尾走自己的步調——不,是對周遭沒興趣吧。

達芙妮跟大兔一樣,完全是只需她一人,其存在就已完結的魔女。因此,她對昴和大兔的未來不感興趣。

有的就只有不會飽足的饑餓感。這點,連對死後的她都意義重大。

「嗯啊。過程姑且不論,你說的很有參考價值。謝謝啦。——還有。」

一個是活人,一個是死人,而且活著的時代也不同。

若不是以這種形式,昴跟達芙妮會是絕對不會交錯的並行線。

所以說,撇除價值觀差異等種種,就這樣分開也不成問題。

本來不會有問題的——

「——我會消滅大兔的。白鯨已經被殺了。別抱怨喔,母親大人。」

「————」

「這四百年來,先不說你覺得好還是不好,它們肆虐了這麼久,已經夠了。——我要讓它們不留痕跡地消失。」

彼此之間有著價值觀的鴻溝——明知如此,昴還是這麼說。

因為很想朝玩弄自己到最後的魔女,放出不知碰不碰得到對方的箭矢。

而昴的宣戰布告,讓達芙妮產生之前都沒有過的反應。

「……不過是人類。」

沈吟里頭,失去了方才嬌滴滴的氣質。

魔女的嘴巴朝旁邊大幅咧開,頭一次展露「食欲」以外的明確想法。

「——辦得到的話~就試試看呀~」

裸露銳利牙齒,吐出紅舌後,「暴食魔女」愉悅地嗤笑。

7

「————」

被強風吹拂,昴不禁舉起手遮住自己的視野。

草原被陣風刮過。目光追著隨風起舞至空中的野花花瓣,然後看著花瓣被日光吞食,才收回視線。眼前是——

「——做出了無理的要求,抱歉,艾姬多娜。」

「用不著道歉。她們在這里,應該偶爾也要和我以外的人交談。當然,不是你這種人的話,就沒法站在我們面前了。」

「……我要吐了。」

「吐就能解決的話還好呢,可是有很多人沒法靠吐就解決。」

跟達芙妮交換、現身的艾姬多娜,就著開玩笑的舉動聳肩。

至少,昴在第一次見到艾姬多娜時曾感受到壓迫感,不過還不至于想吐。這點,在面對其他魔女的時候也一樣。

對她們的異常感到恐怖。但是,沒有本能上的拒絕。就是這股差距。

「那麼,達芙妮的話對你而言有收獲嗎?」

「這個嘛。……首先,在眾魔女中,你是讓我收獲最豐碩的。」

「哈啊……。唉呀呀呀,不行啦,真是的。竟然想用這種甜言蜜語討我開心,這樣看輕我,我會很傷腦筋的。」

聽到昴感慨深遠的回答,艾姬多娜對他嗤之以鼻。接著,魔女哼著歌,在桌子上張羅新的茶和像是餅干的點心。

哼得不是很好聽。不管怎樣,是個很好懂的魔女。

「不過,不知道是混了你的體液還是其他東西的餅干,我敬謝不敏。」

「我沒放頭發進去喲?」

「我不得不一一質疑你的發言啦!」

從今以後,再也不在這個茶會飲食了。昴在心中這樣發誓。

與下定決心的昴成對比,苦笑的艾姬多娜眯起眼睛。被她的暗色瞳孔凝視,昴不舒服地皺起臉。



「我不是很喜歡你那對像是看穿一切的眼睛。」

「假如只要用看的就能知道對方的一切,那我可以目不轉睛地看你看到燒焦的地步也無所謂喲。……話說回來,你到底有沒有自覺啊?」

「——?你講什麼?自覺?」

「狀況造成的扭曲啦。舉例來說……假如你有那個意思的話,就算對方是緹豐,你還是可以再度和她平心靜氣地交談。要是對方說想跟你聊聊的話啦。不是嗎?」

看昴歪頭不解,艾姬多娜拋出疑問。聞言,昴把頭歪向反方向,苦苦尋思。魔女想說什麼?還是想讓自己說什麼?

「……要是有事想說的話我會聽,但這怎麼了嗎?」

「你被緹豐搞得那麼慘耶?一般人是沒法接受弄碎自己的手腳還想殺了自己的人的,就算那些傷完全痊愈了。」

被她指摘的瞬間,昴頓時屏息。

這樣的反應,讓艾姬多娜興致盎然地加深瞳孔的黑暗。這段期間,昴慢慢想起怎麼呼吸。

「好像不是沒自覺呢。」

「……不就是有沒有注意到嗎。確實,我對我現在的想法有點不正常這點有所自覺。可是就算講出來,然後咧?」

差點被緹豐殺掉。但就算放任怒意,說出「不原諒她」這種話又能怎樣?

昴曾被雷姆殺死。也曾被拉姆割斷脖子。

盡管如此,昴還是原諒了她們。因為憐惜她們的心情勝過對她們的憤怒。與其待在沒有她們的明天,昴選擇與她們共度明天。

「當然,雷姆她們和才剛初次見面的魔女們的狀況不一樣。緹豐那家伙不道歉的話,我才不和她說話咧。幫我跟她這樣講。」

「……明白了。雖然不知道她是否聽得進去,或者還會不會想見你,但你的話我會好好跟她說的。」

昴抬頭挺胸地這麼吩咐,艾姬多娜則充滿志氣地擔下了這件事。點頭響應她的答複,昴突然俯視自己的雙手。

哪里怪怪的。手掌一張一握,昴詫異皺眉。

「怎麼著?總覺得癢癢的、怪怪的……」

「——看樣子,清醒的時間要到了。」

「清醒?……哦,嗚喔。」

昴感覺頭暈,上半身一晃。明明坐在椅子上,卻覺得像突然站起來一樣目眩,昴眨著眼,想知道發生什麼事。

清醒,意思就是會脫離夢之城堡。不過,奇怪的是——

「你不是說過,沒有你的許可是沒法離開這里的嗎?」

「是沒錯,但有例外。例如,外頭的人叫醒肉體的時候。……不過好奇怪。這次確實是聊了很久,但這種狀況不多見。」

「外頭叫醒我……?那該不會!」

聽了艾姬多娜的說明,想到可能性的昴驚訝得瞪大眼珠。

現在的昴,只有靈魂被邀請到艾姬多娜的夢境中。容器肉體現在應該還呈大字形躺在墳墓的石室里。內外的時間流動有差距,但昴估計是不可能有人察覺有異而進入墳墓的。

也就是說,最有可能叫醒昴的,就只有一個人。

「愛蜜莉雅正要叫醒我?不對,等一下,原本……」

此時,昴察覺到奇怪的地方。愛蜜莉雅確實在墳墓里挑戰「試煉」。因為昴在這里,就是在那段期間發生的事。

可是,假如「試煉」與夢之城堡是同時進展的話——

「你不是自封為『試煉』的考官嗎?為什麼會在這里?」

「嗯?」

「我的意思是,愛蜜莉雅也在挑戰『試煉』吧?可是,為什麼你沒去監督而是待在這兒?這不是很奇怪嗎。」

「……哦,那件事啊。畢竟,已經看到結果啦。」

「看到結果……」

直截了當的應對讓昴接不上話。因為他現在才察覺:艾姬多娜會對愛蜜莉雅的「試煉」漠不關心,是因為參照了昴的記憶。

就昴所知,愛蜜莉雅接下來的這三天,都無法通過「試煉」。

原本想說只要多花點時間就行,但現在時間卻被大兔所奪。

「所以說,她的挑戰結果我沒興趣。就算從錯誤中重來,也沒法期待她用三天就打破殼吧。或者,是你就有可能?」

「————」

「既然是決心要重複輪迴的你,有可能讓膽小的公主展翅飛翔喔?」

挖苦、諷刺的措辭,讓昴閉上眼睛。眼底浮現的是愛蜜莉雅因「試煉」而心碎啼哭的臉。為了讓她跨越「試煉」,要重複幾次的「死亡」,讓她露出那種表情多少次呢?

這樣的殘酷之舉是不該做的。這是昴的強烈希望。

「像是中了你的挑釁,真火大。不過我不會讓你再弄哭愛蜜莉雅了。」

「不……嗯,不是我弄哭她的喔。」

「為了這點,由我來挑戰你的惡質『試煉』。原本之前我就這麼打算了,是因為有妨礙所以才沒做到,但下次會成功的。」

「用不著講到惡質這種地步吧……」

艾姬多娜鬧別扭的抗議,頻頻朝昴的決心潑冷水。

不管怎樣,昴向艾姬多娜的宣告絕無虛假。

「試煉」正是昴在這一輪的期望。本來就已經跨越第一個「試煉」了,只要再突破第二個和第三個「試煉」,就能讓「聖域」從結界中獲得解放。

之後就是趕回宅邸,藉助碧翠絲的能力擊退艾爾莎她們。

為此不管要他挑戰幾次都行。再來掛心的是——

「——嘉飛爾。」

那個會獸化成大老虎的男人。只有對待他的態度,如今重來了也難以決定。

每次發動「死亡回歸」就會變濃的瘴氣,在昴和嘉飛爾之間衍生了爭端,這是事實。不僅如此,嘉飛爾絲毫不管壓倒性的力量差距,就朝拉姆、奧托和村民們揮出利爪。

即便乞求討饒他也充耳不聞——面對這樣的對象,即便狀況有變,但有辦法和解嗎?

「……沒辦法。」

至少以現在的心境,昴無法原諒嘉飛爾。當然,他不是自己要積極敵對的對手。如果可以,應該要避免與他對立。

憑武力不可能取勝。要拉攏他成為同伴,又沒那麼簡單。

「可惡,糟糕……意識真的在晃動。」

思考的期間,意識搖晃。在夢之世界,有種要陷入沈眠的錯覺。見昴這樣子,艾姬多娜也說:

「看樣子到此為止了呢。這次對我來說也是非常有意義的經驗。因為上一次你都沒發問嘛,這次稍微見識到『強欲魔女』的厲害了吧?」

「是呢。……嗯,真的幫了大忙。不管是方針方面還是心靈方面。」

跟上一次相比,這次雖然待得比較久了,但跟艾姬多娜交談的時間還是很短。

這段期間,昴呈現了許多自己不曾給別人看過的面貌。最重要的是坦白了「死亡回歸」一事,以及修複了被吃而死的心靈創傷。

被魔女拯救到這種地步,在外頭的世界就算被懷疑精神狀況也不奇怪。

「以魔女之力重複『死亡』再接關,又被其他魔女拯救心靈啊。」

「怎麼?」

「沒事,剛剛是我自言自語。——艾姬多娜,我還想再來這里的話要怎麼做?」

「————」

「死亡回歸」讓昴一定會回到墳墓。

可是,要被邀請進艾姬多娜的領域,必須要符合資格。這次是強烈的求知欲與拼命掙紮為契機,得到了開啟夢之門的鑰匙。

「我知道這很任性。可是,未來還會有想要借用你的智慧的時候。你博學多聞,再加上……」

「——知道你的『死亡回歸』,是吧。」

「……嗯,就是這樣。」

之前沒人知道昴的「死亡回歸」,更遑論在知曉的情況下商量事情。但眼前的魔女艾姬多娜就可以。

艾姬多娜比昴還聰明,是為了通過這次的輪迴所必需的力量。

「被人拜托倒也不賴。不過,活人不應該太信任和仰賴死人。尤其對方是魔女,就更是如此了。」

「意思是,不行啰?」

「沒說不行呀。只是覺得恐怕很難吧。」

面對眼中帶著灰心和期待的昴,原本苦笑的艾姬多娜繃緊臉頰。

「受邀至茶會的條件會越來越嚴格。第一次是看我高興,第二次開始就不能這樣了。你已經被邀請第二次。條件是發自內心的求知欲大到傳到我這邊。第三次的求知欲又要比第二次更強大。——你覺得辦得到嗎?」



「就是聲音要比這次還大。也就是說,要死得比被兔子吃掉更具有沖擊力啊……就算是假設而已,我還是不太想啦。」

原本在這次的時間點,自己迎向了足以叫人發狂的「死亡」。

在忘我的境界,仿佛自存在的根本撼動靈魂的莫名咆哮——要凌駕其上的話,那將會抵達何等痛楚與喪失感的盡頭啊?

「你拒絕的話,這可能就是你最後一次見到我了。不過,如果你是按照計劃挑戰『試煉』的話,就不在此限。」

「——?哦哦,這樣啊!還有這招!」

昴拍手。他懂艾姬多娜想說什麼。就是除了茶會以外的交談機會。

跟第一次的「試煉」一樣,既然魔女會等在第二、第三個「試煉」里,那只要昴代替愛蜜莉雅挑戰「試煉」,就能在那兒見到魔女。

「在那兒就行、嗎。話雖如此,總不會在那里招待人喝茶吧。」

「如果你說什麼都要的話,我也是可以在那邊泡茶啦……」

「不了,看到制造過程只會更讓我喝不下去,所以還是算了。」

昴一伸掌拒絕,艾姬多娜露出至今最失望的表情。

不知道是什麼促使魔女提供自己的體液給他人服用。不會是自己的一部份變成他人的一部份會使她興奮吧?真是罪業深重。

不管怎樣,至少掌握了下次見面的機會。再來,離去之前該做的事還有一件。

「差不多要真的清醒了。艾姬多娜,在那之前麻煩了。」

「——?」

「唉喲,就是那個呀!茶會的代價啦!你自己說的耶!」

「啊,哦,代價。當然,魔女茶會的附屬物。要是忘了可就傷腦筋了。」

有一瞬間為她是否真的忘記了而著急,不過艾姬多娜這麼說完後妖豔微笑。

要是平常,昴是很想在這邊提議「等自己出人頭地以後再支付」好讓對方忘記代價的事,但這次的代價里頭包含了「誓約」,所以不能等閑視之。

更新誓約,在保留與艾姬多娜開茶會的記憶下,回到夢境外頭。

要是最糟的狀況發生,忘記了與達芙妮的對話的話,等待著自己的就只有再度被大兔食用殆盡的未來。

「上一次,是要你保密茶會的事。這次,既然你希望解除那個誓約,又接受了我的熱情款待,那就得跟你要求相對應的代價。」

「一想到你的幫忙,我就很怕要支付什麼。」

「像是你死後,靈魂要被收集到這里,跟我們開永遠的茶會……」

「抱歉啊。我是不會死的。」

「對喔。越來越覺得『那個』的執著很討厭。」

這應該只是玩笑話,但以終極選項來說還是高得讓人膽寒的代價。永遠留在這里跟魔女度過,光想就止不住顫抖。

假如取代的提案是那種等級的代價——昴還是感到很不安,艾姬多娜則是朝他伸出手,說:「既然如此,之前就注意到了,那就選這個吧。」

說完,艾姬多娜的手指觸碰綁在昴手腕上的白色手帕。

是佩特拉給的,就算到夢之世界也跟了過來,約定好要平安回去的信物——

「什麼那就選這個……這只是手帕耶?又沒什麼特別的。」

「既然沒什麼特別,那給我也沒關系吧?不過就是手帕嘛?」

「不,是沒錯啦……可是這個是……」

艾姬多娜固執緊咬不放的態度,讓昴邊護住手腕,邊含糊其詞。

手帕所代表的約定,要在還給佩特拉的時候才算完成。因為內含佩特拉祈禱昴旅途平安的願望,所以不能輕易交給別人。

安全回去後把手帕還給佩特拉,對昴來說也是目的之一。

「而且,代價是物理性道具很奇怪吧?這里可是精神世界,就算拿到外頭世界的東西也沒法用吧?」

「直覺很敏銳呢。確實,你就算在這把手帕交給我,回去外頭時,你手腕上的手帕也不會消失。不過,手帕里頭有心願。」

「手帕里有心願?」

跟昴的比喻性想法不同,艾姬多娜一臉認真,肯定地點頭。

「送你手帕的人,是發自內心在擔心你。祈願你平安無事的心情,會成為保護你的力量。我那個時代也有這種咒語,可不能小看喔。」

「我才沒小看咧。……不過,這樣啊。」

昴連同手帕握住手腕,感受那個可愛少女的關懷。溫暖的心情盈滿胸腔。

一定要將少女從悲劇的命運中拯救出來。昴重新說給自己的心靈聽。

「這里雖是我的領域,但並非一切都隨心所欲。就像不能對你隨心所欲那樣,我也拿那手帕里頭的心願沒轍。所以用不著擔心啦。」

「你的引言叫人在意,不然,你是要拿這個手帕的什麼當代價?」

「確認其中那份心情的存在,還有小小的干涉……吧。」

回應昴的疑問後,艾姬多娜用玉指觸碰佩特拉的手帕。接著魔女靜靜閉上眼睛,低著頭站在他旁邊。

這距離感和魔女的香氣叫人不舒服。快點結束啦。雖然內心這樣祈禱,但不知情的艾姬多娜花了足足十秒才抽身。

「好。這樣一來,我確實收取代價了。這是我跟你的新誓約,不要忘啰。」

「……話是這麼說,本來『忘記』才是我們之間的誓約呢。」

用挖苦來帶過尷尬,昴遠離艾姬多娜一步。

昴的視野已經扭曲,除了艾姬多娜以外,世界早已變形。

「那,多謝了。下次在『試煉』見吧。」

「要是你能順利挑戰墳墓就好啰。」

沒進展的事卻被她干脆地點明,昴不禁苦笑。然後,這次真的有脫離夢境的感覺——

「——菜月·昴,假如你真的來到第三次的茶會。」

「咦?」

被漂浮感包圍的瞬間,身影逐漸消失的艾姬多娜說了些話。

逐漸霧化的魔女對反問的昴投以微笑。

「——到時,換我有事想問你。」

「————」

最後用這啟人疑竇的話當告別,魔女消失在昴的視野中。

胸口留下煩悶的感覺。不過,昴揮別它,抬起頭。

漂浮感消失,分不清是上升還是墜落。

只知道夢結束了。而在夢的盡頭懷抱的決心是——

「——下次,不會搞錯的。」

帶著覺悟喃喃自語後,先是劃開水面的聲音,接著視野一口氣化為純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