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第二章『我知道地獄是什麼樣子』



1

「所以說,愛蜜莉雅大人就把愛哭鬼毛帶回來啰。」

「什麼啦,那個『愛哭鬼毛』聽起來很像童話故事的標題耶……」

愛蜜莉雅安慰哭得抽抽搭搭的昴,這段溫情卻也丟臉的時間終于結束。

而在墳墓外頭迎接兩人的拉姆聽了事情經過後,脫口而出的就是前面那句話。但遺憾的是,自覺很丟臉的昴已經沒有頂嘴的力氣。

「發下那種豪語沖進去,結果卻跟白天一樣昏倒,給自己應該要拯救的愛蜜莉雅大人添麻煩。……你到底是活來干嘛的?」

「雖說我沒力氣回嘴,但有必要窮追猛打到這種地步嗎!?」

「就是呀,拉姆。昴很擔心我。這份心情才是最重要的。」

歎氣聳肩的拉姆直接表露輕蔑,對此昴表達抗議,恢複精神的愛蜜莉雅也為他說話。

她站在昴身旁,挑起秀眉說:

「難得他進來幫我,卻不小心在里頭昏倒,之後又不安到哭出來,這樣是很丟臉沒錯……」

「愛蜜莉雅醬?愛蜜莉雅醬?我又要哭啰。」

「可是!這陣子都是我被昴救……所以說,昴這樣子展現自己的弱點,也讓我松了一口氣。」

愛蜜莉雅手貼胸膛這麼說,昴忍不住屏息。

她把昴講得太好了。昴一直以來給愛蜜莉雅看過多次丟人現眼的樣子。不是只有這次,而是從相識後就持續至今。

「愛蜜莉雅醬這麼說讓我既開心又害臊,不過我不是很想讓愛蜜莉雅醬看到這一面耶。」

「咦,為什麼?」

「因為我希望讓愛蜜莉雅醬永遠看到我帥氣無比的樣子。其實我很希望你忘記我是個弱小丟臉又無可救藥的家伙。」

「真是的。就只是看到一點脆弱的樣子,我又不會因此討厭你。」

手插腰又鼓起腮幫子的愛蜜莉雅說,昴苦笑帶過。

愛蜜莉雅的話柔情似水,只是昴的虛榮心拒絕向這份好意撒嬌。這跟愛蜜莉雅的個性,以及害怕讓人感到失望的不安都無關──是昴的堅持。

「哼,好意思講。嚎啕大哭之後才這麼主張,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我每講一句,大姊你就要酸我一下……」

「好了好了,菜月先生也別回嘴了。拉姆小姐這樣的態度正是她感到擔心的另一面。因為不知道里頭的狀況,所以拉姆小姐特別焦急……噫噫!」

一臉得意的奧托,被拉姆瞪了一下就立刻安靜。她真的是因為這麼可愛的理由而不開心嗎?好奇的昴凝視拉姆。

「干嘛?」

「……不,沒事。」

但一被利目瞪視,他就立刻放棄了。跟奧托相比損傷比較輕微,是因為習慣拉姆的程度有別。不管怎樣,拉姆和奧托溫情迎接平安歸來的昴和愛蜜莉雅。既然如此,剩下的問題就單純只有──

「────」

別開的視線盡頭,是雙手抱胸的金發青年──嘉飛爾。看到他,昴很努力才把臉頰僵硬的反應隱藏在懶散的表情里頭。

昴對嘉飛爾的感情複雜到了極點。與魔女之戰,兩人曾一度攜手合作過是事實。而他慘烈的死法如今還烙印在眼底。昴想認同這點。

──但是,卻也記得他在之前的世界里屠殺過村民。

那些記憶讓昴沒法卸下警戒。更何況,現在的昴才剛「死亡回歸」。嘉飛爾敵視昴的原因就在于魔女的瘴氣,而剛「死亡回歸」時的瘴氣最為濃厚。

他的下一步會是什麼呢?面對這樣緊迫盯人的昴,嘉飛爾兩排牙齒互敲,說:

「你往里頭沖的時候啊~老子還以為會怎樣咧,平安回來就好了。所謂的『嘉芙嘉隆的果實風吹不掉』,不是笨蛋還辦不到哩!」

「好痛!喂,等一下,很痛!我說會痛啦!」

嘉飛爾豪邁地笑著,同時粗魯地拍昴的肩膀。

他的巴掌威力大到連骨頭都痛得發麻,昴害怕地心想:「他該不會在眾目睽睽下動手吧!?」然而從他的笑臉卻感受不到他有這樣的企圖,單純就是歡迎平安無事歸來的昴和愛蜜莉雅。這倒是有點,不對,是相當出人意料的反應。

「就……就這樣?」

「啊~?想怎樣啦,是要人摸你的頭來安慰你這個愛哭鬼嗎?」

「你安慰我到底是誰會有好處啦。是說,不是這樣……沒事。」

吞回已到嘴邊的話,免得打草驚蛇。至少,現在的嘉飛爾沒有敵意。這是值得慶幸的事。

「應對你以及我的體味才是現下的煩惱根源……」

「那是怎樣……把本大爺和你的體味相提並論,很惡心耶。」

「──。想想自己的道德缺陷,就乖乖接受吧。不說這了,詳細的事先坐下來再聊吧。不然要一直站在這里聊天嗎?」

「說的也是。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想必累了吧……」

「愛蜜莉雅醬!」

愛蜜莉雅贊成昴的意見,同時又重提愛哭鬼話題。「對不起啦。」昴的哀嚎惹來她的吐舌道歉。

看在可愛無比的份上就原諒她的調皮,不過昴心中又有了新的想法。

──這次的愛蜜莉雅和之前不一樣,沒有因為「試煉」失敗而擾亂心神。

而這個變化的契機,在于昴的精神狀況比愛蜜莉雅還要糟,盡管說來丟臉,但至少現在的她在看過過去之後,還堅強地保有心智。

這樣的心境是否能給予「試煉」好的影響,還是個未知數──

「──但有一試的價值。」

「菜月先生?怎麼了嗎?」

「沒事。」

一群人為了改變談話地點而邁開步伐,奧托呼喚慢了大家一步的昴。聳肩回應他的呼叫,昴快步追上他們。

──愛蜜莉雅沒有因為「試煉」而心靈受挫,嘉飛爾也保持中立態度。

在「聖域」的輪迴,每一次重來都有不同的面貌。這次也不例外,但卻是「聖域」輪迴中最好的起頭狀態。

「再來就是由我在這狀況下測試看看,看能帶回什麼啰。」

不想死得一無價值。必須有效利用「死亡」。

所有的「死亡」都有意義。在這個世界里,在「聖域」不斷累積的「死亡」也一樣。

所以說──

「從那團影子里頭帶回來的東西,也是有意義的。」

微微作疼的腦袋,角落還留有與他人攪和在一起時所感受到的記憶。

──善加利用那個,應該就是邂逅魔女,以及那次「死亡」的意義。

2

離開墳墓的一行人,跟之前一樣前往目前暫居的琉茲家。

在會客室交談──與「試煉」相關的話題沒有太大變化。跟之前最大的不同,就是愛蜜莉雅積極地參與這次會議。

之前愛蜜莉雅都在使命感與恐懼過去的心情中左右為難,一直都處在憔悴得一看就知道她在勉強自己的狀態。不過這次不一樣。

「今天真的很抱歉,讓大家擔心,還給昴添了莫大麻煩……不過,我正視到必須做的事了。」

在會議最後這麼表明決心的愛蜜莉雅,不知道讓大家有什麼看法。但昴可是驕傲到想鼓掌。事實上他也鼓掌了。

就這樣,這一天的會議結束,大家解散,為明天作准備。

「愛蜜莉雅醬,今天就好好休息睡飽飽吧。要是睡不著,我可以陪在你身邊直到天明……」

「不用啦,我沒事。比起我,昴也該好好休息吧?畢竟你今天白天和晚上都在墳墓里昏倒嘛。」

「啊,說的也是呢。嗯,你說的對。我也有察覺啦。」

送愛蜜莉雅回寢室結果被這麼提醒,昴邊抓頭,邊含混地笑。

因為愛蜜莉雅在這一輪有所改變,因此墳墓里的事──也就是昴接受「試煉」還通過第一「試煉」的事,就沒對大家說出口。

讓愛蜜莉雅知道昴通過了自己沒能跨越的「試煉」的話只會讓她自責,昴擔心她會有這種不必要的想法,所以就沒說了。而且這一次愛蜜莉雅堅強地保住心智,說不定挑戰第二次會有不一樣的結果。昴忍不住這樣期待。

就算結果相同,光是知道這點就算是收獲。所以有一試的價值。

──畢竟,這次的昴不再將重心放在攻略墳墓上。

只要挑戰墳墓,就能在「試煉」中再度遇見艾姬多娜。她毫無疑問是救星,但現在的昴沒資格去見她。

沒有新情報,也沒有成果,一切都准備不足──在這種狀況下,就算見了艾姬多娜,也只能去撒嬌而已。而只有撒嬌的關系,昴是敬謝不敏。

因此昴必須要累積「東西」,讓自己有臉去見她。為此



,現在的昴最該先做的,就是證明在腦內主張存在的「記憶」是否為真。

「拉姆,我有點事,可以借點時間嗎?」

「下流。」

「你也太快做結論了!」

跟愛蜜莉雅分開後,昴叫住要去收拾客房的拉姆。

借住在琉茲家的是愛蜜莉雅、羅茲瓦爾和照顧他們的拉姆這三人。

本來昴今晚應該要去大聖堂和阿拉姆村村民過夜的──

「今天不是有說好嗎?挑戰墳墓前所做的約定,還記得吧?」

「當然。不過毛會記得真叫人意外。明明在墳墓里很忙呢。」

言外之意就是在里頭又是大哭又是昏倒,昴聽了閉上嘴巴。「愛哭鬼毛」這件事已經被大家盡情調侃,但現在比起這個,還有更重要的事。

「總之,約定……就是撥出時間和羅茲瓦爾大人對話吧。」

「這個約定,因為我的私人因素,希望往後延。相對的,我有事想拜托你。」

「下流。」

「不要一直重複找碴啦!」

眼神輕蔑的拉姆歎氣。雖然不到毀棄約定的地步,但那是對昴擅自延後會談明顯有意見的態度。盡管如此,她聳聳肩後,說:

「──好呀。反正羅茲瓦爾大人也有說要讓毛圖個方便。就算有卑劣的企圖,到時後悔的也是毛本人。」

「雖然給你講成這樣,但我可沒怎麼用下流的目光看過你喲!?」

「是呢。畢竟毛看拉姆的眼神中沒有獸欲,而是更曖昧不清的情感。」

突如其來的發言讓昴困惑,不過馬上就了解了話中的意思。而且帶給昴等同被人從死角痛毆的沖擊。

因為拉姆的意思是:昴看著拉姆的眼光像是透過她在看著「某人」。

為了避免如此,自己明明有小心注意的──

「可悲的表情。因為不會讓人不愉快,所以之前才沒講出來。」

拉姆對昴的動搖眯起眼睛。那不是厭煩或嘲諷,而是稀釋淡化到肉眼看不出來的憂慮,但反而像利劍刺進昴的胸口。

外貌一模一樣,個性卻天差地遠。不過,兩姊妹都很溫柔。

「────」

其實內心很想對拉姆吐露關于雷姆的一切。

你有個你很溺愛的妹妹,現在就躺在羅茲瓦爾宅邸里醒不過來。好想把自己對她們的心情和回憶全都坦承布公。

──但昴知道這麼做的結果:還是存在著拉姆會犧牲雷姆的世界。

那一瞬間的失望與心灰意冷,使得昴說不出口。

拉姆舍棄雷姆,姊姊放棄妹妹,這種失去親情的世界,簡直要讓人發狂。

「……要拜托拉姆什麼?」

「嗯,咦?」

「少閉著嘴巴一臉蠢樣了。讓毛鬧別扭不是拉姆的目的。拉姆只是想完成羅茲瓦爾大人的指示。為了這個才聽聽毛的話罷了。」

「這樣,幫了大忙……其實,是關于嘉飛爾的事。」

仰賴拉姆難得的慈悲好意,昴終于進入有事請托的主題。話題中出現的名字讓拉姆微微蹙眉。

「毛跟嘉飛怎麼了?」

「──。是之後可能會有什麼。接下來我在暗中活躍的時候,那家伙很有可能來干擾。所以說,要是你能絆住他腳步的話……」

「趁隙從後頭叩一聲敲下去,是吧。」

「要是這樣做了,不是被踹就能解決的吧……」

其實,嘉飛爾的強大對只是普通人的昴而言根本無法與之較勁。在經曆了第一次對峙、他進入獸化狀態以及魔女戰這三次戰斗後,就能充分體會到。

就算拉姆使出誘惑術,結果也一樣吧。這點拉姆似乎也持相同看法。

「嘉飛對拉姆著迷是事實,但這跟那是兩碼子事。嘉飛強到爆炸這點用不著拉姆說明吧。」

「是啊,一旦干起架來他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解決所有人。」

「所以才讓他熱臉貼冷屁股。不過是嘉飛還敢那麼自大。」

跟口氣相反,提到嘉飛爾的拉姆眼中泛著沉穩。無法判讀淺紅色瞳孔透出的情感,昴乾脆放棄去解讀。

嘉飛爾是障礙,是必須翻越的高牆。只能全力以赴,不能從容面對。認定他是敵人,深信最適合攻略他的人是拉姆,所以才拜托她。

「……眼神很討厭喔,毛。」

只是昴的沉默思考,惹來拉姆的低喃。而且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她的視線變得冰冷。

「來到這里……不對,是不知道你在墳墓里看到什麼,不過一定不是好東西。現在的眼神比起透過拉姆卻在看『某人』的時候還要惡劣無比。」

「……麻煩不要胡亂瞎猜。我只是在墳墓里頭睡著而已。做的夢是不差啦。」

夢──浮現腦海的是與白發魔女艾姬多娜的邂逅。

和艾姬多娜對話僅三次,沒法說光憑這樣就了解她的一切,不過她的存在對昴來說分外重要。

在少之又少的機會里,心靈被拯救,得到前進的力量,甚至還被救了一命。

能夠坦承並討論「死亡回歸」的人──光這一點,就是莫大救贖。

「────」

昴的黑瞳和拉姆的淺紅色瞳孔互相凝視了片刻。

感覺被魔女拯救一事會被責難,于是昴用視線否定這樣的針砭。雖然不確定意思是否有傳達出去,但拉姆突然別過目光。

「……嘉飛就由拉姆來牽制。毛就快點去進行鬼點子吧。」

「嗯,拜托了。……不好意思。你的看法沒錯,這我也知道。」

為了化解尷尬氣氛而補上這句話,昴不等回應就離開了房間。

一出建築物,吹拂「聖域」的暖風就搖晃昴的瀏海。聞著混在夜風中的草香,昴慢慢走向森林。聚落的篝火已經熄滅,但多虧還有月光,才不至于迷路。

就這樣走了一陣子,突然從琉茲家那邊聽到像是口哨的聲響。

「……該不會是用那個在呼叫嘉飛爾吧。」

假設吹口哨的人是拉姆,那就能想像被呼叫的人是嘉飛爾。那感覺比較像是飼主和寵物,而不是男女關系。

不管怎樣,很感謝拉姆願意幫忙牽制嘉飛爾。現在比起擔心他們兩人的關系,還有更優先的事項。

──為了確認那件事,昴走過稱不上道路的路,進入森林深處。

3

「記憶」所造成的抽痛增強,昴用深呼吸來忍耐。

咬緊牙根,額冒油汗,在前推的視野中對照「記憶」與景色。用雙手撥開茂密的枝葉與藤蔓,前往連野獸都厭惡的深綠深處,不斷地往里頭前進。

陣陣抽痛的「記憶」──那是被影子吞噬,于所有存在被溶解攪拌的混濁中看到的一絲光明。

混濁,那狀況只能這麼稱呼。在影子中被攪拌、溶于黑暗的昴在那兒和眾多「意識」混雜在一起。那些恐怕是被魔女的影子給吞食的犧牲者的意識。昴脫離他們,是在要被攪在一塊之前。

之後的奮戰只是徒然殞命,但重要的不是昴的生死。──藉由影子的擁抱接觸到他人的「記憶」,並帶回了一部分才是最重要的。

「記憶」非常片段,還混雜了錯誤的解讀和推測。這是許多人類混在一起會有的弊病,但利益卻是無限大。

因為昴這一條命可以帶回的量遠超過弊病。

「再來就是確認那個『記憶』了。……總覺得細節很模糊。」

四周景色一片綠,目的地是被隱藏在森林里的設施──昴怎麼也找不到曾無預期造訪過兩次的那棟白色建築物。

第一次是被嘉飛爾監禁在那兒,第二次是透過輝石之力而轉移到那兒。昴不知道那棟建築物的真正用途,但「記憶」卻不斷傾訴。

傾訴那個地方有著「聖域」的一部分秘密。相信這說法的昴繼續前進──

「──找到了。」

在森林深處找到了年代久遠的建築物後,昴擦去額頭上的汗。

悄悄佇立在濃綠里的建築物,散發著詭異氣息拒絕他人進入──不,被排斥的不只人類,連動物、昆蟲,一切都是。

證據就是在找到建築物的瞬間,昴就被刺鼻臭味給薰到皺起臉。

「嗚惡……這股臭味還在呀。」

用袖子掩住口鼻,多少減低吸入的臭氣。對嗅覺敏銳的動物來說,這一招非常有效。事實上,除非是有所目的的人類,不然應該是不會有生物想進去。

「可是,我要進去。……正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昴緩慢慎重地接近建築物入口。石砌建築物已存在很久,但似乎跟墳墓一樣,不用擔心會坍塌。從沒有門板、可以自由進出的入口往



里頭看,確認沒有人的氣息後,就侵入其中。

屋內很昏暗,但天花板的裂縫讓月光照進室內。憑藉月光保持眼界,昴仔細地邊調查牆壁和地板,邊往里頭走。

被監禁期間和之後的轉移,昴來過這里兩次,但每次都沒有余裕好好調查建築物,想說之後再來調查。像這樣,因為將該做的事挪到後頭而感到後悔的經驗很多。雖然那也是因為有這個當下,才能感到後悔──

「這個,牆壁的凹陷處……這是,『記憶』中的……呃啊!?」

眼皮深處有火花飛散,昴淚汪汪地確認到那和「記憶」一致。

繞過一遍的設施,最里頭有個比中途遇到的房間還要大上不少的空間。這里正是昴被綁架監禁的房間。房間里頭有面牆壁,顏色像被漂白一樣極不自然,在上頭還發現可疑的凹陷處。凹處很明顯是人為刻意制作的。戰戰兢兢確認的昴,覺得那似乎是嵌入物品用的。

──不,不是覺得,是「記憶」知道。知道這里要放上輝石。

「放上去,會變怎樣?」

從懷里取出法蘭黛莉卡交付的藍色輝石。昴把讓自己轉移兩次的輝石,慎重地放進凹陷處。

這樣子會引發什麼?或是什麼都不會發生──才這麼想,就發生了。

「──!?」

手一放掉,輝石便光芒四射。炫目的藍光讓昴屏息,立刻用手遮住臉。接著才慢慢地看向光芒。

「……喂喂。」

不覺失聲。以凹處為中心散發的藍光逐漸變弱。而光芒消失的地方──不對,消失的是原本的白色牆壁。

原本有凹處的牆壁消失,產生隱藏在後頭的另一個房間入口。而看到那個隱藏房間當中的東西後,昴說不出話來。

房間正中央端放著一個大約雙手可以環抱的巨大水晶。

──在美麗的藍光水晶內側,關著一個蜷縮身體的少女。

「這、這是……」

昴搖搖擺擺地踩進房間,接近水晶。

目光離不開。眼前的光景超乎現實,美到讓人無法移開目光。

少女就在透明湛藍的水晶里被展示,顯得悲愴無比。給人的感覺像冰雕,但跟只要融化就能解放的冰塊不同,水晶只要沒被敲破,便是永恒不碎的。而且,敲破這水晶,就等于敲碎少女的性命。

殘酷的美術品,整顆水晶最關鍵的少女──其長相很眼熟。

「……這是琉茲小姐嗎?」

在水晶里頭擴散開來的修長淺紅頭發。包住還年幼的肢體的連身裝。在抱膝蹲坐的姿勢下屈起身體。睫毛很長,閉著眼皮的樣子看起來就像睡著了。

那毫無疑問是「聖域」的代表人物琉茲•畢爾瑪。

正確來說,或許該稱為與琉茲有著同樣外貌的少女。

「不單單是水晶。這個房間的氣氛,該怎麼說呢……?」

被金屬台座支撐的水晶綻放淡淡光芒,微微照亮整個房間。昴的眼睛習慣黑暗後,靠那微弱的光芒環視整個房間。

眼前的光景,給昴的印象是詭異的實驗室。

當然,這個世界與機械無緣。這個地方也不例外,室內看不到大型設備。然而,昴確實從這個地方接收到「實驗室」的印象。

這個印象恐怕不是出自于觀察,而是奠基于「記憶」。

而答案八成──

「──來到這里就知道。我是這麼覺得,有說對嗎?」

「……這可不好說。毛寶期望的答案,老身沒自信有喔。」

「這種藉口在來到這里的時候就不管用了吧。」

回過頭,昴朝著出現在入口的人苦笑。聽了他的話,略顯疲憊的微笑臉蛋──竟然有兩張。

一手拿杖和昴交談的是琉茲•畢爾瑪。而另一人是──

「白天轉移時,為我帶路的女生……是嗎?」

「────」

貫徹沉默和面無表情,長相與琉茲一模一樣的少女沒有回答昴。

她跟琉茲不同,沒有拿杖,服裝也只有一件白色貫頭衣,跟帶昴到墳墓的少女一樣。只不過無法斷定是同一人。

彷佛要應證昴的推測,琉茲搖頭。

「恐怕不是吧。這姑娘負責看守這里。在森林和毛寶見面的不過就是另一人……『聖域』的一部分耳目。」

「『聖域』的耳目……就像監視網吧。整個琉茲小姐的集團,有複數用以監視森林。所以說,在這兒發生的事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昴的話帶著確信,琉茲微抬眉毛,接著點頭。

「聖域」的耳目──這個說法,使昴在之前的輪迴所產生的疑問獲得解答。

在前前次的輪迴,讓昴逃離這個設施,離開「聖域」的計畫──拉姆和奧托所擬定的計畫,嘉飛爾究竟是如何看穿的?

而答案就是,利用許多琉茲所組成的「聖域」監視網。

「老身怎麼也想不到,這件事會暴露給來到這里才半天的毛寶知道。老身住在這里非常久了,但從未有事讓老身這麼驚訝過。」

「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我能找到這兒都多虧了『記憶』。」

「記憶,又是個奇妙的答案。到底是誰的記憶來著?」

「這個嘛,誰知道呢。──八成是知道這里的某人的『記憶』吧。」

琉茲訝異皺眉,昴卻不坦承「記憶」來源。並不是故意使壞,而是他判斷繼續闡明會很危險。

這個「記憶」是被「嫉妒魔女」的影子擁抱後所得到的情報。坦承出處的話,極有可能觸犯到魔女的禁忌,因此不能跟琉茲說。

不過,相信「記憶」、認為來到這里就會有進展的昴所采取的行動就另當別論了。

昴相信來到這里,一定會接近「記憶」所主張的琉茲秘密。

「事實上,琉茲小姐就上了我這個釣餌的當。這未必是有勇無謀吧?」

「真是一把豪賭呢。都沒想過被嘉寶發現的話會怎樣嗎?」

「想過啦,所以請拉姆絆住他。現在的嘉飛爾,應該因為被心上人呼喚而一臉好色樣吧。這段期間,就是我與琉茲小姐的約會時間。」

「是不知道約會是甚麼意思……不過我們不會違抗現在的毛寶。老身和這邊的姑娘,都隨毛寶你高興怎麼處置。」

「讓步成這樣我反而沒法處理啦!首先,我只是想問話。可以的話,還希望你之後能幫個忙……」

狀況擺在眼前。甚至可以充分想定,視情況而定,可能會跟嘉飛爾敵對。

就實際層面來說,不知道琉茲和嘉飛爾的意見一致到何種程度。因此過度期待和信任是很危險的。

「──用不著擔那個心。老身說過了吧,不會違抗毛寶說的話。」

但面對昴的擔心,琉茲像是提醒般重複這麼說。

話中的重量讓昴著實困惑不已。而琉茲朝著這樣的他淺淺一笑,斜視站在身旁、跟自己有相同臉蛋的少女,說:

「不能違抗強欲使徒。──因為那是身為琉茲•梅耶爾複制體的我們所被賦予的契約。」

有氣無力的笑容里帶著些許看開的意思,她這麼說。

4

離開實驗室的昴被帶到即使在「聖域」也是被孤立的一間房子。

既不能回聚落,但要繼續在充滿刺鼻臭味的地方繼續話題又叫人猶豫,所以對昴來說這是穩便的好地方。雖說事情進展得有點太過順利──

「疑心病真重。這種個性會因為操勞過度而早死喔。」

「這可沒法當笑話,疑心病不管是重是輕,不行的時候就是不行啦。」

昴認真環顧屋內,琉茲苦笑歎氣。接著她放下杖,改拿茶壺准備泡茶。

「隨便坐。老身先去泡茶。」

「泡茶我來就好了吧?我被拉姆訓練過,所以多少有些自信喔?」

「想請毛寶做的事多不勝數,不過現在可不行哪。」

眯著眼睛笑的琉茲,看著坐在床上的昴,和捏著昴的衣襬不放、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女。

昴正猶豫著該怎麼稱呼琉茲本人稱之為「複制體」的少女時──

「很黏我……肯定才沒這麼好的事咧。皮可是不打算讓我逃跑吧?」

「稱呼姑且不論,她沒有惡意。就當作是對使徒的特別優待,好好接受就行。就當成是想偷偷惡作劇結果受到懲罰了,也不是不行喔。」

「被說是惡作劇,害得我果敢挑戰的認真感一口氣變弱了……」

舉止老成的琉茲忠告,使得昴一臉不開心。琉茲將冒著熱氣的茶杯遞向昴,接著坐在椅子上和他面對面。

「茶很燙,吹一吹比較好



喔?」

「我又不是小孩子,不會急著喝結果被燙到啦。」

「是因為老身身旁有個老是靜不下來的貓舌頭,所以才習慣提醒。」

揶揄的說法,是在講嘴巴怕燙的嘉飛爾吧。

聽琉茲的提醒,輕輕把才剛沖泡好的茶湊近嘴邊,濕潤一下乾乾的舌頭後,呼了口氣。仔細想想,像這樣攝取水分是在「死亡回歸」之後,也就是在墳墓清醒之後頭一次。其實喉嚨相當地乾渴。

就這樣快快喝完茶,昴用力放下茶杯,說:

「喝完了。雖然才剛提過不穩重的話題,但可以快點進入主題嗎?」

「還真急性子。不過,老身沒有拒絕的理由和資格。隨毛寶高興。」

「這麼老實幫了大忙。……感覺最有可能讓你這麼老實的理由,也就是那個『強欲使徒』是什麼東西?」

昴直率地丟出最新的疑問,作為問答的開始。

第一次聽到的詞彙,其實連問都覺得多余。畢竟那一聽就深深覺得一定跟「強欲魔女」有關。

「────」

聽了問題,琉茲閉目沉思。當然,不是談話才一開始就拒絕要求,不過這份沉默是她內心糾葛的表現。

不久,琉茲吐出與外表不搭的枯槁氣息。

「……毛寶應該知道這個地方是誰親手創立的吧?」

「誰親手喔,羅茲瓦爾家的……不對。」

昴反射性回答,但話說到一半就察覺不對而搖頭。

「聖域」的管理者是曆代的梅劄斯家當家,現在由羅茲瓦爾繼承這個職務。可是記得有聽說管理者和創建者是不同人。

「創立這里的是『強欲魔女』……艾姬多娜對吧。」

「沒錯。這里是魔女建造的土地,是為了完成她的目的、實現她的夢想而創建的實驗場。」

「實驗場……嘉飛爾也說過類似的話。」

那是在昴一行人剛抵達「聖域」,前往聚落時嘉飛爾說的話。

他稱呼這里為不管用的實驗場,還說是「強欲魔女」的墳墓。那時比較重視魔女這個字眼,于是就沒去在意實驗場是什麼意思。不過那個實驗室給人的印象,以及看過水晶的現在,已經叫人無法忽視那單字的意思了。

「如果這里是魔女的……艾姬多娜的實驗場,那究竟是在實驗什麼?」

「實驗內容嗎。關于這點,成功案例現在就在毛寶眼前喔?」

琉茲提起嘴角,誇張地攤開雙手。昴對這態度屏息,洞察琉茲的發言──其中的意涵後,看向琉茲和皮可。

「在這兒進行的實驗,成果就是琉茲小姐和這女孩嗎?」

「──魔水晶內不是關著一個跟老身很像的小姑娘嗎?」

「……是啊,根本是一模一樣。該不會琉茲小姐和皮可跟她是三胞胎吧?」

「假如只要臉一樣就當成姊妹的話,那三胞胎這個數字不夠用喔。」

「不夠用?」

「有點少。」

你一言我一語的像在開玩笑,琉茲巧妙地帶過真相。但琉茲不說清的數字──昴早就知道複制體超過二十人。

但在這邊說破毫無益處。重要的是她與那個實驗室和被複制體之間的關系,以及在「聖域」進行的實驗的細節。

「那個水晶……叫魔水晶是嗎。里頭的女生跟琉茲小姐的關系是?」

自動帶入新單字的昴毫不猶豫地切入核心。面對這問題,琉茲看向沉默的少女。

「這問題的答案不是只有老身。這個姑娘跟我立場是一樣的。」

「也包含魔水晶里頭的女生吧?」

「不對,只有她不一樣。只有她是例外,因為她是本尊。」

無法消化被流暢告知的內容,昴詫異皺眉。

「本尊?本尊到底是怎麼……」

「莫急莫急。老人家講一件事就得搜尋回憶,要有耐心地奉陪啦。」

「都到這地步了,除了口氣以外,別突然就表現得像是老人家啦。從旁邊的皮可無臭無味來看,你這股老太婆味除了調味以外很明顯地什麼也不是。」

「呼嗯……這是可悲的誤解。因為對老身來說,構築成當前樣子的一切全都是十分重要的、所謂『獲得的個性』。」

「獲得的個性?」

談話內容接連出現不可忽視的字眼。昴拼命運轉腦袋想要吸收,奈何琉茲不睬他,繼續說了下去。

「也是。無臭無味……如毛寶所言,這姑娘的內部是空空如也。而且老身本來也一樣。現在的老身不過是花費歲月,在空容器中灌注內容物而制成的玩意。」

「等等、等等、等等!話題進展的速度太快了!你是被創造出來的?本來是空的?重要的部分跳過沒講到,還有剛剛魔水晶里的女生才是本尊這個也沒講清楚!」

「魔水晶里頭的姑娘才是本尊,真正的、一開始的琉茲。──琉茲•梅耶爾。」

聽到名字,昴倒抽一口氣。見他遲疑,琉茲點頭繼續說下去。

「那姑娘才是真正的琉茲。其他人,包含老身在內,全都是琉茲•梅耶爾的複制體……冒牌貨罷了。」

冒牌貨。琉茲用這個字眼明指自己和其他複制人。

這樣的說明讓昴一時之間接不上話。她剛剛的說明,其實在昴目擊許多琉茲之後,內心就一直隱約存有這種假設。而之所以不去正視這個假設,只是因為昴不希望去相信罷了。

「認識的人」是複制人,生理對此感到嫌惡,這是來自于常識的偏見。

「知道是冒牌貨後,看老身的目光就變了?」

「……不知道。我很想說沒那回事。可是,想歸這麼想……要是問我能不能在當事人面前這樣斷言,實在是……」

畢竟這里是異世界,稱琉茲為複制人並不恰當。她誕生的方式,一定跟所昴想像的有根本上的差異。而且,就算她真是複制人好了,生命無貴賤。應該沒有分別才對。──明明大腦是能夠這樣理解的。

「我沒有自信能夠淡定點頭,所以沒法輕率發言。」

「毛寶真溫柔。而且天真又青澀……骨子里似乎太過老實了。」

這個回答應該不討喜,然而琉茲似乎很滿意昴的回覆。視她的反應為責備,昴凝視坐在旁邊的少女。

為求方便而被取名為皮可的少女正用毫無感情的目光看著屋子。她的手還捏著昴的衣襬,就像個洋娃娃一樣。──但她明明具備洋娃娃不可能會有的體溫。

「會感覺到有體溫,不過是暫時的肉體所擁有的機能。」

「暫時的肉體……她確實在這吧。我也能碰到她。」

「要從零創造出肉體容器並不容易。老身和這姑娘是用了什麼原理才能像這樣子存在,毛寶想像得到嗎?」

這測試人的話惹來想立刻得到答案的求知欲。不過昴克制這股欲望,埋頭深思。琉茲態度認真,為了用相稱的態度回應,昴動用擁有的所有知識。

「該不會是……瑪那?用那個做出像精靈那樣的身體?」

突然想起身旁的小貓大精靈,他的存在讓人想到這個可能性。

平常待在結晶石里的帕克,實體化的時候是用瑪那來形成肉體。不管是實體還是有體溫的暫時肉體,使用瑪那的話,不就有可能做出相同的事嗎。

昴的聯想讓琉茲佩服拍手。

「厲害。真虧毛寶想得到。明明沒人給予提示。」

「只是剛好靈光一閃。還有身邊剛好有精靈,所以才想到。……這個,是正確答案?」

「幾乎是了。我等複制體的肉體是以術式生成的模擬歐德為核心,再披上瑪那後實體化,形成這副身體。」

「那個歐德,跟空氣中的瑪那不一樣,是身體里頭原本就有的力量吧。」

「所有生物都有歐德。因此才會有靈魂就是歐德這種說法。」

稚嫩的聲音帶著沉重,告知的內容讓昴忍不住屏息。

被視為是靈魂的歐德,竟然可以用術式生成,這簡直就是──

「雖然講得這麼乾脆,但是,那豈不就等同是在創造生命嗎。」

「當然,是得齊備極為特殊的條件才有可能產生這種事態。但遺憾的是,老身的腦袋並無法理解個中詳細。──只要想做構築這個術式就是魔女探求的結果,是藉由實驗得到的成果即可。」

「太沒道理了。……那家伙其實很行嘛。」

創造生命,可說是足以與神匹敵的作為。成就這點的是非姑且不論,能夠實現這點是值得贊賞的能力吧。──沒錯,這個能力值得嘉許。

可是這件事,又和創造生命被認為是禁忌的印象有別。





那家伙是為了什麼而做這種實驗?下一個議題是這個。」

「呼嗯。」

「先講清楚,我是魔法門外漢。所以沒法完全理解艾姬多娜的作為有多偉大。不過我還是知道那很了不起。」

見琉茲雙手抱胸聽他說話,昴繼續下去。

「促使她做出這麼了不起的事的動機是什麼?契機為何?艾姬多娜為什麼要制造琉茲……琉茲•梅耶爾的複制人?」

最大的謎團,在于「聖域」里的琉茲•梅耶爾這名少女的立場。

自稱為現在的「聖域」代表的是眼前的琉茲•畢爾瑪。她的姓氏跟本尊不同。從之前的話就能知道她在這個地方度過了很長的時間。既然如此,那琉茲•梅耶爾呢?她與魔女是什麼關系──

「我突然想到一個可能性。」

「哦哦~願聞其詳。」

「在這類事情中最常見的一個很大的理由──琉茲•畢爾瑪因為某種原因而喪命,所以才想用複制人的方式讓她複活。」

挽回失去的性命,這不管在現實還是非現實都是在持續摸索的永恒難題。

對此難題,使用複制技術制造出代替品,重現死者生前的樣貌,是創作題材里頭常見的解決方案。而且大多時候,這種方式最後都以「即使肉體恢複,靈魂也回不來」這樣的失敗告終。

「根據琉茲小姐你的話和皮可的樣子來看,這里的實驗恐怕也是失敗了。就算外表一樣,內在也無法重現。」

即便如此還是不放棄,繼續制造複制人的話,這簡直是發瘋之舉。而且還重複失敗了二十次以上,持續尋求靈魂會不會蘇生的可能性。

可是要把這種心態歸類為執迷不悟,昴又做不到。

拼命努力想要挽回某人的性命,他不認為這有錯。即連當下亦仍在不斷奔波、尋求最佳未來的昴,沒資格說那是錯的──

「琉茲小姐你們,有資格責備她吧。」

「毛寶是指『又沒人拜托你做出老身來』,是嗎?那種乳臭未乾的抱怨,活了太久的老身說不出口。……而且,毛寶似乎把魔女想得太美好了。」

「把魔女想得太美好了?」

沒想到會被這麼說,昴不禁瞪大雙眼。「正是如此。」琉茲說的時候臉上帶著淡淡的寂寥笑容,慢慢搖了搖頭。

「不惜做這種實驗,魔女也要讓琉茲•梅耶爾回到這世上。所以說這名少女對魔女而言應該是無可替代的人……毛寶是這麼想的吧?」

「是啊……不然,還有什麼答案?」

老實說想不出有其他解答。耗費心思構築出能夠創造靈魂的術式,好讓少女回到這世上。光就這點看,少女的重要性就不言而喻──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可能性。

昴的結論再度讓琉茲搖頭,露出痛心疾首的乾笑。

「琉茲•梅耶爾就只是名村姑。出身是有點特別……但跟魔女一點都不親密,也沒有血緣關系。琉茲•梅耶爾對魔女來說就只是陌生人,連交談的次數都少到屈指可數。」

「────」

「對了,毛寶呀。毛寶剛剛推測這塊地上的實驗失敗了對吧。」

「──?嗯,是啊。」

琉茲中斷對話,把前不久的談話內容拉回來。昴很困惑,但琉茲卻趁他停頓時毫不猶豫地窮追猛打。

「這塊土地上的實驗並沒有失敗。老身說過了吧。──老身是成功的例子。」

「琉茲小姐是成功例子……?不,等一下!這樣很奇怪呀!」

被迫接受事實,昴伸掌外推,否定這番話。

琉茲的話太奇怪了。畢竟,她自己親身說明過。

「你不是說自己生來是個空殼,就跟皮可一樣。是後來才添加素材變成現在的自己。那這樣怎能說是成功呢?」

「唉呀呀呀,被面對面這麼說,就算是老身也會受傷喔?」

「少打哈哈!我很認真……我是認真這麼問的!」

昴認同自己的發言有欠體貼,但並不想因為這樣而原地踏步。

昴的話和氣勢讓琉茲微微苦笑,並輕輕觸碰自己的胸膛。

若按照先前的說明,她那薄胸里頭應該是沒有心髒在跳動。可是身旁的皮可卻散發體溫。究竟她們的體溫是從何而來的呢?

那是靈魂的證明,也是創造生命的行為,更是艾姬多娜的實驗成果──。

「──空蕩蕩的老身和那個姑娘,都是魔女實驗的成功案例。這話絕無虛假。」琉茲重複方才的話,昴也鎮定急躁的心情然後點頭。

琉茲•梅耶爾──魔女的目的並不是重現本尊,而是要空殼狀態的人偶。琉茲的話是這個意思。但那意味著什麼?

「那時候撲向魔女的女生全都跟皮可一樣。」

遵照嘉飛爾的指令,複制人不畏犧牲群起撲向渾身罩著龐大影子的魔女。是想要制作只會服從命令的人偶嗎?

那能算是願望嗎?那個白發魔女想做的是這個嗎?

「要說是出自好奇心也太扯了,但做這個是要干嘛?想要聽話人偶的話,綁架人來洗腦還比較快。不會是因為認為自己辦得到,所以就想做做看這種瘋狂動機吧……」

要是對方肯定的話,那到頭來也就是這麼回事了。可是不知為何,昴就是相信不會這麼簡單。

艾姬多娜制造空容器,做出毫無人心的肉體,從無到有,到底是為了什麼──

「──啊。」

一瞬間,片段的可能性銜接起來,讓人窺見可能性的盡頭所存在的答案。

那實在是太荒誕無稽,很想甩甩頭就忘掉。但是一度萌芽的想法,卻一把抓住昴的大腦不肯放開。

好奇心的化身──「強欲魔女」。要與這頭銜相符又合理的目的。創造沒有內容物的空容器的理由。為何器皿是空的──

「──當然是為了裝東西呀。」

既然空容器是完成品,那目的就是要在里頭放入「東西」。

而要拿來塞入容器的東西是什麼呢?想知曉世間一切,求知欲深不見底到被人稱作魔女的她到底渴望什麼?

魔女要放進空殼琉茲•梅耶爾的「東西」是──

「──要放的是人格、記憶、知識……也就是靈魂。」

做出推測的昴頓時感到口乾舌燥,而琉茲代替他說完。

眯起藍色眼睛,年幼的老太太用像在看遠方的眼神盯著昴旁邊的分身──不能說是分身,而是相當于她的姊妹的人偶。

「魔女在琉茲•梅耶爾的肉體里放入自己。也就是──」

「──某種長生不老的型態。」

──這個結論,方是在這個「聖域」所進行的實驗的真相。

5

長生不老。那是在古今中外的所有故事中都曾出現過、一種理想的生命型態。

永遠不會老也不會死,不用靠輪迴轉世也能讓「自己」留在人世間。明知那背離了生命的道理,但卻不斷吸引他人往這個生命的境界努力──

不過,這四個字除了誇張,也是極為陳腐的概念。

「長生不老……真意外,魔女也會想這麼庸俗的事。我以為長生不老是那種很……執著自己性命的小人物才會有的目標。」

「覺得愛惜性命的人是小人物,這是個人觀感;但至少魔女似乎並不輕視自己的性命。她像個正常人畏懼死亡,摸索可以遠離死亡的方法。在大多數人的眼中,這種願望只能當作笑柄而已,但……」

「但艾姬多娜卻有能力去實現。結果,想到的就是這個嗎。」

低頭看坐在旁邊的皮可,昴感到無法言說的焦躁。承受視線的皮可毫無反應,保持沉默、表情空虛,像在等待指令。

「……假如真的是空的,那我還甯可她像個嬰兒一樣會哭呢。」

「那並非魔女的希望。魔女想要的就只是容器……老身也沒有人格,但一開始便擁有為了遵從指令所需的最低限度的知識。魔女似乎可以決定容器能從原本的村姑那兒繼承某種程度的記憶。」

把記憶和知識上傳到空容器中進行保存。

用簡單易懂的話說起來就是這樣,可是這又不是在搶救電腦資料。兩人是在談一個人類的人格、記憶、知識和靈魂。

「讓新容器繼承自己的記憶。之後每當身體老化不堪使用,就制作新容器再次繼承記憶,這樣確實是一種長生不老的方法。可是……」

假如能夠繼承人格與記憶,那的確可以說是克服了「死亡」也說不定。

如果人格能像資料一樣保存,就算出了什麼差錯導致容器壞



損,只要上傳到新的容器就能複活。

可以複制的人格,可以複制的肉體──艾姬多娜的長生不老法在理論上站得住腳。

像這樣解讀艾姬多娜心目中的長生不老法後,昴發覺了。

「啊啊,這樣啊。……是這麼一回事呀。」

「毛寶?」

心領神會的感覺突然沉進胸口深處,昴冒出乾巴巴的笑容。

他的笑容令琉茲皺眉,但昴沒有回答她。畢竟,說了也沒用。沒人可以理解昴現在的內心。

──除了艾姬多娜以外,絕對沒有人能理解。

「總算知道了。……你特別親近我的原因,終于啊。」

昴感慨地對著在眼皮底下微笑的艾姬多娜這麼低喃。

艾姬多娜的目的,就是准備繼承自己性命的複制人,將人格和知識──也就是靈魂移轉到里頭,進而實現長生不老。換言之,這是為生命准備「下一個」替用品的術法。

「──這跟我的『死亡回歸」差得可遠了。」

打從第一次見面開始,艾姬多娜就對昴有極大的好感。


熱情招待,千言萬語,縮短距離,贏得信賴。她的態度就是這麼明顯。

事到如今終于明白,那是魔女在喜悅。發現同類的歡喜。

「我了解你那時候的心情。……我也是,高興到都哭了。」

向她表明「死亡回歸」時,昴感到被救贖。真的是覺得世界看起來都不一樣了。

第一次迎接昴的艾姬多娜,一定也有這種感覺。所以她才──

「────」

理解到這邊,對她的作為也就沒有厭惡。不如說還湧起一股親近感。昴對魔女的感情,果然是遇到同類而有的感激之情。

渴望長生不老的艾姬多娜,和為了擁有未來而重複「死亡」的昴。

他們都違背了「生命」理應只有一條的真理。

若是這樣的話。──如果是這樣的話,真正能理解昴的,而昴也能夠理解的,除了艾姬多娜以外不就別無他人了嗎。

「……我知道琉茲小姐你的立場了,還有艾姬多娜想做什麼。那麼,在知道的情況下我想問你……艾姬多娜的目的有達成嗎?」

「目的,是指……」

「容器這方面,已經准備就緒。剩下的就只有讓自己覆寫上去而已。這個覆寫的過程有成功嗎?不,說得更直接一點……」

──艾姬多娜現在還活在這世上的某個地方嗎?

話說到一半就斷了,是因為猶豫讓舌頭停住。但是彷佛洞察了他的內心,琉茲搖頭,緩緩地搖頭。

「對魔女來說想必是遺憾至極吧。計畫失敗了……無人繼承艾姬多娜。」

「為、為什麼?是人格上傳……覆寫失敗嗎?」

「並非完全失敗。總之,魔女的計畫是以有瑕疵的形式達成了。」

「有瑕疵的形式,是指……」

「很簡單。……對容器來說,倒入的水過多,當然就會滿出來。只要溢出一部分,就稱不上是原本的存在,而是別的東西了。」

講到容器時,昴眨眨眼,看看琉茲,然後看向皮可。

「容器裝不下,不是身體大小的問題吧。」

「或許該說是靈魂的容量。人類本身都是適合自己靈魂的容器。而要接收『強欲魔女』,琉茲•梅耶爾這個容器的容量不夠。」

「這種事……在做之前,難道不知道嗎?」

「以老身來說,完全不懂魔女的想法。只知道魔女選擇的容器琉茲•梅耶爾無法滿足她的期望。結果,計畫失敗……誕生了嚴重的失敗作品。唉呀呀呀。」

琉茲一臉疲憊地聳聳肩,昴也持同樣看法。

艾姬多娜在最後的部分犯下了魔女不該會有的紕漏。認識當事人的昴雖然覺得確實是她會犯下的疏失──

「計畫因此失敗……可是複制人後來又增加了,為什麼?」

「……因為實驗室中裝著被複制體的魔水晶,只要累積了一定的瑪那就會自動生成。是魔女設定讓魔水晶本身有這樣的機制。」

「魔水晶本身……也就是說會自動制造複制人嗎?」

「結果,魔女死後徒留實驗室,時至今日複制人都還在增加。……以瑪那制造的身體不需要資源也能存活,這點至少還算是救贖。」

說完,親口表明不需飲食的琉茲發出聲音啜飲茶水。

「……雖然你好像在喝茶耶。」

「這是老身的興趣。是活得這麼久的期間所得到的個性之一。」

昴的無力吐嘈,獲得琉茲的輕笑。被那笑容稍稍救贖的昴吐出一口又深又長的氣,然後道出疑問。

「請問那個失敗的第一個複制人怎麼了?就算靈魂沒法全部塞入,但還是繼承了魔女一部分的記憶吧?就算不完整,但不也是有魔女的味道?」

「在朝容器倒水的時候,沒法選擇哪些是會溢出的部分吧?假如是不會對日常生活造成妨礙的瑣碎記憶溢出倒還好,若是給予人格重大影響的部分溢出的話,那就沒得救了。」

聽了琉茲拐彎抹角的說明,昴想像第一個成為失敗作品的複制人。也就是那成為了與魔女的設想相去甚遠的「東西」──

「那個複制人的人格有缺陷,但因為繼承了一部分的『強欲魔女』之力,所以引發了很嚴重的動亂。據說前前任的羅茲姑娘耗費苦心才處分掉她。」

「處分……這樣啊。」

「當然,要是失敗一次就放棄的話,那一開始就不會冀望長生不老。魔女反省了那次的失敗,思考下次能否改變注入的靈魂量。」

「以對象是靈魂而言,能浮現這種發想實在厲害。」

這也就是說,為了轉移資料,所以決定壓縮資料。在某種程度上,想成是電腦資料的容量一類的概念就能理解。但不知道電腦為何物,只靠「靈魂」也做出同樣想法的艾姬多娜確實非常厲害。

「不過從對話走向來看,還是失敗了……對吧。」

「非也。是魔女沒趕上。在轉移之前,就被『嫉妒魔女』吞食了。」

聽到魔女艾姬多娜的下場,而且願望最終沒能達成,昴不禁歎氣。

冠以大罪之名的六位魔女,她們的末路昴也知道。在夢之城堡短暫邂逅的魔女們,不過是被第七名魔女給消滅的靈魂殘渣。

抑或者,像那樣僅以靈魂的形態延續下來,是艾姬多娜的意氣也說不定。

「而在艾姬多娜亡故後,『聖域』就由羅茲瓦爾家管理。琉茲小姐也因此在這生活……我有說錯嗎?」

「跟羅茲寶相關的是對的,不過老身住在這兒是受到契約束縛。」

契約。這個字眼讓昴挑眉,產生過度反應。來到這里之後,只要跟這類單字扯上關系准沒好事。管它是契約、誓約、盟約還什麼。

絲毫未察昴的反應,琉茲深深歎息。

「老身是一開始的四個複制人中的其中一人。為了讓我們管理陸續增加的複制人以及『聖域』,因此被賦予知識和人格。直到現在,老身仍在繼續這任務。」

「意思是你出生之際就被賦予了任務和人格?」

「個性是後天培養的,不過一開始很困難。雖然沒有記憶,但是有任務。頭一次切身感受到活著的真實感,是在出生的幾年後吧。」

帶著苦澀的聲音,讓人不禁猜想她活了多久的時光。

琉茲的人生道路有多漫長艱辛,只有她本人知道。艾姬多娜死了四百年──那是昴無法想像的歲月。

「謝謝毛寶的貼心,不過用不著一臉難過。老身認為用自己的方式完成這個使命是有深遠意義在的。事態有千百種,但多虧有這里才能拯救大批同胞。維護這里確實是有價值的。」

說完琉茲微笑,讓昴有種胸口被堵塞的感覺。

被拯救的同胞,就是受到歧視和偏見待遇而無處可去的亞人族,也就是在這個「聖域」生活的居民。不管魔女的目的為何,對他們而言,這里就是安適之所,總算可以安居樂業的故鄉吧。

──但是這塊土地將在幾天後被魔獸的牙齒給啃得精光。

「────」

必須做些什麼。那是昴、只有昴可以辦到的事。

昴必須去做,因為有許多必須挽救的性命都在這里。

「那麼,該說的話差不多都說完了吧。聊天拖得意外的久。」

「要聽完琉茲小姐的辛苦,時間根本不夠用……是說,這麼一講,還沒聽到關鍵呢。」

琉茲啜飲早就冷掉的茶,昴朝她豎起一根手指。

是最後的問題,也是最初的問題,答案被往後延的疑問。

「因



為話題飄得有點遠,都給忘了,請問強欲使徒是什麼?」

「啊,對喔。對老身來說太理所當然,所以沒想到。」

「拜托了。要是不知道、不明白被這女生黏著的理由的話,我會沒法鎮定。」

斜眼看皮可,她打從一開始就始終沒反應,也不說話,卻又不離開昴。──這個答案,在于「強欲使徒」這個詞彙。

「回答我,琉茲小姐。不要打哈哈,就直接說吧。」

「也是……『強欲使徒』簡單來說,就是具有指揮我們琉茲•梅耶爾複制體的權利的人。其實雙方的立場都近似于魔女艾姬多娜的走狗……但因為有指揮權,所以毛寶的立場在我們之上。」

「慢著、慢著、慢著!我聽到不能裝作沒聽見的話!艾姬多娜的走狗是怎樣!」

「──?沒有自覺才奇怪呢。能夠直接到達魔水晶前面,就是因為毛寶被認定有資格吧。」

琉茲歪頭,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看到這反應,昴張口結舌,花了幾秒才穩定困惑的心情。

「……開頭就說過了,我會發現那里是順著某人的記憶。我只能請你這樣理解。跟魔女……跟艾姬多娜沒有關系。」

唯恐觸碰到禁忌,因此講到一半,昴就換個說法。聽了這說明,琉茲陷入深思,稚氣的臉蛋皺眉沉吟。

「嗯──可是,老身從毛寶的話中感受到強制力。那毫無疑問是毛寶身為使徒的證據。毛寶在墳墓里被魔女認可,有被授與使徒證明吧?」

「艾姬多娜在墳墓有給我什麼嗎……?」

回想與艾姬多娜的邂逅,但卻想不到也猜不著。

不記得有被她說是使徒,更不記得有任何任命或儀式行為。在那場夢中,昴所得到的,就只有少量知識、安心和恐怖體驗。以及──

「……該不會是多娜茶吧。」

「多娜茶?」

「魔女巧妙地將自己的體液偽裝成是茶,讓我喝了兩次……」

「吸收了魔女的一部分嗎。那就是確確實實的鐵證了。」

「那個家伙,真的都讓我喝了些什麼啊!!」

「好啦好啦。」昴氣到忍不住站起來,琉茲連忙勸慰。她對著憤慨的昴笑,說:

「不過多虧如此,狀況才會變這樣。也不全然是壞事吧?」

「瞞著我做這種小手腳讓人火大啦!她把別人的身體當什麼了!本來跟魔女扯上關系就有點麻煩了,現在又還強欲嫉妒的……」

硬是把「死亡回歸」的能力授與昴的「嫉妒魔女」也好,以及擅自讓昴成為自己的使徒的「強欲魔女」也好,魔女難道都是些這麼自我中心的家伙嗎?

一並想起「憤怒」、「傲慢」和「暴食」,到中途昴就放棄抱怨了。

「魔女都很任性自私……這我理解了。我對剩下的兩個也不抱什麼期待了……」

「不管怎樣,毛寶獲得指揮『聖域』里的琉茲•梅耶爾複制體的指揮權。老身也任憑使喚。毛寶這年紀的男兒會忍不住吧?」

「是這樣沒錯,但對象的外表卻還沒到我這個年紀呀……」

這種對有特殊癖好的人來說是垂涎三尺的權利,但給昴的話卻是暴殄天物。不過話說回來,若是用途僅限滿足私欲的話,那確實是能在昴的目的中派上用場。

而且,藉由得到這個寶藏,還清楚地知道一件事。

「──既然指揮權是使徒的證明,那『聖域』還有我以外的強欲使徒吧。」

這問題使琉茲沉默,不過她的表情已經透露答案。畢竟昴自己也已親眼見證過那個答案了。

指揮命令超過二十名的琉茲複制人,用在魔女之戰上的「使徒」。

「是嘉飛爾吧。那家伙應該也是強欲使徒。而且如果我的想像正確,使徒資格不見到艾姬多娜就無法獲得。」

而要和已經死去的魔女見面,舉世僅有一個方法。

「嘉飛爾曾進入墳墓,接受過『試煉』。……琉茲小姐也說過,只是接受的話是可以的。所以說,那家伙是使徒。」

嘉飛爾挑戰「試煉」的情境很容易想像:一定是魯莽又自信滿滿、意氣風發地沖進墳墓,希望解放「聖域」。

──因此,嘉飛爾有在「試煉」中面對自己的過去吧。

其結果,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但是就事實而言,「聖域」的結界沒有解除。所以嘉飛爾對「試煉」的挑戰果然是失敗了。

然而他卻成了強欲使徒。接受「試煉」後會被邀請至夢之城堡,和艾姬多娜對話,並締結契約才對。那麼,他們締結了什麼樣的契約呢?

推敲嘉飛爾的目的,想到的就是守護「聖域」,這是他貫徹到底的行為。只有這一點,不管在哪個輪迴里都未曾矛盾過。

可是,除去這點不談,他的言行舉止卻在每一次的輪迴發生矛盾。

「差異」在哪?是什麼原因讓嘉飛爾的行動開始瘋狂?這件事和他身為使徒是否有關──不,想太多了。

用不著過度關注在嘉飛爾身上。現在沒那種美國時間。

嘉飛爾那家伙是敵人。──只要當成是敵人就行了。

「琉茲小姐,指揮權的事會傳達給其他使徒知道嗎?」

「畢竟是肉眼看不見的變化。感受得到強制力的老身等複制體姑且不論,嘉寶應該是什麼也沒感受到。老身也不打算刻意提起。」

「那麼,就讓我刻意捉緊這一點吧。就算嘉飛爾問起,你也不准回答。」

「────」

聽到昴的指令,琉茲眯起眼睛。對此昴覺得胸口隱隱作痛。慢了一步才發覺那是罪惡感──無視他人意願強迫人服從,昴對此感到不舒服。

不想習慣的行為,可是只有現在必須忽視這種感覺。

「詳情我不能說,但這對大家而言是最妥善的捷徑。我跟琉茲小姐們的關系要保密。皮可她們也照往常一樣工作。……我們私底下往來的事不可以讓嘉飛爾知道。」

「因為要是嘉寶知道自家人跟外面的男人私通,沒法默不作聲吧。」

「這種說法充滿惡意,我真是罪孽深重……」

琉茲的回答不知是諷刺還是抱怨,聽得昴渾身乏力,卻也只能沉重接受。

──別忘記,要記住啊。要是想用什麼當免死金牌,就只會失去這一個世界。

──菜月•昴曾犯下的罪過,只有菜月•昴不能忘記。

「毛寶?」

「……沒什麼,幫了大忙。目前想問的事情就這樣。我想接下來還有希望你幫忙的事,到時就萬事拜托了。」

「老身不能違抗,所以任憑差遣。不管是要避開嘉寶還是當抱枕。」

「可以不要一直把我當成性欲旺盛無處發泄的男人好嗎!?我很不習慣耶!」

這樣回應琉茲的調侃後,昴接著要向身旁的皮可下指令。盡管煩惱了幾秒心想要講什麼才好──

「你就跟之前一樣,繼續當作『聖域』的耳目活動。有事的時候我會叫你。」

「────」

連頭都沒點,接受指令的皮可立刻站起,小跑步離開屋子。得到指令就像是如魚得水──話雖如此,表情卻是毫無干勁。

「我想跟琉茲小姐密談的時候,可以利用這個秘密基地嗎?」

「屋子借給羅茲寶他們的期間,老身都睡在這里。早上和晚上大多都會窩在這。要是不偶爾用用,沒有主人的屋子會壞得很快的。」

琉茲敲敲腰杆,昴大氣地邊點頭邊稍稍環視屋子。一開始被帶進來時也有想過:還真的是毫無特徵的平凡住屋。

不過要說和其他房屋有什麼不同的話,就是牆壁上掛著兩個盾牌──被打磨過的銀色圓盤,就像極力主張自身存在的圖畫一樣被裝飾在牆上。

「那是嘉寶和法蘭黛莉卡以前常常拿來玩的東西。」

「……小孩子拿盾牌玩?文化差真多。」

順著昴的視線看過去後,琉茲這麼說,昴則是苦笑。用盾牌玩耍的光景很難想像,嘉飛爾和法蘭黛莉卡的童年時光也同樣叫人難以捉摸。

「謝謝你,琉茲小姐。今後也請多多指教……我這可不是命令喔?」

「老身也不會壞心到這種地步。身為『聖域』代表,老身今後也會繼續協助毛寶。用不著擔心。」

離去之際,琉茲拐彎抹角的話讓昴狐疑,但是頂多就歪歪腦袋而已,沒有多余反應,然後就舉手離開了屋子。

在要離開前,昴突然回過頭。

「對了,既然本尊的姓氏是梅耶爾,那琉茲小姐的姓氏為何是畢爾瑪?那是從哪取來的?」

面對這問題,目送他的琉茲淺淺一笑。



那是虛幻脆弱到只要一碰就會瓦解的笑容。

「自稱是琉茲,是被植入的任務使然。因此,老身等人的個性只能在其他地方展現。好比興趣、嗜好還有名字……是說,毛寶呀。」

「……嗯?」

「如果不討厭的話,能否再問老身同樣的問題呢?──從明天開始。」

露出虛幻微笑的琉茲這麼請求,昴對此沉默。

不過,這個請求並沒有花多長的時間,就獲得了首肯。

6

和琉茲分開,昴一個人走在深夜的聚落里。

目的地是大聖堂──開放給來此避難的阿拉姆村村民使用之處,昴基本上都是在此過夜。大家幾乎都是雜居共枕,但村民們都沒有抱怨。這份堅強對昴而言真的是大有裨益。

「得想個辦法,讓大家平安無事地回到村莊……」

在喃喃自語的昴腦中,熟識人們的笑容在瞬間被染成血紅,被獸爪利牙殘酷殺戮的模樣──那是不遠即將到訪的未來。

犯人不是嘉飛爾就是大兔,不管哪一個,都無法逃脫「死亡」。

只將村民帶離「聖域」的話是沒問題的。只要以愛蜜莉雅接受「試煉」為條件,要求釋放村民即可,而且不會被拒絕。

「而且待在這里……他們可能又會亂來。」

在以前的輪迴中,村民群起協助拉姆和奧托,還為了救昴而耗盡心力。真的如同字面上的意思──不對,是形成了超越字面意思的慘劇,誕生了無可挽回的悲劇。

不想再有那樣的經驗,而且也不會再讓它發生。絕對不會。

因此,決定先讓阿拉姆村村民安穩離開「聖域」。為此,談判就會牽扯到羅茲瓦爾。而這問題早已確定可以解決。

除此之外,接下來得應付的問題則是──

「──昴?你在這里做什麼?」

「哇呀!」

從旁突如其來的呼喚聲讓昴猛然嚇了一跳。因為太過專注在思考,所以完全沒察覺到有人靠近。而昴這樣的反應也嚇到了對方。

「被嚇到這樣七顛八倒的,也太嚇人了吧。」

「七、七顛八倒都沒什麼人在用了……」

面對被嚇到而有點生氣地嘟起嘴唇的少女──愛蜜莉雅的話,昴用平常的詼諧回應。聽到他的回應,愛蜜莉雅手插腰說:

「討厭,昴你真的很油嘴滑舌耶。害我白擔心你了。」

「我沒有做什麼會讓人擔心的事,沒問題啦。……不過,愛蜜莉雅醬的擔心讓我很開心,要是這麼掛念我的話,不管有多掛念都行。就算在睡夢中我也會去見你的。」

「對不起,我不太懂你在講什麼。」

快速重振精神的昴真的油嘴滑舌起來接近愛蜜莉雅。

在殘月照耀下,有別于方才分頭時的裝束,換上一襲薄薄睡衣的愛蜜莉雅充滿如夢似幻的氛圍,讓昴臉頰發燙。

「你簡直就像妖精呢,愛蜜莉雅醬。」

「啊,不可以喲。那樣說是講人壞話,就算是我也會生氣的。」

「我只是誇獎你像妖精而已耶!」

「──?可是,妖精是邪精靈的一種吧?就算說是稱贊也騙不了人。」

「求、求愛被文化差異給阻擋了……」

愛蜜莉雅不聽昴解釋,鼓起臉頰這麼說。但在瞥見沮喪的昴後,她長歎一口氣。

「好啦好啦,玩笑到此為止。……昴做什麼弄到這麼晚?」

「那是我要說的話。我不是跟你說今晚就別熬夜了,好好休息嗎?怎麼卻大半夜的在外頭走來走去……要是帕克在的話,會說這樣對美容不好喔。」

「這個嘛,說的也是……嗯,我沒法辯駁。」

昴用重複發問來隱瞞今晚得到的情報。琉茲的出身和魔女的事都沒必要讓她知道,那只會給她多余的負擔。

不過愛蜜莉雅在晚上出來走動著實叫人在意。面對問話,她低垂眼簾。

「其實呢,跟昴講這種話蠻丟臉的,大家解散後,我完全睡不著……所以就出來吹吹夜風散散步。想說讓心情鎮靜一點。」

「……果然『試煉』讓你很不安?」

「沒有啦。……不對,或許有。不過,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所以走來走去看能不能找出是什麼在作祟。要是這時候……」

話說到一半就中斷,垂下眉尾的愛蜜莉雅擠出一個自嘲的微笑。

沒說完的話,用不著問昴也知道是什麼。愛蜜莉雅想說的八成是──要是這時候帕克在就好了。

「……結果,我終究只是替補人員呀。」

「什麼?」

「沒事,愛蜜莉雅醬……你很偉大喔。其實你應該是很想逃走的,可是你卻沒被挫敗,還挺身對抗,讓我非常敬佩。」

機會僅有一次,但愛蜜莉雅沒有輸給逃跑的心情,而是勇于持續挑戰。成果或許不好,但是她努力要完成使命的姿態,昴一直看在眼里。

所以這是昴的真心話。

他尊敬愛蜜莉雅、拉姆、奧托還有村民們。

也很敬佩帕克、羅茲瓦爾、琉茲、法蘭黛莉卡他們。

因此,必須跨越嘉飛爾、艾爾莎、魔獸使者以及大兔這些障礙。

「怎、怎麼這麼突然?突然這樣講……會嚇到人的。」

「一點都不突然。其實我一直都這麼想,現在只是終于說出口而已。要是能講更浪漫的話就好了,但這里就僅用月夜兩個字先忍耐一下吧。」

聽了昴的話,愛蜜莉雅眨眨藍紫色雙眸。她的樣子讓昴微笑,像要擁抱夜空似地攤開雙手。

「雖然不知道我的話能給你多少力量,但我要把我的心情說出來。愛蜜莉雅你行的,你一定可以克服。有我支持你。」

「昴……」

「要是我說的話帶給你的力量,有帕克的一成那麼多就好了。」

她其實想要的是家人的安慰,昴不知道自己能幫上多少。但聽了昴的話,愛蜜莉雅握緊胸口的結晶石。

「……嗯,謝謝你。真的給了我很大的勇氣。」

「有稍微幫上愛蜜莉雅醬嗎?」

「什麼稍微,不要講那麼奇怪的話。昴一直都幫我很多。……像今天,我失敗了,可是……」

「可是,明天一定會不一樣的。是這樣,對吧?」

昴閉上一只眼睛眨了眨眼。愛蜜莉雅先是闔眸吐氣,沉默了幾秒後點頭。

「──嗯,我會努力的。所以說,為我加油吧。」


「好喔!」

昴豎起拇指,朝著溫柔微笑的愛蜜莉雅露齒一笑。

這個回答讓愛蜜莉雅加深笑意。雙方笑顏以對了一會兒後,一起走向聚落。平靜的時間過去,然後出現在眼前的是岔路。

昴走向左邊的大聖堂,愛蜜莉雅去右邊的琉茲家──兩人今晚將在此道別。

「那,愛蜜莉雅醬這次要好好休息喔,因為你的美貌受損可是世界的損失。」

「這種說法簡直就像帕克。昴才是,熬夜的話會長不高喔。」

「我也差不多到了成長期結束的時候了,用不著擔這個心啦!」

苦笑,互相揮手。兩人就此道別。其實很想送愛蜜莉雅回去,但又不知道拉姆牽制嘉飛爾的工作會持續多久。要是一個不小心和嘉飛爾打照面的話,事情就會變得麻煩,因此只能不情不願地放棄擔任別有用心的護花使者。

──尤其只要跟愛蜜莉雅在一起太久,決心就會變鈍。

「……大家似乎都睡得很熟呢。」

走完夜路,昴小心翼翼地踏進大聖堂。

建築物里頭,氣氛類似禮拜堂的大廳就只有微弱的蠟燭光當照明,村民們就在里頭的各個空間里安穩入眠。睡在大廳的幾乎都是村中男性,女性、孩童和老人則是睡建築物內的寢室──簡陋過頭的個人房,但聊勝于無。

村民沒有抱怨待遇,而是遵從自身的良知行動。竟然能做到這樣,昴很敬佩。還連累了同行的幾名旅行商人,內心實在是過意不去。

「都這種情況了,還對我有特別待遇,實在是抬不起頭啊。」

考量到大家都已熟睡,昴輕手輕腳地走到廣場最里頭。那邊有為昴空著的一個空間,還蒙受村民的好意,備好床墊、毛毯跟枕頭。

雖然昴堅決推辭過,認為自己的睡處和大家待遇相同就好,但拗不過村民。

「──菜月先生,你回來啦?」

「哦哦哦,抱歉,吵醒你了……好像不是這樣子。」

聽到壓低的聲音,昴轉過頭看向緊鄰旁邊、鼓起的毛毯──不,是裹著毛毯的奧托。他似乎窩在毛毯里頭,仰賴拉格麥特礦石的光芒在看書。



「你那麼晚才回來,我很擔心呢。很怕你一個不小心在森林里迷路遇難咧。」

「才不可能吧。……你該不會在等我回來?」

「這才真的是不可能呢。我只是在計算滯留在這兒的旅行商人們在這段期間蒙受的損失,該向邊境伯求償多少金額才算恰當。搞得比我想得還要晚,正想著也該休息了。」

奧托邊說邊蓋上手上的書,將發光的礦石放回皮袋。由于少了微弱的照明,他的表情也變得黯淡模糊。

只是即使看不到臉,也能知道他是在撒蹩腳的謊言。

「你是保護過頭的老媽子嗎……」

「好歹說是父親吧……不對,我不知道你在講什麼。」

用隨便的說法蒙混帶過,裹住毛毯的奧托背向昴。不知道是不是覺得再說下去會穿幫更多;但他若是自以為還沒穿幫的話,也挺可悲的。

朝著他的背影歎氣,昴躺在自己的床墊上。一把毛毯拉到胸口,出乎意料的睡意就立刻上身。

不打算睡太久,但身體意外地似乎很需要休息。

「菜月先生,今天一天辛苦你了,有什麼事的話可以找我商量。」

「……這家伙在講奇怪的夢話,好惡心!」

「我說,這是對擔心你的人該有的態度嗎!?」

忍不住大聲起來的奧托馬上用手掌摀住自己嘴巴。很幸運的,周圍的人沒被剛剛那一聲給吵醒的樣子。

「還不乖乖睡覺。要是因為你吐嘈導致村民暴動的話可就麻煩了。」

「那個,我並不是在開玩笑……」

「知道啦知道啦,我知道啦。──所以不會對你說的。」

後半段的聲音是只留在嘴巴里的囁嚅,旁人根本聽不見。

面對什麼都不肯說的昴,奧托雖然不滿,卻也只能安靜,不久後很快就睡著了。在那之前,昴感受著身旁的奧托,歎了聲氣。

奧托說的是真的。只要昴拜托,奧托一定會鼎力協助。他真的是個老好人,好到不適合當商人。

而昴親眼看到他因為人太好而慘死。所以,絕對不會找他幫忙。

並非仰賴愛蜜莉雅、奧托和阿拉姆村村民們的幫助。

是昴要賭上自己的性命去救他們。

7

在大聖堂睡了幾個小時,「聖域」就迎來黎明。

昴甩甩還有睡意的腦袋,催促意識清醒。即使睡眠時間短暫,但大腦和身體的疲勞有稍微緩和。至少這樣子就用不著擔心會從龍背上摔下來了。

「不過,到最後還是要仰賴你的奔馳技巧啦。」

說完,昴的手伸向站在旁邊的漆黑愛龍──帕特拉修。自昨天分開後的再會,帕特拉修開心地用鼻子湊向昴。這撒嬌的舉動惹來微笑,昴懷著感慨的心情撫摸它的頭。

「抱歉,才剛睡醒就突然拜托你工作。──又要請你跑一趟宅邸啰。」

聽到昴的請托,帕特拉修發出叫聲回應。在昴聽來像是在說「真拿你沒辦法」,因此格外感謝愛龍的寬宏大量。

──清晨,昴要掩人耳目地偷偷離開「聖域」。

目的是攻克羅茲瓦爾宅邸。昴訂立的方針是,宅邸的事要比墳墓優先處理。

嚴格來說,回去的目的是為了掌握宅邸發生的事和應對方法。按照現狀,昴對宅邸發生的事,比「聖域」發生的事還要不了解。

這樣下去沒法救任何人。因此,昴為了掌握情況,要返回宅邸。而且──

「要是了解狀況的話,也能拜托艾姬多娜。現在找她商量的材料還不夠。」

要怨歎自己的無知和無能為力,要等到采取行動以後。昴現在還沒有怨歎的資格。

准備不夠充分,不足以找魔女商量。但並非毫無希望。

「碧翠絲不是魔女教的人。……只有這點是肯定的。」

那是在前前次的輪迴中,羅茲瓦爾親口對昴說的。

碧翠絲持有的福音書,羅茲瓦爾說那是魔書「睿智之書」的次級品,但也明確地說那本書和魔女教毫無關連。

碧翠絲與魔女教無關,那麼她就不是敵人。碧翠絲是可以救的。

那對昴而言是希望。當然,碧翠絲的態度還有太多不自然之處,但現在最要緊的情況擺在眼前,就先忍著。現在先這樣就好。

「要是有方法可以救出碧翠絲還有雷姆跟佩特拉她們的話,宅邸就算破關。」

觸碰綁在手腕的手帕,昴將自己的目的化為語言。

若能知道應付宅邸問題的辦法,就能專注攻略墳墓,然後解放「聖域」。如果兩者的攻略方法都確定了,那就能突破這個雙重難關。

為此,昴不知道要犧牲自己幾次──

「──但那就是只有我才有的價值。」

用手指彈臉頰,昴道出自己的覺悟,刻畫在內心深處。

回去宅邸。這次在第二天的大清早就出發,是所有輪迴中最快的一次。以超乎以往的速度回宅邸,催促佩特拉她們避難。首先從這開始做起。

出發前,昴將唯一的掛念──把信塞進琉茲家的大門底下。內容是要給愛蜜莉雅的信,希望她別擔心。

「雖然是以重來為前提的世界,但這可不是偷懶的藉口……」

這次,昴沒有對「聖域」的任何人說自己要回宅邸。不過,因為有留信,所以愛蜜莉雅應該會告訴其他人。

讓村民回家,還有讓拉姆跟奧托同行的可能性都被撇除,這次只有昴一個人回宅邸。這樣的做法造成的結果應該很簡單明瞭。

盡管如此還是留下了信,主要是為了防止不必要的意外。要是昴突然下落不明,哪怕只有一丁點,「聖域」都免不了會陷入混亂。還有,昴想極力避免出現好比「有誰被派到宅邸」這類他所不樂見的變化。──但這只都是表面話。

除去這層表面話,真心話十分單純。不想讓愛蜜莉雅悲傷,僅此而已。

即使這是會消失的世界、會被自己拋棄的世界,昴都不希望愛蜜莉雅難過。就只為了這個,所以才留下信。

其實最好的做法,是自己留在這里。她昨晚的笑臉掠過腦海。

「──走吧,帕特拉修。抱歉讓你久等了。」

搖頭斬斷依戀後,昴跨上愛龍。握住缰繩出個聲,帕特拉修便輕叫一下,將頭轉向「聖域」外頭。

它雙腳一跑起來,「除風加持」立刻發動,昴感受不到地龍的晃動和風阻。帕特拉修以追上風的速度穿越了黎明之森。

「克雷馬爾堤迷路之森」在這頭聰明的地龍面前毫無用武之地。它的奔馳完全沒有迷惘。照這樣子,大概一個多小時就能出森林──

「──真是遺憾~這就是所謂的『可疑的貝爾貝從汁液就不同』啦。」

頭上傳來的聲音讓昴立刻拉扯缰繩。

接收到命令的帕特拉修立刻揚起煙塵緊急停止。停下的地龍警戒著降落在面前、雙腳叉開擋路的人,向對方嘶吼。

但對方面對它的敵意,卻是愉快地齜牙咧嘴。

「哈!大清早就這麼有精神。真的是很有勇氣的地龍呀。」

「……帕特拉修除了挑男人的眼光外,是個完美無缺的淑女。」

「就盡管疼愛它吧。──雖然你這家伙跟地龍不同,只是個王八蛋而已。」

獰猛的霸氣外露,他每踩踏地面一次,就讓人錯以為森林在搖晃。現身的青年──嘉飛爾朝昴投以強烈的壓迫感。

在這嚴厲的壓迫感下,昴吞下口水,然後舉起雙手。

「……我看到我們之間有著誤會。我想應該要解開。」

「誤會~?有那種東西嗎~?你就是要夾著尾巴連夜潛逃吧。薄情寡義的家伙。不然就是……」

停了一拍後,兩排牙齒用力互敲,嘉飛爾在話中蓄力。

「──有魔女臭味的你,為了耍鬼把戲而要外出吧,哼!」

鼻子皺起來的同時也裸露敵意的他這麼說。

對此,昴閉上眼睛,摸摸激動的帕特拉修的頭,然後下龍讓自己跟嘉飛爾高度相當。魔女的臭味──瘴氣的話題,果然是他敵視自己的原因。昴歎氣,但同時也感覺到莫名的不對勁。

為了讓這股未成形的不對勁更加具體,昴在模糊中羅織語言。

「剛剛,你提到的魔女臭味,我被很多家伙說過。」

「……嘿~是喔。是不知道其他的家伙心里怎麼想啦,明明這麼臭~」

「體味姑且不論,你是看到我行動才下判斷的吧。你這樣也算是幫了我。至少,離開墳墓的時候你放過了我,對吧?」

「────」

見嘉飛爾沉默,昴感覺心中的不對勁逐漸成形。

不對



勁的真面目──就是嘉飛爾指出瘴氣的時間點。為何不是在離開墳墓後立刻攻擊,而是現在?有可能單純是因為察覺到昴鬼鬼祟祟地行動,瘴氣和疑心連結在一起,化做敵意噴發出來──

「──如果是那樣的話,要是你肯講出來,我就誠心誠意地道歉了說。」

「────」

聽了昴的話,嘉飛爾散發的氣氛明顯改變。身後的帕特拉修微微嘶鳴,是地龍察覺危險的本能在作用吧。

不過就算沒有它的本能也能知道,嘉飛爾正以危險的氣勢在焦躁。

「被問到不方便的事了,你臉上這麼寫喔,嘉飛爾。」

「……住口。別再惹怒本大爺了。」

「那可不成。這叫『取貨順道撈一把』。雖然你要是沒出現的話我就會放著不管,但既然你人都出現在這兒了,我就要活用機會。──嘉飛爾,我就用你的表情猜答案。」

嘉飛爾的聲音一沉,取而代之的是臉上咄咄逼人的表情熱度益發加深。看著他的模樣,昴豎起三根手指,然後──

「你會不開心,我猜到的理由有三個。一個是瘴氣……但其實我有點懷疑。要是你的鼻子真的那麼靈,那昨天的行為就講不通。」

第一個理由是與瘴氣有關的疑問。嘉飛爾的臉頰微微抽搐。

「第二個,是發現我一大早就要閃人。我確實很可疑……可是這也很奇怪。你又沒有一直跟蹤我卻還能發現,簡直就像是有派人監視我。」

第二個理由其實早就問過琉茲並得到解答。嘉飛爾的瞳孔變細。

「然後第三個理由其實連接著第一和第二個答案。我在森林看到跟琉茲小姐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子。那女生──哦?」

第三個理由很明顯地以觸怒嘉飛爾為目標──話才講到一半,昴發現自己的視野上下顛倒了。

「──呃啊!」

緊接著,背部撞上硬物,哀嚎和氧氣都從肺髒被擠出。

背後感受到凹凸不平的觸感──因為被人用蠻力按在大樹的樹干上。貼在腹部中心的手掌,把身體舉到腳碰不著地的高度。

出手的嘉飛爾近距離瞪視痛苦呻吟的昴。

「──喂,你是在哪里看到的?」

「到處、都有……在森林、里頭……完全沒有、防備喔。」

「怎麼可能有這種事。如果不想變成稀巴爛的話就少唬弄人。」

頓時,壓迫身體的力道增加,內髒被擠壓的痛楚痛到昴淌口水。不管再怎麼掙紮,整個人就是文風不動。

「不准動,地龍。否則就把你重要的主人壓爛!」

想救痛苦的昴而有所行動的帕特拉修被嘉飛爾牽制住。地龍在他的威嚇下只能懊惱低吟,壓低姿勢伺機而動。

說起來,這是打從初見面起就處不好的兩人──一人和一龍。在之前的輪迴里,嘉飛爾是殺害帕特拉修的凶手,從這點來看也很明顯。

就只有兩名當事人不知道這件事──一這麼想,就覺得痛苦稍微緩和了。

「……你是怎樣?為什麼現在還笑得出來?」

「這……個是、回憶笑……啦。抱歉、啦……」

「──混帳,你瘋了。」

「嗚喔!?你干嘛……」

這麼低喃後,嘉飛爾突然放掉昴。來不及采取受身的昴直接摔到地面。正覺得對方搞什麼鬼而瞪向嘉飛爾的時候──他這才發現。

嘉飛爾的眼中帶有厭惡和些微的畏懼。

「嘉飛爾,你……」

「吵死了,瘋子。開什麼玩笑。你這小子想測試本大爺?」

「────」

昴不發一語,手貼喉嚨輕輕咳嗽。他感受到帕特拉修趕到身旁,也發現嘉飛爾往後退了一大段。

距離拉開。肉體和精神都大幅拉開距離。

「混帳,你知道你剛剛有可能被殺掉吧。開玩笑。用自己的性命當賭注然後還滿不在乎地笑出來?你根本就瘋了!」

「被說到這種地步我會受傷的。……我才沒有滿不在乎咧。」

虛弱地笑著回應嘉飛爾的話,昴抓抓自己的頭。

他這番話有一邊是對的,另一邊是錯的。實際上,昴的手在發抖,胃部痛到像是痙攣。根本稱不上是滿不在乎。

不過,他明知這樣是在賭命,卻依舊惹火了嘉飛爾,也是事實。

──嘉飛爾在氣什麼,是什麼引爆他的怒氣,昴要確認清楚。

這本來是決定以宅邸為優先的本次輪迴中應該要略過的調查。但是機會難得,現在不把握就沒有下次了。雖說結果毫無疑問是在玩命──

「──假如只要我的命就夠,那結果就是我賺到了。」

支付的犧牲只有昴的心靈的話,那真是太劃算了。若是能用這麼便宜的代價獲得通往最適解的拼圖,那不管幾次昴都願意豁出性命。

這份覺悟也傳達給嘉飛爾了吧。他一臉打心底厭惡的表情,咬牙切齒地說:

「有個家伙的眼神跟你一樣。本大爺最討厭那家伙。可以的話,老子超想把你的頭給捏爆。」

「那樣的話會造成對雙方都很困擾的狀況喔。可以的話,希望你大人大量放我走。」

「在這放過你,誰知道你會不會危害到俺們……」

「──我不會背叛愛蜜莉雅,也不會危害『聖域』。相信我吧。」

昴邊拍去身上的泥土邊這樣斷言,掃去嘉飛爾的疑慮。

這是一場賭博。嘉飛爾只要不猶豫,決定收拾掉昴的話,馬上就能要他性命。但是,要論斷昴這個人,則還有空間。

「────」

嘉飛爾猶豫了。只要跨過紅線,他的利牙就會毫不留情地咬過來。但是,這次還沒跨越那條紅線。

因此嘉飛爾迷惘到底該不該收起尖牙利爪──

「──你要放過我。可以這樣解讀嗎?」

「少得意忘形。快趁本大爺還沒改變心意前消失吧。」

放下手朝旁邊一站、讓出道路的嘉飛爾這麼說。帕特拉修對他這樣的態度不高興地鳴叫,不過昴伸手制止。

這場賭博可以說他賭贏了,也可以說他賭輸了。但無論何者,這次看來是沒有踩到嘉飛爾的紅線。

「既然都放過我了,可以順便回答我剛剛那三個問題嗎?」

「本大爺都說少得意忘形了吧。『格呂革不二言』的吧。」

「是嗎。那就沒辦法了。」

收到嘉飛爾不悅的回答,昴聳肩後爽快收手,接著跨上帕特拉修。嘉飛爾詫異地仰望他。

「你不想說,而我也沒有方法可以從你口中硬是問出來。也是可以苦苦哀求,但形勢不利,這次就算了。你就留待後頭解決。」

「這次……?留待後頭……?你到底在講啥……」

「不要覺得莫名其妙嘛,嘉飛爾。我知道你隱瞞著某些事,不過,我必定會揭穿的。絕對會。因為有其必要。」

昴平心靜氣地宣告,嘉飛爾聽得目瞪口呆。兩人視線交錯,可是這次昴不再怕他的銳利眼神。

昴和嘉飛爾眼神中的強度,以及彼此所處的立場,全都顛倒了。以暴力占壓倒性優勢的嘉飛爾,被昴深不可測的覺悟給震懾了。

彷佛拒絕承認這點,嘉飛爾再次用力敲響牙齒。

「……閉嘴。本大爺要是現在就讓你閉上嘴的話,那個『絕對』和『必定』都會消失。」

「真抱歉,那是『絕對』又『必定』會發生的。只要我不放棄,你隱瞞起來的秘密遲早會曝光。要恨的話,就恨自己的輕率吧。」

昴持續說著,不明話中真意的嘉飛爾被困惑給淹沒。

他不明白這個「輕率」的意義。畢竟那不是現在的他,是過去的「他」做出輕率之舉。而那亦是未來的「他」,也是已經不會到來的「他」。

──他們所見的現實不一樣。看得見的可能性數量不同。那正是隔閡。

「你還想要阻止我嗎,嘉飛爾?」

「本、本大爺……」

「有就有,不要拐彎抹角的。這樣只是浪費時間。沒有的話就多謝了。」

要是在這兒丟掉小命,就必須從昨晚的墳墓開始重來。要做到跟這一輪一樣的條件會很累。──但並不是不能辦到。

「王八蛋……你這混帳!到底想對這里做什麼!你想對我們怎樣!」

昴才想著他沒心要阻止,正要命令帕特拉修回轉的時候,嘉飛爾的怒吼就極其悲壯地響徹森林。昴歎氣。

「我的目的先前就已經講過了,幫助愛蜜莉雅。我沒打算危害『聖域』啦。……我並不打算對你們做什麼。」

昴的目的不是加害,而是伸出援手。



愛蜜莉雅他們不用說,里頭也包含了琉茲和「聖域」的居民。要加上嘉飛爾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在抵達目標之前,一定還會惹毛你很多次吧。這點先跟你道歉。抱歉啦。」

「聽不懂,聽不懂聽不懂聽不懂……聽不懂啦!」

嘉飛爾拒絕他無法理解的事。面對他的態度,昴看得很開。

要是他能理解就好了,可是又不覺得能讓他理解。

帶著放棄的歎息,點燃了嘉飛爾的憤怒,讓他爆炸──

「那高高在上的目光是怎樣!?有誰拜托你做什麼了!多管閑事……這里的事,老太婆他們的過去,你根本就都不知道!!」

「我會去了解不知道的事。我會這麼做就是為了去了解。」

「只會講漂亮話的你辦得到什麼!就只會傻笑跟癡人說夢,用好聽的話帶過問題的詐欺犯──!」

「────」

「不知痛也不知辛酸的家伙,少講得一副自以為很懂的樣子──!!」

嘉飛爾憤怒地吼叫,像是要殺了一臉了然于心的昴。

即將泛白的夜晚將嘉飛爾的痛罵聲逐漸吸收。響徹遠方的話語之刃讓昴握緊缰繩。帕特拉修改變方向,起步奔馳。

留下嘉飛爾,背對「聖域」,昴前往森林外頭。

──用高高在上的目光,了然于心的態度,明明什麼都不知道卻還打算多管閑事。

原來如此,就跟嘉飛爾說的一樣。昴一定搞錯了一切。

但是只有一句話可以說得出口。

「……我知道喔。」

「────」

「我知道地獄是什麼樣子。──我已經看過很多遍了。」

假如人世間有地獄,那昴至今已看過許多次。

不知重複多少次的結局,無數次的地獄光景讓昴想要別過目光,卻深深烙印在眼底,被迫親身去品味,被迫以心靈去體會。

正因如此,才能對嘉飛爾這麼說。

堅強無比得彷佛能讓人安心。只留下笑容,像要給予他勇氣似的──

「──看過地獄的人,只有我一個就夠了。我就是為此而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