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第三章『始自四百年前的吶喊』



1

進入宅邸大門,穿過前庭的昴仰望頭上的太陽。

位置稍稍偏西,現在應該是剛過中午的時候吧。

從「聖域」出發後大約半天,終于抵達羅茲瓦爾宅邸。面對豪宅的威容,首先仍為平安無事歸來而感到放心,昴輕聲歎氣。

「就說了,不要一臉傻住的樣子啦。」

「……人家才沒傻住呢。只是因為您回來得很快,所以驚訝而已。」

這麼說的人,是瞪大翠綠雙眸的金發高個子女性──法蘭黛莉卡。出來迎接客人的她看到站在玄關的是昴,愣了好半晌。畢竟對她來說,對方是只花一天到了目的地就折返的人,所以當然會很驚訝。

──不過對昴來說,這一天內一直在累積激動的時光。

「我折返是有理由的。……原因也跟你有關。」

「……所以就一個人回來了?甚至沒帶愛蜜莉雅大人。」

「愛蜜莉雅不能離開『聖域』的理由,你早就知道了吧?用不著演戲了。我可是帶著比你想像得還多的東西回來的。」

法蘭黛莉卡緊張起來,昴舉起雙手示意她放輕松。他不想做無謂的爭論。在以前的輪迴中,法蘭黛莉卡的嫌疑已經洗清。

她跟宅邸遇襲以及在「聖域」發生的異狀全都不相干。

不過要愛蜜莉雅帶著輝石,以及隱瞞關于結界的幾項情報,還有是被誰命令這麼做的,她死都不肯說出口。

──她藏在心頭的秘密,自己一定要揭穿。

「……這麼講,根本是發誓要一口氣揭露你們姊弟的秘密呢。真是討人厭啊我。」

「您在自言自語?還一直盯著人家的胸部看……不、不可以喲……?」

「我不會說沒興趣,但不是喔?總而言之,事情……」

「──唉呀!?是昴!?」

因為昴的視線位置而遮住胸部的法蘭黛莉卡扭捏地說。昴主張那是誤會,跟雀躍的聲音響起是同時發生。發出朝氣十足的腳步聲跑到兩人面前的是嬌小可愛、穿著女仆裝的少女──佩特拉。

「哇啊!您回來得可真早!」

站在法蘭黛莉卡身旁仰望昴的佩特拉眼神散發光彩,為他的歸來開心不已。對此昴雙手環胸,看向法蘭黛莉卡。

「吶,你看。這才是女仆該有的態度吧。」

「佩特拉是特別的。這種討喜我是做不來的。……啊~真可愛。」

「──?昴……大人,法蘭黛莉卡姊姊,請問怎麼了嗎?」

聽著兩人的對話,被撇在一旁的佩特拉好奇地歪頭發問。那模樣讓法蘭黛莉卡愉悅,斜眼看著她們的昴則是安心地撫摸胸膛。

能夠像這樣和平安無事的佩特拉與法蘭黛莉卡重逢,真的太好了。

特別是見到佩特拉,眼睛都覺得酸了。──因為對昴來說,與佩特拉的最後回憶,是在宅邸慘案中為了只剩下手的少女而痛哭。

「……昴大人?」

「沒事,看到佩特拉我就被治愈了。老實說,看到你的臉我就真的放心了。回想起來,這次我能毫無顧忌說話的對象就只有你了。」

昴朝著仰望他的佩特拉笑著說,同時伸出手彷佛梳理般撫摸略帶紅色的咖啡色頭發,佩特拉開心地接受了。

「昴大人,真羨慕……微笑對談請留待後頭。請問您回來是有什麼要事呢?」

「前面摻了一些真心話呢,不過話題進展得快對我也有好處。……可以到休息室說嘛?」

「馬上端茶過去。佩特拉,帶路。」

「是,法蘭黛莉卡姊姊。昴大人,請往這邊。」

兩人俐落分工。法蘭黛莉卡去廚房,佩特拉牽著昴的手帶路。

「────」

一踏入宅邸,昴就產生想去雷姆房間的念頭。

可是他用使命感作為理由,硬是壓抑住。現在要是以見雷姆的欲望為優先的話,感覺重要的事物都會因此夭折。

所以說,只有現在,先把雷姆的事藏在意識深處。珍而重之地收好──

「……對了,有件事得跟佩特拉你說呢。」

「──?請問是什麼事呢?」

「謝謝你的護身符。它救了我。雖然方式可能跟你所想的不太一樣就是了。」

昴將綁在右手腕的手帕現給不是走在前頭,而是普通地走在自己身旁的佩特拉看,表達感激。這條手帕真的在意外之處幫了昴一把。

在魔女的茶會中變成代價,與「嫉妒魔女」對峙的時候成了武器──

「真的嗎?我有幫上昴的忙嗎?」

「嗯,幫忙撿回一命……這樣講有點不對,但就是這種感覺。」

「──?──?不過太好了!我好高興!」

爽快地接受昴不明不白的回答,佩特拉開朗的臉蛋邊笑邊散發安穩,滋潤了昴的心。

──這張笑臉也是自己要守護的東西之一。昴朝內心牢牢發誓。

2

回到正面玄關後,凝視昴的佩特拉不開心地鼓起臉頰。

快一個小時前,昴發誓要守護的笑容已經不見蹤影。紅通通的臉頰和水汪汪的眼睛都在全力訴說不滿,讓昴覺得無地自容。

「佩特拉,嘴巴要嘟到什麼時候。昴大人會覺得很傷腦筋的。」

「可是,可是……法蘭黛莉卡姊姊……」

「沒有可是。昴大人的話你也聽見了,但你卻鬧脾氣,這不是女仆應有……不,這已經稱不上是女仆了。懂嗎?」

「嗚嗚~」

被法蘭黛莉卡責備而感到委屈的佩特拉低下頭。被正確的道理駁斥到說不出話來的佩特拉很可憐,但這邊昴插嘴的話只會火上加油。內心覺得過意不去的同時,也只能讓自己變得鐵石心腸,畢竟這是不能退讓的事。

在休息室里,昴根據過去的輪迴而向兩人提出某個提議。

提議的內容正是讓佩特拉不開心的原因。這個提議是──

「──讓宅邸淨空,暫時躲在村子里。這樣就行了嗎?」

「是的,拜托了。抱歉做了這麼沒道理的要求。」

「畢竟前陣子才剛發生魔女教的事。以此為理由的話,我也沒法反駁。」

昴的提議是以魔女教為根據,使得法蘭黛莉卡憂心忡忡。

貝特魯吉烏斯率領魔女教徒襲擊宅邸和村莊,是僅約一個禮拜前發生的事。記憶猶新的傷害,用在說服佩特拉和法蘭黛莉卡上極具效果。

──要求兩人離開宅邸,好避開艾爾莎等人的攻擊。

那是在這一輪以最快速度回到宅邸的昴所采取的策略。為了增加說服力,說明的時候不說敵人是殺手,而講成是魔女教的殘黨。為了隱瞞兩人是宅邸的工作人員,昴要求她們打扮成村姑模樣再逃回村莊。

老實說,佩特拉姑且不論,法蘭黛莉卡遵不遵從其實沒什麼把握,但──

「──我會好好遵守的。畢竟昴大人將愛龍和重要女性都托付給我。」

「……會托付給你不是要用來說服你,而是因為信任你才會交給你。」

「唉呀,是泡妞妙句。昴大人很擅長挑逗女仆心呢。」

「贊成!我也這麼覺得!」

佩特拉邊蹦蹦跳邊舉起手主張自己的意見。昴苦笑,然後視線慢慢移到手上──被抱著的心愛少女的睡臉。

抱起睡在個人房間內的她,昴就這樣把她帶到外頭。然而──

「雷姆和佩特拉,以及帕特拉修都拜托你了,法蘭黛莉卡。我也會盡快去跟你們會合……」

「滿心期盼您能說服碧翠絲大人,然後跟我們會合。──我是真心盼望。」

「……嗯,知道了。」

法蘭黛莉卡脫口而出的希望,昴點頭加以回應,用臼齒咬臉頰肉。

真正達成那個誓言會是在何時呢?這次嗎?還是在之後的某一個輪迴?這個連昴都不知道。但是他一定會實現這誓言。他賭上性命這樣發誓。

所以,他現在只能在要留給尚不確定的未來的東西中,選擇自己所能辦到的最妥善選項。

「為什麼佩特拉心情還是不好呢?要是被討厭了我會很難過。」

「哼~這樣的話……昴你剛剛說過,多虧了我才得救對吧?」

見昴高舉白旗投降,原本不開心的佩特拉突然像是想到什麼而提起方才的感謝。昴一點頭,她就豎起手指說:

「那我要謝禮!跟我約會一次!這樣我就原諒你!」

「你是從哪學到約會這個詞……是愛蜜莉雅那次嗎。你記憶力真的很好呢。」

這個可愛的提案,讓昴想起之前做為解決魔獸騷動的獎勵而和愛蜜莉雅第一次約會的事。那時因為走



遍阿拉姆村周圍全部的景點,所以全被村民和小孩子們看在眼里。佩特拉好像還記得的樣子。

「知道了。如果這樣可以讓你消氣,就讓我當護花使者吧。能夠成為佩特拉第一次的約會對象是我的光榮,我會鼓起干勁的。」

「好!那說好了喲!」

臉蛋笑逐顏開,佩特拉像是忘了方才的不愉快。

昴被那笑容拯救。被少女以約會就能一筆勾銷的貼心給拯救。

「那我去叫帕特拉修醬過來!」

佩特拉挺直脊梁,朝氣十足地沖向宅邸後頭。雖然看起來歡欣鼓舞,但她之所以這麼做,更大的理由恐怕是顧慮到他們吧。

昴還有話要跟法蘭黛莉卡說。佩特拉敏感地察覺到這點,才讓他們獨處。

「……之後,我一定會實現這個約定的,佩特拉。」

昴朝著遠去的背影呢喃,但只留在口中,沒有傳出去。

這個世界一定會消失。剛剛的約定將不會留在她心里。但是只有昴不會忘記兩人曾經說好的約定。

──為了能在往後選對正確的未來時,再次做出同樣的約定。

「她是個好孩子呢。」

「是啊,總有一天會讓我自豪,那孩子第一個約會的對象是我。」

目送佩特拉後,現場只留下三人,除去在懷中沉眠的雷姆的話就是獨處──是兩人對話的絕佳機會。

領悟到這股氣息,法蘭黛莉卡身子微微僵硬。昴重新面向她,然後──

「在送你們離開前,我有件事……不,可以問你三件事嗎?」

「多麼突然又極度厚顏無恥呀。要聽過內容才知道啰?」

昴重新抱好雷姆後這麼說,令法蘭黛莉卡皺眉。翠綠的瞳孔透露出不安,昴斟酌了片刻,思考該朝她的不安倒入什麼。

「我想問嘉飛爾的事。那家伙曾經進過墳墓,你知道吧?」

「──。您跟嘉飛爾之間發生什麼了嗎?」

「一直叨念要我們警戒他的可是你喔。再者,我也知道嘉飛爾跟你是什麼關系了。所以說,你用不著粉飾了。」

「僅僅一天……實質上只花了半天。您相當受老爺的信賴呢。」

昴知曉的事情之多讓法蘭黛莉卡瞠目結舌,自言自語地做出結論。她似乎以為昴是從羅茲瓦爾那兒得知這些情報,但昴刻意不訂正。

不可能在一天之內知道的情報量──正是昴才有的武器。

而昴要用這武器,探究嘉飛爾的真正想法,以及攻略「聖域」不可或缺的事。

擁有使徒資格,對「試煉」的偏見,以及對挑戰墳墓的愛蜜莉雅展露的些微同情。嘉飛爾一定對那個墳墓抱持著某種特殊情感。

假如那就是每次輪迴讓他采取不同行動的根源的話,便將成為線索。

「您從舍弟那兒聽說了我的事?」

「……不是很想講,基本上都是壞話。法蘭黛莉卡拋棄故鄉,出去了就沒回來。嘉飛爾是這麼說的。」

「────」

「啊,不過,那家伙有可能只是隨便謾罵……」

「不會,沒關系。謝謝您的體貼。不過,我沒事。」

看她堅強地搖頭,昴反而口濁沒法再說什麼。這段期間,法蘭黛莉卡眯起眼睛,宛如眺望遠方般別過視線。

「我離開『聖域』,已經超過十年之久。離開後就跟舍弟……跟嘉飛再也沒有說過話。所以彼此之間一直有著無法彌補的鴻溝。」

「……我可以問你為什麼離開『聖域』嗎?」

已經知道她不會被包圍「聖域」的結界囚禁的原因。結界只會對人類與亞人的混血兒產生效果,但只要其中一邊的血統薄弱就不會被影響。

亞人的血統不是二分之一而是四分之一,那就是法蘭黛莉卡能離開「聖域」的原因。

「不過,出得來和出去是兩回事。我問過嘉飛爾,結界解除後他想做什麼……但他沒有答案。」

「也是啦……我呢,恐怕是想要打造那個。」

打造那個?這麼抽象的說法讓昴覺得奇怪。絲毫不覺他的反應,法蘭黛莉卡回顧自己內心深處那個不具形體的答案。

「總有一天,結界會解開。我是這麼相信的。或許那是我的心願也說不定。結界解開,『聖域』被解放……不久,里頭的居民就會到外頭。但他們就會像現在的嘉飛,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

「那麼你所說的打造那個,到底是什麼呢?」

「和那個相近的東西。和那個同等的東西。相當于肯讓一直居住在『聖域』的居民們來到外頭的『契機』,或是『勇氣』的東西。──也許能說,是『居所』吧。」

在了然于心的氣氛下,法蘭黛莉卡手貼胸膛。至今沒有形體的心願,正緩緩發芽,准備開花。

「聖域」是遭受不講理歧視和排斥而失去居所的人們的避風港。當結界解除,連「聖域」都不再是居所時,他們能上哪去呢?

──法蘭黛莉卡的目標,就是建造一個讓他們安居樂業的新居所。

她相信可以辦到,翠綠色瞳孔綻放著真摯的光芒。「關于墳墓那件事,」接著,她用這句話作為回應昴的開場白。

「就我所知,嘉飛只進過墳墓一次,接受『試煉』也只在那時候。……但之後有沒有再度挑戰,就不清楚了。」

「那次的結果如何?可以想像是失敗啦……」

法蘭黛莉卡搖頭,一臉嚴肅。

「我那時候沒法進去墳墓,就只能通知婆婆嘉飛沒回來,然後由能夠進墳墓的婆婆帶嘉飛回來……」

「是琉茲小姐帶嘉飛爾回來的嗎。」

「聖域」的居民無法解除結界,因為被契約束縛。這是琉茲以前講過的。然而她卻進入墳墓,這根本是違背魔女的指令。

一想到琉茲是複制人,就覺得她那作為等同于反抗造物主。

不惜抗命也要救出嘉飛爾,也難怪嘉飛爾會追隨琉茲,把「聖域」看得很重要了。

但是,「試煉」的結果卻是嘉飛爾變成了強欲使徒,這代表他應該有所期望。

「回來的婆婆要我對她入墳墓一事保密。而後來嘉飛再也沒說過要進墳墓這種話了。那孩子以前都說要親手解放『聖域』,好讓婆婆他們看看外頭的世界的。」

法蘭黛莉卡備感寂寞的話語,讓昴理解了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真意。

為了那遲早會到來的解放之日做准備,法蘭黛莉卡為了打造出居所而離開了「聖域」。她一直在等──等嘉飛爾解放「聖域」的時刻到來。

為了幫助過去弟弟所懷抱的希望,法蘭黛莉卡才到外頭的世界──

然而,那個希望卻夭折了,嘉飛爾現在對守護「聖域」一事可是死心塌地。

是這樣嗎?那就是嘉飛爾行動的真正源頭嗎?擔憂看不見的未來,守著現狀。這個行動的結果,就是至今跟他對立的真相嗎?

「──昴大人,人家的不肖弟弟,還請您多多關照了。」

「……跟我講這話,我是有什麼辦法嗎?」

法蘭黛莉卡深深一鞠躬,朝著深思的昴這麼說。被這樣拜托的昴感到困惑。但是,法蘭黛莉卡卻緩緩搖頭,微微一笑。

她沒有遮住嘴巴,露出尖銳牙齒微笑,卻美得讓人出神──

「我認為現在正適合拜托昴大人。我可是很有看人的眼光喔?」

這番帶著戲謔的話,讓昴撇開視線。很想回應她的期待。只是,自己在這一輪是否已經做好萬全准備,足堪回應她的期待?

因為沒有信心,所以昴不敢跟她對上眼,也猶豫該怎麼回答。

「人家的不肖弟弟,還請您多多關照了。」

面對猶豫不決的昴,法蘭黛莉卡依舊微笑,重複說出同樣的願望。

「昴大人,也該把雷姆交給人家了。手也快沒力了吧?」

「……是呢。其實是在逞強。因為怕她掉下去,所以我死命在撐。」

以此終結這段對話,法蘭黛莉卡伸出手。蒙受她的貼心,昴轉換話題,然後輕輕地把雷姆交給她。

有聽說過睡著的人身體會比醒著的人還要重。但是,昴一點都不覺得沉眠的雷姆很重。簡直就像這個世界要將名字和回憶都被剝奪的她變得更加稀薄,好抹消她最後一丁點的存在似的。

「────」

雷姆被法蘭黛莉卡抱在懷里,昴摸摸她的瀏海,仔細盯著她的睡臉。為了把希望之後能再相聚的誓言傳達給在作夢的她。

「──找到碧翠絲大人的方法,已經有譜了嗎?」

要是有時間的話,要他這樣輕撫著雷姆度過多久都行。像是要斬斷他的依戀般,法蘭黛莉卡詢問接下來要留在



宅邸的昴之後的動向。

找到碧翠絲,找出現在應該還窩在禁書庫的少女,然後帶她離開。

「假若那家伙真有心要躲,那不管我想再多方法都沒用。這我敢保證。」

「那麼您要怎麼做?因為昴大人必須見到碧翠絲大人吧。」

「我說過了吧,假如那家伙有心要躲的話。」

昴重複剛剛的話,法蘭黛莉卡狐疑地垂下眉尾。面對她的疑問視線,昴的手總算離開雷姆,然後回頭看向宅邸。

偌大而寬闊過了頭的宅邸。有幾扇門,就代表碧翠絲有幾個藏身之處。但是──

「玩捉迷藏的人都希望被發現啦。我每次都能找到她,是因為躲著的她其實希望被人找到。」

而且,那八成正是昴與碧翠絲相連的唯一活路。

「雷姆和佩特拉,還有帕特拉修跟你自己,都萬事拜托了。」

最後,他重新對法蘭黛莉卡這麼說。對此,抱著雷姆的法蘭黛莉卡以恭敬行禮作為回答。

3

碰觸到門把的瞬間,就有找到「正確答案」的感覺。昴苦笑。

畢竟在送法蘭黛莉卡離開,回到宅邸伸個懶腰後,為了找碧翠絲而邁開步伐所選的第一扇門就是「大獎」。

假如在玄關跟法蘭黛莉卡說的話是真的,那這個捉迷藏根本就稱不上比賽。

不過,捉迷藏開始的時間點要算作「何時」,則會大幅改變解讀這個事實的方向。

因此,為了確認這點,昴深吸一口氣,轉動門把──

「──你終于來了。」

迎接昴的招呼語,伴隨著舊書味一同傳向昴。

聲音不親切,語氣不開心──然而昴的肩膀還是自然而然松弛下來。延續到方才的不安,和來到這里的辛勞,全都在這瞬間忘得一乾二淨。昴舉起手打招呼。

「喲,碧翠子。好久沒見到你的臉,你還是小不隆咚的呀。」

「三天不見就叫好久不見,你的嘴皮子也還是一樣讓人厭煩呢。」

回應他的,是房內排滿書架的禁書庫主人。在四周都是舊書環繞的房間正中央,坐在木制梯凳上拄著臉頰的少女──碧翠絲。

昴看著她,突然想到:她老是坐在梯凳上。書庫里頭明明有桌椅,然而迎接訪客的她老是坐在同個地方。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也是,之後不管昴來這里幾次都一樣──

「……收起你那令人不快的眼神。貝蒂沒理由被你那樣子盯著看。」

「眼神的問題是與生俱來的。我承認我眼神很差,但不打算換掉。先不說眼神了……這次我來這里的理由跟之前不一樣。」

昴將在其他輪迴中所得知的碧翠絲情報放在言外之意中。雖然獲得情報的地方不同,但是說「去了『聖域』就能知道想知道的事」的人,可是她本人。

事實上,碧翠絲一直執著于禁書庫的理由,以及她擁有魔書這件事,昴都知道了。這些不能說是她的一切,但至少是線索。

面對昴充滿決心的眼神,碧翠絲的臉微微僵硬。

「……你在『聖域』知道了?」

「不知道你的意思是不是我知道了多少,總之我知道了一些。話雖如此,但並不是全部,不夠的部分就由我的想像力補足啰。」

「隨你高興啦。……不管是哪種,都是諷刺。」

歎氣後,碧翠絲僵硬的臉頰突然放松。

原本塗上頑固的面具剝落,露出底下的安穩微笑和虛弱的藍瞳光彩──昴不禁為那表情而喉頭一哽。

不是因為虛幻又脆弱的美感而讓他屏息。而是那微笑有太多的寂寞──

「綿長悠久的契約終點。──抵達終點、結束契約後,貝蒂這次終于可以從停滯當中受到解放了。只不過──」

說到這兒,碧翠絲停了下來,調皮地眯起眼睛,才說:

「對象是你,對貝蒂來說是再諷刺不過的收尾了。」

4

心靈被她的話語和微笑給捆綁,昴一度用力閉上眼睛,好整頓心情。

「諷刺……諷刺是嗎。講得全部都知道的樣子,是照著你重要的書講出來的?」

碧翠絲的微笑讓昴焦躁,于是語氣變得帶有一點攻擊性。

瞥了她一眼,只見碧翠絲歎氣,同時將手伸向梯凳後方,拿出一本書──書皮是黑色的「睿智之書」,然後抱在胸前。

記載持有者的未來,藉由預言引導持有者走向更美好未來的魔書──但眼前的書被羅茲瓦爾說稱不上完成品。總之,就像抓著希望般,碧翠絲的手指緊緊抓著書。

事實上,她曾說過自己一直以來都是照著這本書的記載去行動的。

不管是救昴一命,在宅邸互相笑鬧,頑固地堅持這里才是自己的居所,一切都是按照書里的指示。不過──

「一切都是從書中現學現賣,不摻入你個人的意見。你是要這麼說嗎?」

「……問題真多。既然你知道這本書是什麼,那應該用不著說明了。」

「我說過了吧,不夠的部分我是靠想像力補足的。你和羅茲瓦爾都隱瞞太多事了。所以說,要帶你出去才會費那麼多心力。」

「帶貝蒂出去……?」

聽到出乎意料的話,碧翠絲反問。「對啦。」昴回嘴,接著說:

「我是來把你帶離禁書庫的。可以說是暫時避難……不過說真的,我不希望你回來這里。這樣太不健康了。」

「什麼啊……你在說什麼啊?帶貝蒂離開……竟然擅自……!」

「你的表情寫著你猜錯了呢。我的所作所為,不是應該全都寫在那本書里頭嗎?」

昴指著書,朝震驚的碧翠絲這麼說。被提醒的少女恍然大悟,用顫抖的手指打開書翻頁。

像是緊攫,又像是追憶未來,憂愁盈滿水汪汪的大眼睛,手拼命翻書。

「為什麼……」

昴開口諷刺,結果碧翠絲竟然照做,這樣的態度讓他大為光火。可能很不講理,但是滿腔怒火像岩漿一樣湧上心頭。

憤怒一瞬間取代了方才與碧翠絲重逢時產生的安心感。

「不要抓著那本書了。你不應該這樣子。」

「────」

羸弱的舉動讓昴壓抑怒氣,輕聲說。這段期間,碧翠絲仍舊拼命翻書,雙目掃視內頁尋求救贖。

多麼弱小的少女。那個總是自信滿滿,傲慢地坐在梯凳上,一臉厭煩地迎接昴,然後不情不願地幫助他的女孩──

那才是菜月•昴信任的禁書庫管理員吧。

「我不就在你眼前嗎。──跟我說話的時候,不要看著書,看著我的眼睛講話!」

「──啊。」

昴往前踏了一步,站在碧翠絲面前。影子投射在打開的書本上,碧翠絲這時才首度露出一臉現在才察覺到昴站在身旁的樣子,抬起頭來。

看到她眼中的自己,讓昴更為光火。那表情彷佛被親人拋棄的孩子。而讓她那樣的人是昴,還有勒令少女行動的那本書。

不管是看開的表情、嘟嘴的臉蛋、燦笑的容顏還是脆弱虛幻的樣貌,假如全都是按照書本記載的去做,那昴至今認識的少女上哪去了?

──真正叫碧翠絲的少女,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給我──!」

「呀……!」

昴伸出手,用力搶走碧翠絲抱著的魔書。少女抵抗了一下,但顫抖的手指根本沒有力氣阻止,書本被輕而易舉地搶走。

意外地還真輕。就連重量都叫人火大。這麼輕的一本書,卻讓碧翠絲的生活方式充滿陰影。里頭的記載到底具有怎樣的力量?

碧翠絲過去的行為、話語、感情,有多少是按照這本書──

「──咦?」

抓著搶來的書,粗魯地翻閱。雙眼掃視字句,大腦讀取內容。本來是打算在看了之後質問碧翠絲的真正想法。

然而,躍進眼中的內容,卻讓昴震驚得瞠目結舌。

打開的書頁上頭一個字都沒有。翻頁。後頭也沒有文字。再翻頁,繼續翻頁,一直翻一直翻,不管怎麼翻都是空白的。

每一頁都沒有文章,連一個字都沒有──

「──已經很久了。」

面對因驚訝和困惑瞪大了雙眼的昴,碧翠絲有如自言自語似地低喃。書被搶走的少女用雙手掩面,不讓昴看到自己的表情。

就只是用沙啞的聲音,把乾枯的感情放在舌尖上吐露。

「那本書不再顯示貝蒂的未來,已經這樣很多年了……」

碧翠絲抱著膝蓋,蜷縮身子蹲在梯凳上。看到她頑固地拒絕他人干涉自己的態度,昴壓抑不耐,等她接著說



下去。

在斷斷續續的沉默中,碧翠絲開始告解,闡述禁書庫管理員的由來。

在怎樣的經緯下有了這間禁書庫,全聽她娓娓道來。

「貝蒂被給予的職責,是維持和管理知識的書庫。直到有朝一日再會的時刻到來為止,都必須一直守護這里……」

「知識的書庫……」

昴站起來,環視塞滿房間的書架。不管走到哪,放眼望去全是書籍。從昴在學習文字的簡單書籍,到被歸類在禁書的書本全都應有盡有。

簡直就是塞滿了龐大的量、貪婪不經篩選的各種書籍。

「她是個喜歡累積知識勝過一切的人。」

像是緬懷,又像是憐愛,又像是心焦的低喃。

碧翠絲的話,讓昴聯想到某個人。

「……我有隱隱察覺到。知道羅茲瓦爾跟魔女有關的時候。」

由羅茲瓦爾家每一代當家繼承管理「聖域」,是被魔女托付的任務。羅茲瓦爾這麼說過。而且從他至今的行為舉止就多少可以察覺,他對魔女有著異常執著。

羅茲瓦爾住的宅邸里頭,有著自古以來就定居于此的精靈。而他與精靈之間並無契約,這點也得到他本人的親口保證。

既然如此,精靈是跟誰訂契約才待在這宅邸里,一直守護禁書庫的呢?

「碧翠絲,你是──跟艾姬多娜訂契約的精靈吧。」

「────」

她的歎氣就夠當作回答了。光這樣就足以充分了解少女的內心。

碧翠絲是和魔女艾姬多娜訂契約的精靈。魔女自稱是知識欲化身、想了解這世間所有。為她看守她所收集的知識精華,就是碧翠絲的任務。

而「睿智之書」可能就是作為任務的報酬,或是必要的道具,交給了少女。不管實情如何,反正已經失效了──

「……你剛剛說,那本書已經整本空白很多年了。」

「這是真的。」

「我沒懷疑你。不,果然還是要懷疑。不然要怎麼解釋?你明明……那本書上什麼都沒寫不是嗎。」

──因為她曾數度憑自己的意志幫助過昴。

「────」

她無法出聲的默認,帶給昴在這一輪迴里最大的希望。

以前,在得知碧翠絲是魔書持有者的那個輪迴里,因為她堅持自己的所作所為全是按照書中內容,使得昴大受打擊。

跟碧翠絲往來才兩個月──但是這兩個月里,昴跟她是無話不談。不但一起處理事情,還經常打打鬧鬧。

而那些過往被她斷定全是虛偽,原本悶悶不樂、不願相信的時光,全在親眼看到空白魔書後感覺獲得肯定。

治療在王都被開膛剖肚的昴,貼近因宅邸發生的慘劇而心靈受挫的昴,幫忙查清昴中的詛咒,她救過昴很多很多次。

那些全都跟書的內容無關,之後渡過的快樂時光也都是──

「你不是因為那本書才幫我的……」

「──她最後對我說。」

彷佛想掌握希望的昴平穩的聲音,被碧翠絲打斷。

碧翠絲的聲音沒有顫抖,就在話被打斷而屏息的昴面前,慢慢放下蓋住臉的手──是宛如能樂面具、失去表情的面孔。

面無表情,宛如人造物的容顏讓昴一驚,被奇特的感覺俘虜。她現在給人的印象就像琉茲的複制人──不知為何就是覺得她像皮可。

昴怕到唇角扭曲,但碧翠絲依舊面無表情,繼續說。

「總有一天,『那個人』會出現在書庫。等待他,是貝蒂的任務。」

「……啥?你說『那個人』?」

突然闖進耳膜的字彙,讓昴凝然睜大眼睛。「那個人」,在之前的輪迴也聽過好幾次──羅茲瓦爾曾要昴對碧翠絲說:自己就是「那個人」。

之前一直錯過傳達的機會,卻在陰錯陽差下聽到碧翠絲本人親口說出,昴再次為這個字詞感到困惑。

碧翠絲似乎只當他的困惑是因為毫無頭緒。

「她說了,在『那個人』到來之前,我要一直守護禁書庫。那是這間禁書庫和貝蒂的任務。貝蒂是要被交付給『那個人』的知識守衛。」

將「那個人」這個字眼掛在嘴邊的碧翠絲,話中的複雜情感刺激昴的胸膛。那是宛如憐愛、憎恨、心焦難耐、恨到疲憊的複雜聲響。

在聽到這麼複雜的聲音後,卻要昴輕率地自稱是「那個人」,昴忍不住在心中咒罵羅茲瓦爾。

尤其現在又覺得碧翠絲的態度不安定到極點。

「要完成等待某個人在某一天來到禁書庫的約定。貝蒂一直在等,等待書上記載那一天是什麼時候,還有等待『那個人』。」

「等一下,碧翠絲。你冷靜點。我跟你都太急躁了。先冷靜下來……」

「可是,『那個人』沒有來。書也沒提到『那個人』。就這樣,時間一直過去,一直過去,所以說……」

不能讓她繼續講下去。雖然確定這點,卻說不出話。

要說什麼才能阻止她講下去?要是講錯的話沒法阻止,可是卻又不知道要講什麼才是對的。所以說,昴只能一直喘氣。

「就算你不是『那個人』也無所謂了。──只要能了結貝蒂,能夠讓契約結束,就算奪走貝蒂這條命的人是你,貝蒂也能妥協。」

那是碧翠絲的心願,為了結束看不見終點的契約所做的懇求。

「────」

昴的目光離不開難過到濕透的雙眼。

她的懇求滑進耳膜,腦袋卻沒法理解內容。──不,不是沒法理解,只是在拼命防范意思滲透罷了。

其實他了解。意思有傳達過來。眼前的少女,她的眼神、聲音、想法都在吶喊。

──祈求自己讓冗長的契約結束,了結這段沒有盡頭的等待。

「所、所以說……你、你是想死嗎?」

「嚴格來說,跟想死不一樣。貝蒂希望結束契約。只是想從一直束縛此身的永遠契約中獲得解放。」

「假如方法就是要了你的命,那跟想死有什麼區別!!」

昴朝著不懂事的她聲嘶力竭、破口大喊,還把抓著的魔書用力摔在地上。舊書承受不了這樣的沖擊,書頁散落開來,白紙飛揚在書庫里。

白色書頁在昴和碧翠絲之間飛舞,昴用手揮開白紙,大罵:

「什麼想死,不要開玩笑了!竟然敢說想死……就算別人准你在他們面前這麼說,但就只有我……就只有在我面前,你不准這麼說!」

一旦死了,命就回不來了。這是必然的道理。只有這點是無法動搖的真理。

但只有菜月•昴不同。所以說,只有自己可以拋棄性命,因為那樣做有價值。能讓死亡帶有意義,自己能提出這種根據。

碧翠絲不同。其他人也一樣。所以說,他絕不容許。

「這什麼不講理的要求。──你又了解貝蒂什麼了。」

可是面對氣勢洶洶的昴,碧翠絲的回覆卻極其冰冷、宛如刀刃般銳利。

少女拍拍裙子,在梯凳上站起,翩然落地。然後用手比向書庫。

「貝蒂長年在這邊……遵從契約,過了四百年喔。」

「四百年……」

又是這個字眼。超想咂嘴的昴皺起整張臉。

四百年,這個世界的曆史大多都集中在這段時間。魔女時代,崩壞的結束以及繁榮的開始,王國受庇護,歧視半魔──所有因果的源頭,真是不吉利的時代。

碧翠絲也是生在那個時代,然後活到今天。

「遵從契約,依附在立場相同的梅劄斯家,按照魔書記載過生活。一開始的幾十年一點都不覺得辛苦。」

她的聲音,話中內容的龐大,讓昴感到一陣寒顫。

「不過,這段期間世界仍在運轉。認識貝蒂的第一個羅茲瓦爾死了,由下一個人接替。貝蒂一路見證了這樣的輪替。」

少女淡淡陳述。那樣反而如實反應出碧翠絲在度過無機質的時間中,逐漸耗損心神的樣子。

「每天就是等待總有一天會來的『那個人』……可是,貝蒂不會不安。畢竟,貝蒂的手中有書。只要相信並繼續等待,只要頁面繼續謄寫內容,就不會不安。」

「可是,那本書……」

魔書的殘骸散落一地。昴知道只有白紙的頁面對碧翠絲而言有多殘酷。書中的雪白,對她來說就是絕望。

「睿智之書」本來應該要是她的希望象徵,卻在不知不覺間──

「每天都確認好幾次書中內容有沒有改變……這段時間很難熬。」

「────」

「不知夢過幾次最後一頁有新的內容。只能一直希



望那個不知道長相,也不認識的『那個人』會推開門,讓貝蒂接受完成任務的祝福。」

「……碧翠絲。」

「每當有人推開門,貝蒂的心情都遭到背叛。」

因為開門進入禁書庫的人,都不是「那個人」。

而在背叛她期待的「某些人」當中,一定也有昴。碧翠絲不斷失望。她所受的傷里頭,也有昴添加的傷口。

──不客氣又唐突、滿不在乎地一直挖開傷口到流血,傷口始終無法痊愈。

「在度過這樣的時光期間,貝蒂察覺了。……不對,是早就發現了。」

「發現什麼?」

知道少女受傷,自己還參與其中的昴聲音顫抖。

而面對良心不安的昴,碧翠絲突然微笑。

那是跟方才說希望結束契約時一樣虛幻脆弱的微笑。

「──書本之所以沒有記載接下來發生的事,是因為持有者的未來在那就結束了。」

「才不……!」

反射性的否定,卻被碧翠絲強大的心灰意冷給彈開,沒能傳達給她。

毫無根據的感情理論,並不是她追求的。她不需要安慰和粉飾。在她心中早已有答案。她早就做出答案了。

「為什麼……要這樣子……!」

盡管如此,感情不允許她這樣。感情否定碧翠絲的灰心和對死亡的渴望。

「不要一個人做出結論!!誰都一樣!要是心懷不安一個人煩惱,最後就會朝不好的方向去想!想說就只有這條路好走,然後煩惱痛苦……最後就會相信自己眼前只有這條最壞的路!」

幾經磨難且屢次悲歎自己弱小的昴非常清楚。

不講理的命運,會將孤獨強加在人身上。然後強迫人只身不斷面對困境,卻又用漆黑手指纏繞孤軍奮戰者的心。

但是,用不著遵從這樣的規則。昴想把這點傳達給她。

想把當初昴聽了而滋長出力量的話也對她說,給她力量──

「假如想要人幫忙,既然這麼想就說出來呀!一句話也好,不說出來誰知道。幫幫我,我很難過。這樣說的話……我就會!」

這樣說的話,理應就會察覺了。──察覺自己用不著放棄。

「我被你救了好幾次……所以說,這次輪到我幫你……!」

「……貝蒂想要人幫忙。」

「沒錯……就是這樣,說出來。」

「幫幫貝蒂……」

「就是這樣!繼續,繼續說下去!只要這麼說,伸出手的話──」

「好難過,好痛苦……希望有人把貝蒂救出這片黑暗……」

「好,交給我吧。我──」

細小顫抖的手指伸向昴。昴也朝她伸手。

心情很急躁,但是現在很想抱緊眼前的少女,溫柔對待她。

如今昴已經完全忘記自己來這里的目的。

不過,這樣很好。多虧這樣,才會知道少女被孤獨折磨。就是胸膛的這股火熱使命感,在推動現在的昴。

若是牽起她的手,昴又要背負新的重擔。沒關系。碧翠絲打一開始就是不能放掉的人。現在只是再次確定而已。

靈魂在呼喊,一個勁地吶喊。所以說,昴只是加以遵從。

幫助她,救救她。因為她對你而言是「────」。

「所以說……」

昴的手確實碰到伸過來的手指。

抓到微微顫抖的手指,為了不讓它逃離而牢牢握住。接著,猶豫該笑還是該點頭,同時看向碧翠絲的眼睛。

少女的藍色雙目,盈滿豆大淚珠──

「──希望你殺了貝蒂。」


──昴的手被甩開。她不渴求隨便馬虎的救贖。

「──啊。」

被甩開的手,沒抓到東西的手指,被拒絕的心靈,都在訴說麻木。

為什麼?昴發不出聲音。因為碧翠絲的眼神讓人說不出話。

「────」

充滿絕望的眼神──訴說著太遲了,一切已無法挽回。

「四百年……一直都一個人過。」

「碧、碧翠絲……」

「應該要來的『那個人』都不來,只能一直孤獨地守護這里。」

目光離不開碧翠絲的雙眼。

呼喚她的名字。但現在的昴就連這麼簡單的小事都猶豫不決。

「不知想過幾次乾脆放棄吧。不知祈願幾次希望能夠忘記這一切。不管幾百次、幾千次、幾萬次、幾億次,都還是不夠……」

在這個昏暗的地方,碧翠絲度過了冗長的孤獨時光。

抱著膝蓋坐在那張梯凳上,對那個不知名的某人一直抱著希望和絕望。

而那份孤獨,不知扼殺了少女的心靈多少次。

「幫幫貝蒂……?貝蒂想要人幫忙……?」

「──啊。」

「貝蒂…到底要…期望這種事多久?你以為……貝蒂從來不曾這麼想,只知道放棄嗎?」

結結巴巴的話逐漸帶有熱度,眼中泛著強烈光芒。

憤怒、失望、悲傷、灰心──都不是,就只是眼淚在閃爍。

「只要伸出手,你就會把貝蒂從這個看不見盡頭的黑暗中拉出來嗎?可以告訴貝蒂這條沒有終點的單行道該怎麼走嗎?」

「────」

「假如你…辦得到的話……為什麼……為、什麼……」

低頭的碧翠絲深呼吸,空出一段沉默。

這是最後了。現在是開口的唯一機會。就只有現在!

但是,因害怕而猶豫。害怕傷害她而說不出話。

碧翠絲抬起頭,瞪著昴。少女張開嘴巴,齜牙咧嘴──

「──放著貝蒂一個人四百年!?」

「──!」

「一個人!一直!貝蒂在這里、一直一直一直都是一個人!好寂寞!好可怕!以為被拋棄,以為沒法遵守被賦予的任務……以為自己、自己會永遠在這里孤零零一個人!」

淚水從碧翠絲的大眼睛中傾泄而下。

斗大淚珠爬過臉頰,從下巴滴到地板。每當熱淚敲擊地板,昴的心就被巨大沖擊給痛毆,被打到龜裂,慢慢變成碎片。

「幫幫貝蒂!?救出貝蒂!?為什麼不更早一點做!?為什麼要放著貝蒂不管!?事到如今才拋來溫柔的話語,為什麼不在一開始就擁抱貝蒂!?為什麼!讓貝蒂孤孤單單一個人!?」

她的話化為刀刃,轉為烈焰,化做鋼鐵,接二連三地傷害昴的心。用所有形式,以一切意義,變成百般苦痛責備、折磨昴。

然而在這四百年里,碧翠絲一直站在受傷的那一端。

區區菜月•昴的話,能為碧翠絲四百年的孤獨點破什麼呢?

「求救的話也好,希冀救贖也罷……!在這四百年來老早成了枯朽的願望了……」

「────」

「四百年,不是沒人來過這里。期間也有人想要帶走貝蒂。因為貝蒂是高等精靈,所以想要貝蒂的力量……」

「別、別把我跟那些家伙相提並論!我只是不能看著你……」

「跟貝蒂的力量無關,就只是想救眼前的人。……不是你這種天真樂觀的人還真說不出口呢。」

「啊、嗚……」

「不過,他們沒能帶走貝蒂。這是當然。畢竟──」

碧翠絲停下,再度露出虛幻的微笑。

「束縛貝蒂的契約,用半吊子的覺悟是無法抵銷的。人類絕對做不到。」

「那不然,該怎麼做……」

「──把貝蒂放在第一順位。」

扔過來的話語極為平靜,卻又鋒利無比。

昴像被人用細針貫穿耳膜的沖擊給洞穿。

「把貝蒂放在心中的第一順位。第一個想到貝蒂,第一個選貝蒂。要覆蓋契約,蓋過契約,塗銷契約。帶貝蒂離開,拉著貝蒂,抱緊貝蒂。」

「────」

「這種事,你是絕對做不來的。」

碧翠絲殷切又拼命的懇求,勒住昴的心。

這就是存在于沉重得不允許人輕率點頭的心願盡頭的東西。

「在你心中,第一名的位置早就決定給誰了。所以說,你救不了貝蒂。」

有愛蜜莉雅,還有雷姆。有兩個人。碧翠絲直指這點。

想念她們時,昴的心就會雀躍變熱。那是刻畫在靈魂上的答案。

碧翠絲的話非常真實。碧翠絲不可能成為昴的第一順位。

「所以說,幫貝蒂打破契約……為這個除了等待以外什麼也不能做的四百年劃下句點,消滅掉違背精靈本



分的廢物吧。」

「契約……有那麼沉重嗎?既然你討厭、不想干的話就別做了。那種東西,憑自己的意思就……」

「──那對貝蒂來說,是唯一的生存意義。」

不但找不到答案,昴還犯下質問問題所在的可恥錯誤。

剎那間,碧翠絲眼中流露失望,用乾渴的聲音這麼告知。

「貝蒂是為了這個契約而活的精靈,出生以後被賦予這個契約作為第一個任務。隨便扔棄任務然後活下去……你是要貝蒂這麼做?」

「才不是隨便好嗎!你已經努力了四百年不是嗎!這段時間都只守著一個約定,誰能責備你!誰有資格責備你!你已經做得很……」

「沒人可以責備?沒那回事……貝蒂就會責備自己!貝蒂絕對不會原諒自己!那種敷衍苟且的生存方式,精靈碧翠絲不會允許!」

昴踏出發抖的雙腿,抓住嬌小少女的肩膀傾訴,但碧翠絲卻怒氣熊熊地駁斥他,還推開他的身體拉開距離。

踉蹌後退,咳嗽。身體使不上力。傳達不出去的聲音有什麼意義。

「────」

碧翠絲瞪人的眼眸里還有著淚珠。她咬著嘴唇,用力抓著裙子。

不就是個小不隆咚的女孩子嗎?

為什麼每個人都放著這麼小的女孩不管?

「貝蒂知道……你不是約定中的『那個人』。……」

「────」

「不過,你要成為『那個人』嗎?你願意把貝蒂擺在第一順位嗎?」

講不出話。

沒法輕易點頭,也沒辦法沖動否定。

自己無法治愈碧翠絲的孤獨。四百年,這份相思太漫長。要真正了解她的心,除非跟她度過相同的孤獨,否則絕對沒法了解──

「反正是不可能,貝蒂自己最清楚。」

「碧翠絲……」

「所以說,用你的手殺死貝蒂吧。自殺一樣是違反契約,所以是精靈絕對做不出來的事。要死的話,一個人是辦不到的。」

「為什麼是我……?」

碧翠絲伸長雙手朝他懇求。

猶豫到無法直視少女伸過來的手,昴用雙手掩面。

「為什麼把你的最後一程……四百年的終點托付給我呢……」

「為什麼……呢?」

這只是牢騷,只是藉口。只是逃避,還對討厭的事充耳不聞罷了。

碧翠絲沒有責罵昴膽小,僅是歎氣。

接著隔了一下子,慢慢點頭道:

「──啊,我知道了。貝蒂會把臨終托付給你,一定是……」

聽到答案的話就回不去了。──內心產生這種確信。

然而決心來得太慢,察覺得太慢。已經無力可回天了。

碧翠絲的嘴唇即將說出答案。就在這時──

「──抱歉打擾你們談話。」

這不應該聽見的聲音,讓昴被寒顫逼得回過頭。

然後他看到了。

「──我可以變成你的『那個人』嗎?」

一手拿著黑色彎刀──庫克力彎刀的黑衣殺手就站在書庫入口。

5

從背後傳來的女子聲音,是昴第一次「死亡」時的背景音。

自從被召喚到異世界後,就體驗過許多絕境,還不時丟了性命。但就連對這樣的昴而言,那名黑衣女子仍始終是「死亡」的象徵。

身披黑袍,毫不吝惜暴露豐滿肢體的裝扮,跟昴一樣罕見的黑發綁成辮子,渾身上下散發異于常人的情色魅力,而且長相美豔。

──「掏腸者」艾爾莎•葛蘭希爾特就站在那里。

「──唉呀,你也在這里呀。在那之後身體狀況如何?有沒有好好愛惜肚子里頭的東西呀?」

艾爾莎微微睜大眼,親昵地詢問嚇到渾身僵硬的昴。

她打從一開始就不期望問話能衍生成對話。常人無法理解的話卻講得天經地義的女人毫無疑問是瘋子。

「──你是得到誰的許可進到這間書庫的?」

聲音突然通過渾身顫栗的昴旁邊,質問艾爾莎。

朝無禮之徒投以冷酷敵意的是碧翠絲。少女維持方才與昴對峙的姿勢,臉上已失去方才哭泣的表情,現在正惡狠狠地瞪著入侵者。

聽了少女的問話,艾爾莎用手慢慢地撫摸自己的長發。

「又沒上鎖,門開著,所以就進來啦?假如在討論重要的大事,下次最好別忘記上鎖喲。」

「裝傻……這里可是貝蒂的禁書庫,沒得到許可的人是進不來的。」

「哦,是這個意思呀。那就簡單啦。」

碧翠絲重複發問,艾爾莎終于了解問題的意思而點頭。接著她的手指向現在還敞開著的門,說:

「你的空間隔離魔法……是以門做為媒介吧?將門扉之間相連起來,是如今已經失傳的陰魔法,對吧?」

「……沒錯。不過知道又怎樣?」

「唉呀,知道就能簡單破解啦。既然關上的門是魔法的施法對象……那只要打開所有的門,選項就自動消失啰?」

「──!?」

艾爾莎直接公開簡單破解碧翠絲「機遇門」的方法。聽到的碧翠絲目瞪口呆,證明了那的確是正確答案。

于此同時,昴的腦內回想起至今的輪迴──只要回到宅邸,就一定會看到宅邸里的門全被打開。那個叫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光景如今得到了解答。

那是在翻箱倒櫃──並不是為了把宅邸內的人全都找出來所做的野蠻巡視,而完全是針對碧翠絲個人而留下的搜索痕跡。

「怎樣?很簡單吧?雖然會花點時間,但找到後讓我松了一口氣。──在梅莉從村莊回來之前就找到,真的太好了。」

「──村莊?你剛剛說村莊?」

安心撫摸胸膛的艾爾莎說出了不能聽漏的字眼。

村莊,還有人名。梅莉──昴記得那個名字。以前在宅邸遇到艾爾莎的時候,她就曾說了同樣的名字。

依狀況來判斷,那是當時跟她一起攻擊宅邸的「魔獸使者」──

「那個『魔獸使者』為什麼會去村莊……!?」

「因為目標逃進村莊啦。既然被委托了案子,就該努力做到最好,對吧?所以說,就分工合作啰。」

「分工合作……?」

「論數量是那邊多,但論質量,這邊可是在那之上。終于有機會可以剖開精靈的肚子了。我一直滿心期盼呢。」

艾爾莎說完還舔了舔嘴唇。了解她話中的意思後,昴這才驚覺自己所下的判斷根本是大錯特錯。

失算了,竟然讓雷姆、佩特拉和法蘭黛莉卡逃到村莊。

就算目標不在宅邸,艾爾莎她們也會繼續追殺。不管昴多快采取行動,都必定會把血腥味帶進禁書庫──

「──你在保護那女孩呢。」

「那當然。」

昴改變所站的位置,像保護一樣讓碧翠絲站在後頭。艾爾莎的目標是碧翠絲,不能讓凶刃碰到她。

還有,村子的事也不能放著不管。「魔獸使者」在村子做什麼?現在趕快趕過去,白癡,現在要對付眼前的敵人,可是雷姆在那,村子,「死亡」──

「……滿腦子雜念,你的保護根本是礙事。既然你下不了手,那其他人幫貝蒂一把也無所謂。」

「吵死了,閉嘴啦。我早說過我的答案了。我會把你拉出去。」

「與其那樣,不如融洽地一道在我面前裸露腸子,一同度過最後的時光如何?」

面對心灰意冷地低下頭的碧翠絲,昴焦慮地訴說。盡管艾爾莎不識相地插話,但是兩人沒有心思去理她。

昴不住後退,退到碧翠絲前面。于此同時,艾爾莎也步步進逼。

臉頰像針刺一樣燙,心髒跳得快如警鈴──

「感情真好。好嫉妒喔。──我會讓你們一齊見天使的。」

微笑被淺淺拉長擴大,下一秒,姿勢壓低的艾爾莎宛如離弓箭矢。在速度加成下,她一步就欺身到兩人前面,第二步是在轉眼間接近,第三步──

「──!」

肉眼追不上速度。思考比剎那還快,讓昴直接將決心化為行動。碰到艾爾莎就只能用那招了。他再度做了這個選擇──

「紗──「──紗幕!」」

──詠唱的同時,黑暗一鼓作氣充斥什麼都沒有的空間。

源源不絕溢出的黑暗席卷整個書庫,迫使人無從認知判斷的領域全面展開。不管是書架還是梯凳都被吞噬,連沖過來的殺手也不例外。

要說例外的話,就只有──

「──!過來



,碧翠絲。」

只有被當成例外的昴在瞬間咬緊牙根,抓住詠唱魔法的少女──碧翠絲的手,強行抱起她輕盈的身軀往前跑。眼前是用魔法編織出的黑暗,但左前方刻意做出了空隙,他往那兒沖過去──通過殺手的身旁。

紗幕對艾爾莎有效是經過實際認證的。扔下被囚禁在無從辨識之海的艾爾莎,一口氣加速逃離她的殺戮范圍。

「……放開。」

「夠了,閉嘴!假如你真的想死,就不要使用魔法呀!」

被抱在懷里的碧翠絲發出拒絕之語,卻被昴從上擊潰。

逼使尚未康複的門發動魔法,試圖擊退艾爾莎。但打斷詠唱使出規模讓昴完全沒得比的魔法的,是碧翠絲。

她用說著「想死」的嘴唇做出了幸存的結果。她到底是為了讓「誰」幸存而詠唱的呢──

「────」

被奔馳的昴抱住的碧翠絲,不放心地抓緊他胸前的衣服。目睹這點的昴沒說什麼,刻意不去提起。

因為他覺得,這個當下,只要這樣就好。

「碧翠絲!紗幕可以維持多久?」

「不長。本來就不是多有效的魔法……怎麼辦?」

「怎麼辦?怎麼辦?想也知道該怎麼辦!」

簡直像打滾般沖出書庫後,兩人位在宅邸本棟一樓走廊。很幸運的,離大門玄關最近。只要從那跑到外頭,就能去阿拉姆村──

「剛剛的黑女人怎麼辦?」

「沒時間理她!那家伙要脫離紗幕需要一點時間。現在──」

碧翠絲的話被擱置一旁。昴重新抱好少女,全力奔馳。

總而言之,現在必須去阿拉姆村。

被這份焦躁感驅使的昴,喘著氣拼死拼活地奔跑。

同時看到窗戶外頭的景色──遠方正黑煙冉冉。

6

通過正門,跑過街道,任呼吸紊亂無比,昴的腳始終沒有停。

「呼哈!呼哈、呼哈──!」

感覺不到懷中的碧翠絲的重量。不是因為少女身體嬌小,也不是因為她是精靈,而是昴跟字面意思一樣跑到了忘我的境界。

因為被推動肉體的沖動給燒到忘記自己的狀況。

從宅邸到阿拉姆村,用走的話通常要花十五分鍾──用跑的話就能更快到,全力奔馳的話就更快了。

然而,好慢,太慢了。身體的速度完全追不上焦急的心。明明已經太遲了。打一開始就太遲了。但是──

「……事到如今再過去,也沒用了。」

「別說蠢話!那家伙……有可能只是那家伙瞎說……!」

「你那連希望都稱不上,就只是不死心和逃避現實。」

在聽得見呼吸的距離下,碧翠絲低喃的無情話語──不,是現實,貫穿昴的腦海。

瞪大的眼睛映照著冉冉上升的黑煙。諷刺的是,因為在這個世界回溯時間好多次,所以那個光景已經熟到不能再熟了。

那道黑煙底下現在正發生無可挽回的慘劇。黑煙就是證據。

「反正不管做什麼,貝蒂都已經……」

有預感她要說出負面詞彙,昴的腦袋被憤怒與悲傷給搞得一團亂。

昴分不出是在氣輕視性命的碧翠絲,還是為有這麼多機會卻仍失敗的愚蠢自己而傷心。


什麼是正確的,什麼是錯的?現在知道昴是錯的了。既然如此,那怎樣做才是對的?他想要這個答案。

去確認那道黑煙下方,到底是想要做什麼,事情已經──

「──唉呀~?大哥哥你們怎麼會在這里呀?」

「────」

低著頭,憋住湧到眼睛深處的沖動一直奔跑,所以晚了一些才發現。抬頭看向聲音的來源,通往村莊的街道上站著一名小巧人影。

手在身後交握、慢慢走在街道上的年幼少女。

深藍色頭發綁成辮子,以黑色為基調的服裝包住全身,是跟佩特拉年紀相仿的少女。五官端正,跟黃綠色的瞳孔一樣給人神秘的感覺。

總有一天會擁有讓眾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魔性──雖然給人這種印象,但昴卻覺得不對勁。

當然也包含了這個場合不應該有稚氣少女在的狐疑。可是這份異樣感卻是以另一種感覺為起頭──

「艾爾莎竟然讓你們逃掉,真丟臉。反正又是像平常那樣信心滿滿,結果輕忽大意才會這樣吧?」

「你……不對,你是……」

「──?啊,你可能認不出來了。畢竟之前我有染頭發。」

在困惑中停下腳步後,先前忘記的耗損一口氣蜂擁而上。可是昴用深呼吸硬是壓抑住,將意識集中在眼前少女身上。

少女玩弄著自己的辮子,轉了一圈讓黑色斗蓬飛揚。

「那天一起玩得很開心耶。今天再一起玩吧?」

「魔、『魔獸使者』……!」

「是梅莉•波特魯特。別用那麼沒情調的名字叫人家。」

少女,「魔獸使者」──梅莉自己報上姓名,嘟起嘴唇像在鬧別扭。這樣的舉動天真無邪又孩子氣,但正因如此才叫人顫栗。

因為做出可愛之舉的少女身後,正冒著象徵慘劇的黑煙。而造成黑煙的原因,毫無疑問來自于眼前的少女。

「你……跟艾爾莎一樣是怪物!你把村莊……把雷姆她們怎麼了!?」

「這個嘛,那個叫雷姆的人我不認識,不過我很熱衷于工作,所以被委托的事都會好好完成。宅邸的大女仆和小女仆──小的那個是佩特拉醬我很遺憾。」

「遺憾?遺憾什麼鬼?還敢講,講什麼遺憾……你、你做了什麼……」

「別擔心,因為我們曾是朋友,所以怕她會痛,就用一口結束掉啰。」

雙手合十微笑,自以為這樣才叫慈悲的梅莉點頭道。

「──啊。」

聽到她這麼說,知道與自己說好要約會的少女的下場,昴雙腿發軟。

回過神時,昴已經癱在地上,精疲力盡呆坐原地。

「────」

早就知道了。

逃離艾爾莎,看向窗外的時候,昴就知道自己錯了。

連碧翠絲都說自己在逃避現實,即便如此還是堅持要去村莊,其實就只是想晚一點直視殘酷的現實罷了。

裝作看到希望,其實是膚淺的防衛本能讓自己拼死命跑過來。

「……意外地不爭氣呢。既然最後會放棄,那一開始就不該掙紮。」

「────」

「自以為偉大,對貝蒂口沫橫飛,結果卻是這樣。有鏡子的話,真想讓你看看你現在的淒慘表情。」

罵人的話來自于身旁,在昴跪地時被扔到旁邊的少女。注意到時雙手已經放下,原本抱在手上的少女現在站在地面,一臉失望。

講得頭頭是道、大話說盡,最後卻誰也救不了。簡直就如她所說的──

「──貝蒂改變心意了。貝蒂的命給你這種人太可惜了。」

「咦……?」

站在旁邊的身影發出腳步聲,上前一步。碧翠絲背對著昴,跟梅莉正面對峙。

「唉呀呀?」梅莉對她的態度感到驚訝。

「要干架?我有聽說,你應該不會戰斗才對。」

「不知道你聽誰講的,但對方看錯人了。貝蒂是禁書庫的守門人……不會原諒擾亂書庫安甯的人,就只是這樣。」

「……是喔。」

碧翠絲以冷硬的聲音再度報上一度要舍棄的頭銜。對此梅莉回應得像是懶得搭理。不過,她眯起的雙眼卻透露出不愉快的光芒。

「我啊,很討厭預定被打亂。本來帶來的孩子們就被大女仆減少得超乎預期,實在不想再減少了~」

「那真遺憾。就順便讓你省去數數的功夫……」

「──所以說,你的對手就按照分工,交給她啰。」

歪著腦袋、眼中仍舊亮著殘酷的梅莉如此告知。碧翠絲對此微微挑眉,跟風吹聲是同時發生。

風聲──不,那不是風。是招來殺戮的「死亡」在接近。

「碧翠──」

察覺到的昴出聲,想盡快告訴她。

但是太遲了。黑影像滑行一樣一直線穿過街道,越過跪著的昴的頭頂,跳向背對她的碧翠絲。

「人家刻意來見你──竟然逃跑,太冷淡了吧。」

黑刃亮晃一閃,跟告知殺意的瞬間分秒不差──正當以為無計可施,突刺像被吸進少女體內的時候。

「──哼!」

脫離無法進行辨識的空間,緊追而來的殺手奇襲,毫不留情的刀刃直擊後發出高亢聲響



。但那聲響要說是鋼鐵斷肉切骨的聲音卻又不像。

「──要是以為陰魔法沒有攻擊手段就小看貝蒂,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揮舞刀刃的手被沖擊彈開,碧翠絲對身體整個失去平衡的艾爾莎這麼說。像在證明她所言不虛,光芒接二連三朝著艾爾莎迸射。艾爾莎迅速往後移動,以近乎雜技的動作接連閃躲光芒。

「真驚人。可以做到這樣。很棒喔。」

「密雅──時間靜止的瑪那箭矢,你就好好品嘗吧。」

艾爾莎目光炯炯有神,碧翠絲則是集中魔力,繼續擺出傲慢之姿。

飄在少女頭上旋轉的,是閃耀著紫光的水晶箭矢。數量用雙手手指也數不完,每一支都像有自我意識一樣鎖定艾爾莎。

「在禁書庫外頭,這就是貝蒂的極限了……不過夠用來解決你了!」

話語方歇,接著紫箭就一齊射出。不需要弓弩的魔力箭矢破風射向宛如蜘蛛爬地般壓低身子的殺手。

「第一次見到確實很驚訝,但這種程度,只要看過一遍──」

然而射出的無數箭矢,在艾爾莎用黑刃揮舞迎擊下,紛紛發出水晶碎裂聲。脆弱又夢幻的光芒散落,沒有一支有碰到艾爾莎──

「說過了吧。不要小看貝蒂,還有,夠用來解決你了。」

「──是我失態了。」

舔唇的艾爾莎在興奮下臉頰通紅,這麼回應。

握著武器的右手手腕破裂,前端掉落地面。傷害還延展到肩膀、腳和右半身。艾爾莎的身體就像玻璃藝術品一樣產生皸裂。

陰魔法密雅,時間停止的箭矢──發揮真本領,決定了勝負。

「────」

碧翠絲沒有展現聽取遺言這種無謂慈悲,而是將手伸向艾爾莎,然後用力握緊張開的手掌。

只是這樣子,停在空中的無數箭矢就集中朝艾爾莎射入,貫穿她全身。

連續不斷的破壞力,讓街道揚起煙塵。等到煙霧散去,留下的只有殘酷和無慈悲,卻又美妙至極的死亡藝術品。

全身被水晶穿刺,半個身體像無機物一樣碎裂,名為「艾爾莎的死亡」。

「啊~啊。艾爾莎實在是喔,真的很白癡耶。」

威脅被排除,卻無法輕易接受眼前的狀況,昴啞口無言。代替昴做出反應的,是旁觀戰斗的梅莉。

她絲毫沒有哀悼死去的同伴,還一臉厭煩、輕蔑地為戰斗結果下結論。而且完全按照字面意思,除了對艾爾莎失望以外沒有其他感情。

太扭曲了。太奇怪了。這里充滿了「死亡」。為什麼她這麼輕視生命──

「好啦,同伴都這樣了,接下來輪到你了。就算對手是小孩,貝蒂也不會寬容。」

「唉呀,討厭。我跟你外表沒差那麼多吧。本來一定會成為好朋友的。」

「少騙人了。像你們這種人,哪有可能交什麼朋友。」

面對梅莉的挑釁,碧翠絲沉著應對。頭上的紫箭,還有刺殺過艾爾莎的箭矢轉而瞄准梅莉。

想想同伴的下場,梅莉應該有察覺自己陷入了窮途末路的境地。然而為什麼她卻表現得如此淡然?

不怕「死亡」。真的沒在在意「死亡」。這是梅莉和艾爾莎能夠玩弄他人性命的原因嗎?

「────」

彷佛不打算再深究梅莉的態度,碧翠絲眯起眼睛。紫箭前端微微搖晃,擺開蓄勢待發的態勢。

只要釋放出去,梅莉就會死。跟艾爾莎一樣。她是敵人。雖然這麼做是對的──

「對方是……小孩子耶。」

「──就算是小孩,一樣是敵人。放她活著不會有好處的。」

「那是,可是……她、她說是被人指派……」

「你說今天的事?這樣會害我被罵,所以不行。我不會說的。」

良知到了這個地步還讓昴說出冠冕堂皇的理想話。但是不只碧翠絲,連梅莉都視之為愚蠢。

這是當然。就連昴都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可能就只是看不過去。不想看到小孩子死。或者是──

「你竟然會殺小孩子……」

「──!你又說那種話──」

沙啞的聲音、懦弱的想法招惹厭惡。他的低語讓碧翠絲扭曲唇角回過頭,然後朝著昴伸出她的小手掌。

「──咦?」

肩膀被輕推,昴橫躺在地。預料之外的事讓跪地的腳承受不住,不知發生何事的昴瞪大眼睛,仰視推開自己的碧翠絲。

剛剛的舉動如果是對自己的蠢話感到憤怒就太老掉牙了,而且她表情怪怪的。

在安心的剎那下垂下眼角,碧翠絲吐出一口氣,然後淺淺一笑。

──她的胸口長出黑色尖銳物。

「──唉呀,好怪的手感。精靈的肚子,果然跟一般人不一樣呢。」

從背部入侵的刀刃從胸口刺出,慢慢往下滑,拓展傷口。碧翠絲的身體劇烈顫抖,昴卻只是傻傻看著。

「……這樣子…」

碧翠絲的嘴唇突然蠕動。

那表情,那眼神,訴說了碧翠絲在這瞬間掠過的思念的尺幅。

「終于……」

「等……!」

想說什麼?不知道。期待對方說什麼?不知道。

但昴和碧翠絲一定永遠都不會再知道了。

碧翠絲失去力氣,身子前傾滑落。刀刃順著這動作拔出。傷口沒有流血,少女肉體反而像揮灑一樣溢出光點。昴知道她正從腳底化為粒子,逐漸溶進世界里。

「等、等一下……」

不知道自己在懇求誰。就只是一味懇求,手伸向散開來的光點。

不要把她帶走。拜托不要帶走她。求求你不要離開。

光點逐漸散去。昴拼命地想要抓住它們,但光粒卻沒有留在掌上,眨眼之間就消失了。每過一秒,碧翠絲就變得稀薄。

到不了。救不了。為什麼會這樣?是誰?為什麼,把這孩子──

「──艾爾莎──!!」

「用不著叫那麼大聲我也聽得見。」

狂喊嘶吼的臉,被庫克力彎刀刀背從側面用力毆打。

堅硬的沖擊晃動大腦,昴在地面激烈滾動。眼花繚亂,思考空轉,靈魂追不上視野旋轉的速度。

「黏起來的速度好慢,害我擔心了一下。還以為會被殺掉呢。」

「人家來救你還一副很偉大的樣子。被人隨便講成是『黏起來』也叫人意外。」

昴仰躺倒地,兩道人影闖進映照天空的視野中。那光景令人不寒而栗。因為站在梅莉身旁跟她一搭一唱的人不是其他人,正是艾爾莎•葛蘭希爾特。

明明被紫箭貫穿全身、半個身子粉碎的女人,現在卻好端端地站在旁邊。她的身上沒有傷口,但破壞的余韻毀去了衣服,使得她半裸身子。

那場戰斗確實有發生,也確實給予她一定會死的傷害。然而──

「你該不會……是不死身吧……」

「沒有呀?不是喲?只是活著的方式比別人髒一點。是某個壞心的人的『祝福』啦。不過被破壞到這種地步,就我來說也是屈指可數的經驗,所以很新鮮呢。」

言外之意里頭摻雜了瘋狂記憶,艾爾莎露出魅力十足的獰笑。接著,她看向旁邊的梅莉,問:

「精靈女孩,還有兩名女仆……梅莉,村子那邊收拾完了?」

「雖然人家可愛的影獅子醬輸給大女仆和黑色地龍了呢。」

待在宅邸的三人才是目標──村民是被昴的淺薄想法給卷進來的犧牲品。昴又再一次害死了他們。還有雷姆、佩特拉、法蘭黛莉卡──以及碧翠絲。

──這次就到此為止了嗎?

「真討人厭的眼神呢。」

「嘎!呀啊啊啊啊──!?」

意識到「死亡」迫在眉睫的瞬間,左眼突然一陣火燙。

在被滾燙燒灼之前,左邊的視野最後映照出黑色黯光──所以直覺是眼球被艾爾莎手中的庫克力彎刀給挖出來了。失去肉體的一部分,這種不適感讓大腦慟哭,昴在劇痛和失血下拼命打滾。

視神經被扯斷,右眼看見牽絲眼球。右眼看著左眼死去。臉部存在一個荒謬的凹陷、不可理喻的空白、毫無意義的空間。就這樣永遠失去左眼。

「討厭,艾爾莎你有夠殘忍的。這樣很可憐耶。」

「活著就要掙紮到最後一刻。不然的話,活著的意義是為了什麼。」

艾爾莎回覆梅莉的聲音非常冷淡。那是昴跟艾爾莎少得可憐的接觸中,女殺手頭一次展露出的輕蔑情感。

「可憐的是精靈女孩,居然為了這種人而犧牲。」



就算是諷刺,最贊同艾爾莎這句話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菜月•昴。

碧翠絲是笨蛋。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明明嘴巴說很想死、要自己殺了她的。──為什麼!

「────」

想知道答案的昴按住淌血的左眼窩,活動剩下的眼球看向碧翠絲。倒地冒出光粒的她正逐漸消失。嬌小的身體只剩下腰部以上的部分。

──快要消失的手朝向昴,張開手掌。

「騙人…的吧…碧翠──」

昴的眼神變化,讓艾爾莎和梅莉察覺到有異狀。可是她們趕不上。趕不上禁書庫管理員、大精靈碧翠絲豁出性命使出的最後魔法──

收在昴懷中的藍色輝石開始閃爍。

──轉移發動了。

7

醒過來後,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確認自己死過沒。

「────」

左眼的空洞告知自己小命尚存。非常好懂的印記。艾爾莎偶爾也會做出通情達理的處置:用一只眼睛做出記號,完美地讓人了解到對方是有缺陷的人類。

用破掉的外套袖子卷在頭上,稍微處理失去左眼的傷口。

很隨便的包紮。雖然可以止血,卻毫不考慮衛生和感染等今後的狀況。這樣就好。只要現在這一刻不死,之後的事怎樣都沒差。

──昴已經決定用「死亡」來償還在這個輪迴所犯的罪孽。

失去的東西太多了。這個輪迴的世界已經崩毀,活下去只有痛苦可言。跟之前一樣──不,昴失去、喪失比以往更多的東西,還犯了罪。

假如支付自己的性命就能挽回一切,那就沒什麼好猶豫的。

這個世界,是即將結束的世界。

雷姆死了,佩特拉死了,法蘭黛莉卡死了,碧翠絲死了。但一切都可以重來。

害雷姆死在自己碰不到的地方的遺憾,和佩特拉講好的約會,對法蘭黛莉卡發過的誓言,對悲歎的碧翠絲的回答,全都可以傳承到下一個世界。

只要在那里找到答案,一切就能一筆勾銷嗎?

「不會變成那樣……不能讓她們得逞……我要、我自己、會記住……」

喃喃道出自覺。重複自我警惕。不能放過罪人。──不能放過菜月•昴。

自己的無力害死好多人,自己的無能讓好多人歎氣,自己的有勇無謀蔑視了好多人,自己有欠思考的作為踐踏了許多世界,自己正是那樣的罪惡之徒。

「────」

在充滿惡臭的空間里,昴手貼牆壁,搖搖晃晃地站起。失去左眼後,只能靠一邊的視野努力去掌握遠近距離。本來就沒打算和這份不方便長久共處,但又不允許自己立刻斷頭死得輕松。

犯了多少罪,就要帶等值的東西回去,這樣才能允許自己擁抱「死亡」。

「這里、是……」

環繞所在地,昴在狹隘的視野中看到白色地板和牆壁。不自然的白色空間,飄蕩的惡臭,對這些都還有印象,在確認前就已經猜想得到。

──這里是「聖域」。隱藏在迷路之森深處的複制琉茲•梅耶爾實驗室。

「哈。」

吐氣。說不出是乾還是濕,總之就是吐出沙啞的氣。

轉移發動,結果又回到這里。跟這里也未免太有緣了。簡直就像在被測試似的。實驗,實驗,實驗室,笑死人了。

──這是石頭的力量?還是碧翠絲最後的生命燭火?

不知道。不知道的事太多了。但不能就這樣維持現狀。

好後悔。無限的後悔感。不能被後悔的煉條給絆住腳步而停止前進。

「現在、要……」

把喪失感和絕望感全都沉到內心深處,慢慢踏出腳步。

目前的「聖域」、少了昴的「聖域」發生什麼事,要帶著這份情報回去。至少要做到這樣──

「────」

是發誓,還是祈願,連這也不知道,反正就是移動到實驗室外。走出房間,通過走廊,吐著白霧,靠著牆壁,拖著腳走。

就這樣花時間移動,終于抵達通往外頭的入口。昴看到了。

──外頭的「聖域」是一片銀白、被雪包覆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