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第五章『Ending List』



1

堅硬冰冷的地面觸感,仍舊以不變的乾枯迎接昴的意識。

「────」

維持趴地的姿勢,睜開眼皮,吐出嘴巴里的泥土。泥臭味讓臉皺起,看看四周,這里是昏暗的石室──墳墓的「試煉」之房。

在才剛迎向輪迴終點的地方,就只有時間回溯,世界再度重新運轉。

眼球回到左眼窩的空洞,視力早已恢複。對此感到安心,但另一方面又有害怕這只左眼將再度看到地獄的恐懼,總感覺在這份難以避免的閉塞感中,理應不存在的傷口正隱隱作疼。

預期又是死胡同的失望感,被倒在身旁的少女給截斷。

美麗的銀發在地板散開,痛苦呻吟的,是大概跟自己一同迎接了結局的愛蜜莉雅──她因墳墓的「試煉」而夢囈,做著醒不過來的惡夢。

「────」

昴靜靜地用手指碰觸自己乾透的嘴唇。

腦子浮現「死亡回歸」之前──讓慢慢死去的昴躺在大腿上,絲毫沒察覺正在失去他,還和他接吻的愛蜜莉雅。

和渾身是血的自己接吻,昴無法想像她那時的心境。這一點,曾位在死亡深淵的昴也一樣,死亡不會讓人把臨終感受和想法給帶走。

對昴而言,人生第一次和愛蜜莉雅接吻,全部都被「死亡」給阻擋。

「────」

只是,要說摸著嘴唇的昴心中是否感到悔恨,答案是NO。

回想最後的接吻,是為了再度確認自己面對當時崩潰的愛蜜莉雅所接受到的危機感,確認她依賴昴、逃避現實的模樣。

沒法仰賴帕克,承受不了其他人給予的壓力,又失去只會口頭安慰的昴的支撐,愛蜜莉雅的心靈最後踏過極限。

倘若以為是至今最好的輪迴開始,這種驕傲的結果是讓愛蜜莉雅崩潰的話。

「我不在旁邊的話,就會變那樣。說什麼不想讓她悲傷難過啊……」

在墳墓暫時重新振作,夜晚的對話,包括信,全都起了反作用。

被豪雪吞沒,在大兔來襲下,大家變成犧牲品,拉姆和嘉飛爾被羅茲瓦爾的瘋狂所殺,親吻死去的昴的愛蜜莉雅最後也──

「我懂。我應該懂的。」

世界會備好對昴而言最殘酷又最不講理的命運。

既然如此,愛蜜莉雅、碧翠絲、艾爾莎和羅茲瓦爾當然也會用對昴而言最難對付的方式聯手打擊他。

「要救愛蜜莉雅,救『聖域』,救宅邸的人……要救他們。要救,得救他們……」

──辦得到嗎,就憑你?

──不是辦得到辦不到的問題。是只能去做,我要去做。

至今不知道聽過幾次的內在心聲,昴牙尖嘴利地加以反駁,不容許自己有藉口或張設預防線。這是誓言。絕對不可以違背的誓言。

找出問題、障礙、難題和障壁,擬定確切的破解條件,組合輪迴里頭的時序,只要時間和心靈許可,反覆不斷測試、重複挑戰即可。

縱使每次失敗會耗損自己的心,只要可以到達光明的未來,便心滿意足。

就算會看到再多之前不想去看的事也一樣。

所以──

「──愛蜜莉雅,你沒事吧?」

伸手搖晃心愛少女的肩膀,溫柔地將她拉回現實。

看著長睫毛顫抖,藍紫色雙眼逐漸張開,昴下定決心。

必須堅固強壯、絕不斷折,昴重新在自己心中立誓。

──要徹底保護愛蜜莉雅,也要解救其他人。賭上我這條命。

2

整理在上一次的輪迴因最後的極端混亂與逼近的死亡而沒能歸納統整的情報。

最重要的是,羅茲瓦爾•L•梅劄斯──知道昴的「死亡回歸」能力的人的立場,以及昴該如何面對他的企圖。

他不知道發動能力的條件是「死亡」,但知道昴可以輪迴重來。他知情是在來到「聖域」之後,還是更早之前,這點尚不清楚,但恐怕知道的方式來自于「睿智之書」──他持有的魔書吧。

跟碧翠絲所擁有的空白之書有著相同源頭,舉世僅存兩本的魔書。

據說會記述持有者的未來,而現在不知道他持有的書上寫了什麼。但如果全盤接納羅茲瓦爾的話,那他應該是遵從魔書的記述在行動。

在「聖域」的言行,甚至連最後投身于大兔,全都是遵守魔書內容的結果──那是以貝特魯吉烏斯為首,近似魔女教徒所作所為的行動理念。

可是這兩者有明顯的不同,遵照魔書的態度有著完全矛盾的差距。

自行解讀不完整的預知,以臨機應變的態度遵照書中記述的貝特魯吉烏斯。

不允許和記述相違背的言行,不厭其煩「重來」也要遵從書的羅茲瓦爾。

遵照書中內容的態度一樣,但兩者在做法和動機上都天差地遠。

然後,為此不惜利用「死亡回歸」的羅茲瓦爾,其生存方式跟貝特魯吉烏斯他們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對昴來說都屬于惡質。

──歸根究底,羅茲瓦爾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羅茲瓦爾的魔書若是有記載這次「聖域」與宅邸遇襲的事件始末,那在如他所願之前,這場悲劇在每次的輪迴都會發生。

既然如此,乾脆跪地請求他告訴自己魔書上頭寫什麼好了。只要照著內容走,跟他約法三章,為實現他的願望盡心盡力不就好了。

然而,遵照魔書的記述,最後卻是羅茲瓦爾在「聖域」降下大雪。雪景讓人們懷疑愛蜜莉雅,最後她被孤立到精神崩潰。

如果那是羅茲瓦爾或是魔書的期望,那昴絕對不會遵從。

昴跟羅茲瓦爾的心願互相矛盾。

因為羅茲瓦爾曾對豁出性命也想撿起所有的昴說過。

──除了對你而言真正重要的事物,其余一切都可撇除。

這樣一來,昴就能變得像他一樣。但自己壓根兒不想變成那樣,而且他真的是照書行事,從他扔棄性命就看得出來。

遵守記述,孤立愛蜜莉雅,迎接魔書期望的結果,羅茲瓦爾深信這樣就能守護真正重要的事物。

羅茲瓦爾的一切行動都是為此。即便如此,昴的答案只有一個。

「誰會放手啊。我絕對敬謝不敏。」

不想讓愛蜜莉雅受傷害。想保護雷姆、拉姆、佩特拉、奧托、法蘭黛莉卡、阿拉姆村的村民、「聖域」的居民、琉茲,甚至嘉飛爾。

只要缺少其中一個,昴的狹小世界就會失色。貪婪又自私的昴是怎樣都無法忍受事情變成那樣的。

「羅茲瓦爾,我──不會變成像你那樣。」

為了讓這個宣告變成事實,昴就必須找出和魔書不一樣的答案。

無人可依靠。昴煩惱,一個人掙紮抵抗。

只是,要說這樣的昴也有可以仰賴的對象的話──

「還是只能拜托你了嗎……」

──那就只有昴舉世唯一可以坦白煩惱的魔女了。

3

──難以忍受的焦躁,加快昴的腳步。

帶著結束墳墓「試煉」的愛蜜莉雅回去,照慣例在琉茲家開反省會解散後,昴一個人拼命跑在沉浸于夜色的「聖域」里。

說老實話,反省會的對話內容他幾乎都不記得。不過即使不去記,也能完全掌握住內容。

這次的愛蜜莉雅是被「過去」擾亂心神的她。因此她說明拙劣,應該是用讓人一眼就看出她在勉強自己的態度,淚眼婆娑地發誓明天之後要繼續挑戰。

那樣的姿態和使命感既清高又尊貴。──可是昴知道之後都會失敗。

因此他安慰受傷的愛蜜莉雅,溫柔勉勵,送她回寢室。接著拒絕前來提醒自己跟羅茲瓦爾有約的拉姆,沖出屋子。

大口喘氣,滿頭大汗,筆直跑向被月光照耀的魔女墳墓──里頭有收拾事態的關鍵,或就算無法收拾也能一同煩惱怎麼解決問題的同伴。

唯一的不安就只有被人阻止進入墳墓,但這毫不迷惘的選項很幸運,不管是嘉飛爾、琉茲還是羅茲瓦爾,都沒有阻止昴。

──當天晚上,第二次進墳墓,算上白天的話就是第三次了。

「────」

抵達入口,昴在通道冰涼清澈的空氣中調整呼吸。夜晚的墳墓本來會亮出歡迎之光迎接有資格者來挑戰,但今晚已結束一次「試煉」後就不再亮起。盡管如此,昴還是走向通道盡頭,尋求通往夢之城堡的入口,凝神細看。

視野里找不到通往那里的門。但是魔女確實曾說過。

「我想知道,只要這樣想的話……」

艾姬多娜說了,要再次被邀請



至魔女的茶會,會有以下的條件。

要超越第二次獲得邀請的條件:也就是發出不輸被魔獸吃光全身時的聲音吧。

有可能嗎?有可以戰勝令人疼痛、恐懼到足以發狂的吶喊嗎?

──有。如今希望走出這死胡同的聲音,正是足以與之匹敵的吶喊。

「────」

想知道的事,想確認的事,想要一同煩惱的事,就像繁星一樣多不勝數。

如此渴望求知的菜月•昴,不叫強欲使徒的話要叫什麼呢。

平靜地在眼中點燃深不見底的感情,昴步行在通道內。渾身浸泡在冷冽空氣中,十幾秒後就抵達了被藍白光芒包圍的石室。

帶著愛蜜莉雅離開這里是快一個小時前──昴在這里死掉,以「死亡回歸」讓世界重新開始,也是快一個小時前的事。

在苦惱、死亡與再生幾度重疊的此處,昴祈願謁見魔女。

「呼喚我吧,艾姬多娜……!」

要舍棄性命幾次都行。尊嚴要是交出去就能了事的話,那多少都願意奉獻。

因為淒慘落魄、無知無能的菜月•昴竭盡所能,就只有這點成果。

「────」

跪在石室中心,希望能與魔女重逢的昴拼命祈禱。

在腦內描繪出白發魔女,為了呼喚她而將自己的感情全都羅列出來。拉近無計可施的未來,不顧一切地追求最好的可能。

拼命地追求。

全心去渴望。

就像這樣,一個勁地祈願,額頭滴落汗珠。──緊接著。

「──嗚。」

突然,昴緊閉的眼睛里頭看到白光。是錯覺──不對,不是錯覺。

回過神時,原本跪著的身體已經倒在地面。手腳使不上力,連要喘氣問怎麼了的嘴唇都無法活動。意識正被剝離現實。

這是期望的狀況。被邀請至夢之城堡──昴對這預兆抱以喜出望外的感謝。

在朦朧的意識中,昴為能夠碰觸被封閉的未來而感到安心──

『──看看不該存在的當下吧。』

意識消失的瞬間,好像聽到這樣的低語。

4

宛如酩酊的感覺用力搖晃昴的感情。

發生什麼事?不知道。意識的中斷和清醒都來得太突然。

類似「死亡回歸」時,前後時間軸急遽連接在一起的混亂。方才置身的世界,和于這瞬間現身的世界,兩者之間的差異造成大腦混亂。

如果注意到是已經習慣的混亂,那要回神就只是小事一樁。

先長長地深呼吸,讓思考和心髒鎮定下來。──可是要深呼吸的嘴巴、喉嚨和肺部都沒有感覺。

『──?』

想用手去確認沒感覺的部位,卻碰不到。為什麼呢?因為手也一樣沒感覺。──不,不只是手。頭和身體也是。現在的昴根本就不存在。

──有的只有意識,只有意識這個存在。

昴只有意識在空中,成為一個像視角的存在俯瞰世界。

不自然的、缺乏肉體的感覺產生了新的混亂。不過還是藉由去意識不存在的器官,回想深呼吸的概念來督促內心冷靜。

驅趕混亂和酩酊,努力掌握現狀。──在這思維下,昴試圖看出自己在哪、在做什麼。

「──子。」

突然有聲音。那是很小的沙啞聲。

是在說什麼呢?聲音微弱到很難聽清楚。

然而,昴憑直覺領悟到。

──那是不可以去聽、不可以察覺、應該要忽視的聲音。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

沒有身體的昴,連要改變頭的方向,甚至閉上眼睛都沒辦法。

就只能將近距離的光景烙在意識上,看著一切發生。

愚蠢。該感謝混亂的。那股酩酊的感覺是神的慈悲──

「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

重複的話語,原本聽不清楚的字眼變得明確,取而代之的是聲音變成哭聲。

沉痛的光景。聲音里頭有著不忍聽聞的悲傷。看到和聽到的,是這世上的苦難中最叫人害怕的事。

為什麼會在這里?察覺了自己為什麼在這里。

失敗了。犯錯了。處置失當。判斷失誤。不應該注意到,不應該知道。不應該被迫體會到的。因為──

──若是不認定「不可能會這樣」的話,我……

「騙子、騙子!昴是……大騙子!大騙子──!!」

藍紫瞳孔滂沱淚流,崩潰的愛蜜莉雅尖著嗓子叫喊。

像是譴責背叛,又像拒絕眼前的惡夢,像個孩子一樣甩動長發,愛蜜莉雅發了瘋似地哭喊。

──躺在床上的雷姆身旁,用短刀刺穿咽喉的昴已經氣絕。

5

──這個當下,自己到底看到了什麼?

『──』

啼哭的愛蜜莉雅不斷叫喊昴的名字。

她的哀怨只是徒然,靠著床、流血的昴一動也不動。

這是當然。因為那個昴已是一具死尸。

死掉的昴變成幽靈,俯瞰除了死尸以外啥都不是的自己。這實在是極為驚悚,沒有比這更恐怖的光景了。

已經死亡超過十次的昴,從未俯瞰過自己的死亡。

而現在他正在體驗前所未有的經驗:俯瞰死去的自己和悲歎的愛蜜莉雅。

『──』

屋內的裝潢和在場的面孔,還有自己難看的死狀以及死因。

將這些快速連結起來,昴靈光一閃,理解到這幅光景是發生在「何時」。

這是在討伐完大罪司教貝特魯吉烏斯•羅曼尼康帝,將愛蜜莉雅救出魔女教的魔爪之後,頭一次知道自己失去雷姆的昴在沖動下的末路。

趕往王都,知道被魔女教攻擊的雷姆被世界的記憶給遺漏之後,昴沒多想就用刀刺穿了自己的喉嚨。因為當時一心只想帶回雷姆。

──但這輕率的願望沒有實現,昴只是回溯到自殺前幾秒,品嘗到絕望。

「死亡回歸」的開始地點更新了,昴因此失去拯救雷姆的方法。盡管如此還是向自己的心和愛蜜莉雅的勉勵發下毒誓:絕不放棄雷姆。但是──

『不知道……我不知道會這樣。不知道……我不可能會知道的!』

沒見過的光景。畢竟,這個世界的昴早已死去。


即便是被給予「死亡回歸」權能的昴,也無法得知自己死後的世界會變怎樣。──不,是他一直沒想過會有。

對于用自己的性命換來世界的重置,藉此抹消惡劣結局的昴來說,自己死後的世界就只是想抵達的未來途中的通過點。

畢竟要是不這樣想,要是這樣的認知被顛覆的話,昴會──

──菜月•昴的世界會瓦解。

『住手。住手住手住手住手住手住手住手住手住手啊──!』

無法接受眼前的光景,昴發出不成聲的吶喊。

可是,沒有喉嚨的身體無法發出聲音,沒有眼睛的話連要閉上都沒辦法,沒有耳朵所以無法摀住,世界將結果刻在只有意識的昴身上。

──刻上昴犯下輕率之舉的刑罰。

「愛蜜莉雅大人!這是──」

聽到愛蜜莉雅的哭喊,有人出聲沖進房間。

一頭白發,身穿黑色管家服。這里是王都的庫珥修宅邸。而理所當然在此的人物「劍鬼」威爾海姆目睹慘狀後,驚訝得瞪大眼睛。

老劍士整個傻住的樣子,讓只有意識的昴又被嚇到。因為在尸體面前的威爾海姆狼狽得太過誇張。

「昴……昴……騙子、騙子……明明說好、要在一起、的……」

「究竟發生……不對,愛蜜莉雅大人,萬分抱歉!」

愛蜜莉雅像詛咒一樣繼續譴責昴的背叛。她啜泣的聲音讓威爾海姆回神,輕輕將抓著昴的愛蜜莉雅分開。愛蜜莉雅就這樣倒在地上,但威爾海姆沒時間在意,而是優先要讓昴複活。

「菲莉絲!菲利克斯!快點過來!事態緊急!!快點!!」

脫去上衣按住傷口,神色險峻的威爾海姆怒吼。接著按壓胸膛希望停止的心髒繼續跳動,濺血因此在他的臉上染上血斑。

流出的血量過多,昴的靈魂早已不在,身經百戰、看過許多死人的「劍鬼」不會不知道。盡管如此,他卻沒有停止急救。

「威廉爺,大聲嚷……咦!?」

「菲利克斯,快點!是刀器刺穿喉嚨!分秒必爭啊!」

被叫聲喚來的菲莉絲立刻察覺狀況,手掌馬上發出藍色



磷光,大量瑪那化為治愈之力,傾注在倒地的昴的傷口上。

治療昴的菲莉絲,眼中有著前所未有的集中與拼命。俯看他拼命讓已成空殼的自己複活,昴的意識痛哭。

『夠了,住手吧……沒用的。沒用的啦。那家伙早就死了……』

看得出的結局。昴早就死了。

不管他們倆多拼命,愛蜜莉雅哭得多凶,昴就是死了。

不知道死後會發生什麼事,拋棄一切,自私地尋死了。

「別讓他死!絕不能……讓恩人用這種形式死去,怎麼可以!」

「為什麼會在這時候發生……別開玩笑,不要開玩笑了……!」

按住傷口的威爾海姆喊出執著,菲莉絲即便氣得聲音顫抖,依舊使出這世界上最優秀的魔法。

這個光景,兩人的情感波紋,持續拍打昴的心。

可是,兩人這麼拼命的努力──

「菲利克斯!為什麼!為什麼停止治療!這樣下去……」

「他已經完蛋了啦,威廉爺。──靈魂已經不在了。」

威爾海姆逼問,菲莉絲搖頭,用手帕輕輕擦拭用上衣按住的傷口。傷口已經完美愈合,擦過之後連傷痕在哪都找不到。

只是,曾流淌出的大量血液以及脫離的靈魂不在里頭。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會這麼輕易……昴殿下,您……!」

俯視昴的遺容,威爾海姆在拳頭里灌注遺憾,敲擊地板。

地板碎裂,破片上頭有血是因為威爾海姆的拳頭也跟著破皮了。拳頭流滿血的他仰天長歎。

和表露激動的威爾海姆不同,菲莉絲則是輕聲吐氣。

「……孬種,膽小鬼。撇下重要的人,丟下大家。……把難過的事痛苦的事,全都推給大家……這樣你滿意了?」

要說是諷刺太苛刻,要說是譴責卻又太慈悲。

他們複雜的心境,放棄去理解的昴無法解讀。只是從威爾海姆和菲莉絲的態度來看,可以清楚了解到。

──昴在他們心中刻畫下無法挽回的創傷。

『──』

只有意識的存在,與忘我和茫然無緣──就只是一個勁地被迫面對。

展現給自己看的,昴所看到的,到底是什麼?

──自己的罪孽。

「──明明說了。」

被擊垮的兩人安靜下來,剩細微的低泣聲在寂靜中空洞回響。

臣服于放棄的威爾海姆和菲莉絲的身後,抱著膝蓋的愛蜜莉雅繼續流淚。淚水爬過臉頰,留下痕跡,但她絲毫不在意,用顫抖的聲音說:

「你明明說、喜歡我的……!」

說過。沒錯,確實說過。才剛把一直想說的話傳達給她。

而昴卻丟下聽了那句話後泛淚微笑的愛蜜莉雅。

──噗滋一聲,像電燈泡燒壞一樣,世界的存在殞落。

6

「──噗。」

臉撞擊地面的痛楚,讓昴的意識通往清醒。

下巴撞到冰冷地板,昴邊呻吟邊搖頭。這時他察覺自己撞上地板的下巴和摸著下巴的手有感覺,便進一步確認自己的身體。──沒有異常。

「我、我在墳墓里……」

以顫抖的聲音呢喃,游移視線,確認自己的所在位置。是沒有突然穿越時間和距離、失去意識前所在的「試煉」之房。

愛蜜莉雅不在,所以不是「死亡回歸」。這里和前來許願以後的狀態一樣。

「可是,那個是……不是白日夢……」

手摀著嘴,烙印在意識底部的光景讓昴的內髒同時痙攣。

預料之外的光景,不可能有的世界,拋去之後理應不存在的一幕──首先,那毫無疑問是「昴死後的光景」。

「嗚、噗──」

理解重疊的瞬間,發抖的髒腑到達極限,昴散播胃部內容物。

是幾時攝取的?胃液和遙遠記憶中的晚餐一同被吐在地上。量不大,但只是拼命擠出胃液,就感覺嘔吐感稍微緩和了。

「呼哈、呼哈……這、這是……」

重複嘔吐後,胃液燒灼喉嚨的痛楚讓昴呻吟,同時思考。

發生什麼事了?祈求被邀至夢之城堡的昴,身上發生什麼奇怪的事了?在這里發生異變,如果真有什麼頭緒或可能性,那就是──

「剛剛、莫非是、『試煉』……?不是過去,所以是第二個……!?」

這里是魔女的墳墓,試煉之房──那麼,過了第一關後,當然就會進入第二關。雖是理所當然的事,但這理所當然對昴而言太過出乎預料了。

「試煉」開始一事自然也是,但最該畏懼的是「試煉」的內容。

──假如方才的光景是第二「試煉」的話,那對昴而言就是最糟的發展。

那光景對昴來說,是地獄前方的光景。

假如是地獄,昴看過許多次。他對此有自覺。

也做好覺悟:如果要走向最完美的未來,那不管要見證地獄幾次都無所謂。

──但,倘若是「地獄的前方,是比地獄還恐怖的世界」的覺悟呢?

『──看看不該存在的當下吧。』

「什──!?」

全身彷佛血液凍結而顫抖的昴,耳膜突然掠過某人的呢喃。

為此慘叫、渾身僵硬──接著再度喪失意識。

即使在手上抓出傷口也沒法阻止。身體從肩膀倒地,眼皮怎麼也撐不開。意識就這樣急速被拉進深淵,然後消失。

──因為「試煉」、地獄前方的世界要譴責菜月•昴。

7

輕巧銳利的劍刃斷絕性命,優雅得令人看到入迷。

出血量少,卻是致命傷,足茲證明他這一擊精巧高明。只是微量濺血在他的白斗蓬上留下斑點,看起來就像是那名騎士的罪業之證。

俯視昴仰躺倒地的尸骸的,是有著紫色頭發的騎士。旁邊是跪坐在地的菲莉絲,一眼就能看出他面容憔悴。

『──』

這幅光景──昴邊俯瞰地獄前方,邊耗損意識。

只剩意識的他,沒法用手遮擋或是別開目光讓自己不要看。犯下的罪沒有消失,被拋棄的世界正用怨歎銼碎他的靈魂。

然後這片光景也──不,是對昴施加更嚴重的追擊。

「……昴?」

草地被踏過的聲音響起,有人闖進騎士們圍成的圈。那個人腳步顫巍巍的,走近倒在圓圈中央的少年。

愛蜜莉雅呆站在死去的昴旁邊。她身旁的騎士──由里烏斯也是。

「愛蜜莉雅大人,請幫他……請擦擦昴的臉。」

「────」

「不是由我,而是由您這麼做,也是他的期望吧。至少,由您親手。」

由里烏斯遞出白色手帕,朝著茫然若失的愛蜜莉雅這麼說。

可是愛蜜莉雅沒有回應,只有驚愕的感情充滿圓睜的眼睛。

她顫抖的手指慢慢地摸上昴的臉頰,也不在意會弄髒,用自己的手掌親手擦去乾掉的汗漬和弄髒嘴巴的血。

然後朝著稍微變乾淨的遺容,輕聲說道:

「為什麼……?昴,你為什麼回來,還變這樣……」

疑問──愛蜜莉雅朝著永遠不會回答的人,悄聲問出毫無意義的問題。

然而尸體用來聽取的耳朵和回應的嘴巴都已失去機能。

被譴責問罪的昴,意識卻不能對他們的世界做任何干涉。

『──』

嶄新的地獄前方的世界──昴知道這回上演的是哪一次的「死亡」。

這里是與貝特魯吉烏斯戰斗而「尋死」後的光景。

打倒白鯨,帶著討伐隊挑戰貝特魯吉烏斯的首戰──沒看穿他的「附身」,導致昴的肉體被狂人搶奪。為了打破甚至連「死亡回歸」的手段都可能被封鎖的最壞局面,昴藉助了由里烏斯和菲莉絲的力量,選擇自殺。

菲莉絲用魔法擾亂昴體內的循環,因此遺容十分淒慘。盡管如此,多虧了由里烏斯給予致命一擊,才得以避免變成讓人不想看第二眼的死狀。

只是,那能否撫慰被留下來的人的心靈,又是另一回事。

「昴殿下……真的非常對不起……!」

膝蓋著地、朝著死去的昴垂首悲歎的,是滿身瘡痍的威爾海姆。

按著受傷的身軀,大聲惋惜昴的死亡。表情遺憾低頭的他,周圍站著一群同樣面容沉痛的老騎士。

每一個都是一同挑戰白鯨的同伴。約好打倒魔女教後要凱旋回歸王都,卻沒能實現,因此大家都痛心疾首,當中還有人激動落淚。



他們竟然如此惋惜死去的自己,昴驚訝到說不出話來。

或者是那份眼淚本身,帶給昴超越看見死後世界的沖擊。

「為什麼,昴你都變這樣子了,還要幫我……吶,為什麼呀?」

手貼在不會說話的臉頰上,愛蜜莉雅持續呼喚聽不見的昴。

悲痛欲絕的樣子,讓昴理解到她的想法。這個世界的昴並未回答愛蜜莉雅的問題。因為死亡讓昴的答案永遠離開了她。

──因此,愛蜜莉雅未來也永遠不會知道,昴為何要如此舍身幫她。

「長期蹂躪世界的魔女教,其精銳『怠惰』大罪司教被擊敗了。這件事,對整個世界來說是非常大的功績。──但是,」

由里烏斯朝著昴的尸首這麼說。他以指頭敲擊配在腰際的騎士劍劍柄。不斷重複的舉動,間隔時間越來越短。

「為此而有的犧牲,並非全都能夠容許。──我還想再多跟你聊聊的,菜月•昴。」

痛苦地喃喃自語完,由里烏斯背過臉,不再去看昴的遺容。

仰望染上夕色的天空,騎士的眼中泛起憂愁的色彩。

「──本想叫你一聲朋友的。」

由里烏斯無力似蚊鳴的聲音,為暮色將臨的森林劃下句點。

8

世界變暗,意識回歸。在地面反彈的感覺促使他清醒。

「──呃、哈!咿、啊、啊啊、啊啊!?」

昴痛到扭動身子。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倒在堅硬冰冷的地板上。

置身的房間充滿會讓鼻腔生疼的冷冽空氣,昴忘我地在地板上打滾。這不是有意義的行為,只是想藉由這行為來抗拒思考。

現在不想去思考剛剛看到的東西。也不想去理解。

打滾,滾動,弄痛三半規管,用頭摩擦地板,試圖逃離發生在自己體內的風暴。希望盡量減少讓意識去思考的可能性。

「嘎……呃!」

可是,逃避現實的行為碰壁,被牆壁反彈後結束。

背部用力撞上牆導致骨頭發痛,和地板摩擦的額頭冒血。但是趴在地上的昴會流淚絕不是因為痛。

──讓昴流淚的原因,是覺得不爭氣的自己很可悲。

到底菜月•昴要被軟弱給擊垮幾次呢?

到底要怎麼做,才能獲得不論身在何種苦難、面臨任何困難,都絕不會動搖的鐵石心腸呢?

自己是這麼軟弱、這樣脆弱,所以之前才會──

「裝作沒看見,老是背過臉……結果,就是這樣……?」

並不是沒有想過。

在意識的角落,昴曾想過許多次這種可能性。

盡管如此卻還是沒有認真理會,單純是因為下意識地對去驗證、去考察那個可能性感到畏懼,進而產生抗拒,僅此而已。

「死亡回歸」後的昴,死後的世界是否存在──要是去注意到這個可能性,懷疑那是否存在,昴的戰斗方式就會從根本開始瓦解。

希望拯救的一切,全都拋下菜月•昴。

──不對,站在拋棄那一方的人是昴。自私又不像樣地選擇「死亡」,昴就能拋棄世界,僅有自己一人逃往全新的世界。

這個不負責任的結果,就是誕生了比地獄還要悲慘的地獄,也就是那光景的真正面目。

『──看看不該存在的當下吧。』

在耳邊低喃的聲音,向昴宣告他是逃不掉的。

與睡意不同,意識被強制脫離,昴又墜向發白的世界。

昏厥時都會聽到,已然重複三次的聲音,聽起來很耳熟──而昴發現了答案。

──那毫無疑問是自己的聲音。

9

頭蓋骨碎裂的尸體面前,有一名蹲下來的少女。


無法承受從高處落下的撞擊,尸體在地面開出盛大血花。淒慘飛散的肉片,勉強能判斷出是一名黑發少年。

『──』

只有意識清醒,昴已經不會為此驚訝了。

強制意識切換,昴又再度被迫觀看其他死後的世界。

無從預料的,只有昴的意識會被呼喚至哪一個「死亡」之後──

「直到最後,都在講些莫名其妙的話……」

蹲在摔死的昴面前這麼說的人,是粉紅色頭發的少女──拉姆。

服裝儀容雜亂,制服上處處都是刮傷。平常致力保持冷靜的拉姆,現在的表情有著無法壓抑的複雜以及憤怒之色。

那與其說是惋惜昴的死──應該說是對他的死有著難以忍受的憤怒。

拉姆就著這個表情用力咂嘴,轉過身去。

「這一切也全都是按照您的預定走嗎,碧翠絲大人?用這種方式來阻擋拉姆是您的……!」

拉姆快嘴道出不像她會有的責難,話卻說到一半就中斷。

她淺紅色的雙眼映照著昴的尸體和站在尸體旁邊的碧翠絲。少女絲毫不介意裙襬髒掉,一直盯著碎爛的昴看。

「──為什麼?」

郁悶的聲音灑落。

碧翠絲根本不管身旁的拉姆,視線只投射在死掉的昴身上。

看得到有透明水珠從她藍色的眼睛一隅滑下臉頰。

──碧翠絲在哭。

這件事,在昴的罪惡感里注入彷佛吞下鉛液的痛苦。

心被挖開的痛,讓不存在的眼睛深處發熱。現在好想沖到那名年幼少女旁邊,跟她說些什麼。想要止住她的淚水。

即使想要這麼做,但昴卻沒有手腳和嘴巴,什麼都沒有──

「明知道,你不是『那個人』……可是……」

表情消失的碧翠絲彷佛囈語似地這麼說,還邊說邊哭。

似乎是那沉痛的模樣讓拉姆放棄了追問。她靜靜吐一口氣,輕蔑地看向死狀淒慘的昴,說:

「什麼最喜歡我們了。──真的是沒救了。」

10

『──看看不該存在的當下吧。』

11

彷佛連夜空都結凍,將空氣染白的冷氣支配了世界。

結凍的樹木每當被風吹拂就逐漸碎裂,瑪那被吸走的森林無法維持原形,只能回歸塵土。

樹木、建築物、生物、世界,全都在白色終焉中緩慢消失。

『──』

昴下一個目睹的,是世界結束的光景。

在冰冷又慈悲的毀滅擁抱下,世界像沉眠般逐漸沉入終焉。

但是──

「──果然是你嗎。」

震動大氣的低沉聲音中透著理解,轟然作響。

接著響起撼動大地的地鳴,在巨軀趴臥的沖擊下,景色丕變。樹木被暴風橫掃,倒地的樹木宛如霜柱瓦解,森林一瞬間化成白色平原。

冰凍森林被整地成平原,造成這股破壞的原因是需要抬頭仰望的巨大四足獸,灰色體毛很長,讓人覺得是貓科生物。

可是巨獸那口沒法被嘴巴容納的利牙遭折斷,重複的沉重呼吸也顯得很疲憊。只有炯炯有神的金色瞳孔還帶著霸氣瞪向前方。

「真氣人……明知會變這樣,卻還是改變不了嗎。」

「──發生什麼事,我大致掌握了。正因如此,我很遺憾。」

回應巨獸的怨歎之聲的,是在暴風雪中毫無猶豫依舊清亮的美聲。

位在終焉世界的一角,聲音里頭的生命力卻毫無缺損。聲音的主人挺起修長的身子,原來是一頭烈焰紅發在白風中搖曳的青年。

青年用顯現湛藍天空的雙眼凝視巨獸,眼神帶有些許悲傷。

「愛蜜莉雅大人和昴,都已經不在了。」

「莉雅睡了,永遠睡了。我不想活在沒有那孩子的世界。因此遵照契約,我將讓世界化為凍土。此身,與那個男人,都同罪──」

「那就是你想要毀滅世界的理由嗎。」

「我知道會被阻撓。但是,不這樣的話,那孩子不會得救。」

聽了激烈地低吟的巨獸給出的答案,青年微微頷首,握住腰際的劍柄。刻在白色劍鞘上的爪痕據傳是過去龍所留下的,象徵傳說之劍──龍劍的證明。

龍劍絢爛無比。能夠使用的,能夠拔劍出鞘的,舉世只有一人。

「劍聖」萊因哈魯特•范•阿斯特雷亞,堂堂正正地舉起龍劍指向巨獸。

「我明白你的遺憾,因為我的心情也跟你一樣。但是,我不允許你胡亂散播遺憾。你的誓言會讓世界受傷。──我絕不容許你這麼做。」

「因為不正確?」

「是的,因為不正確。──我是正確的典范,矯正過錯之劍。為此,請讓我



在此砍殺您,大精靈大人。」

壓倒性的質量差距,巨獸與青年──帕克與萊因哈魯特之間的差距。

然而在戰力方面誰占優勢,連昴都能一眼看出。

即使面對解放真正力量的帕克,萊因哈魯特依舊不改清爽的表情。龍劍只要閃動一下,「劍聖」就能將精靈給一刀兩斷。

迸射的劍氣有多鋒利,清楚地傳達給周圍。

「只要您不動,我可以擔保您不會受苦。」

「這可不成。為了誓言,我會掙紮到性命結束……只要我還活著。」

龍劍轟鳴,結凍空氣被這可怕力量的氣息給嚇到發出皸裂哀嚎。面對這股壓倒性的力量,倒地巨獸立起前腳,強行撐起身體,齜牙咧嘴。

雙方都呈現要出招的姿勢,演變成看得出最後結果的單挑──

「容我必須預防損害擴大。要恨的話,請恨我。」

「我不會恨你的,萊因哈魯特。你……你是英雄。英雄有唯有英雄方能完成的使命和行動。對此以身相殉的你,我不會憎恨,也不會譴責。」

「────」

「你是英雄啊,萊因哈魯特。──只能當英雄。」

最後的最後,那句話跟憤怒和遺憾無關,單純是惡意。

下一秒,萊因哈魯特朝頭上高舉龍劍,光芒閃耀──劈開天空,大氣皸裂,大地崩壞,瑪那翻騰回旋,世界在斬擊的軌道下錯位。

「────」

被白色冷氣覆蓋的世界,在斬擊奔流收斂後再度重生。

世界的錯位已然修複,翻騰的瑪那化為光芒,還原到世界之中。滅亡的大地再度萌芽開花,皸裂的空氣晴朗無比,炫目的陽光自天空降下。

世界的結束與再生同時進行,這就是「劍聖」的斬擊──

然後,承受斬擊的巨大野獸已經不留痕跡地消失在這世界上。現場沒有遺留任何破壞的痕跡,連方才的戰斗都宛如一場夢。

──鏗然一聲,萊因哈魯特將龍劍收回白色劍鞘。

吹過的風搖晃他的紅色瀏海,仰望天空的萊因哈魯特在陽光下眯起眼睛。嘴唇微微僵硬,吐氣的同時道出無人聽得見的細語──

「──菲魯特大人會很傷心吧。」

「劍聖」閉上眼睛這麼說。

12

『──看看不該存在的當下吧。』

13

『──看看不該存在的當下吧。』

14

『──看看不該存在的當下吧。』

15

『──看看不該存在的當下吧。』

16

『──看看不該存在的當下吧。』

17

『──看看不該存在的當下吧。』

18

『──看看不該存在的當下吧。』

19

『──看看不該存在的當下吧。』

20

──不停地見證著不該存在的當下。

被迫接二連三地收看結束的世界,昴最後橫躺在地。

已經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哪里了。

是在現實,還是夢境?是只有意識,還是擁有肉體?反覆重複的惡夢,可以稱那個為惡夢嗎?還是要認為那是罪業、是現實嗎?

單純是對可能性的妄想嗎?抑或那真的是地獄前方的地獄?

不會又是用昴的記憶做出方便的世界吧。既然如此,那些昴明顯不知道的死後情報源源不絕出現又要怎麼說?

是妄想衍生的虛假世界嗎?還是現實去侵蝕不一樣的現實?

不管答案是哪一個,昴的心所承受的傷都很嚴重。

非常直接,站不起來,連要抬頭都沒辦法。

所以──

「──已經站不起來了嗎,昴?」

聽到站在身旁的某人,溫柔地想要撈起滿是傷痕的心。

那是惹人憐愛、某個重要的人的聲音。

「──啊。」

不應該流淌的熱淚,滑過昴的臉頰。

──有多久沒聽到那聲音了呢。

以現實世界來說,她睡著之後才過沒多久。

頂多一個禮拜,連跟熟人和家人都有可能隔上這麼一段時間沒有碰面。

──明明如此,然而昴無法這麼想。他們分開已經很久、很久了。

對于用自己的性命不斷換取時間回溯的昴來說,現實的時間不具意義。重要的是靈魂度過的時間。

而靈魂再度聽到她的聲音,真的是在流失大量時間後了。

「昴,沒事吧?」

聲音輕柔。宛如憐愛,像是安慰,彷佛憐惜。

呼喚里頭的親昵和熱情,都急速盈滿昴乾渴的心。

理應空蕩蕩、沉在虛無內的心靈容器,逐漸被熱度充滿。

只是一句話,就這樣而已──她到底給了自己多少力量呢?

「……騙人。」

「不是,不是騙人喔。」

「你不可能在。」

「只要昴希望,一直都在你身旁的。」

「就只有在我最渴求幫助的時候……你有可能每次都在我身旁嗎……哪有可能那麼好……!」

「因為人家總是希望,能成為對昴而言最方便的女人。」

抽抽搭搭的哭聲,淌出丟人現眼的軟弱心聲。

然而那股將虛張聲勢剝去的聲音,絕對不會輕蔑、瞧不起昴。

因為她知道。

昴很弱小,很無可救藥,脆弱到必須依附什麼才能活下去,總是沒有自信,又一直都很迷惘猶豫。

因為她是個縱使昴一點也不強大,卻還是說自己喜歡他的女生。

「──雷姆。」

「是。是昴的雷姆。」

抬起頭,在淚水模糊的視野里有一片藍。用髒掉的袖子粗魯地揉眼睛,讓淚水蒸發,昴清楚地看見她。

站在眼前的少女。──是心心念念盼望的雷姆。

「雷姆……」

「是,雷姆在這。是昴專屬的萬能女仆喔。」

「你、你……」

雷姆歪著頭,以口吻輕松的態度翻弄著昴。

她這樣的態度,讓昴在說話之前,先感受到壓在胸口的重物掉落。呼吸變得輕松,內在的消極聲音也消失了。

自己就這樣乾脆地,乾脆得太乾脆地被拯救了。昴整個人傻住。

原本以為已經無計可施,才剛覺得走投無路,只因為被一名女孩微笑,心結就這樣被輕易化解開來。

「雷姆你好厲害……」

「謝謝。昴也很棒喔。」

微笑的回答,就跟每次對話一樣文不對題。

這懷念的互動,讓一直忍耐的昴幾乎忍不住要哭出來。

他癱坐在地上,臉頰抽搐。雷姆他面前屈下膝。

「沒事吧?累了嗎?」

「誰知道呢……我累了嗎……明明就什麼都沒達成……」

沒有達成,什麼都沒辦到。這樣哪有資格喊累。

大家更痛苦,更難過了。為什麼大家非得受這種折磨?──那還用說嗎。

「因為我太弱了。」

「────」

「因為我的力量不夠。」

「────」

「要是我更強、更聰明,是個更能干的人的話……大家就用不著這麼痛苦、悲傷、難過了……」

昴如果強大到能夠一個人完成所有的事就好了。

這樣的話,愛蜜莉雅的悲傷,碧翠絲的孤獨,降臨在佩特拉和法蘭黛莉卡身上的災難,大兔的威脅,拼命保護某物的嘉飛爾,就全都可以完美處理。


這一切全都要怪昴不好。

所以說,這筆弱小的帳,昴只能靠消磨性命來支付。

──本來是這麼想的。

「我……誰都救不了嗎?」

「昴。」

「假如我死後的世界還在持續運轉,那我究竟對大家見死不救了幾次?」

「昴。」

「我讓你……死了幾次?我要殺了你幾次才行?」

身體深處湧上來的恐懼,讓昴快嘴告解自己的罪。

好想把一切都吐出來,然後立刻接受處置。在把自己的心消磨殆盡之前,好希望身邊有個人、有資格的人來為自己定罪。

明明內心已經決定不會再犯錯了,但是最初的第一步就踩在錯誤的道路上。好希望有人把這做出這件事的白癡、把這個無可救藥的笨蛋給用力揍飛出去。

「──昴。」

「──啊。





──然而,祈求懲罰的昴,被給予的卻是溫柔原諒的擁抱。

「雷、姆。」

「沒事的。沒事了喔,昴。」

「哪有……哪里、沒事了……才沒、呢……!」

每一件事,所有的事,昴都沒完成。

昴不做的話,又會有許多人無法得救。會有很多人死得淒慘。就像雷姆,也是昴必須救的人。

她正有資格責備做不好、老是搞砸、弱小愚蠢的菜月•昴。

「你……給予我……!」

「──我愛你。」

額頭互觸,只是訴說愛語。

「────」

話被封住。什麼都說不出口。

近距離的淺藍色雙眸,充滿慈愛的雙眼,溫柔地要讓昴沉淪。

「我愛你,昴。──所以說,全都沒關系喔。」

「這、不算……答案啦……」

「算喔。為什麼雷姆會在這里。為什麼雷姆會原諒昴。為什麼雷姆會抱緊昴。──這全都是答案。」

呼吸相觸,雷姆微笑,用力抱緊昴。

沒法動。連微微動一下都沒辦法。雷姆的擁抱用力到像要讓兩人合而為一。

「你很辛苦呢,昴。」

「────」

「一個人傷成這樣……很難受吧,昴。」

「────」

「已經用不著那麼傷心難過,沒事啰。」

光是忍耐就已傾盡全力,昴沒法回答,雷姆用甜蜜的聲音繼續對他說下去。

為了把昴的心鎖松開,融化他頑固的感情。

「昴的想法,全都由雷姆承擔。」

「────」

「昴用不著背負一切。──全都交給雷姆,現在先好好休息,睡一覺吧。然後……」

「……我、我……」

「請再讓雷姆看到最喜歡的昴。」

手貼著昴的臉頰,近在眼前的雷姆凝視昴的雙眼。

猶豫了剎那,結果雷姆的臉慢慢靠近。

她打算做什麼,用昴緩慢的意識也能理解。于是,接受。

重疊,交纏,沉溺,然後被融化,逐漸沉淪就好了嗎。

──不管好壞,雷姆都能容忍和原諒不是嗎。

現在,暴躁的心情,希望伸手求救的混亂靈魂,全都經由了解昴一切的雷姆,再度獲得救贖。

雷姆出借力量給無力的昴、脆弱的昴、愚蠢的昴。

假如甘于如此,依附仰賴就能抵達正確答案的話。

身心俱疲到連自己走在什麼路上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該往哪走才好,所以說,可以的話,把一切都交出去,放棄──

『放棄是很簡單。』

『可是,』

『──不適合昴。』

他聽見了。

「──昴?」

雷姆詫異的聲音,從正面傳來。

這也難怪,因為她的臉在彼此的嘴唇互相接觸前,就被昴的手阻擋。

要甜蜜交疊的唇瓣被推開,雷姆的眼神看起來很受傷。

從指縫間看著動搖的淺藍光芒,昴說:

「──你是誰?」

「……咦?」

「你是誰?沒錯,我在問,你是誰。」

「昴、昴?你說什麼……怎麼問我是誰……」

昴的低沉問話,讓雷姆面露膽怯,厭惡地搖頭。

眼中浮現的傷心變深,悲痛的表情翻攪昴的心頭。

為了擊退痛楚,昴手貼胸膛,齜牙咧嘴。

用菜月•昴的所有精神,去抗拒這場不該有的邂逅、不應被給予的救贖。

「當我身在萬念俱灰的死路盡頭,希望有人幫幫我,真的想要放棄的時候……我打從心底在想,如果你在該有多好。」

「────」

「是你的話,一定會在我走投無路、抱著膝蓋、對過去的事猶疑不定、煩惱不已的時候,像這樣貼近我,溫柔對待我。我是這麼想的。」

「────」

「就像這樣,聽我說喪氣話,讓我哭訴,在淚水和其他東西乾涸之前都讓我流得一乾二淨……」

「────」

「──然後對我說:『來,請站起來吧。』」

在那片晴朗藍天下,她對著被絕望擊潰的菜月•昴這麼說過。

碰著自己的手指有多纖細,貼著自己的肌膚溫度,被給予的愛有多大,菜月•昴的整個身心都還記得。

所以,才能這麼肯定地對眼前的雷姆──她的冒牌貨這麼說。

「她不會對我說盡管休息,不要再想了。」

「────」

「不會說放棄吧,把一切都交給她。」

「────」

「她喜歡我,我也喜歡她,她溫柔待我,深愛我──因為她是這世界上對我最嚴格、不准我天真的女人!雷姆!!」

猛然站起、大吼的昴和面前的雷姆拉開距離。

維持跪姿、仰望昴的雷姆沒有說話。不過,她的表情現在仍因被昴拒絕而悲傷得像要破裂。

「不是的。請聽我說,昴!雷姆、雷姆不是那樣的意思。只是昴真的太痛苦,雷姆看不下去,才想要幫忙……就只是這樣而已!」

「可以表現軟弱的地方,也可以表現脆弱的地方。可以給她看到我心胸狹隘的一面。──可是,唯有放棄是絕對不能讓她看到的!」

因為昴是英雄。過去雷姆這麼說過。

要當雷姆的英雄。菜月•昴這麼決定。

從互許約定的那一刻開始,菜月•昴就決定了。

──在這個世界,能看到菜月•昴弱小一面的人,就只有雷姆。

只有在明知昴很弱小,卻還是堅信他懷著弱小的一面也能變得強大的雷姆面前,可以不用隱藏自己的軟弱。

無論是對愛蜜莉雅,對碧翠絲,或其他任何人,都不會表露。

必須變強的昴,弱點就只有雷姆可以看到。

「所以說,我的軟弱是雷姆的。因為雷姆會徹底包容、隱藏我的軟弱,相對的,我絕對不能輕言放棄。」

「────」

「滾出去,冒牌貨。──不要用我的雷姆的臉和聲音放任我!!」

說完,昴朝雷姆──的冒牌貨亮出拳頭。

聽到昴的宣言,對方說不出話。她低下頭,安靜又慢慢地站起來──

「跟、跟我聽說的……不、不一樣……耶?」

歪頭搖晃藍發的少女,說話斷斷續續。

是沒聽過的聲音。昴倒抽一口氣。

「啊……?」

眼前瞬間發生像是電視畫面出現雜訊的狀況。雜訊後方的雷姆樣子變得模糊,然後又恢複清晰。

──一名沒見過的少女站在那兒。

21

只有外表酷似的雷姆消失,取而代之出現的是沒見過的人。

長長的淺粉紅色頭發,感覺很懦弱的少女。五官端正,但並非美豔絕倫,就只是普通可愛而已。

繞在脖子上的圍巾長到兩端快要碰地,搭配袖子也長到足以遮住手腕的白色服裝,就能明白她極端避免暴露肌膚。

事實上,少女確實像是怕昴、怕男人的目光,畏畏縮縮地低著頭。

「你……是誰?」

「卡、卡蜜拉。你好……?就、就是『色欲魔女』……幸、幸會……嗯。」

回應問題的少女──卡蜜拉的回答,讓昴忍不住屏息。

對這不合常理的現象,不是沒想過這個可能性──

「這個莫名其妙的空間……是艾姬多娜的夢嗎?」

「是,可是也……不是。因為艾姬多娜、在看、『試煉』……『試煉』總是、像夢、一樣,嗯……的感覺。」

「────」

雖然卡蜜拉親切為昴的推測補充說明,但昴看她的視線卻很嚴厲。

這是當然。因為她做了不該做的事。而那凶狠的視線讓卡蜜拉膽怯。

「不、不要……不要打、我……」

「我不會啦。雖然不會……你剛剛那是打算怎樣?」

「剛剛……怎樣?」

「偽裝成雷姆站在我面前這件事啦!那是你的能力吧!」

邂逅冠有大罪之名的魔女,卡蜜拉已是第五人。魔女們都擁有不尋常的權能,可以想像方才的變身是其中一種。但是──

「偽裝成他人,跟其他魔女相比,是蠻單純的能



力呢。」

「我、我沒有、變、變身……喲?如、如果、把我看做是、某人的話……那、是因為……你、你想看到、吧?」

「什麼?」

「我、我明明……很、很討厭這樣,可是艾姬多娜醬……騙、騙我……」

卡蜜拉結結巴巴,昴發現自己對她那樣感到很不耐煩。

講話的方式,看人的方式,被人回看就立刻垂下眼睛的軟弱樣,在在都惹人火大。拙劣的表達法和鬧別扭的態度,到底是打算怎樣?

她根本不知道她做的事,等同于踐踏昴重要的人。

「你……你,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嗎……?」

「明明艾姬多娜醬、說……讓、讓你撒嬌就好……討、討厭……」

「──喂!我在問你!!」

「大、大家都……聯合起來、欺、欺負、我……都、都這樣子。艾姬多娜醬也、也一樣。都這樣子,很過分……很過、分。」

「你是沒聽到我在問你嗎──!!」

昴氣到視野一片紅。他超想讓眼前的女人認知到自己做錯了什麼。

焚燒身子的憤怒讓胸膛緊繃。怒吼聲嘶啞,肺部滾燙,整個人一肚子火。

好想立刻粗魯地塞住她那畏畏縮縮、猶豫不決、一直抱怨的嘴巴,告知自己的憤怒與痛苦,讓她了解自己做了什麼──

「──再下去會出人命喔。」

「────」

突然在昴耳邊低語的聲音,瞬間讓他恢複神智。

「嘎、啊……?」

頓時,襲擊而來的是持續無氧狀態導致的缺氧痛苦,以及想起要工作的心髒再度跳動造成的脈搏劇痛。

「呃呼!咳咳!……咳、哈啊……!」

「雖是粗暴療法,但能回來最重要。──卡蜜拉的『百變新娘』會讓與她對峙的人忘記呼吸,最後甚至連心髒都會忘記跳動。」

喘不過氣地咳著,最後昴蹲下,思考一下白一下紅地閃爍。

神經被震動耳膜的冷靜嗓音給安慰,呼吸和心跳都慢慢回歸平穩。

被聲音救了?可是,這樣老實接受好嗎?

因此,昴四肢跪地抬起頭,瞪著站在對面、恐怕安排了這個狀況的人物。

「你在、策劃什麼?──艾姬多娜。」

昴的視線甚至帶了憎恨,白發魔女悠哉地撫摸自己的頭發。

草原,白色餐桌和白色椅子,她拄著臉頰,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

「還用說嗎?──我是魔女。當然會玩鬼把戲啰。」

說完,艾姬多娜閉上一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