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第四章『死亡的味道』



1

──刺痛肌膚的寒氣,讓昴半信半疑。

即便如此,親眼目擊的光景給予的沖擊縈繞在昴的心頭,沖擊之大無法估計。

因為「聖域」的天寒地凍遠超出以往,完全超乎昴的溫暖想像。

「別開、玩笑了……明明、才第二天而已……」

因冷意抱住自己的肩膀,吐出白霧的昴用力咬牙。強迫沒法咬合的上下顎使力,無視左眼窩的疼痛,拼命睜大快要結凍的右眼。

風冷到像要切斷身體,粉雪不是飄降,而是整個打在身上。這是一場強烈到奪人體溫、每一秒都在扼殺活動力的白色惡夢。

──「聖域」在下雪。昴看過眼前的光景。

「可是,為什麼……會這麼快就……」

之前昴也曾看過這片白雪皚皚的景色。在前前一次的輪迴,差點被嘉飛爾殺掉的時候,昴被輝石之力轉移到這個實驗室。然後一出實驗屋,世界就已是一片雪白。──不過,那個時候雪已經停了。

所以說昴沒那麼重視白雪本身──

「雪原來大到這種地步嗎……」

想像了一下,的確如此。才短短幾個小時,或了不起半天,就讓「聖域」被雪覆蓋了。短時間內降下的豪雪,雪勢到底有多強烈,並不難想像。

「總而、言之……先去、聚落那邊……」

拍掉積在身上的雪,昴為了掌握事況而將意識轉向聚落。

──疼痛的左眼迫使人想起方才發生的多樁慘劇,在說莫忘、不能忘。

就這瞬間,將這個想法先留待後頭。反正之後有的是時間去思考。現在先專注在眼前發生的事。不這樣的話,昴的腳就動不了。絕對會動不了。

「行得通的話,就回應我……」

拂去閃過腦內的影子,昴從口袋取出硬物──輝石。他抓住石頭,念念有詞。假如昴還有資格的話,對方就應該會過來。

監視「聖域」的耳目,會回應強欲使徒的期望──

「──啊。」

聲音被風刮走而聽不見。她就這樣緩緩現身。

在積雪上留下光腳印,走過來的人是琉茲──的複制人。既然是待在實驗屋附近的個體,那可能是皮可。

「早知道就做個能夠辨別的記號……」

那個時候有驚慌失措到腦袋這麼不靈光嗎?遲至被逼到走投無路的現在才察覺到,是因為這是想逃避現實的軟弱表現嗎──這是不允許的。

「我猜、你是皮可……我要麻煩你,帶我到聚落。我現在沒時間迷路。」

「────」

拜托她帶路後,複制人──皮可沒點頭也沒答腔,就只是背對昴,也沒將雪路當一回事,便徑自輕快奔馳。昴連忙追著她的背影。

指揮權仍在。在非情願下獲得的權利派上了用場,感覺一切按照擅自賦予自己權利的魔女想法去走,讓昴心情十分複雜。當然,感謝的層面很大,但──

「你到底猜到哪一步去了,艾姬多娜……」

先是在佩特拉的手帕中添加對抗嫉妒魔女的計策,現在又給予昴命令皮可幫助自己的方法。不明白她真正的想法,但只有她是協助者這點不需懷疑。

淨是不懂的事。可以的話,好想立刻得到這個不明所以的狀況的解答。「聖域」之謎,碧翠絲的悲歎,所有的答案,是艾姬多娜的話──

「可惡,現在……先把那家伙的事放一邊。這種狀況……」

覆蓋整個「聖域」的豪雪,連身體都要凍結的極寒世界,不管是性命還是別的東西全都被染成白色。

昴曾見過這種光景。曾被奪走性命。

跟那個時候一樣,假如條件都相同的話──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啊,愛蜜莉雅!」

──可以猜到讓這場雪降下的是她,究竟她的真正意圖是什麼?

2

靠昴的雙腿,花了一個小時以上才抵達聚落。

本來就已經是遠近感無從分別的白銀世界,對于才剛失去一只眼睛的昴來說是非常難熬的路。被雪奪去體溫,加上思考能力下降,雙腿走得就像烏龜爬一樣慢。

「不過,總算……」

把鞋子拔離埋到腳踝的深雪,抖動凍僵的嘴唇這麼說。

在暴風雪的對面已經可以看到零星的樸素石砌建築物。那是「聖域」的居民居住的聚落,總算是回到那里了。

可是惹人在意的是──聚落里頭感覺不到有人。

「住家、沒有照明……里頭、也是、沒人嗎……?」

放眼望去,看不到結晶燈或是蠟燭等照明。再怎麼說,在這片嚴寒中,不生火取暖根本就是自殺行為。所以有人生存的話,一定會讓人感受到氣息。

一瞬間,這片寂靜讓昴的五髒六腑緊縮。腦海浮現的果然是大雪紛飛的「聖域」──突然出現在那兒的可怕白色怪物。

莫非因為大兔的侵襲,「聖域」早已被蹂躪殆盡──

「──喲~回來了呀。雖然不知道你有什麼臉回來啦~」

闖進耳膜的聲音,讓昴反射性回頭。視線盡頭是大步踏雪行進的人影──嘉飛爾踢散積雪,悠悠哉哉地走了過來。他在昴的面前約數公尺的距離停下,似乎不大高興地皺起臉。

「啊~?那張臉還真的有怎樣呢。你左眼掉到哪去啦?」

「在去的地方,發生了很多事……你不像是機靈到會特地來迎接客人的人啊。」

「哼!老子才不會同情你。而且你似乎也察覺到輝石的力量了。」

看到皮可站在昴身旁,他似乎察覺到昴有指揮權。嘉飛爾身上的斗氣頓時高漲,尖銳的敵意增加左眼窩的痛楚。

但是,與增強的痛楚不同,昴的心不畏懼嘉飛爾的斗氣。並不是因為痛楚和寒冷而分心了──是因為嘉飛爾的敵意的本質。

「……機不機靈姑且不論,不像你這點是實話。如果是我認識的你,這個時間點根本不可能和我悠閑對話。」

「惡心至極。老子才不配合你的戲言。看到這場雪,用不著說明了吧,老子是不會跟你泡茶聊天的。」

「那代表除了泡茶聊天以外,有其他事要問我啰。」

「────」

嘉飛爾沉默,掠過翠綠瞳孔深處的是複雜的情感。

還有憤怒。強烈的憤怒。不過,同時也有恐懼。回想起來,在這一輪昴和嘉飛爾的關系與互相厮殺的輪迴不同,是以別的形式在僵持。

昴那「會死也沒差」的行動,讓嘉飛爾感到困惑。

而那份困惑就在這個場合,為兩人制造了僅容對話的緩沖。

「你沒突然就殺過來,還很冷靜……代表其他人平安無事吧?」

「是不知道你說的其他人是還包含誰啦,不過我這邊的老頭子和老太婆跟你那邊的村民全都在大聖堂。是那個吵死人的小哥提議的啦。」

「奧托嗎?那個提議是他提出的?」

「這種狀況,沒必要分敵我了吧。也沒理由亂咬一通。而且那個小哥就只是被牽連而已,對吧。」

嘉飛爾敲響牙齒,昴點頭。視這場大雪──不,是根據「聖域」的狀況而做出像他會有的好判斷,昴在內心感謝奧托。托此之福才能確保村民平安無事,也能和嘉飛爾好好對話。之後的問題──就是確認了。

「──這場雪,是愛蜜莉雅降下的嗎?」

──昴是明知故問。

早就知道這問題的答案卻還提問,並非出于「抱著一絲希望」這麼積極的理由。八成就只是畏懼而已。

害怕只有自己做出這副光景是愛蜜莉雅所為的結論。

聽到昴沙啞提問,嘉飛爾不屑地說:

「哼!老子也不知道。──公主殿下從昨晚就一直窩在墳墓里到現在。」

「──。啊?窩在墳墓里……?」

「都沒自覺嗎,就你害的啦。因為你消失,搞得公主殿下心神不甯啦。結果在身心交瘁的情況下進去墳墓……就這樣。」

「哪有可能!我可是有留下信……」

「信~?」

他的反問代表他對此一無所悉。昴屏息。

信確實有插進琉茲家的門縫里。昴是真的有寫信留下自己離開「聖域」的訊息。只要愛蜜莉雅看過,應該就不會擔心到心力交瘁的地步。也不認為是她因什麼理由隱瞞了那封信的存在──

「……看樣子,除了你我以外,有其他人在從中作梗呢。」

「咦?」

「之後再說。跟老子來。正所謂『伊索德的抉擇奠定了正史』。雖然一肚子火,但只能用你了。──去墳墓。」

以下巴示意昴跟上的嘉飛爾邁開步



伐。是腳力不同嗎,踢散雪的腳步毫無停滯。昴盡可能小跑步追著他的背影。

「要去、墳墓……你要讓我見愛蜜莉雅!?」

「多虧你這混帳。才不是要讓你們見面。是要你去公主殿下那兒阻止她下這場雪啦。你給我進去。那是你捅下的婁子。」

「……。嗯,那也好。假如你不會妨礙我跟愛蜜莉雅說話的話。」

粗魯的要求,不過昴沒反駁,而是老實接受。

並不是失去了敵意。這點昴和嘉飛爾都一樣。只是目前的利害一致──就跟和魔女對峙時一樣,暫時並肩作戰。

「──嘉飛爾,你從琉茲那兒聽到了多少?」

突然,盯著雪看的昴這樣問走在前頭的背影。對此嘉飛爾頭也不回,不高興地回應。

「啊~?……是喔。你是用輝石的力量硬是撬開老太婆的嘴巴呀。」

「講得很難聽耶,基本上是她主動說出來的。……她本人也說有強制力,所以不知道到哪種程度才有她的自主性。」

「哼!那又怎樣。本大爺沒從老太婆那兒聽到什麼。她只說有一個『耳目』帶你回來,要我去接你。」

「『耳目』……這樣啊,是皮可告訴琉茲小姐的吧。」

解答里頭混雜著咂嘴,昴了然于心點頭。看看斜後方,什麼話都不說的皮可就站在那兒。昴這樣子讓嘉飛爾焦躁不已。

「是不知道你叫它皮可還啥的,但不要給它們取名字啦。它們就只是沒有自我意識的人偶。就算對它們有感情也沒意義。」

「……她們跟琉茲小姐長得一模一樣,你還有辦法那麼想?」

「就是因為一模一樣啊。反正有老太婆。除了老太婆以外的都不需要名字。它們是假貨。」

這粗暴的結論,和字面與聲音有極大的印象落差。看似冷酷的發言,在昴聽來卻像是嘉飛爾在說服他自己似的。

「──到了。入口也積了很多雪咧。」

嘉飛爾停下腳步,視線越過他看過去,能見到被暴風雪籠罩的大型建築物影子──墳墓。昴微微屏息。

「愛蜜莉雅在里頭。你明明知道,卻不進去找她。」

「本大爺……『聖域』的居民不得進入。這是規矩。本大爺~是這里的居民。」

「我是有聽琉茲小姐講,這里的居民解不開結界,但出入就另當別論了吧?事情有輕重緩急,是你的話……唔!?」

「你這開場白亂七八糟、又臭又長的家伙,混帳!」

若是曾經踐踏規則的嘉飛爾,應該是可以進去的。

可是昴還沒說完,嘉飛爾就一把抓住他胸口打斷他。昴整個人微微離地,必須墊腳尖才碰得到地。嘉飛爾把臉湊近他,裸露尖牙。

「本大爺~要保護這里。你的任務是什麼?是保護公主殿下吧。『加爾甘邱毫無複活跡象』。你不只左眼,連右眼也想被挖掉嗎?」

散發猙獰斗氣砸向昴後,嘉飛爾才放手。昴輕咳,瞪向嘉飛爾。但是對方只是微抬下巴。

「快去。」

不容置喙。沒辦法再跟嘉飛爾多說一句了。

昴背過身,踩上一個腳印都沒有的雪原,走向白雪墳墓的入口。

現場就只有嘉飛爾和皮可目送昴進去。

──一邊是毫無感情,另一邊則是在憤怒底部煮沸無法理解的感情。

3

墳墓里頭冰冷清澈的空氣,與外頭的冰寒無關。里頭就像時間停止了一般。

在黑暗中踩著腳步聲前進的昴,不斷地問自己。

──現在的自己是正常的嗎?還是說已經精神異常了?

這個世界,已發生多起無法挽回的悲劇。

失去雷姆、佩特拉和法蘭黛莉卡,親眼看著碧翠絲死去。回來的「聖域」又是這副模樣,對努力保持平靜的自己只覺得滑稽。

對這份滑稽有自覺的男人,不是異常的話又是什麼呢?不可能是正常的。

即便如此,仍不能放棄思考。要驅散放棄之類的念頭。要看著前方,看著上方,看著未來。為此而有的花費可以用自己的性命來支付。

若不是這樣的話,為什麼昴要──

「──昴?」

幽暗中有人出聲,打破昴感覺已經思考很久的牢籠。面前是通道終點,可以看到發著淡藍光芒的石室,和里頭的人影。

在昏暗的照明下顯現閃耀的銀發,勾人的藍紫色瞳孔。這些特徵讓昴不自覺地呢喃:

「──愛蜜莉雅。」

「對。沒錯,昴。……是我,是我喔。愛蜜莉雅。」

短短四個音組合成名字,而且對方還有回應,讓昴震撼不已。

膝蓋搖晃,崩落。可能會被認為反應太誇張,但真的是忍不住。

疲勞、喪失、絕望、安心──無數感覺在昴的四肢中灌入鉛。雖然一直用毅力去撐,但在聽到銀鈴嗓音後終于到達極限。

緊張神經斷裂,整個人往前倒下,但立刻被伸過來的手撐住。

柔軟溫暖的觸感。近在眼前互相接觸的體溫讓昴渾身一僵。──自己現在被愛蜜莉雅溫柔地抱在懷里。

「啊,我,對不……忽然、就沒力……」

「────」

「愛蜜莉雅?」

聽到道歉的藉口,愛蜜莉雅用緊緊抱住昴來回應。那不是多強的力道,只是覺得很像被當成救命浮木給摟在懷里。

而這種感覺不是昴的錯覺,這點很快就獲得證明。

「──好寂寞。」

「……咦?」

在聽得見彼此呼吸的距離下被她凝視,昴整個人傻住。而彷佛要和他的驚訝重疊一般,愛蜜莉雅虛幻地垂下眉尾。

「人家好寂寞喔,昴。──你怎麼可以丟下我。」

「那、是因……不對,不是的。我並沒有丟下你……」

離開「聖域」是事實,因此昴在譴責下支支吾吾。本來不需要解釋的,如果那封信她有看到的話。對呀,有信。

「信……對呀,我有寫信。我把我要做什麼都寫在上頭。所以說,其實我是有對你坦承一切的……」

「嘻嘻!」

結結巴巴地訴說自己有留下保險,正想著怎麼解釋那保險的下落時,昴頓時失聲。

在這麼緊張的狀況下,愛蜜莉雅卻笑了。笑得十分動聽。

簡直就像平常,就像無所事事在宅邸度過的午後,就像被昴的笑話逗到綻放笑顏。──彷佛忘記了自己對「試煉」的使命感。

「用不著那麼拼命解釋,我不會生氣的。瞧你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真的是很粗線條耶。」

「愛、愛蜜莉雅……?」

「沒關系。用不著解釋了。因為,你回來啦。我一直相信,你一定會回來的。只要我努力完成任務,你就會回來救我。……因為每次都這樣,對吧?」

說完惹人憐愛的話後,愛蜜莉雅貼近昴的胸膛。

彷佛魅惑人的可愛微笑,和令人心蕩神馳的甜言蜜語。浮現熱意的豔麗氣息,還被濕潤的雙眼給盯著看,昴的心逐漸被她的魅力給捆綁纏繞。

就這樣,沐浴在會覺得喉嚨乾渴的熱情下,昴的本能大喊。

奇怪。太奇怪了。從重逢開始就一直覺得有哪里不對勁。

有什麼地方怪怪的。有哪兒不對勁。明明愛蜜莉雅是這麼可愛。

明明她維持著可愛的姿態回應自己。

「這、這麼說來……我聽說你…從昨天晚上……就待在這里。」

不對勁的感覺掐住喉嚨,昴只好用連自己都覺得差勁至極的演技變換話題。繼續下去的話會沉溺在她的甜美嗓音中。管它是稻草還啥的,在溺死前都得緊緊抓住。

「你會在這里,是因為『試煉』吧?可是,你現在……」

昴邊說邊指向其中一個不對勁。

這里是墳墓,「試煉」的房間。只要愛蜜莉雅來到這兒,「試煉」就一定會開始。而「試煉」會讓她的意識進入過去,在結束之前都離不開。

然而,愛蜜莉雅醒過來後還待在這,就代表她的「試煉」──

「……愛蜜莉雅?」

問到一半,意料之外的觸感讓昴臉頰僵硬。那是有人把手指插進頭發里溫柔撫摸的觸感。

愛蜜莉雅正在摸昴的頭。她紅著臉頰,微笑道:

「昴,你偶爾也會摸我的頭發吧?所以說,偶爾也要回敬你。」

「────」

「其實我啊,超~害怕的。怕你是不是不想理我了,是不是討厭我了。所以說,我好怕,就來這邊挑戰,可是果然還是不行……所以說,你來找我,我真的、真的好高興。」




根本答非所問。可是,愛蜜莉雅真摯無比地看著昴。她的眼中就只有昴,沒有別的。除了昴以外的事物,都進不了她眼里。

所以──

「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嗎?只要有你,我可以不要其他人──」

──想都沒想到竟然會有畏懼愛蜜莉雅盲目的愛的那一天。

「一開始啊,我真的真──的好害怕。真~的好難過。畢竟,我這麼沒用,所以想說你是不是對我感到厭煩了。」

「可是,我馬上就想到不可以這樣子。就算怕到發抖,也不能抱著總會有人幫我的天真想法。……那樣子簡直就像個大笨蛋。畢竟,每次昴都會幫我,我好不容易終于察覺這件事了說。」

「我一直想起你之前跟我說的話。從第一次見面開始,昴就一直在對我說的話。你給了我勇氣,勉勵我,想支持我……還想起了你對我說喜歡我……」

「我總是從你那兒得到好多。好不容易才注意到這點,可是你卻不見了。我好不安,覺得好像要崩潰……」

「所以說,現在也一樣,看到趕來找我的你,胸口就會緊縮……感覺熱熱的,沒辦法忍受,以為是在作夢,可是又不是……對不起喔。我都不知道想說什麼了。我想想,我想想喔……嗯,我想好好說出來的。」

「之前很抱歉,昴。我一直在做很過分的事。像這樣子一直想著某個人,真的很費勁……我好自私。明明想要了解你,卻根本就不了解。」

「可是,現在不一樣。我一直想著你,只想著你。現在,就像你對我說過的,我也對你……不對,對不起。這樣子太卑鄙了。我要好好說出口。」

「好好地……嗯,好好地傳達給你。」

「吶,昴。我喜歡你。我最喜歡你了。我想著你,只想著你,想要永遠跟你在一起。」

「昴要是也能這樣想我……我會很高興……」

「嘿嘿嘿。嗯,對……喜歡你。我最喜歡……昴了。」

4

「──王八蛋,你到底在想什麼啊,啊~?」

看到走出來的昴站在墳墓的入口,嘉飛爾的聲音充滿憤怒。

大雪紛飛,絲毫不見減弱的跡象。迎面吹來的風勁更強,毫不留情降下的雪讓「聖域」逐漸失去原來的風景。對此,身為居民的他當然會感到憤怒,而且會氣昴也是在所難免。

──因為昴留下造成這場大雪的元凶在里頭,自己一個人走出來。

「一個人,你一個人……好意思啊~?公主殿下……半魔怎麼了!雪呢!怎麼辦!」

「愛蜜莉雅出不來。她現在在里頭睡覺。」

「睡覺,啊~?竟然那麼悠哉……」

「因為她筋疲力盡。她似乎從昨晚就一直重複挑戰『試煉』。身心……特別是心靈的消耗很劇烈。我現在想先讓她靜一下。」

強迫自己相信這是最能打破局面的手段,于是愛蜜莉雅挑戰「試煉」無數次。但還是沒能跨越,挑戰幾次,受挫就有幾次,因此不難想像她的心情。

為什麼想像得到?因為昴「死過」幾次,就品嘗過同樣的無力感多少次。

──目前,愛蜜莉雅蓋著昴的外套,安穩地睡在石室里頭。

她傾訴盲目的愛,依賴著緊擁的體溫,這些樣子還記憶猶新。帶給昴血液沸騰的愛情,以及想死的悔恨。

愛蜜莉雅紅著臉頰,聲音在熱情下顫抖,對昴傾訴愛意的畫面不斷複蘇。

假使就這樣沉溺在溫香軟玉的墮落中,跟愛蜜莉雅一起沉淪算了。這麼想的昴有多苦悶,沒人會知道。

沒有被人責備的理由。反正這里早已是要結束的世界,逐漸消失的泡沫舞台。在落幕時選擇安樂,有誰會責備昴呢?

「丟下半魔,雪也沒停。兩手空空還一張屎臉,以為這樣本大爺就會買帳嗎,啊~?喂,喂,現在怎麼辦,說啊!」

放任怒意敲響牙齒,嘉飛爾大步走進墳墓。站到佇立在入口的昴面前後,翠綠瞳孔便危險地眯了起來。

「還是說,你這混帳,要讓本大爺聽聽什麼好理由,啊~?」

「──愛蜜莉雅她,說喜歡我。」

「────」

面對嘉飛爾強調憤怒的主張,昴的反駁實在太過離題了。由于超出預料,嘉飛爾一臉呆樣,瞠目結舌。

不過他馬上覺得自己被愚弄,于是火上加油齜牙咧嘴。

「不只里頭的半魔,連你也喜歡忤逆本大爺是吧!都什麼狀況了,還講這種混帳放閃的話!想死啊!?」

膨脹的怒意開始孕育熱度,把接觸到嘉飛爾的雪蒸發。身體發出撐皮長肉聲,牙齒開始長長,身體膨脹一輪,進入獸化前期階段。

嘉飛爾正在獸化──但即使目睹這件事,昴依舊無動于衷。

就只是用剩下的右眼看著氣瘋的嘉飛爾,說:

「愛蜜莉雅說她喜歡我。說只要有我在就行了。」

「王八蛋……」

「她用可愛的臉蛋,甜蜜的聲音,貼在我身上……對我這麼說。」

「那又怎樣!那個半魔對你死心塌地的,這用看的就知道吧!事到如今提這干嘛!等著被本大爺咬碎──」

「──愛蜜莉雅根本不可能會說喜歡我啊!!」

「──!?」

昴朝著吼叫的嘉飛爾大喊。

這爆發的感情,連氣到忘我的嘉飛爾都閉上了嘴巴。瞪著退縮的嘉飛爾,皺著臉的昴叫喊。

將墳墓里的交談、相互接觸的體溫和確認的愛情全都摒棄。

可惜。當然覺得可惜。得到的話語、溫度與愛情,都讓人疼惜得要命。可是,昴沒有機靈到可以被假貨所騙還能繼續演戲。

──假如可以機靈到當個蠢蛋放棄思考,胸口就不用這麼痛了。

「那哪是她會說的話啊。她喜歡我……跟我撒嬌,把一切都交給我,只要有我她什麼都可以不要……哪可能啊。」

「講、講這什麼話啊,喂。」

「斷言我就是她的一切……這絕對不可能。帕克在的話,她根本不可能會那樣對我撒嬌……!」

自己不知道有多想占據愛蜜莉雅的第一順位寶座。

然而,現在卻沒法自戀到相信自己成了愛蜜莉雅的第一。因為她的第一寶座、她寄予信賴的最重要之處,直到現在都是小貓精靈、她唯一的家人。

現在的她只是因為沒有帕克,所以昴自動晉升為她的依賴對象。

那番愛的告白,熱情的手指,顫抖的吐氣,實在不願去想全是騙人的。

──可是,那不是真的。既然不是真的,就得不到。

「有人把她……逼到那種地步。把她的心靈逼到不仰賴我就不行的地步。」

「鐵、鐵定是你吧……!害她失敗就亂發脾氣,把這里搞得漫天大雪的就是你吧!?要不然,是本大爺還是老太婆害的嗎!?」

緊咬昴的話不放,嘉飛爾撥開積雪,抓住昴的衣領,用力把他按在背後的牆壁上。昴發出痛苦呻吟。

「知道她遷怒的原因又能怎樣!交出半魔!不然的話……」

「帶出愛蜜莉雅,強迫她停止下雪……?沒用的。因為……」

「因為怎樣!?」

「──因為降下這場大雪的不是愛蜜莉雅,而是其他人。」

昴的肯定發言,讓揪住領子的力道變小。

直盯著愕然失聲的嘉飛爾看,昴繼續說道。

「狀況顛倒了。大雪,和愛蜜莉雅……她窩在墳墓里,跟開始下雪的時間點有問題。假如雪是愛蜜莉雅下的,那理由是?」

「這個……就遷怒給本大爺或是老太婆老頭子他們……」

「為什麼愛蜜莉雅要遷怒于你們呢?這太奇怪了。這是因為你對愛蜜莉雅反感,所以才認為是她搞的。這場雪,和她被逼到走投無路的時間點兜不起來。」

從一開始,這個狀況就有問題。只能想成是某個人設計的。

誘導愛蜜莉雅窩在墳墓里,藏起昴的信,引導嘉飛爾的怒意指向愛蜜莉雅,全都是控制「聖域」整個狀況的「某個人」所為。

假如要說「那個人」是誰──昴心里有數。

「下雪……這里能夠使出操縱天氣的魔法的,就只有兩個人。可是愛蜜莉雅做不來。沒有帕克的她,是沒辦法做到這種地步的。」

「那家伙喔,你確定?」

「……這是摻入我個人願望的推測啦。我只是想相信。愛蜜莉雅就算自暴自棄也不會做出這種事,我只是想這麼相信。」

「只是想相信……」

聽了昴再三說的話,嘉飛爾閉上眼睛,深思片刻。但是他心中也立刻做出結論,于是松掉抓著領子的手,放開



了昴。

腳一著地,昴就輕輕摩擦喉嚨,朝嘉飛爾點頭。

「──羅茲瓦爾呢?」

「那家伙在老太婆家。拉姆應該去接他了……但不要太期待。」

用相同條件尋找符合人選,那麼隱身在幕後的人名就只有一個。會這麼自然就接受,不知是不是因為疑慮早在嘉飛爾心中萌芽了。

「拉姆她……」

「閉嘴。就算是著迷的對象,本大爺要做的事也不會改變。」

假如羅茲瓦爾是幕後黑手,那麼她的忠臣拉姆也就脫不了關系。但嘉飛爾打斷擔心的昴,低沉地宣告。

這份覺悟,讓昴著實欽佩。不被心上人有可能是敵人一事挫折心靈的他,生存方式就如昴所想要的鐵石心腸一樣。

而且羅茲瓦爾姑且不論,昴看准的是拉姆的立場還不清楚。

至今與拉姆的關系,以及在每一個輪迴的「聖域」中她所采取的行動,都闡述了近似希望的推測──

「──聽取那個答案,是我在這個世界要完成的最後目標。」

為了避免被氣勢昂揚的嘉飛爾聽見,昴只在口中這麼低喃。

5

「這真是,在有趣的時間點看到了難得的組合──呢。」

預料外的訪客,讓羅茲瓦爾開心微笑這麼說。

重傷的身軀被繃帶包紮,躺在寄住的屋子里的床上,臉還是跟平常一樣化成小丑的男子──幕後元凶就在眼前,昴和嘉飛爾並肩而立。

兩人的表情都很可怕,室內洋溢著一觸即發的緊張感。盡管如此,羅茲瓦爾卻處之泰然,甚至心情大好地張開雙手。

「因為這場豪雪,派了兩名男丁來搬運重傷患……以人選而言叫人有點懷疑呢。看你的左眼,不也是──重傷患嗎?」

「少挑釁,羅茲瓦爾。雖說我跟這家伙都十分清楚你是這樣的人……但能不能容忍也是要看狀況的,就像現在。」

「看到你們站在一塊,覺得很有說服力~呢。」

說完,羅茲瓦爾挑釁地看向昴身旁的嘉飛爾。堵在門口站著不動的他,不爽地皺起鼻子。

「他剛說過了,狀況有變啦。誰是本大爺的敵人,誰不是本大爺的敵人,不先確認就不知道要把誰做成肉醬。」

「真野蠻……果然嘉飛就是嘉飛。」

朝低吟的嘉飛爾這樣歎氣的是站在房間角落的拉姆。就像方才在墳墓時的預測一樣,在這場大雪中她果然還是陪侍在羅茲瓦爾身旁。

而既然在一起,拉姆應該了解羅茲瓦爾的想法──可能不到全部,但絕對是知道一部分的。問題在想法背後的真正含意。

到底羅茲瓦爾的目的為何,拉姆又為什麼願意協助。

「現在不要插嘴,拉姆。本大爺的爪子不想往你抓過去。」

「假如敢對羅茲瓦爾大人無禮,在那之前拉姆一定會挺身而出。看嘉飛啰。」

「你們兩個冷靜下來。不只嘉飛爾,拉姆你也是。現在就照他說的先閉上嘴巴。──剛剛的話,要保留到那個時候。」

「羅茲瓦爾大人都這麼說了。你們要感謝羅茲瓦爾大人的慈悲。」

自大地從鼻子噴氣後,拉姆退後一步,擺出貫徹隨從立場的態度。看拉姆乖乖聽話,嘉飛爾咂嘴。

「呿!拉姆就算了,本大爺沒道理照你說的冷靜下來吧。給我注意你的嘴巴。視情況而定,本大爺的爪子可不知道會抓向你們之中哪一人喔。」

「不要理所當然地把我放進候補名單啦。還在懷疑我啊。」

「你這家伙可疑的地方跟山一樣多啦。魔女臭味瘋子。」

雖然懷疑同一個人,但那跟伙伴意識是兩回事。昴也不是完全相信嘉飛爾,彼此都是針鋒相對。

看著兩人的互動,閉上一只眼睛,只用黃色瞳孔看人的羅茲瓦爾說:

「一直躺著的我姑且不論,可不能太小看昴喔,嘉飛爾。你們真對上的話,可不僅限你──有勝算喲。」

「少了一只眼睛,贏個屁啊,瞎了你的狗眼。聽了我的輝煌戰績,他鐵定嚇得屁滾尿流。」

「是這樣嗎?只要條件齊全,我不認為他毫無勝算~喲。」

眯起眼睛的羅茲瓦爾不贊同他的看法。自被召喚到異世界後,昴單打獨斗的戰績,頂多只有以出其不意戰勝頓珍漢三人組。

當然,三個巷弄的小混混和嘉飛爾,根本沒得比。

「──哼!給我差不多一點!老子可不是來聊這些的!是想睡了嗎你們!外頭的老太婆他們可是發著抖在等我們!」

受不了這種無意義話題的嘉飛爾用腳後跟敲破地板,沖擊力道和木屑在室內飛散。面對嘉飛爾破口大罵的狀況,昴閉上眼睛思考。

也難怪嘉飛爾這麼焦急。昴也一樣,把愛蜜莉雅留在墳墓里。因此在場的每個人都一樣,沒法悠哉處理事情。

因此,昴深呼吸,睜開右眼,讓羅茲瓦爾進入視野──

「在『聖域』降下大雪的人是你吧,羅茲瓦爾。」

──開門見山切入主題。

「────」

面對昴的質問,羅茲瓦爾沉默,但是嘴角的笑意消失了。

直到方才還黏著小丑面具的臉,露出一點真正的表情。這代表這個問題對他來說確實是要害。

在片刻的寂靜中,只有暴風雪敲打窗戶的聲響在室內響蕩。連呼吸都聽不到的寂靜像是會永遠持續下去──卻突然結束。

「昴。」

呼喚和視線都朝向昴。于是昴靜默等待接下去的話。

見昴如此,羅茲瓦爾空了一拍才說:

「──那是從我這兒聽到的嗎?」

實在是意義不明的問題。

有設想過幾個羅茲瓦爾會有的反應。像是辯解、動搖、蒙混、暴力──但結果卻跟猜想的都不一樣。

意義不明的發問,當然也就想不出他所要求的答案。

「呼嗯……這樣啊。是這樣啊。這──樣啊。……遺憾。」

見昴的眼神充滿疑惑,羅茲瓦爾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點頭。從他消沉的表情和聲音來看,馬上就知道那不是他期望的解答。

昴對此感到困惑。臉色蒼白的重傷人士──感覺名為羅茲瓦爾的男人因此落入凡人領域。不過──

「──喂,你不否認嗎!」

羅茲瓦爾這樣的變化,憤怒的嘉飛爾根本不睬。對他而言重要的不是羅茲瓦爾的心情,而是來勢洶洶襲擊「聖域」的犯人。

面對彈劾,羅茲瓦爾只是疲累地歎氣。

「也是可以在這邊打死不承認,但你們不會就這樣點頭離開吧?你們好歹是帶著一定程度的根據找上門的,我不對此表達一些敬意怎麼行──呢。」

「敬意!敬意個鬼!哼!還真感激呀。『米爾吉斯無退路』!本大爺是不是也該對你的愚蠢表達敬意呀,啊~!?」

羅茲瓦爾承認嫌疑,用力吐氣的嘉飛爾朝他踏出一步。房間很小,從入口到床只有幾步的距離。而嘉飛爾只花了一秒就到,順著氣勢一把就往一派輕松的羅茲瓦爾的喉嚨抓過去。

怕他氣到不知道控制力道,昴正開口要出聲。

但是影子卻比昴快一步繞到嘉飛爾面前。

「──拉姆應該說過了,嘉飛。不許對羅茲瓦爾大人無禮。」

伸長的手前方是挺著胸膛、以身體擋住去路的拉姆。心上人的妨礙,讓嘉飛爾的眼中在一瞬間閃過憤怒、猶豫與某種決心。

察覺到那份決心是「就算對手是拉姆也要排除」後,昴臉色大變。事實上,他在以前的輪迴中就曾了結掉拉姆的命──

「拉姆,你真的是很稱職的隨從。」

──因此,對于這一句話,昴的反應完全跟不上。

警戒嘉飛爾的暴行、擔心拉姆的昴困惑皺眉。剛剛的話沒什麼奇怪的。就只是羅茲瓦爾稱贊有按照自己的宣言保護主人的拉姆而已。

問題不在這里。也不是本來躺在床上的羅茲瓦爾不知何時站起來。更不是拉姆和嘉飛爾在互瞪。

只是,總覺得有奇怪的東西映入眼簾。偏偏不協調感不好好工作,使得困惑的昴更添焦躁,積極尋找答案。

然後,那股不協調感終于化為形體。

「────」

那是什麼?嘉飛爾的背部穿出一只人手。

從胸膛中央貫穿到背部的東西具有五根手指,看起來是人類的右手。

「咳、噗……!」

宛如停止的時間開始運轉,嘉飛爾的身體大幅顫抖。

他上衣的背部滲出血紅,整個人當場膝蓋一軟。嘉飛爾跪地的同時,穿透到背部的手消失,失去堵塞物的傷口開始噴



出鮮血。

「──咦?」

蹲著的嘉飛爾,和俯視他的拉姆與羅茲瓦爾。

然後,看著嘉飛爾倒臥在血泊中的拉姆,胸膛也……

「羅茲……」


「我不會違背約定。我將向你獻上這縷靈魂。」

打斷虛弱無力、想呼喚名字的拉姆,羅茲瓦爾以萬分溫柔的聲音這麼宣告。

他從後方小心翼翼地抱著拉姆,左手輕柔地撫摸粉紅色頭發。這樣的接觸讓拉姆臉紅,一臉陶醉地泛出微笑。

──而勾出微笑的嘴角,開始滴出鮮血。

這是當然。因為她被人從後方貫穿了胸膛。

「────」

這幅光景,讓不久前才看過的景象複蘇。被貫穿的碧翠絲,和拉姆的身影重疊。

手腕拔出。失去支撐後,拉姆的身體往前倒。而接住她的是本身也大量失血的嘉飛爾。兩人就這樣渾身浴血抱在一塊。

「嘎啊……羅茲……拉、姆……拉姆、拉姆、拉姆、拉姆拉姆拉姆拉姆拉姆……!」

稍早曾被憎恨支配的心靈,在重傷的心上人面前化為粉碎。

呼喚懷中的少女,用鮮血吶喊的嘉飛爾手上發出淡藍色的光芒。昴看出那個鮮豔的磷光是治愈魔法。

但是,這個事實和自己的印象產生了齟齬,更別說這眼花繚亂的狀況擾亂了思考。

嘉飛爾會魔法,而且還是跟他完全不搭的治愈魔法,並且在現場立刻就能使用,代表他的治愈術已經用得很純熟。

明明自己也受到致命傷,卻傾盡全力優先治療拉姆。

這一切都超乎昴的預料,超越昴的想像范圍,使得昴動彈不得。

「嘎、啊啊、啊啊啊啊……!」

行使治愈術的嘉飛爾呻吟,肉體開始吱嘎作響,像脈搏一樣規律地肥大化。

金毛覆蓋裸露的肌膚,咬緊的尖牙開始伸長。察覺受到瀕死重傷的肉體發揮本能,催促獸化好回避死亡危機。

要是變成大虎,或許就能保住一命。但這樣的話治愈術就會中斷,拉姆就會死。抗拒這件事發生的他靠著理性,和生存本能猛烈撞擊出火花。

在獸化之前將傷口治愈的話,有可能兩人都能幸存──

「──要是讓你獸化可就麻煩了。」

往前踏一步的羅茲瓦爾右腳彎曲,踢了出去。

踢出的腳俐落得讓人看呆,刮起風直擊嘉飛爾的頭部側面──發出雞蛋被重重摔破的聲響,頭部炸開來,鮮血染在金發上。

「──爾。」

腦袋少了一半,用剩下的眼睛瞪著羅茲瓦爾,嘉飛爾終于倒地。很諷刺的,他壓在拉姆身上,兩人都無力地橫倒在地板上。

死去的嘉飛爾,和被他抱住的拉姆依舊維持淺笑,兩人一動也不動。

治愈魔法沒法治療死亡,嘉飛爾根本無從發揮本領。在羅茲瓦爾的手拔出來的當下,心髒被破壞的拉姆就已經沒命了。

只是嘉飛爾沒有察覺到這點,拼命掙紮想救她。

「就算是我,要在不被嘉飛爾察覺的情況下凝聚魔力也是很困難的。因此,就動用了以魔法使者而言稍顯離經叛道的手段。」

用床單擦拭被血弄髒的手腳,殺死兩人的羅茲瓦爾轉頭看向昴。

這段期間,昴動都沒法動,也沒法出聲,就只是站著。

對此羅茲瓦爾眯起眼睛,泰然自若地聳肩道:

「那麼──按照我們的誓約,來聊聊吧,菜月•昴。」

6

無法理解眼前的光景,昴傻傻地呆站原地。

泡在血泊中的拉姆,和頭被打爛而死的嘉飛爾。殺了他們的羅茲瓦爾就站在旁邊,眺望重疊倒地的尸體。

目睹他驚人的體術,昴發不出聲。看他嚇呆的樣子,羅茲瓦爾只用黃色瞳孔看著他,說:

「魔法使者沒法打肉搏戰,這是先入為主的想法──陷阱。連魔女都有可能中這招喔。可以作為你以後的參考。」

不知是建議還是打算怎樣,總之豎起手指講課的羅茲瓦爾讓昴顫栗。

確實很驚愕。被羅茲瓦爾的格斗術給吸引目光是事實,但這跟另外兩人死亡所帶來的震驚相比,有著難以彌補的差距。

然而,絲毫不在意還微笑的羅茲瓦爾,叫人無法理解。

「為、什麼……」

「嗯?怎麼了?」

「為什麼、殺了他們……殺了拉姆……咦?還有嘉飛爾……」

「因為要跟你聊聊的話,嘉飛爾很礙事。雖然對拉姆不好……但要排除他的話,拉姆的協助是不可或缺的。不制作空隙,就沒什麼勝算。」

「──哈?」

看著他像是覺得沒什麼大不了地聳肩,呆呆地聽著他坦白殺人動機。內容太過突兀,昴已經超越憤怒,不自覺地吐氣。

荒唐的狀況,鬼扯的答案,愚蠢的命運,誇張的論調,這是怎樣?

「你的反應叫我意外。我所認識的你遇到這種場面的話,應該會激動莽撞到直接沖上來揪著我的衣領才對。──不是嗎,菜月•昴?」

「你想、說什麼,你這精神異常的混帳……我絕對……!」

「不原諒我,是嗎?沒有必要喔。你應該要更老實面對自己的心。我很期待你這麼做。一直、一──直都很期待喲。」

「──哼!少用那種眼神看人!這是怎樣!你到底是怎樣!?」

說話的期間,羅茲瓦爾一直只用左眼看著昴。黃色瞳孔的注視像是搔刮內心底部一樣令人不快。所以昴粗聲粗氣道:

「你殺了他們!不只這樣!不只這次的事!之前也是,之前說過的魔女教的事!你唬弄我太多次了──」

「──太多次。沒錯,很多次呢。昴。」

一陣惡寒,昴覺得好像有人用濕濕的手在撫摸自己的背脊。

剛才放任內心的激情肆虐,不顧一切地就說出至今的疙瘩。而羅茲瓦爾朝著他露出這種場合不該有的表情。

是笑臉。嘴唇朝旁邊咧開,像惡魔一樣微笑。他對昴露出充滿歡喜的表情。

不是諷刺或是其他意義,他單純為昴的態度感到喜悅。昴對這無法理解的情感走向只覺厭惡。里頭有絕對無法互相理解的恐懼。

盯著顫抖的昴的黑瞳,羅茲瓦爾慈祥地點頭。

「好吧。自認為了解的我,就隨便告訴不懂的你吧。告訴你為何親眼看到他們死去,看到殺死他們的我,卻沒法順著情感行動。」

「────」

「很簡單。你呀──對他們的死並不悲傷。你是很驚訝,也很氣憤,但是不悲傷。所以你才沒有氣到向我撲過來。」

──真的是自以為了解的人隨便說的話。

『你懂什麼!』『他們死了我哪有可能不悲傷!』『我宰了你!!』

應該要叫出聲的發言候補接連浮上心頭,而且還是無限多。

事實上,這股暴力情感在昴的心中翻騰回旋,控訴自己應該要強烈譴責眼前的老江湖小丑。

憤怒、哀歎、悲傷、驚訝,感情很快就要爆發──

「──不就是因為你知道這些都是可以挽回──的嗎?」

「──!?」

沖擊彷佛讓人血液凍結,昴因心髒被抓住而渾身僵硬。

不是比喻,是真的錯以為自己被一把抓著心髒。這話給人的沖擊就是這麼大。

不論羅茲瓦爾的意圖為何,這番發言已非常接近提及「死亡回歸」的現象。魔女的判定十分嚴格,感覺現在世界似乎便將停止,黑掌就要出現給予懲罰。或者只有手還不夠,吞盡「聖域」的影子魔女將再度出現──

「……沒出、現?」

「這麼警戒……原來如此。那就是你跟那個的契約。既然如此,至今你言行舉止中的諸多不自然也就叫人能理解了。真的是很壞心呢。」

「你說理解……你,不對,在那之前!」

羅茲瓦爾手貼下巴點頭,昴則一臉蒼白。他剛剛的話,毫無疑問觸碰到昴的核心,碰觸到禁忌──

「你……我的…你察覺到我會變怎樣了……!?」

「要說明的話,恐怕讓你看這個是最快的了。」

「慢著!你又想這樣唬弄我……」

羅茲瓦爾轉身,走到床邊。昴想制止而接近他,卻又因為腳尖會踩到血泊──接觸到拉姆和嘉飛爾的尸首,所以猶豫了一下。

這段期間羅茲瓦爾已經到了床邊。他手伸向枕頭,翻找下方──

「……那是!該、該不會?」

「不是福音書喔。盡管放心。這不是劣化品,是僅存兩本的真貨。」



羅茲瓦爾舉起手上的東西這麼說。昴記得聽過。以前,他手上的東西成為話題的時候,他就曾說過那是真品,舉世現存兩本的書。一本在碧翠絲那兒,一本在──

「竟然是你拿著……!」

「看樣子,用不著說明書本內容了呢。似乎也不需要說明另一本是誰持有的。既然如此,也不需要解答你的疑問了吧?」

「────」

被黑色書本吸引,昴覺得耳鳴聽起來格外吵人。

將眼睛見到的拿來對照之前的記憶,最後合而為一。耳鳴就是專心執行這項作業的證據。拋棄現實時間,摧殘大腦到要燒毀的地步,努力做出有意義的結論。

羅茲瓦爾手握第二本「睿智之書」。那是能夠預言未來,利用空白迫使碧翠絲孤單度過四百年,而羅茲瓦爾看過書中內容,他看過後──

「看你的樣子,碧翠絲似乎完成使命了呢。」

「──。使命?你說…她的……使命?」

思考因打岔而暫時中斷,但驗證作業仍在背景中持續。而為了在自己心中刻下喪失感的少女,昴和羅茲瓦爾極力辯駁。

碧翠絲的寂寞,高喊難過的少女心,這男人哪知道了!

「你不是知道她的苦惱嗎!?她一直被綁在那間宅邸里,抓著橫亙久遠以前的約定不放……你知道她難過到哭嗎!」

「我當然知道。對我來說,那女孩自我出生以來就有交情。那女孩心中的寂寥,逐漸變化的心願,我一直都知道。」

「──!既然如此……」

「為什麼卻不做些什麼,麻煩你別說這種話。你以為那女孩的悲傷是別人做些什麼就能消除的嗎?你應該有聽到她這樣叫喊吧?」

羅茲瓦爾說得再正確不過,昴的心被戳刺、淌血、跪趴在地。

這是事實。是真的。昴有聽到碧翠絲的叫喊。想救她,所以伸出手。但卻被拒絕,說的話她也聽不進去,最後碧翠絲命喪刀刃下。

要奢求昴有智慧能夠治愈四百年的孤獨,實在是太高估他了。

昴擁有時間回溯、讓世界重來的能力,他可以制造出無數次最後和碧翠絲交談的機會。──但是四百年的悲傷,該如何治愈?

碧翠絲在禁書庫度過的時間──昴又沒辦法回溯四百年。

「──好羨慕──呢。」

有道喃喃自語的聲音,輕巧地滑進被打垮的昴的耳朵里。

這話叫人難以置信。昴抬起頭,看向說出這句話的羅茲瓦爾。只是羅茲瓦爾一點都不在意他的視線,而是微微歎氣道:

「碧翠絲實現悲願消失了。你會在這里,就意味著是這樣,不~是嗎?」

「你說……悲願?那是……她死得那麼慘,你卻說是她的悲願!你竟敢這麼講!」

「那是那女孩的期望。她期望結束,別人不該說三道四。她的想法是她自己的。不管是你還是我,都不能玷汙她的死。」

「你殺了拉姆他們!結果現在卻跟我說這個!?你有什麼資格!!」

昴怒吼,指著羅茲瓦爾控訴他的殺戮行徑,但羅茲瓦爾搖頭。不提自己的行為,他有什麼嘴臉講這種清高的話。

昴聽過碧翠絲的叫喊與悲歎。然而為什麼眼前這個不作為的男人反而一臉了解碧翠絲的樣子?

他無法和碧翠絲的心願以及想死的吶喊起共鳴。那種願望才不叫願望。

──因為,假若真是如此的話,為什麼碧翠絲死前要保護自己?

「所以說,我羨慕那女孩。──我的悲願,我個人是沒法實現的。」

「──?」

話題到這,昴完全無法理解羅茲瓦爾的話,只覺得混亂。

不過,在這當中,就只有剛剛那一句,給人強烈的奇妙不協調感。

悲願,實現。心願,達成。不協調感,齟齬。他的願望是──

「你……想做什麼啊。你期望什麼?為什麼要這樣……」

「這我不能說。就跟你一樣,我也有誓約。方才所說的,已是我對你的最大讓步。不過,就只有一點我可以聲明。」

「────」

「我為了實現我的悲願,所以隨時做到盡善盡美。一切的策劃、無情、協助或支援,都是為此而有。我的所作所為未曾背離這點。」

說得堂堂正正,甚至抬頭挺胸,羅茲瓦爾全盤肯定自身的所有作為。

寡廉鮮恥,厚顏無恥,他有什麼顏面可以這樣說。漆黑怒意湧上心頭。

昴自己也是,為了走到這里而蔑視了某些想法與感情,這股自顧自的憤怒無法斷言與那些想法、感情無緣。但是,還是不由得這麼想。

「什麼是盡善盡美!?哪里沒有背離目的!你……你也是因為那本書嗎!你要說你都是按照那本書寫的去做嗎!?就像碧翠絲那樣,你也要跟我說同樣的話嗎!之前的事,還有在『聖域』的事……!」

在第一次發現書的輪迴里,碧翠絲對昴說她的言行舉止全都遵照書中內容。但那是騙人的。在這次的輪迴中,昴知道她的書其實是一片空白。

既然如此,羅茲瓦爾的魔書呢?上頭真的有寫下未來嗎?

「這場大雪也跟書上講的一樣嗎!?上頭寫叫你下雪嗎?為了什麼!」

「那還用說。──為了讓愛蜜莉雅大人孤立無援。」

「──什、麼?」

「我重複一遍吧。像這樣下雪給予居民損害,會讓愛蜜莉亞大人被懷疑。愛蜜莉雅大人被孤立後,就會陷入極度不穩定的精神狀態。確實有變那樣,對吧?」

羅茲瓦爾這麼斷言,說得像是他親眼看過。但那確實是留在墳墓里的愛蜜莉雅的狀態。

正確來說,狀況按照羅茲瓦爾的推測進行。但是問題不在結果,而是這個過程中,羅茲瓦爾的思路令人不解其意。

羅茲瓦爾輕輕攤開雙手,對困惑的昴說:

「這里是與魔女有關聯的土地,愛蜜莉雅大人為了解放『聖域』而意圖挑戰『試煉』。擁有這立場的她,所在之處降下與季節不符的大雪……可以預料會變怎樣吧?」

「你、你……」

「這時候,直腸子的嘉飛爾就很好用。他的話會第一個懷疑愛蜜莉雅,並高聲撻伐。而且阿拉姆村的村民都還記得,愛蜜莉雅大人……正確來說,是大精靈大人引發局部地區的寒流。」

羅茲瓦爾的話讓昴起寒顫。他口中的「局部地區的寒流」,是之前只在羅茲瓦爾宅邸周邊發生的不合時節的雪景。

宅邸的人和村民們都快樂和睦度過的回憶,被拿來利用。

──事實上,一切都按照羅茲瓦爾想的去進行。

嘉飛爾懷疑愛蜜莉雅,他的話也散播給聚落居民。昴想相信阿拉姆村的村民,可是他們與愛蜜莉雅之間有著白雪回憶。

會下這場大雪是愛蜜莉雅所為──盡管辦得到的另有其人,但這塊土地、這個世界卻慣于將所有的錯都怪在她身上。

那正是長年折磨愛蜜莉雅,名為偏見的惡魔。

「孤立無援的愛蜜莉雅大人會怎樣?愛蜜莉雅大人其實是很軟弱的人,就算想委身于能夠肯定自己的『某人』也不奇怪。而要是『某人』也是全心全意想支持愛蜜莉雅大人的話,就更完美了。」

「慢著、慢著……慢著、慢著慢著慢著、慢著……!」

羅茲瓦爾滔滔不絕,昴對他的話本能地感到恐懼,伸手制止。

感覺他在講不合常理的話、荒謬絕倫的事實。

現在,必須去問不能探聽、聽到就回不去的真心話──

「你不會疏遠依賴你的愛蜜莉雅大人。這是當然。因為你愛她。心愛的愛蜜莉雅大人把一切都托付給你,你根本就不可能推開她。」

「才沒、才沒那……」

沒有的事。才沒有那種事。

像現在,昴就忍住了,沒有沉淪于在墳墓緊緊依賴自己的愛蜜莉雅身上。他忍住了,因此才在這里。

知道那舉動並非愛蜜莉雅的真心,所以沒有沉溺在愛情替代品這立場中──

「現在沒有,你是要這麼回答吧。那對我來說確實很遺憾。現在的你,似乎纏上了太多多余的東西。」

「多余……?不對,你就因為這樣,藏起我的信……?」

「──信?」

昴問出混雜在自問自答中的疑慮,羅茲瓦爾對此皺眉,但馬上拋開不管。

往前踏出一步,踩在血泊上的羅茲瓦爾讓昴下意識地縮起身體。搖晃修長手臂的羅茲瓦爾對他的反應是寂寞苦笑。

「憑現在的你到不了書中所寫的未來。違背了記載,就必定要修正。」

「你、你打算、殺了我……嗎?」



「殺了你,不就本末倒~置了嗎。讓你死掉我會很傷腦筋的。畢竟,不管你發生什麼事,我都必須讓你去挑戰下一次的機會嘛。」

「──咦?」

步步進逼的羅茲瓦爾說的話讓昴頓時愣住,但是馬上領會到他話里的意思,也就是事實與認知之間的齟齬。

因為「睿智之書」上頭的記載,羅茲瓦爾注意到昴在「輪迴」。可是他不知道那是以「死亡」作為扳機的「死亡回歸」。

因此,在昴憑自身的意志去觸發「輪迴」之前,羅茲瓦爾不能殺害昴。既然如此的話,勝算就在──

「──殺你是不行,但是其他的事就能做。不是嗎?」

下一秒,昴受到心窩彷佛被貫穿的沖擊,整個人撞上牆壁。

「嘎、啊……」

「考量到你跟我日後的關系,這不能說是『聰明(smart)』的做法。這個用法應該對吧?」


「呃啊!唔、呀啊啊啊!」

指頭陷入倒地的昴的側腹,羅茲瓦爾就跟平常一樣歪頭問道。不僅是踢擊的威力,准確命中要害的精准度更使得痛苦倍增。

就這樣,羅茲瓦爾單方面地朝因劇痛而掙紮的昴施加暴力。有時用拳頭,有時以腳踢,還用力踩踏他的頭,導致左眼窩再度流出血淚。

但是,沒有做到致死的地步。如此一來就無法「死亡回歸」,這個輪迴就不會結束。

「……都做到這地步了,還不『重來』嗎?真頑固。」

「我、嗚……我、……」

「哦~還是說現在已經是你『重來』之後了?仔細想想,在你『重來』的情況下,無從證明我的認知會變得怎樣。這還真糟糕。」

昴飽受折磨。用同情的眼神看著自己的羅茲瓦爾真是可恨。但是昴的嘴巴說出了比羅茲瓦爾的眼神更牽動胸口、一直卡在他心頭上的事。

「羅茲、瓦爾……你、你說了好幾遍『重來』……」

「唉呀?要說正經事了?我洗耳恭聽。」

「我對你、有疑問……你說你以我的、他人的『重來』為前提,來擬定計畫,付諸行動。那代表、你也是……」

一直掛在心上的不協調感,終于成形,化為疑問。

──難道羅茲瓦爾也有繼承記憶的方法?

就像在墳墓里、在夢之城堡度過與現實隔絕的時光的艾姬多娜,羅茲瓦爾莫非也像昴用「死亡回歸」那樣,用某個方式繼承之前輪迴的記憶?

不然的話,他期待「重來」的計畫就說不通了。

「如果那樣……也罷。不過,那樣的話,我……」

饒不了你。既然能夠共同繼承這個世界的記憶,那彼此的關系就建立在這條延長線上。

羅茲瓦爾為了他不肯道出的目的,做了許多殘酷無情的事。而且不只這個輪迴,往後的輪迴他也會繼續執行這樣的方針。

既然如此,昴所期望的最美好未來里,就沒有他的位置──

「──看樣子,談話到此結束了。」

可是,羅茲瓦爾打斷昴斷斷續續的發言,將臉轉向窗外。然後瞥了一眼地上的昴,眯起眼睛說:

「戈亞。」

跟細若蚊蚋的音量相反,詠唱而生的結果是鮮明至極的火紅。

詠唱生出的火球有拳頭大小,速度像箭矢一樣擊出,燒融途中的窗戶然後加以突破──直擊意圖闖進屋內的影子,將之燃燒殆盡。

與火球一樣大的東西無法抵抗火焰,一瞬間就化為黑炭。只有在被燒光之前發出「吱──吱──」的刺耳慘叫──

「剛剛的、是……啊?」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是這種結束方式啊。」

羅茲瓦爾抓著不住喘氣的昴的衣領,用瘦膀子輕松舉起他的身體。呻吟的昴所做的抵抗根本不被當一回事,羅茲瓦爾拉著他走向房門,就這麼快速穿過屋內,粗魯地把他帶到天寒地凍的建築物外。

昴被扔在雪里,冰冷的觸感讓他甩頭,想辦法撐起身子。

然後察覺到那個,嚇到說不出話來。

「────」

嘰吱嘰吱的聲音,聽起來是硬物互相摩擦的不協和音。昴藉由親身體驗,知道那是用來啃食獵物的牙齒所演奏出的牙齒交響樂。

被埋在雪里的「聖域」,與景色同化的純白體毛。抖動小巧到可以放在手掌上的身體,圓溜溜的紅眼睛睥睨周圍的賞玩動物──只有外表如此的殺戮兵器。

「大、大兔……!」

出現的三大魔獸之一「大兔」,讓昴顫栗大喊。

結果,彷佛感受到昴的膽怯,接二連三跳到雪上的魔獸飛撲過來。吱吱啼哭、嘰吱嘰吱摩擦牙齒的魔獸,數都數不盡。

本能只剩下無止盡饑餓感的怪物、群體魔獸──大兔抵達了「聖域」。

「可、可是……怎麼會這樣。今天明明才第二天……可是,怎麼會……!」

大兔闖進「聖域」,在昴的記憶中是第五天的事。應該還有緩沖時間才對,但為什麼這個時間點它們會在「聖域」里頭?

「這場雪就是原因吧。」

「──!達芙妮有說過,大兔會撲向魔力、啃食大量的瑪那……!」

與眾魔女交談時,大兔的創造者「暴食魔女」達芙妮對昴說過大兔的生態。大兔有著會被瑪那吸引的習性,但他還不曉得應該要怎麼活用這項情報,才能拿來當作對抗魔獸威脅的手段──

「操縱雪、操縱天氣的大魔法,這些家伙不可能會放過。所以才……!」

「這里對兔子來說是上等喂食區。擁有亞人血統的居民生來就長于累積瑪那……更何況,避難的村民跟他們都聚在一塊。」

「大聖堂──!」

做出結論後,昴像彈起一樣強迫疼痛不已的身體站起,然後用袖子擦去鼻血,靠近看著大兔攻過來的羅茲瓦爾。

「羅茲瓦爾!現在……現在先休戰!總而言之先去大聖堂!在那邊做守城戰……不對,先跟墳墓的愛蜜莉雅會合,逃到外頭……」

「逃?去哪?怎麼出去?有結界,『聖域』的居民是逃不了的。」

「──。這、這個──」

「而且時間不夠喔,昴。只要不結束『試煉』,居民就無法離開『聖域』。也就是說,你所期望的未來不會發生。」

羅茲瓦爾推開支支吾吾的昴,悠哉往前走。

踩著雪,他前進的方向──整群失序的大兔朝這邊蜂擁過來,形成一條死亡線。

王國屈指可數的魔法使者,實力強大,尤其長于一對多,數量戰術對他而言毫無意義。因為他能用壓倒性的魔力掃除群體,開辟出一條路。

可是昴完全感受不到他有要抵抗的意思。

他的腳步和態度,很明顯地就是要迎接「死亡」。

「慢著,等一下,羅茲瓦爾……!我們話還沒說完!」

「不,已經結束了。至少,我要說的已經沒了。活著的理由也是。」

「就、就算能夠重來,這種形式也太慘了!再好好商量……雖然你也許覺得直接下次重來就好……!」

「──你好像誤會一件事了,昴。」

「啊?」

誤會,這個單字讓昴語塞。羅茲瓦爾停下,只轉動脖子回頭看向他。

然後,朝著僵硬的他說:

「就算你重來了,我也沒法重來。你重來之後那邊的我,並不是這個我。我會在這邊死掉。──不過,這樣就行了。」

傻住,無言,愕然,晴天霹靂。

羅茲瓦爾親口說他自己不適用重來這一套,自己始終在輪迴外側。

這意味著,羅茲瓦爾知道昴的「輪迴」,並且試圖加以利用好完成他的目的,但他所能做到的不會更多,亦無法再少,就僅限于此。

在這邊死掉的羅茲瓦爾,生命就在這個世界告終,意識到了盡頭。

盡管如此還是要昴重來,即便他知道昴重來後,「輪迴」里的羅茲瓦爾不是自己。

這種想法也太──

「──這根本不是人類該有的想法。」

和意識連續不綴的昴相比,前提條件完全不一樣。

意識不連貫的羅茲瓦爾,一旦死了就是結束。

他理解這點,還理所當然地接受,才擬訂計畫的。這太異常了。

「總有一天,你會『真正』追上我的,昴。」

「羅茲瓦爾……?」

「聽好啰,昴。──重要的事物。對你而言,真正重要的事物就只有一個。你要撇除其他的一切,放掉其余的所有,全心只想著保護那重要的唯一。」

「────」

「這樣一來──」



只有最後這些話是再真切不過又充滿誠意。羅茲瓦爾朝昴微笑。

他的脖子被直撲而來的大兔啃食。以鮮血四散、肉被挖開的聲音為起頭,慘劇揭幕。慢來的兔子接著啃咬手、膝蓋、臀部。

「羅茲瓦爾──!!」

「──你也能變得像我一樣的。」

小丑的微笑,被歡喜群聚的兔子的身體給遮住,看不見了。

貪婪的大兔們覆蓋羅茲瓦爾全身。毫無抵抗的他倒在地上,任兔子以牙齒挖掘、啃咬、咀嚼,滿足饑餓。

鮮血噴在白雪上,在大自然這塊畫布上描繪出地獄。連血液拿去做素描都覺得可惜,魔獸啜飲染血的雪,消除原本的痕跡。

這副光景讓昴啞口無言,默默地看著羅茲瓦爾變得不再是羅茲瓦爾。

看著羅茲瓦爾這個人消失在世界上,生命被咀嚼的樣子。

──只能看著。

7

──終結的世界,無從抵達的未來,潰敗的希望和被踐踏的羈絆里,都有血的味道。

品味這些,品嘗湧上來的苦澀,昴咬緊決心。

這是機會。這次,放棄這個世界,真正放手的時刻到了。

嘰吱嘰吱。被饑餓的執著給囚禁、怪物的牙齒交響樂到處都聽得見。

「聖域」已經是大兔群的獵場了。慘叫和怒吼都被魔獸的叫聲和咀嚼聲給消除,無數殘酷的死亡散播在雪景里頭。

昴專心奔馳,一直線地跑向目的地。被想吃肉的兔子和滿心期待新獵物的牙齒交響樂給包圍,昴從懷中取出輝石,不顧一切地祈禱。

利用使徒的權利,集結「聖域」里剩下的複制人。讓她們負責迎戰撲過來的魔獸,讓昴的生命暫時延續下去。

複制人的數量轉眼間就減少。第一個順應召喚來的皮可成為兔子的犧牲品而分解後,被當作棄子的她們就失去了壓制的效果。只好讓她們戰斗到殘破不堪,最後盡可能吸引多一點大兔然後自爆。就這樣反覆──

「哈、哈哈哈……」

昴停下腳步,發出乾笑聲。眼前是被熊熊燃燒的烈焰包圍的建築物。

是大聖堂。阿拉姆村村民和「聖域」居民,總計收容將近百人的地方。他們的圍困之處,理應有生存者在等待的地方,被大火給吞噬了。

腦子只有食欲的大兔並沒有火烤獵物的智慧。既然如此,火是誰放的呢?為了什麼目的──這個不用想也知道。

不過就是里頭的人們認為與其被魔獸吃掉,不如自殘罷了。

地獄,這是地獄。里頭應該有村民,「聖域」的居民,還有琉茲跟奧托。他們怎麼會做出這麼有欠周慮的行為呢?

昴沒有責問的權利。對于自己的性命,他們不過是行使了再正當不過的權利。既然了結性命的權利在手邊,他們就選擇了這個方法。只是沒有等昴他們而已。

應該被責問的,是菜月•昴才對。他害得與自己不同、生命無法重來的人們選擇自殘──這是昴終生無法挽回的業障。

「……用你們的身體保護我。等到了墳墓,就隨你們高興。」

大兔開始聚集到燒垮的大聖堂周圍。察覺到它們靠攏的昴站起來,命令剩下的琉茲──六個複制人。

轉動頭,不是看向火焰,而是在大雪另一頭的墳墓。

一步,再踏出一步,揮別猶豫奔跑。

背後鎖定昴為獵物的魔獸彈跳矮胖身軀緊追不舍。複制人們按照命令,以不顧自身存在的方式保護昴。

魔獸的叫聲,和負傷的複制人化為青光爆炸的聲響四起。

扔下一切,昴用手摀著耳朵,在暴風雪中持續奔跑。

傳到耳膜的無數聲響,都在指責菜月•昴。但昴無視它們,甩開它們。

──一直奔跑。

8

抵達墳墓的時候,昴的身體已經感受不到冷。

左眼空著,右眼的視力也逐漸死去。可是痛覺還什麼的已經都不在意了。

在遲鈍沉重的思考里,閃過的就只有一名少女。

踩在乾燥的石板路上,昴走向里頭,更里頭。那邊有──

「──昴?」

通道盡頭有一間充滿淡藍色光芒的石室。有人在那兒呼喚自己的名字。

順從聲音呼喚往前走,位在石室正中央的人就盯著昴。

「果然是昴!討厭,你上哪去了?這樣不是會讓人很擔心嗎!」

愛蜜莉雅邊說邊小跑步過來,昴被她握住雙手。

一臉鬧別扭的愛蜜莉雅直接把昴的手抱在自己胸前,用柔軟的體溫溫暖他的手,同時視線朝上仰望他。

「……你是不是累了?」

「嗯啊……可能…有點累了……」

「嘿嘿嘿,我就知道。那過來,過來。」

一點頭,愛蜜莉雅就紅著臉頰微笑。接著她當場坐下,雙腿交疊側坐,然後拍拍自己的雪白大腿。

「……睡大腿?」

「對。昴喜歡躺我的大腿吧?你說過的,我還記得。」

愛蜜莉雅自豪又有點害臊地提議。昴也乖乖遵從,花了一番功夫才坐下來,聽她的話把頭輕柔地靠在她大腿上。「嗯!」頭發的觸感一時讓她叫出聲,但她馬上開始摸昴的頭。

「像這樣子,讓昴睡我的大腿,是第幾次了呢?」

「這個嘛……大概第三次吧。總覺得每次都是我身心俱疲的時候。」

「我很高興昴像這樣子跟我撒嬌。你啊~愛撒嬌鬼。好啦好啦,我來幫你弄頭發。」

又是玩弄瀏海,又是用手指貼著臉頰,昴任由開心的愛蜜莉雅這麼做。

因為那是愛蜜莉雅表現愛情的方式,所以完全沒有拍開她的念頭。

──而且別說念頭了,連體力都沒有。就連肚子里頭,八成也都已經流光了。

「────」

昴現在的狀態,淒慘到讓人想背過臉。

腰部被啃食的傷口深達髒腑,揮開撲過來的兔子的右手只剩下拇指。褲子底下有無數深可見骨的傷口,血也流失過頭。

諷刺的是,能夠在意識朦朧下抵達這里,靠的是帶有執迷不悟的固執,以及簡直要讓人結凍般促使代謝變慢的寒冷。只是這個廉價奇跡也要到極限了。

「昴,想睡嗎?」

「有、一點……一點點啦。嗯,我沒事,沒事的……可以的,可以的……」

「真的?不要勉強喔?因為,你每次都為了別人而亂來……雖然我知道你就是這樣子,可是還是會很擔心。」

「我、我沒……事……」

「心里有點複雜。我希望昴亂來是只為了我……可是,又討厭裝作沒看到其他人的昴……對不起喔,我好任性。」

愛蜜莉雅說了很多,越說越快。但她的聲音越來越遠。

跟被埋在雪里的「聖域」不同,墳墓里的溫度舒適宜人。這又是諷刺的地方,昴結凍的傷口因此融化,再度開始失血。血泊在石板上散開,昴嗆咳出的血濺到愛蜜莉雅的臉上,但是她絲毫不介意。

「吶,昴,聽我說喔?我有好多好多好──多想跟你講、想聽你講的事。吶,求求你。待在我身邊。聽我說話,讓我聽到你說話,好嗎?」

愛蜜莉雅不是忽視昴的狀態和濺血,而是一無所覺。

藍紫色的雙眸確實映照著昴,卻沒有映出現實。

愛蜜莉雅看不見昴的異狀、「聖域」的異變、逐漸接近的結束、名為現實的現實。──不過,這點或許昴也一樣。

「────」

本來昴必須讓愛蜜莉雅逃離「聖域」。

大兔已經聚集到墳墓外頭,不久這里也將會被埋沒吧。這樣一來就跟羅茲瓦爾一樣,愛蜜莉雅會一點都不剩。

愛蜜莉雅會死──明知如此,昴卻說不出口要她快逃。

在所剩無幾的最後時光中,想要在愛蜜莉雅身旁迎接結束。昴無法逃離自己這樣的自私願望。

羅茲瓦爾的話和淒絕之死,對拉姆和嘉飛爾的死感到的遺憾,奪走佩特拉和法蘭黛莉卡的無常,沒能拯救雷姆和碧翠絲的無力,都在殺害昴。

──在失去與寂寥的夾縫間,昴多希望自己立刻消失。

世界開始轉白,意識和靈魂逐漸脫離這世界。

四肢失去力量,開始亡故的肉體失去感覺。最後剩下的,就只有沒有察覺昴正在死去的愛蜜莉雅。

──要把愛蜜莉雅留在這嗎?留下無依無靠的愛蜜莉雅?

「啊──」

事到如今就算悔恨這個,也來不及了。一切都太遲了。

發不出聲音,瞳孔失去光彩。



愛蜜莉雅卻沒察覺,只是可愛地朝著安靜下來的昴歪起自己的小腦袋。

然後她突然微笑,臉輕輕地湊過來──

「────」

吻上沉默的昴。

──第一次接吻,是冷冰冰的「死亡」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