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第一章『讓人泫然欲泣的聲音』



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圖源:真妹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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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一片充滿花草香氣的綠色草原、有點高的小山丘上,魔女們正在開茶會。

與會者是魔女──四百年前在世界各地惡名昭彰的六名魔女,還有一名異鄉人──來自異世界的少年。而現在,他們迎接最後一名參加者。

那個遲到又不請自來的人,讓列席的六名魔女各自展現出不同反應。

一個一臉寂寞地握緊拳頭,一個怕到縮起身子,一個因倦怠感而闔上眼皮歎氣,一個享受地吸起口水,另一個天真爛漫地舉起雙手歡喜不已。

而最後一人的反應是──

「──跨越多重境界,最後終于踏進夢之城堡了嗎。這個沒禮貌的家伙。」

視線和聲音都帶著厭惡之色的魔女艾姬多娜,朝著不祥的「影子」不悅地說。她眼中的憎恨和很明顯討厭對方的態度,都令少年──菜月?昴驚愕。

方才昴才責備艾姬多娜沒有人類的情感,卻沒想到緊接著就看到她如此激動,這叫人怎能不訝異。

盡管那毫無一絲正面情感,完全是負面感情亦然。

「可是,剛剛……」

──比起艾姬多娜萌生感情一事,現在有更要優先處理的問題。

在昴和眾魔女的視線下,「影子」慢慢走上山丘。

參加茶會的「影子」身穿漆黑連身裙,用黑暗頭紗蓋住容貌。給人的印象是莫名模糊,卻又極具特徵。至少絕對不會把她跟別人搞混。

曾在過去殺了此地的六名魔女,還差點毀滅世界的最可怕災厄。

這個「影子」、眼前的她,就是──「嫉妒魔女」。

「────」

臉頰因緊張和警戒而僵硬,昴感覺心髒正沉重低鳴。

掠過腦海的,是被影子吞噬而消失的「聖域」,以及始作俑者的瘋狂與偏執。要是同樣的事也發生在夢中世界的話──光想就不寒而栗。

當然,除了「嫉妒」以外,在場還有六名魔女。若是能力都跟「嫉妒」一樣足以被稱作魔女的她們,或許可以對抗「嫉妒」。可是──

「……為什麼都沒人動啊?」

面對眼前的光景,昴像喘氣一樣發出疑問。

面前的「嫉妒」已經抵達山丘上,和其他與會者面對面。彼此的距離僅數公尺,感受到的壓迫感跟在「聖域」的那瞬間有得拼。

但是,也就這樣而已。「嫉妒」沒有伸出影子,也沒有對其他魔女做出任何反應,就只是靜靜地佇立在原地。而且其他的六名魔女也一樣。

沒有人發動攻擊。──明明是殺死自己的仇敵「嫉妒」,卻無人出手。

「──既然你什麼都沒做,」

突然,有個人打破沉默走向前。是抱著雙手、挺起豐滿的胸部、可愛的側臉帶著強烈怒意的「憤怒」魔女密涅瓦。

「代表你是我所認識的你啰?我可以相信你吧?」

「────」

密涅瓦毫不膽怯,對著「嫉妒」出聲。對方沒有回應,但這反而讓昴目瞪口呆。這是當然。就昴所知,除了「嫉妒」魔女以外,所有「魔女」當中就只有密涅瓦沒有攻擊人的手段,堪稱最弱的魔女。

施展的任何暴力都會轉換成治愈力的她,是最不適合戰斗的人。

「……可是,怎麼都沒人阻止她?」

大家應該都對「嫉妒」各有想法才對,甚至連艾姬多娜都對她投以憎恨,然而卻沒有人阻止試圖對話的密涅瓦。

而面對問話依舊毫無反應的「嫉妒」也一樣。呆立不動的魔女,理都不理密涅瓦。這毫無防備的姿態令昴困惑。

她們六人使用暴力、魔力、權能挑戰的話,應該可以輕易地解決掉現在的「嫉妒」──

「──我懂你在期待什麼。就我個人而言也是發自內心舉雙手贊成。只要在這邊讓『那個』消失到連殘渣都不剩的話,纏繞著你的諸多問題都會獲得解決。我說真的。」

「你……」

艾姬多娜面露理解,點頭道。這讓昴覺得惡心厭惡。但若真要說現場有誰會回答昴的疑問,很遺憾的就是「強欲魔女」

「──。既然如此,可以洗刷陳年舊恨的大好機會就在眼前,你為何什麼都不做?」

「很簡單。要是為了排除『那個』而動手,就等于給其他魔女消滅自己的藉口。密涅瓦姑且不論,我在魔女之中可沒有強大到與賽赫麥特和緹豐為敵還能活下去。」

「什麼……?」

無法理解她的理論。艾姬多娜的說明讓昴摸不著頭緒。

「聽不懂你的話。為什麼你只是想殺『嫉妒魔女』,就會演變成跟其他魔女為敵?不過就是殺掉自己的仇人。那家伙不是大家的敵人嗎……」

「不、不對、喲……?」

打斷昴的疑問、說話斷斷續續的是「色欲」卡蜜拉。她不理會錯愕的昴,雙眼始終看著在對峙的密涅瓦和「嫉妒」。

「對、對大家來說,『嫉妒』是仇敵……嗯,這、這點是對的。可、可是,那個孩子……不、不一樣、喔?」

「在講什麼……『嫉妒』是仇敵這我懂,但不一樣又是?」

「就是你聽到的那樣嘛~昴嚕呀,是你自己想得太難喔~」

卡蜜拉講話不得要領,「暴食」達芙妮代為說明,還用嬌滴滴的嗓音媚笑。戴著眼罩的臉朝著昴舔舌頭,像是覺得他的苦惱很美味似的。

「來到這里的呢~要看是緹拉緹拉或是『嫉妒』啰~。在知道之前~達芙妮和大家什麼都不能做~。既然是賢人候補,這種程度的事~……」

「夠了~達芙妮,唉~。那件事先別提,呼~。當事人還不知道呢,唉──」

「哦~是這樣子呀~?達芙妮太不小心了~」

達芙妮竊笑的表情不帶惡意,而提醒她的「怠惰」賽赫麥特垂下鑲滿長睫毛的雙目,極度慵懶地歎氣。

「──!你們夠了喔!」

看著她們了然于心的互動,被撇在一旁的昴慢一拍才發脾氣。

本來就是在不清不楚的狀況下來到這里。先是經過絕望的「死亡回歸」,然後是不期然的第二「試煉」,接著得知艾姬多娜的本性,又被接二連三現身的魔女們翻攪心靈,最後甚至還要和「嫉妒魔女」面對面。

都這樣了,她們的對話還跳過昴。到底是瞧不起人到什麼地步!

「給我差不多一點!我現在……我現在可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

「哦──凹好可怕~。生氣了嗎~?生氣的話,會很累喔~?」

天真無邪的「傲慢」緹豐戳戳自己的臉頰,歪著腦袋看昴。

「知道嗎~?媽媽他們啊~不會生緹拉的氣喔~。不過會生魔女的氣──。緹豐也是喔~緹豐喜歡緹拉~」

「緹拉……莎緹拉嗎?不就是『嫉妒魔女』的名字……」

「說得沒錯。被世人口耳相傳的『嫉妒魔女』莎緹拉,有件事沒有留存在曆史上。那就是莎緹拉有人格障礙。」

艾姬多娜接在緹豐之後的說明,講得讓昴比較能懂。昴咀嚼話中的內容。

人格障礙,這個單字讓昴錯愕。該不會──

「──是雙重人格之類的嗎?也就是說,分成莎緹拉和『嫉妒魔女』這兩個人格?」

「吸收了不適合的因子,導致精神異常的莎緹拉生出了魔女人格,就先這樣講吧。……雖然對我來說,區別兩者沒有意義就是了。」

艾姬多娜滿口不服氣,這讓發現新事實的昴難掩驚愕。

莎緹拉和「嫉妒魔女」是不同人格,過去不曾聽過這件事。這是沒被流傳下來的情報。于此同時,也就能理解為何現在會陷入膠著狀態了。

因為魔女們也不知道:眼前的魔女究竟是「嫉妒」,還是莎緹拉。

「就是這樣,因此我不能隨便出手。為了消滅她一個而與其他五人為敵,屆時我連一會兒都撐不住。要是靈魂被消滅,連我也不免一死。」

「……可是那樣的話,對其他五個人來說,風險也很大不是嗎?你說過她們的靈魂寄放在你那,要是你消失了,她們也會消失啊。」

「她們早就接受自己已經『死了』。所以說,她們對于用靈魂存活的方式毫無依戀。──假如要扭曲自己才能殘留于世,那甯可死于自己的信念,就算灰飛煙滅也不怕。正因為只能用極具毀滅性的方式活下去,所以才叫做『魔女』。」

艾姬多娜如此斷言,其他五名魔女無人反駁。

要認同這種生存方式十分純淨,卻又太過飄渺了,因此昴無法肯定她們的生存樣貌。不管是生前還是死後,貫徹自己內心都不是能稀松平



常做到的事。

而且──

「我知道你們是這樣的人了。而且也接受……不,還是難以接受,但我能理解。可是這是你們個人的問題。莎緹……那個魔女不一樣。」

現在了解眾魔女的立場了,但那終究是被害者的意見,還沒聽過加害者的意見。不過老實說昴很懷疑聽得到嗎。

「────」

漆黑影子默不作聲,望著昴和魔女們對話。──不對,她不是在觀察對話。都到了這地步,「嫉妒」看的依舊只有昴。

「沒有不容分說就攻過來,只有這點跟上次比算是好的。這家伙來這干嘛……不對,是想要我干嘛?這家伙到底……」

──要對我做什麼?要讓菜月?昴在這個世界做什麼?

「想知道的話,就直接問這孩子呀。」

「──。」

打斷聲音中帶著悲壯感的昴,密涅瓦的口氣焦躁不耐。她站在「嫉妒」的旁邊,張大濕潤的藍眼瞪著昴。

「我不想聽一直重複的藉口。這孩子是為了見你才來到這里。你就直接問本人……要是辦不到,那就是我們看走眼了!」

「看走眼……?誰管你們有沒有看走眼啊!不要擅自估量我!跩個屁啊!我才不理你們咧……」

「既然不配合,唉~。那你倒是說說想怎麼辦呀,呼~」

見昴激動起來,躺在地上的賽赫麥特問。「怠惰」的態度就跟她的別稱一樣,慘白的臉朝向面紅耳赤的昴。

「我們呢,唉~。就如你所見,處在膠著狀態,呼~。現場的關鍵,唉~。就如字面一樣,由你所掌握,呼~。是好是壞,誰知道呢,唉~」

賽赫麥特的話,讓昴感受到魔女們的視線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一切全都托付給現場最弱、最愚蠢又最膚淺的菜月?昴。

「嫉妒」和六名魔女的關系就跟先前說的一樣。五名魔女互相牽制,而「嫉妒」的意識只灌注在昴身上。

「艾姬多娜,你應該沒打算把我弄出這里吧?」

「丟下這個狀況是沒有意義的。我可是被你拋棄的傷心少女喲。至少讓我看看你在這時會做出什麼選擇吧。要說我的心情,是想看到你殘酷甩掉其他女人的場面才能消氣喔。」

「你果然是魔女呢。」

接受惡質的回答後,昴閉上眼睛,輕吐一口氣。然後下定決心,一步一步地走向渾身是影子的魔女,走到「嫉妒」面前。

「……決心下得真慢。」

密涅瓦像在罵他,接著離開「嫉妒」身旁。這樣一來,昴和「嫉妒」之間就沒有其他人。兩人在可以碰到彼此的距離下對峙。

「────」

雖然只是拉近幾公尺,但每一步都感受得到懾人感增加。即使像這樣近距離面對面,卻還是看不見被影子頭紗遮住的臉。不是因為影子太濃所以看不見,而是自己的本能選擇了「不看」。

「每個人,都不會想看自己最丑陋的妄念。」

「────」

「假如看不見那張臉,那就是你心靈上的問題。」

後方傳來能夠解答昴的疑惑、令人感激的答案。忍住想要對此咂嘴的心情──應該說,昴根本沒有多余的心思可以分給艾姬多娜。

眼前的人是「嫉妒」還是莎緹拉?不管哪個都牢牢地盯著自己不放。視線只要偏離零點一秒,就算發生什麼事都不稀奇──

「──啊。」

看著突然伸到眼前的雙手,昴的喉嚨僵住。

他目光片刻不離,警戒「嫉妒」的一舉一動,然而警戒網卻被輕易突破。不是看不見。他一直都看著她。

自己只是默默地注視著「嫉妒」的手動起來,伸過來。

「你到底……是什麼?想要我怎樣……?」

面對伸過來的手,昴厭惡地搖頭。看著她的動作,面對站在眼前的她,昴感受到胸口熱了起來。

那要是憎恨或嫌惡等負面情感就好了。但卻不是,反而是安心。

──菜月?昴的靈魂對眼前的魔女產生「安心感」。

「──你。」

「──啊?」

內心的不協調讓昴大感困惑。因此,慢了一點才回應敲擊耳膜的微弱聲音。連理解也慢了一步。慢一步察覺到那是眼前的「嫉妒」所發出的聲音。

渾身影子的「嫉妒」將看不見的臉朝向昴,雙手依舊伸向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把話傳達給昴。

昴屏息以待。不久,「嫉妒魔女」說。

「──我一直很愛你。我一直深愛著你。」

2

聽到這個愛之告白的瞬間,昴受到貫穿全身的沖擊。這股沖擊該怎麼稱呼才好呢?

閃電從頭頂竄流到腳尖的錯覺侵襲昴。

彷佛全身毛孔張開的不寒而栗感,體內奔流的血液全都沸騰翻湧的感覺,心髒狂躍到胸口疼痛,昴邊喘氣邊後退。

腦袋理解了一件事──不能待在這里。

因為待在這里,呼吸會傳達過來,她的手指能碰觸得到。

要是不處在理性能壓抑本能的地方,昴會被她的「愛」給淹沒──

「住手……」

「我愛你。」

「別說了……」

「我愛你,我始終只愛著你。」

「我都說住口了吧──!!」

昴大聲拒絕,可是撞擊胸口的火熱心跳卻不肯停止吶喊。

意識拒絕她,靈魂卻為她安心。兩相矛盾之下,昴燃起心靈與之抗衡。

不這樣的話,他相信自己的本質真的會被扭曲。

──對菜月?昴來說,在這個異世界最初得到的光明就是對愛蜜莉雅的「愛戀」。

被召喚到異世界、無依無靠的昴陷入一開始的絕境時,是她主動伸出援手。她的存在拯救了昴的心,帶給他莫大的支持。在屢次以「死亡」做為起點的日常生活中,對她的心情是與日俱增,帶給靈魂源源不絕的熱情。

如今已經無法說讓自己撐到現在的原動力全靠對愛蜜莉雅的情愛了。因為昴在這個世界得到許多、邂逅了許多人,也有眾多心靈相通的對象。

但是「嫉妒魔女」卻向昴強索能夠匹敵這一切的情感。

明明跟她之間沒有交談的話語、相觸的體溫、一同度過的時光、重複累積的羈絆,她還是想從自己身上搶奪「愛情」。

這不叫討人厭,那什麼叫討人厭。


「你也好,艾姬多娜也好……都太異常了!這里……這里根本就是無法理解的怪人聚集地!我受夠了!我厭倦了!」

表露拒絕的態度,昴死命地破口大罵。

連一秒都不想待在「嫉妒」旁邊,不願站在艾姬多娜面前,不肯置身在魔女當中。昴要做的事數都數不完,根本沒空待在這里。這里的一切全是多余的。

──全是多余的。所以想要立刻離開這里,讓自己好過。

「我不會借用你們的幫助!外頭的問題,全都靠我自己來想辦法。──這樣就行了吧!打從一開始,我就該這麼做……」

「然後呢?又去送死,接著重新來過,留下一堆人為你哭泣?然後對自己說讓他們哭是不得已的犧牲嗎?哇喔~好棒喔,真厲害。」

聽到昴要切割關系,一臉不開心的密涅瓦鼓掌叫好。昴用充血的雙眼瞪過去,對方卻嗤之以鼻回以:「怎樣?」

「跟你又沒關系。你對『死亡回歸』有什麼好抱怨的?不管是疼痛還是難過還是下場淒慘,全都是我個人的問題吧。我沒理由被你說三道四。」

「自己有覺悟承受苦痛,講這話的人還真輕松呢。反正不管看的人怎麼想,最血淋淋的事都由自己概括承受,所以可以一直用這藉口來搪塞。」

「你說什麼……!?」

「既然自己是最痛苦的,那旁人就不能說些什麼。因為你最難過嘛……周圍的人當然沒資格發牢騷啰。」

密涅瓦越講越激動,語氣也隨之強硬。這使得昴沒法不吭聲。

「你是想說!我是為了堵住大家的嘴巴,所以陶醉沉淪在悲劇里嗎!我現在走到的死胡同,也是為了扮演悲劇主角才會走到的路嗎!?」

「我又沒那樣講。只是覺得做出『自己幫大家受傷就好』這種結論很卑鄙。我不贊同艾姬多娜的鬼胎,也知道那孩子的表達太拐彎抹角……可是我覺得你那扭曲的堅持比魔女還要惡心。」

「────」

「我的生存態度是治療被我打到的受傷生命體,這跟你的堅持與其說成對比,不如說是相克。──這孩子也太可憐了,根本得不到回報。」

大放厥詞、把想法扔向昴的密涅瓦,最後看向「嫉妒」。





嫉妒」在被昴痛罵之後就保持沉默,沒有表達肯定或否定,也對現在的對話沒有反應。昴知道密涅瓦對此似乎感到寂寞,所以眼睛有點濕潤。──但這種事根本無關緊要。

「惡心……?得不到回報……?」

垂著腦袋的昴肩膀開始顫抖,抖動越來越大。沒多久後,抬起頭來的昴在笑。因為太荒謬了,叫人沒法不笑出來。

「這是怎樣。說我惡心,你以為我為什麼會采取這種做法。為什麼我的思考方式會變得像你說的那樣扭曲?不管是做法還是想法,從我擁有的能力來看是理所當然的吧。──沒錯吧。」

「────」

「是你!害我!變成這樣子的!!」

昴叫喊,將怒氣全投射給想靠沉默來逃避責任的「嫉妒」。

接受「死亡回歸」,利用它跨越各種難關。將品嘗過無數次的「死亡」絕望刻在靈魂上,昴一路上就是這樣走過來的。

──那條傷痕累累的道路,讓菜月?昴走到這種思維上。

「不管是受傷還是痛苦!全部!由我承受!只要我這樣就能了事,不是好棒棒嗎!不管多艱辛難熬,只要咬牙忍耐……就不會讓任何人跟我一樣受傷!從一開始到最後,受傷的只有我就夠了……這有什麼不對!?」

「你就是這樣子全都攬在自己身上,什麼都不跟人說……你根本就覺得除了自己以外,沒人能成事吧。」

「那我什麼都不做,就能改變什麼嗎?那樣不就只有慘不忍睹的未來嗎?──除了我以外還有誰能做!?誰能做到我之前做過的事!!」

反覆使用「死亡回歸」,重複修正錯誤到最後,才能找到通往完美的路。

就跟艾姬多娜說的一樣。他可以帶著這份覺悟──但不會聽信只為滿足自身求知欲的魔女的甜美話語──只身一人,重複挑戰同樣的狀況。

假如無人受傷的未來,位在昴傷痕累累才能到得了的盡頭的話。

「沒法理解,受夠了,我剛剛竟然說了這些話。對不起。是啊,對不起喔。雖然這份心情完全不是騙人的,但我是真的很感謝你。我竟然忘了,真是不知感恩呢。」

「────」

「我要感謝你的就只有一件事。謝謝你讓我能夠『死亡回歸』。只有這點要感謝你。沒有這個的話,我完全沒法保護任何一樣重要的東西。從今以後我也還會繼續仰賴這個能力。所以說,只有這件事要感謝你。」

自己有覺悟會繼續從失敗中獲取經驗,持續挑戰。逃跑這個選項早已不存在。

──從牽起她的手說一起逃跑,卻被她拒絕的那一刻開始。

沒有逃跑的選項,只能持續奮戰。因為發過誓,她也期待昴辦到。她相信昴不會逃避,會一直奮戰下去。

昴會當個不斷奮起的男人。不這樣的話,就沒臉面對她。

「所以說,只有你給我這個能力這件事,我要感謝你。多虧如此,像我這種毫無長處的家伙,也能解決束手無策……」

「──不要。」

「的狀況……」

吐露支配體內的黝黑情感,卻被「嫉妒」的一句話給中止。

微弱似蚊鳴的呢喃讓昴的熊熊氣焰降火。他臉頰僵硬,邊喘氣邊眨眼。

她剛剛說什麼?片刻沉默後,「嫉妒」又對昴開口。

「──不要哭。不要傷心。不要難過。不要一臉悲傷。」

像在傾訴,又像在祈禱,「嫉妒」如此懇求昴。

其內容震撼了昴的心靈。那是憤怒,是驚訝,是不明所以的所有情感交雜在一起的產物。

「你、你說……什麼……」

激動到喉嚨沒法順利出聲,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就只能愕然看著「嫉妒」。

見昴動搖,「嫉妒」用話語進一步撼動他。

「所以,愛我。」

「結、結果還是這個……你就是這樣,扭曲我的感情到最後就是要我愛你,你就只是要這個。我哪有可能……」

「──不是。」

昴氣到發抖口吐拒絕,而「嫉妒」頭一次讓對話成立。

還是看不見表情。可是昴憑靈魂就能感受得到黑暗頭紗後頭的表情──「嫉妒」是用甚麼樣子看著自己。

「嫉妒」──不,現在是「莎緹拉」,對昴說:

「──你要更愛自己。」

──她一定是用慈愛的表情看著他。

她說的話雖然進到腦子,但卻花了不少時間才理解。而在意義沁染腦子後,緊接著支配昴的內心的,是無形的情緒波浪。

「你在……講什麼。」

「不要受傷,不要歎氣。要更珍惜自己。」

「是你給了我『死亡回歸』這能力吧。就是這個能力,給予我這麼做才能前進的方法不是嗎!」

「──我愛你。所以說,你也要愛你自己,保護自己。」

「要是我用自愛來舍棄原本的方法的話!那我還留下什麼!你說呀!!」

大聲拒絕道不盡愛意的莎緹拉,昴手貼胸膛。

「你也知道吧!?我根本沒有力量!沒有智慧也沒有技能!也沒有特殊能力!什麼都沒有的我,有的就只有你給的『死亡回歸』而已!所以我能支付的就只有我這條爛命啊!」

「不要傷心。」

「只要我受的傷比其他人多,看的比其他人多,努力奔波好好保護大家的話,那除了我以外其他人都不會有傷心的回憶!我不求更多了!」

「不要哭。」

「我這個人會變怎樣都無所謂吧!?像我這種人就算怎麼了,也沒人會留意吧!?不管我會變得多支離破碎,只要大家能夠平安活到未來,就夠了……!」

因為昴要是不在最前線持續負傷的話──

「要是能夠不少任何一個人,迎接明天到來的話,就夠了……」

──有可能又會在無法挽回的地方失去某人。

「……雷姆她,不在了。」

「────」

「假如我更聰明、更有能力、沒那麼愛惜自己、更沖鋒陷陣挺身而出的話……就能避免這種事發生了。」

那時候的失落和絕望,一直束縛著菜月?昴。

所以昴選擇了不依賴任何人,傷痕累累地孤軍奮戰。假如因為昴拜托、尋求支援會導致他失去某人的話──

「我必須這樣子相信……必須慶幸至少有這個方法……」

相信「死亡回歸」是可以解決一切的手段。

只要能靈活運用,昴就能不失去一切往前邁進。

他這麼相信,說給自己聽,說服自己受傷有其必要。要是連自己都不能接受這套理論,哪還有辦法再度挑戰絕望。

「我……!不想像失去雷姆那樣,再失去誰了──!!」

昴抱頭吶喊,拒絕自己以外的所有人。

回過神來,自己不知何時跪在地上。跪在莎緹拉正前方,像窩在殼里的蝸牛一樣趴伏在地,否定變得小聲的甜蜜呢喃。

那是毒。是劇毒。莎緹拉的存在是融化昴頑固內心的甜蜜劇毒。內心的防禦被融化出縫隙,冰冷的絕望就從那兒拉出失去雷姆的那一天的感受。

「又不是小孩子。」

有人低聲批評。

看著搖頭哭喊,又一個人做出結論並死命抓著不放的昴,一名始終保持沉默的魔女喃喃自語。

「又哭又叫,討厭就鬧脾氣,所有事都一個人抓緊緊……這樣子,簡直──」

「────」

「──就像一個孤零零的小孩子。」

賽赫麥特用憐憫似的聲音評價現在的昴。聽了這句話,沉默不語的魔女們無人否認。因為實在太一語中的了。

可憐到叫人看不下去。現在的昴就是個弱小的幼童。

「──凹,你在哭嗎~?」

昴垂下的腦袋,突然被柔軟的觸感包覆。被淚水模糊的視野里映照著褐色肌膚,是掌管「傲慢」的女童緹豐。

女童站在昴旁邊,溫柔地抱住他的頭。然後開口──

「哭得這麼傷心,好可憐喔。……是誰害你哭的~?」

憐憫昴的「傲慢」,用紅眼珠瞪著參與茶會的魔女們。她的氣勢讓現場出現些微的緊張感,感覺魔女之間的平衡即將瓦解。

「是緹拉嗎~?還是芙妮~?是蜜拉~?還是媽媽~?是涅瓦欺負凹……不可能吧~。是多娜又做壞事了吧~?你是壞人嗎~?」

「為、為什麼我立刻就被排除在外?我也是可、可能會傷害人的。」

「對光想像傷人就臉色發白的你來說太沉重啦。是說為何只有我是用肯定句啊?這方面真想找養你的親人問個清楚。」



「看平常的作為來說啰,唉~」

魔女紛紛回應疑問,緹豐依舊緊盯著她們看。她正拼命找出「害昴哭的壞人」,而且她下達制裁的意志並沒有因為同為魔女而減輕。

每一名魔女都擁有足以毀滅國家甚至世界的超自然力量。而現在她們齊聚一堂,一部份的人處在一觸即發的狀態,使得這里的危險程度超乎在火藥庫玩火的地步。

「傲慢」把少年抱在胸前,要找出害他哭泣、犯罪的人,降下懲罰。

「憤怒」袒護殺害自己的仇人,為了成全她的想法而努力不懈。

「怠惰」對所有人一視同仁,要是發生萬一就會立刻慵懶地將之粉碎。

「暴食」對狀況的變化毫無興趣,徹底放空苦思填飽肚子的方法。

「色欲」保持事不關己的態度,抱著頭只想保護好自己。

「強欲」還帶著些微憎恨,雙眼閃耀著好奇心緊盯著現場的局勢變化。

然後,並非「嫉妒魔女」,應當喚作「莎緹拉」的魔女──

「──我愛你。是你給了我光芒。是你牽著我的手,帶我認識外面的世界。是你在我孤單發抖的夜晚,一直在我身旁握著我的手。當我形單影只時,你總是告訴我,我並不孤單。我從你那兒得到了太多。……所以我愛你。因為你給了我一切。」

她沒打算停止,繼續朝著蹲下的昴傾吐愛意,大談昴根本不記得有做過的事。

沒印象。根本沒做過。自己從未見過莎緹拉,更沒有和她交談過。她說的都是她的妄想,就跟那個為愛瘋狂的貝特魯吉烏斯一樣。

理應如此,但「菜月?昴」卻認得。

「為什麼會這樣……我心中的這個是什麼?這種感情,我不想要。別用無中生有的記憶束縛我……像你、像你這種人……我最、最……!」

最討厭了,只要這樣講就行。

光討厭還不夠。是憎恨才對。對她懷有恨意、毫無好感。應該告訴她別把自私的愛情強加在自己身上,看她會露出怎樣的表情。完美的點子,那表情一定很值得一看。

──為什麼你忍心對她這樣?

「──唔。」

不應有的矛盾相斗到頂點,昴的思緒化為一片白。接著,昴就「處理」了這份混亂。用前所未有、再清楚不過的方式「處理」。

「……凹?」

第一個察覺到變化的是一直抱著昴的緹豐。女童發現懷中的昴忽然全身虛脫而瞪大雙眼,接著立刻發現。

──咬斷舌頭的昴,嘴巴淌出大量鮮血。

「──哦~,那也是一種選擇呢。菜月?昴。」

這個決斷惹來眾魔女各種反應,其中只有艾姬多娜開心地笑了出來。

「──咳、噗。」

這里是艾姬多娜的夢之城堡。位在這里的昴的身體並非現實中的肉體。因此,在這邊死掉的話就意味著「精神死去」,自殺之舉是可能導致變成廢人的危險行為。

明知如此,卻還是想向「死亡」渴求救贖。唯有「死亡」,是昴的希望──

「你這個大笨蛋──!!」

一發現昴自殘,密涅瓦氣呼呼地紅著臉往前走,准備用充滿痊愈之力的拳頭揍昴好治愈他。但是,緹豐卻擋在她面前。

幼小的魔女張開雙手,以整個小小的身體將昴庇護在身後。

「凹是自己選擇這樣!涅瓦不可以妨礙凹!」

「管它是傷人傷己自殺他殺,在我面前全都不准發生!誰管你內心有多苦惱!看不見的傷我才不管!但是!相對的!只要是看得見的傷,就算世界毀滅了我也不會放著不管!!」

一跺腳丘陵就凹陷,密涅瓦的拳頭朝緹豐的臉揍過去。

拳頭的威力足以和粉碎岩石的炮彈相提並論。可是,力道在直擊到生物的瞬間,就轉換成治愈之力──唯有撞擊力還存留,貫穿接觸到的物體。

爆炸聲響起,密涅瓦這一拳擊飛身體還沒發育的女童。礙事者被趕跑了,可是受害的不是只有緹豐。

密涅瓦揮拳的右手宛如玻璃一樣皸裂碎散。因為接觸到「傲慢魔女」的制裁,行為被判定為「惡」才會這樣。

失去手的痛楚讓密涅瓦張開嘴巴仰天長嘯──

「──這不算什麼──啦!!」

傷害不被她放在眼里。對他人的疼痛異常敏感的「憤怒魔女」把自己的痛楚置之腦後。因此她才不管菜月?昴的選擇,只想貫徹自己的扭曲意志。


「總而言之!這樣子……!」

「唉~……下一個擋路的是我喔。」

下一秒,來自正上方的沖擊將密涅瓦打趴在山丘上。

她全身陷進地面,在草原上留下人形凹洞,接著抬起頭,朝著面帶慍色躺在地上的賽赫麥特喊:

「不要妨礙我!賽赫麥特!!」

「不能讓你如意,呼~。在心情方面我是站在少年那邊的,唉~。附帶一提我也贊成緹豐,呼~。所以沒理由不妨礙你,唉~」

賽赫麥特的敵對宣言,讓密涅瓦氣憤咬唇看向周圍。

但是,達芙妮和卡蜜拉對她們的爭執保持中立,艾姬多娜就只是個觀測結果的旁觀者。而莎緹拉──

「啊啊、啊啊啊……」

看到昴吐出大量鮮血,穿著黑色連身裙的她跪下來,聲音抖不成聲。

溢出來的血和斷掉的舌頭堵住喉嚨,快被自己的血液溺死的昴在意識角落捕捉到莎緹拉的樣子。

這樣一來,終于可以解脫了。──這份安心卻在她的哀歎中煙消霧散。

「為什麼你沒發現……?在你想要拯救的一切里,你自己也應該要在的──這麼理所當然的事。」

為什麼她會這樣一心為昴著想呢?

在她的妄想里,昴到底是她多重要的心靈支柱?

「就跟許多人一樣,命運的死胡同不斷地來到你面前。可是就只有你有顛覆它的可能性……你明明應該是被救的人,為什麼卻自殺?」

在說什麼呢,她搞錯了吧。

昴沒有走出自己是個無可救藥的人,能力范圍內的事都做不好,想救的人也救不到,根本就是個半吊子的想法里。

不是發誓要改變這樣的自己,了結掉半途而廢的心態嗎?

明明都下定決心要變得堅強。

──在心中,弱小的自己和不想再弱小的自己互相爭吵。

曾對一名少女立過誓言。對期望昴變成英雄的她發過誓。

不容動搖。所以才能挑戰「死亡」,渴望「死亡」,迎接「死亡」。

──要是她知道了,會高興還是會難過呢?

──期望昴成為英雄的她,會怎麼想呢?

不可以去想。不可以知道。那是很危險的想法。累積至今的一切會瓦解的。

菜月?昴只要這樣就行了。不要癡心妄想自己是會被他人憐惜的人。

自己沒有那樣的價值。昴的性命是消耗品,就是要拿來一直用、用到爛,只要這麼做能抵達未來就行了。他就應該是這樣的消耗品。

總結就是:為了得到有價值的東西,所以消耗掉沒價值的東西。這樣做是再正常不過。每個人不都這樣做、都覺得很理所當然嗎?只是在這一點上,昴消耗的是「生命」罷了。

那樣就能挽救應該被拯救的、重要的人們無可替代的「生命」。

只要能做到這點,那昴──

「你在第二個『試煉』……到底看見了什麼……?」

試煉。──試煉。試煉,「試煉」。試煉試煉試煉,「試煉」試煉試煉試煉、試煉──?

缺氧和震驚使得腦袋的運轉變得極度緩慢。

視野終于不再模糊,眼里的世界變紅,開始閃爍。像是電視的雜訊噪音在腦內作響,朦朧中昴了解到結局將近。

結局慢慢到來。

加上這次,是第幾次迎接「死亡」了呢?要數很麻煩,還是算了。

反正得一直迎接多到懶得數的「死亡」。

不覺得自己的精神有強韌到可以去記住「死亡」的次數。

要心如鋼鐵。擁有一顆遇到任何事都不會動搖的鋼鐵之心──

不消多時,昴的意識緩緩地融入黑暗中──

「我很期待,兒子。」

有聲音。

噪音的後頭,還有雜訊反射的聲響里頭,傳來非常清晰明瞭的聲音。

「──路上小心。」

又聽到了。

不同人的聲音,可是卻一樣傳到了心底。

「──本想叫你一聲朋友的。」

不同的聲音,感受到的想法也不同。

是壓抑情緒



到快不能控制的聲音,可是聽起來卻很舒服。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會這麼輕易……昴殿下,您……!」

又有其他聲音。

在胸口盤旋的是寂寥,還有類似憧憬、感到歉意的聲音。

「明知道,你不是『那個人』……可是……」

聽見了讓人心頭一緊的聲音。

一聽到這聲音,終于無法忍耐。是泫然欲泣的顫抖聲。不能讓她哭的人。必須守護、想要拯救的人。聲音,聲音,聲音!

「請展現帥氣的一面,昴。」

對聲音起反應後,聽到有東西在跳動。

整個身體變熱,被使命感推動。自己一直用這人的聲音支撐到現在。

然後是──

「謝謝你,昴。」

有人說話。

「──謝謝你救了我。」

──告知一切起始的聲音響起。

3

在哭嗎?

重視昴的人們,在為昴的「死亡」而悲傷嗎?

昴擅自透過「死亡」脫離人世,而被留下來的人們會惋惜、悲傷死去的昴嗎?

就像昴重複「死亡回歸」那樣,他們也都在重複吊唁嗎?

認為那些人很重要,相信他們是必須被保護的,發願要拯救他們。

──自己有被那些重要的人憐惜的價值嗎?

可以這樣自作多情嗎?

丟人現眼的自己,被重視的人們認為是很重要的存在。

可以這樣相信嗎?

丟人現眼的自己,被想守護的人們視為想要保護的存在。

這種盼望,會被原諒嗎?

即便是這麼丟人現眼的自己,也有著會因失去自己而流淚的人們,自己擁有讓他們伸出援手相救的價值。

──可以這樣想嗎?

我不想死。

並不是只有這個方法。我不想放棄。

自己不想為了守護重要的人們的未來,成為通往美好未來的基石,就此消失。

在得以守護的未來里,希望自己也能跟重要的人們在一起。

可以這樣想嗎?

我有這個資格嗎?

如果有的話──

「我不想、死啊……」

血塊滴落,伴隨著擠出空氣的聲響一起出聲。

呼吸變得輕松。意識恢複。朦朧的視野開始有顏色和景物。

眼前是──

「那是你的真心話吧……哼!」

是靠著毅力爬到眼前,用頭錘治療昴的「憤怒」的臉。

4

昴咳嗽,吐出血塊,接著橫躺在地仰望天空,重複急促的呼吸,拼命喘氣好吸收讓自己活下去的氧氣。

內心可沒從容到能去感受不想死的自己有多膚淺悲慘。只是──

「我……」

「────」

「我有活著的價值嗎……?不會死的我……除了死去重來以外毫無價值的我……有這價值嗎……?」

「死亡回歸」後,才能把重要的人們從絕望的命運中救出來。

這是靠支付性命而得到的結果,菜月?昴深信這是自己的價值。

可是,真的可以認為,其實並非如此嗎?

「我這種人,除了『死亡回歸』外還有其他價值……我可以這麼想嗎?我喜歡的人……也喜歡我,記掛著我……我可以這麼想嗎?」

「……那種事我哪知道啊。」

昴的虛弱問話,得到密涅瓦的冷漠回答。

她的模樣十分狼狽。手臂碎裂,身體處處是被毆打的痕跡。可是她卻不以為意地起身,咬了傷口讓自己再生。不消多時,「憤怒魔女」就用雙腳站得直挺挺的,雙手環胸俯視昴。然後──

「你的價值,我不知道。可是那孩子非常希望你活下去……在第二個『試煉』,你也看到了吧?」

「……可是,第二個『試煉』是彰顯我的過錯,讓我看我犯下的罪孽。」

「你是白癡嗎?那個『試煉』可不是為了讓你負起錯誤世界的責任。那是讓你看看你搞砸的話有誰會傷心落淚吧。──那不就是你想要的答案嗎。」

「──咦?」

腦內亮起跑馬燈,開始回想。

哭聲。壓抑遺憾的聲音。送別的堅強聲音。總是溫柔目送自己的聲音。

相信自己的愛語。讓自己挺身對抗命運的契機、一切的原點。

自己的人生,本來什麼都沒有。

一無所有的昴,本來該有的東西都漏拿的昴,被召喚到這個世界。

為了證明自己的價值,只能持續抵抗。為了保護在抵抗的過程中擁有的重要事物,就只能更孤獨地往前走。

原本以為自己老是從大家那兒獲取卻沒有回饋,但其實不是那樣子。真的可以這麼想嗎?

──會為了我哭泣嗎?

──會為了我而感歎自身能力不足嗎?

──會期望想跟我一起看見未來嗎?

──肯讓我有資格待在重要的人們身旁快樂大笑嗎?

直到方才昴還頑固地要一個人走,但那條路的盡頭一定沒有這份資格吧。

要把心化為鋼鐵,不被任何事物動搖的境界,是與綻放笑容和柔軟無緣的地方。

既然如此,可以相信嗎?

無論是為了讓重要的人們走到未來而削減自己心靈的選項。

或者是拼命保護自己的心靈,結果掙紮過度導致無法前進的選項。

兩者都不對,可以有更貪心的選項嗎?

維持原本的菜月?昴,和重要的人們一同走向未來的選項。

──可以這樣相信、這樣期盼嗎?

「──可以。」

昴的想法沒有說出口,但卻有人答覆。

他沒有起身,只是把仰望天空的臉轉向旁邊。密涅瓦的後頭,是跪在草原上哭濕臉,卻仍微笑著的人。

她的臉被影子覆蓋,即使到現在昴都還是看不見。明明被黑色頭紗給遮住,理應看不見她的表情才對,但不知為何就是知道她在微笑。

「我為你所救。所以說,我允許你可以被拯救。我希望你可以被拯救。」

莎緹拉的話語、聲音、微笑,慢慢地深入皸裂的心。

昴用手掩面,流下淚水,發出哽咽。就這樣一直遮住哭臉。

現在不想讓別人看到這張臉,特別是她。就只是基于這麼一個小小的堅持。

「……密涅瓦能突破緹豐和賽赫麥特的妨礙讓我驚訝,不過你們兩位的行為才叫我意外。」

撇下遮著臉的昴,艾姬多娜小聲地說。

她的視線──崩塌的山丘上,緹豐被從黑色棺材中伸出的勾爪給壓住,而棺材的主人達芙妮正和賽赫麥特對峙。

聽到她的話,達芙妮從喉嚨發出低沉笑聲。她解開了拘束具,光著腳站在草原上,彎曲腰杆伸出舌頭。

「就知道你跟緹緹最合得來~達芙妮不會搞錯的~。百足棺沒有腦袋能思考,又是達芙妮的手腳~跟緹緹的權能最合不來了~」

「嗚~!芙妮不要礙事~!嗯~!嗚──!」

「所以,唉~。才由我親自出馬牽制你,呼~。你又不是艾姬多娜,唉~。為何會這麼做呢,呼~。你跟密涅瓦不一樣,沒理由袒護他吧,唉~」

斜眼瞄了一下在棺材底下掙紮的緹豐,賽赫麥特沉重歎氣。看樣子是緹豐被當作人質,使得最強魔女也不敢輕舉妄動。

聽了賽赫麥特的話,達芙妮搖晃馬尾笑道:


「不~對~。昴嚕啊~跟達芙妮誇下海口說他殺掉了白鯨,下一個輪到大兔喔~。所以說,至少要讓他挑戰看看啰~」

「很耐人尋味的意見呢。要是他有那個心,確實可以辦到。你應該也知道這點……難道達芙妮你希望大兔被消滅?」

「沒差喲~?從達芙妮身上誕生的時候,那些孩子的肚子餓就跟達芙妮的肚子餓沒關系了~。雖然不知道會在哪里被消滅~……不過象徵達芙妮永無止盡的饑餓感化身的大兔~是怎麼結束的,達芙妮或許有點興趣~」

達芙妮說完吸起口水,然後繼續說。

「假如結束就是吃飽的話~那對達芙妮來說就是未知的幸福~」

對于一直被無止盡饑餓感給折磨的達芙妮來說,吃飽是永遠不會到來的美夢。

而大兔反映出她這種沒有盡頭的饑餓感,可以說是體現她的欲望的存在。──只不過,達芙妮本身不覺得跟大兔有任何一絲親昵。

她對滿足饑餓感以外的事物產生興趣,冒出「好奇心」。





對艾姬多娜來說,是再滿意不過的回答。對此她微笑點頭,然後看向另一人──脫離團體、一個人耍孤僻的「色欲魔女」。

「卡蜜拉,你呢?跟達芙妮一樣有理由嗎?」

「艾、艾姬多娜醬、你……你、想……說什麼呢?」

「很簡單。──將處在死亡深淵的他喚回來的人,是你吧?你用權能『百變新娘』這麼做的理由,我想不通。」

「────」

「你的呼喚,對他來說意味著無數羈絆。你應該不喜歡他才對。所以說,我想問你:為什麼這麼做?」

艾姬多娜問,卡蜜拉用圍巾遮住嘴巴,不住地向其他魔女求救,想讓其他人幫自己一把。

卡蜜拉可以讓任何人愛上她。但是,現場所有的「魔女」都不會被她給魅惑。

無奈之下她低著頭,視線朝上凝視艾姬多娜。

「沒、沒什麼……理由、呀?艾姬多娜、醬的、邀請……嗯,被那孩子、給拒絕,人家就、滿意了……就算、大家受傷,只要、我沒事的話……不過──」

「不過?」

「ㄞ、『愛』很重要……對、對吧?小、小看是、不對……嗯,不對的。就算、那孩子……不想看,『愛』還是、在那里……不、不可以……讓他否認、這點。而、而且,我……討厭借了不還。」

講話結結巴巴,卻只有最後一句清晰明瞭。接受卡蜜拉的主張,艾姬多娜邊聳肩邊看向各個魔女的臉。

「賽赫麥特和緹豐想要尊重他的意志,尊重生命的密涅瓦治愈了他。達芙妮為了見證完他的戰斗而幫他延續生命,卡蜜拉為了讓他了解他一直背過臉不去看的『愛』而使用權能。──好啦,所有人都有各自的主張,但都是想幫助菜月?昴。」

聽完艾姬多娜做的結論,魔女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就只是站著不動。

不管是「怠惰」、「傲慢」、「憤怒」、「暴食」還是「色欲」,全都站著不動。

見她們那樣子,「強欲」開心地笑了。然後──

「果然有意思。──不覺得嗎?」

這問題,是丟給搖搖晃晃站起來、滿臉憔悴的昴。

「────」

頭非常沉重。全身像發高燒那樣軟綿綿的。

就連淚水都還沒乾透。用袖子擦去臉頰上的淚痕,勉強用兩只腳站起來的昴以沒有霸氣的雙眼看了看艾姬多娜,又看看其他魔女。

「你們……到底是什麼東西?」

疑問──那是邂逅魔女的渺小人類一定會有的疑問。

「好奇心、同情、憐憫、使命感、期待、厭惡。……你們袒護我的理由,我幾乎沒法理解也沒法接受。總算知道為什麼你們會被叫做魔女了。」

「還會罵人,代表精神恢複了?」

「……不知道。」

艾姬多娜閉上一只眼睛這樣問。她的話清楚地揭露了昴的心情。

「必須做的事,這我老早就決定了,現在也沒有改變。為此而有的手段,我只能緊抓不放……也做好覺悟。可是──」

斷斷續續的話不是講給別人聽,比較像是在講給昴自己聽。

「那份覺悟,卻在這里……來到這里後,被『試煉』給粉碎了。本來想說,要請你幫我一把,可是先是知道你的本性,後來連莎緹拉都出現了……我的腦子整個亂糟糟的。你們集合起來,擅自……我都決定好我該做的事了,可是卻……」

事到如今,原本理應是消耗品的性命,就算抓緊了又能怎樣?

事到如今,以用完為前提的性命,就算知道應該要珍惜又能怎樣?

事到如今,了解自己是被愛著的,被迫了解到這件事之後,該如何是好?

「我現在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對了。」

不能盼望「死亡」,沒法「死亡回歸」的話就無法救人。理性這麼控訴。

重複累積「死亡」,會讓疼惜昴的人因失去昴而哭泣。記憶指出這點。

不死的話有人會難過,可是死了還是有人會難過。

「──我現在,再問你一次。菜月?昴。」

艾姬多娜壓低音調,肅穆地對沒法做出結論的昴說。

昴抬起頭,站在眼前的艾姬多娜緩緩點頭。

「要是我幫助你,你所抵達的未來一定能拯救到所有想救的人,而且再也用不著苦思煩惱。說得極端點,要解決你所面對的問題,來找我便是。你只要負責實踐方法,跨越障礙就行了。假如你害怕一直煩惱,那交給我來負責也是一種選擇。我不會責備你這麼做。我很歡迎。所以說,現在,我再問你一次。」

「────」

「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的你,要不要讓我拉你一把呢?我答應你,一定會帶你到你所想要的未來。」

這麼說完,艾姬多娜朝昴伸出手。

只要握住她的手,契約就成立。艾姬多娜會實現她的話幫助昴吧。

先前放任情感,拒絕了這個提案。但是,艾姬多娜的發言正中靶心。假如真的要犧牲自己好追求未來,那就該利用她。

應該握住她的手。

不畏懼受傷,無論是難受和痛苦的想法都往肚里吞,要是有持續戰斗的覺悟,就該握住她的手。所以──

「艾姬多娜。──我很怕受傷。」

「────」

「討厭艱難和痛苦,也討厭傷心。我不想要有痛苦的回憶,也不想看到我以外的人遭遇不測。──我不想死。」

「────」

「所以說,你這象徵以犧牲為前提的手──我是不會握的。」

自己能做什麼,昴還不知道。可是艾姬多娜揭示的路不可以走、不可以選。──因為自覺到自己並不想死。

過去深信自己只能以赴死的方式有所貢獻,但現在知道不用死也有人認同自己。

──菜月?昴不是「只有去死才有價值」的人。

因為,為昴的「死亡」大感惋惜的人們,並非找到昴「死亡」的價值後才憐惜他。他們惋惜的是──

「他們惋惜的是什麼,我還不知道。──可是,我想去找。我覺得要是知道了,就能用『死亡』以外的方式來報答大家。」

「……可是,那是充滿荊棘的路喔。把『死亡』視為開路道具的選擇才是通往未來的最短途徑。要提供的就只有你的心靈。拒絕這條路,想要兼顧你的心靈和他人的未來將會困難至極。從這點來看你非常的──」

艾姬多娜停下,深吸一口氣。

然後,魔女露出至今最動人的微笑。

「──強欲(貪婪)。」

肯定欲望的「強欲魔女」欣然接受昴的決心。

提案被拒絕,魔女卻還是喜不自禁。昴不懂她的想法,但是──

「我曾被你救過很多次,這點毋庸置疑。……就算你心底只把我當成實驗小白鼠,但還是不能否認這點。」

艾姬多娜曾經是昴的心靈支柱,讓自己跨越苦難。

所以說,就只有那段心靈被拯救的時光,昴確實十分感謝。

「──愚蠢又可悲的嘉飛爾,畏懼外頭的世界。」

「……咦?」

「他在第一『試煉』看到的光景,一直束縛著他的心靈。假如你要獨力打破現狀,就必須解除他的束縛。」

「艾姬多娜?」

「干嘛,就多管閑事和不服輸啦。『每個魔女都是本性良善的人,唯獨艾姬多娜是一肚子壞水。』我可不想讓你有這種錯誤觀念。我終究是女生,對你有好感是事實。」

快速說完後,艾姬多娜伸出去卻沒獲得回應的手輕輕戳了昴的胸口。接著就背對他,搖晃白發拉開距離。這段期間,達芙妮回到棺材內,緹豐靠在賽赫麥特身旁,卡蜜拉也回到魔女的圈圈里。

看著魔女們,昴吐氣。

「你們是我無法理解的怪物。我覺得沒法跟你們互相了解,也沒法喜歡你們。」

這是毫無虛假的真心話。魔女們各自懷著不會動搖的價值觀,那對昴──不,對常人來說是完全不相容的。

所以說,昴無法理解她們,也無法對她們的作為感到共鳴。

可是就像對艾姬多娜的想法一樣,不能理解和感謝是兩碼子事。

「謝謝你們尊重我的意願讓我死。謝謝你們不讓我死。謝謝你們讓我聽到重要的聲音。──這一切,我很感激。」

他朝著每一名魔女低頭感謝。「傲慢」笑了,「怠惰」歎氣,「色欲」厭惡地皺起眉頭,「暴食」興奮地舔舌,「憤怒」頭撇向一邊。

然後昴轉過身,朝背後──走向跪在丘陵的莎緹拉。

莎緹拉抬頭看著走過來的昴,倒抽一口



氣。在不安與膽怯下,她身體在發抖。

原本覺得對方是很可怕的人,為何卻覺得溫暖逐漸盈滿胸膛?

對這名碰都不曾碰過的對象所懷有的感情,究竟是什麼呢?

在這里,昴已經被給了太多沒有答案的謎題。

沒法做出任何答案,只能選擇「繼續煩惱」這個選項。昴朝著跪在地上的魔女伸手。

莎緹拉困惑地看著伸到面前的手。

「我……不知道你是誰。你為什麼會喜歡我,還有你說的……我曾救過你,這些話我都不懂。」

「──啊。」

「可是,你給我的『死亡回歸』救了我是事實。我完全是仰賴它才能來到這里,也是事實。」

「────」

「對我而言,『死亡回歸』是選項之一……是這意思吧?」

「────」

「不要過度仰賴死亡回歸,要愛惜自己……你是想這麼說吧?」

「────」

「我沒法那麼輕易地做切割。──可是,給予我『死亡回歸』的你並不想要我死,這點是千真萬確。」

所以。

「我會照你說的,稍微……試著喜歡自己一點,試著珍惜自己。我不知道那樣做會變怎樣,但做就對了。」

「……沒問題嗎?」

「嗯……跟死亡比起來,還好啦。」

回應擔心的莎緹拉後,昴擠出一個虛弱的微笑。這表情似乎讓她安心,于是莎緹拉握住昴的手。

接著,昴聽見了世界破裂的聲響。

藍天和綠色草原開始褪色,夢之城堡要放菜月?昴離開了。

「──要回去外頭了啊。」

就連做了什麼、怎麼做才來到這里的,如今都顯得含糊不清。

回到外頭後,一開始要從何做起呢?心靈的問題,讓這一點變得更加混沌。

「不要一個人煩惱。和重視你的人們一起努力……」

「────」

「和不希望你死的人,那些不希望讓你犧牲的人,一起對抗吧。……假如還是沒辦法的時候,請記得懷著對『死亡』的畏懼死去。」

「────」

「不要忘記你死了,會有人傷心難過──」

世界伴著碎裂聲,逐漸變成碎片。

莎緹拉的聲音也跟著變遠,但還是用力地翻攪昴的心頭。曾經握在一起的手掌好燙,在不停地說不能讓那只手離開。

「──我…」

想呼喚,卻叫不出聲。沒法叫出「莎緹拉」這幾個字。

要是講出這個名字,就沒法拒絕她。會輸給想要接納的心情。這份感情該怎麼處理好呢?靈魂持續發出吶喊。

天空掉落,大地裂開,光芒四溢,周圍的光景瞬間驟變。

魔女們已經連個影兒都沒有,世界只剩下昴和莎緹拉兩人。

消失。然後開始。

──說不出話的昴,凝視面前的莎緹拉。

「────」

突然,黑色頭紗消失了。

昴因為下意識不想看所以看不見,隱藏在頭紗另一側的面貌,終于看得見了。

而看到底下的面容後,昴屏息。

莎緹拉晃著銀色頭發,眯起藍紫色雙眸,眼角滑落淚珠,對昴說──

「然後有朝一日──你一定要來殺我。」

即將消失。

快要失去。

世界突然消失,連眼前的少女都快要看不清了。

昴只能用力握著拳頭,像在確認留在掌心的溫度。

「──我一定會去救你。」

朝著快要消失、惹人憐愛的少女,留下肯定至極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