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第四章『艾利歐爾大森林的永久凍土』



1

──一切都染為純白的夢幻光景里,站著一名只披著一塊布的美麗少女。

像是藝術家用靈魂交換,而且不只自己,還拿了眾多靈魂與惡魔交易後才初次完成的最美畫作。

「幸好你主動找過來。好不容易找到封印,卻不知道關鍵的鑰匙在哪。不過,平安無事找到讓我松了一口氣。」

「為什、麼……你會在這里……?」

少女潘朵拉和藹微笑,她的美貌里有著玩弄性命的芬芳。愛蜜莉雅聲音發抖詢問釋放異樣存在感的她。聽到後她雙手合十,笑逐顏開地像在揭露珍藏的秘密。

「呵呵,嚇到你了。其實很簡單,因為我們的目的就是這里的封印。為了找它而來……所以說,我會在這里,是必然的結果。」

潘朵拉的回答不是愛蜜莉雅想要的答案。

她想聽到的,是潘朵拉為什麼可以來到這里。因為愛蜜莉雅最後看到潘朵拉時,她應該是跟那個白色男子一起被裘斯阻擋才對──

「為什麼……你會在、這里……?」

「──?哦,對不起。我的答案很可笑吧。你想知道的,是羅曼尼康帝司教和令堂的事才對。」

「──嗚。」

潘朵拉慢半拍才理解,愛蜜莉雅用力咬牙。

問題正確表達出去,就會得到正確答覆。想知道答案,卻又不想知道。想問,卻又不想問。畢竟,潘朵拉會在這里,就代表裘斯……

「請放心。」

看著年幼愛蜜莉雅的糾葛,潘朵拉先用一句話當開場白,然後加深微笑。

她的表情充滿關懷,就像要除去愛蜜莉雅的憂慮。

「你所擔心的羅曼尼康帝司教和令堂,都平安無事喔。」

「真、真的嗎……?」

「嗯,是真的。──我和信徒們都不想積極傷害大家。就如我方才說的,我們的目的是這個封印。因此犧牲是不必要的。」

潘朵拉的柔言柔語溶解了愛蜜莉雅快要爆發的不安與緊張。才一下子,安心感就擴散到整個胸膛。

假如相信潘朵拉,那佛爾特娜和裘斯都沒事。森林里的大家也不會受到原本想像中的殘酷對待。既然如此──

「只要封印的事解決了,你們就會回去啰……?」

「──」

「封、封印的事解決了,你們就會離開森林吧?你們會乖乖離開,不會對大家做過份的事吧……?」

「──嗯,當然啰。因為我們也不希望有不必要的犧牲。」

面對愛蜜莉雅的拙劣傾訴,潘朵拉深深點頭應允。

接著她指向封印之門,朝著泫然欲泣的愛蜜莉雅說。

「所以,請交出鑰匙。事情解決了,我們就立刻離開森林。」

「鑰、匙……?」

「對,鑰匙。這個封印有個門的形狀,可是沒有鑰匙就開不了。而鑰匙應該就在你身上。」

「我不知道。我沒有啊……」

潘朵拉斷定,但毫無頭緒的愛蜜莉雅搖頭。

是真的沒印象。愛蜜莉雅不記得有被要求帶著像是鑰匙的東西過,而且打從一開始大家就對她隱瞞這個封印的存在。所以原本就不知道封印的自己怎麼可能會有鑰匙。不可能會有的──

「說謊可稱不上是聰明喔。」

「我、我才沒說謊……!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沒拿鑰匙!沒人給我叫我拿!我根本打不開這個封印!」

「這樣啊。──那為了找到鑰匙,只好把整個森林都挖開來啰。」

對愛蜜莉雅的答案感到失望的潘朵拉十分悲傷地垂下眼簾。

她的話和舉動讓愛蜜莉雅渾身一震。潘朵拉是真的同情愛蜜莉雅。她會帶著這份同情,把森林和人們連根拔起「挖開來」。

本能理解到她真的會做出這種事的愛蜜莉雅只好抓著最後希望。

「開、開得了!我會打開的!」

「唉呀,真的嗎?太好了。你果然有鑰匙嘛。」

愛蜜莉雅在恐懼驅使下出聲,潘朵拉的表情頓時變得開朗。女孩對她的變化感到害怕,但她絲毫不察,接著說了下去。

「我就說嘛,鑰匙應該是你拿著。──畢竟你不管怎麼看,都是魔女之女。」

「魔女……?」

「那麼,封印就麻煩你開啟了。只要門開了,我們就會立刻撤離。」

潘朵拉一臉喜出望外,難掩驚喜地將站著的位置讓給愛蜜莉雅。

被她的話給翻攪內心的愛蜜莉雅代替她站在門前。面對高到要抬頭望卻又緊閉的門板,內心感到十分沉重。

「──」

自己說開得了所以才站在門前,可是其實自己根本不知道怎麼開門。

唯一一次來到「封印」面前時,愛蜜莉雅就用過所知道的所有方法。不管怎麼推怎麼拉,就算爬上去門也沒有開。現在也一樣。

像冰塊一樣冷的門,無聲無情地拒絕愛蜜莉雅的小手掌。

「哈……哈……哈……哈。」

心跳變得異常快,血液在腦袋里循環的聲響格外吵人。

胸膛好熱,肚子好冷。跳個不停的心髒好像快從嘴巴里跳出來了,可是手指頭卻又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就算叫它動它也不動。

──不打開這個,大家都會很慘。

恐怖和絕望讓腦袋一片空白,愛蜜莉雅的意識逐漸遠去──

「──把自己想像成鑰匙。」

聲音溜進了抓住一線希望的愛蜜莉雅的耳內。

──我是鑰匙。

在聲音的命令下,愛蜜莉雅的內心連結到一個答案。

那一瞬間,她感受到自己碰著門的手掌變重了。看看手。手上不知何時出現一把銀色的老舊大鑰匙。

「看得見嗎?是的話,你果然就是鑰匙。」

潘朵拉貼著愛蜜莉雅呢喃。這話讓愛蜜莉雅喉頭作響,但也發現她看不到鑰匙。

「你……看不到這個?」

「──。對,我看不見。這個鑰匙只會被交給具有資格的人。能夠把鑰匙拿在手上的,舉世只有兩人吧。」

潘朵拉的眼神帶著羨慕,愛蜜莉雅第一次從她身上看到類似人性的東西。但是,對她的印象在這一刻毫無意義。抬起頭,重新面向門。

手上的鑰匙,和門板中央的鑰匙孔一定相合。

連試都不用試就知道。很不可思議的,手很熟悉這個鑰匙的手感。簡直就像用自己的鑰匙開自己房間一樣自然。

「好了,請打開吧。這樣你的願望就會實現。」

潘朵拉的聲音帶著雀躍,愛蜜莉雅朝前踏出一步。

把鑰匙插進鑰匙孔,希望它「打開」門就會開了。只要這樣,這扇門就會被解除長久以來肩負的封印職責。

只要這樣做,森林里的居民、裘斯和佛爾特娜,就能得救──

『愛蜜莉雅。──我跟你約定。』

一碰到封印,離別之際母親說的話就在腦內響起。

是做出跟封印無關的約定時所說的話。可是愛蜜莉雅記得,自己向母親說會遵守約定。

自己不知道「封印」是什麼。這個地方是「約好」不能來的地方。愛蜜莉雅不知道這個地方,也不該知道,不可以干涉。

因為和佛爾特娜約定好了。而且,遵守約定比任何事都還重要。因為約定是信任的象徵,違背就意味著背叛他人相信自己的心情。

要是當個壞孩子,那大家都不會原諒自己,自己也沒法原諒自己。

所以說,打開「封印」就是破壞約定。

「我、我不能開……」

「──為什麼?」

愛蜜莉雅厭惡搖頭,潘朵拉的聲音頭一次帶著生硬。

沒有察覺到聲音的變化,愛蜜莉雅一個勁地搖頭。

「因為……因為我跟人約定好了。封印的事,我不能知道,也不可以打開。」

「這樣啊。約定是很重要的。你想要遵守的心情,我覺得非常高尚尊貴。可是,有時也要看狀況。」

潘朵拉輕輕地從身後抱住愛蜜莉雅。被纖弱的手臂環抱,跟母親不同的溫暖觸感讓愛蜜莉雅發抖。

「你的約定,是跟令堂締結的吧?令堂是個偉大的人。她教導你正確高尚的行為。她的意志是該被重視的。」

「既、既然如此……」

「可是,有時候就是會有不得不痛下決心違背約定的時候。要求還年幼的你下決定或許太過殘酷。可是,命運是不會去考慮被擺布的人心的。命運只會去愛深知命運自身會起浪仍加以對抗的人,並讓他們對結果懷抱希望。──你想要哪一邊的希望呢?」

「哪



一邊的希望……」

「對。」愛蜜莉雅沙啞重複,潘朵拉帶著慈母微笑點頭。

然後,輕舉雙手至愛蜜莉雅面前。

「一邊的希望是遵守你跟令堂之間的約定,不打開封印與我們對峙,並且期待可以跨越這次的苦難。」

她舉起右手,做出手持肉眼看不見的希望的動作。

「另一邊的希望,是你違背跟令堂的約定打開封印,雙方達成彼此的目的,然後事情獲得圓滿解決。」

接著舉起左手,同樣做出相同的動作。

「──」

面對兩個提示,愛蜜莉雅無聲僵硬。

連要呼吸,都因為喉嚨發僵而變得沒把握。好怕要是自己一個不小心說出什麼,潘朵拉就會把雙手給縮回去。

很怕兩個希望都碰不到,直接就被取消。

「你選哪一邊的希望呢?──我把命運交給你選擇。」

──右邊的希望──還是左邊的希望?

──選擇遵守約定的希望──還是破壞約定的希望?

甜蜜陶醉的聲音融化大腦,心靈逐漸被溫柔開導的聲音蠱惑。

原本很吵的心跳聲,現在都聽不見了。

聲音消失,連顏色都沒有。愛蜜莉雅一個人被留在這樣的世界里。

連自己的心髒都舍棄自己,還在的就只有大腦──不,只剩下意識。

不能選。不能選。不能選不能選不能選不能選不能選不能選不能選。

選哪一邊可以得救?怎樣做才能救大家?做什麼可以幫上大家的忙?要做什麼才對?有誰可以來告訴自己。

希望,救贖,母親的教誨──

「──啊。」

「──這樣啊。這就是你的決定啰。」

思考白熱化,在視野彷佛化為白濁的空虛中,聽見了潘朵拉的聲音。

低頭看小手掌所碰的手,潘朵拉垂下被修長睫毛包圍的雙眼。

──愛蜜莉雅的手,摸著潘朵拉的右手。

不破壞約定,不打開封印,祈禱大家能得救的希望。

「我和……媽媽約好了。約定,要遵守……我有、遵守……所以媽媽──」

「直到最後,都相信自己視為指標的母親的話。掙紮到最後做出的這個答案,也是你的靈魂導出的結論。就尊重你吧。」

愛蜜莉雅的眼淚撲簌簌滾落,潘朵拉點頭表示理解。她輕輕拿開愛蜜莉雅碰著自己的手,然後慈愛地凝視幼小女童。

只要有那個心,潘朵拉是可以強行讓有鑰匙的愛蜜莉雅打開門的。她之所以不這麼做,是基于存在于心中像是良知之類的東西。

不過那是──

「──既然如此,也請你尊重我為求解開封印不擇手段的決定。」

除了尊重的事物,其余都能毫不猶豫踐踏、充滿欺瞞的良知的表現。

「──咦?」

見潘朵拉微笑,愛蜜莉雅愕然失聲。

愛蜜莉雅盯著她看,但她沒有回望,而是看向女童身後的森林。白色樹木林立的背景中突然沖出一道人影──

「──潘朵拉──!?」

渾身浴血咆哮的,是一名銀短發女性──佛爾特娜。

返回森林之後不知曆經怎樣的激戰,才會滿身瘡痍地現身于此。可是戰意沒有衰退的目光直刺潘朵拉,同時解放龐大魔力。

大氣發出皸裂聲響,佛爾特娜的周圍出現又長又大的冰槍。比箭矢還快速的一擊,目標毫無疑問直指潘朵拉。

「吃我這招──!」

「不看周圍就攻擊是很危險的喲。」

溫和地說完,潘朵拉擋在愛蜜莉雅面前。接著胸口被冰槍貫穿,接著是腰、手和腳,最後一擊連頭都被射爆。

「──噫!」


看到眼前淒慘的死狀,愛蜜莉雅高聲慘叫。失去頭部的尸體朝後方倒下,壓住愛蜜莉雅。

被無頭死尸當墊背,讓失去現實感的愛蜜莉雅拉長尾音慘叫。

「……愛蜜莉雅?」

在稚嫩的慘叫聲中回過神的佛爾特娜,愣愣地叫出愛女的名字。

藍紫色的雙眼沒有殲滅仇敵的成就感,發現不該在場的愛蜜莉雅只讓她大感震驚。她小跑步沖到愛蜜莉雅身邊。

「為什麼你會在這里……你不是應該逃到森林外頭……」

「為什麼,這三個字不會太過份了嗎?這孩子擔心自己的母親,為了救你而一心跑到這兒來。心地如此清高,姿態多麼尊貴,身為母親的你稱贊一下女兒會怎樣?」

「──唔!」

潘朵拉出現在震驚的佛爾特娜身旁,皺眉怪罪她。

她的神出鬼沒,還有方才死在眼前,現在尸體卻消失無蹤的驚駭怪奇,讓母女倆都瞪大藍紫雙眸。

「像這樣露出同樣的表情,看起來果然很像呢。不愧是母女。」

「──愛蜜莉雅的母親不是我!她可愛的臉蛋是像我嫂嫂!」

「唉呀,是她的小孩。那真是失禮了。」

佛爾特娜放聲大罵,用冰劍毫不留情地切開道歉的潘朵拉。身體被斜切兩半的她噴出鮮血,朝後倒向地面。

「那麼,你就是養母啰。是的話,請要覺得自豪。令嬡的心靈十分高貴。她的親生父母一定也很高興吧。」

「不准用你的嘴巴講我哥哥和嫂嫂──!?」

倒地的尸體消失,潘朵拉像是天經地義般站在佛爾特娜身旁。佛爾特娜用冰劍割斷她的脖子,刺穿她的身體粉碎她。接著以突刺殺死在身後複活的她,朝現身在遠處的美貌扔劍──劍尖碰到纖細身子的瞬間,潘朵拉瞬間變成冰雕,皸裂然後裂開瓦解。

「像這樣排斥對話、粗暴地胡鬧也該累了吧?先冷靜下來,重新給彼此一個對話的機會如何?」

「──!話很多嘛!」

碎裂的冰雕還在眼角,潘朵拉就已經在輕拍佛爾特娜的肩膀。對這宛如惡夢的現象感到戰栗的同時,佛爾特娜朝潘朵拉的臉出掌──

「──啊嗚!」

「愛蜜莉雅!?」

被媽媽打飛的愛蜜莉雅沒有任何防護動作就倒在地面。沒料到打到女兒的佛爾特娜臉色蒼白,連忙跑向倒地的女兒。

「不──!愛蜜莉雅,對不起!不是的!我沒有要打你……!」

「被打到就是這麼痛。你的心應該也受到跟你打人一樣的痛楚。自己的行為有多麼沒良心,現在能理解了嗎?」

佛爾特娜抱起的人是潘朵拉而不是愛蜜莉雅。她氣到說不出話來,推開潘朵拉。站起身一看,愛蜜莉雅還是站在封印旁邊,白皙的臉頰也沒有被打過的痕跡。

「知道什麼事都沒發生就安心了?就不能把這種心情稍微分給你憎恨的對象嗎?我不會要你愛所有人就如愛令嬡那樣。只是要你變得比較體貼,稍微關心別人就好。」

「蠢話連篇……誰理你!誰會聽你說的……」

「──那麼,要不這樣?由你親口說服令嬡。我已經確認過那孩子有鑰匙了,但她說什麼都不肯開門,就為了遵守一個約定。不是跟其他人,就是跟你的約定。」

女兒被拿來當談判道具,讓佛爾特娜喉嚨一緊。在視線盡頭發抖的愛蜜莉雅臉頰僵硬,淚汪汪地看著母親。

「只要你取消那個約定,就沒有枷鎖束縛她的心。我跟她約好,只要封印解除,我們就會收手離開森林。約定……真不錯的字眼。」

她不是揶揄,是發自真心這麼說吧。充滿羨慕和慈悲的話中不帶惡意。但正因為沒有惡意,反成了強烈的邪惡諷刺。

在視線中,愛蜜莉雅握著雙手等待母親開口。她雙手鼓起像是拿著什麼東西,一定是解除封印的鑰匙。

一句話,只要佛爾特娜說了,愛蜜莉雅就會打開封印之門。堅信這麼做可以拯救森林,年幼的心靈已經有覺悟奉獻一切──

「──對不起,愛蜜莉雅。讓你經曆這麼難過的事。」

佛爾特娜朝門──不,是走向女兒,抱住她的身體,說。擁抱的雙手感受到幼小的身體正在發抖。

母女互蹭臉頰撫摸對方的銀發,交換體溫,像在確認彼此的存在。

「愛蜜莉雅,你真的辛苦了……你一個人到這里?亞齊呢?」

「亞齊他……叫我、跑過白色花朵……所以,我就、一直跑……」

「──。」

愛蜜莉雅道出亞齊的吩咐,佛爾特娜立刻領悟到年輕妖精的下場。

稱自己為家人的青年的不幸遭遇讓她心中滿懷悲傷,可是她不讓女兒看到自己的哭臉。

因為毒辣的魔女及其手下,有多少性命葬送在這座森林里。

盡管如此



,佛爾特娜還是為女兒所做的決定感到驕傲。

「愛蜜莉雅,愛蜜莉雅……多虧你遵守約定。你很偉大,很了不起喔。」

「媽媽……!媽媽,我、我!」

「愛蜜莉雅……你是我的驕傲,我的寶物……」

緊抓母親的女兒,和溫柔抱住她的母親。

面前的光景,讓潘朵然陶醉地紅了臉。她那表情,簡直就像是自己獨占了世界最美的景色。

「美麗的母女親情,令人享受。果然互相為對方著想的樣子最棒了。」

「被你這樣講我可高興不起來。──我不會讓封印解除,也不會交出這孩子。我的答案跟愛蜜莉雅一樣。你就在這里變成冰雕風化吧。」

「這麼偏激的發言,不怕對女兒造成不好的影響嗎?」

「跟你這種人對話才會對她造成不好的影響啦。」

否定潘朵拉的存在後,佛爾特娜周圍的瑪那再度膨脹。逐漸高漲的戰意和魔力令潘朵拉難過地抿唇。

──下一秒。

「終于追上、您了──!」

聲音里頭飽含瘋狂,但使命感超越瘋狂的男子闖進了戰場。

跳到高聳白樹上的他身穿法衣,彷佛被巨人扔擲般在空中高速移動。是裘斯。

「裘斯!」

「佛爾特娜大人!」

佛爾特娜和裘斯互喊姓名,光這樣就傳達出合作意圖。

中間夾著站在封印之門前的潘朵拉,兩人一前一後釋放出最大火力。

佛爾特娜的左手,用力握住愛蜜莉雅顫抖的右手。

愛蜜莉雅仰望母親的側臉。

──瞪視敵人的側臉美得叫人發抖。

「亞爾•修瑪──!?」

「不可視之手──!?」

佛爾特娜所能使出的最大等級破壞力,以及裘斯把魔女因子發揮到極限的邪魔外力。

驚人的破壞力量迸發,艾利歐爾大森林的天空發出哀嚎──

「──媽媽?」

被不可視之手貫穿胸膛的母親噴出鮮血,淋得愛蜜莉雅全身都是。

2

原本牽著的手失去力氣,佛爾特娜的身體在愛蜜莉雅眼前倒下。

「這樣一來──就結束了!」

咆哮著地的裘斯揮舞染血之手。受他的舉動牽引,佛爾特娜的身體也沿著相同軌道在空中飛舞。她就像個人偶一樣手腳下垂,被人甩來甩去。──身體還不斷溢出鮮血。

「有手感……看來,這次有成功。」

呼吸急促、當場跪地的裘斯喃喃道。

但愛蜜莉雅聽不見他的聲音,也看不見他的樣子。她的全副身心都在佛爾特娜身上。

「──」

她踩著踉蹌的腳步,走到伏地的佛爾特娜身邊。

母親的胸部和背後都被開了洞,大量血液從殘破身體流出。血流力道逐漸變弱,愛蜜莉雅就癱坐在血泊中。

她抱住母親蒼白的腦袋,勉強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佛爾特娜漂亮的銀發也都沾到了斑斑血跡,愛蜜莉雅想把它清乾淨,所以拼命地用手指把血垢去除。可是這麼做之後手指也被血弄髒,所以不管怎麼清都清不乾淨。

「佛爾特娜大人!不能放松戒備,請當心!待我確認後……」

「裘斯?」

「──」

強烈警惕的裘斯朝著佛爾特娜伸掌,愛蜜莉雅抬起頭。裘斯原本僵硬的表情因她的聲音而產生變化。

一瞬間,他眨眨眼,像是看著遠方。

「愛蜜莉雅大人?」

他的表情像是剛剛才注意到坐在血泊中的女童。

接著視線慢慢朝向躺在愛蜜莉雅腿上的人物。

然後驚愕到目瞪口呆。

「……怎麼、會這樣。」

裘斯愕然,對眼前的光景只吐露這麼一句話。

看向旁邊,一塵不染的美女悠哉地站在裘斯身旁。被叫做潘朵拉的魔女朝他微笑。

「這也是無可奈何。你只是『看錯』罷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微笑讓裘斯理解到發生什麼事。他邊尖叫邊用力抓自己的臉,力道大到指甲剝落、臉頰肉都被刮下,導致滿臉血紅。

「怎麼會怎麼會、怎麼會怎麼會怎麼會怎麼會──!?我!我做了、我做了什麼!?做了什麼……為何、為何為何為何為何為何為何!?變成……這樣子的話,那我是為了什麼、這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主動攝取魔女因子的裘斯,是憑意志力來壓抑與己身不合的大罪。

而現在支撐那股意志力的最重要的線斷了。一直以來支撐他的一切,現在在他的內心發出聲音,開始瓦解。

賭上性命也想保護的人,卻被自己豁出性命得到的力量給殺了。

受了沒法修複的心靈創傷,導致裘斯瘋狂大喊。

「我……我這是為了什麼!?」

「──一切,都是為了愛。」

裘斯狂亂到內心失去平衡,絕望的靈魂慟哭悲泣。

而潘朵拉以平靜至極的聲音回應他的泣訴。

「你為了救心愛的人,連自己的靈魂都獻出去了。這是很偉大的事。長久以來,支撐魔女教的歲月,也全都是為了愛。你的所作所為全都是愛的恩賜。是極為美好的愛之路標。」

「愛……愛……愛、愛、愛……愛……愛!」

「沒錯,用不著畏懼,更不需要後悔。一切都是必然,都是命運的引導。命運之路引導事態演變成這樣。──『你的愛沒有錯。』」

「為了、愛……對。」

彷佛夢囈般重複著被附耳灌輸的話語,裘斯的心粉碎殆盡。跪地的他瞳孔失去光彩,茫然若失,一動也不動。

看到他被徹底擊垮的樣子,潘朵拉心滿意足地微笑。

「愛蜜、莉雅……」

而就在裘斯的心碎裂的同時,一道生命燈火也猶如風中殘燭。

「媽媽。」

被細微到快消失的聲音呼喚名字,愛蜜莉雅傻愣愣地回應。

顫抖的手抱起母親。母親的身子輕得叫人想哭。原本一直在流淌的血,不知何時已經不再流動。

既然停止流血,那母親的傷勢也沒問題了吧。

但這樣想的幼稚,無法守護愛蜜莉雅的心靈。連動的力氣都沒有的佛爾特娜,臉色怎麼看都是瀕死之人。

「……哥、哥哥,對不、起。」

「媽媽。」

「我……被吩咐的事,全都沒做好……保護不了……」

道出後悔的她,口吻簡直像是小孩在道歉。

已經不會流血的身體,只有雙眼開始流淚。手指感受到溫熱水珠,愛蜜莉雅便拼命想收集起來。

因為對她來說,那就是母親現在的生命力。她沒法不這麼想。

「嫂、嫂……會生、生氣的……不會、原諒我……的吧……」

聽著母親的胡言亂語,愛蜜莉雅終于發現。

佛爾特娜張開的藍紫色雙眸,早已沒了神彩。只會流淚的雙目連愛蜜莉雅的臉都看不見,甚至沒察覺愛蜜莉雅就在身旁。

就算觸碰,就算擁抱,都沒法讓她知道。

面對像個孩子在哭泣、乞求原諒的佛爾特娜,愛蜜莉雅她──

「──我原諒媽媽。」

「──」

「媽媽是,我的……媽媽,一直很寶貝我……非常非~常喜歡我,不輸給爸爸和另一個媽媽……」

「──」

「所以說,不用道歉。不需要。愛蜜莉雅一直、很喜歡佛爾特娜媽媽……我最喜歡你了。最喜歡你了。最喜歡、最喜歡……最喜歡你了……!」


感情崩潰。

聲音失去平常心,憋不住的淚水接二連三滴在佛爾特娜的臉上。要是淚珠有生命力,那奇跡一定就是由愛蜜莉雅的眼淚引發的。

「……媽媽?」

「莉雅。」

緩緩舉起的手,觸碰愛蜜莉雅的臉頰。

應該不會動的手,撫摸愛蜜莉雅的臉、耳朵、頭發。宛如觸碰憐愛之物,怕會弄壞她似的,只為了疼愛。只為了愛惜,只為了去愛。

「愛哭鬼。」

「──」

「我非~常愛你……」

力量消失。

手啪搭一聲落下。

被撫摸臉頰的愛蜜莉雅,感受到大腿上的身體變輕了。

全身無力的話,照理來說腿上的重量會增加才對。可是佛爾特娜的身體確實變輕了。──不該脫離的



東西,脫離了她的身軀。

佛爾特娜已經不在了。這點就連愛蜜莉雅也知道。

「──」

失去了佛爾特娜,失去了媽媽。

裘斯,貝特魯吉烏斯•羅曼尼康帝精神崩潰。

而愛蜜莉雅──

「那麼,准備好選擇解除封印的希望了嗎?」

潘朵拉走過來,朝抱著佛爾特娜尸首的愛蜜莉雅問。

她表情平和,靜靜地等待答案。愛蜜莉雅仰望她。

「……打開封印?」

「沒錯。跟你做約定的令堂,很遺憾亡故了。這樣一來約定就失效,也就沒有束縛你的枷鎖了。懂嗎?」

面對講歪理還講得天經地義的潘朵拉,愛蜜莉雅終于了解了。

眼前這個人形惡魔,是為了什麼而做出這種事?這個惡魔,就只是為了讓愛蜜莉雅破壞約定,而做出這一切。

只是為了這樣,就害死佛爾特娜,毀壞裘斯的心靈,盡情蹂躪森林。

「對了對了,我都忘了。──過來吧。」

在失去表情的愛蜜莉雅面前,潘朵拉朝虛空招了招手。

她一說,愛蜜莉雅的周圍就浮現淡淡磷光。無數光輝緩緩飛向招手的潘朵拉。──光芒為美貌少女增添了幻想之美。

精怪──不對,是微精靈。

將愛蜜莉雅引導至封印之門,展現應走之路的精怪先生。

為什麼會跑到潘朵拉那邊?

「因為你無依無靠,我不確定你是否能自己來到這,因此我就拜托他們幫忙。他們是很可靠的孩子喔。」

潘朵拉笑著對微精靈表達感謝,而微精靈則開心搖晃。

──是從哪邊開始的?愛蜜莉雅已經分不清了。

只知道頭暈暈的。她晃著頭,仰望封印之門。

門一派悠哉地俯視她,好像在等待被開啟。回過神時,手上已經有著鑰匙的沉重感觸。鑰匙不知何時又再度出現在手中。

「鑰匙……太好了,你還拿著。那麼,懂了吧?」

在潘朵拉的微笑下,愛蜜莉雅安靜地有所動作。

把母親的頭放下大腿,輕柔地擺在草地上。用手指調整她的瀏海,將自豪的母親的臉打理乾淨。跟自己一樣是銀色的美麗短發上有花朵圖案的發飾。她將它摘了下來,然後跟自己的交換。

把母親的發飾插在自己的頭發上。這樣一來就永遠在一起了。跟媽媽永遠在一起。

然後──

「去死。」

──迸射的冷氣之刃無窮無盡地湧出,潘朵拉的肉體在瞬間化為血霧。

噴出的血剎那間就結凍,鮮豔的血紅冰花四處盛開。

中央立著一根冰柱,飛散的鮮血就像脫落的花瓣,簡直就是結合死亡與冰的藝術品。

「這樣很危險耶。你怎麼了,突然就──」

「去死。」

從上方傾倒的冰樁插進潘朵拉的手腳,從地面刺上來的冰槍自臀部貫穿到頭部,沐浴在上下對比的沖擊中,結凍的身體伴隨著高亢聲響粉碎。

「請冷靜。我們好好談,就能互相理解的。」

「去死。」

強大的冰塊從左右逼近,潘朵拉的身體被壓成淒慘肉塊。

「你是心地善良的孩子。做出這種事,令堂會很悲傷喔。」

「去死。」

旋轉冰刃從腳踝將潘朵拉切成碎片,灑落純紅冰屑。

「你背叛了眾多願望。像是你的雙親,羅曼尼康帝司教,還有令堂。」

「你去死──!」

白霧包覆潘朵拉,將她的身體化為冰雕。緊接著強大冰劍往下揮舞,不是以劈砍,而是用砸爛的方式讓潘朵拉冰雕飛散在大地中。

無數、無盡、龐大的破壞和殺意風暴不斷殺害潘朵拉,但是──

「傷腦筋耶。看樣子,似乎造成反效果了。」

「你去死、你去死、去死、去死……!」

哭哭啼啼,嚎啕大哭,破壞之冰接二連三傾注在潘朵拉身上。

可是每一次被殺害,潘朵拉都瞬間複活。兩人就一直重複這種狀態。

「你、去死……去死……」

不久,使出魔法的年幼身軀就瀕臨極限。

還沒那個能力就連續使用魔法,導致臉紅脖子粗的愛蜜莉雅下半身開始凍結。身體吸收的龐大瑪那失控,來不及把力量釋放到體外。

「沒法處理大量瑪那,門卻又能夠維持龐大的瑪那量。魔女之血逃不掉的因果。──這個森林,或許是為了讓你不會自覺到這點才有的。」

潘朵拉的闡述意義不明,愛蜜莉雅搖頭想否認。右腳已經完全變成冰雕,連要站得直挺挺的都很困難,只好蹲下來。充滿殺意的藍紫雙瞳射穿潘朵拉。幼童的殺意,讓她垂下眼簾。

「宿願就在眼前實屬遺憾,但今天就到這里吧。繼續的話,太強迫你了。」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今天知道了你這個血統,以及鑰匙的存在。還有誕生了新的大罪司教。──最重要的,光是能帶回封印就很值得了。……唉呀。」

擅自下結論,扔下他人的自我本位主義,以及獨一無二、被打磨出來的自尊心。

看透狀況的潘朵拉,視野突然有白色結晶飄落。

──是雪。

愛蜜莉雅的瑪那失控程度大得驚人,天候甚至被扭曲到極限,開始下雪。

一開始是雪花點點,但雪勢越來越強,不消多時就增長到暴風雪的地步。

「──看這樣子,你恐怕會在這里睡很久吧。」

原本抬頭仰望下雪的潘朵拉,又看向造成這天氣的主因愛蜜莉雅。愛蜜莉雅身體的結冰程度已經進展到腰部,雙手也開始無法自由活動。

「以你的力量,這座森林將會變成不會溶雪的凍土。看是你的瑪那先見底,或是有力量足以匹敵你的人抵銷掉瑪那。在那之前就好好睡吧。」

「去死、去死……!」

「非常遺憾,我不會死。哪天雪溶了,冰季結束之時,我跟你必定會再度相遇。只是那時候你還討厭我的話,我會很寂寞的。」

愛蜜莉雅口吐詛咒,潘朵拉則是用纖指輕觸她的額頭。

少女用天真無邪的臉蛋,朝著充滿憎恨的藍紫雙瞳微笑。

「『你活到今天的回憶,用忘掉我的存在做結束。』」

「──啊。」

「空白處請自行補充。對喔。你拼了命地遵守約定。要是這件事牢牢留在你心底,讓你保持現在的個性的話,我會很高興的。」

結凍進程到胸口的愛蜜莉雅仰起頭,雙眼無法對焦使得世界模糊不清。

眼睛打轉,嘴巴流口水,大腦里頭被攪拌。

原本的記憶被隨機、漫不經心、隨心所欲地張貼壁紙,產生無數矛盾。

曾經有的交談消失在遠方,忘記了被給予的愛情,只留下恐怖和罪惡感──

──重要的東西,沒有消失掉的東西,就是約定。

遵守約定,只有這點絕對不能忘。約定要嚴格遵守,這點也沒忘記。

──遵守了約定。自己能守約。

「你的心靈會迎接怎樣的色彩,下次遇到我的時候會露出什麼樣的微笑呢?我很期待有朝一日必定到來的重逢。」

潘朵拉的聲音穿透瘋狂肆虐的暴風雪,接著她撫摸自己的白金頭發,邁開步伐。

茫然若失的裘斯身體有一半已經埋在雪里。潘朵拉在他耳邊呢喃了幾句,他就面無表情地站了起來。

他們兩人就這樣並肩走掉,離開了雪之森林。

愛蜜莉雅只能目送他們。

身體已經結凍到蓋住半張臉,愛蜜莉雅的意識只剩下雙眼還在運作。

突然,視線往下滑,然後發現。

眼前的地面,有個不自然隆起的雪堆。

簡直就像在這片純白雪景中,緊緊擁抱著某人似的。

「──」

嘴巴不能動,連要閉上眼皮都沒辦法。

身體結凍,心也逐漸凍結起來。然後,愛蜜莉雅的意識──

「──媽媽。」

女孩就這樣,在不會溶解的冰中持續睡了百年歲月。

直到一直找她、為她而活的精靈發現她為止。

──愛蜜莉雅都一直在冰中,孤零零地沉眠。

3

──看完一切,愛蜜莉雅杵在變成冰雕,年幼的自己面前。

「──」

不知不覺間,愛蜜莉雅的意識溶解在記憶中,得以俯瞰裸露出來的所有過去。



除了失去的記憶外,愛蜜莉雅還想起了更多:應該沒看過的光景,應該不知道的事情,應該沒能見證的下場,故鄉發生的所有一切。

──發生了什麼事,全都想起來了。

曆經填補空白記憶的旅程,走完了抵達「後悔」的路。自己藉由忘卻過去的後悔而得到的安甯,到底塑造了多沉重的罪孽。

幼時的愛蜜莉雅目睹一切,然後靠忘了所有才活到現在。

佛爾特娜死了,裘斯發瘋,故鄉被冰雪封閉的理由。把這一切全忘掉──

「──假如竄改記憶這點你是要責備自己,那搞錯對象啰。」

在記憶與意識的夾縫間搖擺不定時,突然有人出聲。

站在旁邊的魔女──艾姬多娜。她抱著自己的手肘,冷眼看著愛蜜莉雅的臉。跟愛蜜莉雅一樣,她把愛蜜莉雅的「後悔」從頭看到了最後。接著望著變成冰雕的女童,說:

「你們對上的那個是『虛飾魔女』。宣揚淺薄任性的理論,憑一己高興就『替換』事物現象。記憶被扭曲後又被增添補充,毫無疑問是『虛飾』的權能。」

「『虛飾魔女』……」

「把齷齪下流發揮到淋漓盡致的權能。單純就力量來說,幼時的你凌駕在潘朵拉之上。可是,只能說強大力量對上她的權能毫無用武之地。」

該說不愧是魔女嗎,艾姬多娜的眼識似乎也及于潘朵拉。

只不過,她對待愛蜜莉雅的態度還是一樣帶刺,除了老實探問之外應該沒法再有對話了吧。

「潘朵拉的事,可以向你請教嗎?」

「……雖然我喜歡與人對話,但就只有你我拒絕扯開話題。我也不喜歡被人用可能行不通但還是問問看的這種心態問話。」

「這樣啊。……謝謝。」

被人講難聽話還道謝的愛蜜莉雅,讓艾姬多娜厭惡地扭曲嘴角。

她被艾姬多娜不變的態度給拯救了。過去已經無可挽回。蘇醒的記憶真的是從頭開始推翻了愛蜜莉雅的人生。

──明明是想從冰凍之森救出大家,所以才專心地投入王選。

「害大家變成冰雕的人是我……而且,還是因為他們想幫我。」

想法沒有得到回應,結果大家都被冰封在雪中,化為冰雕。


從冰封中解放的愛蜜莉雅,失去了「後悔」的記憶,在森林中生活。每天都在照顧化為冰雕的同伴們,是被必須這麼做的強烈使命感所驅使──卻從未察覺到那是想要贖罪的罪惡感。

原來如此,潘朵拉會封印自己的記憶也是能理解的。就算她沒干涉,軟弱的自己也會想忘記這段記憶吧。

「你回想起『過去』,見證了『後悔』。可是,『試煉』還沒結束。」

抵達後悔的記憶播放完畢,眺望雪景的艾姬多娜說。

「過去毫無窒礙地呈現。挑戰『試煉』後你的後悔、追溯人生最大過錯的記憶旅程在此告終。再來,就是做出答案。」

「給『試煉』的答案……」

「第一『試煉』是要和自己最大的後悔訣別才算成功。是要肯定,還是否定過去的自己。就算抗拒,那也是選擇之一。選擇,然後做出結論,這樣的行為本身就很尊貴。」

艾姬多娜的話中帶著熱情,愛蜜莉雅深吐一口氣。

她終于踏上挑戰「試煉」的舞台,面對不斷自問自答的過去。

失去與帕克的契約後,一直賴著他撒嬌的自己終于重拾自我,愛蜜莉雅終于掀開自己的記憶之蓋,最後來到了這里。

「不過反過來說,你可能已經走投無路了。畢竟,對你而言,下定決心的出發點就是汙點。就是你本人的罪孽,害得你的母親、朋友和家人都變成了冰雕。」

話語如同利刃切割愛蜜莉雅。結凍的森林和化為冰雕的同伴。森林被病魔魔獸入侵,失去母親,裘斯也精神崩潰──

想要救村里的人和母親,所以愛蜜莉雅才離開森林。

然而這份決心別說是理想,根本是空談。重要的第一步一開始就盛大地踩空了,導致自己墜入深淵。──這樣的自己,還留有什麼呢?

「──答案,已經有人告訴我了。」

為答案困惑的心靈,有人用力伸出手承接住了。

──不要放棄。看著前方。抬起頭來。看著我。

他不斷重複,對愛蜜莉雅說了無數遍。

斥責軟弱、只會放棄的自己,毫無根據地斷定自己是最棒的。

牙齒互撞的痛楚,嘴唇交疊的熱度,點燃了愛蜜莉雅的心。

「媽媽她,深愛著我。」

「───」

「過去……我想救佛爾特娜媽媽。還想被她抱著,一起睡在床上。想要跟她說我最喜歡她了。」

「那麼,是在後悔了?」

魔女的問題沒有主詞,就跟當初被迫選擇哪一邊的希望一樣。

潘朵拉所揭示的兩個希望,那時候愛蜜莉雅如果選了破壞約定,佛爾特娜、裘斯和大家就會平安無事嗎?

「假如」、「如果」、「要是」。回顧過去,可以重來的話或許會做出不同選擇。

即便如此──

「我不後悔。」

「──」

「遵守約定,沒有放棄堅持,我不後悔。要說我後悔的,就是當時力量不夠,沒法更聰明、更努力。但沒有違背母親的吩咐,沒照潘朵拉的話去做,這些我是絕對不會後悔的。」

畢竟,佛爾特娜在最後不是說了嗎。

以遵守約定的愛蜜莉雅為傲,自己是她的寶物。

──這些話,方是會一直留在愛蜜莉雅心中的寶物。

「你母親沒有得救。你不是失去了戰斗的意義嗎?」

「沒那回事。媽媽……是沒有得救。可是,村子里的人還很難說。大家都睡在冰塊里,現在也還在等待。就只有我能救他們出來。」

「都變成冰雕上百年了,森林也被黑蛇汙染。就算凍土融化,肉體抗得了病魔侵蝕嗎?要是祖先代代居住的土地不能住人了?」

「這都是想像,還是很糟糕的想像。大家還在冰塊里頭等待救援。得快點叫醒他們,讓他們對我發脾氣才行。然後,一起笑著說:活下來真是太好了。」

「白癡妄想。」

「不,是對幸福未來的設想!」

艾姬多娜語帶不屑,但愛蜜莉雅強硬斷言還走向前。

她和白發魔女面對面,用手比著雪景。

「還沒人看見的東西不容否認!我媽媽留下來的東西以這麼悲傷的情況作結,我絕對不認同!媽媽的理想,由我來實現!」

「理想?你倒是說說你母親在追求什麼?」

「我媽媽說過,總有一天大家可以離開森林,像普通人一樣生活,那樣的日子終會到來。就像裘斯他們跟村里的人和睦共處那樣,就像昴說喜歡我一樣,媽媽跟裘斯可以並肩而行的世界,一定會到來!」

「你是說在那邊變成冰雕的村民?他們可是被你親手變成冰塊的!」

「我對他們非~常抱歉。我會不斷道歉到他們原諒我為止!要是他們原諒我,我就要向他們介紹這世界。跟他們說,我們已經沒必要躲躲藏藏地生活。這就是佛爾特娜媽媽所說的世界!」

愛蜜莉雅吸氣,喊出塞滿胸口的話。

不知何時,兩人已經不在雪之森林,而是置身在被白光包圍的世界。

刺骨寒風消失,被諸多後悔支配的景色蕩然無存。但愛蜜莉雅沒有發覺,而是挺起胸膛高聲宣告:

「我要扯破喉嚨謳歌夢想,說到連在天上的媽媽也聽得到!」

「我會在媽媽所愛的世界里,過得幸福──!」

──頓時,世界發出聲音開始皸裂。

看到白色空間出現裂痕,愛蜜莉雅這才發覺周遭的景色已變。就在她驚訝得圓睜雙眼時,艾姬多娜深深歎氣,手在胸前交握。

「──原來如此,我了解了。我以為我早就知道,但卻超乎我的想像。迫人接受、傲慢、自以為是、任性,還強迫推銷偽善。」

「對啦。不行嗎?」

「我沒特別的意思。只是覺得你這些特質跟你母親很像。」

艾姬多娜皺起端正的眉毛,愛蜜莉雅則是驚訝抬眉。

「你認識我母親……不是佛爾特娜媽媽,你認識我的生母?」

「認識啊。我對你會這麼感情用事,跟那不無關系。雖說當中也帶點『為什麼唯獨是你』這類的嫉妒之情就是了。」

說完,艾姬多娜別扭地別過目光。她的樣子讓愛蜜莉雅目瞪口呆。

同時,覺得視線變得模糊,意識開始越來越沉重。手腳有熱度緩慢通過的感覺,愛蜜莉



雅知道自己即將要從曖昧模糊的夢中清醒。

「這樣一來『試煉』就結束了。不管是多自以為是的結論,你無疑都對過去做了了結。你就將母親的犧牲當成覺悟的藉口,去貫徹那任性至極的願望吧。」

「隨你高興怎麼說。反正我習慣你的惡言惡語了。」

手插腰的愛蜜莉雅正大光明地面對直到最後都還口出惡言的艾姬多娜。堂堂正正的態度,讓艾姬多娜搖頭。

「唉,剩下的『試煉』還有兩個。雖然期待看到你難看的苦戰……」

「咦,等一下!怎麼還有『試煉』?還兩個?總共三個?」

「你好像會算數呢。你的驚訝多少讓我心情暢快了點……雖然很想這麼說,但很遺憾,剩下的『試煉』你是耐不住的。」

「是~嗎?」

「『正經面對』這件事,無論何時都是探問自我的天敵。踩進你內心的『試煉』,跟現在的你是最相沖突的。因為算是放棄思考的一種呢。」

「什麼啊,好像被你說什麼都沒在想,讓我非~常意外。」

對艾姬多娜的解釋感到不滿的愛蜜莉雅鼓起腮幫子。可是已經沒時間多做交談了。與魔女的對話、「試煉」的時間迎向結束。

艾姬多娜的身影被光芒吞噬,愛蜜莉雅的意識也在光芒中開始朦朧。

最後,將融入光芒的「強欲魔女」露出充滿惡意的微笑,說:

「──我討厭你。」

「可是我沒那麼討厭你。」

聽到愛蜜莉雅的回答,她會有什麼表情,總覺得就算不看也知道。

──「試煉」結束了。

4

意識恢複的時候,背後的堅硬觸感讓愛蜜莉雅輕聲呻吟。

冰冷的感觸,抵著背部的似乎是牆壁。似乎是接近牆壁時失去意識,然後就直接靠在牆壁上進入了夢中世界。

伸手觸碰牆壁。牆壁上有很多粗魯刮痕。手去碰到的剛好是用I文字寫的「我喜歡你」。這麼剛好,讓人會心一笑。

現在,昴的話比任何人都還能夠肯定愛蜜莉雅。

「──非~常感謝。」

朝著不在場的昴,用他聽不到的話表達感謝。

「試煉」結束了。忘記的過去回到腦內,目睹了曾經封印至今的後悔。在那片光景中,昴給了愛蜜莉雅不知多少次勇氣。

自己到底被多少想法給守護,總算是有了自覺。

過去有佛爾特娜、裘斯、亞齊和村里的人保護自己的心,之後帕克一直是自己的依靠,現在是昴、拉姆、奧托和同伴們支撐著自己。

要是少了什麼,愛蜜莉雅一定就無法面對「試煉」和過去。

或許會畏懼被自己封起的後悔,表現出無人可依賴的孤獨,不讓人看到自己軟弱的一面,在在都使得心靈脆弱,最後過著哭泣受挫的夜晚。

能夠不變成那樣,都多虧了大家。──愛蜜莉雅現在也很幸福。

因為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從那個時候起,自己就不曾孤零零一人過。

「──對不起,媽媽。」

僵硬地張開略為松弛的嘴角,愛蜜莉雅發出壓抑的聲音。

道歉的話語在昏暗石室內回響,緊接而來的是吸鼻子的聲響。

淚水接二連三流出,停不下來。忍不住,壓抑不下去。

一直逞強不讓魔女看到的哭臉,終于可以在不用擔心會有人看到的墳墓里,頭抵刻著情書的牆壁,痛快表現出來。

「媽媽……媽媽……媽媽。」

溢出的淚水,止也止不住的是流向溫柔記憶的鄉愁。

其實早在更久之前,百年前就該流的眼淚。

因為忘記了,所以一直沒能悼念死去的母親。如今愛蜜莉雅就在不會有人看到的石室內,持續獻上哀悼。

好讓自己離開這里時,不會給大家看到這張哭臉。

為了不讓高聲說即使軟弱依舊喜歡自己的人,看到自己軟弱的一面。

流淚,哭泣,哭喊,嚎啕大哭,然後。

感謝母親的回憶、母親的愛情、母親給予的一切,同時悼念。

──愛蜜莉雅就這樣把臉貼著「愛」,哭個不停。

5

擦去眼淚,拍拍臉頰。整理亂掉的頭發,仔細地撫平袖子的皺折。

現在,應該不會丟人現眼吧。

要是平常,帕克會滔滔不絕逐一確認愛蜜莉雅的打扮行頭。可是他現在不在。掛在胸口的結晶石裂開,感受不到一直依偎在身旁的溫暖。

「……可是,我一定會去接你。」

不管他去到哪里,都不可能消失在這世界上。

愛蜜莉雅會訂契約的精靈,就只有代替親人照顧自己的那只貓精靈。

「而且,帕克不在後,瑪那似乎莫名非~常的多……」

喃喃自語的愛蜜莉雅,因龐大瑪那量充斥全身而暈眩。這些全都是自己保有的瑪那。恢複記憶後的現在,這點已毋庸置疑。

愛蜜莉雅的力量大到一個人就能凍結故鄉森林。恐怕帕克為了不讓她自覺到這點,私底下相當操勞吧。

一切都是為了不讓愛蜜莉雅面對下意識去封閉的記憶。

「帕克真的是過度保護耶。」

淺淺一笑,手指輕彈結晶石。接著大口深呼吸。

把冷空氣吸滿胸,同時鼓起沉在體內深處的微弱心情。

「──好!我沒事了。」

像是說給自己聽似的,愛蜜莉雅一口咬定。

想到佛爾特娜和裘斯時還是會心痛。就連現在,只要一放松就覺得會哭出來。可是,不能永遠哭哭啼啼。

非做不可的事還很多。而且那一定也通往佛爾特娜和裘斯期待自己會走向的未來。

觸碰別在頭發上的發飾。一直很寶貝的東西,現在想起原來這是母親的遺物。佛爾特娜跟自己一直在一起。就跟那時候的願望一樣。

「剩下的『試煉』有兩個……但在那之前。」

說完,愛蜜莉雅走向石室外。雖然不知道第二個「試煉」開始的方法,但想先去跟等在外頭的昴他們報告。

給大家添了那麼多麻煩,還跟擔心自己的昴大吵一架,最後帕克還離開了。──可是,也得以面對過去。

回想起的過去不是只有好事。雖然還沒有清晰的真實感,但那絕對是可以撼動愛蜜莉雅這位少女身世的記憶。

可是至少在這一刻,想要單純帶著成就感回去,回到大家身邊。

石砌通道結束,外頭的風吹進墳墓。傍晚已過,迎來夜晚的墳墓發出青色光芒,像在歡迎挑戰者,銀色的月光從空中傾注。

在月光下眯起眼睛,愛蜜莉雅緩緩俯視草原──

「──歡迎您回來,愛蜜莉雅大人。」

被孤零零站在草原上,只身等待的拉姆恭敬迎接,愛蜜莉雅不禁錯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