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久沒發生這種事了,真是抱歉。我們的年輕老板平常都很精明能干,但只要一扯到莉莉安娜大小姐就會如您所見,變得更有行動力。」
站在謬茲商會的入口處,奇利塔卡的保鏢這麼說完,向昴低頭致歉。
自稱戴納斯,留著絡腮胡的男子與他可怕的外表相反,表現出理性的態度與舉止。道歉的他,是真心為自己的雇主的暴行致歉。
接受戴納斯的歉意,視野還在閃爍的昴苦笑。
「像這樣被你低頭道歉是第二次了呢。那時你們也是精明能干得不輸奇利塔卡啊。」
「……那個時候,給您和莉莉安娜大小姐都添麻煩了。」
接著戴納斯露出自嘲苦笑,昴也加深臉上的苦笑。
和莉莉安娜及奇利塔卡一樣,昴也不是第一次跟戴納斯見面。他也是莉莉安娜暫居在羅茲瓦爾宅邸時的關系人物。他──不,他們的目的就是莉莉安娜本身,還曾一度是接近敵對的狀態。
「居中調解的就是奇利塔卡……不過,真的跟他是同一人嗎?」
「我說過了,年輕老板平常真的很優秀。要是沒得病的話。」
戴納斯扶額頭歎氣。得病,這種說法用得真妙。
其實,那樣還太小看「歌姬狂粉」奇利塔卡對莉莉安娜的執著了。誰都沒想到他竟然會在重要的生意中氣到忘我,還瘋狂到炸掉事務所里的一個房間。
當然,商談失敗的原因在于昴的思慮不周,以及莉莉安娜超乎想像的不懂看氣氛。仔細想想,不懂看氣氛這點昴也一樣。為什麼這樣的兩個人會想要去挑戰最需要看氣氛的談判現場呢?
「連我自己都不懂……。以保鏢的立場來看,奇利塔卡的樣子如何?」
「大概到明天心情就會好轉……是想這麼認為。非常抱歉,他現在沒法出現在別人面前。」
「唉呀,也難怪啦。是說,那個問題『歌姬』小姐……」
和戴納斯一同歎氣的昴,視線轉向身後。跟戴納斯一塊送昴他們離開的莉莉安娜,正在跟愛蜜莉雅他們交談。
「真是的,奇利塔卡先生真叫人傷腦筋~。難得可以見到愛蜜莉雅大人和菜月大人,卻剝奪人家聊天的機會。真煩人!」
怒上心頭的莉莉安娜,毫無自覺自己的行動就是談判決裂的原因。而愛蜜莉雅和碧翠絲都很溫柔地安慰氣噗噗的她。
「一般是相反吧。」
「不要期待莉莉安娜大小姐會像一般人。啊、好了嗎,大小姐。」
介入不知該笑還是該說恬不知恥的對話,戴納斯輕拍莉莉安娜的肩膀呼喚她。
「抱歉,接下來得請莉莉安娜大小姐恢複老板的心情。老板之後的行程已經排滿了,有什麼話請留到明天再說。」
「──。────。────────。────────────。知道了。」
花了很久的時間才接受,但戴納斯真摯的訴求讓莉莉安娜也折服。
結果,愛蜜莉雅陣營因為「幼女使者」和「歌姬」的大活躍,使得今天的談判完美地毫無成果,無可奈何地空手而歸。
「可惡,什麼因禍得福。禍終究只會是禍嘛……!」
「你想說的就只有這個嗎!?」
和手揮到快斷掉的莉莉安娜他們道別,回程路上喃喃自語的昴被奧托口沫橫飛地吐嘈。
他邊喬正自己的帽子位置,邊用要將累積至今的郁悶全部發泄出來的氣勢開口:
「他都被稱呼為『歌姬狂粉』了,你怎麼還和當事人『歌姬』貼在一起?多虧了你,談妥的事都被搞砸了!」
「不,我本來以為你們的交涉遇到瓶頸,所以才想說機會難得……」
「瓶頸個頭啦!我們很紳士,只是在縮限彼此的條件而已。」
「咦咦咦!全部都是我一個人在演獨角戲!?」
自己的擔心轉為「禍」的發展,使得昴也很用心反省。奧托對這次的談判很用心吧,但卻被一口氣破壞,因此才會這麼不爽。
明天就看莉莉安娜的努力了,但對方還肯跟自己上談判桌嗎?
「就算肯上談判桌,最好做好條件會三級跳的心理准備喔。」
「嗚咕……」
面對看出自己在想什麼而給予確切傷害的奧托,昴沒法吭聲。
而聽了兩人的對話,愛蜜莉雅雙手一拍。
「好了,到此為止。奧托也不要那麼挑剔了。昴也不是故意的,有時候事情就是會發生嘛。」
「愛蜜莉雅醬……就是這樣。你懂我。再多說一點。」
「昴要好好反省。我也很想多跟莉莉安娜聊聊的說,你很詐耶。」
「啊咧!?不是站在我,而是站在莉莉安娜那邊!?」
看著愛蜜莉雅嘟起嘴唇鬧別扭,昴不禁愕然感覺自己被人從後方砍了一刀。
斜瞄這對主從令人傻眼的對白,奧托早早歎氣。
「菜月先生要用力反省可說是理所當然……不說這了,今天的談判就到此打住。我想先回『水之羽衣亭』重新演練方針,但是……」
「但是?」
「其實,我接下來有事,要暫時離開隊伍。」
見奧托豎起手指這麼說,昴和愛蜜莉雅狐疑地問:「有什麼事?」
「嗯,因為難得出遠門。趁此機會先做些平常做不到的聯系,可以為往後加分。所以說今天我打算去串門子打招呼。」
「沒有灰心喪氣,還熱衷工作啊……」
是心情轉換得快,還是用于思考的腦袋有很多庫存,奧托那讓人看花了眼的生存方式令昴佩服。
「好喔,奧托。你的串門子打招呼,不用帶我去嗎?」
「好問題,愛蜜莉雅大人。但是事先沒有聯絡就帶愛蜜莉雅大人貿然前往,同行會擔心沒有事先准備,無法好好招待您而感到傷腦筋。不隨便行動也是顧慮之一。因此現階段,建議您去跟安娜塔西亞大人說說今天謬茲商會的事。」
「這樣啊……嗯,我知道了。我先記住了,老師。」
愛蜜莉雅的回答讓奧托苦笑,接著又丟下「請直接回去」這種像在叮嚀小孩的話後,就和大家分頭,往二號區去了。
「愛蜜莉雅醬,剛剛的老師是?」
「就是奧托啊?來這城市的途中在龍車上也是這樣,最近奧托教了我很多形形色色的知識,所以才叫他老師。奇怪嗎?」
「是不奇怪,只是很羨慕,又覺得他真詐。能不能也叫我老師呢?」
「可是,昴不是我的老師,而是騎士……」
「咕啊!好可愛……!」
困擾的愛蜜莉雅講的甜言蜜語,讓昴被出乎意料的感動給斬殺。
「首領和愛蜜莉雅大人都很挺那個歌姬呢~」
介入兩人對話的,是雙手在後腦袋交握的嘉飛爾。成員里頭唯一沒聽過莉莉安娜唱歌的他皺起鼻子。
「假如真那麼厲害,本大爺也想聽聽。書俺是看了不少,但歌的話沒聽過就不知道咧。」
「對喔,嘉飛爾那時候還沒到宅邸。」
「所以說,會是第一次聽莉莉安娜唱歌啰。……世界八成會改變吧。」
「真假?講到這種地步!」
被昴傳染的字詞,恰好表明嘉飛爾的期待與驚訝。
其實,莉莉安娜的歌就是具有這種魅力。後來有機會,也聽過幾次其他吟游詩人唱歌,卻都遠不及莉莉安娜。
毫無疑問的,莉莉安娜有被稱為「歌姬」的天賦。
「給了唱歌的才華,神卻從莉莉安娜身上奪去許多東西嗎。」
「多麼殘酷的事啊。」
「什麼跟什麼,都搞不懂了啦~」
昴感慨地自言自語,碧翠絲也一臉沉思表達贊同。只能一個人推測相關情報的嘉飛爾,只好咂嘴瞪著水面鬧別扭。
順帶一提,回去「水之羽衣亭」的路上,四人是慢慢用走的回去。雖然遺憾,但搭龍船的話,很有可能又會丟下暈船的昴。
「難得到這麼漂亮的城市,走走逛逛也不錯。雖然奧托有叮嚀,但今天接下來都沒事了吧。」
「到時會制造大麻煩……」
「啊,剛剛的不是在責備昴。我只是有點生氣。」
「有點生氣而已!沒錯!」
話雖如此,在回到驛站找到安娜塔西亞之前,想要安插段自由時間是事實。提議繞遠路的昴沒有反對的理由。
「再來就是能否平安無事地帶愛蜜莉雅醬回到驛站,好不安喔。」
「用不著擔心。貝蒂會嚴格監督的。」
「事先聲明,今天人氣下滑的不是只有我,你也被牽連到啰。」
雖然碧翠絲若無其事地躲過了談判失敗的責任,但正因為沒有積極扯上關系,所以她也算是戰犯。不過沒有自覺的臉蛋很可愛。
「首領你們不用擔心啦。本大爺的鼻子記得回驛站的路。就算不是回去那里,俺也記得那個吵人小鬼的氣味,不會迷路啦。」
「嘿~哦~嗯哼~」
「干嘛啦。喂,那什麼反應。」
昴別有含意的反應,讓嘉飛爾皺起鼻面露詫異。
剛剛只是單純對嘉飛爾話中可以窺見咪咪的存在而產生了俗氣的好奇心。咪咪的行動過于活潑而難以理解,但那的確是好感的表現。年齡方面也剛好,真讓人期待往後的發展。
附帶一提,嘉飛爾還是老樣子對夢中情人拉姆念念不忘。但拉姆對嘉飛爾的態度看起來一樣只到家人而已。
「不管怎樣,嘉飛爾。我打從心底希望你這個小弟可以幸福。」
「啊~?干嘛突然講這個,首領。算了,聽起來還不賴……」
昴帶著溫暖眼神拍他肩膀,嘉飛爾雖覺奇怪,卻也老實反應。昴是發自內心在水之都許願,希望沒法讓人恨他的小弟幸福。
「話說回來,真美麗的街道呢。看到的每樣事物都吸引目光,感覺心情靜不下來。」
之後的歸途,品嘗水都的風光明媚的愛蜜莉雅心情大好。她那樣的反應讓昴也跟著雀躍,不過同樣為街景的美大受感動。
經過縝密計算才建造的城鎮,建築樣式簡直就像藝術品或手工藝品一樣精致。流過都市中央的水道也是,不只具備便利性,還保有美感。
「聽碧翠子的說明,這都市成立的時候似乎並不安甯……」
「不過,不管出自什麼理由,我們現在所經曆的感動都不是騙人的,對吧?」
在橋上駐足,望著大水道的愛蜜莉雅的微笑讓昴看傻了眼。
與微笑一同被宣告的話也讓人聽了開心。不管契機為何,現在的感受一樣是真的。
──重要的不是一開始,而是最後。
「對啊,老媽。」
「你剛剛說了什麼嗎?」
「我想起了世界上最尊敬的女人所說的魔法語言。」
即便時光荏苒,現在還是很常從回憶獲得勇氣。
永遠不會忘記的話,持續帶來無法忘記的事物。菜月•昴今天也拉著這些獲得的心情而活。
「那麼,也該回去了。今天那外型非~常神奇的驛站也很讓人在意。」
「和風建築嘛。老實說我也有興趣。雖然是出自和愛蜜莉雅醬不一樣的理由就是了。」
「是這樣嗎?呵呵。那,得趕快啰。」
手放掉橋的欄杆,微笑的愛蜜莉雅往後退一步。結果可能是因為觀光心情比較浮動吧,不小心擦撞到經過的人。
「呀!對不起。」
背後撞到人的愛蜜莉雅連忙轉身道歉。接受她道歉的是全身上下統一都是白色,給人奇妙印象的男子。
毫無色素的白發和白色衣服,身高和昴相同,體格也相近。簡而言之,是個沒有特徵的人。
而這個白色男子對愛蜜莉雅的致歉搖了搖頭。
「用不著在意。這次我也有不小心。──因為一瞬間看呆了。」
「……呃──」
「被你那漂亮的銀發給吸引。以前,我想娶作妻子的人,是個和你一樣有著一頭美麗銀發的女性。想起了那件事,不小心就忘了閃避。」
面對愛蜜莉雅的道歉,男子的回答卻很不自然。聽起來像是在撩妹,但又強烈感覺他是在自我陶醉。
「哎喲,STOP,到此為止。」
這時,秉持著單純的男人心和認真的騎士心的昴擋在愛蜜莉雅面前。
「就照你說的,這次是雙方都不小心造成的。冒失的女孩我待會會說她,今天就先這樣告辭了。」
「等一下,昴。那麼沒誠意的說法……」
「可以啦,好嗎?」
昴用一個眨眼回應愛蜜莉雅抗議的視線。
在這邊要是引發爭執,導致愛蜜莉雅的身份曝光的話就麻煩了。與其說是騎士,昴這作為還比較像藝人的經紀人。
「感謝彼此的相遇。用水之都的圓滿處理解決吧。」
「很有禮貌呢。說得也是,我目前執著于你們的理由很薄弱。還有機會的話,命運會擅自讓我們再相遇的。」
「嗯啊,同感。那麼祈禱命運引導我們明日再相逢。」
對方像在吟詩作對,而昴也回以中二回答就准備離開現場。
拉著愛蜜莉雅的手,昴安心地瞥了她一眼。結果發現愛蜜莉雅不斷地瞄對方,似乎很在意。
「我態度或許有點差,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們的立場。」
「咦?啊,不是那樣啦。我確實覺得昴的態度有點不好,但原先就是因為我不小心。不過,不是因為那樣。不是那樣子……」
講到這兒,愛蜜莉雅停頓了會,眼神帶著些微迷茫。
「──剛剛那個人,我好像在哪見過。」
「愛蜜莉雅見過的人?有的話,我應該大多也有見過。」
「嗯。……不過,我不知道。不知道對方是誰。」
非常在意的愛蜜莉雅又回頭再看了一眼。可是男子已經走到橋的對面,所以只看得見遠去的背影。
她腦中的牽掛,似乎找不到答案。
「喲,首領,很慌張喔。差點就被色鬼給搶走啦~」
先一步過橋等他們的嘉飛爾溫吞吞地朝昴揮手並這麼說。
他和碧翠絲都知道昴和愛蜜莉雅兩人獨處,卻還表現得這麼無憂無慮,讓昴歎氣。
「笨蛋,又不是來玩的。被奇怪的家伙纏上的時候你不在的話怎麼辦?要是我打不過對方,愛蜜莉雅醬就陷入危機了。」
「就算如此還是要挺身保護,不就是首領身為男人的可看之處嗎?」
「就我一人當肉盾?我對厚度可沒自信。不管是盾方面還是人方面。」
昴對自己的評價極低,嘉飛爾不禁苦笑。
嘉飛爾認為昴那是在謙虛,但就昴而言這才是妥善的評價。不如說,是嘉飛爾太高估昴了。
「放心吧。有本大爺在,對方要是危險人物,俺就一拳揍飛他。關于這點,剛剛那家伙是門外漢。走路的方式和活動身體的方法都不值一哂。」
「……那就好。」
用體格和動作來看穿對手的實力,是嘉飛爾的變態特技之一。他甚至也看穿了昴在國中時練過劍道,所以他這眼力是掛保證的。
既然有嘉飛爾做保證,那再警戒就是杞人憂天了。
「所以說,走吧,愛蜜莉雅醬。……還是很在意?」
「──。不,我沒事。抱歉去在意這種事。回去吧。」
「就這麼辦。不安的話,回去抱咪咪來治愈也行喔。哎喲,我抱碧翠子就很滿足了,所以用不著鬧別扭。」
「貝蒂又沒說什麼!」
昴的話讓碧翠絲氣得臉紅脖子粗,見狀愛蜜莉雅笑了。
然後手貼著嘴巴,說:
「對啊。抱過咪咪醬,應該會非~常放松呢。就這樣吧。」
就這樣,愛蜜莉雅用揮別不安的表情再度邁步。後頭跟著碧翠絲和嘉飛爾。而昴也要跟上的時候。
「────」
他突然停下腳步回過頭,望向橋的對面。
白色男子就站在隔著橋的對面街道上,看著這邊。
他的視線讓人覺得萬分不舒服,于是昴快步追上愛蜜莉雅。
直到彎進轉角前,男子像在糾纏的視線一直沒有離去。
2
之後,漫步水之都的回程都很順利。
愛蜜莉雅不時會看著水面像在思索,但要提醒的時候她又立刻用笑容來帶過。
不擅隱瞞的愛蜜莉雅,果然還在在意方才那個男子。不過昴個人也很掛意對方。那是──
「碧翠子。」
「知道啦。愛蜜莉雅和嘉飛爾兩個都在發呆,所以似乎沒察覺。真是要人照料的同伴耶。」
回應昴的呼喚,碧翠絲聳肩歎氣。
昴的憂慮,碧翠絲肯定的擔憂──就是方才那男子回應愛蜜莉雅的話。表明參與王選後,這一年來愛蜜莉雅都不再使用以前外出時必定會披著的「阻礙辨識」之袍。
『今後就是要讓大家認得我,必須努力當上國王的人卻把自己的臉藏起來才敢走在外頭,這樣非~常奇怪。』
愛蜜莉雅如此主張,她的論點也很正確。因此,愛蜜莉雅不靠袍子的能力,轉而露出可愛的臉蛋,也不隱瞞自己是半妖精。
即便如
此,對銀發半妖精的歧視卻是根深蒂固。無論如何,大多數看到愛蜜莉雅容貌的人類都會表現出強烈的好惡反應。
「可是剛剛那家伙兩邊都不是。雖然愛蜜莉雅說是認識的人,可是對方卻沒報上姓名。……是我想太多嗎?」
「昴不注意的話,愛蜜莉雅就渾身空隙,因此這樣剛好吧。貝蒂也會盡可能地留意愛蜜莉雅的。」
「是嗎。」昴用簡短的話感謝碧翠絲的可靠發言。
在這寬敞的水之都,實在很難想像會再跟那名男子相遇。但是,有可能會是由對方主動來接觸,因此再多警戒也不嫌少。
「畢竟,因為思慮不周而導致今天的談判失敗……!」
「原因也要算上莉莉安娜這個天災。反省也要適可而止啦。」
「喂──快到驛站啰,首領。配合碧翠絲的腳步的話,太陽都要下山啦~」
「講那什麼狂妄的話,明明是毛頭小子。」
嘉飛爾轉頭,叫喚走得慢又在講悄悄話的兩人。「抱歉抱歉。」他的話讓碧翠絲不高興,于是嘉飛爾笑著道歉,然後停了下來。
「──怎麼啦?從驛站那邊傳來有人在生氣的氣味。」
把臉轉向拐彎處抽動鼻子的嘉飛爾喃喃道。接著像是肯定他的話似地,通道處傳來爭論的聲音。
聽起來是兩個男生在爭吵。
「好像吵得不可開交,真是個糾紛不斷的城市耶。」
「在權貴者的屋子里讓魔石爆炸的首領講這話很沒說服力喲。正所謂『阿茲拉的鳥鳴要用鍋子來煮』啦。」
「就是言多必失嗎……愛蜜莉雅醬?」
一講到謬茲商會的事就尷尬的昴,身旁的愛蜜莉雅突然小跑步往前沖。她頭也不回地說:
「我想剛剛的聲音,其中一個是約書亞的!」
「真假?既然吵架的是相關人士,那我們也得趕快了。」
就算不是約書亞,愛蜜莉雅也不是會放任爭執的人。追上先轉過彎的她,昴一行人慌慌張張地跑向「水之羽衣亭」。
接著,遠遠的就看到和風建築,而店門口──
「不要讓我說那麼多遍!少瞧不起人,快點把你主子帶過來!」
「像你這麼沒禮貌的人,別說主子了,我連兄長都不會去叫。請回吧。趁只有我還客氣對待你的時候!」
「喂,你這聽不懂人話的小鬼。我要教訓你,混帳!」
持續在針鋒相對的,是雙手張開擋住驛站入口的約書亞,以及朝他破口大罵、看起來品行不良的男子。體格差距和簡短的言行之中處處都帶著暴力的氣息,事情鬧大只不過是時間上的問題。
「到此為止!」
在昴看穿對手的實力之前,愛蜜莉雅先介入兩人之間。男子被嚇到往後退,約書亞也驚訝得瞠目結舌。
「愛、愛蜜莉雅大人!?」
「我事情辦完剛回來。不說這了,發生什麼事?在店前面吵鬧會給店家添麻煩。冷靜下來,把話講開來。」
像在譴責小孩子吵架的言行,讓一觸即發的氣氛蒸發。往好的方面想,緊繃感松弛開來,昴暫時放心吐氣。
「好了,說一下發生什麼事。開始。」
「不,這個,怎能給愛蜜莉雅大人和大家擔心……」
愛蜜莉雅的真摯眼神讓約書亞不住瞥向昴他們並含糊其詞。說不定,是在擔憂藉由他人之手等同于欠對方陣營人情債。但就算過一百年愛蜜莉雅也不會耍這種戰略。
「也沒什麼事啦。我們是來找人,這小鬼卻說什麼不讓我們進去這種鬼話,所以當然要抗議啰。」
是厭惡狀況沒變吧,男子粗魯地說明。他的上吊眼目光變得犀利,惡狠狠地瞪著約書亞。
這視線也點燃了約書亞一度平息的斗爭心。
「所以我也說過很多次了。要誆騙身份的話,就該掰個更符合自己的身份。只是儀容稍微整理一下,根本無法隱藏你身上散發出來的卑賤!」
「那我換個說法!我又不是喜歡才跟這種麻煩事扯上關系的!我也討厭幫人跑腿啊!啊啊,可惡,根本沒法對話!」
面對頑固的約書亞,男子抱頭抱怨。感覺雙方沒有交集,想要當和事佬的愛蜜莉雅也束手無策。
「吶,昴,怎麼辦……昴,怎麼了?」
「不,可能是我多心了……不過,我好像見過這個人。」
愛蜜莉雅問道。昴指著跟約書亞吵架的男子,若有所思。男子察覺後,態度惡劣地轉而瞪向昴。
「啊~?真是的,搞什麼鬼,喂。這次連你也打算來摻一腳嗎……咦!?」
「哦哦,朝氣十足的聲音破音……啊!」
瞪過來的男子面露驚愕,他的表情讓昴宛如雷劈憶起回憶。
果然有見過他。只不過他現在穿得比昴當初見到他時還要整潔,樣子看起來人模人樣──
「阿珍!這不是阿珍嗎!嗚哇啊,為什麼你會在這兒……過得可好?」
「少叫得那麼親熱!還有,阿珍是誰啊!我有拉珍斯這個名字啦!」
「不就是阿珍嗎?」
「吵死了!」
懷念到忍不住想要跟他擁肩長談,但阿珍──拉珍斯卻粗暴甩開。這種有落差的互動讓愛蜜莉雅問:「你們認識?」
「對啊。在我跟愛蜜莉雅醬第一次見面的地方──懷念的王都認識的。我在巷弄里迷路時他跟同伴包圍我,想把我剝個精光。」
「嘿~是這樣啊……咦,剝個精光?」
「第二次去王都的時候,他們換糾纏普莉希拉。之後還找來同伴想要報複,我對他們的印象很深哪……」
「在貝蒂聽來,就只是個混混。」
愛蜜莉雅和碧翠絲對昴的深刻陳述給予如此反應。而聽了這些話的約書亞眼神更加嚴厲,領悟到形勢對自己不利的拉珍斯鐵青著臉舉起雙手。
「等、等等等等等一下。我確實做過那些事,但每一件都沒有成功而且都是往事了。在這邊就讓一切付諸流水,好嗎?」
「不,我講了也覺得有問題。有這些舊恨的你在這個時間點跑來這兒,是想造成國防上的問題吧,不行喔……」
盡管拉珍斯表現慌張,但越是冷靜去想,狀況越對他不利。總而言之先把他綁起來,逼問出想干嘛才是上策。
「就是這樣,嘉飛爾,拿下他……喂?」
「────」
原本期待嘉飛爾出手,卻沒得到回應。想說怎麼了而看過去,卻發現嘉飛爾的目光不在拉珍斯身上,而是落在驛站前面的通道。
他睜大翠綠雙眼,瞳孔在一瞬間因警戒而變細。看到這兒,昴知道他渾身汗毛直豎,處在備戰狀態。
一眼就能察覺嘉飛爾被喚起戰斗本能,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昴他們也跟著緊張起來。
然後,昴也跟著轉頭看向嘉飛爾在警戒的「東西」──
「──拉珍斯。想說你怎麼都沒回來,是在這里吵什麼呢?」
一瞬間,昴錯以為有一團火慢慢靠了過來。
紅色火焰搖晃──不,是輕輕揮手。有人形的火焰。不對,是人類。
宛如烈焰的純紅頭發,將萬里晴空禁錮起來的雙眸,修長身軀套著白色衣裳的男子,有著端正到只要見過一次就會永遠烙印在靈魂里的容顏。
穿過全身的沖擊,一定是凡人親眼目睹英雄時會感受到的。而這次的邂逅正是如此。
要是看錯了,就只會錯看成火焰。那男人的名字是──
「──!」
正要叫出名字,身旁的嘉飛爾就消失了。
他喉嚨深處噴出咆哮,手已經變化成具有銳利獸爪的樣貌,就這樣奮勇地朝出現在正面的男子奮力一擊。
根本來不及阻止。那是一口氣沖刺,在最短距離下使出的先發攻擊。一旦直接命中,鐵板也會被輕易抓破,爪子就這樣逼近男子端正的側臉──
「──不好意思。好像嚇到你了。」
帶著苦笑的聲音,正面承接嘉飛爾使出極限的一擊。
「────」
超脫常理的光景讓昴愕然失聲,當事人嘉飛爾也驚愕到渾身僵硬。
嘉飛爾的剛腕,被男子舉起的手接住了。毫無放水的獸爪,對方不但稀松平常地加以制止,還用清爽的表情苦笑。
太超出規格也太脫離常識,完全不同等級的實力,所以他才會是──
「──萊因哈魯特。」
聽到昴像喘息的低語,青年柔和微笑。頓時,方才感受到的驚訝和緊迫感全都被強制溶解,轉化為親切的安心。
只是微笑而已,就能讓他人被絕對的安心感包圍。那就是與世
人有絕對差距的強大證明。
然後,青年向昴點個頭──
「嗨,好久不見,昴。我聽說了喔。有精神是再好不過了。」
沒錯,「劍聖」萊因哈魯特•范•阿斯特雷亞用不變的親昵,為與昴重逢一事開懷地笑了。
3
「別來無恙,昴。一年不見,有很多話想說,但……」
「嗯,是啊,怎麼了?」
「可以請你先制止他嗎?他是你朋友吧?」
說完,萊因哈魯特看向手還被自己抓住的嘉飛爾。
當然,既然對萊因哈魯特沒有敵意,那就沒道理繼續攻擊。也就是說,萊因哈魯特沒有松手,是因為嘉飛爾沒有解除戰意。
「冷靜點,嘉飛爾。這家伙是萊因哈魯特,我的……朋友。不用擔心。」
昴抓住嘉飛爾的肩膀,想說是朋友的時候卻略為猶豫。
一瞬間,閃過昴腦子里的,是一年前最後一次跟他說話的記憶。在練兵場被由里烏斯痛揍一頓,後來萊因哈魯特為自己沒能制止那件事發生而來道歉,結果卻被昴趕了回去。
當時自己是在遷怒,如今的昴已經明白這點。
「正如昴剛剛所介紹的,我是他的朋友,萊因哈魯特•范•阿斯特雷亞。可以的話想請教你的大名。」
撇開昴的內心糾葛,萊因哈魯特爽快直接地肯定兩人之間的友誼,並且放開嘉飛爾的手,正面凝視他的翠綠瞳孔。
承受視線的嘉飛爾縮回手,深深吐出一口氣。
「──嘉飛爾。嘉飛爾•霆傑爾。」
「這樣啊,你就是愛蜜莉雅大人的『盾牌』嗎。很高興見到你。我之前很想見你一面呢。」
說完,萊因哈魯特伸出手要求握手。這舉動里毫無挖苦,單純只有老實的稱贊和喜悅。
因此,之後的事對嘉飛爾來說,不知道沖擊有多大。
「──啊?」
呆愣的聲音,是嘉飛爾發出的。
面對要求握手的萊因哈魯特,嘉飛爾動了一步。──往後。
自己無意識後退這件事,讓嘉飛爾驚愕地瞪大雙眼。那恐怕是嘉飛爾第一次經曆的沖擊。
「────」
見狀,萊因哈魯特的眼神中有輕微的悲傷搖晃。但他立刻縮回伸出的手,說:
「假如讓你不快的話,我很抱歉。我以後會注意的。」
與嘉飛爾的苦澀接觸令他搖了搖頭。
「萊因哈魯特,對不起這孩子對你動粗。沒事吧?」
這麼說著,小跑步過來的愛蜜莉雅為嘉飛爾方才的舉動道歉。雖然因為萊因哈魯特太過泰然自若而忘記了,但剛剛的行為確實有問題。
那有可能會成為雙方陣營開啟武力斗爭的源頭。
「愛蜜莉雅大人,久疏問候。幸運的是,他的目標很正確,所以才能順利無礙地制止。我們彼此都松了一口氣呢。」
「嗯,真的太好了。這樣我就放心了。」
可是,萊因哈魯特卻一臉沒事樣──其實對他來說確實是沒事吧。剛剛嘉飛爾的無禮行為根本不構成問題。
對這回答感到安心的愛蜜莉雅撫摸胸膛,接著雙手一拍,藍紫雙眼綻放光彩。
「對了!菲魯特的事,我聽說啰。她非~常活躍呢。」
「跟愛蜜莉雅大人的華麗活躍相比,還算平常。沒能充分協助自己的主人,實屬可恥。特別是在聽到昴的活躍後。」
「呵呵呵。對啊,昴很厲害的。因為他是我自傲的騎士。」
萊因哈魯特的稱贊並不像社交辭令,聞言,愛蜜莉雅挺起胸膛自傲。能讓她那麼自豪,昴半是開心半是害臊。
不管怎樣,對話大半恢複正常了,于是昴咳了一聲說:
「話題跑遠了,修正一下……你和拉珍斯認識?」
萊因哈魯特登場造成沖擊,導致拉珍斯被眾人撇下。昴指向他問道,萊因哈魯特則點點頭。
「嗯。他目前在菲魯特大人底下擔任隨從。雖然還有很多不足之處,但還是有可看之處。菲魯特大人也很中意他。」
「這家伙被菲魯特雇用!?」
「內心很複雜吧。他們在巷弄里糾纏昴的時候我也在場。不過,之後發生了很多事……目前他們三人都在更生。請大家給他們機會。」
「唉呀~要說不在意是騙人的……是說,阿頓阿珍阿漢一起被雇用喔!」
聽到是三個人,昴感到這是命運的無情玩弄而仰天長嘯。
被召喚至異世界的第一天,就不斷和小混混三人組重複命運的邂逅。之後便不曾去管他們了,卻沒想到會以這種形式再度牽起緣份。
「懂了沒懂了沒,看到了沒!我說的對吧!」
這時,方才因形式不利而沉默至今的拉珍斯突然跳出來嚷嚷。他指了指昴和愛蜜莉雅,接著又指向約書亞。
「你們這些家伙,隨隨便便就懷疑人!快道歉!跪下來磕頭,快點!」
「拉珍斯,我說過很多遍了。你的言行都還沒有隨從的自覺。大致的經過我從剛剛的事情看出來了。非常遺憾,就連我都很難為你說話。」
「你是站在哪一邊的啊!?」
「正義的那邊。而且看這情況,我朋友的弟弟會誤會你也是在所難免。」
冷淡地對大叫的拉珍斯說完,萊因哈魯特對約書亞一笑。他的笑容,讓約書亞尷尬地點頭。
「好久不見了,萊因哈魯特大人。這次因為在下的笨拙而萬分失禮了……」
「這件事我們這邊也有錯喔,約書亞。抱歉派了一位造成誤解的使者。菲魯特大人也很感謝安娜塔西亞大人的邀請。」
「能讓大人這麼說,在下也得救了……」
聽萊因哈魯特的回答,約書亞苦著臉搬出明顯的場面話。見這反應,萊因哈魯特苦笑,昴這時舉手問道:
「打個岔好嗎?照剛剛的話來說,不只你跟拉珍斯,菲魯特也一起來了?」
「嗯,就是這樣。安娜塔西亞大人邀約,說是來交換有用的情報。雖然因為對方是安娜塔西亞大人,所以想過可能是打著某種盤算……」
說到這兒暫時打住,萊因哈魯特輪流看著昴和愛蜜莉雅。
「沒想到,愛蜜莉雅大人你們也一樣呢。意外地,可能還不只如此也說不定。」
「喂喂,你是說有更讓你嚇一跳的事?」
「有這種可能性。對吧,約書亞?」
話題拋給首謀者的一份子,青年邊調整滑開的單邊眼鏡的位置,邊打迷糊仗:「這就不曉得了呢。」見他似乎多少取回了應有的應對舉措,萊因哈魯特頷首,接著看向拉珍斯。
「菲魯特大人正和加斯頓他們一塊逛街。一如指示,由我先去知會對方,你就去傳達這件事吧。」
「好啦好啦。你不回去可以嗎?」
「要是我也去,會被菲魯特大人責罵,說我害她不能盡情逛街。不過,這次羅姆殿下不在。假如菲魯特大人想做出危險之舉,務必全力制止。要是有什麼事就打出信號,我五秒鍾就會趕到。」
「聽不出是玩笑話,很可怕耶。」
無精打采地伸長舌頭後,拉珍斯就像逃跑一樣快步沖了出去。途中還不忘瞪一眼和自己吵架的約書亞,真的是小人物的寫照。
就這樣,造成動亂的因子拉珍斯離開後。
「那麼,進去吧。萊因哈魯特你們來了這件事,得告訴安娜塔西亞小姐吧?」
「是呢,我想那是約書亞的工作,但機會難得,就一塊兒進去吧。」
愛蜜莉雅提議,昴贊成。于是在約書亞的帶領下,所有人一塊進到驛站。只是走在最後頭的嘉飛爾表情不甚痛快,讓人有點掛意。
果然是剛剛那件事的影響吧。該跟他說什麼好呢──
「知道人外有人天上有天,對嘉飛爾來說是非常好的機會。」
「碧翠絲……」
察覺到昴的視線,捏著他袖子的碧翠絲嘀咕道。
「出了森林之後,除了人數物力外,都沒有讓嘉飛爾感到棘手的時候。偶爾這樣也是良藥一帖。就當作是學習,放著不管就好了。」
「講這種話,感覺就像當時拼死掙紮的土蜘蛛似的。青春期的男生拋不開的中二病嗎。……知道了。就先靜靜地看吧。」
「就先這樣。」
關于嘉飛爾的苦惱,昴和碧翠絲暫時先達成這樣的共識。接著,碧翠絲又說:
「是說,那個『劍聖』……不要讓他太接近貝蒂。」
「──?這又是為什麼?該不會那家伙也跟由里烏斯一樣,看了會中毒吧
?」
「說是猛毒比較正確。總而言之,拜托了。」
不肯詳細提及,碧翠絲加快腳步,就為了離萊因哈魯特稍微遠一點,可是馬上就又停下了腳步。原因是愛蜜莉雅。她好奇歪頭,戳了戳在走廊帶路的約書亞的肩膀。
「奇怪?約書亞,這跟宴客廳是不同方向耶……」
「是的,非常抱歉。但是現在安娜塔西亞大人正在接待客人,所以不能直接帶諸位至宴客廳。」
「這樣啊。有客人……」
聽了約書亞的回答,愛蜜莉雅指貼嘴唇思索。昴代替她開口。
「客人啊~是足以將愛蜜莉雅醬和菲魯特的使者萊因哈魯特撇在一旁的客人?」
「……用不著露出那種野獸目光,馬上就會知道了。」
「講野獸就太超過啰。又不是餓到兩眼發昏的眼神。」
「用不著發出那種像魔獸的聲音,馬上就會知道了。」
「這樣更過份了耶。是哪只魔獸?狗、鯨魚還是兔子,選一個吧。」
這是深深留在昴記憶中的討厭魔獸前三名。最近也在思考蜘蛛的排名。再來好像還有那只化為焦炭、很像獅子的魔獸,但對它的印象很薄弱。
「鯨魚啊。」
昴正在挖掘薄弱的記憶,身旁的萊因哈魯特小聲低喃。昴對他說的話產生反應,他則慢慢地轉頭看向昴,說:
「你說的鯨魚,我可以想成是白鯨吧,昴。」
「……嗯,是啊。最糟糕的鯨魚。不用死就能解決,根本是奇跡。」
這是真的。挑戰白鯨卻沒有增加死亡次數,單純是奇跡下的產物。
做了要赴死多遍的覺悟。也好幾次看到死亡。那只魔獸本身的威脅就是那麼大,帶來的損害也讓人難忘。造成的犧牲至今依舊在折磨昴的心。
「關于白鯨的事,介不介意之後說得詳細一點給我聽呢?那只魔獸對我來說也不是沒有關系。只是要解釋起來可能會花一段時間就是了。」
「可以啊。若是難以啟齒的事,不用說也無所謂。」
總覺得萊因哈魯特的表情陰郁。
對昴來說,與白鯨的戰斗也是一名男子耗費十年以上的執著所結出的果實。而他也想像到了那個男人跟萊因哈魯特之間有著某種關系。只是昴還不知道他們之間有什麼過去。
──這不該基于興趣追問。至少昴還能做出這種判斷。
「謝謝。」
所以,萊因哈魯特對昴的體貼只這樣簡短地回答。
沒必要更多,這樣就夠了。
「到了。在安娜塔西亞大人結束會客之前,請在這間茶室等候。」
對話結束的時候,剛好約書亞也帶領他們抵達了目的地。在昴面前的是用拉門隔開的空間,聽到茶室這名稱,昴的日本人之心都疼了起來。
多麼現實的大和之心。但也只有幾秒鍾能悠哉地這麼想。
「非常抱歉,客人。在您的同伴回來之前,能否跟其他客人一並等候?」
茶室里似乎已經有客人了,約書亞隔著拉門問道。
結果,里頭傳來有人轉動身體的氣息。
「──請進。反正我正閑得發慌。」
聽到回應的聲音,昴皺眉,然後嚇了一跳。
是聽過且很難忘記的嗓音。最重要的,是對方竟然是剛剛想到的人。
在場感到驚訝的,就只有昴一人──不,萊因哈魯特不一樣。他柔和的面容微微一僵,藍色雙眼透出困惑。
絲毫不察他人內心的動搖,約書亞直接打開拉門。紙糊拉門靜靜地朝旁邊滑開,露出被稱為茶室的小房間。
然後,里頭的人跪坐在座墊上,用靜謐的目光望過來──
「──爺爺。」
「萊因哈魯特嗎。」
祖父和孫子的第一句話重疊在一起。
這是「劍聖」與「劍鬼」,掛著阿斯特雷亞姓氏的兩人意想不到的重逢。
4
在「水之羽衣亭」的宴客廳里,集合了在各種意義上都是精英的人。
「不過話說回來,我真沒想到萊因哈魯特和威爾海姆先生是家人呢。這麼一說才想到,你們兩位確實都很擅長使劍。」
「這種寬松的判斷基准,不愧是E•M•T。」
圍繞著房間正中央的長桌,各自的陣營都坐在坐墊上。這次走日式會談風格。
坐在並排的座墊的一角,愛蜜莉雅低聲和昴這麼說。她可能很緊張,只是內容並未表露出緊張感。
「貝蒂也在留意,要是有誰突然做出什麼舉動,到時可不知道會變怎樣喔。昴要注意不要被大家賞白眼。」
「你讓我想起以前被人賞白眼的情況,害我胸口好痛。」
跟愛蜜莉雅之間挾著昴的碧翠絲這麼說,要求大家提高戒備。
附帶一提,愛蜜莉雅采斜坐,昴是盤腿坐,碧翠絲是跪坐。雖然是昴挑釁的結果,但碧翠絲的雙腿很快就開始發抖。
「不管怎樣,要是有什麼萬一,還有嘉飛爾在。而且這個陣容的話不用擔心啦。」
碧翠絲的腳到了極限這件事且先不談,昴凝視待在宴客廳角落的嘉飛爾。
與萊因哈魯特的邂逅讓他內心產生各種想法,不過現在被坐在他旁邊的咪咪糾纏而忙得不可開交。昴期待咪咪能讓他稍微分心。
現在,宴客廳里集結了各陣營的主要人物,除此之外的相關人士都在房間角落待機。亦即,嘉飛爾旁邊還有眼神像要殺掉他的黑塔洛以及事不關己的堤比。
附帶一提,約書亞也在觀眾席,只不過是面色鐵青縮在角落。
在這些人當中,第一個起頭的,是站起來行禮的萊因哈魯特。
「此次承蒙招待,不勝感激。菲魯特大人會慢一點抵達,但應該很快就到,請容到時再次正式招呼。」
「用不著那麼拘束唄。這次肯答應倫家突如其來的邀請就夠了……不過日子重疊在一起,真的素偶然。」
面對盡使者禮節的萊因哈魯特,東道主安娜塔西亞和藹微笑。對此萊因哈魯特向她行注目禮,接著向她身旁的由里烏斯露出笑容。
「好久不見了,由里烏斯。先前接下合辛商會的委托後就沒再見到了。」
「嗯,對啊。這次硬是找你們來,真的很抱歉。不過,能夠像這樣確認彼此的狀況是偶然的幸運,也是難得的機會。」
朋友之間簡短打過招呼後,萊因哈魯特又坐回長桌的陣營席。
憑感覺各自聚在一起就坐的陣營,分別是安娜塔西亞、愛蜜莉雅,以及目前還沒來的菲魯特陣營,最後是──
「──像這樣跟大家碰面,也已經是好一段時間以前的事了呢。」
沉穩微笑這麼說的,是一頭美麗綠色長發沿著背部傾瀉的貌美女性。
琥珀色的細長雙眼帶著慈祥,富有女人味的身體穿著深藍色服裝──當然,是裙襬很長的女性服裝,渾身散發高雅氣息的人物。
要是認識以前的她,會無法相信是同一個人吧。
「也好久沒見到庫珥修大人了。是自表彰儀式之後吧。」
「是的,正是如此。之前給你添麻煩,真的很抱歉。各位之後的活躍我都有聽說,心里覺得很棒。」
回應愛蜜莉雅問候的,是柔聲回答的庫珥修。
以前凜然又果斷的姿態,已經跟她的記憶一同喪失。雖然仍未恢複,但失去了精悍感的她仍舊是美麗的貴族千金。
「真的是一直被嚇到喵。雖然在表彰儀式就聽說了,但在白鯨和魔女教之後又收拾了大兔,昴啾到底是怎麼辦到的喵?」
在庫珥修身旁鬧著昴的是貓耳美少女──風之青年菲莉絲。
王國最頂尖的治愈術師,同時也是昴的主治醫生的他朝昴拋媚眼。別看他口氣輕浮,其實腹中有毒,昴稍微端正了坐姿。
菲莉絲對昴生氣的原因,昴很清楚。
「無視你的忠告使用魔法,最後導致門瓦解,真的很抱歉……」
「人家可是千叮嚀萬交代,結果卻把門用到壞掉。未免太沒有治療價值了喵。就算是現在,要是沒有碧翠絲醬的話,就算碰地炸開來也不奇怪喵。真的要好好珍惜自己才行。」
「知道了啦。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能給碧翠子幸福了。」
菲莉絲口氣輕佻,但給的忠告卻很認真,因此昴也認真回答。被身旁臉紅的碧翠絲拍肩膀,就當作是學費吧。
「不過我很訝異,沒想到連庫珥修小姐你們都被叫來了。要不是碰巧在外頭遇見萊因哈魯特,就能看到更有趣的驚訝表情了。」
「唉呀~。那樣還蠻可惜的咧。不過,沒想到招待
的來賓全都集中在今天來,真的很巧咧。這點其實倫家也吃了一驚。」
「因為沒有指定詳細的日期。不過,能這樣子大家齊聚一堂的機會很罕見。這也算是時間之神的計算,可說是偶然的幸運吧。」
主張是偶然好運的,是庫珥修陣營的最後一人──威爾海姆。
庫珥修跪坐在座墊上,菲莉絲則是采女生W坐姿,而在他身旁跪坐的就是威爾海姆。即便穿著管家服,卻跟和式氛圍相得益彰。
只不過在陣營的座位配置上,導致威爾海姆和萊因哈魯特是比鄰而坐,使得知道兩人關系的昴他們心髒狂跳。
「他們兩人都不看彼此耶……」
愛蜜莉雅僅在口中這麼低聲竊語,昴也在心中暗自點頭。
就坐在隔壁的祖父和孫子,也就是威爾海姆和萊因哈魯特兩人,只有在茶室不期而遇時的一開頭稱呼了彼此,之後就沒有任何交談。
尷尬沉重的沉默籠罩茶室,到了就連被評為不懂看臉色的愛蜜莉雅陣營都沒法與之較量的地步。當約書亞來接大家時,他看起來就像個天使。
不管怎樣,昴也察覺到阿斯特雷亞家的這兩人之間有複雜過往。不然的話,就沒辦法說明威爾海姆在白鯨討伐戰中賭上一切的強烈心情了。
──為什麼威爾海姆不是靠老家,而是要借用庫珥修家族的力量呢?
說得具體一點,就是為什麼萊因哈魯特沒有參加悼念祖母的會戰?
「────」
講真的,其實很想問個清楚。
但是那對兩人來說是在傷口上撒鹽。他們雖然都是昴敵對陣營的人,卻也是重要的朋友以及尊敬的恩人。
所謂的信賴,是重複堆積而成的沙堡。昴跟羅茲瓦爾不同,很拼。
所以,只好期待由誰自然而然地把話題帶到想知道的事上頭了。
「不過,為何安娜塔西亞小姐要把大家找來呢?」
「疑心真深咧。倫家的目的真的只是想要聊聊而已喲?所以說,就沒找不能溝通的倫咧。」
「不能溝通……?」
問題獲得這樣的回覆,愛蜜莉雅面露不解。但其實安娜塔西亞的言外之意也不難猜。畢竟不在現場的陣營也只有一個。
「那麼,您沒找普莉希拉大人和阿爾殿下啰?」
「那邊完全走個人路線,根本找不到找他們來的藉口。跟菲魯特小姐之間,有因為『黑銀幣』的事,關系變得好一點唄?」
「那件事真的有勞您了。不過,確實如您所言。」
安娜塔西亞刻意說出目前只有一人出席的陣營的事,而萊因哈魯特也毫無抵抗地持相同意見。
因此,在找發言機會的愛蜜莉雅舉手。
「剛剛安娜塔西亞小姐提到找人出來的藉口……該不會就像我們這邊,其他人那邊也有?」
「畢竟機會難得,就准備能討客人歡喜的伴手禮。就如愛蜜莉雅小姐說的,倫家只是加以實踐而已咧。」
「最想要的東西。……可是,說到庫珥修小姐們最想要的東西……」
愛蜜莉雅想要的,是能喚回帕克的觸媒魔晶石。而細想庫珥修他們的狀況,就知道他們最想要的是情報──
「我們會親自到樸利斯提拉來,是聽說安娜塔西亞大人有大罪司教『暴食』的情報。」
「──呃。」
表情帶著決心的庫珥修所說的話,讓昴忍不住站了起來。
她所說的內容是昴不能聽漏的話。看到昴幾乎是反射性地瞪過來,安娜塔西亞苦笑,撫摸脖子上的圍巾。
「並不是要戲弄菜月你啰?只是安插了優先順序。這件事,庫珥修小姐會比菜月花更高的代價買下。……沒錯唄?」
「……真是商人會有的想法。雖然火大,但能理解。」
「你也變得成熟咧。」
「吵死了。不要再刺激快要爆炸的我。」
有價值的商品,要賣給出價高的買方。這是商人的基本思維。
聽了安娜塔西亞的講解,昴好不容易才忍住不要爆發。真的很危險,要是由里烏斯繼續追擊的話,自己的忍耐心會當場爆炸吧。
「可是……可是,那件事……」
懷著緊抓求取的心情,昴看著安娜塔西亞。或者,應該要向庫珥修訴求。為了維系「睡美人」雷姆醒轉的可能性。
可是,昴那軟弱表情只是惹來安娜塔西亞的歎息。
「用不著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倫家沒打算只對菜月保密,放心唄。」
「……真、真的嗎?」
「沒騙你咧。不過,那是因為庫珥修小姐們要求。說是只有他們知道會良心不安,真是老好人捏。」
安娜塔西亞聳肩,但她說的話讓昴愕然轉頭看向庫珥修。結果,庫珥修也拼命裝出堅強的表情回視昴。
「這是自然的。當然,因為是我的記憶,因此與『暴食』的對決,我希望由我自己分出勝負。但是,我也明白對昴大人而言,那名少女是您的悲願。」
「庫珥修小姐……」
「而且,我認為有志一同的人越多越好。對手是狡猾到至今不斷逃過討伐機會的大罪司教。無論究竟是誰的劍先碰到了對手,彼此還是無冤無仇。」
最後的部份是說笑的吧,昴懷著被拯救的心情低下頭。
平心而論,她應該也很想跟奪走自己過去記憶的敵人對決。但會刻意違背這個原則,是因為她顧慮擁有相同目的的昴。
本性正大光明,名為庫珥修•卡爾斯騰的女性魂魄,縱使失去了記憶也絕對不會耍詐,仍繼續貫徹她正確的存在方式。
「真的很感激你。我會努力回應這份期待。一定會。」
「就算如此,也一定會是我們搶先喔。這點我可不讓。」
在將決心化為話語的昴面前,庫珥修也不服輸地挺起胸膛。
她這樣的態度,讓昴不禁笑了,庫珥修也跟著一笑。而興致缺缺看著他們互動的,是她的騎士菲莉絲。
「呣~總覺得庫珥修大人很開心。快住手喵,昴啾大色鬼。現在兩手都握著花了就該滿足啰。不可以想些下流的事喵。」
「菲莉絲,說那樣的話不覺得失禮嗎。昴大人並非對任何人都會眉目傳情的不正當人士。」
「對啊,別說了。庫珥修小姐確實是可愛的美人胚子,但我的心是直直一直線……途中分成兩條,但還是直直好痛痛痛痛痛痛!?」
「你那不叫一直線,那種沒自覺的發言越來越扯了。」
原本是想在庫珥修主從爭辯時為自己說話,耳朵卻被碧翠絲用盡全身的力氣拉扯。不過淚眼婆娑抗議的昴卻遭到碧翠絲忽視。
而在這樣的互動時,旁邊的庫珥修不知為何臉頰羞紅,還低下頭。
「糟糕。愛蜜莉雅醬,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
「嗯,有嗎?我覺得就跟和我說話時一樣啊……」
「是喔。對吧。握著愛蜜莉雅醬的手或許就會出現答案。我能握嗎?」
「好了好了。努力自己思考喔。」
額頭被沒打算讓自己握住的手拍了一下,昴癟著嘴沉默。看著兩人的樣子,菲莉絲偷偷地對庫珥修講悄悄話。
「喏,請看。昴啾就是那樣,對誰都會想耍帥。這是一種病喵。所以說不用在意。」
「是,我會注意的。呼,嚇了我一跳。」
菲莉絲的建議讓庫珥修深呼吸,並撫摸意外很大的胸部。
洋溢著女性氣息的舉止很可愛,這就是反差萌吧。昴心想。不過跟這感想無關,庫珥修和菲莉絲就像同性別的朋友一樣相視而笑。
「好啦,那就再度重申……庫珥修小姐和菜月,兩位想要的情報,倫家讓底下的孩子們去搜集咧。明天或後天就會用具體的形式交給你們,在那之前先忍耐一下喔?」
「真假?我沒法壓抑急躁的心情。一些就好,可以先出點貨嗎?」
「『倉促導致利滋行情下滑』,那樣只會虧損喲?冷靜啦。」
「唔唔唔……」
恐怕是倉促誤事的慣用語。被勸慰的昴呻吟後坐下。愛蜜莉雅和碧翠絲分別從左右兩邊撫摸他的肩膀。
就這樣,大家都共享自己到樸利斯提拉的原因時。
「──嘿~大家都到齊啦。我只聽拉珍斯說半妖精姊姊和安娜塔西亞在這里。」
宴客廳的拉門被用力打開,氣勢非凡現身的少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有著燦爛明亮的金發,圓溜溜的眼珠子里是紅色瞳孔。不服輸的燦笑嘴角處露出虎牙,端正的外貌賦予了惡作劇的魅力。個子小、體格纖細這點沒變,但增加了些許女人味。
只
不過她的穿著一樣是走貧民窟風格,骨子里沒變化,卻更加神清氣爽的少女菲魯特登場。
她環視房間里的所有人,然後有點無精打采地閉上一只眼睛,說:
「都過了一年,意外地都沒變耶~。算了,這點我也一樣。」
「──菲魯特大人,能否容我說一句?」
菲魯特因期待落空而歎氣,接著又立刻微笑。她的表情變化讓人目不暇給,而萊因哈魯特站了起來,走到她身旁。
看著自己的主人,萊因哈魯特皺起俊眉。
「我應該有准備外出用的服裝,怎麼沒用呢?」
「哼!誰要配合你的興趣呀。觀光要以方便為主,我只是找了替換衣物來穿。你也差不多該了解我的性格了吧,萊因哈魯特醬。」
「您這人真的是……」
萊因哈魯特掩面的動作簡直就像在說「太可歎了」。菲魯特讓被當成國家英雄又是最高戰力的男子受到打擊後,心滿意足地跨進門來。
然後重新面對宴客廳里的人,換下她好勝的表情。
「今天十分感謝你的邀請。彼此同為王選候補者,還望能進行有意義的對話。──好啦,禮儀結束!也讓我加入。」
才想說她那高尚的舉止幾乎會讓人看傻眼,下一秒卻又恢複成性別不明的壞心小鬼。踩踏禮節的奔放感,至少讓昴覺得心情頗佳。過了一年,她的氣勢還在加速中。
「不過話說回來,好奇怪的城市,很神奇的建築物呢。到處都很稀有,害我好累喔。」
菲魯特邊說邊朝萊因哈魯特坐過的座墊一屁股坐下,而且是盤腿坐。隔壁就是威爾海姆,萊因哈魯特拿了其他座墊過來,結果變成菲魯特坐在祖孫中間。
當然,她不是刻意的,就只是自然為之,很有她的風格。
「能讓你覺得稀奇,倫家也很開心。其實,選這間驛站還有其他原因……想聽嗎?」
「少擺架子了。那是你的壞習慣。」
嘴角上翹的菲魯特指出安娜塔西亞的態度。
聽起來覺得格外不客氣,是因為兩人的距離感問題吧。看樣子,在昴他們不知道的期間,這兩人的距離縮得比以前更短。
接受針砭的安娜塔西亞掩著嘴,笑不可支地說:
「敵不過菲魯特小姐咧。其實這間旅館又大又寬廣……還有溫泉喔。」
「溫泉,也就是很大的浴室嗎!」
眼冒光彩的菲魯特猛然站起。
「好耶,洗澡!在貧民窟的時候幾乎沒有泡過熱水,我很喜歡喔。喂,重要的事講完了吧?」
「雖然已經打完招呼了……菲魯特大人?該不會您討厭講正經話,所以算准了時間,差不多要告一段落的時候才前來……」
「哼,聽不見啦~。喲,姊姊們也一起去吧,洗澡!」
摀住耳朵不聽萊因哈魯特的抱怨,菲魯特朝愛蜜莉雅她們發聲。愛蜜莉雅聞言吃了一驚,但立刻轉為笑容。
「嗯,好呀,去洗澡。我也很在意大大的浴室是什麼樣子呢。」
「說的也是。長途跋涉也累了,這樣或許不錯。」
愛蜜莉雅很起勁,高雅微笑的庫珥修也同意。當然,提議的菲魯特和以溫泉自傲的安娜塔西亞也不可能反對。
「是說,真的是溫泉?和這些人,一起洗?」
「怎樣啦,小哥,少潑冷水喔。好,就這麼決定!」
靠氣勢掌握場子的菲魯特雙手環胸,朝混亂的昴這樣講。
然後她的臉上漾滿調皮的笑容。
「今天就是要洗澡!然後吃飯!除此之外的事我都不做!」
接著說出充滿男子氣概的話。
5
結果,大家都按照菲魯特的話去做,先當場解散,然後晚飯時間又再度到宴客廳集合。
話雖如此,昴也不反對菲魯特的提議,不如說那是切換氣氛的絕妙方案。因此為她到來的時間點之剛好和決斷力之強感到佩服。
昴也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看到了能夠得到大罪司教情報的可能性。他既想要正經地面對這件事,而且除此之外陣營里頭還有不安要素。
那就是目前處在撞壁階段的嘉飛爾,是非常顯著的問題。
雖然碧翠絲說就看著他自行跨越難關吧,但──
「──首領,不好意思,我可以出去一下嗎?我想八成不會出什麼亂子,但還是先知會你一聲。」
在宴客廳解散後,目送前往大浴池的女性陣容離去,男性陣營可以自由活動的時候,嘉飛爾這麼對昴說。
「嘉飛爾,用不著擔心。你很強的。」
「……可是,不是最強。那樣不夠。」
留下這句話,嘉飛爾就轉身走出旅館。
想到他的職責是護衛,應該要阻止他吧。但是昴沒那麼做。他相信既然是嘉飛爾,過一個晚上應該就能重新振作。
──既然如此,這一晚就由自己幫他代班吧。
「畢竟被當成首領和哥哥,這點程度的事算什麼。」
不過另一個哥哥現在還在都市到處奔走──不,八成是一邊逛一邊喝酒吧,如今豪氣干云表示得加油的就只有昴而已。
「關鍵的時候奧托那家伙卻不在……搞什麼鬼嘛他。」
內心萬分期待小弟成長,時間一到,昴就前往宴客廳准備吃飯。
剛洗好澡的女性陣容以及按照時間會合的男性陣容都集合在此──
「碧、碧翠子,你,那打扮是……!」
「哼哼,怎麼樣?現在的貝蒂,跟平常的貝蒂可不一樣喔。」
在震驚的昴面前,碧翠絲一臉趾高氣昂。因為剛洗好澡所以臉頰略為紅潤,可愛度比平常還要高,但值得驚訝的不是這個。
平常都穿豪華禮服的碧翠絲,現在竟然穿著浴衣,這才叫人驚豔。
「哦哦,太棒太棒了,連浴衣都有!而且還這麼適合!碧翠子,Pretty!碧翠子,Lovely!你自己有辦法穿啊?」
「那當然。這種程度的小事,對貝蒂來說不過就像喝茶配點心一樣。」
「嘿~這麼厲害。是說,雖然碧翠子這樣講,但真相是?」
「呵呵,用不著懷疑。是真的喔。碧翠絲只踩到衣襬跌倒兩次而已。」
「那、那是捏造的!昴相信貝蒂還是愛蜜莉雅!」
「你一這樣講就等于不打自招啦。」
綜合不老實的碧翠絲和過于老實的愛蜜莉雅的意見,最後判定為普通。
碧翠絲氣得臉更紅了,愛蜜莉雅則是柔和微笑。她也穿上浴衣,濕潤的銀發在後腦杓綁成馬尾。
偷偷觀察她白皙的頸項,確實迷人,而且很香。
「昴,你好像呼吸急促耶,是發燒了嗎?」
「有點戀愛發燒。愛蜜莉雅醬,可以綁辮子嗎?」
「可以是可以,可是馬上就要吃飯了。之後再綁好嗎?」
昴觸碰馬尾的尾端,愛蜜莉雅則是指著桌面提議。不情不願縮回手的昴,這才察覺周圍的人都在看自己。
「干嘛,哪里奇怪了?」
「怎麼說呢~小哥和姊姊的距離感捉摸不定耶。剛剛那樣看感覺有點情色,可是看到最後又覺得應該關系淺薄。」
「關鍵的事麻煩請不要刨根挖到底,我的心很痛耶。」
昴朝著正面穿著浴衣卻盤腿坐的菲魯特深深低頭。
「哈,真沒想到。這小哥變得挺正經了呢。」
面對昴的反應,原本在看書的菲魯特──總覺得不像她會有的行為──笑了,接著將黃色壓花書簽夾在書本里,歪頭說:
「這麼說來,我在浴室聽說了。我家的沒屁用騎士欺負你們那邊的金發小哥啊?抱歉啦,我有講他了。」
菲魯特邊說邊用手上的書拍打坐在隔壁的萊因哈魯特的肩膀。她下手沒怎麼斟酌力道,使得紅發騎士面露困擾。
「菲魯特大人,那種說法會招致誤解的。我跟他有點誤會,所以才差點動起手來……不過以他那年齡來說實力強大,未來不容小覷。」
「用那種自己渾然不覺的跩樣講這種話,真的沒有說服力耶~。對有前途的家伙一概毫不留情的不就是你嗎。被你嚴格操練的加斯頓他們每次都哭喪著臉。」
聽見萊因哈魯特對嘉飛爾的評論,菲魯特吐了吐舌頭一臉厭煩。
但是,昴至少知道那是萊因哈魯特發自內心的話。他是真的尊重嘉飛爾並認同他的實力,才會那樣說。
說不定,這正是他最危險的地方。
「是說菲魯特大人,您這打扮……」
「怎樣啦,要說王選候補者不適合嗎?看看周圍吧,其他姊姊也都這樣穿
啊。沒道理只有我要被念吧?」
「不,沒那回事。我只是想說很適合您。」
「煩耶──」
不過菲魯特粗魯對待萊因哈魯特的態度簡直到了清新舒暢的地步,看了都覺得很了不起。
集王國國民的尊敬與信賴于一身,騎士中的騎士的真心稱贊──只要是女人無不心醉神迷的甜言蜜語,菲魯特卻是真的厭惡到棄若敝屣。
看這樣子反而會懷疑他們真的有如傳聞中進行得那麼順利嗎?親眼看了反而更覺得擔心。
「如果是這層含義的話,我們還算理想……雖然最理想的還是庫珥修小姐了吧。」
「我們?」
手撐下巴思考的昴所說的話,讓庫珥修一臉莫名其妙。
當然,其他女性陣容無一例外,包括庫珥修也穿浴衣──薄浴衣用與禮服裝扮不同的形式彰顯了她女性的氣質與豔麗。
以前晚上小酌一杯時就看過她的睡衣,不過和服也增添了她的魅力。
「對。菲莉絲也黏庫珥修黏緊緊,但卻不是那種關系吧?跟原本別有居心的我在條件上有微妙差異,但你們是很理想的關系呢。」
「被這樣講會覺得害臊的。呵呵,對吧,菲莉絲。」
「菲莉醬可是很賣力地對庫珥修大人別有居心喵~」
菲莉絲的話讓宴客廳的氣氛頓時結凍。
庫珥修維持著微笑的表情僵住了,菲莉絲則是笑著凝視她。附帶一提,菲莉絲也在不知何時替換成浴衣,這造型適合他到不輸給其他女性陣容,實在讓人有點不爽。但不管怎樣──
「抱歉暴露了不必要的秘密。好啦,大家坐,差不多該吃飯了。」
「請不要把炸彈挖出來後就丟著逃跑了!」
淚汪汪的庫珥修朝想藉由吃飯來逃避的昴泣訴。
她可能覺得晴天霹靂,但昴也不想發現未爆彈。到底該怎麼做呢?昴視線泅游,這時。
「菲莉絲,讓庫珥修大人太過驚嚇的話,可是無法讓人欽佩的。」
讓現場氣氛驟變的這番話,出自保持沉默到剛剛的威爾海姆。
穿著浴衣跪坐的「劍鬼」說的話,菲莉絲是手指貼嘴唇回嗆:
「唉呀,連威廉爺都懷疑菲莉醬的心情?」
「敬愛、親愛、戀愛,別讓在場的主從徒增混亂。那可沒法用童心未泯這種可愛話來帶過。」
「噗~好嚴格喔,討厭。」
威爾海姆極具份量的說教,讓菲莉絲也嘟起嘴唇表示投降。
接著他依偎在頗感困擾的庫珥修的肩膀上。
「用不著那麼擔心,這當然是玩笑話喵。菲莉醬要是賣力地對庫珥修大人別有居心,那可是很嚴重的~」
「說、說的也是。呼,我嚇了一跳。因為現在的我還沒法靈活運用加持,所以才會誤看菲莉絲的心情。」
「──才沒那回事咧。」
庫珥修表露安心,但菲莉絲在那瞬間的眼神卻叫昴在意。
一瞬間掠過眼睛的感情,恐怕就是他自己的苦惱吧。
即便言行還是一樣輕浮,但這一年來菲莉絲的苦惱一定跟昴一樣。有後悔和辛勞,昴清楚到內心隱隱作痛。
「不好意思,餐點已經備妥,現在請人送過來不要緊吧?」
等大家的談話告一段落,約書亞就向旅館的人下達上菜的指令。于是,料理被接二連三地放上長桌,看著的人們臉上全都表露驚訝。
許多料理都是愛蜜莉雅他們沒見過的,可是昴的驚訝卻跟周圍的人朝不同方向發展──因為沒意料到會看見熟悉的東西。
因為這個世界沒有海,因此魚料理清一色都是淡水魚。當然魚就沒有很大條,昴也好久沒吃生魚片料理了。
在這種地方,能夠吃到新鮮生魚片,也夠讓人驚訝的了。
「這個,就這樣直接吃嗎?」
「如何?沒看過吧?這個是要在靠近提格拉席大河的地方才體驗得到的料理呢。可是『水之羽衣亭』的招牌料理喔。」
不為露格尼卡王國的常識所囚禁的料理還在繼續端上桌。每一樣菜色都是以日式料理為基礎,接連出現的料理讓愛蜜莉雅他們越來越困惑。
而破解這份困惑的,就是這場宴席的主人安娜塔西亞──才怪。
「這個!要這樣子!再這樣就對了!」
遺憾之處在于餐具是叉子,但昴直接把叉子的尖端刺進用不知名的魚做成的生魚片,沾了沾看似醬油的調味料,接著一口氣放進嘴巴。
然後在驚訝的愛蜜莉雅和碧翠絲身邊咂嘴。
「嗯,好~吃!啊──好久沒吃生魚片了!太棒了!安娜塔西亞小姐最棒了!」
「很、很好吃嗎?」
「極品啊!因為新鮮,所以亂好吃一把的!好可惜喔~。要是現場有壽司醋和米的話,就可以模仿我爸其中一位在當壽司師父的朋友,捏個江戶前壽司來吃吃看了!」
「對不起,我有點不懂你在說什麼。……不過,這樣啊。很好吃是嗎。」
昴連珠炮的發言大部分都被左耳進右耳出,愛蜜莉雅只相信最重要的部份,然後也模仿他把生魚片沾醬油放進嘴巴。
「嗯──!」頓時,愛蜜莉雅睜大眼睛,開心地緊握拳頭揮舞。
看到這對主從老實的反應,其他人也紛紛對料理下手。
「呣~菜月又搶走倫家的樂趣了……」
就只有表演機會被搶走的安娜塔西亞有點不滿,不過昴和愛蜜莉雅的反應很符合她的理想,所以她還是微笑。
「真是拿他們沒轍的孩子。……討厭!倫家的份都要被吃光了!」
雖然晚餐會帶著少許不安,也少了某些面孔,不過與會者全都和樂融融地享受這頓美食饗宴。
──只有今晚,是月亮和世界允許大家放松的和平時光。
6
忘了彼此是政敵,「水之羽衣亭」的夜更深了。
在宴客廳用完餐,昴也洗好澡回到房間。客人不在房間的期間,員工已經先鋪好被褥,因此只要鑽進棉被里就可以入睡。
「昴!看樣子,有可疑人物趁貝蒂不在的期間闖入!」
「哦,因為被你弄得亂糟糟的棉被變整齊了。真是不得了的人呢。」
兩床被褥並排,其中一床被褥間,昴正安慰在擔無謂的心的碧翠絲,溫柔地哄想睡的她入睡。
這時要說明一件事,自從正式締結契約後,昴和碧翠絲的房間就變成同一間了。盡管安娜塔西亞為每個人准備了個人房,但反正睡到半夜碧翠絲也會鑽進來,所以就客氣地辭退了。
當然,碧翠絲已經不是不敢一個人睡的小孩子。主要是因為歐德生成瑪那的時間點大多都在睡眠中,擔心昴身體狀況的她才會這麼做。
『所以說,不是因為貝蒂想跟昴在一起喔。不要誤會了。』
這是交換契約後沒多久碧翠絲講的話。
不管她的真心話是什麼都無所謂。昴在這一年里已經習慣了聽著自己以外的呼吸聲入眠。而且大冷天的時候被窩也很暖。
「這綠色的東西是毒藥……吃了可沒法簡單解決喔……」
可能嗨過頭了吧,鑽進棉被的碧翠絲早早就進入夢鄉,還做了晚餐時害她留下心靈創傷的可怕山葵惡夢。
享受可愛伙伴的睡臉,昴在房間里伸了個懶腰。
「好啦,在困之前先去散散步吧。」
重新綁好浴衣腰帶,抱著輕松的心情步出房間。還沒決定目的地,但沒打算走到驛站外頭。頂多就在庭園里吹吹風吧。
給人日式庭園感覺的這幅風景,一定格外能映襯出月亮吧。從走廊窗戶仰望圓圓的月亮,昴眯起眼睛享受灑落的銀光。
好安靜的夜晚。在警備上,溫泉旅館盡管有些部份太過開放,但今天要是有試圖入侵的歹徒,以住宿的陣容來說,反而會覺得對方比較可憐。
『我想不會什麼事都沒發生,但在這個區域有什麼萬一我都能立刻趕來。所以放心吧。』
在宴客廳跟萊因哈魯特告別時,他說的話讓人尤其安心。
不限于「旅館」,而是肯定的用「區域」這個詞彙,安心到讓人覺得害怕。以他的性格來說,應該是因為謙虛才這麼表示,不然搞不好其實是想說「都市」的吧。
「萊因哈魯特啊……」
想到現在也有可能還在做夜間警戒的朋友,昴垂下眼簾。──被他直接肯定是朋友的事令人難以忘懷。
今天出乎意料的重逢,使昴一點一點地再次構築與萊因哈魯特之間的友誼。不過這並不代表自己那一天所說的話和差勁的態度能夠被原諒。
想與朋友維持平等關系,這是昴的想法
。萊因哈魯特怎麼想先不說,昴欠他人情。還沒還,怎麼就厚臉皮地自稱是他的朋友了呢?
有沒有什麼事可以做?是昴可以為了朋友萊因哈魯特去做的。
「────」
想著這件事走到庭園後,昴為眼前的光景屏息。
黑色的夜空飄著一輪明月,在遮住月亮的云層賦予天空誘人魅力的地方,看到了一道站在院子里沐浴在涼風中的人影。
健壯的背部和雪白的頭發,符合這些特徵的就只有一個人。
「──威爾海姆先生?」
「昴殿下嗎。嚇到您了?」
他其實早就察覺到有人了吧。在昴的呼喚下,穿著藍色浴衣的威爾海姆轉身。柔和的目光異常地很適合浴衣這裝扮。
將手納在浴衣的袖子里,站著不動的「劍鬼」與日式庭園形成一幅畫。
「很平靜的夜晚,但您似乎睡不著?」
「──。不,不是因為那樣啦。就只是想看看晚上的庭院。我是沖著美景來的。」
「原來如此。那麼,夜晚的肅靜摻進了像我這樣的異類,實在太不風雅了。」
說完,威爾海姆微笑。他的嗓音很沉穩,昴抓抓臉。威爾海姆的聲音里有著無價的信賴,反而讓昴害臊。
──對昴來說,威爾海姆是這世界里純粹最值得尊敬的其中一人。
想要並駕齊驅,想要與之競爭,想要平起平坐的人有很多,但能讓自己認為「想要抬頭仰望他」的,或許就只有他了。
不論是身為人類還是男人,威爾海姆都是昴的理想。
所以說,面對威爾海姆的謙遜,搔著臉的昴搖頭說:
「不不不。你不是異類。不如說『劍鬼』和和風庭園太過相稱,因此成了永遠刻劃在我心中的照片。月夜照人,我很喜歡這種情境。」
就昴所知,最適合月夜的人毫無疑問是愛蜜莉雅。
她的銀發閃閃發亮,跟陽光的閃耀不同。愛蜜莉雅的美,就跟夢幻到讓人想貼在旁邊的月光一樣。所以說昴才會希望成為一顆貼近月亮的星星。
因此,佇立在月夜中的「劍鬼」,對昴而言是憧憬的象徵。
「那種話不該是對我,而是要對女性呢喃吧。您這樣太吃虧了。」
「用我這張臉去講會顯得太矯揉造作,效果會變很差。而且眼下最觸動我心的女孩完全不吃這一套。」
「為了最迷戀的女性選字撿詞……那份心焦也是戀愛的樂趣呢。」
威爾海姆的口氣像在調侃,昴也誇張地聳肩。
「哦,久違的戀愛故事氛圍呢。威爾海姆先生也有過這種時期?」
「要聽嗎?」
「洗耳恭聽。」
昴遵照禮儀一恭敬行禮,威爾海姆就裝模作樣卻又開心地說:「那就沒辦法了。」
藍色雙眼望向遠處,喚醒位在彼方的愛之記憶。
「雖然至今依然,但過去的我比起現在更不會說話,也不懂得怎麼說好話。是個滿腦子就只有練劍,也只會談這件事的男人。剛開始相遇時,內人想必覺得很無聊吧。」
「不過,尊夫人很期待跟那樣的威爾海姆先生聊天吧?」
「內人是心胸寬大的女性。她纖細的身軀為背負的罪業所折磨,卻又不透漏給其他人知曉。我可能是第一次見面就被內人給吸引了……但當時的我很愚蠢,全然沒察覺到這件事。」
為當時的自己跟個木頭沒兩樣一事感到羞恥吧,威爾海姆的聲音里有著些微後悔與害臊。這反應很罕見,昴的嘴角略微上揚。
「真意外。威爾海姆先生也有……怎麼說呢,純樸的時候。」
「是的,當時的我為劍奉獻自己。連握劍的心情都忘記,靠著埋頭練劍作為活下去的動力。──讓我想起握劍理由的,也是內人。」
「察覺到自己喜歡上尊夫人,該不會就是在那時候吧?」
「……被昴殿下看穿了呢。」
威爾海姆的低吟有氣無力,昴只好沉默以對。
他一定沒察覺到自己現在是什麼樣的表情吧,可是卻對昴展露出來,使得昴十分自豪。
威爾海姆的雙眼、臉頰的皺紋、聲音語調、動作,全都在述說。
他現在仍在愛戀當時邂逅的妻子──特蕾希雅•范•阿斯特雷亞。
看到這張臉,有誰會察覺不到他墜入情網的那一瞬間呢。
「──唔。」
看著威爾海姆的臉,昴不禁想哭。
眼皮底下有熱意上湧。為何看到別人戀愛的臉,胸口會這麼滾燙呢?在這個時候哭的話,不就讓威爾海姆傷腦筋了嗎。
「誠如昴殿下所言。我自覺愛上內人,是在那個時候。」
昴低頭帶過眼淚,威爾海姆繼續訴說往昔。甘于這份體貼,昴聆聽他的話,熱度隨之增強。
「揮劍就是我的一切。但是,讓我揮劍的思想,以及揮劍後讓我產生的想法,形塑了我這個人。內人讓我察覺到這種理所當然的事。在那之後,每次握劍我都會想起內人。」
「這點現在也一樣?」
「──聯系我與妻子的,從過去到現在都是劍。」
昴的提問,威爾海姆慢了一拍才回答。
背著月光與昴正面相對的威爾海姆,雙眼在複雜的感情下濕潤。
有自豪,有悔恨。有躊躇、熱情和羞恥。也有勇敢與哀傷。
──不過,那全都是愛。
「只要握著劍,我就會繼續思念內人吧。因此,我若要死,希望是握著劍而死。對我來說,那就意味著與妻子相伴。」
那是威爾海姆笨拙耿直,唯一的愛人方式。
昴屏息,像喘氣一樣重複淺短呼吸。感覺舌頭發麻、肺部痙攣。但是昴還是鎮住狂舞的心跳,鼓動嘴唇。
因為眼前的威爾海姆看起來很遙遠,所以非說不可。
「請不要說什麼死掉這種不吉利的話。威爾海姆先生還很年輕,簡直讓人覺得年輕過頭了,現在就想要隱居會很麻煩的。」
「昴殿下?」
「庫珥修小姐和菲莉絲全都很仰仗威爾海姆先生。失去記憶的庫珥修小姐很辛苦,支撐她的菲莉絲雖然沒有表現出來,但一定也很拼命,所以威爾海姆先生得幫忙他們才行。而且,還有我!」
「────」
「我也是,還有很多東西想請威爾海姆先生教我。雖然我們身處敵對陣營,或許會被你認為是在撒嬌。但是,我……」
──昴喜歡威爾海姆。
身為男性,十分尊敬滿懷對亡妻的思念,成就殲敵之願的他。
就算他沒那個意思,在幾度輪迴的昴心中,兩人的師徒關系甚至未滿十天,但昴還是很憧憬威爾海姆的強大。
因此從他口中聽到讓人意識到「死亡」的話,讓昴很惶恐。
──對于熟人的「死」,昴變得更加敏感。
一方面是因為跟羅茲瓦爾的約定,以及「死亡回歸」對昴的想法所產生的影響。一想到熟人「死亡」,就會無法控制感情。
甚至到了讓愛蜜莉雅和碧翠絲偷偷擔心的地步。
「老樣子,我還是不擅長說話呢。」
威爾海姆苦笑,然後縮短與昴之間的距離。一步又一步接近的「劍鬼」,最後站在立于走廊的昴正前方。
然後,藍色瞳孔筆直地洞穿昴動搖的黑瞳。
「昴殿下。──您那心情是一種美德,卻也是弱點。」
他的話中不帶笑意。但是也不是疏遠或斥責。
比較像是告誡,就像年長者對年輕人的開示。
說得更清楚一點,是祖父語重心長對孫子的開導。
「內人也有像您這一面。扼殺自己的心靈,以周遭的人的心情為優先,將自己的感受擺在最後。這是壞習慣。」
「壞習慣,是嗎。……不,說起來我並不是那麼好心的人。也不曾發願過希望大家都能找到各自的幸福。我只是覺得,假如我身邊的人們可以幸福,那就好了。我只是這種程度的人。」
「那就是您所指的『身邊的人們』,范圍究竟如何的問題了。縱使妻子不期望,但她卻擁有不適合女人的能力。而且其能力所及的范圍,比她所想、所期望的更遠、更廣。」
威爾海姆的發妻特蕾希雅•范•阿斯特雷亞是前任「劍聖」。
其大致的經曆,昴在這一年來也有接觸。終結危及露格尼卡王國存滅之內戰的救國英雄,就是特蕾希雅。
菜月•昴根本就無法和那種豪傑相提並論。
「尊夫人的事,我曾經聽說過。但是拿我相比未免降低了
格調。」
「內人平時就只是位喜愛花朵的普通女性喲。名留曆史的英雄們,日常生活並非也在繼續當英雄。而且昴殿下,您的名字和手能及的范圍,遠比您現在所想的還遠。往後還會更加寬廣。」
「哪有可能……」
「我相信會的。昴殿下是會為了一個人無法辦到的事,聚集起為此而苦惱的每一個人,然後成就偉業之人。」
「────」
昴愕然失聲。威爾海姆竟然給予自己這麼高的評價,使得他不知要說什麼。
自己很弱,腦袋也不好,意志力也很脆弱,就是個半吊子。因為一個人辦不到任何事,所以才不斷鼓動三寸不爛之舌,把別人卷進來好應付狀況罷了。
然而為什麼,威爾海姆卻給這樣的昴極高評價呢?
「您現在或許還未有自覺。也還有許多人尚未察覺到吧。但是,總有一天大家都會認知到的。」
「我只是個小人物,而且窩囊得無可救藥。」
「是的。身為小人物又窩囊到無可救藥的您,我很喜歡。」
隔了一拍,威爾海姆滿意點頭。
「而且,這麼想的人們今後還會繼續增加吧。」
「────」
昴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威爾海姆的話實在太誇張了。毫無現實感的發言,已經到了就算被人笑著略過也沒法責備對方的地步。
但無法對此一笑置之,是因為說這話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威爾海姆。
「……似乎說太多了。讓您停下腳步這麼久,真是抱歉。」
看見昴的糾葛,威爾海姆略顯羞愧地低下頭。但是昴卻彷佛後悔讓他有這種反應似地搖了搖頭,說:
「你方才說的話,我會認真思考的。……總覺得很過意不去。您與尊夫人的過去,我只是因為想聽所以才問的。」
「不,我也很久沒能……雖然不及心滿意足,但能夠聊到內人我很開心。因為庫珥修大人和菲莉絲最近都忙到沒有時間。」
「放閃還不夠,還說了自己陣營里微妙的進度話題啊!」
「我有點太過感傷了。老人家的長談也該結束了。」
淺淺一笑的威爾海姆,從庭園踏進走廊。談話結束,昴下意識地伸出手,幫忙拉他上走廊。
「────」
威爾海姆握住昴的手,踏到走廊上。手臂有一瞬間感受到老劍士的體重,昴這時突然想到宴客廳的事。
于此同時,昴回顧來庭園的路上在思考的事。
這樣或許十分沒神經又沒禮貌,但就算如此──
「威爾海姆先生。我是不想再做出插手別人的家務事,毫不客氣地踐踏對方的心情這些行為了,但……」
「──。嗯,您請說。」
「……你和萊因哈魯特感情不太好吧?你們是家人吧?」
祖父和孫子,阿斯特雷亞家的人際關系複雜,他大致上是猜得出來。
要是不識趣地踏入那領域,昴有可能會失去與威爾海姆之間的信賴。但害怕傷害而什麼都不說的關系,還有緊抓不放的價值嗎?
假如威爾海姆深聊的事讓昴這麼想的話。
「我曾想過要不要和昴殿下說。」
「────」
「為何我和自己的孫子,會這樣無話可說到這地步呢。」
那是過往充滿苦澀的威爾海姆,發自內心的悔悟。
他的側臉失去表情。沒有表情,卻不是沒有感情。封閉在頑強硬殼內部的強烈感情。──那是確切的後悔。
「我有諸多後悔。但是,在我人生當中無法找藉口的後悔有三個。其中一個,就是造成與孫子之間的鴻溝的原因。」
「可是,威爾海姆先生對此很後悔吧?」
「後悔並不代表可以被原諒。那時的我對孫子……對萊因哈魯特所說的話就是有這麼嚴重。當時的我糊塗得無可救藥,難以原諒。」
刻意讓自己面無表情的威爾海姆,心中有熊熊燃燒靈魂的烈焰。
那是長年燒灼威爾海姆的心,不原諒他的業火。後悔的念頭化為火種,火焰把威爾海姆燒焦,直到他化為灰燼以前都不放過他。
「打著為內人複仇的名號,卻對後悔視而不見。而在成功複仇後的現在,其實我知道應該要主動走近他的。」
「可是,卻提不出勇氣。」
「丟臉到極點。孫子如今仍舊恨我。一這麼想,就動彈不得。」
打心底對自己失望的威爾海姆感歎道。
看著彷佛急速縮小的老人,昴愣在原地。而在呆愣的情緒過後,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
「昴殿下?」
「對、對不起。我沒打算笑的,但很難憋住。」
威爾海姆一臉不可置信,但昴才覺得不可置信。
因為醒悟到或許這對爺孫的關系沒有別扭到無計可施的地步。
「威爾海姆先生似乎陷進了『認為自己沒資格當萊因哈魯特的爺爺』這樣的想法里。」
「是的,正是如此。明知自己做錯卻不敢主動對孫子開口。我對這麼膽小的自己感到絕望……」
「你這樣子,看起來就只是個怕被孫子討厭的爺爺而已。」
「……啥?」
被烏云罩頂的威爾海姆聽到這出人意料的話,瞠目結舌。見他這樣,臉上還帶著笑意余韻的昴說:
「我不知道你們兩個是為了什麼理由而感到尷尬,所以有可能說錯話。可是以局外者的我來看,威爾海姆先生是認真想跟萊因哈魯特重修舊好。這樣的話,道歉絕對是最佳方案。」
「可是道歉了,萊因哈魯特也不會原諒我吧。」
「既然一次不肯原諒,那就一直道歉到他原諒吧。首先,你並不是想被原諒,而是因為想道歉才道歉的吧?道歉那一方想道歉的心情是很自私的。畢竟想道歉的人是做了壞事的人。」
「────」
這次換昴的極端言論讓威爾海姆說不出話。
當然,昴也知道這是非常自私的謬論。
但是,對于害怕與孫子對話而畏懼踏出第一步的威爾海姆而言是必要的。需要不懂看臉色,正大光明到忘了羞恥心還得意忘形的厚臉皮精神。
而這不正是菜月•昴最擅長的地方嗎?
「當然,疏遠這麼多年的人突然道歉,一開始肯定會覺得『這家伙搞什麼呀』。可是,繼續道歉的話,那個想法也會產生變化。有可能會變成『真拿這家伙沒辦法』或是『這家伙煩死了』之類的,我也不知道。」
「我認為這樣關系算是惡化吧。」
「可是,有變化。跟目前僵化固定的惡劣狀態相比,至少有變化,這樣不是比較好嗎?」
給許多人的第一印象都是惡劣至極的昴,都是從好感度最低的情況下開始與人互動的。因此人際關系差到到處碰壁,對昴而言根本不算什麼。
而且,昴有勝算。畢竟萊因哈魯特──
「──萊因哈魯特說了,他想問白鯨之役的事喔。」
多嘴長舌到最後,昴說出這件一定會成為關鍵的事實。
在前往茶室的途中,萊因哈魯特確實對昴這麼說。
聽了這句話,威爾海姆瞪大他的藍色雙眼。
「我不知道白鯨的事,和你們兩人之間尷尬的關系有沒有什麼關連。不過,要是有關連的話,萊因哈魯特也知道給予白鯨致命一擊的人就是威爾海姆先生。你花了超過十年的時間為妻子報仇這件事,他是知道的。」
「────」
「那家伙一定也很期待,期待著停滯不前的關系是不是要開始變化了。」
其實昴並不知道萊因哈魯特真正的想法。
首先,和他成為朋友的過程有太多謎團。甚至讓人擔心這會不會也太隨便了。也曾認為,他一定不曾因無能為力或無知而悲歎過。
──才不是那樣。萊因哈魯特也有很多煩惱。
就連在昴看來等于超人的威爾海姆,剝了一層皮之後理所當然也是個男人,理所當然也是個祖父,有著理所當然的煩惱與缺陷。
萊因哈魯特也是這樣,這想法有什麼好奇怪的嗎。
只要萊因哈魯特是這樣的人,那為了朋友,昴就有能做的事。
希望這次的多管閑事,就是自己能為他做的事情。
「我孫子……萊因哈魯特說了這種話嗎?」
沉默半晌,威爾海姆擠出聲音問道。那是在尋找踏出第一步的契機。昴笑說:
「就先跟他搭話,多嘴到他嫌煩,或是被冷淡對待也沒關系。我啊,都是用百發一中的精神在追愛蜜莉雅醬的。」
「真是的──」
聽了昴的回答,超脫期待的內容讓威爾海姆搖頭。
接著抬起頭,仰望空中的銀色月亮。
「敵不過昴殿下呢。」
老人用含笑的口氣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