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卷 第四章『聒噪的寂靜』



1

──翌晨,神清氣爽醒過來的昴站在朝陽灑落的庭園里。

「嗯~!」用鞋底品嘗沙粒的觸感,邊將早晨的清爽空氣吸進肺里,然後伸個懶腰。看他這樣子,站在他身旁的愛蜜莉雅輕笑。

「怎麼?昴今天早上心情好像非~常好。發生了什麼好事嗎?」

「因為早上看到愛蜜莉雅醬的辮子波浪卷很可愛,再來就是昨天睡前發生了一點好事。」

「這樣啊。太好了。因為昨天昴看起來有點煩惱。」

說完愛蜜莉雅微笑,輕輕地用手撫摸自己的銀發。

昨晚她有按照昴的企圖綁辮子,解開之後,銀色長發就形成了松松的波浪卷。平常的發型當然也很可愛,但美女的特權就是偶而走不一樣的風格也魅力十足。

話雖如此,可不能讓她為昨天的事擔心。當然,在謬茲商會搞砸的事自己有猛烈反省,但這跟那是兩碼子事。

「那件事就慎重地接受……碧翠子,今天早上怎麼啦?一臉不高興耶。」

「哪有不高興。不要隨便亂講啦。」

說完背過臉的,是坐在走廊看著他們的碧翠絲。

逞強說沒事,但今天早上她起床之後就不太講話,而且現在更是不安地對周圍東張西望。要人不擔心她實在很困難。

「用不著賭氣,那樣不可愛喔。有什麼事就老實說出來。是很重要的事吧?」

「對啊,碧翠絲。有什麼煩惱就大家一起煩惱吧。我讓你依靠。」

「很想對愛蜜莉雅這句話提出抗議。不過……」

懷疑地看了拍自己胸膛的愛蜜莉雅後,碧翠絲最後輸給兩人的視線。她摸摸自己的卷發,邊玩弄發尾邊說:

「其實昨天驛站的員工講了奇怪的話。『這間旅館一到晚上就會出現非人之物。』那個員工只偷偷對貝蒂講。」

「哦,非人之物?」

「一開始貝蒂也是一笑置之。可是為求謹慎,有特別留意。結果,昨天晚上就發生了。」

「好緊張……」

被碧翠絲的口氣牽引,愛蜜莉雅按著胸口,眼神透漏出緊張。這反應讓碧翠絲更帶勁,說明的口氣變得更加熱切。

「半夜察覺到奇怪氣息,貝蒂就醒過來了。然後小心不要吵到睡臉像笨蛋的昴,偷偷地跑出房間。」

「不要盯著別人的睡臉看啦,下流。」

「才、才沒有盯著看咧!貝蒂是端莊地瞄一眼看到的啦!」

碧翠絲不小心就講出實情,但因為很可愛,所以沒再追究下去。

「總而言之,貝蒂就一路追著那氣息走。然後在玄關處終于找到了氣息的源頭……」

「找到後,怎麼樣了……?」

「和黑暗中冒出的慘白臉孔正面對峙!對方也察覺到貝蒂,于是我們就互瞪……持續一進一退的攻防戰!」

「互瞪!然後呢然後呢?」

「哼哼,不過貝蒂可是大精靈,對方怕了就跑回去了。」

「太好了,松了一口氣。還擔心碧翠絲會不會死掉呢……」

愛蜜莉雅深陷碧翠絲充滿臨場感的鬼故事里,結果感想十分誇張。畢竟要是碧翠絲死了,那這邊的可愛生物又是誰呢?

不管怎樣,是個不錯的故事。昴很佩服。然後──

「那麼,實際的狀況是怎樣呢,奧托?」

「沒什麼。差點在玄關吐出來的我,察覺到碧翠絲醬一直盯著我看……結果在我惡心到蹲下來的時候她就不見了。」

踩著踉蹌步伐在庭園露臉的奧托講出了昨晚的真相。碧翠絲大吃一驚地說:「怎麼會是那樣……」

疑心生暗鬼──只不過在這種情況下,是奧托成了暗鬼。

自己的親身經曆竟然被再現實不過的事實否定,碧翠絲不禁劇烈動搖。愛蜜莉雅摸了摸她的頭。旅館的人八成也一看就知道碧翠絲擁有罕見的「欺負起來很可愛」屬性。其實紅通通的臉蛋真的很可愛,GJ。

「是說昨天怎麼沒回來吃晚飯,做啥去了?」

一瞥令人微笑的可愛碧翠絲後,昴歪著頭看著臉色蒼白的奧托。一大早臉上就失去血色的他,搖搖晃晃地朝走廊坐下。

「分開之前我不是說過了嗎。機會難得,要在樸利斯提拉走走晃晃,跟平常沒法見到的人嗚惡!」

「跟別人嗚惡很危險耶。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也是喝得醉醺醺的。」

「……我,跟菜月先生,第一次見面時,並沒有喝醉吧?」

「你這麼想的話那就是吧。以你的為准。」

奧托一臉莫名其妙的樣子,不過現在他的記憶才是正確的。

站在昴的立場,第一次遇見奧托的地點和事件,都和奧托自己記得的對不起來。只是昴沒打算殷切說明發生種種最後還是死去的輪迴里所發生的事。

因此,昴對表情詫異的奧托閉上一只眼睛,說:

「總而言之,不要讓碧翠子看到太多在教育方面不好的事。算了,我好歹知道你是為了我們陣營而有所行動。」

「我只是,擅自去做嗚惡。──光這樣子,還不構成理由。」

「──?」

「不說這了。」

痛苦地皺起蒼白的臉,奧托環視庭園景色。

「沒看到嘉飛爾耶。很難得他早上沒出現。平常總是比任何人都早起,在山頂嚎叫不是嗎。」

「因為找不到適合嚎叫的高台吧。這是玩笑話。那家伙目前處在有點尖銳的狀態。總而言之,找到他的話記得要對他溫柔喔。」

「老實說,我現在最想對自己溫柔……嗚惡,頭好痛……」

奧托整個人失去平衡癱在走廊上,呈現東倒西歪的狀態。昴苦笑。

「那麼,奧托也來了,今天的行程是什麼?」

從後方抱住噘嘴的碧翠絲後,愛蜜莉雅歪頭問。聽了這話,昴手抵下巴,說:

「這個嘛,還有奇利塔卡的再度談判這個問題。以莉莉安娜為人質來交換魔晶石如何?」

「你是打算怎樣,擬定那麼強硬的策略!?都沒在反省昨天的事嗎!?」

「抱歉,對莉莉安娜的微薄怒意影響了作戰方針。」

想起莉莉安娜輕率魯莽的舉動,昴道歉。面前的奧托則是因為吼太大聲導致宿醉的腦袋痛得快爆炸。呻吟一陣子後,他含著眼淚說:

「到了火之刻,還是去拜訪謬茲商會一趟吧。昨天『白龍之鱗』的人居中調停,我想去謝謝他們。」

奧托說的是奇利塔卡的護衛戴納斯。「白龍之鱗」是他隸屬的傭兵團,目前被奇利塔卡雇用為私人兵團。

看他那樣子,與其說是護衛,更像是處理莉莉安娜問題的秘書。

「總而言之,麻煩菜月先生留下來。不接受反駁。」

「為什麼啦──是很想這麼說,但還是忍住吧。我也知道,我不在的話事情會比較順利……可是如果真是那樣,我是來樸利斯提拉干嘛的?」

「跟碧翠絲醬來玩的如何?可以創造出很多回憶喔。」

「總覺得貝蒂被輕視了!貝蒂要抗議啦!」

碧翠絲生氣投訴卻沒人搭理,總而言之下午的方針大致底定。雖說是方針,但主要就是除了奧托以外的人全都放補休假。

「那麼,我就帶愛蜜莉雅醬和碧翠絲一塊去公園吧。」

「咦?我不是要跟奧托一起去奇利塔卡先生那嗎?」

「因為我今天只是去取得再次談判的許可。帶著愛蜜莉雅大人去的話就會成了欠缺禮儀的訪問。就跟昨天先回來是同樣的道理。」

奧托朝驚訝的愛蜜莉雅這麼說完,就朝昴投以詫異眼神。

「不過呢,我不知道菜月先生有沒有以此為理由在策劃些什麼喔。」

「講策劃很難聽耶,你這家伙。」

雖然回嗆,但不愧是奧托,雖不中亦不遠矣。

自己沒有在策劃什麼,但確實有計畫。而且是相當仰賴運氣的計畫。

「因為昨天中途下船時,發現了一個漂亮的公園。所以我想和愛蜜莉雅醬中間挾著碧翠子,手牽手一塊漫步在里頭。」

「哇,好像很不錯。這麼悠哉可以嗎?喏,奧托老師。」

「被學生這樣期待,就沒法說不行了啦。算了,要是出發前有回來的話,那我就只帶嘉飛爾去。……請不要引起騷動喔。」

「為什麼是看著我說?講講碧翠子,對碧翠子講。」

「沒錯。在這些人當中年紀最大的貝蒂可是領隊喔。」

搞錯奧托擔心的矛頭,碧翠絲手插腰抬頭挺胸。完全沒看出狀況這點很可愛,于是就盡情撫摸碧翠絲的頭。

就在這樣的期間



,有人走向和樂融融的他們──

「喲~都聚在一塊。大家這麼早起啊。」

邊說邊舉起手打招呼走過來的人,是菲魯特。

昨晚的浴衣已經換下,今天早上的她仍舊裸露健康的白皙手腳。她一手拿著昨天晚餐前拿著的書,讓昴相當好奇。

「早安呀。我昨天就想問了,你在看什麼啊?」

「哦~在跟萊因哈魯特比賽啦。那家伙會從書里頭挑出問題來問我,我要答得出來才算贏。不然的話,下次休假我就見不到依里亞了……」

也就是假借比賽的名義,利用菲魯特的好勝心行「教育」之實。

覺得很煩而皺起臉的菲魯特輕盈地下到院子,然後指著因為王選候補者登場而勉強撐起身體的奧托問:

「那個綠色小哥,昨天不在吧?是姊姊你們的人嗎?」

「嗯,對喔。是我們的內政官。不過對你來說就相當于阿珍的存在吧。」

「雖然不懂意思,但八成是不好的意思吧!」

以為單純只有在聽卻會做失禮的吐嘈,十分足以作為奧托的自我介紹。看著這樣的互動,菲魯特朝昴反問:「阿珍是?」

「就你那邊的拉珍斯啦。我跟那些家伙有打過照面。想說機會難得,于是就帶著感情將他們三人取名為阿頓阿珍阿漢啰。」

「嘿~不錯耶。加斯頓、拉珍斯、漢巴利,三個合稱為頓珍漢嗎!不會搞錯,叫起來又還有他們的味道,很有趣耶。」

「我也為一年前發生在我身上的奇跡感到驚訝。雖然如果是不一樣的奇跡會更好。」

為不是叫安本丹,而是取名頓珍漢的自己乾杯。(注1:在日文中,安本丹(アンポンタン)是罵人笨蛋的字眼;頓珍漢(トンチンカン)則是罵人愚昧的字眼。)值得一提的是,菲魯特很喜歡這個綽號,所以也順便為往後仍舊會被叫頓珍漢的笨蛋三人組的未來乾杯。

「對了。」接著,菲魯特輪流看昴和愛蜜莉雅。

「從剛剛你們就在跳著妙不可言的舞蹈耶。是在玩嗎?」

「喂喂,竟然用妙不可言來形容。這可是名為廣播體操的正派健康運動。」

昴朝著面露不可思議神色的菲魯特說明自己和愛蜜莉雅在做的廣播體操是啥玩意。早上起床後,愛蜜莉雅陣營會在庭院集合,就是為了做這個廣播體操。

不管是在目的地還是旅途期間,為了健康,早上的廣播體操是不能停歇的。

「這是健康與長壽的秘訣,從小孩到年紀大的老人家,可是廣泛地大受歡迎喔。等愛蜜莉雅醬變成國王,要修法規定早上都務必要做這個。」

「真的。大家每天早上持之以恒,會覺得非──常舒服喔。」

「是嗎……?我的話,倒是不想讓高舉這種宣言的人當國王就是了……」

大致看過一輪廣播體操後,菲魯特苦著臉這樣講。

見解相左實屬悲哀,但就算一開始討厭,持續做的期間就會慢慢熟悉。其實廣播體操熱潮已經逐漸推廣至梅劄斯領地各處,可謂盛況空前。

「確實很常聽說姊姊那邊的領地在流行奇怪的祭典。不是跳著奇怪的舞,就是挖空囊瓜戴在頭上游街,還有女生送男生烤點心?」

「目前還被當成邊境的奇怪祭典,但有朝一日我想讓這些成為全國活動。一這麼想,就覺得在普及活動方面若是能獲得安娜塔西亞小姐等人的協助就好了。」

情人節是點心界的陰謀,這種說法早已成了知名流傳。只要跟發大財有關,安娜塔西亞八成就會跳進來攪和。

昴一陷入認真思考,菲魯特見狀便小聲和愛蜜莉雅說:

「欸,小哥平常都是這樣嗎?」

「嗯,昴平常大多都是這樣。看起來像開玩笑,其實是很拼命地在思考那些事。有時候也會假裝正經,其實是在開玩笑。」

「我是不懂為什麼姊姊你要這麼自豪啦~」

也許是心理作用吧,愛蜜莉雅有點自傲,讓菲魯特感到莫名其妙。

雖是偶然發生的事,但愛蜜莉雅由于精神年齡與外觀不符,因此與年紀比自己小的人相處時,有時會分不出誰才是年長者。現在大概就是這種情況。

「這麼說來,菲魯特醬你一個人?萊因哈魯特沒跟你一起呢。」

「我又不是小孩了,被人黏著很煩耶。而且雖然我不想承認,但只要我一叫他,他一秒鍾就能過來。」

菲魯特皺著臉說。這八成不是玩笑話,而是事實吧。由此可以充分品味到萊因哈魯特有多超乎常人。

「不過,昨天看到就覺得了,你跟萊因哈魯特感情變得不錯……算不錯吧?感覺隔閡消失了。一開始給人的感覺是相當不協調。」

「咦,有嗎?我打從一開始就覺得他們感情很好呀……」

「喂,這位姊姊的眼睛里塞的是真的寶石吧?不好好磨練看人的眼光的話會很危險的,我很怕耶~」

菲魯特的形容像是詩句一樣,讓昴感受到她的教養與成長,同時大表贊同。結果菲魯特粗魯地搔起自己的漂亮金發。

「是說,我不否認小哥說的話啦。我也不可能永遠在鬧情緒啊。既然決定要跟那家伙一起干一番事業,那他就是我的責任……」

「──菲魯特大人,您叫我嗎?」

「我沒叫你啦──!!」

一眨眼,萊因哈魯特就出現在旁邊。

菲魯特朝著突然出現在自己身後的萊因哈魯特破口大罵。她的音量讓萊因哈魯特挑起眉毛,接著呼喚:

「菲魯特大人,現在還是清晨。這里不是我的宅邸,太大聲的話會給周遭的人添麻煩的……」

「吵死了!不要對我說教!還有你是怎樣?明明說好我叫你的話一秒就來,可是我根本就沒叫你你還是跑來了!」

「愛蜜莉雅大人,早安。昴,早啊。早上天氣不錯呢。」

「不要只有狀況對你不利的時候就無視我!」

萊因哈魯特爽朗地笑,和大家道早安。菲魯特無計可施,但卻被他的態度激到,于是抓住他胸前的衣服用力搖晃他的頭。

當然,以萊因哈魯特的能力是可以輕易掙脫,但他卻乖乖被這麼對待。

「看吧,菲魯特醬和萊因哈魯特感情非~常好。」

「是呢。完全是狂曬恩愛的腳本呢。」

「那什麼讓人不爽到極點的話!我不喜歡──!」

同意微笑的愛蜜莉雅,昴對破口大喊的菲魯特視而不見。取而代之,他看向被菲魯特搖來搖去的萊因哈魯特。

他垂下眉尾像是大傷腦筋,表情近似苦笑。但在昴看來卻再自然不過,反而感到莫名安心。

于此同時,心想。──這一年來,這兩人也成了挑戰王選的主仆了。

「好啦,既然事情也都塵埃落定了,就去吃早餐吧!」

「我不能接受啦!」

聽著菲魯特大叫,昴仰望萬里晴空,用力伸個懶腰。

昨晚的事和現在的事。──今天一定會是美好的一天。

覺得這沒來由的期待,有著格外的真實感。

2

「──早安。怎麼,大家作伙一起來,感情很好咧。」

在宴客廳迎接昴他們的安娜塔西亞淺淺一笑,說。

以她的立場來看,愛蜜莉雅陣營和菲魯特陣營在一塊是讓人驚訝的事吧。但是昴也同樣對她出來迎接一事感到驚訝。原因是因為她穿著光鮮亮麗的和服。

除了和服,還加上平常的圍巾。愛蜜莉雅他們也忍不住驚呼。

「很好很好,今天早上也能讓諸位驚喜,倫家很開心。」

「這裝扮好棒。這該不會就是昨天洗澡時說的那個?」

「對,這就是和服。雖然跟浴衣很像,但穿起來有點費工夫咧。」

安娜塔西亞自豪地當場轉了一圈,讓藍染和服完整地映照在大家眼里。模仿散落飛舞花瓣的圖案也極具魅力,昴為卡拉拉基再現和服的能力咋舌。

「那個和服,也是卡拉拉基傳下來的東西?」

「對。這也是從合辛時代由工匠傳承下來的少數文化之一。」

「合辛時代呀。」

又再次堵在昴面前的神秘人物「荒地合辛」。

跟昴和阿爾都來自日本,卻是在四百年前被召喚到異世界的同鄉──

「等這件事解決,要稍微認真調查合辛看看了……」

關于被召喚到異世界的事,事到如今昴也懶得說了。

──內心已經理解,也做好決斷了。

召喚的機制和召喚者的目的為何,目前都還是不知道。不過召喚是把人單方面傳送過來的行為,不存在把人送回去的方法。



關于這點,想法多如繁星。但現在的昴想知道的,是跟自己一樣被召喚到這來的先烈留在這個世界的足跡和結局。僅此而已。

「安娜塔西亞大人今天早上更加美麗。原本連在下都無法拜見您的尊容,所以很擔心,但看來是在下杞人憂天了。」

「嘿嘿嘿,倫家的壓箱寶咩。畢竟做完送過來是在來到樸利斯提拉之前。要瞞著由里烏斯很辛苦的咧。」

之後由里烏斯也到了宴客廳,安娜塔西亞就展示和服給自己的騎士看。得到由里烏斯的做作贊美後,心滿意足的安娜塔西亞歪起腦袋瓜問:

「奇怪?咪咪他們沒跟你一起?」

「里卡德說有事,所以今早也還沒回來。另外,關于咪咪……似乎跟愛蜜莉雅大人的隨從嘉飛爾到處轉。」

「咦,咪咪跟著嘉飛爾?」

聽到的愛蜜莉雅圓睜雙眼,由里烏斯點頭回應。

「是的。從昨晚開始,嘉飛爾和咪咪就沒回驛站。知道這件事之後,黑塔洛和堤比便慌慌張張地沖出去了。」

「被他們知會一聲的約書亞剛剛才講出來的。──倫家可以這樣想唄?」

安娜塔西亞手插腰,向躲在由里烏斯後頭的約書亞確認。長臉青年聽了,難為情地低下頭。

「真、真的很抱歉。我……在下也拼命制止,可是黑塔洛完全不聽。堤比也很擔心。」

「只要扯到咪咪,黑塔洛就看不見周圍咧。不過,有堤比跟著的話就不要緊……相對的,倫家有事想拜托約書亞。」

朝著畏畏縮縮的約書亞一笑,安娜塔西亞輕拍他的肩膀。

「其實本來是想拜托黑塔洛他們滴,幫倫家到大正門收信。──素很重要無比的信喔。」

說完,安娜塔西亞瞥了昴一下。別有含意的視線,與昨天在宴客廳的對話重疊。

寄到大正門的重要信件,就是「暴食」的情報。

「拜托啰,約書亞。你是我的希望。」

「為什麼我要被你拜托啊!?這是安娜塔西亞大人下達給我的指令吧!?」

揮開昴抓住自己雙肩的手,約書亞快步走向拉門。然後──

「指令在下收到了,請盡管放心。在下一定會代理好堤比他們的職務的!」

朝著安娜塔西亞斷言,約書亞就著這股強大氣勢沖出宴客廳。直到看不見他的馬尾,安娜塔西亞才摸摸自己的圍巾,說:

「其實可以吃完早餐後再去的咧……」

說完,對約書亞急于求成的態度苦笑。

「──抱歉來遲了。看樣子我們是最後到的。」

最後來到宴客廳的,是將綠色長發綁起來的庫珥修。千金大小姐的裝扮依舊,只是用花朵發飾和白色蝴蝶結來妝點綠發。

這些搭配,是緊接著踏進宴客廳的菲莉絲做的吧。踩著輕盈腳步的菲莉絲,身後跟著穿管家服的威爾海姆。

今天老人嚴謹的態度讓昴肩頭僵硬,想起昨晚在月下與劍鬼的對話。

「────」

回想昨夜的昴,與威爾海姆正好看過來的視線交錯。威爾海姆靜靜地朝忍不住屏息的昴行注目禮。

那是對昴發送「用不著擔心」的訊息。

「這樣子,算是都到齊咧。雖然少了幾個倫……」

「我們這邊的嘉飛爾也是。不過有咪咪在一起就還好,那個放蕩子。」

其實正確來說是想講虎子,但是通宵在外沒回來還沒聯絡實在叫人不安。這難以消化的敗北感,要在哪里治愈呢?

咪咪似乎跟他在一起,但願他沒被咪咪鬧起什麼奇怪的別扭。


「好啦,先吃過飯再去擔心和工作吧。『羅哈羅敗在空腹』咩。」

安娜塔西亞拍手,邊講慣用語邊朝自己的座位坐下。大家也仿效她分成陣營而坐。

「好了,可以搬進來咧。」

見各方陣營都入座,安娜塔西亞朝拉門外頭喊。接著,拉門打開,好幾名旅館員工搬運了某樣東西進來,放在長桌上。

很像大張的桌子,黑色的巨大物體──鐵板被放在大家眼前。

「今天要招待各位卡拉拉基的傳統國民料理──大好燒!」

快速將和服袖子綁好固定的安娜塔西亞,氣勢熊熊地說。

大家被她的豪邁態度和准備給嚇了一跳,而員工已經迅速在鐵板上倒油,用推車接連將用圓形容器裝著的餡料送進宴客廳。

大好燒──這個字眼,和送到眼前的鐵板以及材料。

看到這些,昴已經看穿這傳統料理的真面目。那就是──

「──禦、禦好燒!?」

在卡拉拉基被稱之為大好燒的「禦好燒」,堂堂正正地登場。

3

「昴,快看!我完美地翻面了!這是我充滿自信的作品!給你吃!」

「普普通通順利地做好了。昴,貝蒂難得烤的大好燒,也是可以給你吃喔。」

愛蜜莉雅滿面笑容,碧翠絲有點害羞,但都各自將鐵板上的成品推薦給昴。

「你們兩個,先自己吃吃看,再請人吃吧。」

接受昴的明智建議,兩人乖乖照做,然後被味道給逼退。附帶一提,昴煎的禦好燒成品極佳,但昴在愛蜜莉雅陣營里技術卻不是最高超的人。

「來,愛蜜莉雅大人和碧翠絲醬,這邊可以烤喔。啊啊!愛蜜莉雅大人,那還太生了,會吃壞肚子的!碧翠絲醬的醬料塗太多了!」

老媽子奧托的活躍,姑且保障了陣營的盤中飧狀態,可喜可賀。

斜瞄一眼己方陣營的狀態,昴接著看向其他陣營。

「菲魯特大人,下一個烤好啰。」

「哦~很棒很棒~。就照這樣子盡量烤吧。你那做料理和點心的手腕,我可是很感謝的喔。」

正面的菲魯特陣營,透過手法好得不尋常的萊因哈魯特不斷生出頂級大好燒,然後又消失到菲魯特的胃袋里。消失的大好燒已累計五片以上,究竟是收進菲魯特身體里的何處了呢?不禁讓人感受到生命的神秘。

「來、來、來~來、來、來──!完成了,這就是在地人的大好燒咧!」

想當然耳,對大好燒造詣頗深的安娜塔西亞的技巧也很了得。她靈活運用兩根鏟子,成功地將鐵板上的餡料煉成完美的炭塊。

只有干勁根本不能成事。面前就是最佳案例。

「不愧是安娜塔西亞大人。不過,在下比較喜歡燒烤時間短一點的。勞煩您的手其實並非在下本意……」

「沒關系沒關系,交給偶就對了。由里烏斯明明是男生,舌頭卻很纖細咧。」

與督促制作者先嘗過味道再反省的昴不同,由里烏斯不但吃完炭塊還優雅地提出改善方案。這麼推崇主子的態度,正是所謂的騎士道精神。讓人絕對不想模仿。

「啊,庫珥修大人~菲莉醬烤得很漂亮喔。看看看。」

「啊,真的耶。不過我也不會輸的。呵呵,請看好。」

是的,就像女生一樣七嘴八舌的是庫珥修和菲莉絲。嚴格來說有一個不是女生,但事到如今已經懶得糾正。

不管怎樣,兩人有做出實際成績。他們的大好燒做得極為出色──菲莉絲甚至還可以在圓形餡料上加上貓耳。

「嗯呼~。那,灌注了菲莉醬喜歡的心情的大好燒,就給您吃喲。庫珥修大人,請張開嘴巴。啊──」

「咦、咦?那個,這個……啊、啊──……」

是大小姐童心未泯的光環吧,這樣的互動看起來讓人覺得有股悖德感。再來就是身處在粉紅色空間隔壁,努力和自己的大好燒奮戰的威爾海姆──

「呣……」

想要翻面,卻因為餡料黏在鐵板上,反而把大好燒弄得支離破碎的「劍鬼」沉吟。不知道是不是烤的時間有點久了,意外地發揮了他不靈巧的一面。

「總覺得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不過,這樣的話……哎喲。」

「小哥的那個,看起來烤得很好吃耶~」

想要去幫威爾海姆的時候,菲魯特跑來妨礙。她雙眼發亮直盯著昴手邊做成帕克形狀的大好燒看。

「不行。你那邊不是有個宮廷廚師在量產高品質大好燒嗎。雖然我不知道宮廷廚師會不會做大好燒啦。」

「是沒錯啦,可是還是會想吃外觀不一樣的吧?明明是第一次用鐵板做料理,那家伙卻不管做什麼都可以完美做到耶。」

「那不然,菲魯特醬可以吃我烤的大好燒……」

「我是在講能吃的東西。制炭達人姊姊還是帶著小不點去那邊玩吧。」

被當成制炭達人的愛蜜莉雅垂頭喪氣,碧翠絲從旁安慰。昴看著她們沮喪的樣子,苦笑道:



「你不要欺負我的愛蜜莉雅醬和我的碧翠子啦。」

「姊姊姑且不論,連那個小不點都……哦,對呀,原來是這樣!」

聽了昴的話,菲魯特拍手,接著身子前傾。

「我說,之前就想問了。我聽說了小哥很多厲害的傳聞,老實講,那些有多少是騙人的?」

「當然從一開始就是騙人的啦。謊言的成份比較多吧。」

「畢竟,聽到耳里還是很難相信嘛。小哥一個人就把白鯨剖成兩半,用拳頭把魔女教的人揍扁,連大兔都烤來吃掉。」

「打敗他們的情報都對啦,但是打敗的方式未免差太多了!?」

假如這些全都是昴一個人完成的,那現在早就已經成了這國家的英雄,甚至要當國王都可以了。然後靠蠻力篡奪王位,娶愛蜜莉雅為王妃親熱放閃。

「──呵。」

不過撇開昴的用力吐嘈不算,現場有人聽了發出輕笑聲。而且來源有兩個──分別來自桌子兩頭的由里烏斯和威爾海姆。

「──?為何『最優秀』和老爺爺笑了?我講了好笑的話嗎?」

「要說好笑的話,是整體而言都過于好笑了。我對世界的貢獻度未免也太大了吧。還不快頒發諾貝爾和平獎給我。」

其實並不知道拿到了會有什麼好處,反正就是具有榮譽的獎賞代表。

在表彰儀式也有獲得勳章,但因為實在不懂勳章的價值,因此昴對于自己的功績被世人如何評論一事沒啥真實感。

聽了昴和菲魯特的對話,威爾海姆接著說。

「不,討伐白鯨之役,昴殿下的貢獻無法估量。若沒有昴殿下,我的悲願就無法達成。我敢賭上我的劍如此斷言。」

「魔女教的事也一樣。不是別人,是由他親自指揮。在他的指示下才會有那樣的戰果。我和其他人的幫助貢獻,還沒法到能夠高聲主張的地步。」

先是威爾海姆,接著是由里烏斯。兩人的犀利評價讓昴失聲。接著慢一步到來的,是猛烈的熱度。因為害臊,昴的耳朵和頭都燒起來了。

「別、別說了!別那樣莫名捧高我!大家應該都知道我得意忘形的話會做出多丟人現眼的事吧!」

「你之後的活躍展現的成果足以抵銷自身的丑態。用不著永遠拘泥那些事。之後的功績都異常珍貴,是值得誇耀之事。」

「您做到的,是除了您以外無人能辦到之事。因此,直到性命的盡頭以前,曾和您一同共赴戰場一事都會是我的驕傲。」

「──啊。」

這是捧殺。至今為止,菜月•昴不知道死了多少遍。

但是,這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麼恐怖的殺人法。現在的昴正被捧殺。

被羞恥心折磨到真的快死掉的昴為了尋求協助而看向愛蜜莉雅和碧翠絲。可是包夾昴的兩人帶著甜美的笑容,說:

「對啊。昴非~常努力喔。這樣的昴擔任我的騎士,我真的很驕傲、很開心。」

「還、還好啦,身為貝蒂的伙伴,這點程度的事自然不在話下。不如說是周圍的人都太慢發現昴的厲害了。」

全盤肯定和寵溺,讓昴害怕到頭暈目眩。

而且他們對昴的評價,在場無人否定。別說否定了,大家看向昴的視線全都很沉穩又溫柔──

「總覺得好像有什麼隱情呢,不過小哥的性情沒變。我放心了。」

「吵死了!你們!不要太誇獎我啦!會害我喜歡上大家的!!」

菲魯特做結,而瀕臨極限的昴大吼。

頓時,會客廳原本的沉穩氣氛破裂,在場的所有人都笑個不停。

「────」

被這樣大笑的同時,昴瞄了一眼威爾海姆。

雖然不是刻意的,但大廳的氣氛現在非常好。要想讓事態偏向良好方向,適合到這種程度的氣氛可不是容易營造得出來的。

「呣。」

察覺到昴的視線,威爾海姆抬眉。昴用眼神示意他手邊破碎的大好燒,接著用下巴示意他身邊的──萊因哈魯特。

領悟到意思的威爾海姆,安靜地倒吸一口氣。

他身旁的萊因哈魯特為了菲魯特再度開始量產大好燒。其靈巧程度與祖父相比猶如云泥之別,所以昴認為是開口的契機。

然後,威爾海姆的藍眼再度動搖,糾葛、迷惘、躊躇、猶豫不斷重複輪迴,就這樣和心中的複雜感情戰斗。

但是,是威爾海姆的話就能打倒它們,也一定可以跨越──

『──各位樸利斯提拉市民,早安。今天的早晨讓人心曠神怡。』

這時,好死不死聲音從旅館外──不,聽起來像是從空中傳來的。因為太過突然,愛蜜莉雅他們也以為自己是不是幻聽。

「哦哦?這是怎樣,有個聲音超級大的家伙耶。」

「菲魯特小姐,不是那樣滴。這是這個城市每天早上的慣例……透過位在都市市政廳的『流星』播放的廣播。」

「透過『流星』播放的廣播……」

安娜塔西亞回應菲魯特悠哉的低語,昴在口中反芻她的說明。

所謂的「流星」,就是運用了魔法技術的魔法道具的總稱。其中也有跟昴原本的世界的技術極為類似的道具,因此現在在廣播的「流星」可以推測為大聲公或擴音器之類的東西。

「每天早上都播放?為了什麼?」

「聽說是以備不時之需。這個都市因為構造,緊急時候的避難路線有限,為了避免有什麼萬一時不要發生混亂,所以就讓市民養成聽廣播的習慣。」

「呼嗯,原來如此喵。很合理呢。」

由里烏斯加以說明,庫珥修和菲莉絲感到佩服。昴也同樣感到欽佩。

「流星」被當成幫助所有人的技術,讓整個都市共享。這種想法十分新鮮。就昴所知,至今還不曾遇到以這麼正派的方式運用「流星」的例子。勉強要講的話頂多就是對話鏡吧,但因為原本的持有者是魔女教的人,所以印象不是很好。

只是為什麼要在這時候播放呢?昴不得不說時間點太糟糕了。

「順帶一提,這個廣播的提案者,同時也是『流星』的提供者,據說就是奇利塔卡先生。」

「咦?」

在昴思考的時候補充說明的,是毫無惡意的奧托。

昴思索數秒。跟奇利塔卡的回憶宛如跑馬燈在腦內竄過。

「不是吧。」「不會是他啦。」「呵呵,奧托的玩笑話真有趣。」

「菜月先生和碧翠絲醬也就算了,連愛蜜莉雅大人都這樣講!?」

昴和碧翠絲的結論以及愛蜜莉雅的微笑讓奧托瞪大眼珠。這段時間廣播還在繼續,聽過的聲音就這樣傳遍整個都市。

當然,早就聽聞很多次奇利塔卡有多優秀,不過直接面對面的印象還是比較深。看來評價跟當事人不能重疊在一起,這個廣播也是──

『然後,今天早上也請大家欣賞我滿心……不!為各位送上美好的祝福吧!「歌姬」莉莉安娜小姐出場────!』

「啊,這是本人沒錯。」

途中廣播里的嚴肅感被拋棄,和昴內心的印象重疊。

總而言之,曆史性的瞬間被他──不,是被他們干擾了。盡管他們沒錯,但昴還是在腦子里狠狠地揍了奇利塔卡的臉一頓。

然後透過「流星」,可以聽到奇利塔卡讓出位置的聲音,以及一聲輕咳。

『大家好,我是莉莉安娜喔~。有時會感覺每天早上被當成歌姬的重擔沉如高山,但還是想要拼命享受唱歌和演奏,所以在這短暫的時光,還請各位務必一起享受、支持我喔!』

莉莉安娜的聲音響徹都市,語氣激動到可以想像她的肢體動作。

頓時,會客廳內的各陣營全都充滿期待神色。特別是知道莉莉安娜的歌聲有多棒的愛蜜莉雅和碧翠絲,而且她們的表情很開朗。愁眉不展、擔憂到表情陰郁的就只有昴了吧。

很不可思議的,透過「流星」所聽到的奇利塔卡的聲音是有點模糊的,但莉莉安娜的聲音卻不會。是因為跟「流星」很合得來,還是因為發聲的方法不同呢?

抑或是歌唱女神寵愛莉莉安娜,所以為她的聲音授予加持。

就這樣,莉莉安娜拿起樂器的聲音,讓會客廳的期待越來越膨脹──

『那麼,我要唱啰。請各位聆聽。──「劍鬼戀歌•第二幕」。』

「蛤!」

她選的這什麼曲目!?自昴的喉頭發出的聲響跟曲子同時開始。

音樂乘著廣播,直接撼動人心的美妙旋律散播整個都市。被音樂和歌聲吞沒,昴仔細諦聽「劍鬼戀歌」。

真的是很會挑時間的歌姬──不過最惡劣的



,是她那貨真價實的優美歌聲。

4

「劍鬼戀歌」的余韻還殘留在都市里,旅館的會客廳卻呈現複雜氣氛。

莉莉安娜的歌本身很棒,要稱贊的話會稱贊不完。實際上要是沒事的話,昴他們應該會稱贊她的歌聲,拿來配飯繼續歡談。

但有個地方不妥──如果曲目不是「劍鬼戀歌」就好了。

一心向往劍,追求「劍聖」的「劍鬼」故事。不是在講其他人,就是在講現場的威爾海姆年輕時的武勇傳,以及他與深愛的妻子邂逅的故事。

也就是說,想到昨晚與他的對話,就覺得這個選曲不湊巧到極致。尤其對始終懷念亡妻,思念之情從未淡薄的威爾海姆來說更是如此。

想當然耳,會客廳里的人全都知道威爾海姆和「劍鬼戀歌」的關系。連愛蜜莉雅都臉頰僵硬,菲魯特也表情嚴肅。

因此昴不安地看向想必很心痛的威爾海姆──

「────」

平靜不起波瀾,宛如靜謐湖面的藍色瞳孔,讓昴屏息。

只有一次,威爾海姆有朝昴的黑瞳回應。接著他就慢慢地把臉轉向坐在自己身邊的紅發青年,也就是自己的孫子。

「──萊因哈魯特。」

彷佛要斬斷昴和周遭的人的不安,威爾海姆念出這名字。

聽到這聲呼喚,萊因哈魯特張大眼睛回看威爾海姆。威爾海姆也正面接受他的視線。

沉默在兩人之間──不,是籠罩了整個會客廳。

祖孫即將對話,這份預感在全員的臉上繪出緊張的色彩。室內就只剩下還在鐵板上烤的大好燒滋滋作響的聲音。

然後,在分不清沉默究竟持續了數秒,還是幾十秒的時候──

「那個。」

「是,什麼事?」

「……我一直,烤不好。有訣竅的話,可以教我嗎?」

結結巴巴又唐突的話,從威爾海姆口中道出。

要說出這段話,威爾海姆需要花多大的心力呢?知道這點的昴,和似乎也有著相同心情的庫珥修一行都目瞪口呆。

憔悴的祖父說的話,讓萊因哈魯特的側臉和瞳孔湧現複雜的感情。

糾葛,或是更強烈的某種心情。萊因哈魯特閉上眼睛,用吐氣來掩飾。接著,慢慢張開嘴巴──

「──好的。我明白了,爺爺。」

眯起眼睛,嘴唇彎出一道緩弧的表情,不叫做笑容的話,要叫什麼呢?

那不是萊因哈魯特平常為了讓別人放心而有的英雄式笑容。那不是「劍聖」,而是名為萊因哈魯特的這名青年所露出的笑臉。

威爾海姆愕然,接著慢慢低下頭。

沒法立刻接受。可是就算真實感慢了一步,但一定也會傳達到的。

既然傳達到了,那剩下的只要慢慢認同和彌補就好了。

祖孫兩人之間所產生的又長又深的鴻溝,就以同樣多的時間來填補。

昴描繪著這樣的未來,感慨萬千地握緊拳頭。

所以──

「──這可不成咧,老爸。事到如今你未免也太自私了吧。」

拉門突然打開,出現一名紅發男子。

面部紅通通的男子話中所帶的惡意,讓人忘記了時間,只能傻在原地。

5

──最棒的一瞬間,被人用最惡劣的方法給破壞。

紅發男子的行徑,要說的話就是這種邪惡──不,是丑惡。

面帶紅潮的男子身上飄散著酒臭味,他用手撫摸任胡須恣意生長的臉頰,露出猥瑣的笑容。他的年齡大概在四十上下吧。

簡單的舉動和凌亂的穿著,之所以會給人過度的厭惡感,是因為男子的外貌本身很俊秀。使人有美麗的東西被糟蹋弄髒的感覺。

修長男子的樣貌,就是促使人產生這種最根本厭惡感的源頭。

「……你是誰啊?」

「啊~啊?」

會客廳所有人都靜默不語的時候,第一個出聲的人是昴。他把手伸到腰後,抓住自己的武器威嚇道。因為血氣上湧,所以他現在十分氣憤。

剛剛那兩個笨拙的人本來可以和解的,卻被攪局,因此昴憤怒不已。

朋友和尊敬的人關系正要修複,這個人卻──

「回答啊!你是哪根蔥?」

「……眼神滿滿的都是敵意呢,小鬼。才剛成為菜鳥騎士,是不知道自己找誰吵架嗎?」

「少笑死人了。找人吵架的是你,我只是接受而已。」

忍耐瀕臨極限,昴當場站了起來。

身旁的碧翠絲靜靜地握住昴的手。身為可靠伙伴的她,對昴現在心中熊熊燃燒的怒火

表達贊同。

俯視這樣的昴,男子面露不快用力抓頭。

「麻煩的小鬼。喂,『劍聖』也好尤克曆烏斯也行。不然阿蓋爾也好。──把那個無禮的小鬼給我干掉。」

原本抓頭的手現在指向昴,男子語氣隨便地命令萊因哈魯特他們。那狂妄自大的發言只讓昴覺得他在侮辱其他三人。

這次昴認真起來,為了揍飛對方的臉而猛力揮動手臂時──

「雖然您這麼說,」

但是在有所行動之前,卻被由里烏斯按住肩膀導致動作被強行中斷。

不知何時站起來的由里烏斯,站在昴的右邊抓住他肩膀。接著朝轉頭看自己的昴用下巴示意,並毅然瞪向男子。

「目前我和菲莉絲以及萊因哈魯特三人因為特殊任務,所以脫離原本的職務。因此就算是副團長您,也沒有命令我們的權利。」

「對啊。菲莉醬現在在名義和實際上都是庫珥修大人的仆人了。所以說,不會聽您的命令的~」

菲莉絲搭由里烏斯說的話的便車,把庫珥修抱在懷里輕率地回答。被抱住的庫珥修愣了一下,但旋即以認真的表情凝視男子。

仔細看,會客廳其他人的表情都差不多,全都對男子有敵意。

這是當然。因為大家都看著祖孫和解的場面被這男的給親口破壞。

「哦~哦~好可怕、好可怕。這當然是玩笑話啦,不要一頭熱嘛。就算我只是掛名的副團長,好歹還是懂團規的。」

「掛名的副團長……?」

渾身酒氣的男子冷笑,但他說的話讓昴皺眉。聽到反問,男子再度用嘲弄的眼神看向昴。

「對啊,掛名好看的。掛名露格尼卡王國近衛騎士團副團長又惹人厭,被稱為『吃閑飯』的海因格就是我。」

「又是吃閑飯又惹人厭的,你要不要砍掉重練啊。」

「嘎哈哈,這家伙講話很刺耳耶。好痛好痛,痛到我都受不了了……給我住嘴,臭小鬼。」

「──呃。」

對方眯起的眼睛里掠過昏暗的情緒,讓昴的背脊打冷顫。

那和與強者對峙,以及對白鯨與「魔女」這種壓倒性存在的畏懼有差別。對昴來說是更貼近身邊的厭惡感。

「冷靜點,昴。不可以被副團長的氣勢帶著走。」

身旁的由里烏斯朝倒抽一口氣的昴呼喚。這話讓男子──海因格用淒慘的笑容轉向由里烏斯。


「哈!不愧是最優秀騎士,還挑最有禮貌的話來說。如果還具備身為騎士的實力的話,難怪是集尊敬于一身的正統派騎士了。」

「很榮幸被您褒獎,海因格副團長。……請問,您此次蒞臨有什麼事?我記得副團長的職務是保護王都王城。」

「真是高級的惹人厭法呢。不過就少我一人,城里的警備會出什麼問題?只要交給馬可仕團長大人就不會出錯……反正該保護的王室成員一個也不剩了吧?」

「海因格!」

身為騎士團副團長卻說出這種大不敬的話,讓威爾海姆怒吼。「劍鬼」氣得表情凶猛,嘴唇還不住顫抖。

「海因格……」

「叫一遍我就知道了。我還沒到耳背的年紀。唉呀,就請當是喝醉酒的人的戲言吧。比起這個……」

威爾海姆不悅至極的嗓音,讓海因格敗興聳肩。接著他用跟威爾海姆同樣湛藍的雙眼環顧室內。

「真薄情耶。我也很想在慶祝打倒『白鯨』的宴席上講幾句話,卻沒人邀請我。花了十四年才完成的豐功偉業。就算是我也有資格混進慶功宴里,共享這份喜悅才對。沒錯吧,老爸?」

「海因格,我……」

「萊因哈魯特!你也這麼想吧?」

「────」

海因格用塗滿惡意的表情去挖掘威爾海姆的心。

被利刃揮砍的痛楚浮現在老人的表情上,但海因格完全不在意。他打斷想要抗辯的聲音,將惡意的矛頭投向下一個被害者萊



因哈魯特。

在這之前始終沉默的萊因哈魯特,視線和海因格交錯。

「你也多虧了老爸而卸下肩頭重擔了吧?為妻子、為我的母親、為你的奶奶報仇的偉大爺爺,跟他講一聲辛苦了也不為過吧?畢竟……」

說到這海因格停頓了會兒,在言語之刃上塗滿劇毒後再說出口。

「──被你害死的前任劍聖,她的仇敵被收拾掉了喲?」

──在昴所知的一切里,最該被稱之為「丑惡」的東西,就是男人的表情。

海因格的言語、表情、態度、聲音、動作、視線,由他這個人所衍生出的一切概念,全都僅由惡意塗抹、定形。

純粹的惡意,將所有存在的意義化為丑惡的男子,就站在門口。

「住口,海因格!你……你這家伙到底要墮落到……!」

「事到如今就別講些好聽話了啦,老爸。就只有你沒資格責備我。第一個罵萊因哈魯特是殺死前任劍聖的凶手的人不是別人,就是你喔。」

「──!」

海因格的話充滿將這世界的憎恨與詛咒燉煮出來的毒辣,而且內容也完全是不堪入耳的髒話。

他的話全都是謊言、錯誤、虛假。當然都是騙人的。

這一切都不可能。萊因哈魯特和威爾海姆兩人是那麼的──

「──」

然而,萊因哈魯特和威爾海姆都緊閉著嘴,不否認。

為什麼?只要講他錯了就行啦。只要開口說他是在胡言亂語,昴就可以毫不猶豫地相信。

自己的戰友與尊敬的恩師,和酒氣沖天的惡漢,根本用不著煩惱要去相信哪一邊。

所以希望他們兩個說出讓昴相信的話。

「被我說中就講不出話來了吧。都十五年了還是這樣。蠢兒子也好,老爸也罷,全都沒變呢。既然都沒變,哪有可能重修舊好啦。那麼好的事,特蕾希雅•范•阿斯特雷亞會允許嗎?」

在一片靜默的會客廳里,只有海因格的褻瀆還在繼續。

他說出的名字是威爾海姆的妻子,萊因哈魯特的祖母──

「──死去的母親在詛咒我們。我們三代全都沒法被原諒啦。」

稱前任「劍聖」特蕾希雅為母親的男子。

他是萊因哈魯特的父親,威爾海姆的兒子。

「海因格•范•阿斯特雷亞……」

一說出口,昴就覺得這名字聽起來很順。

昴正確掌握住了這男人的底細。眼前的男子無疑就是出自于阿斯特雷亞家的男子。──即便他在人性方面和昴所認識的阿斯特雷亞家的人天差地遠。

「不要加范,小鬼。我沒得到那個劍名。我叫海因格•阿斯特雷亞。」

聽到昴不痛快的低語,海因格咂嘴。

在剎那間掠過他臉上的,或許是他在這里頭一次展露的痛楚。痛罵家人時眼里本來只有昏沉的愉悅,現在卻第一次有痛楚。

但那種事並不構成安慰。昴立刻將之割舍,然而──

「所以,請問你來這里做什麼?」

「愛蜜莉雅?」

海因格令人看不下去的言行舉止,讓宴會廳的全員受到沖擊。

但在這些人里頭第一個站起來這樣質問他的不是別人,正是愛蜜莉雅。

站在昴前面,波浪銀發甩在背後的少女聲音里頭帶著些微怒意。昴用肌膚就能清晰感受到那是真正的憤怒。

她會認真生氣,每次都是發生在有人被不講理傷害時。

萊因哈魯特和威爾海姆被傷害,使得她憤怒不已。

「……唉呀呀呀,您是愛蜜莉雅大人。我老早就聽說傳聞了。說是被扔出來打沒勝算的仗,真是可憐的半魔公主喔。」

「你是怎麼看待我的以後再談,我現在不是在和你談那些。我想問的就只有一件事:你來這里做什麼?」

用挑釁的話來愚弄愛蜜莉雅卻不奏效,海因格感到掃興。

而且她堂堂正正的態度讓室內其他陣營的人大吃一驚。細想愛蜜莉雅從昨天到今天早上的樣子,會被這變化給嚇到也是正常的。

她就是為此而刻意佯裝天然呆的。騙人的。那是她的本性。

「我們會聚集在這里,是受到安娜塔西亞小姐的邀請。可是會全員到齊只是偶然,但我不認為這個時候的你是偶然造訪的。就算你是近衛騎士團的偉大人物也一樣。到底是為了什麼事,快說。」

「呿!跟我聽說的不一樣呢……」

「好好回答我。」

咂嘴用力抓頭的海因格很明顯地被愛蜜莉雅的氣魄給壓過。

愛蜜莉雅雖然生氣,卻沒有做出威脅人的舉動。她散發出的壓力與魔力無關,是她本身的才華導致。

「自信滿滿地闖進來,就不要被女人瞪到不敢講話呀。大叔,這樣很遜耶你。」

「就是咩。本來期待可以聽到什麼有趣的事,這樣子還不如去觀察歌姬小姐還比較新奇有趣捏。」

「唉呀,是這樣嗎?既然如此,請不識趣的你回去吧,我說什麼都想和傳聞中的歌姬女士共處片刻呢。」

「──哼。」

先是愛蜜莉雅,接著菲魯特、安娜塔西亞和庫珥修都一起幫腔。

就像面對海因格的愛蜜莉雅,她們三人也以同等的霸氣刺向惹人厭的闖入者。沐浴在四人的威壓下,海因格臉頰抽搐。

可以說是演員資曆不同吧。

拿頭銜以及身為關系人士的立場來比較時,差距就十分醒目。

「您滿意了嗎,副團長。如果沒有其他事,在此告辭對雙方都好。」

看過海因格的臉色和女性陣容的態度,由里烏斯這麼提議。

這是給海因格台階下。昴原本考慮想盡可能地當場挫挫海因格的銳氣,但也想避免讓對話繼續拖延下去。

也不想再讓海因格與萊因哈魯特以及威爾海姆同室太久。

「嗚、唔……」

「副團長,請做出決定。可以的話,不要再開口,對雙方……」

「──沒有那種必要,凡夫。」

──嗓音異常嬌媚,而且還充滿睥睨一切的高傲。

美麗的嗓音能令聽者的心臣服,是因為聲音的主人對自身抱持著絕對的優越感。驚人的美聲能凌駕他人的價值觀,強行建立全新規則。

這聲音讓會客廳所有人都看向海因格的背後,也就是關上的拉門。

現在沒人在注意海因格,都像太陽那樣一股腦地將熱切的目光投射在拉門後頭。然後──

「烏合之眾似乎都聚集于此呢。真是辛苦了。虧你們這麼隆重地准備好值得讓妾身親自前來的會場。只有這點可以稱贊你們。」

大膽地敞開前襟,穿著像鮮血一樣紅的禮服,將豐滿過頭的胸部抱在懷里撐起的人物,毫不吝惜地展示雪白肌膚妖豔微笑。

純紅瞳孔像是吞噬一切的火焰般傲視眾人,蠱惑的氣氛是魅惑全世界的雄性並將之化為俘虜的魔性展現。

美麗過了頭就成了暴力。她的存在,正具體呈現了這點。

──少女名為普莉希拉•跋利耶爾。

是原本沒被邀請至這宴席,第五名也是最後來此的王選候補者。

6

「不過,竟然在如此偏僻的地方舉辦聚會。出遠門實在是很不方便。算了,幸好街上的景觀和形狀特異的旅館符合妾身的喜好。」

用紅色扇子遮住自己的嘴巴,環視會客廳的普莉希拉從喉嚨發出笑聲。

她這番話和突如其來的現身之舉,都讓眾人驚訝到沒法反應。看到這一幕,普莉希拉不高興地皺起娥眉。

「怎麼著,反應這麼差。妾身可是特地親自前來喲?你們理應跪地磕頭感激涕零歡迎妾身來訪,才是正確的作法。」

「……簡直像哪里來的總統。那種光景要是實現了,根本就只是獨裁國家吧。」

「哦嗯~?」

普莉希拉的任性言論讓昴忍不住插嘴。結果聽到他說話的普莉希拉側首,紅色瞳孔捕捉住昴。

「……你誰啊?這里是不知天高地厚膽敢與妾身爭奪王位的愚蠢之徒聚集的房間吧。在這樣的地方,怎麼會有你這種凡夫俗子攪和在其中?」

「你講真的啊?」

被她反倒認真地輕視過後,昴無力垂下肩膀。

既然沒有開玩笑的舉動,也就沒有諷刺和嘲弄的意思。也就是說是渾然天成。普莉希拉是真的忘記了昴這個人。

跟她的邂逅應該令人印象深刻,但她卻如此爽快地忘記了。

「公主啊,再怎麼樣講都



太過份了吧?我是不知道這里值不值得公主跑一趟啦,但對我來說只有那邊的兄弟是談得來的對象耶?」

呼喚普莉希拉的聲音輕而易舉地劃破會客廳里惡劣至極的沉澱氣氛。

聲音有點含糊,還伴隨著鏗鏗的些微金屬聲。沉重腳步聲穿過走廊後,站到普莉希拉身邊的是只有一只手的男子。

頭部被漆黑鐵頭盔覆蓋,身穿像是山賊才會穿的粗獷奇裝異服。是普莉希拉的隨從,也跟昴一樣──是被召喚來異世界的男子阿爾。

理所當然和主子同行的阿爾朝普莉希拉聳肩道:

「哎喲,還記得的吧?在城堡里公主你們在表明信念時,在大家面前丟人現眼的家伙就是他呀?他就是我的拜把兄弟啦。公主當時不也捧腹大笑嗎。」

「沒印象。是說,妾身做過捧腹大笑那種沒品的舉動嗎?別把妾身這等高貴之人跟那邊的村姑相提並論。敢有下次就要你的腦袋,阿爾。」

「就是這樣,兄弟。抱歉啦~能力不足。再加油吧,從一開始提升好感度喲。」

「都過一年了你的發言力道好歹增加一些啊!」

「抱歉抱歉啦。」早早放棄改革主子的意識,直接向昴道歉的阿爾態度依舊輕率,感覺不到這一年來有什麼變化。昴為這對絲毫沒變的主從歎息。

「改變這玩意是兄弟你那種年輕人的特權。像我這種大叔沒辦法的啦。」

「未來不要變成這種大人的心態,用獨占鼇頭的氣勢沖進我心中的排行榜啦。──當然也有例外。」

面對阿爾的長舌,昴回答到最後意有所指地盯著海因格看。從普莉希拉登場之後就完全遠離大家注意力的男子,朝著普莉希拉諂媚地笑。

「您來得真慢,普莉希拉大小姐。您一直沒來,快嚇破我的膽子了……」

「少喋喋不休,凡夫。凡夫俗子的義務,就是一旦被妾身命令跳舞,只要妾身沒命你停止,否則到死都要繼續跳。搞錯這點還妄想糾正妾身的話,那就讓你死得輕松。」

「呃……」

原本以為形勢逆轉而眉開眼笑的海因格,被普莉希拉的唇槍舌劍給修理到安靜下來。不過昴對這兩人的對話有疑問,于是吊起眼。

「普莉希拉,帶這家伙來的人是你嗎?」

「……庸奴,誰准許你直呼妾身的名字的?就算妾身寬宏大量宛如慈母,但對于孩童以外的心胸可是有限度的。」

「公主。」

普莉希拉用殘酷的目光望向昴時,阿爾簡短呼喚。他的聲音里頭含著些微懇求,于是普莉希拉閉上一只眼睛吐氣道。

「怎麼一回事,妾身的隨從似乎莫名中意你。你脖子上的皮還連著是阿爾……不,尊崇妾身吧。那樣的話就一筆勾消。」

「……感激你的寬宏大量。那麼,問題的答案是?」

「帶這個凡夫來的是不是妾身,對吧?若是這問題,那你的想法是對的。正是如此。是妾身叫他來,並帶到這里的。」

「──!為什麼!」

「要說的話,就是覺得這樣比較有趣。」

不請自來的客人,而且還讓祖孫和解的機會煙消云散──只為了她那可怕又殘酷的理由,昴不禁愕然。

見昴閉嘴瞠目不語,普莉希拉追加說明。

「沒錯。扭曲的家庭樣貌,試圖粉飾太平的不風雅,怎能讓這種丑惡的節目翩然上演?因此,就替換成妾身喜歡的劇本。很值得一看吧?」

「普莉希拉!」

凌駕毒辣的邪道說詞讓昴慷慨激昂。

竟然說值得一看,這個女人!萊因哈魯特和威爾海姆還差一步就能回到正常的家人關系,卻重創他們的心靈還說值得一看!

「住手吧,兄弟。我們在這邊對干沒有益處。公主的壞心腸一直以來都沒變。走黴運……你就想成是星象差,放過這次吧。」

「既然知道,你就該控制好她。什麼星象,開什麼玩笑!」

昴氣到血氣上沖,阿爾用右手制止他。在這狀態下,單手的他卻沒有拔劍。──正表明了他不想與昴起沖突。

用力咬緊牙根。回過神來,室內氣到忘我的人就只有昴。王選候補者們不用說,連由里烏斯和菲莉絲都沒有要把事情鬧大的樣子。

那當然。這里可聚集了許多承擔王國未來、以王座為目標的繁星──誰都不希望放任感情互相傷害彼此。

「不過這樣的話,不就等于在說心靈可以任人傷害了嗎……!」

「昴……」

愛蜜莉雅眼神動搖地呼喚將難忍的怒意道出口的昴。而一察覺到袖子被拉扯的感覺,這才發現碧翠絲也握住了昴的手。

接受到兩人的關心,昴苦著臉長長吐出一口氣。

「雜種狗的吠叫似乎結束了。妾身今天也只是順道來露個臉。既然都看過你們的哭喪臉了,那麼久留無用。」

「那可真是太棒咧。……倫家可沒把今天的事告訴你,你是從哪聽到的?」

盡情將事態翻攪得亂七八糟後,高喊心滿意足的普莉希拉被安娜塔西亞叫住。安娜塔西亞的淺藍色雙眼帶著警戒,嘴角漾著微笑,說:

「雖然應該是從嘴巴不牢靠的孩子那里聽到的唄。」

「少說好聽話了,母狐狸。一旦進了別人的耳里,就無法避免像淚滴那樣溢出來。數量越多洞也越多。注意他人動向的可不是只有你們。」

「嘿~好意外捏。倫家還以為普莉希拉小姐不做那種事滴。」

佩服里帶著挖苦。普莉希拉面露嘲笑搖搖扇子。

「若是沒有可看之處的愚蠢之徒,那就跟那邊的凡夫俗子一樣。但既然是跟妾身競逐王位的你們,可別像那種俗不可耐的人種,讓妾身失望喲?」

「……你真的是讓人無法捉摸的人捏。」

對于普莉希拉的發言,安娜塔希亞傻眼歎氣。

昴也跟安娜塔西亞持相同意見。原本以為普莉希拉是個眼中沒有其他候補者、我行我素之人。

但是從她今天的言行舉止來判斷,普莉希拉不但有進行諜報行為,還擬定對策,毫不輕敵地付諸執行。──最後招致最差勁的事態。

「那個大叔,是萊因哈魯特的老爸吧?」

無視之前的對話走向,低俗的口氣切入其他話題。

講這句話的,是將叉子插在自己盤中的大好燒上的菲魯特。她豪邁地鼓著臉頰,髒著被醬汁沾汙的嘴角,瞪向普莉希拉。

「之前在城堡那里嘻皮笑臉裝熟,聽了剛剛的話以後大致懂了。我是不知道這家伙的家庭關系怎樣啦……但大叔跟你的關系另當別論。」

「……哦。不過就是貧民窟的小姑娘,敢對妾身有意見?」

「這又不能當成別人家的事。畢竟,阿斯特雷亞家的家督不是萊因哈魯特。我們的生命線,就握在那大叔手里。」

菲魯特說出口的話,讓她身旁的萊因哈魯特面容僵硬。看到他的反應,昴等人也感受到了事關重大。

對于既是孤兒又沒有後盾的菲魯特來說,就只有萊因哈魯特的老家阿斯特雷亞家這個根基。這一年來她以阿斯特雷亞的領地為中心活動,一點一點地提升候補者的名望。但是要是這個立足點瓦解的話,事情會怎樣呢?

要是阿斯特雷亞家的實權掌控在海因格手上的話。

「嘿!終于想到這點啦。也太慢了,一群低能兒。」

聽到這邊覺得自己總算揚眉吐氣的海因格扭曲臉頰。

「就是這樣。阿斯特雷亞家的家督是我。我完全沒有要讓給萊因哈魯特的意思,一點點都沒有。『劍聖』大人忙國家大事都忙不過來了!怎麼還能增加這麼煩擾的工作給他呢,我于心不忍啊!」

「掛名好看的領主講得很偉大的樣子。你這家伙,知不知道自己的領地變成什麼樣子?隨便讓周圍的家伙亂搞到慘不忍睹啊。」

「好可怕、好可怕喔。」聲音變低的菲魯特極力控制自己,但海因格卻繼續嘲弄她。他那挑釁的行為,讓厭惡與鄙視席卷室內。

對這般惡劣到極點的言行舉止忍耐不下去的萊因哈魯特終于抬起頭。他努力保持面無表情,不是看著父親,而是看向身旁的菲魯特。

「菲魯特大人,我……」

「萊因哈魯特。」

想要說些什麼的萊因哈魯特停下嘴,原因出在菲魯特把叉子指到他鼻尖。話語被君主的行動封住,萊因哈魯特的眼神動搖。然後菲魯特看都不看他一眼──

「──閉上嘴巴,坦蕩蕩地面對。」

菲魯特淡淡地說,但萊因哈魯特瞪大雙眼。不過接下來在他身上產生的變化,讓除了菲魯特以外的人全都震驚不已。

「──遵命。」

嚴肅點頭後,萊因哈



魯特的湛藍雙眸恢複光彩。被親生父親責備、想與祖父和解卻又被干擾的痛苦,僅僅一瞬間就洗刷殆盡。

「……不管哪一個都這樣,開什麼玩笑。」

目睹這一幕的海因格再度因為期望落空而咂嘴。不過他搖搖頭,馬上又恢複卑鄙的笑容。

「既然都說了,你的危機感是正確的,萊因哈魯特的主子。阿斯特雷亞家是我的。而我不支持你。」

貶低他人,用無心的言論去中傷人。海因格揮舞言語之刃只為達成這些目的。

「我支持的,不用說明是誰吧。你們這一年來很努力喲。成果非常漂亮。就讓我把這漂亮的成果當成伴手禮送給普莉希拉大小姐……」

「這個俗不可耐的人。」

「啊~?怎麼了,普莉希拉大小姐。我現在正在說重要的話。」

「吵死了。」

下一秒,每個人都為暴行而倒抽一口氣。

扔下幾個字的普莉希拉拿扇子朝圓睜眼睛的海因格的頭猛然一揮。摺疊起來的扇子劃破風,海因格的修長身子以驚人的勢頭用力反轉,重重撞擊地面。沖擊力道讓海因格翻白眼,一擊就收割了他的意識。

但是,普莉希拉的懲罰還沒結束。她用腳踢起倒地的海因格,在身體浮空的時候舉起手。眼看她的手就要直接往下劈──

「公主,發脾氣到此為止。會死人的。」

阿爾抓住她的手腕制止她痛下殺手。普莉希拉的紅眼珠瞪著他,但是阿爾的行動是對的。要是不阻止,海因格真的會死。

為什麼呢?因為普莉希拉的手上不知何時已握住一把美麗的純紅之劍。

閃耀著紅色光芒的刀身刻劃著波浪紋路,一眼就能看出那是非比尋常的玩意。那東西在眨眼間出現在普莉希拉手中,又在眨眼間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看到劍消失了,阿爾這才慢慢放開普莉希拉的手。

「真是的,饒了我吧。連陽劍都亮出來,這對心髒不好……噗喔嗚!」

「竟敢無禮,阿爾。誰准你觸碰妾身的玉肌了。要因為缺女人而情欲高漲隨你的便,但妄想玷汙妾身這件事就留在夢想里頭吧。」

用被放松開的手直接揍阿爾的肚子,害隨從痛苦掙紮的普莉希拉鼻子噴氣,以冰冷的目光俯瞰淒慘倒地的海因格。

掠過紅色瞳孔的感情之殘酷,十分可怕。

「對于犯下不識風趣至極之罪的鼠輩,用不著慈悲……但阿爾的話也算有道理。」

「既然這麼想,就對我更溫柔一點啊~」

「住口。妾身又不是厲鬼。之後就讓你舔腳當作贊美吧。」

「不要講得好像那樣做我就會開心!?會被人誤會的!」


跪在地上的阿爾的訴求完全不被普莉希拉理會。取而代之,她拍手道:

「舒爾特,把那邊的凡夫帶出去。要扔掉還太早。照顧一下。」

「遵命,普莉希拉大人!」

在擊掌聲中現身的,是等在走廊的粉紅色頭發少年管家。以前曾在普莉希拉的宅邸看過他,是個頭發卷卷、外觀討喜的稚氣少年。

尚未成熟的身軀套著管家服的少年舒爾特小跑步地跑到海因格旁邊。

「對您失禮了,海因格大人。」

真摯地說完,他就抓住海因格的雙腳將他拖了出去。搬運過程一直撞到東西,但舒爾特卻沒有抱怨,乖乖執行工作。

看著少年工作的樣貌,阿爾用手指玩弄自己的頭盔接縫。

「舒爾特醬不論何時都很堅強呢。公主待會也該好好稱贊他。」

「用盡全副身心侍奉妾身是天經地義之事。那是舒爾特的討喜之處吧。要好好贊美他。待會也讓舒爾特舔腳吧。」

「那畫面太過悖德,太糟糕啦。給點不一樣的獎賞吧。」

「呼嗯。既然如此,就賜予他被妾身抱著睡覺的榮譽。」

「……唉,這個好耶。連我都想跟他換了。」

主從互動完,普莉希拉再度望向會客廳。當中她看著表情凶狠的菲魯特。

仔細想想,在王城里她們兩人也曾互瞪過。合不來這點是早就有定論。

「所以,剛剛大叔的話是講真的?把我們趕出去後穩坐領主位置?」

「假如說是的話,你又能怎樣?哭著入睡,然後老實退出?」

「哈!不要笑死人了。我絕對不會因為被誰講什麼難聽話就哭著入睡。既然不是家督就得放棄領地的話,那事情就簡單啦。」

說完,菲魯特猙獰一笑,指向萊因哈魯特。

「就讓那大叔把家督位置讓給這家伙。雖然這家伙也很白癡,但至少干得比那個大叔好吧。我會讓那個大叔快快隱居的。」

「────」

姑且不論有無可能實現,卻是非常讓人痛快的宣告。

菲魯特的宣言讓普莉希拉眯起眼睛。接著,她再度用扇子遮住嘴巴。

「用不著真的相信那凡夫的話。就算徒具形式的領主回去,獲得領民信賴的仍是你們。民眾雖愚昧無知,但不會忘記因愚蠢而受的罪。只能當個鄙俗棋子的東西,用完就可以丟了。」

「……既然如此,為何還把那個大叔帶來?」

「妾身應該說過,那不過就是為了玩興才帶出來的。而且,有其價值。」

對自己的價值觀擁有絕對信賴的普莉希拉說完,環顧室內。

她的信念和態度堅固不可動搖。除了放棄抵抗臣服她之外,就只能用堅強的意志力與她對立。

「────」

而在場與她對立的四名候補人,全都毫不猶豫地表明後者的意志。

承受她們的視線,普莉希拉打從心底滿意點頭。

「那樣就好。反正遲早是妾身勝利。既然如此,路上就追求波折和游興。讓妾身沸騰吧,妾身的敵對者們。──那就是你們這些配角的額外任務。」

在王選開始後一年,普莉希拉堂堂正正地朝四名候補者宣告。

這是看過這一年成果的她做出的裁定。高呼這世界的一切都是為自己而運轉的普莉希拉•跋利耶爾的純紅瞳孔所看出的結論。

接收她的宣告,王選候補者們的雙眼紛紛浮現強烈的決意──

「再驕傲啊,我會讓你痛哭後悔的。」

菲魯特厲聲說的話,成了在場所有人的意志。

7

──雖然事情告一段落,但會客廳的氣氛是不可能完全恢複的。

對菲魯特嚴厲的話語心滿意足的普莉希拉,帶著阿爾和隨從離開了旅館。以她來說是完成了目的,所以滿心愉悅吧。

考量到大家所受的損害,真的是自私至極的行徑。

結果每個陣營都退出餐會,和樂歡談的氣氛不再,就這樣解散。──萊因哈魯特和威爾海姆沒能和解。

「嘉飛爾不在,真的是萬幸。」

餐會結束,一個人前往謬茲商會的奧托留下這句話。

確實如他所言,要是嘉飛爾和其他血氣方剛的人有留下來參加餐會,慘劇的發生肯定不可避免。海因格也是因為這樣才撿回一命。

當然,演變成那樣的話,做出那種事的陣營的評價將會一落千丈。

「根本就是看准時機來踢館……會這樣想,是我想太多嗎。」

普莉希拉那彷佛看透一切的燃燒眼神,掀起這種恐怖的想像。如果加以否定並堅稱是巧合,那又感覺似乎是肯定了她的好運。

「腦袋冷靜點,混帳東西。……別忘了最後被怒火沖昏頭的就只有我。」

回顧在會客廳發生的事,昴對自己的自制力之差感到難為情。

連菲魯特都能理性,結果最情緒化的是昴。害得愛蜜莉雅和碧翠絲還要費極大的心神顧自己。

為了穩定自己沉著不下來的心情,在依約跟愛蜜莉雅她們前去散步之前,昴先在屋子里頭走動,試圖平靜心情。

也許是心理作用吧,腳底的木頭地板發出的吱嘎聲感覺反應出了自己內心的不協調,聽起來極為刺耳。昴為了自我省察而用力踩地板。

「別那麼用力踏地板。會讓驛站的人傷腦筋的。」

就在昴瞪著地板的時候,旁邊有人對他出聲。仔細看,昴不知何時走到了面向庭園的走廊,而站在庭子里的由里烏斯正看著他。

手貼著有點翹起的紫色頭發,享受涼風的樣子莫名地像幅畫。

「沒跟愛蜜莉雅大人或碧翠絲大人一塊嗎?」

「看就知道了吧。她們都不是小孩子了,也到了想要私人時間的年紀,我好歹還有尊重這點的細膩心思。反正之後約好要約會了。」

「有好幾個沒聽過的單字呢,不過大致可以掌握狀



況。你似乎也學會了體貼他人的心情。」

「唔,你……!」

雖然先有點找碴意味的人是昴,但被由里烏斯的話給駁倒使得他語氣變差。不過這份焦躁在看過由里烏斯的表情後立刻消散。

由里烏斯似乎也在忍著後悔,睫毛不住顫抖。

「抱歉。假如你是個無法體諒他人的人,方才那個場合就不會對副團長大小聲了吧。……不如說,我應該感謝你。」

「我不過就是擅自動氣罷了。可是大家都很冷靜,我才丟人。」

「沒那回事,正因為看到你魯莽的樣子,周圍的人反而才能冷靜。包含我在內也是如此。你的輕率之舉也是有派上用場。」

「你真的是在誇我嗎?」

被講成這樣的昴皺起臉。

「我知道啦。要更沉著一點,常保冷靜。那樣才像騎士吧。思慮不周這點我有自覺。小學的聯絡簿上也每次都被這樣寫。」

「……確實,若追求騎士樣貌的話,你的行徑不能被誇獎。但是。」

在反省的昴面前說到一半,由里烏斯打住。

看到他接下來的動作,昴驚訝到瞪大眼睛。

「你在干嘛啦?」

「如你所見。」

「既然如我所見,看起來像是你在對我低頭。」

由里烏斯在昴面前折腰鞠躬。

不是騎士的禮法,也不是貴族的禮儀。而是個人的舉止。

「感謝你。你代替我在當下表露氣憤,對此我想向你致謝。」

「……不懂你的意思。」

「假如重視騎士道,那麼不管在任何場合,行為舉止都會被要求像名騎士。就算朋友被貶損、被強加恥辱,都不能做出放任感情的舉動。但是,你不會這樣。」

由里烏斯維持鞠躬,對昴的沖動表達感謝。

意想不到的反應讓昴眨眼數次。可是,馬上──

「謝謝我代替你出頭生氣,是嗎。──你是不是白癡啊?」

昴順從煩躁說出口的話,讓由里烏斯抬起頭。他正面接受昴的怒意,嘴唇露出自嘲的微笑。

「白癡是嗎。」

「你不但是白癡,還有不要開玩笑了。什麼我代替你生氣。我會生氣是因為我火大。又不是代替誰要去揍那個胡渣臉。」

由里烏斯是不是誤會什麼了?昴真的覺得他讓人傻眼。

昴的憤怒又不是義憤填膺這種高等貨。阿斯特雷亞家的問題,昴全都不知道。所以是憑他個人的想像去擅自發怒罷了。

「既然你也火大,那也發飆不就好了。我一個人他還可以從容對付,但是你加入的話,那個臭老爹就會嚇到逃跑了吧。」

「他勉強算是近衛騎士團副團長。我沒法對直屬上司做出那種無禮之舉。」

「又不是你現在的直屬上司,而且你剛剛不也說他只勉強算是。思考那麼狹隘。在你鑽牛角尖考慮自己像不像個騎士的時候,不會連心靈都穿上盔甲了吧?」

見由里烏斯沉默以對,昴雙手抱胸,仰天吐出鼻息。

愚蠢透頂的爭執。被感謝卻又不高興的昴駁斥由里烏斯,還對他遷怒。

「連心靈都穿上盔甲嗎?……呵,真是刺耳呢。」

「我個人覺得是很帥氣的話,不過就聽聽算了。當作笑話。」

「不,我會銘記在心。一想到這是你教我的事,就覺得愉快。這是一年前想像不到的。」

「先講清楚,我到現在偶爾還會做惡夢咧。」

「嗯……可以的話,我想拒絕每晚與你在夢中再會就是了。」

「我才是,甯可跟愛蜜莉雅醬做春夢啦!你給我回去!」

爽快地忘記方才莊嚴低頭的氣氛,由里烏斯像平常那樣撥起頭發。覺得他這態度比較讓人放心的自己實在很討厭,于是昴拉出其他話題。

「那個胡渣臉……既是副團長又是萊因哈魯特的生父,是真的嗎?」

「會啟人疑竇也是沒辦法的事吧。但,那是事實。那個人正是露格尼卡王國近衛騎士團副團長,海因格•阿斯特雷亞本人。」

「人事部有沒有看人的眼光啊,還是有什麼隱情?都沒人有問題或疑問嗎?」

「這些問題我全都替你解答。當然,上層與近衛騎士團並非沒有質疑副團長資質的聲音。事實上,授予他副團長的職務只是作為錦上添花好看用,其實沒人看過他執行實務的樣子吧。」

由里烏斯搖了搖頭給的回答,讓昴覺得海因格就是空降部隊的官僚。

擔任要職,不用做什麼繁重工作就能領高薪──根本就是在講海因格。即便被周圍的人視為無能之輩卻還能做出那種言行,其精神狀態著實叫人驚訝。

「該不會是父親沾『劍聖』的光吧?」

「……不能說沒有。不過最大的理由不在副團長,而是萊因哈魯特。畢竟牽扯到阿斯特雷亞家,或許是該這樣吧。」

「阿斯特雷亞家……意思是也包含威爾海姆先生嗎?」

「副團長是威爾海姆大人的兒子,也是阿斯特雷亞家的現任當家。更是萊因哈魯特的親生父親。冷落這樣的人物,要是讓他對王國起了叛變之心,該如何是好?」

由里烏斯講得很快,很努力地讓自己話中不帶情緒。

聽了他的話,昴思考數秒後馬上就理解了。

海因格•阿斯特雷亞被王國厚待的理由──

「──假如海因格有意反抗王國,就不免與『劍聖』一家為敵。為了避免那種事態發生,所以刻意弄濕炸彈嗎?……那不就代表王國根本不相信萊因哈魯特和威爾海姆先生嗎!」

既然如此,給予海因格職位,根本就是侮辱萊因哈魯特和威爾海姆。

看過那兩人的人性化一面,怎麼還會認為他們兩位會背叛國家呢?

「你的憤怒是理所當然的。但是,王國必須顧慮到所有的可能性。」

「最好有那種可能性啦!那種事根本不可能發生……!」

「……威爾海姆大人,是近衛騎士團的前任團長。」

由里烏斯踏近一步,說。昴為之屏息,停下動作。

「十五年前,住在王城里的一名王室成員被人給綁架。當時威爾海姆大人是近衛騎士團團長,也是負責搜索被擄走的王族的負責人。」

「那又怎樣?我是有稍微聽說那起綁架事件啦。」

被綁架的王室成員不就是菲魯特嗎。那應該是她參加王選的契機。但為何由里烏斯要在這時候挖掘那件沒現實感的事?

「我也知道被綁架的孩子沒被找到。可是,那又怎樣?為了負起責任而辭去騎士團長一職,要說威爾海姆先生會因為這樣就恨國家?」

「並不是。──但是,有前代『劍聖』加入,為了討伐白鯨的『大征伐』,是在威爾海姆大人為了搜索而離開王都期間舉行的。」

由里烏斯的話讓昴的思緒再度出現空白。而威爾海姆不知何時說過的話滑進這段空白里。

威爾海姆說過。──他在妻子過世時,沒能陪伴在身旁。

「因為事件使得他沒法送妻子一程。所以怕他怨恨?」

「我不清楚威爾海姆大人的真正想法。只是搜查後來中斷,大征伐也以失敗告終後,威爾海姆大人就離開了近衛騎士團。要不是之後馬可仕團長全力重建,近衛騎士團根本不可能再度複蘇吧。」

「之後的事誰管它啊!我在講的是威爾海姆先生的事。你又怎樣想?他會因為妻子的事而遷怒周圍,然後……」

憎恨一切,反叛王國。竟然被這樣懷疑嗎?

懷疑那個人,懷疑威爾海姆•范•阿斯特雷亞是這樣的人嗎?

看到那個全心全意去愛人,為此拋棄一切的男人,為什麼還會這樣想?都看過那雙眼和背影了,難道還不知道嗎?

為什麼昴所喜歡的人們,全都受到沒道理的偏見歧視呢?

「他才不是那樣的人,為什麼大家都不懂呢……!」

用扼殺激情的聲音說完,昴瞪向站在眼前的由里烏斯。正面承受他目光的由里烏斯,不知為何用羨慕的眼神看著昴。

昴知道。這股憤怒搞錯方向,也搞錯矛頭了。

由里烏斯說的是徹頭徹尾的客觀事實。他絕非懷疑威爾海姆,誤會其心意,然後捕風捉影。

畢竟,一年前白鯨之役結束後,由里烏斯慰勞過威爾海姆。

因為他曾慰勞花了十四年終于完成宿願的威爾海姆。

「……抱歉。是我太笨了。」

「不,你沒錯。你是對的。錯的人是我。──沒有糾正錯誤,任其繼續下去的,是我。」



垂下視線,心情難受的兩人閉上眼睛。

質疑威爾海姆真心的土壤仍舊在那。而且那不是靠言語或行動就能立刻化解的。

「萊因哈魯特也是這樣嗎?」

「他的話,狀況又不一樣了。──萊因哈魯特有段時期對海因格大人言聽計從。那已經超過了能用『因為是父子』這個原因來當藉口的程度了。」

視線撇離昴的由里烏斯,帶著悔恨娓娓道來。

但是沒有詳加說明,由里烏斯深吸一口氣後,繼續說了下去。

「自從萊因哈魯特自立後,就再也沒做過那種事了。但是,王國卻還是擔憂,深怕會不會再發生同樣的事。」

「……因此,為了不讓海因格對萊因哈魯特下達欠扁的命令,所以王國拼了命地討海因格的歡心?」

「恐怕還更糟糕。接下來要說的還不脫謠言領域,但還是先跟你說吧。作為萊因哈魯特的朋友,告訴在當時氣憤不已的你。」

先做了一個令人不安的開場白,然後稍微注意周圍,確定沒有人在附近後,由里烏斯重新面向昴。然後──

「據說副團長與十五年前王室成員被綁架一事有關。」

「──!?」

「沒有明確證據。但是,有這樣的疑慮,而且我也聽聞過好幾次。」

「那種事有可能嗎?跟綁架事件扯上關系。」

「事情的真偽在這時候無關。重點在于有這個嫌疑的人,有可能讓王國的最高戰力乖乖聽話。這才是問題所在。」

「劍聖」這個稱號帶來的華麗榮耀──可是隨著實際狀況明朗化,昴不覺得那是榮耀,反而像是詛咒。

「假如那是真的,那麼威爾海姆先生會無法見到妻子的最後一面,原因就出在兒子海因格身上啰。」

「……不僅如此。聽說推薦當時已經擱劍退役的特蕾希雅大人去參加大征伐的人,就是海因格大人。」

「推自己的母親到打魔獸的最前線!?」

「當時的紀錄有留存下來。副團長辭去大征伐的職務,取而代之的推薦特蕾希雅大人參戰。」

在理解到事實之後,昴不禁愕然失聲。

海因格讓自己的母親代替自己上戰場。母親在戰場上戰死,父親因趕不上最後一面而握起複仇之刃,自己又拿兒子的才能當盾牌,沉溺于安甯又墮落的生活。

不能接受。做得出這種事的人,理應不存在才對。

不是想肯定海因格的人性。而是昴的價值觀無法容忍做出那種厚顏無恥的事的人還好端端地活著享受榮華富貴。

「……抱歉。不應該讓你在沒有心理准備的情況下聽到這些話。」

見昴不發一語,由里烏斯用郁郁寡歡的聲音道歉。

在聽的昴就這樣了,講述的他也不可能保持冷靜。可以說是總會提醒自己要理性的由里烏斯不應有的態度。

「……想聽的人是我。又不是你的錯。」

「這不是可以被稱贊的舉止。交雜傳聞和先入為主的觀念,講他人家的事講得像是親眼所聞,實在太過。身為騎士,這是該羞恥的言行。」

「不過,你一路看了過來吧?因為你是萊因哈魯特的朋友。」

由里烏斯口說自省,昴則是搖頭。

「我不知道你幾時開始和萊因哈魯特交朋友的,但我知道你在擔心他。所以,生氣是正常的,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好奇怪。更不會覺得說是別人家的事就乖乖退縮的行為是對的。」

懷疑他有粗俗好奇心的人都太愚蠢了。認識由里烏斯的人都知道他不會那樣。

怪罪友情後又能怎樣?菜月•昴認識由里烏斯•尤克曆烏斯,所以明白。

「剛剛也說了吧。沒必要一直拘泥騎士就該行禮如儀、舉止得體。沒錯,脫掉鎧甲,變成由里看看也不壞。稍微圓滑一點,說不定做起事來會比較順利喔。」

由里是由里烏斯幫忙討伐魔女教的時候自稱的假名。

在立場上不能加入傭兵團的他,用優雅隱瞞迫不得已,自己捏造了一個假名。只不過最後沒人記得,所以變成了派不上用場的假名。不過,那個時候的由里烏斯並不像騎士。

「由里嗎。竟然拿了這麼令人懷念的名字。」

「畢竟別說暫時,根本是一轉眼就忘記的設定。我都想誇獎想起來的自己呢。」

「……但是,不要被騎士樣貌給束縛,你倒是說了很艱澀的話。你不會不知道我被稱為什麼吧。」

「你就是那樣,挺著最優秀的頭銜,所以身心才會固化。洗澡的時候脫去鎧甲,穿上去之前先拉拉筋吧。」

昴當場彎腰,手掌貼地展示出身體的柔軟度,順便自豪地展示一下這一年來學會的柔軟性。

「假如你以為現在這樣就能贏得了我,那我只能感歎你的見識淺薄。」

「嗚喔喔!?」

說完,由里烏斯的雙腳分別往前往後,做出完美的劈腿動作。修長的雙足整個伸直,輕輕松松就讓臀部貼在地面。其柔軟度讓原本自誇的昴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事事都能輕易超越昴,真的是討人厭的家伙。

「可、可是!要比流麗麗的自彈自唱的話,我的價值是不會動搖的!」

「雖然靠那取勝看不出有多大的意義,不過作為嗜好,我在演奏上也是頗有心得的喔。」

「嗚哇!出現了,嗜好!我知道像你這種家伙說的嗜好,就代表一把罩的意思啦!我絕對不會跟你組樂團的!主唱位置會被搶走!」

「……原來如此。」

在破口大喊的昴面前縮回方才伸展的雙腿後,由里烏斯站了起來。

他的吐氣讓昴皺眉,視線對上後,由里烏斯輕撫自己的瀏海,然後露出得意洋洋的微笑仰望天空。

「當由里所看到的天空和吹到的風,是這種感覺啊。」

「啊啊?」

「仔細回想那時候也是,天空的顏色看起來和一般不同。感覺想起了當時。」

「搞不懂你耶。裝模作樣的家伙。」

推開沉浸在假名中的他,昴一屁股坐在走廊上。昴的惡行惡狀惹來由里烏斯的苦笑,接著似乎因日照刺目而眯起眼睛。

尷尬對話的氣氛,用其他的氣氛給硬是驅散。

當然,講過的內容沒有從記憶中消失,疙瘩留在心頭一事也不容否認。即便如此,依舊可以伸出援手,讓人不要一直被這些絆住腳步。

──從遠處望過去,他們兩個看起來就像是普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