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卷 第五章 『劇場型惡意』



結束與由里烏斯之間重要又無聊的對話後,昴帶著愛蜜莉雅和碧翠絲她們離開了「水之羽衣亭」。

「欸,昴。你剛剛在庭院跟由里烏斯融洽地在聊什麼?」

「認為我跟那家伙感情融洽可是大~錯特錯啰。你覺得在講什麼?」

「下次去哪玩之類的?」

「又不是學校的朋友!?」

非常遺憾,兩人的關系不如愛蜜莉雅的期待。就算昴和由里烏斯上同一間學校,也會因為校內的等級制度而當不成朋友。

因為學校本身也是某種近似貴族社會,具有排他性的階級社會群體。

「一這麼想,待人處事就很重要。這點不管在哪一邊都一樣呢。」

「用不著那麼保密啦。告訴我也可以吧。」

「其實是在探查彼此的敵情啦。再來就是稍微閑話家常。」

「那不就是朋友嗎?」

感到莫名其妙的愛蜜莉雅歪著頭說,昴也跟著歪頭道:「是嗎。」

客觀來看確實有點像朋友,但昴跟由里烏斯絕對不是。不是朋友,而是更令人討厭的關系。但具體來說不知道是什麼。

「算了,反正不是朋友。就只有這點不會錯。」

「有夠死腦筋……」

「真是的。」

愛蜜莉雅一臉厭煩,碧翠絲也歎氣表達同意。不知為何這兩人似乎心意相通,被撇除在外的昴感到很寂寞。

不管怎樣,跟由里烏斯究竟是不是朋友這且先撇到一邊,跟他的談話內容──阿斯特雷亞家的問題要是告訴愛蜜莉雅的話,她會內疚。而且能否隨便講別人家的家務事也是個顧慮,不過最大的理由在于這是知道了便會造成負擔的情報。

阿斯特雷亞家的問題根深蒂固,不是其他人可以輕易觸碰的。

正是明白這點,由里烏斯才會只跟昴說。他評估昴已經曉得要有所顧慮,至少不會用這件事來煩擾主子。

雖然「被由里烏斯評價」這件事讓昴一肚子火就是了。

「是說,昴。我很高興你邀請我散步,不過你在策劃什麼?」

當昴正在跟不能說出口的憤怒格斗時,微笑的愛蜜莉雅突然這麼說。

頓時,昴驚訝地抬起眉毛,但立刻就聳肩試圖帶過。

「喂喂,講那麼難聽,愛蜜莉雅醬。我才沒有什麼企圖咧。我只是單純想在美麗的水之都卿卿我我地晃晃而已呀。」

「是嗎,真的是這樣?畢竟昴非~常固執又堅持己見。就算是我,在這種狀況下聽到這樣飄飄然的話也不會相信的。」

愛蜜莉雅鬧起別扭嘟起嘴巴,昴以不爭氣的表情手撐額頭。仔細看,在昴和愛蜜莉雅中間和兩人牽手的碧翠絲,對昴尋求幫助的視線視而不見。──看樣子,她沒打算要幫忙。

這段期間,愛蜜莉雅依舊沒有打退堂鼓,昴只好輕易投降。

「知道了啦,我舉白旗。給愛蜜莉雅醬Surprise的作戰就留待下次。」

「舍噗賴斯……是打算用什麼怪里怪氣的事來嚇我嗎?」

「怪里怪氣沒什麼人在用了……啊,抱歉、抱歉!」

既定的對答讓愛蜜莉雅面露怒色鼓起臉頰,昴只好徹底投降。若是再讓她生氣會很恐怖,昴只好壓抑遺憾的心情表明計畫。

「其實沒有到策劃那種地步啦。目前我打算帶你們前往位在城鎮正中央的公園,昨天我們在那邊遇到在唱歌的莉莉安娜。」

「哇,真的?那今天莉莉安娜也會在那唱歌嗎?」

「閃閃發亮的眼睛真可愛。雖然我也對莉莉安娜的歌有興趣啦,但也想去探查敵情還有幫助奧托。」

獨自前往和奇利塔卡交涉的奧托,要以昨天因昴的失態而產生隔閡的對象為敵。不知道他會被迫苦戰到什麼程度。

並不是不信任奧托的談判能力。

「我相信那家伙只有在最後關頭才會被幸運女神眷顧。」

「所以說,又拜托莉莉安娜的話太危險了。……算了,畢竟跟葛格有關,貝蒂了解昴想抓緊機會的心情。」

昨天的失敗與偏袒莉莉安娜,無論哪方面都摻了一腳的碧翠絲一想到是為了帕克就沒有異議。只不過這個意見令愛蜜莉雅面有難色。

「可是,這樣就像是為此而利用莉莉安娜,總覺得……」

「我懂。我想過愛蜜莉雅醬可能會有這種感覺。我不太想說,但是……」

「但是?」

「還是應該說。……愛蜜莉雅今後也不可能不碰到參與王選里頭的各種人的想法、計算等利弊得失。當然,我是希望愛蜜莉雅永遠正直下去啦。」

「────」

愛蜜莉雅苦惱時,昴刻意講出這些話。

心存善念又耿直,相信他人良善的一面。愛蜜莉雅的生存方式無疑是一種美德。可是若那是建立在無知上的美德,豈不無異于一種弱點嗎?昴是這麼想的。

假若那美德真的是以她的身心為出發點的話,就算不再無知,也不會損及她的生存方式。──他希望愛蜜莉雅能夠學習,變得堅強,但本質不變。

這是發誓未來也要陪在愛蜜莉雅身旁的昴的心願。

「算了,撇開這種打算不說,我本來就跟莉莉安娜約好要講很多事。愛蜜莉雅醬和那家伙打好關系,也不全然是壞事。」

面對還在思索的愛蜜莉雅,昴改變語調,轉為像在輕松談笑。接受他的想法,被長睫毛包圍的雙眼低了下去,愛蜜莉雅小聲吐氣。

「嗯,知道了。我也會好好思考。每次都要謝謝你呢,昴。」

愛蜜莉雅一臉認真點頭。聽到她這麼說的昴也回答:「嗯。」

想傳達的事有傳達出去,他被這股確信和手感給拯救了。于此同時也稍微萌生後悔的心情:自己是不是多管閑事了?

「哎呀,總覺得講了奇怪的話。果然還是不去找莉莉安娜,來約會吧?搭水龍游艇巡航,我覺得很浪漫喔。」

「我不知道『由挺尋杭』是什麼意思,不過搭龍船的話,昴不是會暈船嗎。我不太想肩上掛著昴散步耶。」

「而且公園就在眼前了。放棄死心吧。」

昴被逼到絕境,且愛蜜莉雅和碧翠絲都下達最後通牒。這次沒有迷路,前方已經可以看見目的地公園了。

噴水池不斷噴水,日照下的水花閃閃發亮,營造出夢幻光景。

而今天不在紀念碑前,是噴水池旁擠滿了大量觀眾。

「今天的獨奏會好像也大受好評……」

狂熱的聽眾氛圍籠罩公園,但印象卻跟昨天大異其趣。最大的原因在于除了演奏和歌聲以外,還有打節拍的掌聲。

「哇,總覺得非~常熱鬧耶。」

「就是說啊。跟昨天相比變得更吵了。」

跟昴有相同疑問,站在歡喜的愛蜜莉雅身旁的碧翠絲歪頭表示不解。

今天早上的「流星」廣播也是這樣,莉莉安娜選的曲目很多都跟她本身的氣質相反,大多都是恬靜溫和的歌。用歌曲和音樂邀請聽眾到別的世界,讓人五種感官全都淪陷的魔幻招數。

而這樣的印象,跟現在聽到的樂曲有微妙的不同。

感覺像是原本該有的形式摻雜了其他的異物,所以感到不協調。

「────」

為了確認不協調的原因,回過神時,昴已經身在聽眾群的一角。

不分男女老幼,被「歌姬」的歌曲魅惑的眾人都置身在狂熱漩渦中。昴分開人牆,拉著愛蜜莉雅和碧翠絲的手更往里頭走。

就這樣,走到聽眾最前排的剎那,打節拍的聲音轉為熱烈掌聲。

明朗高亢響遍四周的流麗麗音色,是歌曲到達尾聲的證據,也為催生出這股狂熱的音樂拉上幕簾。

然後唱完的「歌姬」滿面笑容地轉頭說:

「跳得很好耶!不尋常的舞步讓我差點眼珠子飛出來!」

「你才是,竟然能夠表演出取悅妾身的歌曲。不錯呢。好久沒有靠詩人的才藝這麼盡興了。」

說完,嫣然微笑的紅色女子與「歌姬」莉莉安娜用力握手。

眼看這光景,吐出一道長氣的昴腦子掠過一句話。

──跟她們扯上關系會很危險。

2

「好感動。」「舞跳得真好!」「下次也會來看的!」

聽眾留下像是看過電影廣告的留言,朝著歌姬和舞娘的組合揮手後就紛紛解散。他們的感動一點都不輸昨天。

而聽了稱贊的莉莉安娜露出不像歌姬該有的表情,鼻子蹭天高又心滿意足。意外的是,在旁邊用手當扇子搧自己的普莉希拉也笑得很開心。

「我還以為普莉希拉是毫不在意他人評價



的人……」

「哦呀哦呀哦呀!?在那邊的不是菜月大人、愛蜜莉雅大人和幼女大人嗎!?」

送走最後的聽眾後,察覺到留在公園的三人的莉莉安娜雙馬尾立刻跳呀擺的。她的馬尾到底是靠什麼原理在動?

莉莉安娜就這樣飛奔過來,但碧翠絲皺眉說:

「什麼幼女大人,到底是在講什麼。昴,說明一下。」

「讓說出這字眼的本人來說明吧。好啦,我給你糖吃,所以要乖乖的喔。」

「別以為用這種呣呣呣……就能帶過去呣呣呣……」

總之先將在口中滾動糖球的碧翠絲放在一邊,昴和在眼前揮舞雙馬尾的莉莉安娜面對面,然後用雙手抓住她頭發。「咕惡!」莉莉安娜大叫,可是馬尾的動作也因此停止了。

「昨天亂成一片所以沒能跟你約好,不過幸好你今天也在這里。是說,是怎樣?你每天都被工作中的奇利塔卡趕出來嗎?」

「講那什麼話呀!才沒那回事咧!雖然奇利塔卡先生的確有說,在他工作的日子里,希望我能全心全意地在外頭揮灑幸福!」

「只是改成用委婉體面的方式把你趕出去嘛。」

奇利塔卡有他本身的人性面問題,但還是懂得區分狀況。洽商時若莉莉安娜也在,就根本不用談正經事了。這也難怪。

然後,被體面地趕出來以後開獨奏會是不錯啦──

「──你,從剛剛就這樣。一直盯著妾身看,放尊重一點。」

莉莉安娜挺著平坦的胸部,做出拉扯不存在的胡須的舉動。她身旁的普莉希拉則是誇耀般以雙手抱著豐滿胸部,輕蔑地用鼻子朝昴噴氣。

「妾身的舞蹈讓人看呆是天經地義,但是被那種猥褻視線盯著看叫人無法忍受。就算被妾身的國色天香迷惑,頂多只能允許你嗅聞遺香。」

「我沒看到你跳舞,更沒有那麼變態的癖好。我喜歡的是像愛蜜莉雅醬這種清純又楚楚可憐的類型。像你這種破壞力十足的反而會讓我倒胃口。」

「不是妾身,而是選擇寒酸的半魔。可悲的男人。不過,妾身也沒有心胸狹窄到不允許世上有人吃粗食。更何況又是不懂真正美好事物的人,就不勉強了。有朝一日,妾身會親手擴展你那狹隘的世界。」

價值觀相左,將昴抵抗普莉希拉哲學的力氣給慢慢奪走。對于世界真理在自己心中的普莉希拉來說,昴的常識意見根本不具任何意義。

「不過,原來舞是普莉希拉跳的。實在非~常意外。」

「錯過了就盡管後悔吧。除非興致來,不然妾身不會跳舞,而且機會不可多得。能讓妾身起舞,是因為這個賣藝人的歌曲有這樣的價值。」

「真假?你也這樣盛贊莉莉安娜?」

莉莉安娜的歌非常棒,這點昴也認同,但女性聽眾的接受度尤其不是半吊子。聽過的女性每個都站在莉莉安娜那邊。截至目前為止是百分之百都這樣。

老實說,連普莉希拉都被攻陷,那莉莉安娜根本就沒敵人了。

「不過這真是,普莉希拉大人和愛蜜莉雅大人,現在造成話題的王選候補人相偕前來觀賞表演,我莉莉安娜感動感謝感激涕零!」

即便身在對立候補人的緊張氣氛里,仍舊不改我行我素的莉莉安娜真的很強。

就算是她,也知道愛蜜莉雅和普莉希拉的微妙關系吧。刻意做出出類拔萃的糊塗發言,一定也是有意打破僵局。

「欸嘿嘿,我的歌有這麼厲害嗎~?討厭討厭!人家害羞!」

「不,她根本沒那麼想。」

得意忘形到嬌羞的莉莉安娜讓昴忍不住為自己的多慮垂頭喪氣。接著他注意到普莉希拉身邊一個隨從都沒有。

「你一個人?阿爾和混帳東西和可愛的管家呢?」

「舒爾特只要外出就會迷路。拼命努力的樣子很討喜,但也僅此而已。阿爾只要放在身邊就會碎嘴念個不停,所以扔下他了。混帳東西就不知道了。」

「混帳東西成了共通語言啊……」

沒想到她會認真回答,昴很訝異。順帶一提,加入她陣營的海因格受到的待遇之差也同樣叫人驚訝。

海因格本來就是個理當被這樣對待的人物,但既然如此,為何讓他加入呢?

「反正也是興致來了吧。」

「理由不過是瑣事。說起來是當事人來毛遂自薦,妾身不過就是接受罷了。還能用于玩興的時候就用,沒價值了就當場扔掉。這點事好歹要清楚吧。」

「不,怎麼說呢……就是因為不清楚,才會被你撂倒吧?」

豈只那樣,要不是阿爾制止的話,海因格有可能被當場殺掉領便當。不過在演變成那樣之前,昴覺得萊因哈魯特會去阻止就是了。

「這麼說來,我也曾被踢碎下巴呢。」

一年前,以王都為起點的輪迴里,昴有一次惹普莉希拉不高興而被踢臉。被她踢一腳就陷入瀕死狀態的回憶複蘇。

這麼一想,她在會客廳展示的壓倒性戰斗力也就讓人能接受了。

「是說,扔下阿爾他們出來散步,一個人不危險嗎?」


「不過就是少了三名小卒,妾身有何危險。他們在的唯一優點,頂多是看得見正後方罷了。」

「那麼,你會在這里和莉莉安娜跳舞只是偶然?」

愛蜜莉雅問道,普莉希拉用鼻子哼氣,然後雙手環胸。

「跟無趣的王都街景不同,這兒的都市景觀慰藉了妾身的百無聊賴。就在享受水流的時候,聽見這個賣藝者的歌聲。」

「唉呀~突然有人跳舞亂入的時候我還在想怎麼辦咧。偶爾會出現呢,因為我的歌聲而激動的人。大多時候我都是用歌打垮他們,請他們離開!」

「你真的一點『歌姬』樣都沒有耶……」

什麼用歌打倒亂入者,太搖滾了吧。

而且也對普莉希拉突然就用舞蹈參戰的行動感到愕然。是因為莉莉安娜擄獲了眾多聽眾,所以她才展露舞技的吧。

「撇下妾身,吸引大量人心之舉太過隨意。但是,你的歌有這個價值。怎麼樣?機會難得,要不要到妾身身旁擔任歌女呀?」

「非常感謝萬分感激!多麼光榮的評價,讓我忍不住趾高氣昂!但!是!請容我拒絕!」

出乎意料的,喜歡莉莉安娜唱歌的普莉希拉開口邀請。而莉莉安娜幾乎是毫不猶豫就笑著拒絕了。

頓時,肌膚生痛的氣息吞噬公園,昴忍不住身子一僵。

莉莉安娜剛剛做出了可怕又大膽豪邁的決定。她完全不了解普莉希拉的人格,以及可稱作冷酷的瞬間威脅。她太不懂看臉色了。

「哦~拒絕啊。為何拒絕妾身的邀請?」

可想而知,普莉希拉問話的聲調下沉,紅色雙眼變得犀利。

就連不是當事人的昴,都覺得這股壓迫感像是被人拿刀按住脖子。

在只要一句話就會丟掉性命的狀況下,莉莉安娜撫摸手上的樂器。

「我莉莉安娜是吟游詩人。現在雖然像這樣在都市逗留討生活,但總有一天會再度隨風流浪。身為旅人之身,以此為業,早已決定了不被土地和人束縛的生存方式。」

「所以不接受妾身的邀請啰。」

「我的母親,和母親的母親,再上去的母親,我們一族都是如此。我們一族不會留下有形之物,僅在人心留下歌曲而活。就像風不可能被圍住,無人可以遮蔽歌聲。」

然後,莉莉安娜接著說。

「所以,您的邀請讓我很高興,但容我拒絕。我的歌聲響蕩之處,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全都交由風來決定。」

高舉樂器自豪闡述的莉莉安娜,表情沒有半分迷惘。

此時她身上散發的,沒有平常瞧不起世間的戲謔之色,也沒有觸怒他人神經的意思。

就只有吟游詩人──以歌曲傳頌故事這種生物的驕傲。

「────」

聽了莉莉安娜的回答,普莉希拉依舊抱著手,閉上一只眼睛。剩下張開的那只眼睛,用比灼熱之炎還要鮮紅的目光筆直注視莉莉安娜。

在注視下,莉莉安娜的表情仍舊沒有絲毫動搖,普莉希拉吐了口氣。

「──好。這份情義十分優秀。請見諒,不識趣的是妾身。」

「哪~里~沒那回事。我才要鄭重抱歉。」

普莉希拉微笑,莉莉安娜理所當然地挺起胸膛。

見這兩人的互動,昴不禁愕然。他根本沒想到普莉希拉竟然能接受自己的意見被拒絕。

「怎麼著,凡夫。你那不愉快的面容所為何事?」

「還什麼事咧,除了驚訝看起來還有別的嗎。我還以為你一定會把拒絕邀請的莉莉安娜給剖成兩半,所以本來很怕…



…」

「愚蠢透頂的憂慮。」

普莉希拉鼻子噴氣扔出這句話,但那是真心話嗎?

在聽完莉莉安娜的回答之前,普莉希拉無疑有將殺意放上天平。莉莉安娜得救,搞不好只是天平碰巧沒朝壞的方向傾斜吧。

「不過,我也有點意外。我還以為普莉希拉是個會把想要的東西都留在手邊的人呢。」

沒想到昴忍住不去踩的地雷,被愛蜜莉雅直接踩了下去。

面對愛蜜莉雅的直來直往,普莉希拉不高興地歎氣。

「別說夢話了,半魔。你那朦朧不清的雙眼,是看得懂妾身什麼了。無禮和侮辱也該有個限度吧。」

「就只有嘴皮子功夫了得的姑娘。既然有空去攻擊別人無法改變的出身來藉此滿足,不如反省自己的言行還比較有意義。」

「碧翠絲……」

普莉希拉毫不留情的話讓愛蜜莉雅面露難色的時候,碧翠絲握住她的手這麼說。因為代替愛蜜莉雅反駁,普莉希拉一臉頭一次發現到碧翠絲的樣子。

「小小女童還真敢大話。先聲明,妾身彰顯寬宏大量與否與年齡無關。少自以為了不起,認為用自己的幼稚就能作為無禮被忽視的理由。」

「還真是無謂的多管閑事呢。告訴你,小姑娘。你才要小心一點,別以為貝蒂就如外表一樣可愛而已。」

一瞬間,敵對心在碧翠絲和普莉希拉之間激出火花。

兩名少女都身穿禮服,可是卻最合不來。當然昴站在碧翠絲這邊,不過光是和王選候補者爭斗就會造成問題。

「碧翠絲,我沒事。」

「別阻止。被那樣瞧不起,可不能悶不吭聲就算。」

唯恐事態擴大的愛蜜莉雅出言緩頰,卻被碧翠絲反駁。聽了她的論調,愛蜜莉雅才恍然大悟。而且昴也一樣。

碧翠絲氣的並不是普莉希拉的態度,而是因為愛蜜莉雅被輕視。被人罵卻不還擊,她在氣這件事。

這樣的反應別說昴,愛蜜莉雅也很感動。

「碧翠絲,真的沒關系。非~常謝謝你。」

愛蜜莉雅用空著的手溫柔撫摸碧翠絲的頭。剎那間,碧翠絲露出快哭出來的表情,但只給昴他們看到。

不過真的只有一剎那。碧翠絲旋即又以平常的表情瞪著普莉希拉。

「看在愛蜜莉雅的份上饒了你。盡管感激吧。」

「那是你吧。感謝自己可愛的容貌吧。」

呼吸紊亂的碧翠絲收回戰意,普莉希拉也有所回應,解除囂張氣焰。

老實說,她最後那句話感覺像在稱贊碧翠絲的外表。因為很可愛所以放過你,可以這樣解釋嗎?普莉希拉的想法真的讓人捉摸不透。

「你也是個讓人無法了解的女人呢……」

「那當然。自私地放著其他女人卻只想理解妾身,未免太過傲慢。」

「是我的錯嗎……?明明起頭的是想要莉莉安娜的你耶。」

結果還是不知道普莉希拉沒把莉莉安娜綁在身邊的原因。

或許是從表情看出昴的疑問吧,普莉希拉用扇子遮住嘴巴說:

「這世界的一切都是妾身的。既然如此,美好、高尚、有價值的事物用不著全部留在手邊鑒賞。就讓那些繼續擺在原本的地方就好。」

「────」

「只要這世間的所有化為妾身的庭園,那麼啁啾小鳥要在何處歌唱根本不構成問題。關進鳥籠不風雅,保護她不被外敵所犯乃不識趣,全都是麻煩事。」

那是普莉希拉首次咬碎自身美學,將之傳達出來的瞬間。

不讓任何人接近,壓倒性的孤傲思想。規模之大讓昴無言以對。

並不是不明白其中的意義、道理。只是看待事物的方法從根本上就不同。

不同處太大,甚至讓昴畏懼。但同時也有人覺得這份畏懼的情感,是仰望壓倒性存在的憧憬吧。

阿爾會跟隨普莉希拉,搞不好也是這個原因。

「來、來、來!在這邊來一首!趁著大家都冷靜下來的時候,由我來獻唱一曲以示友好!耶~咿~!別說一首,兩首三首都可以!」

莉莉安娜劃破雙方陣營的氣氛,突然這樣提議。

她快速彈奏流麗麗的琴弦,熱切地聚集大家的視線。

「這次定要讓普莉希拉大人不跳舞也能享受到!愛蜜莉雅大人似乎是在剛剛的歌曲結束時才抵達!這次一定要慶祝我們重逢的喜悅,由我莉莉安娜稀世罕見的歌聲,展露在街頭大賺零錢的本事吧!」

「哦~」

「哇,真的嗎?」

「雖是毫不顯眼的成果,但這樣你就滿意了?」

莉莉安娜的主張姑且不論,她的歌的確是協調現場的唯一關鍵。

目前愛蜜莉雅和普莉希拉以微妙的距離感比鄰而立,准備聆聽莉莉安娜的演奏。就在這時,莉莉安娜突然對昴招手。

然後小聲地對靠近的昴說:

「愛蜜莉雅大人和普莉希拉大人,該不會感情不好吧?」

「什麼該不會,以她們兩人的立場來說很正常吧。附帶一提,基本上沒人跟普莉希拉處得來,就算是愛蜜莉雅醬也一樣。」

「那可真是大事!」

莉莉安娜仰頭,頭發就像在警戒的狗的尾巴一樣劇烈晃動。搞不好她的頭發里頭有神經,真想抓起來拉拉看。

「那麼那麼!在此我就犧牲色相拼一把,用歌曲世界魅惑這兩位吧!啊,剛剛講犧牲色相的時候可不要做下流聯想喔?不可以喔~不要臉!」

「我累了,可以不要用一句台詞同時讓人覺得感動和輕蔑嗎?」

面對徹底揮灑狂人行為卻還能顧慮他人的莉莉安娜,昴邊佩服邊歎氣。

昴知道她的目的是用歌曲將惡劣氣氛一掃而空。事實上,莉莉安娜的歌聲確實有可能辦到,所以才可惡。

「聽歌之後是暢談,菜月先生請先提前去准備零嘴如何?一定要准備甜的點心,到時心情雀躍,彼此的距離就會拉近喔?」

「我不認為。」

「聽歌之後是暢談,菜月先生請先提前去准備零嘴如何?一定要准備甜的點心,到時心情雀躍,彼此的距離就會拉近喔?」

「這什麼不回答『好』就無法推進劇情的滑稽選項啦?」

台詞和抑揚頓挫都沒變。莉莉安娜的強硬態度讓昴放棄,乖乖選擇了「好」。莉莉安娜立刻表情開朗。不過確實是個不壞的提案。

只要氣氛不變差,說不定可以和莉莉安娜甚至普莉希拉對話。

「就是這樣,莉莉安娜唱歌的期間我去買飲料。愛蜜莉雅醬不要吵架,乖乖等我回來喔。」

「我才沒有要跟普莉希拉吵架咧。用不著擔心我啦。」

昴以防萬一這麼說,愛蜜莉雅開朗地笑著這麼回應。她當然不會主動找人吵架,但是普莉希拉主動找架吵的可能性不容否認。

「碧翠子,要是有什麼事,愛蜜莉雅醬就拜托你了。」

「明白。那小姑娘下次要敢講什麼,就先把她變成焦炭。」

「你也不可以找人吵架喔?」

把之後的事交給比愛蜜莉雅還要血氣方剛的碧翠絲後,昴准備離開公園。不過在那之前──

「普莉希拉,你有什麼不吃的嗎?」

「真意外。像你這種凡夫竟然還存在關心這種機能。也罷。既然要獻給妾身,就准備夠資格的東西。要是敢呈上無趣之物,就讓你的頭顱放在你伸出的手掌上。」

「又不是猜拳輸了就要跑腿,而且憑什麼我要被你講到那樣!」

要是有賣挑戰味覺的珍饈就買那個給她吧。昴在心里暗自決定。

但普莉希拉卻因為昴的回答而皺起娥眉。

「猜拳……猜拳?」

她歪著頭思索。

既然都忘了昴,那有可能連猜拳的存在也一並忘了。什麼跟什麼嘛,真是個在各種意義上都沒有配合價值的女人。

「昴,小心喔。」

「有什麼事要立刻呼喚貝蒂喔。」

在愛蜜莉雅和碧翠絲的目送下,昴揮手跑開。

想朝莉莉安娜眨眼,但因為她閉上雙眼,所以就算了。

「哦……」

然後過了一下子,公園入口一帶可以聽見流麗麗的旋律。

聽著背後的旋律,昴加快腳步,往商店街走去。

3

──然後,在昴離開公園十分鍾後。

「累死了啦,真的。」

結束購物走出店面,昴看看紙袋里的東西,垂頭喪氣。

以准備點心的名義在跑腿的昴,看到適合的店就早早買完結束了購物。途中



有被樸利斯提拉的名產「基那果凍」這種珍奇的食物給吸引,但卻沒有勇氣買給普莉希拉。

唯恐雙方陣營關系惡化。講好聽是這樣,但其實單純是昴沒路用罷了。


「不過,很像鰻魚果凍耶……沒有勇氣試吃的我雖然丟臉,但我喜歡這樣的自己。」

一面碎念著複雜的自我論點,一面小跑步返回公園。

所幸離開的時間大約才十分鍾,從締結契約的碧翠絲那兒沒有感知到公園發生異狀的感覺。獨奏會正順利在進行吧。

明知如此還是想早點回去,這就是男人心。但是──

「哎喲,抱歉。」

腳步太快結果轉彎彎過頭了,在廣場的時候差點撞上人。雖然連忙避開,但被道歉的對象卻惡形惡狀道:

「啊~?喂喂,小哥,你那是道歉的態度嗎~?應該要更有誠意……嗚噎!」

態度粗野的男子在找碴途中發現是昴後整個人凍住。于此同時,昴也因對方的身份而一臉厭煩。

「搞什麼,是阿珍啊。都在菲魯特底下做事了,還在裝小混混啊?」

「吵死了!我就說我不叫阿珍了!為什麼你會在這里啦!」

說完還吐口水的,是昨天也盡情發揮了小混混本色的拉珍斯。雖然目前他在菲魯特的吩咐下,在都市個別行動辦事中。

「阿頓和阿漢沒跟你一起嗎?難得你一個人。」

「什麼難得,你又知道我什麼了。交情才沒跟你好到會讓你覺得這樣很稀奇吧。好煩好煩,滾到一邊去。」

「不要這麼冷淡嘛。我們有過生死互動的交情吧。」

「有才有鬼咧!」

面對裝熟親近的昴,拉珍斯滿臉嫌惡。

其實就昴來說,對他會有這樣的親切感也是很不可思議的事。八成是昴心中的凡人偵測器判斷頓珍漢三人組是凡人同伴吧。

因為在這個世界邂逅的人幾乎清一色都是狠角色,所以偶爾見到他們就會松一口氣。

──雖然曾被他們殺害,但自己的膽子也變大了。

「總而言之!你不要靠過來!我現在!正在工作啦!」

「沒有固定職業給人添麻煩的你現在在工作了……人家好高興。」

「你誰啦!!」

朝裝哭的昴咂嘴後,拉珍斯甩掉昴消失在人群里。自己不知為何對這冷淡的應對感到安心,昴不禁反省。

最近不管去哪里,很多時候都受到符合頭銜的待遇。所以會擔心不偶爾這樣感受一下自己的器量,就可能在其他場面產生誤會。

當然,是給拉珍斯造成麻煩了,所以下次找個機會道歉吧。

「嗯嗯?」

背對拉珍斯消失的方向,准備要邁步的昴停下腳步。

──不,停下來的不只有昴。視野里,廣場中有很多人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

「啥鬼啦,每個都這樣!在看什麼!」

說完,拉珍斯就從停下腳步的群眾里探出頭。正如不耐煩的他所言,停下來的人們全都朝頭上──仰望高高的建築物。

──就是立在廣場深處,在街道上也格外醒目的尖塔。

塔的上部嵌有魔刻結晶,是職務相當于鍾塔的「時刻塔」。

理所當然存在于大型市鎮和都市的時刻塔,在樸利斯提拉里有許多座。眼前這個時刻塔也不過就是多數里頭的其中一棟。

但是那也只到這一瞬間。

「──相談甚歡的各位、趕時間的人們,抱歉造成你們的不安。」

從時刻塔的上方、敞開的窗戶里走出一道人影,就站在塔邊看起來很危險的地方。

該人物以奇特的打扮吸引群眾目光于一身,而且聲音顫抖,彷佛十分感激能沐浴在滿滿的視線中。

「煩請各位借給我一點時間。多謝你們的大方。」

嘴上道歉和感謝,但聲音里比起歉意,更以自己的意志為優先。

對方的聲音拔尖、破音,伴隨著毫不客氣地刺激聽者心靈的不快。

會有這種負面感覺,恐怕是受到那個人物的外表影響吧。

──是個整顆頭雜亂地裹著繃帶,只用炯炯有神的左眼睥睨世界的怪人。

身披一件黑色袍子,細瘦雙手纏繞著又長又扭曲的金色鏈條,一邊用前端的鉤爪摩擦地面,雙腳一左一右地踩到塔上。

稀奇古怪的樣貌讓群眾的目光離不開。對方笑了──可能是笑了吧,因為被繃帶遮住的嘴巴處陰森地歪斜。

「謝謝,對不起。我是魔女教的大罪司教『憤怒』。」

沒錯,怪人道出令人畏懼的頭銜,然後報上名號。

其名為──

「──敘呂厄斯•羅曼尼康帝。」

4

像是裝熟蹭近,又像是畢恭畢敬,揉合兩者的矛盾嗓音。

繃帶人物做的自我介紹,讓仰望塔的人全都發不出聲音。

一方面是怪人的外表讓人失去真實感,但最大的因素在于大腦抗拒去理解耳朵聽到的話。

只是那些不過都是次要的理由。實則有更根本的理由。

──威脅性命的敵人就在眼前,有誰會背過目光呢。

「咦,啊?」

「剛剛,那個人,說什麼?」

「開玩笑的吧?竟然講魔女教這種……」

先是動搖,接著理解和混亂慢慢在群眾中傳開。

但是現場卻無人能夠立刻采取最妥善的應對。大家都懷疑自己聽到的話,跟周圍的人互相分享這份不理解。

「剛剛那家伙說什麼!?你有聽到吧!」

而且注意到昴後沖過來的拉珍斯也是。

他穿越人群,邊注意頭頂邊接近昴。可是昴站在遠離群眾的位置,而且目光離不開怪人。

現在移開目光的話就會無法挽回。用不著去懷疑對方的身份。

──那跟貝特魯吉烏斯就是同一種惡意。

「而且,還說姓羅曼尼康帝……?」

繃帶怪人自稱的姓氏──羅曼尼康帝,跟貝特魯吉烏斯一樣。

當然,貝特魯吉烏斯是邪精靈,根本不可能有同姓氏的至親──

「該不會大罪司教全員的家族姓氏都一樣吧。」

每一代都產出大罪司教的魔女教名門羅曼尼康帝一族。昴從這種隨便又亂來的設定惡臭里,感受到快讓鼻子歪掉的丑惡。

不像這樣子去想些沒營養的事,昴可能就會爆發。

有大罪司教。雖然不是自己不斷在找的「暴食」,但那邊有大罪司教。

「──抓起來,讓她把所有情報都吐出來。」

就算來硬的也要撬開通往「暴食」的路。

下定決心後,昴平息立刻熊熊燃燒的內心表層。同時去意識位在胸膛里的、與碧翠絲的聯系。只要呼喚,就能把昴這邊的異狀傳達給碧翠絲。

那是契約者與契約精靈之間連結彼此的強大羈絆。

抓住位在身體深處的聯系,一口氣拉近──

「──好了,到此為止!」

「──呃!?」

但是呼喚碧翠絲的舉動,卻被突然響起的爆裂聲給抵銷。

那是繃帶怪人用力拍手的聲響。聲音大到還以為傳遍了整個都市。聲響包圍整個廣場,讓昴屏息。

怪人俯瞰驚愕地僵直的群眾,瞪大雙眼掃視。

「在大家全部安靜之前,花了二十二秒。不過你們安靜下來真是謝謝,抱歉喔。我是非常歡喜的。還有……」

邊諷刺邊道謝的怪人──敘呂厄斯維持雙手合十的動作,搖晃身體。樣子看上去非常愉快,但是從她雙手垂下來的素樸鏈條卻背叛了這感覺。鉤爪摩擦塔的地板、牆壁,那不協調的聲音非常刺耳。

「那邊的你和你,再來是那邊的小哥們。對不起喔,不要那麼生氣。對于大家肯將寶貴時間交給我,我由衷感到抱歉。所以說,對不起喔,謝謝你們。」

「別……!」

扭動身軀的敘呂厄斯像是在真摯訴說。

之所以沒法把「別開玩笑」講完的原因,在于敘呂厄斯剛剛一面說著「不要生氣」、一面以指清點的人里頭,也包含了昴。

仔細看,被敘呂厄斯指出來的另外三個人──恐怕都是有點身手的人吧。腰部佩劍的獸人和戴著眼罩的女性,還有鐵青著臉的拉珍斯。

那無疑是警告。看到敵對的意志,于是事先叮嚀。

額頭感覺有汗滑落,昴對于陷入這膠著狀態感到懊悔。

被魔女教搶先一步的失策無法估量。周圍,進入敘呂厄斯視線范圍的廣場里,包含昴在內有不下三十人,全都僵在原地。



要是隨便亂動,被害將以秒加速。

這點被敘呂厄斯指名的人都了解,所以都未行動。就只有拉珍斯一人苦著臉,做出不知該如何判斷的迷惘表情。

拉珍斯恐怕有鬼牌。──叫出萊因哈魯特的鬼牌。

只要時間來得及,任何敵人都敵不過萊因哈魯特。他可以確實擊潰對手。──然而,在他抵達之前所出現的犧牲將無法挽回。

只要不計犧牲,就能排除敘呂厄斯。只要願意犧牲的話。

「好的,謝謝。看樣子各位似乎稍微冷靜下來了。我懂你們的不安。魔女教這三個字給人的印象不好。所以我也不想說自己和他們是同一伙人。只是,今天有件事說什麼都想確認,所以才會像這樣占用各位的時間。」

「想確認的事……?」

「對不起喔,請不要出聲。只要被大家搶話一次,頭腦不好的我就會很傷腦筋。會很悲傷。那樣不好吧?要是有什麼事,說出來聽聽?我,只要是為了大家,什麼都可以談喔?」

自始至終都采取親昵的態度和使用理性的言論,反而讓人覺得作惡。

除了左眼和嘴唇,其他地方都被繃帶覆蓋的時髦造型超乎常人的理解,理所當然只得到厭惡感。只要大家都警戒不要動的話──

「可以恭敬不如從命,問個問題嗎?」

在場的人都覺得不可能會有人提問時,卻有個人刻意舉手。就是菜月•昴。

感受到驚訝的氣息以自己為中心傳開來,昴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頭上的敘呂厄斯。俯視昴的敘呂厄斯張大藍紫色雙眼,說:

「好!請說請說,那邊那位。謝謝你。剛剛明明那麼生氣,現在卻可以跟我對話。我好開心。不論什麼都盡管問。」

「我不清楚你有什麼事,但有女孩子在等我,而且還是四個人。所以說,我希望事情能快點辦完好離開這里。」

「唉呀!那可糟糕,對不起喔。不過,人不可貌相呢,小哥。居然讓女孩子服侍,還多達四個,真不應該。你一定讓女生困擾哭泣悲傷痛苦吧?那樣是不行不可以的不可原諒的。」

「喂、喂?」

講話的期間,敘呂厄斯原本輕快的語調逐漸變小,目光也開始變得不穩定。但是昴困惑的聲音讓怪人回過神來。

「不行不行,差點就感情用事了。對不起喔。雖然我有提醒自己,但還是很容易亢奮。謝謝你擔心我。」

「……不會,沒關系。可以冷靜下來讓對話進展的話,我很感激。」

「讓你關心了,對不起喔,謝謝。不過,不要緊。我在魔女教里以穩健派而出名。其他人全都是問題兒童,所以對不起喔。」

出乎意料的,和敘呂厄斯之間可以正常對話,讓昴驚歎。

柔軟的身段,以及以對話為優先的姿態,雖然被登場和頭銜的沖擊給蓋過了,但站在塔上的敘呂厄斯是女性。

表明是魔女教教徒的黑色袍子底下有白色布料若隱若現,看起來跟纏住臉部的東西一樣,恐怕是全身都包滿了繃帶吧。不管怎樣,還是能從細長的肢體和膨脹的胸部來確認,而且她的語氣也確實很女性化。

「────」

其實,就算撇除性別,敘呂厄斯的言行目前還不帶危險性。

一開始的時候昴也十分警戒,但能像這樣對話,甚至比普莉希拉更像人類。周遭的人們的表情也失去一開始的緊張,現在大多數的人比起不安或恐懼,對敘呂厄斯話中的含義更有興趣。

連理應憎恨大罪司教的昴也不例外。

「謝謝,對不起喔。我其實並不想嚇到大家的。可是,你跨越了驚訝,還聽我說話,我打從心底開心。」

「也算不上什麼認不認同原不原諒啦。不過,總之先聽你想說什麼。從這邊開始。」

「說的也是呢。那麼,進入主題吧。我會這樣子出現在這里的理由。」

搖晃身體,讓雙臂的鏈條互相摩擦,高亢摩擦聲搔刮周圍的空氣。

越是盯著看,越覺得她那樣子與其說毛骨悚然,更有種滑稽感。要是把小丑和街頭藝人列入考慮的話,感覺上和莉莉安娜也不是相去多遠的人種。

昴也放松表情,原本在心底凝聚的警戒堡壘逐漸潰散。

感覺不到呼喚碧翠絲的必要。聽敘呂厄斯講完,拜托她閃人。

──溫和又穩當。用不著起波折,這樣不是很好嗎?


「所以,想要說什麼?」

「對啊對啊,快點讓我們聽完啦!」

「沒錯沒錯。不快一點的話,我工作要遲到了。」

昴先催促,結果周圍的人們紛紛七嘴八舌起來。

最後的男性指著敘呂厄斯頭上的魔刻結晶說完,周圍湧起一片笑聲。在擴展開來的笑聲漩渦里,昴也忍不住跟著笑。

這氣氛讓敘呂厄斯也靦腆一笑,像是傷腦筋似地用雙手包著自己的臉。

「對不起喔,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知道你們很忙。我馬上就把話說完,請你們再陪我一下下。」

「所以就叫你快點說啊──!」

「好的!那麼,我就說啰。就是啊,我有個想確認的東西。直截了當說就是……『愛』啦。哇啊,好害羞。」

因為繃帶所以看不見表情,但敘呂厄斯用手掌遮住臉試圖隱藏自己的羞恥。這舉動讓昴忍不住笑了。周圍的人也是,溫馨的氣氛蔓延開來。越來越羞恥的敘呂厄斯渾身發抖。

「我、我有想過會被笑,但是我沒有臉面對這些符合我預期的反應。不過,謝謝你們聽我說。謝謝,還有順便拜托你們。」

「拜托我們?」

「對不起喔。可以請你們陪我確認『愛』的作業嗎?」

敘呂厄斯扭扭捏捏地摩擦雙手的鏈條,同時提出這樣的要求。

那可愛的舉動讓眾人心想:「什麼啊,就這種事喔。」其實,昴也沒有異議。所以懷著看到了讓人會心微笑之景的心情老實點頭。

結果,敘呂厄斯眼神發亮,拍手道。

「真的嗎!謝謝、謝謝、對不起喔。世界果然很溫柔。我被溫柔和愛滿足了。每次確切感受到這點,我都好想感謝。可以互相原諒,互相忍讓。所以我才會重複說『謝謝』和『對不起』。」

「知道了知道了!敘呂厄斯,是要怎麼做啦?」

「啊啊,對不起喔!」

單眼戴著眼罩的女劍士對著感激的敘呂厄斯說。聲音聽起來像是面對十年交情的朋友,又像是女校同班同學那樣隨便。敘呂厄斯和女性同時微笑。

接著敘呂厄斯像是終于想起來似地,她走向自己探出身體走出來的時刻塔窗戶,把手伸進建築物里。

然後──

「讓大家等那麼久真是抱歉。來,到這邊。」

「~~~~嗯!」

出聲溫柔安慰的敘呂厄斯從窗戶里頭拉出某樣東西。

那是在她懷里拼命掙紮,邊扭動身體邊發出呻吟的嬌小人影──全身被鏈條五花大綁的年幼男童。

大概才十歲左右的男童,從腳底到肩膀都被鏈條綁住,嘴巴也被鏈條封住所以正在滴血。他拼命地動可以活動的脖子朝上看,流著眼淚懇求。

「對不起讓你不舒服喔。可是,你是男孩子,所以不可以哭成這樣。我很想幫你保密,可是你都尿出來了。給大家知道會很丟臉喔。」

「嗯──!嗯嗯──!!」

「就是啊!很丟臉耶!」

「你是男孩子吧,不准哭不准哭!」

「男生可以哭的時候,一生只有三次喔!哈哈哈!」

就像敘呂厄斯安慰哭泣男童一樣,群眾們也紛紛鼓舞他。

每個人都說不要為那點小事就哭或害怕,要跨越過去。雖然沒有惡意,但欠缺細膩的聲音塵囂而上。

「好了好了,請大家不要那樣說他。他現在確實有點害怕,不過這孩子是很有勇氣的男生。對吧,魯斯貝爾。」

全身被鏈條捆綁,照理來說應該很重,但敘呂厄斯一只手就扛起了他,然後溫柔地撫摸他栗色的頭發,朝著群眾誇贊他很勇敢。

拼命扭動身體想要逃離敘呂厄斯的男童──魯斯貝爾。他的苦惱看起來莫名滑稽幽默,明知笑的話他實在太可憐了,但還是很想笑。

「好的!那麼各位,請睜大眼睛仔細看。他的名字是魯斯貝爾•卡拉德。他住在樸利斯提拉,是才九歲的男孩子。哇啊,未來前途似錦耶。」

「嗯~~!嗯嗯~~!!」

「他父親是姆斯朗•卡拉德先生,擔任都市的水道觀測員。母親伊娜•卡拉德小姐目前懷孕,所以肚子大大的,里頭有魯斯貝爾的弟弟或妹妹…



…不管是男是女都讓人期待呢。這樣的魯斯貝爾有個感情很好的青梅竹馬,就是有著金色卷發的可愛提娜醬。兩人有著互相珍惜彼此的理想關系,在來到這里之前我很煩惱要找他們哪一個才好,一開始我想就選提娜醬吧,但是因為魯斯貝爾拼命懇求,打動了我的心……所以說,我就收下了魯斯貝爾的決心,決定請他協助我。因此,雖然魯斯貝爾現在有點受挫而哭成這樣,但其實他是很有勇氣的孩子。大家都懂吧?」

聽到被嚴密捆綁的男童魯斯貝爾的勇氣故事後,廣場一瞬間鴉雀無聲。

但是下一秒,響徹廣場的是如雷掌聲。群眾稱贊魯斯貝爾的勇氣,開始後悔取笑哭泣的他,還說他才是真正的勇者。

──不,不是這樣。現在不是自嘲己身的膚淺,而是贊揚勇者的時刻。

「魯斯貝爾,不准哭!你最棒了!」

所以昴大聲稱贊哭泣男童的勇氣。

「對啊,不要哭啦!既然展現男子氣概,就該貫徹到底呀,小鬼!」

站在昴身邊,眼角泛著淚光的拉珍斯用粗魯的口氣激勵他。

「對啊,很棒喔,魯斯貝爾!你是樸利斯提拉的驕傲!」

「魯斯貝爾!太棒了!你一定會成為好男人!」

群眾歡呼。高喊魯斯貝爾、稱贊他為勇者、掌聲、喝采包覆廣場。

那是一名男童自告奮勇的勇氣,激發出人性良善一面的美麗光景。

不管樣子有多淒慘,光芒都會在真正的勇氣下誕生。

「啊啊、啊啊……謝謝、謝謝、謝謝!啊啊,果然太棒了!大家都懂。大家相信魯斯貝爾的勇氣!畢竟,他的態度里頭有『愛』!了解他的話,就會愛他!互相了解、熟悉彼此、心情合而為一,這正是『愛』!」

「敘呂厄斯!謝謝!謝謝!」

雙手把魯斯貝爾高高舉起,敘呂厄斯臉部的繃帶逐漸被淚水濕潤。目睹這光景的昴不知不覺間也難以壓抑熱淚。

肩膀被人輕戳。身旁的拉珍斯指著哭起來的昴笑了。這麼做的他其實臉上也爬了淚水。不久,廣場上所有人的感情都合而為一。

現在眾人一心,存在著確切的羈絆和聯系。

「因為不認識彼此才會產生鴻溝。因為沒法理解彼此的想法才會產生對立。因為雙方不同而放棄的話就無法產生羈絆。現在,大家的心情是?怎麼樣?」

「沒那回事!我們之中沒人放棄!我們團結一心!」

「謝謝!謝謝!那麼,現在大家覺得幸福嗎?」

「當然了!這種心情是頭一次耶!謝謝你,敘呂厄斯!魯斯貝爾!」

被投以感謝和掌聲的魯斯貝爾在時刻塔最高處流淚。他的嘴角最後裂了開來,但他不在意,仍邊流血邊拼命吶喊。

「咕、噫!啊嗚唔!救、救呃……救呃、救我……救救我……!」

「你的勇氣,就叫作愛,魯斯貝爾!看看下面。那麼多人都在肯定你。啊啊,謝謝!對不起喔,魯斯貝爾。你可能不情願。可是,我好想知道這個。世界是溫柔的!」

抱住方才高舉的魯斯貝爾,敘呂厄斯朝天高喊。

「果然有。有『愛』。『愛』是存在的。大家的心合而為一,用喜悅的感情合而為一。不需要悲劇。非得有人哭泣的世界令人厭煩。結合人心的是良善的感情!悲劇也好!『憤怒』也好!都不需要!」

「沒錯!我們不需要悲劇!」

「啊啊,令心靈顫抖的可憎『憤怒』!『憤怒』,就是激情!假如那是讓人心犯錯的大罪,是分也分不開的宿業,那就該用激烈的喜悅滿足內心!就像現在這個時候,大家齊心合一這樣!」

敘呂厄斯唾棄上天的安排,高聲謳歌這瞬間的「愛」。

然後,高舉的雙手,將集眾人羨慕于一身的勇者,朝空中扔了出去。

「給予!如雷掌聲!」

被拋出去的魯斯貝爾,是敘呂厄斯所打造出的頂級舞台。

看著逐漸接近太陽的男童,每個人都在拍手。昴也用力鼓掌。

轟然如雷鳴的掌聲,祝福在空中飛舞的魯斯貝爾。

小小的身體轉呀轉的,不久就抵達拋物線頂端,接著一直線地墜向地面。他整個人頭下腳上,腦袋朝廣場的石板地面猛沖。

墜落地點的群眾讓開。──未曾停歇的掌聲等待勇者凱旋。

「嗯嗯嗯嗯~~!」

轉動脖子,瞪著逼近的地面,魯斯貝爾慘叫。

他拼命扭動理應力竭的身體,直到最後一刻都在死命掙紮。他那樣子感覺讓人窺見真正尊貴的人類活著的方式,群眾為之流淚。

然後──

「──啊啊,溫柔的世界!!」

在撞擊前一刻,敘呂厄斯大叫。

聽到她的聲音,已經成為一個整體的群眾用力鼓掌。

──宛如雞蛋落地,響起脆弱物體撞擊破裂的聲響後,視野一片鮮紅。

從頭往下撞擊堅固的地面後,魯斯貝爾全身碎裂,化為血紅肉塊,血塊在廣場四濺,勇者盛大地爆裂開來。

看到這一幕的下一瞬間──

「──噗。」

無數雞蛋破裂的聲響,就像不停歇的掌聲一樣響徹廣場。

廣場化為鮮紅血泊。

這就是最後的記憶。

5

「聽歌之後是暢談,菜月先生請先提前去准備零嘴如何?一定要准備甜的點心,到時心情雀躍,彼此的距離就會拉近喔?」

以為自己眨了眼的下一瞬間,眼前的褐色肌膚女孩拋了個拙劣的媚眼過來。

「────」

站在吐出舌頭佯裝媚態的少女面前,菜月•昴忘了呼吸。

挪動搖搖晃晃的視線,身旁是柔和微笑的銀發少女,以及神情傲慢雙手抱胸的紅色女子。

還有溫柔地握著自己的手,身穿禮服的幼女──

「啊咧咧,怎麼了?忽視?無視我嗎?請、請別這樣,這麼陰沉的行為……。啊啊,啊啊,別這樣,停下來……請、請不要聽過歌後歎氣……不要一臉失望,原諒我……!」

昴沉默的樣子,讓眼前的少女──莉莉安娜的心理創傷發作,渾身不住發抖。

目睹這個景象的昴,顫抖僵硬的嘴唇。

「……好惡心。」

「什麼!?欸~怎麼這樣啊!看著女生的臉講惡心!?我莉莉安娜頭一次嘗到這種屈辱!實在是厚,我絕對不會代替菜月大人的母親替你感到丟臉的!啊啦啦啦啦啦啦!」

痛哭流涕後用力咬到舌頭的莉莉安娜嘴巴噴血。看著她那等待被吐嘈的壯烈樣子,昴卻無暇顧及她。

頭好重,視野閃爍。站不穩,于是他當場蹲下。

「昴!?突然間是怎麼了?」

「慢著,怎麼了?昴,昴?」

牽著手的碧翠絲和身旁的愛蜜莉雅急忙觀察昴的臉色。

而臉色慘白得讓兩人忍不住倒吞一口氣的昴──

「──好惡心。」

比起睽違一年的「死亡」輪迴,更沒法接受到達「死亡」之前發生的事,因此嘔吐感上湧,膝蓋不停顫抖。

「好惡心。」

難以忍受的沖擊,對無良心的厭惡讓內髒彷佛全部翻絞了過來,被襲向肉體與精神的空虛感大浪翻倒,菜月•昴被凌駕「死亡」的「厭惡」給支配。

方才的記憶,眨眼那剎那的過去,靈魂汙染塗遍昴的精神,無法識別異常為異常,直到死前言行都在做個丑惡之徒的離奇狀況──

──大罪司教,掌管「憤怒」的敘呂厄斯•羅曼尼康帝。

毫無疑問,其存在是以「怠惰」開頭,聯系到「強欲」與「暴食」的大罪司教,是惡德的破滅使者,是不該存在的惡夢象徵。

自己變得不是自己的感覺,失去自己後又回來,頭一次感受到的感覺。

「好惡心。」

在毛骨悚然的體驗下顫抖、畏懼、發寒,昴不斷發抖。

「死亡」就像祝福與舊友重逢般,不斷擾亂菜月•昴。

然而,昴尚未察覺。

自己回來的時間點,就在自身迎接「死亡」的十幾分鍾前。

必須挺身而立,咬緊牙根應戰的時限,再度逼近而來。

就這樣,「死亡」螺旋又再次包圍菜月•昴。

然後開始,開始,再開始。

──為了跨越以水門都市樸利斯提拉為舞台,最惡劣的一日的輪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