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第四章『華麗猛虎』



1

——時間回溯到嘉飛爾沖進避難所的前一天。

「————」

走在傍晚街道上的嘉飛爾,突然察覺到那股視線而屏息。

那是在人群的對面,街道的轉角,映照在搖曳水面上的黑色女人的身影。

不時會在眼角余光瞥見的熟悉人影——那個女人並不存在。嘉飛爾知道,那只是以前見過面的女人的幻影。

因為鼻子感覺不到那女人的存在。

嘉飛爾的嗅覺可以嗅出並分辨觸目所及的人。更何況那個女人身上的血腥味,濃厚到現在都還盤據在鼻腔深處。

正因如此,嘉飛爾可以確切地說:那個女人是幻影。

畢竟殺死那個女人的凶手不是其他人——艾爾莎·葛蘭希爾特就是被他殺死的。

「————」

但是直到現在,那個女人的幻影都一直盯著嘉飛爾不放。

鮮明的暗紅色嘴唇做出誘人的血香微笑,不斷地深深挖掘嘉飛爾的心。

——第一次發現這個女人的幻影,是在離開「聖域」的兩個月後。

自己和昴以及奧托,處理完在某個村鎮發生的事件之後,那個女人的幻影就開始不斷地閃現在嘉飛爾的視野里。

原因自己了然于心。——這個幻影,就是嘉飛爾這個人的內心軟弱面。

在該事件里,嘉飛爾沒能替己方占到優勢。盡管心底覺得自己很窩囊,但昴他們卻重複說自己干得很棒。

仔細想想,他們總是這樣子。總是不斷原諒自己的過錯。

但是嘉飛爾本人沒法忘記,自己過去對同伴們做過的諸多事跡。

一個弄不好,在「聖域」的時候,自己大概已經出爪殺死昴和奧托了。即便自己沒那種勇氣,不過自暴自棄就足以讓自己沖動地做出傷天害理的行為了。

盡管沒有成功,而且昴和奧托也都原諒了自己。

——所以說,嘉飛爾不能原諒。不能原諒自身的軟弱和沒骨氣。

頭一次親手葬送性命的女人·艾爾莎化身為自己的軟弱象征,嘉飛爾接受了這件事。

只要心靈罩上陰影,哪怕只有一瞬間,幻影也會用血色微笑嘲笑嘉飛爾——

「欸~嘉飛爾你有在聽嗎?剛剛,咪咪講了很棒的話!咪咪做到了——!」

那抹血色微笑被跳到眼前的直爽笑容給遮住。在近到可以聽到彼此呼吸的距離中笑開懷的少女,讓嘉飛爾身子往後仰。

「……啊,啊~這樣喔。」

「嗯,就是這樣子!真是的,黑塔洛和堤比都是撒嬌鬼,大小姐真辛苦!」

嘉飛爾回答得心不在焉,但少女嘻嘻哈哈大笑,絲毫不在意。

橙色的獸毛,圓溜溜的眼珠,行為舉止在在都構成天真爛漫的圖畫。少女就是小貓人咪咪,不知為何一直纏著敵對陣營的嘉飛爾。

——當下,嘉飛爾和咪咪正兩人一塊兒在夕陽下的樸利斯提拉散步。

盡管嘉飛爾很想一個人獨處,但是咪咪在體貼他人感受的能力上明顯低落。結果不小心被咪咪發現,落得被她跟到這里的地步。

其實從抵達樸利斯提拉開始——不,從在羅茲瓦爾宅邸初相遇開始,她就對自己格外親昵。一開始還以為她是在警戒敵方陣營的戰斗人員,但後來的言行讓這個可能幾乎消失,感覺她就只是單純欣賞自己而已。

反正也懶得去知曉她真正的意圖,現在只能隨便她纏著自己。

「呣呣!嘉飛,表情好奇怪~!是有什麼有趣的事情嗎?」

「我的臉,看起來有活力煥發嗎~。我不想說,也沒道義跟你說。」

「一下活力煥發一下又說道義,怎麼跟喬舒亞一樣都講很難懂的話?咪咪認為隨便一點比較好耶。笑得像個笨蛋一樣的嘉飛,很帥喔!」

「笑得像個笨蛋是怎樣,混賬~。」

「呀——!」不知是褒還是貶的這番話讓嘉飛爾齜牙咧嘴,但少女卻是笑著沖了出去,跑了幾步後停下腳步,笑著等待嘉飛爾追過來。——這時候,原本躲在視角的幻影不見了。

——嘉飛爾之所以沖進傍晚的水門都市,是因為在「水之羽衣亭」遇上「劍聖」。與萊因哈魯特面對面所激蕩出的心情,以及後續的效應。

不只露格尼卡王國,被四大國公認最強的當代「劍聖」。

這個傳聞早已聽聞許久,也曾聽和劍聖本人認識的昴說過他的事。正因如此,嘉飛爾滿心盼望哪天可以跟「劍聖」本人相見。

他堅信:相見是讓自己踏入「最強」領域的必要儀式。

——「最強」這兩個字對嘉飛爾來說,有著特別的意義。

生為男兒身,任誰都曾向往過最強這個稱號。雖然每個人都有過這種美夢,卻在綿長人生中途忘記,最終放開了手。但是嘉飛爾可沒忘。

唯有這個稱號,能夠讓膽小的嘉飛爾徹底守護重要事物,所以對他而言是絕對必要的條件。他內心是這麼描繪的,並一路持之以恒地追求。

因此,當他與「最強」對峙時,盡管只有一瞬間,但卻下意識地後退了。這使得他陷入絕望。

雖然只是短短十五年的人生,但嘉飛爾大半輩子都花在自我鍛煉上。一切都是為了達到武道的極致,好證明自己能夠親手保護重要事物。

這份誓言,卻在面對真正的「最強」,雙腿自行後退的那刹那,全都成了泡影。

還沒讓「劍聖」拔劍,還沒揮出鍛煉有素的拳頭,自己就已經輸了。

「嘉飛爾,用不著擔心。你很強的。」

昴這麼勉勵感到敗北的嘉飛爾,但這話反而讓人不爽。光是沒有丟人現眼地大吼大叫就已經稱得上是功勞一筆了。

感情在心頭席卷,無處發泄。像是被它觸發而以自己殺害的女人的樣貌所展現的幻影——無法揮別她的嘉飛爾獨自一人沖進落日余暉的水門都市里。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嘉飛!嘉飛!看這邊、看這邊!你看,夕陽照在水上,看起來好~紅耶!好棒喔~!好棒~!好漂亮——!」

一直嘰嘰喳喳在旁邊繞來繞去,一下拉嘉飛爾的袖子、一下又扯他頭發,不然就是跳到他背上,擅自跟過來的咪咪絲毫沒有客氣和體貼可言。

托她的福,根本沒有時間一個人沮喪消沉。

「你啊,給我安靜一下!都不知道本大爺現在很頹喪嗎!」

「嗯~沒辦法耶~!」

「不要立刻秒答啦!」

咪咪抓住嘉飛爾的手不住拉扯,嘉飛爾則是隨她去了。

其實認真甩開她跑掉也行,可是到時就會演變成在街上你追我跑而給昴他們添麻煩。嘉飛爾不想那樣。

在前往樸利斯提拉之前,就已經被拉姆和法蘭黛莉卡給千叮嚀萬交待。說他若是做出奇怪舉動而造成麻煩的話,就只能交給擅長收拾善後的奧托解決。

「嗯~?怎麼啦,嘉飛,一臉陰沉耶?是有番孬……番喵、番腦嗎?」

「你是要說煩惱嗎?」

「對!煩惱!你有吧?說看看、說看看~咻!咻!」

提出建議的咪咪當場伸縮起拳頭。面對少女朝氣十足准備傾聽煩惱的模樣,嘉飛爾感到不知所措,于是敲響牙齒。

接著,他視線落向水道,眯起翠綠雙眼。

「……確實,景色不錯呢。」

「對吧對吧?很棒呢!非常非~常漂亮——!好想也讓大小姐看看!」

她的話約略只聽了一半,不過四通八達的水道映照紅色夕陽的光景,的確美不勝收。

將世界染成朱紅的頂上夕陽,以及帶著黃色與白色的水面紅光格外鮮豔,在觀者的心中烙下甜美絕佳的風景。

「————」

欣賞著這光景的同時,嘉飛爾注意到自己的心莫名沉穩下來。

原本因為挫折和失敗而想要獨自淒慘消沉的那股無力感,卻被跟在身旁的少女用開朗給照耀了,所以沒能腐蝕嘉飛爾的心半毫。

「嚕哼嚕哼嚕~哼。」

站在嘉飛爾旁邊的咪咪心情大好地哼起歌來。她的小手抓著嘉飛爾的纏腰布,腦袋瓜左搖右擺,看起來非常快樂。

突然發現,她的頭發和尾巴的顏色也被鮮豔夕陽染色,一忍不住伸手撫摸她的頭,結果咪咪便開心地湊了過來。

「軟綿綿的?大小姐也是~常常摸咪咪喔。還說咪咪是次欲夕!」

「哦~治愈系啊,首領也常說這種話。我現在有點能夠理解了。」

「哦~嘉飛,有被咪咪的軟綿綿治愈嗎?」

「你那樣講,意思整個都變調啦!」

「啊咧~?」毫無邪念的咪咪歪頭不解,反而是



嘉飛爾噴笑。

原本在心底打轉的負面感情因這樣的互動而逐漸融化流出。嘉飛爾知道原本被屈辱和認輸而混濁的斗爭心,重新回複成了堅硬筆直的反抗心。

「……哪有可能突然就變成最強的人啊。本大爺才爬到一半呢。」

「哦!通往最強的坡可是很長很長的呢~!」

「嘿!本大爺是不知道有多長啦。——沒錯,就是那條最強的道路。」

看著舉起拳頭的咪咪,嘉飛爾觸碰額頭上的白色傷疤,然後咬響牙齒。

說來氣人,但多虧了咪咪,他取回了斗爭心。要是一個人悶悶不樂鑽牛角尖的話,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到達這個結論呢。

「——啊!嘉飛,那個!」

產生這種不老實的感謝念頭時,突然被身旁的咪咪用力拉扯。她的視線釘在紅晃晃的耀眼水道對面,嘉飛爾也跟著看了過去。

縱橫綿延整個都市的大水道,有艘停靠在對岸的小船的纜繩松開,在沒人的情況下移動了。不過,問題不在那兒。

「有小孩子!」

大叫的咪咪,看見的是那艘小船的漂流路線上有一艘栓靠在岸的船,而船上有五名幼童正在游玩,絲毫未察有艘小船正在接近。

聽到咪咪的聲音,在水道周圍的人們也都察覺到撞船的危險。附近的一名船主連忙跑向小孩們,但根本趕不上。而注意到這場騷動的小孩們發現有船正往自己撞過來後,個個臉色鐵青。

就這樣,慘劇即將發生——

「——喲~小鬼頭們。去感謝第一個發現你們的小不點姊姊吧。」

「嘉飛!」

一蹬就越過水道的嘉飛爾,落在孩子們所在的船上。有人跳進來,水面上的船卻幾乎沒有晃動,讓孩子們訝異地睜大眼珠。

趁著他們驚訝地停止動作,嘉飛爾一把抱起五個小孩,再一躍離開了船。下一秒,兩艘船相撞,然後一同翻船。

「哎呀,嘿咻!」

受到翻船余波的影響,其他小船也接二連三跟著傾斜。于是把小孩放到地面的嘉飛爾拉住船只綁在泊船場上的纜繩,強行停止船只翻覆。

「好啦~就這樣啰!」

等到波浪變小,嘉飛爾重新把松開的纜繩綁緊,然後對著平安無事的小孩們笑。而看著一連串事情發生的人們則發出歡呼。

嘉飛爾順便幫忙撈起船底朝天的兩艘船,損害被壓抑在最小程度的船主不住朝他鞠躬致謝。

拍拍不走運的船主肩膀,嘉飛爾吐一口氣,這時——

「大、大哥哥,謝謝你!」

獲救的小孩們齊聲向轉過身的嘉飛爾道謝。原本在船上的驚愕,一轉眼就化為尊敬的眼神。

而嘉飛爾和孩子們的交流,促使旁人給予如雷掌聲。

嘉飛爾害臊地接受,同時輕輕用指頭描摹額頭傷疤。

「用不著放在心上啦。就只是偶然……夕陽和潮濕的風告訴本大爺罷了。在水門都市要是有人哭了,會害水道的水更滿啦。」

嘉飛爾自傲地這麼一講,鼓掌聲立刻變得稀落。

歡呼聲也莫名遠去,叫好聲變得莫名結巴尷尬。但是跟周遭的人不同,被救的小孩們反應劇烈。

「好、好酷!」「帥呆了!」「不妥協!不賣弄!不回頭!好瀟灑!」

「哦~就是那個啦,那個!所謂的『聖女之拳粉碎大地』啦!」

「大哥哥,你叫什麼名字?怎麼稱呼你?」

嘉飛爾開心地挺著胸膛時,一名小孩這麼問。

頓時,嘉飛爾裸露出銳利的牙齒,做出更加猙獰的笑容。

「本大爺的名字不足掛齒啦。不過硬要報上名號的話……本大爺~是猛虎。沒錯,黃金猛虎。人稱——華麗猛虎Gorgeous·Tiger!!」

「華麗!」「猛虎!!」

雙手斜向朝天高舉,身子往前傾的嘉飛爾——他的舉動讓小孩們的情緒更加高漲,紛紛也做出跟嘉飛爾一樣的動作。

「——嘉飛,你好棒~!好厲害又好帥~!!」

就在嘉飛爾和小孩子群起激動時,繞過水道跑過來的咪咪也跟著亮起雙眼,主動加入這個姿勢神奇的團體里。

「華麗!」「華麗!」「華麗猛虎!!」

孩童和咪咪以及嘉飛爾的大笑聲,響徹傍晚的水門都市。

——在掌聲與歡呼消失的水道上,只有孤零零留下來的船主臉頰抽搐地看著眼前這難為情的一幕。

2

最後嘉飛爾帶著意氣相投的孩子們到攤販去買東西吃,然後意氣風發地漫步在街道上。

「那時候呢,本大爺就說了:『你們這群下三濫,干的勾當全都被我看穿了。你們的陰謀詭計和惡人臉,哪敵得過本大爺和首領呢』!」

「好帥~!酷斃了~!」「哇——!我整個發抖了——!」

天空開始轉為夜色的樸利斯提拉街道上,咪咪和金發男童正在歌頌贊揚述說自己英勇故事的嘉飛爾。年約六、七歲的男孩是在水道被救的孩童之一。

目前嘉飛爾在說的,是發生在這一年、印象深刻的事件之一:「被詛咒的女神像」事件。

簡言之,就是容易被卷入問題的昴、奧托和嘉飛爾三人,遇到了來曆有問題的「流星」,並被牽連進其產權的麻煩之中。

帶著開心地聽著這段回憶的兩人,嘉飛爾開心地敲響牙齒。三人的目的地是金發男童家,目前正在送他回家的路上。

帶著一群小孩逛攤販的嘉飛爾因為「最年長」,所以有義務讓小孩平安無事回家。其他四人都已經回到家里,金發男童是最後一人。

「話又說回來,你們一群小鬼頭竟然跑到離家那麼遠的地方呢,這樣不乖喔。」

「因為……其實我們聽說歌姬在一號區的公園,所以……」

「歌姬,就是那個吧。聽首領說,是歌聲很棒的女人。」

男童道出天真的憧憬,嘉飛爾鼻梁擠出皺紋。

少年所說的,就是樸利斯提拉的知名人物「歌姬」莉莉安娜。雖然時間短暫,但嘉飛爾也曾在謬茲商會親眼看過本人。老實說,是個個人風格強烈的人,和希世歌姬這種風評要命地不相容。

「嘉飛,有聽過歌姬唱歌嗎?太可惜了~!感覺應該很厲害。」

「講這樣,那你有聽過嗎~?」

「嗯!聽到最後都沒睡!簡直是壯舉!咪咪很厲害!稱贊咪咪!」

咪咪自己伸出腦袋,嘉飛爾敷衍地摸了幾下。結果咪咪開心地高喊「萬歲!」往前沖,嘉飛爾則面向男童,問道:

「所以,有見到你憧憬的歌姬嗎~?」

「沒有,好像慢了一步。……姊姊會生氣吧。」

「姊姊~?怎麼著,為什麼會變成被姊姊罵啊?」

「……因為我是偷偷跑出來的。」

「哦~」

見男童一臉沉悶,看樣子今天和朋友的外出是瞞著家人進行的計劃。但是回家時間卻比預定的還要晚,所以會害怕家人——特別是姊姊的反應也是在所難免的。

這份心情,嘉飛爾也能感同身受。姊姊這種生物很強悍,可以說是弟弟永遠無法跨越的牆壁。睽違十年後又重逢,即便自己有鍛煉身體卻還是如此。以男童的歲數來說,就算要拼力氣也贏不過吧。姊弟之間的力量差距簡直是絕望。

「知道了。就交給本大爺吧。」

嘉飛爾用力拍胸脯,不安的男童瞠目結舌。

「姊姊有多可怕,本大爺可是很清楚的。本大爺也有姊姊,喜歡的女人也是一副大姐大的態度。假如你姊姊罵你,那本大爺就幫你說話啦~」

「華麗猛虎!」

感動至極的男童用力抱住嘉飛爾。回抱男童的時候,連咪咪也跳過來緊緊抓著他的背不放。

于是就在前後都被小孩夾擊的狀態下,重新下定決心的嘉飛爾吃力地走向男童家。

「華麗猛虎,是嗎。」

嘉飛爾在口中咀嚼男童這樣稱呼自己的事實。

讓自己離開旅館的無能為力感,並沒有完全消失。現在仍然沒自信在旅館可以用平常心和萊因哈魯特面對面。

盡管如此,象征自己無力的黑衣女子幻影也不複見。

一定是因為這些仰慕自己、將華麗猛虎視為英雄的孩子們,以及給予自己莫名朝氣的咪咪——

「——弗雷德!」

沉浸在感慨的嘉飛爾,耳膜被尖銳的聲音振動。

一抬起頭,就看到一個猛然沖過來的嬌小人影。修長金發在空中飄逸,看起來就像是有著少女形狀的流星。

星星筆直地朝著抓住嘉飛爾的男童撞過來。





啊,姊姊……呀噗!」

「你啊,到底要讓人家多擔心才甘願!」

對方沖刺後使出飛踢,輕而易舉地將抓著嘉飛爾的男童踢飛。如此理想的飛踢以及完美的落地姿勢,讓嘉飛爾忍不住佩服。

這段期間,少女敏捷地轉身,用腳後跟踩在嘉飛爾的腳上,大吼道:

「可疑的陌生人!你要對我家的弗雷德做什麼!」

「痛……一點都不。不過,把腳拿開啦,小鬼頭。」

自己身上的小孩已經多到飽和,不過不以為意的嘉飛爾這麼稱呼女孩。

反應如此平淡,發現先發制人的攻擊失效後,女童有點退縮。近距離看過嘉飛爾的臉後,她可能以為自己找碴的對象很凶狠。

另一方面,嘉飛爾也在內心震驚。沒想到除了法蘭黛莉卡以外,還有會二話不說就直接朝見面的弟弟使出攻擊的姊姊。

「咪呀~!」順帶一提,被踹飛的男童由咪咪撲過去接住,兩人感情融洽地一起在地面滾,最後毫發無傷。盡管如此。

「做姊姊的一見面就踢弟弟~實在叫人佩服不起來耶~」

「嗚……這、這還真抱歉喔,話說回來你算老幾!我先聲明,別妄想對人家或弗雷德出手!人家生氣起來可是很恐怖的!」

嘉飛爾的針砭讓女童認錯,但還是不服輸地緊咬不放。

男童的姊姊也是個大概才十歲的稚氣女孩。早熟老成,剛好是想要再長高一點的年紀吧。挑戰只有外表看起來活像個小混混的嘉飛爾,雖然淚汪汪的,卻還是鼓足勇氣。恐怕是為了讓敵人的注意力離開弟弟身上。

不過,女童的勇敢念頭沒有奏效。要說為什麼的話——

「華、華麗猛虎……不要吃我姊姊……」

因為弟弟說了這句話後,帶著赴死的表情介入兩人之間。男童的懇求話語,讓被保護的女童張大眼睛。可是少女的反應卻是咬緊牙根,站到弟弟身旁。

誰先起頭已經不重要了,姊姊保護弟弟,弟弟保護姊姊。雙方之間有著互相保護對方的美好關系。

「把本大爺當成壞人,實在是叫人難以接受耶~」

「壞人!嘉飛,不可以使壞啦!嘉飛,華麗!猛虎!」

小跑步回來的咪咪,跳起來輕敲嘉飛爾的頭。雖然不會痛,但不得不說這一下挨得莫名其妙。

就這樣,被三人敵視的嘉飛爾煩惱該怎麼解釋的時候——

「——姊姊?弗雷德在那嗎?」

瓦解眼下膠著狀態的,又是個從他處傳來的嗓音。

是柔和又穩重的女人聲音。聽到這聲音,面前的姊弟面面相覷,接著慌慌張張地往聲音來源處跑過去。

「怎麼著~?」

這反應讓嘉飛爾驚訝地瞪大眼珠,于此同時,通道盡頭出現一道人影。倆姊弟撲向從轉角處現身的人。

「媽媽~!」「媽媽!有陌生人!叫什麼華麗的,抓走了弗雷德!」

被兩人哭訴抓緊緊的,是把一頭金長發綁成低馬尾的女性。若是相信姊弟倆所說的話,那人就是他們的母親,可是又希望他們的母親不要相信他們的話。特別是姊姊的話,要是信以為真,那就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事態會變得麻煩複雜。

不管怎樣,出現一個能夠冷靜對話的成人可說是得救了。在都市的衛兵被叫來之前要先說明事情始末。于是嘉飛爾往前踏出一步——

「——啊?」

看到抱著姊弟倆,朝自己露出困擾笑容的人後,雙腳自動停下。

「嘉飛?」

嘉飛爾莫名停下動作,讓咪咪好奇地看著他。

可是嘉飛爾沒法響應咪咪的呼喚。他現在沒有那樣的從容。內心和眼神滿是波瀾與困惑,被逐漸攪亂。

感情錯綜複雜,思緒心亂如麻。也難怪會這樣,這很正常吧。

「那個,對不起,我家的孩子似乎給您添麻煩了。不嫌棄的話,要不要到寒舍坐坐?就在附近而已。」

女性態度敦厚,邀請的態度里頭沒有任何可疑之處。

毫無警戒心就走過來的女性,讓嘉飛爾的眼睛越睜越大。利牙無法咬合,不停打顫,發出的聲響讓女性感到疑惑。

她的表情、態度、聲音,劇烈撼動嘉飛爾的存在與靈魂。

畢竟,在那邊的是——

「——媽媽?」

理應不可能發生的重逢,讓他只能從喉嚨擠出沙啞的聲音。

3

「對不起喔。因為沒想到會有客人來,所以沒什麼收拾。」

「嗯~不用在~意!沒關系——!這里比咪咪的房間整齊多了!」

「唉呀呀呀,女生不可以這樣喔。房間一定要收拾整齊。」

坐在沙發上的咪咪舞動雙腿,女性溫柔地撫摸她的頭。感到舒服的咪咪喉嚨發出滿足聲,看樣子已經完全親近女性了。

噤口不出聲的嘉飛爾,坐在兩人的對面直盯著瞧。

一頭豐盈的金色長發,雪白肌膚和纖瘦卻又富女人味的體態。柔和的面容和沉穩清澈的碧綠瞳孔——跟嘉飛爾的姊姊十分相像。年輕的外表看起來似乎才二十幾,但實際年齡應該是逼近三十五。

畢竟,在那之後已經過了十五年的歲月。即便如此,外表卻幾乎跟當時一樣沒有變化,這件事猛烈得幾近可怖地刮抓著嘉飛爾的心。

「那邊的華麗猛虎先生,不喜歡這種茶嗎?對不起。我真是的,沒問你的喜好就擅自准備……」

因為嘉飛爾沉默不語,女性——自稱是莉亞拉·湯普森的她憂愁地垂下眼簾。聽到這番話,嘉飛爾連忙拿起茶杯。


「沒有。不是的。只是有點……那個,被你家的大小嚇到。」

「唉呀,是這樣嗎。確實,我家蠻大的,每天打掃都很辛苦呢。因為我啊,總是冒冒失失的。……不過,真奇怪。」

「——。什麼奇怪?」

「不,只是平常的話,我一定會先問過客人喜歡的茶葉,但今天卻很自然地就先泡茶了。」

感到不可思議的莉亞拉手掩嘴巴微笑,嘉飛爾默默地端起茶杯就口。——茶葉的味道和熱茶的溫度,全都符合自己的喜好。

這件事叫人感到害怕,嘉飛爾搜尋起眼前的莉亞拉和記憶中的女性有何差異。

莉亞拉的行為舉止及裝扮都與豪宅相應。嘉飛爾記憶中的女性是穿著粗布衣裳,特征是純樸不懂世故。這些都有很大的不同。

可是,眼前的笑容、溫柔的嗓音、動作,甚至整個人的存在,全都使嘉飛爾困惑。

「————」

她應該是別人。毫無疑問是他人。就連現在,莉亞拉對嘉飛爾的態度就只是孩子認識的人而已。對方並不是那種訥于言敏于行的女性。

莉亞拉·湯普森,跟嘉飛爾腦中的親生母親——莉希亞·霆傑爾只是長相一模一樣的陌生人。嘉飛爾拼命地這樣下結論。

嘉飛爾還在喝奶的時候就跟母親分開了,然而對母親的印象會如此鮮明,都多虧了可恨的「聖域」之「試煉」。

母親的長相、聲音和親情,全都透過「試煉」回想起來。

然後也重新想起,母親和姊姊跟自己道別後馬上就不幸地死去。

所以說,嘉飛爾絕不可能和母親重逢。她只是長得很像的人罷了。

——明明是其他人,但為什麼她身上卻會有如此令人懷念的氣味?

「咪咪小姐,你耳朵那邊的毛好像很軟。我可以摸摸看嗎?」

「請——!」

咪咪把頭伸出來,莉亞拉開心地享受軟毛的觸感。

宛如稚子的天真微笑,不懂懷疑他人的舉止。毫無戒心就邀請外觀看起來可疑的男人和小貓人少女進家門,就這點來說實在是無可救藥。

而這所有的行為,全都讓嘉飛爾錯以為莉亞拉就是母親。

——嘉飛爾和法蘭黛莉卡的母親莉希亞,是個不幸的女人。

老家因為負債而家破人亡,年幼的她被賣給一個非法的人口販子。而這個人口販子後來被亞人族的強盜集團給襲擊,結果莉希亞就成了獸人們的奴隸。

幾年後,莉希亞懷了法蘭黛莉卡,結果強盜團直接扔棄了她。之後經過幾番波折,她又被其他強盜集團給囚禁,並生下了法蘭黛莉卡。

有聽姊姊法蘭黛莉卡說過,她懂事的時候,母女倆都還在強盜集團里。雖然當時的事姊姊不想多說,但是莉希亞一懷了嘉飛爾就脫離那里,代表也不是多好的環境吧。

度過不幸又招致不幸的時光,帶著年幼的女兒,挺著鼓起的肚子,莉希亞最後抵達了被羅茲瓦爾庇護、名為「聖域」的安甯之所。

『你的母親……是莉希亞小姐吧?我跟她交談的次數



也不多~呢。她是個很神奇的女性。與其說神奇,不如說是無法理解——吧。她是能切身感受到幸福近在身旁的女性。不管多小的事,都能當成活過明天的糧食。……啊啊,嗯。我很羨慕她那特質。所以說,肯定——』

不若平常的羅茲瓦爾用這番話評論他的母親。

那是在被奧托第一次灌酒,在醉酒的狀態下造訪羅茲瓦爾那晚。面對比平常還要纏人的嘉飛爾,羅茲瓦爾突然說出這番話。

隔天因為宿醉頭痛得死去活來,但並不是不記得昨晚發生的事。所以說,還清楚記得羅茲瓦爾提到的母親的事。這多少也要感謝一下酒精。

總而言之,綜合獲取到的情報,母親是個溫吞、漫不經心,以及一切都能朝幸福方向去想的人吧。

不然的話,怎麼會想去找嘉飛爾的父親。在那邊應該只有痛苦回憶,母親卻為了這麼愚蠢的目的而離開安甯之地。

結果,才剛離開馬上就死了的她,究竟在想什麼呢?

——母親的幸福究竟在哪,如今都還是找不到答案。

「媽媽,人家肚子餓了。」

這時,回房間換好衣服的姊弟手牽著手來到客廳。

隔著客人和母親說話的姊姊,就這樣直接蹭向莉亞拉,嘉飛爾的翠綠雙眼不自覺地嚴厲瞪視著這一幕。

「吶,媽媽。已經是晚餐時間了,可以請客人回去了嗎?」

「姊姊你真是的,怎麼在客人面前講這種話。弗雷德今天在船上玩,本來差點溺水,是華麗先生和咪咪小姐救了他喔。」

「哼,很難說喔。那艘船,真的不是那個叫華麗的人搖晃的嗎?然後再假裝出手相救來攀關系,然後要我們家給錢。」

「我要生氣啰,姊姊。……不過,說的也是。他們救了弗雷德,我們理當回報謝禮。給錢比較好嗎?」

「媽媽!」

女童為了保護自家看來十分拼命,可惜的是這股志氣沒能傳達給母親,結果只是在空轉。

可是母女之間的溫馨互動,對現在的嘉飛爾來說痛苦得宛如光腳走在荊棘上,而且連一下子都忍耐不下去。

「……看樣子~我們似乎不受歡迎,待下去只會惹人嫌。」

「咦~為什麼~?再待一下嘛——」

「會不會看氣氛啊。這就叫『考科藍的不拘小節』啦~」

嘉飛爾准備離去,卻被咪咪反駁,但他不予理會,打算帶著咪咪離開。對此莉亞拉一臉難過,女兒則是朝他扮個鬼臉。而弟弟那方——

「你不要走嘛,華麗猛虎。」

他抓住嘉飛爾的衣擺,試圖阻止他走掉。

有一瞬間,嘉飛爾猶豫要不要松開那些小小的手指。為什麼會猶豫呢,嘉飛爾也不知道原因。不過——

「抱歉。我們的同伴在等我們,要是晚歸會害他們擔心。所以說啰,喏?」

找不到猶豫的原因,嘉飛爾只好手摸男童的頭這麼說。

被邀請,結果卻怕到夾起尾巴要溜了。早知如此,一開始就不該接受邀約。

後悔,悔恨,懊悔——胸口深處陣陣抽痛。就只有後悔痛苦地留下。

「弗雷德,我知道你很遺憾,不過放開華麗先生的衣服吧。」

接受嘉飛爾的說詞,莉亞拉溫柔地松開兒子的指頭。可以脫身了,嘉飛爾松了一口氣。

「不可以硬是把客人留下來喔。正所謂『招待客人就是要用索瓦尼耶』。」

——因此,莉亞拉緊接在後的話,切割了毫無防備的嘉飛爾的靈魂。

因安心而遲緩下來的思考,被這麼短短的一句話給銳利地挖開,回憶冰冷地淌著血。

輸給萊因哈魯特的感覺,背叛自己夢想的無能為力,初次看到莉亞拉當下的沖擊,跟現在這一句比起來都可愛多了。

甚至不禁覺得自己的身體真的被四分五裂——

「嘉飛,走吧。」

原本不想這麼快走人的咪咪,溫柔地拉動嘉飛爾的手。嘉飛爾沒有說話,就這樣乖乖地被少女拉向大門。

就在兩人從客廳走向玄關時——

「我回來了……唉呀,有客人?」

大門先一步開啟,留了一口漂亮胡須的英挺紳士看到客廳的樣子,意外抬眉。

筆挺的服裝,精力充沛的姿態,精明能干的容顏,在這個屋子里看起來放松和緩許多。他的身份,不需要看小孩的反應就知道。

「嗯~是沒見過的客人呢。請問兩位是?」

「爸爸——他是華麗猛虎!」

「是可疑人物啦!」

「咦~?」

兒子和女兒成對比的反應,讓男性——姊弟的父親一臉困惑。于是他用視線朝跟姊弟並肩而立的莉亞拉求助。

接收到男性的親昵眼神,莉亞拉微微一笑,里頭滿懷愛情。

到極限了。

「沒什麼大不了的。用不著放在心上。我們馬上走。」

快嘴說完,嘉飛爾就帶著牽著自己的咪咪離開屋子。擠開慌忙讓出路來的男性,像逃跑般飛奔至戶外。

「華麗猛虎!」

身後傳來男童難過的呼喚。

可是,嘉飛爾沒有心思去響應。——不,是沒有資格。

——橫過視野角落的黑色幻影,應當死去的女人在嘲笑自己。

哪里華麗啊,什麼猛虎啊。現在的自己,哪里是只黃金猛虎了?

猛虎勇敢又強大,不管遇到什麼情況都絕不會動搖。

看看現在的自己,哪里像猛虎。

真正的猛虎,才不會因為這種事就感到悲傷呢——!!

「嘉飛!停一下啦——!」

「——呃!」

思緒化為純紅的瞬間,一聲拼命叫喊讓嘉飛爾回過神。

回頭一看,這才發現自己幾乎是連拖帶扯拉著咪咪跑掉。喊痛的她,細小的手腕被粗魯的握力給弄得蒼白。

「抱、抱歉……本大爺…沒打算這樣……」

「嘉飛,沒事吧?你從剛剛起就很奇怪。是不是肚子痛?」

嘉飛爾道歉,聲音顫抖。咪咪則是擔心地看著他。她的態度里頭沒有對自己的手腕被扯到泛白的反感,單純只有擔憂。

這反而讓難過的嘉飛爾心情變得更淒慘。

兩人的尷尬沉默間,只有潮濕的夜風拂過。太陽早已下山,入夜的街道上點起了魔法燈。代替夕陽照射水道的魔法燈光芒,營造出靜謐幽玄的美感,可是現在卻沒有心情享受。

「抱歉,你們兩位!」

這時,一名氣喘籲籲的男子朝著站在夜路上的兩人跑過來。

魔法燈照亮對方的容貌,是剛剛那位男性。脫掉外套的他追上他們後,手撐在膝蓋上喘氣。

「呼、呼哈、追上了。不行了呢……以前還更有體力的,自從都坐辦公桌後就衰退了……」

「……怎麼著,找我們有事嗎?」

嘉飛爾用帶刺的聲音響應追來的男性。

雖然不及莉亞拉和那對姊弟,但他對嘉飛爾而言也跟劇毒沒兩樣。不想跟他說太久。可以的話很想立刻就走人。

男性從嘉飛爾的態度察覺到自己不受歡迎,但還是開口道出追來的理由。

「我聽內人說了,兩位是犬子的救命恩人。可是沒做任何象樣招待,甚至讓你們空手而歸,實在是不成體統。」

「……又沒什麼大不了。表現得太誇張,本大爺會傷腦筋的。」

「事關犬子,不管多瑣碎的事都是大事。請讓我們表達謝意。我叫賈雷克·湯普森,是這個都市的調解員之一。有什麼我能辦到的……」

「真的沒……」

原本想對死纏爛打的男性賈雷克這麼說,但嘉飛爾停下話語。

突然想到一件事。——假如他是莉亞拉的丈夫,那應該就知道她真正的身份。

「我只有一件事想問。」

「好的,請說。只要是職務上我能回答的都可以。」

露出老好人笑容的賈雷克朝嘉飛爾頷首。

莉亞拉這樣,兒子弗雷德也是這樣。包含賈雷克在內,湯普森一家人全都太過好心。擁有一般人警戒心的,就只有女兒而已。

——所以說才會敵視嘉飛爾這種外患。

「你的太太——莉亞拉,是她真正的名字嗎?」

「————」

刹那間,氣氛丕變。

嘉飛爾的問話讓賈雷克的笑容消失。他細細品味嘉飛爾的問題,用平靜的聲音和表情反問:

「請問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也就是『雷伊德總是正面一較高下』啦。拐彎抹角不合本大爺的個



性。你的太太……真的叫莉亞拉這個名字嗎?」

嘉飛爾的單刀直入,讓賈雷克表情明顯狼狽。他嘴巴幾度開合,宛如在尋求氧氣和話語好一陣子後,接著——

「您……您是不是知道……內人的過去?」

「這方面,本大爺也想知道。」

賈雷克詢問的聲音顫抖,嘉飛爾也回以真心話。

聽了他吐露的內心話後,賈雷克沉默似是陷入沉思。嘉飛爾等他說話,咪咪則是用另一只手握住嘉飛爾的手。

「嘿嘿~」視線一轉過去,咪咪就笑咪咪的。

「……看樣子,應該要對您說真話呢。」

賈雷克打破沉默,帶著歎息這麼說。

聲音里頭的疲憊和隱藏不住的罪惡感,讓嘉飛爾皺眉。

接著,賈雷克朝著不發一語的他,開始娓娓道來。

「我和發妻莉亞拉……是在十五年前邂逅的,而她沒有我們相遇之前的記憶。」

「——!意思是失憶了?」

「那是刮著暴風雨的夜晚。還只是一名商人的我在洽商後的回程途中,看到大規模崖崩。內人就是被卷入土石中活埋的幸存者。」

崖崩和活埋。聽到賈雷克說的字眼,嘉飛爾屏息。

腦海掠過在「聖域」所窺見的過去情景。母親留下嘉飛爾姊弟後離開聚落,之後就因為崖崩而殞命。那是無法改變的鐵錚錚過去——

——母親真的死了嗎?自己從未想過這點。

「————」

可怕的想象,讓嘉飛爾用力咬牙,好止住牙齒打顫。

深信母親已經死了。假如還平安活著的話,母親沒有理由不回來「聖域」,不去找嘉飛爾倆姊弟。所以根本就不曾去想過母親還活著的可能。

「救出內人後,她徘徊在生死關頭好幾天才醒過來。然後她對剛好去探病的我說了讓人吃驚的話。——『我是誰?』」

賈雷克垂下視線,慢慢搖頭。

「可能是心髒曾停止跳動的後遺症,她什麼都不記得了。她身上唯一的線索,就只有衣服上快要脫落的名牌上頭的『莉』字,也不知道是名字還是姓氏。于是我就用在夜晚開花的名字『莉亞拉』為她取名。」

之後可以說的事就不多了。賈雷克望著遠方悠悠地說。

賈雷克決定照顧失憶的她,感情自然而然地增溫,沒過多久就告白求婚。而在迎娶了莉亞拉之後,賈雷克的商會急速擴大。

對此,賈雷克深信是莉亞拉帶來的好運。

因為有她在,自己才能在都市掙口飯吃,以為人夫、為人父的身份活到今天。

所以說——

「——我深愛內人,當然也很愛跟她所生的孩子。我也曾在意過她的過去,可是現在已經不會那麼想了。不管有什麼樣的過去,她現在都是我的妻子,是我重要的女性。」

賈雷克挺起胸膛,耿直篤定地這麼下結論。

他懷著毫無動搖的心情,講述兩人從相遇到現在,跟妻子一同走過的時光。

「————」

聽到最後的嘉飛爾,默默地仰望夜空。

圓形月亮和散布在黑暗中的繁星,現在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在俯瞰自己呢?

賈雷克朝著不出聲的嘉飛爾欲言又止。猶豫不定的他最後用力閉上眼睛,揮別猶豫後開口:

「您忍不住問了這件事。不過,我也想問。」

「————」

「請問您跟內人……跟莉亞拉是什麼關系?」

——多麼殘酷的問題啊。

被問的嘉飛爾,視線慢慢從空中移轉到地面的賈雷克身上。

他看著嘉飛爾的眼神雖然平穩,卻有著絕不退讓的決心。嘉飛爾還沒遲鈍到看不出他眼中的感情和話中的意思。

而且也很清楚,自己應該怎麼回答才是最好的。

「————」

張開嘴巴,又閉上。深吸一口氣,吐出,再吸,再吐出,重複多次。

心跳劇烈,兩眼似要發昏。腦袋疼痛欲裂,嘔吐感上湧。

激蕩的感情,失望到極限的感受——嘉飛爾品味到這些時,咪咪握緊了他的手。

「本大、爺……」

「————」

「和你的、太太……一點關系、都沒有。」

說出口了,說完了。

——真的說出口了。

這番話,讓嘉飛爾心中奔馳的感情渦流迅速消失。剩下的只有龐大的失去感以及手腳冰冷的虛脫感。

「萬分、抱歉……」

看著地面,肩頭顫抖的賈雷克向嘉飛爾鞠躬。

但是,嘉飛爾並不想看見他向自己道歉。

夠了。拜托停下。不要再傷害我了。什麼是不對的?是誰做錯了?要打死、咬碎、踹飛什麼人,才能克服這個問題?

該怎麼做,才能讓心中的痛楚消失,了無痕跡呢?

「——老公!啊啊,幸好。華麗先生和咪咪小姐也在。」

「——呃!?」

差點大叫出聲。

差點就發出痛苦得無以複加、宛若軟弱稚子的哀號。

對現在的嘉飛爾來說,她的模樣就是比毒刃還要恐怖的東西。

「莉亞拉,你怎麼……」

「因為你急匆匆地追出去,我想說你一定可以叫住他們。我也覺得什麼都沒准備就讓恩人兩手空空回去實在不成體統……」

妻子的出現嚇到賈雷克,但小跑步過來的莉亞拉直接通過丈夫身邊,然後朝著驚愕又渾身僵硬的嘉飛爾遞出一個包裹。

「這個,是我自己做的點心索瓦尼耶。或許不是什麼大禮,但我對味道蠻有自信的。還請帶回去。」

「啊……」

毫無惡意的笑容,朝嘉飛爾遞出殘酷的伴手禮。

妻子和嘉飛爾的互動讓賈雷克痛心疾首地垂下頭。沒有人可以介入人生如此痛苦地錯身而過的兩人。沒人了解這股氣氛的意義。

因此——

「哦~!好耶~好高興有點心吃——!可以跟大小姐炫耀了——!」

從莉亞拉的手上搶走點心,自己一個人笑開懷的咪咪完成了傑出的一手。

這個意外讓賈雷克驚訝,嘉飛爾也說不出話來。不過就只有不明狀況的莉亞拉為老實的咪咪開心地笑了出來。

「你肯這麼說我很開心。還請幫我跟那位大小姐打聲招呼喔。」

「好喲好喲~知道了~!一定會幫忙打招呼的——!」

之前被握到泛白的手現在拿著點心,咪咪邊笑邊敬禮。然後把點心包裹收進掛在肩膀上的包包內,接著用長尾巴拍打嘉飛爾的背。

「那,這次真的要回去啰!華麗猛虎和華麗咪咪跟各位告辭了——!」

「好,請小心喔。華麗先生也是,不要掉進晚上的水道啰。」

咪咪用力揮手邁開步伐,莉亞拉跟著輕輕揮手。現場的兩個男人則是表情沉郁地看著互相揮手的兩人。

「————」

接著,嘉飛爾被咪咪拉起手,跟著她走。咪咪也沒對嘉飛爾說什麼,即使看不到莉亞拉他們了,兩人還是一直走。

不久,走了一段距離後,嘉飛爾停下腳步。

「喂,小不點……是說、嗚喔!?」

「嘿~呀!」

下一秒,咪咪就拉著嘉飛爾的手猛力一躍。嘉飛爾連忙跟著用力踢地面,兩人的身體就這樣飛到隔壁的建築物屋頂上。

一口氣跳上三層樓高的屋頂上後,咪咪伸了一個懶腰。

「嗯——!好棒~真舒服——!」

「是啊,才怪!干嘛突然這樣……」

靠近迎風兀自高興的咪咪,結果被圓溜溜的眼珠回望,嘉飛爾語塞。看到自己映照在她眼中,莫名地感到難為情。

面對突然沉默的嘉飛爾,咪咪歪起頭問道:

「嘉飛,要哭嗎?」

「蛤~?講那什麼話啊。本大爺哪有可能哭啊。」

「咪咪知道嘉飛爾很強,可是用不著故意逞強喔?莉亞拉是嘉飛的媽媽吧~?」

「——!」

毫無防備就被踏入核心,嘉飛爾倒抽一口氣。

「為、什麼……會這麼、認為……」

「因為,嘉飛和莉亞拉的氣味非~常像。莉亞拉的兩個小孩,氣味也跟嘉飛有點像。所以說,咪咪覺得應該是這樣吧~」

不是憑對話走向或知曉嘉飛爾的家庭狀況,而是靠野生嗅覺與直覺直接抵達幾乎正確的事實。

若是用對話來猜測的話還可以打哈哈帶過。可是無從變更的事情被拿來當根據,使得嘉飛爾完全



無法反駁。

「什麼跟什麼啦……」


嘉飛爾當場癱軟一坐,無力地抬頭往上看。頭頂的夜空里,星星和月亮用不變的光輝俯瞰著他。

「所以,說中了?莉亞拉,是嘉飛的媽媽?」

「…不知道啦。那個人,真的是本大爺的母親嗎~」

不知道。這真的是嘉飛爾現在打從心底的真心話。

莉亞拉一定就是莉希亞。

可是,就像賈雷克說的,從莉亞拉目前的態度來看,她已完全忘記自己身為莉希亞的過去。

忘了一切,以莉亞拉的身份生兒育女,和家人過著幸福的生活。

「哈。這麼想的話,那兩個小鬼就是本大爺的弟弟和妹妹了呢~」

方才沒想得這麼深入,但既然是同母異父的弟妹,那就跟自己和法蘭黛莉卡的關系一樣了。也就是說,那對姊弟對自己來說是可愛的妹妹和弟弟。是原本身為麼子的嘉飛爾一直很盼望的存在。

——只是沒有人期望那樣的關系。

「本大爺就算報上名,也沒什麼用……」

莉亞拉已經忘記莉希亞這女人的過去。

就算嘉飛爾坦白所知道的一切,身為莉亞拉度過的這十五年也不會消失,莉希亞失去十五年光陰的事也不會改變。反而會讓莉亞拉懷抱沒必要的罪惡感,為莉希亞喪失十五年感到歉疚。

屆時,賈雷克就要目睹妻子消沉,而什麼都不知道的孩子們根本無從了解母親的痛苦。

——那樣做,只是滿足了嘉飛爾。

即使在現場逼使莉亞拉承認自己是莉希亞,能從中得利的就只有嘉飛爾。

法蘭黛莉卡和琉茲都不知道莉希亞以這種形式活在世上。只要嘉飛爾不說,她們兩人以後也不會知道吧。

莉亞拉一家也是,只要嘉飛爾不說,就不會知道過去的事。幸福的家庭可以繼續幸福下去,未來也能繼續平穩。

只要嘉飛爾把一切都藏在心里,發自真心放棄追究的話,那一切都能圓滿收拾。

明知如此——

「為什麼,本大爺……」

拿不出舍棄的覺悟,做不出忘卻的決定,擠不出深藏在心底的勇氣。

猛虎去哪了?快點出來揭示正確的道路和應有的作為呀。

背負起一切,懷抱著所有,即便如此還是強大得能屹立站起。

——告訴我呀,猛虎,猛虎啊!因為真正的猛虎是最強的,不會輸給任何人!

「————」

蹲下來,咬死湧上來的東西,用力地抓頭,想把一切攪在一塊扔掉,然後嘉飛爾才察覺。

「乖喔乖~喔。」

自己的頭被抱在小小的胸膛里,而且還被摸頭。

「————」

咪咪從後方抱住坐下來的嘉飛爾。

她把下巴放在嘉飛爾的頭上,小小的手掌溫柔撫摸他的頭。柔和的觸感,減緩了思考到快把頭蓋骨給抓破的痛楚。

「你、這是、在干嘛啊……」

「嗯~想說嘉飛是不是想哭~。可是,男人沒有可以哭的地方就不會哭~麻煩透頂!記得大小姐是這麼說的!」

像是回答,又不像是回答的話。

為了避免觸動心靈,怕聲音發抖,所以嘉飛爾不輕易開口。

咪咪繼續抱著他,憨憨地笑。

「所以,忘記是在哪里了~感覺大概是在女人的胸部吧?是不是咧?沒錯!在迷戀的女人的懷里,男人就敢哭!」

「……誰會迷戀像你這種矮個子啦~」

嘉飛爾心心念念的,是個正眼都不瞧自己一眼,想要她溫柔待己時卻冷漠異常,但是卻會在自己料想不到的時候突然對自己溫柔,之後用拳頭強索加倍代價的麻煩女人。

跟眼前的女生根本沒有任何相像之處。——但是,咪咪笑著說:

「嗯~不過沒關系!嘉飛爾不迷戀,但是咪咪迷戀呀!喏,迷戀嘉飛的女人!咪咪的!胸部!所以說盡管哭沒關系——!」

「——啊。」

真是蠢到極點的意見。

這什麼文字游戲啦。小孩子的借口嗎。根本是硬凹瞎掰。

明明連個屁都不是,別開玩笑了。

——猛虎啊猛虎,你上哪去了?

趕快回到我心中吧。發出猙獰的低吼,拍打弓起的背部挺直脊梁後,想辦法處理這股感情吧。

不然的話,不那樣的話,會來不及的。

「媽媽……」

住手,住口,不可以說。

不想用這麼沙啞的聲音,發出哭訴和泄氣話。

自己是猛虎。因為是猛虎,所以是最強的,最高傲的,比任何人都強硬堅強的盾牌。

那是——

「媽媽!……媽媽!……媽…媽……!!」

「乖喔乖~喔。」

「為什麼啊!為什麼忘了俺!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再見面的——!卻連叫一聲都……不被允許嗎……嗚!」

「沒事的。嘉飛是好孩子喲——」

「媽媽——……媽、媽……媽、媽……!」

——猛虎呀猛虎,你跑到哪去了?

現在的自己看起來像什麼?星星啊,月亮啊,天空啊,告訴我。

現在的我,看起來像什麼?

假如不是英勇豪氣、號令天下的猛虎,那現在的自己,看起來像什麼——!!

011

4

「干掉了~!」

「啰唆,是要講幾次啦!」

隔天,火之刻末,嘉飛爾一臉難為情地跟咪咪並肩走在街上。

咪咪邊傻笑邊拉扯自己的白袍前襟,上頭有嘉飛爾的眼淚、鼻水和口水,只是這些肮髒的體液已經干掉了。咪咪邊走邊玩弄這些痕跡。

「很髒吧。看到哪邊用水洗乾淨吧~」

「嗯~沒關系吧?回旅館之後,換掉就好。昨天沒有回去,大小姐一定會生氣!還有黑塔洛

跟堤比會哭!」

「……抱歉啦~」

「別在意~。咪咪一直安慰嘉飛,嘉飛只是在咪咪懷里睡著了~」

悄聲道歉的嘉飛爾,在露出天真爛漫笑容的咪咪面前抬不起頭來。

昨晚丟人現眼地哭喊完,回過神時自己已經熟睡在她的懷里。雖然力圖保持平靜,但完全敵不過咪咪的平常心。

結果,也沒有好好道謝,就一直懷著難為情的感覺。

「那,早上要怎樣?去媽媽那里見見她?」

「噗……!你、你、你在說什麼啊~?哪有可能去見她。」

思考的期間突然被丟了這個炸彈性發言,害得嘉飛爾眼珠差點蹦了出來。不過,咪咪卻歪頭,用毫無惡意的表情說:

「為什麼?畢竟,莉亞拉是嘉飛的媽媽吧?聊天說笑不是很好嗎?」

「你啊,其實根本就不懂昨天發生的狀況吧~」

咪咪憑直覺抵達真相,但卻沒有體察到細微的人際關系。

該如何對她說明自己的艱難立場,以及跟那一家人的關系呢?煩惱的嘉飛爾立刻扔棄這份思考。因為答案早在昨晚就跟著眼淚一塊出來了。

「沒關系啦。媽……那個人,還是不要知道本大爺是她兒子比較好。」

「嘉飛,這樣好嗎?」

「這樣就好。……啊~還得想想怎麼跟大姊和奶奶說呢。」

要是知道事實,法蘭黛莉卡和琉茲也會像自己這樣苦惱吧。到時可能會後悔跟她們說這件事。

但是要是立場反過來,自己也會想要知道真相。雖然那樣做會共享殘酷的結論,但她們也是嘉飛爾的「家人」。

「嗯~好難懂耶!咪咪沒有媽媽,所以不懂~」

「……你沒有媽媽?」

「對呀~。咪咪和黑塔洛還有堤比,都不知道爸爸媽媽是誰。因為我們是三胞胎,好像養不起,所以就被丟掉了。不過被老師撿到,現在是和大小姐跟團長在一起!大家都是家人!」

「……那還真是個大家庭呢。」

咪咪若無其事地講述出自己淒慘的半輩子。雖然語氣極度輕快以至于完全不覺得悲慘,但還是能知道她不是過著輕松的生活。

不過咪咪卻讓人感受不出她很辛苦。嘉飛爾帶著輕松心情,輕拍她的腦袋。

「——呀!」

頓時,咪咪拍開嘉飛爾的手,還往後飛躍。這戲劇性的反應嚇著嘉飛爾,而咪咪則是滿臉通紅低聲說:

「嗚~嗚~總覺得,昨天開始就怪怪的。只要嘉飛一靠近,就會莫名害怕。」

「這、這樣啊,挺麻煩的呢。……稍微分開一點



走路吧?」

「咪咪不要那樣子。所以說,就不遠不近地走吧~」

于是咪咪小步走過來,站在嘉飛爾旁邊但手碰不到的地方。她對這位置滿意微笑,但臉還有一點紅紅的。

「啊,話說回來,索瓦尼耶!有索瓦尼耶!來吃索瓦尼耶吧!」

「哦,對喔。來吃吧。」

為了帶過臉頰的羞紅,咪咪從包包里拿出點心包裹。那是昨晚離開時,莉亞拉拿給咪咪的伴手禮。看到包裹的那瞬間,嘉飛爾的胸口痛了一下,不過還是接過咪咪遞出的點心,望著在手上散發甜香的食物。

索瓦尼耶是將糖揉進面包團里然後放進爐里烤的點心,里頭塞入奶油或是紅豆餡,吃起來會有飽足感。又圓又大的索瓦尼耶,正適合拿來當早餐。

「嗯~!好甜~!好吃~!好好吃好好吃!」

「……好吃。」

咪咪誇張地稱贊,嘉飛爾也為這味道咂嘴。

不會太甜,咬起來柔軟蓬松。要是在剛烤好的時候品嘗會更美味吧。若這也是母親擅長的料理,自己本來也會有很多機會享用的——

「——婆婆媽媽的,算什麼啊本大爺~」

對自己的依依不舍咋舌,嘉飛爾一口氣把剩下的索瓦尼耶塞進嘴巴。咪咪也模仿他張開嘴巴大嚼,搞得臉上都是奶油。

嘉飛爾一邊幫她擦臉,一邊思考。老實說昨晚的事還余波蕩漾,每一件都給嘉飛爾試煉,不過還是有件事稱得上是好消息。

先不論昨晚丑態畢露,今天早上一次都沒看到那個幻影。

假如那個幻影是嘉飛爾內心軟弱的象征,那以昨晚的事為契機,一口氣變濃厚也不奇怪。然而卻沒發生。

說不定,那個幻影再也不會出現了。既然如此,促使這種情況發生的就是一直跟自己在一起的少女——

『——─啊~啊~!各位肉渣,聽得清楚嗎——?』

一瞬間,聲音突然敲擊嘉飛爾和咪咪的耳膜。

『有聽到本大小姐聲音的肉渣就渾身震撼,聽不見的肉渣就死到旁邊去,這樣就幫了大忙,省了本大小姐的功夫啰~。呀哈哈哈!』

在接下來的聲音中互看彼此一眼後,嘉飛爾和咪咪同時仰望天空。因為聲音聽起來像是從頭上傳來的。

「搞什麼~這種白癡的聲音……」

「咪咪知道!這個,是那個很~厲害的『流星』的聲音!在這個都市,每天早上都可以用這個聽歌或聽別人講話。今天的因為還在睡漏聽了!」

嘉飛爾對聲音出處感到疑惑,咪咪舉手說明。聽了特殊「流星」的效果後,嘉飛爾這才理解原來不單只有大聲而已。

這段期間,從天而降的高亢女聲還在繼續講話。

『欸、欸、欸,有沒有笨蛋聽了剛剛的話就去死啦?沒有的話就算了反正沒差,無視本大小姐的話膽量未免太大了,人家才剛開始說話就去死,根本是糟蹋了本大小姐的出場氣魄!』

聒噪的聲音響徹水門都市,街上聽到的人全都一臉驚訝和困惑。仰望空中的他們似乎猜不著這聲音的主人是誰。

雖然咪咪說每天早上「流星」都會在都市里播放歌曲,可是現在說話的人很明顯不是這麼風雅的人。

目的不明,品行低劣,目前能知道的——

『深深吸氣然後吐出來,光是這樣你們這些生物就侵害到本大小姐的心情,真的是毫無價值、沒用到極點的渣渣!假如活著就只會飽暖思淫欲的話,那還不如去當具尸體!所以說,去死!請快點去死吧!這是本大小姐真正的願望!呀哈哈哈哈!』

——就只有說話的人是個骨子里邪惡到極點的人。

「嘉飛……這個人,講話聽起來很討人厭耶。」

意圖不明的人士所說的令人不快的聲明,讓嘉飛爾憤怒地握緊拳頭。咪咪拉拉他,藏起平常的活潑,不安地看著天空。

她那樣子,莫名讓嘉飛爾不耐。這種表情不適合她。

『好啦好啦,你們這些肉渣完全無視勇敢的本大小姐給的意見,不過就算再怎麼駑鈍愚昧也差不多察覺到了吧?本大小姐的廣播用意!用——意——!』

「廣播的用意……?除了惹人火大之外還有什麼……」

『——這廣播可以傳出來,就代表本大小姐……不對,是我們已經掌握了都市的中樞。啊,順便講一下,都市角落的四座控制塔,也已經在我們手中啰——!』

「——呃!她說控制塔!?」

充滿惡意的發言,讓嘉飛爾屏息。

有聽說位在都市的四座控制塔,是用來調整樸利斯提拉整體水量的重要設施。過去水門都市就是以此為陷阱,來禁閉擁有強大力量的存在——而那些設施現在落入了不知名的團體手中。

這也意味著,這個性格惡劣的說話者拿整個都市當人質。

『這樣一來,這個都市就是我們可以隨心所欲玩弄擺布享受的造景箱……唔~不要!才不要這種都是肉渣的養蟲箱呢!無計可施!沒有光明的未來!連夢想希望都沒有!你們懂——了——嗎——!?』

添加施虐飆高音的廣播,讓嘉飛爾臉頰一僵。同時,周圍的人們也遲了一步理解到狀況,混亂與狼狽逐漸擴散開來。

仿佛在享受這樣的混亂場面,聲音越來越高,語氣也越來越重。

『懂了嗎?終于懂了吧?本大小姐講到這地步才終于發現危險然後慌成一團,未免太遜了!俗不可耐!對你們這些土到沒藥救的肉渣,美麗又慈悲的本大小姐就給你們一個開心的通知吧!』

「————」

『我們的目的,是這個都市里的「魔女的遺骸」!好想要。為了想要到晚上都渾身火熱睡不著的本大小姐,你們是不是該發奮努力?要是達成本大小姐的願望……控制塔的事也是可以考慮考慮的喔!』

聲音的主人拿整個都市當人質,強迫大家接受自己的要求。話中的「魔女的遺骸」僅是讓嘉飛爾蹙眉,但卻加劇周遭的混亂。

不僅如此,出聲者簡直就像在期盼這時候的到來,高聲恥笑大家。

『呀哈!不行呢~。也該報上本大小姐的名字了,不然的話,像你們這種肉渣就會開始逃避現實吧?為·什·麼·咧?就由冰雪聰明又完美無缺的本大小姐,來告訴你們簡單易懂的現實吧!』

被毒辣的發聲者當成玩具,在混沌開始席卷的都市內,嘉飛爾抱住咪咪的肩膀,等待聲音接下來要譜出的話。

最後,心滿意足並高聲響起的廣播告知——

『本大小姐是魔女教大罪司教,掌管「色欲」的——』

『卡佩菈·愛梅拉妲·露格尼卡大人是也——!呀哈哈哈哈!景仰吧,崇拜吧,跪下來懇求,嚇到屁滾尿流痛哭流涕吧,可悲的肉渣們!呀哈哈哈哈哈!』

5

——滿懷惡意的廣播後,緊接而來的是事態宛如流水般變化。

廣播的人不但提到魔女教,還自稱是大罪司教,使得混亂擴散開來。不過樸利斯提拉市民的行為可以說頗為克制。他們盡管慌張失措,卻還是遵從平常的都市警告,前往最接近的避難所避難,並且開始幫助其他人。

外頭來的人不知道避難順序,所以市民就率先引導他們。嘉飛爾和咪咪也被附近的人叫住,不過兩人堅決辭退好意,急著和同伴會合。

在「水之羽衣亭」和昴他們會合,好阻止魔女教的暴行——

「——唉呀,是華麗先生!」

「——呃。」

聽到這聲音,嘉飛爾反射性地停下腳步。

回過頭,朝站在大街上的嘉飛爾他們跑過來的,是因為發現熟人而放心的莉亞拉。嘉飛爾忍住胸前的疼痛,轉身面對她。

「咪咪小姐也沒事,太好了。剛剛那廣播讓人好不安呢。」

「嗯~咪咪沒事~!啊,索瓦尼耶很好吃!謝謝招待!」

咪咪代替一時半刻間發不出聲的嘉飛爾來應對莉亞拉。對此感到丟臉,但嘉飛爾也很慶幸莉亞拉沒事。

「雙方都沒事是再好不過了。趕快去避難所吧。告辭了……」

「嗯,我不要緊的。……不過,那個,華麗先生……」

面對早早道別並准備離開的嘉飛爾,莉亞拉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最後她雙手在胸前合十緊握。

「請問有看到我家的孩子嗎?他們今天一大早就出去玩了……他們都不在這附近的避難所。」

「——啊!?他們兩個?」

出乎意料的事情嚇到了嘉飛爾。他用力抓自己的短金發。

「啊~可惡!這叫人根本放不下嘛……」

「是、是的。而且,剛剛的廣播……要廣播的話就必須使用位在市政廳的『流星』。外子就是在那工



作……所以說,要是他有什麼萬一……」

口述不安的莉亞拉朝市政廳的方向看過去,咬唇擔憂。

市政廳位在被劃分成東西南北四個區塊的樸利斯提拉正中央,是掌管都市中樞機能的設施場所,而「色欲」剛剛放話說已經掌控了那里。

——那個殘酷廣播的執行犯,會對市政廳里頭的人施以多大的危害呢?

胸口的心髒像警鍾狂跳,嘉飛爾的思考極度受限。

不見蹤影的妹妹弟弟,被留在危險地區的賈雷克,擔心家人到現在仍在東奔西跑找人的莉亞拉——這個家庭面臨的危機,嘉飛爾無法事不關己。

「首領,愛蜜莉雅大人……」

腦子里掠過昴和愛蜜莉雅,以及碧翠絲跟奧托。

嘉飛爾會來水門都市,就是為了保護他們。只有武力派得上用場的自己,現在人卻不在同伴身邊,這是成何體統。

但是,整顆心又離不開那對姊弟和賈雷克,以及眼前的母親。

——選擇時刻到來。命運的岔路迫使嘉飛爾做決定。

「對不起。讓你困擾了。……請忘了吧,華麗先生。」

「……啊。」

「我太膽小,所以才這麼懦弱。沒事的。那兩個孩子每天早上都有在聽都市廣播,外子從以前就是不會出差錯的人……」

見嘉飛爾躊躇不定,莉亞拉堅強地微笑。但是交握像在祈禱的雙手卻在發抖,臉色也失去紅潤,變得蒼白。

拼命地演戲。為了不要讓嘉飛爾和咪咪背負更多。

——就像過去把自己和姊姊留在「聖域」,獨自到外頭的世界找爸爸一樣。

在兩個選項間搖擺不定的心,承受了記憶的痛楚後做出結論。

「——。不用擔心,你的小孩和丈夫,本大爺會去把他們找出來。」

「華麗先生?」

聽到意想不到的回答,莉亞拉吃驚地睜大眼睛。

朝她用力點頭後,嘉飛爾俯視握著自己的手的咪咪。思索期間和下決定的時候,她都默默地在等嘉飛爾做出選擇。

她也有想要保護的人和弟弟。實在不能再讓她配合自己了。

「接下來~是本大爺的任性。你先回……好痛!」

「嘿喲!」

話才說到一半,咪咪就用後腳跟痛擊嘉飛爾的腳。雖然身體輕盈,但因為角度得宜,所以具有十足的貫穿力。嘉飛爾痛到呻吟時,咪咪挺著胸膛說:

「嘉飛爾話講得那麼帥,卻想讓咪咪走掉,太難過了!咪咪也要跟去!一定~要跟去!」

「你……好啦好啦,知道了。對不起。」

「這時候要說謝謝——!」

「——謝謝啦~」

「不客氣!耶——!」

咪咪漾出傻笑,感到被拯救的嘉飛爾跟著笑了出來。

莉亞拉呆呆地看著他們。這時兩人重新面向她,說:

「本大爺和小不點會去把他們找出來的~。所以說你啊~就留在附近的避難所吧。跟其他人一塊,等著事情被我們解決吧。」

「可、可是……為什麼要做到這樣?」

——為什麼要幫我幫到這種地步?

莉亞拉眼神動搖,詢問嘉飛爾這個決定里頭的真正用意。不是出自于不安或懷疑,單純只是疑問。是對毫無頭緒的善意而有的疑問。

所以,嘉飛爾敲響牙齒,凶惡地笑了。

「當然因為本大爺是黃金之虎!豪華!猛虎是也!!」

「然後咪咪是豪華咪咪——是也!!」

如此大喊後,趁著莉亞拉瞠目結舌時,兩人一口氣跳走。嘉飛爾就這樣遠離母親,迎風抽動敏銳的鼻子。

「嘉飛,要怎麼做?」

「追蹤氣味。找出那兩個小鬼和大叔的氣味吧~!」

「了解——!」

大聲決定方針後,嘉飛爾和咪咪在水門都市中飛躍奔馳。

讓咪咪陪著自己亂來,該做的事卻拋在腦後,以自己的事為優先。——各種要素都否決了這個選擇。

但嘉飛爾硬是壓過這些,觸碰額頭上的傷。思考等之後再說,現在先順從情感。以結論來說,這樣最快做出決定。不是只選某樣,全部都拿就行了。

那就是嘉飛爾在這一年來所學的,愛蜜莉雅陣營的做法。

「嘉飛!這個氣味!從那邊來的!」


「——啊~不會錯的~!干得好!」

咪咪嗅到目標氣味後,嘉飛爾遲了一下也確認到了。是年幼姊弟遺留的氣味。于是兩人朝都市的一號區前進——昨晚跟弗雷德的談話浮現腦海。

「對啊!那兩人,今天早上也打算去公園聽歌姬唱歌吧!」

記取昨天的教訓,所以弟弟早起出門,而嘴巴壞但其實為弟弟著想的姊姊就跟著去了。既然如此,他們兩個應該都在公園附近的避難所吧。

公園和「水之羽衣亭」很近,也是要趕著跟昴會合的地點——

「——市政廳。」

蹬地之前,嘉飛爾的眼角余光瞄到市政廳。落入「色欲」手中的都市中樞,里頭還有一個要找的人。——選擇時刻再度到來。

「嘉飛,怎麼辦?」

咪咪催促他,問道。嘉飛爾自問自答。

該怎麼定義賈雷克這個人呢?

是搶走母親的可恨男人嗎?還是拯救母親性命的大恩人?跟繼承母親血統的妹妹弟弟不同,他跟嘉飛爾之間沒有明確的連結。

假如以血脈連結做為選擇的根據,那嘉飛爾就沒有義務去救賈雷克。但是失去了他,莉亞拉和他們的孩子該怎麼辦?

失去家人的空虛無法填補。——這點,嘉飛爾最了然于心。

「……剛剛廣播的大罪司教,應該是在市政廳吧。」

「嗯~八成是。」

「街上一片混亂,首領和你的弟弟,要擔心的人一堆。……可是啊~『曼托雷的心髒在頭部』。只要打敗元凶,事情就解決了吧。」

「——!大家都會得救~?好棒!那樣好棒——!」

嘉飛爾闡述理論,武裝自己的選擇,結果咪咪高興躍起,然後豎起長尾巴指向市政廳。

「不過,真的不要緊嗎?總覺得毛毛的。好像是討厭的感覺?」

「直覺這種東西~可不能笑笑就算~。大罪司教是多危險的家伙,早就被首領念到俺耳朵長繭啦~。——不過呢……」

嘉飛爾唯一知道跟魔女有淵源的人物,就只有睡在「聖域」墳墓里、品行惡劣的魔女。

她確實擁有離奇荒唐的能力。但是,嘉飛爾從來不曾感受過因為和她直接對決而敗北這樣的實力差距。

不管怎樣,為了解救都市,就必須打倒大罪司教。

「哪能一直悶不吭聲。至少要拜見敵人的臉吧~」

「這叫偵查?嗯……嗯!知道了。去偵查吧!」

原本面有難色的咪咪最後也贊同嘉飛爾的方針。

咪咪拿起背在背上的心愛法杖,嘉飛爾也將自己的銀色盾牌裝在雙腕上。確認過包覆在手上的鋼鐵觸感後,戰斗准備宣告完畢。

「走吧。」

簡短宣告後,兩人便朝著市政廳跑去。

按照昴所說的,一年前打倒的大罪司教似乎帶了為數眾多的信徒。信徒的戰斗力普普,但是數量很多,而且擅長混進群眾里。

擊潰權宜之計,憑力量奪回市政廳。雖然為了省事起見而對咪咪提出的說法是偵查,但嘉飛爾心里是真的想要一口氣鎮壓敵人。

——直到從市政廳的方位傳來濃密到不尋常的腥臭味。

「————」

濃郁的血腥味,從停下腳步的兩人面前的街道前方傳來。直直前進,轉個彎就到市政廳了。腥味的源頭在哪,根本是不辯自明。

「嘉飛,不行!不行……!」

一要往散發血味的的方向前進,咪咪就抓住嘉飛爾的腰巾。她拼命搖頭,用快哭出來的聲音重複說不行。

可是嘉飛爾沒有退後。要是在這邊退縮的話,莉亞拉——莉希亞的願望就無法實現。

「討厭的話就待在這兒吧。就算只有本大爺,也要去咬斷亂開玩笑的敵人的脖子!」

「嘉飛!」

甩開咪咪的手,嘉飛爾一口氣跑過巷子。轉過彎,視野變得開闊。面前是市政廳和前面的廣場——「慘劇」正等著他。

「——唔!?」

嗆鼻的鐵鏽味,和一目了然的淒慘殺戮痕跡。被水道三面環繞的市政廳,前方的廣場滿是鮮血,到了讓人看不出原本的石板是什麼顏色的地步。

之所以會形成一片血海,是因為有大量被斬殺的尸體—



—從裝備來看,死者的身份是樸利斯提拉的衛兵。他們恐怕是聽到廣播後勇敢地沖到這兒來的吧。

然後在威脅都市的邪惡面前,斷送了他們英勇的性命。

尸體數量不下三十具。然而在這片慘狀中,那不是最值得注意的事。

——廣場中央,有兩道仿佛被尸體包圍而立的人影,才是關鍵。

「————」

一個是高大到要仰望的巨漢,雙手各握著一把大刀,悠哉地盯著這邊看。另一道人影是體格纖瘦的女性,手持刀身很長的單面刃長劍,展露美麗到令人顫抖的站姿。

兩人從頭到尾都著黑色裝扮,因此無法確認長相。

「……不過~這個劍氣和血腥味。下手的,是你們吧。」

兩人正大光明地站在染血廣場上。嘉飛爾敲著牙齒放話,但是對方沒對這番威嚇產生反應。嘉飛爾感到額頭的傷疤在陣陣疼痛。

「嘉飛……那兩個人,很強喔。」

發出腳步聲的咪咪,追上嘉飛爾後站到他身旁。連她也被廣場的慘狀給嚇到,但超越驚嚇的警戒心,讓嬌小的身軀保持緊繃。

對方沒有反應,這種說法有誤。——正確來說,不祥戾氣和強烈劍氣朝著踏進廣場的嘉飛爾和咪咪直沖而來。

面前的這兩人,危險程度勢均力敵,難分高下。這種像是被人用劍抵著心髒的壓迫感,讓嘉飛爾急速感到干渴。

敵人明顯是超越常人的強者——要是不越過這兩個守門人,就沒法完成誓言。

「哈!有意思……!」

笑著鼓舞自己,蓋到手肘的盾牌在胸前互撞,發出金屬聲響和火花,點燃畏縮的心靈後,獸性勃發。

但是就在嘉飛爾戰意昂揚時,咪咪卻張開雙手大叫。

「不、不行!嘉飛,不行!那兩個人,不行!他們很強!只有咪咪和嘉飛打不贏!不行!」

「——哼,會不會贏,要先打過才知道。說什麼絕對,誰會認同啊~」

咪咪制止的話,刺激到嘉飛爾心靈龜裂的部份。為痛苦咂嘴的同時,嘉飛爾用下巴比向兩名敵人。

「而且,他們啊~可沒打算讓我們夾著尾巴逃走喲。只能打一場了。」

「那、那不然~只打一場!相撞鏮一聲後,就退下逃跑。不然的話不行!只有我們不行!沒有團長和由里烏斯沒辦法的~!」

咪咪堅持要逃跑,使得嘉飛爾用力咬唇。

咪咪的訴求是正確的。眼前的兩人,各個都是超級實力派——危險度足以匹敵,甚至超越「掏腸者」。准備不充分等于去自殺,這他能理解。

——雖然理解,但能否接受又另當別論了。

面前的兩人是障礙,以壓倒性的力量堵住去路,是必須跨越克服的高牆。不戰就敗給萊因哈魯特了,現在又要不戰逃離眼前的敵人嗎?

對最強的憧憬,自身的矜持,身為重要同伴的盾牌的自覺。還有,以異于願望的形式重逢的母親,及新的家人。救了母親的男人的安危——

「————」

嘉飛爾被眼花撩亂的思考支配,咪咪則是認真地看著他。等待他做出決定的模樣,讓他想起昨晚被溫情守護的片刻。

頓時,凝固的頑石溶解了,嘉飛爾甩頭。

「……知道了。就照你說的。只用力碰撞個一次就離開,然後再帶同伴回來攻擊。——這樣子可以嗎?」

「嗯!可以~!就這樣吧!好,加油啰——!」

眼看嘉飛爾收回有勇無謀的心態,咪咪松了好大一口氣。

意見統一後,面向前方。敵人默默地看著兩人的互動。其實可以趁兩人爭論時攻過來的,但沒那麼做不知是出自于驕傲還是慈悲,抑或是從容。——待會鐵定要讓他們後悔。

「——喝!!」

沒有打信號,嘉飛爾和咪咪同時踢踹地面,朝著兩道人影沖了過去。

嘉飛爾靠力量打擊女子,咪咪用敏捷來玩弄男子。

面對如箭矢般迅速逼近的嘉飛爾,女子還是擺著原本的架式,動都不動。剩下五步,四步,之後彼此的距離消失,嘉飛爾舉起獸爪使出第一擊。

——刹那間迸發的劍光,美麗清澈得讓人看呆了眼,甚至忘了時間。

「——嘎啊!」

瞬間以舉起的右手盾牌承受劍擊,朝著女子充滿空隙的身體踹過去。女子毫無預備動作就閃過這招,轉動身軀,讓被盾牌擋住的刀刃再度奔馳。

脖子、肩膀、手臂。防禦住宛如蛇般纏繞過來的長劍,劍與盾合奏出鋼鐵樂曲。閃過劍擊的刹時,嘉飛爾的踢擊被女子用劍柄防住,朝後飛了出去。

「怎麼著~?」

輕盈的觸感,令嘉飛爾翹起眉毛。

右方是以巨漢為對手而東奔西跑的咪咪。她鑽過大刀,揮舞法杖使出魔法——正好是藍色沖擊波讓敵人後仰,嘗試脫離廣場的時候。

腳步踉蹌的巨漢沒有追咪咪。她可以安全逃離。而且往後退的女子也沒表現出要追擊嘉飛爾的態度。既然如此——

「這時候就是——!!」

進攻時刻!嘉飛爾張牙舞爪地撲向女子。

刀刃現在也仍在被盾牌頂飛的位置,爪子朝著女子毫無防備的身體抓過去。

「到手——!」

女子死定了。——這麼確信的下一秒,「死亡」從身後逼近。

「————」

跟巨漢之間的距離消失,驚人戾氣迫使嘉飛爾中斷攻擊,翻身往上跳。下一秒,往下揮的大刀將他的身體敲向地面。

「啊、嘎!?」

被沖擊給吞沒,意識差點遠離。在這一擊的威力下,嘉飛爾吐出血塊。

在地面反彈,身體浮空時,攻擊又從旁邊襲來。勉強能動的雙手以盾牌防住這招斬擊,身體被猛烈的力道水平吹飛出去。

巨漢和女子同時蹬地,「死亡」緊緊追著飛在空中的嘉飛爾不放。

嘉飛爾被夾在中間,一左一右的敵人毫不留情地施加攻擊。

正面逼近的長劍以盾牌彈開,正後方的大刀就用踹飛對方的武器來避開。憑著瞎猜奇跡似地迎擊畫出超現實軌跡的斬擊,快被火花燒到臉頰的嘉飛爾,身體被來自上下兩方的大刀夾擊給壓垮。

「咳!呃!」

腰骨和肋骨折斷碎裂。在打擊的威力下,瀕死的嘉飛爾眼前一片赤紅。

慘叫和血塊從口中溢出,但仍試圖找出一條九死一生的活路。可是兩名強敵並不允許。

他們默不作聲,無音斬擊化為無情殺意襲向嘉飛爾。

女子劍技銳利,帶著美麗的「死亡」。盡管一招的重量無法和巨漢相比,但修長刀身運用得猶如自身手腳,只要一有破綻,必定會被劍擊取走性命。

大塊頭男子的戰斗方法粗魯又暴力,但卻不是毫無秩序,而是充滿洗練的破壞。單手揮舞常人只能抱住的大刀,毀滅風暴就此而生,瘋狂肆虐。

「咳、哦、喝啊啊啊啊!!」

宛如流水般的鮮明劍擊,以及像要撕碎一切的破壞劍擊。

正面面對風格迥異、已臻靜與動極致的劍技,嘉飛爾的意識七零八落,只剩下本能在抗拒逼近的「死亡」,持續避開致命傷。

照這樣下去,遲早會被刀刃攻勢給擊潰斬殺——

『殺了你之後,我就會開始愛你。——嘉飛爾·霆傑爾。』

意識到死亡的瞬間,甜美淒慘的「死亡」誘惑在嘉飛爾的腦內響起。

頓時意識沸騰,放棄泛白的思考,喉嚨發出咆哮。

「嘎、啊啊啊啊啊————!!」

戰意爆發使敵人的猛攻稍稍減弱。嘉飛爾的臉部骨骼邊發出聲響邊開始變化,鍛煉有素的雙臂肥大化,裸露的肌膚全都被金色獸毛覆蓋。

——只有上半身獸化。野獸的斗志雖然會削弱理性,但思考卻變得清晰。

朝著兩道無聲人影咆哮,雙腳使出「地靈加持」使地面爆裂。血泊地面隆起,飛散的血液和石塊擾亂敵人的攜手合作。

立足點的變化使得體重輕的女子失去平衡。銳利如刀的獸爪朝她迸發。就在這一擊要挖去女子咽喉之前,巨漢介入其中護住她。

于是猛虎的強力一擊即將撕裂厚重肌肉——

「——唔!?」

激烈的炸裂聲響起,嘉飛爾說不出話來。

獸化後的一擊,竟然被巨漢的手給擋下。不是拿著大刀的雙手——而是隱藏在服裝底下的另外兩只手,用蠻力抵禦住攻擊。

露出總計四只手,無懈可擊的攻防能力,整個封殺住嘉飛爾渾身解數的反擊。頓時,斗爭心的集合體猛虎呆若木雞。

在刹那間分出生死的戰場上,這意味



著性命毫無防備。

從巨漢身後繞過來,女子的刀刃從半獸的死角直刺而去。

宛如舞蹈的華麗劍擊,砍向如稻草人般動也不動的嘉飛爾,想必會直取首級吧。背後感受到「死亡」,但嘉飛爾卻動彈不得。

「死亡」的感覺從前後包夾,視野角落有漾著血色微笑的幻影在嘲笑——

「嘿呀——!!」

這時,氣勢十足的聲音介入,藍色的魔法障壁開啟,承受住女子的斬擊。

斬擊發出刀刃在冰上滑動的聲響後,削過障壁刺向地面。在千鈞一發之際解救嘉飛爾的人,是回到戰場上的咪咪。

「嘉飛,不是說好要馬上逃走嗎!」

持杖的咪咪頭一次直接責備嘉飛爾的行為。

在半獸狀態下聽到後面的聲音,嘉飛爾醒悟到自己有多愚蠢。

急著做出成果,誤判對手的力量而差點死掉。要是沒有咪咪,自己老早就沒命了。——什麼最強,根本會直接慘死在看不到盡頭的夢想途中。

「——喔、哦哦哦哦嘎啊啊啊啊!!」

撿回一命的安心之後再去品味,狂吼的嘉飛爾強行恢複被抓住的手,腳踹巨漢的身體,看都不看結果就朝旁邊、朝咪咪那兒飛蹬過去。

手繞住咪咪的細腰,雙腳准備用力。就這樣帶著她撤退。要遵照她的判斷,之後再跟同伴相偕來進攻。

「————」

要飛躍之前,女子壓低身子追了上來。咪咪舉杖揮向逼近的女子,開啟三道規模更勝方才的魔法障壁,用厚重魔法盾來堵住女子的去路。

幸好有咪咪在。被她救了。

這麼判斷的嘉飛爾,在呼吸的短暫片刻中腳邊蓄力——

「——啊。」

小小的沙啞聲音,和輕微沖擊。以及像是冰塊裂開的破碎聲。

驚訝于發生什麼事,但嘉飛爾的身體已結束跳躍動作。踏碎石板的半獸跳到空中,鮮血像在追逐一樣在空中拉出一條紅線。

——鮮血。怎麼一回事?從哪流的?

「小不點?」

他叫出聲,緊接著迅速解除半獸化,身體逐漸恢複成人形。可是整個脊梁直打寒顫,甚至不覺毛發脫落的痛楚。

懷中的咪咪虛脫無力。往下看,女子正仰望上空的嘉飛爾,並抽回刺出的長劍。

長劍有一半都黏著紅色血漿。

「————」

下腹部有溫熱液體沾染。懷中的少女一動也不動,手中的杖落地。

著地,再跳躍。跳上附近的建築物屋頂,嘉飛爾顧不得其他,只能一個勁地逃。沒人追來。兩名敵人看著無名小卒敗逃。

無名小卒——不,現在那種說法已經無所謂了。用力跳躍四、五次遠離廣場,踩碎建築物屋頂後落地,放下懷中的少女。

咪咪閉著眼睛,被貫穿胸膛的傷口正流淌大量鮮血。

嘉飛爾連忙掀起她的衣服,確認傷勢。幸好沒有命中要害。當然,若不立刻治療還是會有生命危險,但還好現場有個會使用治愈魔法的人。

嘉飛爾手貼傷口,朝咪咪的身體灌注治愈魔法。

盡管知道跟自己性格不合,但還是全心全力去學習治愈魔法。為的就是怕「聖域」有人有什麼萬一時,自己能派得上用場。所以說嘉飛爾將自己的魔法素質全用來熟習治愈魔法,只是程度和一般人一樣。

是活用這份努力的時刻了。發揮成果的機會降臨。為了以防萬一,所以才去學的。

這種傷,治愈瑪那馬上就能堵起來。手掌貼著傷口,感受流動的血液,將治愈之力傾注在內部的皮膚、肌肉和內髒。注入。不斷灌輸——

——傷口沒有愈合。

「為、什麼……」

不知是誰發出這麼微弱的聲音。

真想殺死在這種狀況下發出這麼該死的聲音的人。抬起頭,尋找周圍。沒有人。于是立刻察覺:剛剛的聲音是自己發出來的。

自己發出了那麼軟弱無助的聲音嗎?為什麼會發出那種聲音?

這樣簡直是、簡直就像——

「——!快堵住!愈合啊,好起來!快點愈合愈合愈合愈合愈合啊——!!」

把自己體內的所有瑪那全都輸進治愈魔法術式里,全神貫注到無視自己的傷。治愈波動,溫柔的力量,填滿咪咪負傷的身軀。

然而理應好起來的傷,卻始終沒有愈合。

「……騙人。」

無法接受眼前的現實,嘉飛爾再度吐出軟弱之音。

緊接著毆打自己的臉頰,牙齒咬在嘴唇上,用痛楚逼自己覺醒。現在不是說泄氣話的時候。有什麼方法?應該有辦法的。

有法子,有妙招。應該有的。只是因為自己太笨所以不知道。

去思考。「不知道」根本不構成放棄的理由。總而言之,現在一定要采取某種行動,好救回這名女孩。

畢竟這女孩,是讓自己哭出來的人。

這樣的女孩,怎麼能因為自己的錯、為了救自己而賠上性命。

「————」

咬響牙齒,抱起少女的嘉飛爾拼命地跳高。手依然貼在傷口上嘗試止血,同時繼續施加毫無效果的治愈魔法。

血腥味,「死亡」的氣味,找不到人的街道,所有的情報通過,但都沒有駐留進腦子。

有人嗎?誰都好。救救這女孩。拜托哪里出現個人,制造奇跡吧。告訴我。有沒有什麼辦法,能不能救救她。

在連性命都舍棄的心態下,嘉飛爾聚焦在自己的嗅覺上。

水的氣味,血的腥臭,情感激昂的暴力味道,燒焦的肉味——在無數的惡臭當中,嘉飛爾嗅到了「那個」。

他知道那是什麼。而且那正是他現在渴求的。

飛越障礙,穿過街頭巷尾,忘我奔馳直到抵達那里。是昨天也來過的建築物,沖進其中一間房間。里頭為數眾多的人看到滿身是血的自己後大吃一驚,但沒空理他們。轉動脖子,尋找在找的人。

「嘉飛爾!?」

被呼喚了。對方先找到了自己。

抬起頭。面前,房間里頭,昴站在那。是菜月·昴。

對自己來說,他是奇跡的象征,是在最惡劣的狀況下也能看出一線光明的希望本體。

踩著踉蹌的腳步,抬著沉重的腦袋,抱著懷中過輕的身軀,走向他。看著自己的昴臉頰僵硬,因為發現了奄奄一息的咪咪。

「對不起……對不起,首領!俺實在、真的!幫不上忙!太沒用了……!」

跪在他面前,交出咪咪,然後懊悔和詛咒自己的愚蠢。

沒能守護家人,明明發過誓,卻沒有完成身為盾牌的使命,專斷獨行挑戰敵人,結果卻敗逃了,還連累心地善良的少女,害她只剩下一口氣。

「嘉飛爾,怎麼……不,現在先別管了!菲莉絲!」

「知道!快點讓那孩子躺下!」

從伸出的手中接過咪咪,昴讓她躺在長桌上。近在身旁的貓耳少女立刻對著重傷的咪咪舉起手。

下一秒,嘉飛爾根本無法較量、壓倒性的治愈瑪那膨脹。假如嘉飛爾的治愈術是一滴雨水,那這個人的能力就是大瀑布。

好像連失去性命的人都能複活的治愈之力。失魂落魄的嘉飛爾傻傻地望著治愈的神跡發生。

昴輕輕地把手放在嘉飛爾的肩膀上。慢慢地轉過頭,發現昴的腳也綁著厚實的繃帶,但還是對他點頭。

「你們的狀況就算撕裂嘴巴也沒法說算好,不過真虧你能到這里。你做得很對,來到有菲莉絲在的地方。托你的福,咪咪有救了。」

「托我、的福……?」

昴在說什麼啊?

托自己的福,咪咪得救了。哪有這種事。咪咪會遇到這種事,不都是自己害的嗎?

然而卻理所當然地說什麼她會得救是多虧自己的判斷。

思考在虛無中彷徨,無休止的自責以及對自己的厭惡不斷折磨心靈。耳鳴好吵。傷口開始鬧疼,簡直就是跑錯場子的滑稽戲碼。

想要懲罰。想要痛苦。希望大家都別原諒愚蠢的自己。

而這樣的心願會實現的。世界絕不會原諒過錯。

犯下過錯的這筆賬,一定會要人還清。——只不過是以最恐怖的形式。

「菲莉絲,怎麼了……?」

察覺到異狀的昴,突然這麼說。

面前是正在努力用魔法進行治療、挽救咪咪性命的工程。是蓬勃的瑪那滿溢而出,光是余波就足以治愈萬病的驚人治愈術。

可是行使這能力的少女卻一臉拼命,最後搖頭。

「為什麼……?傷口不會愈合!這樣根本沒法救人!為什



麼!?」

聽到響徹室內的悲痛聲音,嘉飛爾背靠牆壁,滑坐到地上。冰冷的牆壁,冷冰冰的地板,滿身是血的自己,沒法痊愈的傷。

「————」

黑色的女人幻影,緊盯著垂頭喪氣的嘉飛爾。

什麼都沒說,連微笑都沒有,空虛的黑眼沒有傳達任何事。

——犯下過錯的代價,只能用鮮血來支付。除了這件事外,其他什麼都沒傳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