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 4 『奧托的悲喜交雜行商錄』



1

『──少爺,感覺是不是有點吵鬧?』

「是這樣嗎?」

這道熟悉聲音滑進鼓膜,讓原先在載貨台的青年歪著頭如此回問。

那是個一頭灰發的細瘦青年。雖然感覺有些缺乏主見,但超出標准的端正長相與細心考量過的裝扮,讓他人並不會有很差的印象。

與其受到喜愛,將重心擺在不被厭惡上──盡量不讓大眾感性在壞的層面受到刺激,這就是青年對裝扮的主要概念。

話雖如此,他並非是需要隱世才如此避免招搖。而是從事需要看重他人印象的工作──也就是以從商為業的旅行商人。

青年名為奧托?思文。以旅行商人獨立生活,帶著一頭愛龍巡回各地旅行,就是所謂追逐夢想的無根旅人。

而奧托目前正在自己龍車的載貨台固定行李。

將進貨商品運到別的土地,在該處與金錢或其他商品進行交易獲得利潤。旅行經商的單純架構就是這樣,奧托的經商也沒有例外。

這次奧托之所以會來到這個山間村落,也是為了販賣先前進貨的酒與嗜好品。這趟經商也順利結束相當成功,再來只剩下出發這個輕松的選擇。然而──

『不過少爺感覺還滿心不在焉的。難得交易進行得這麼順利,但牧草的品質也沒有很好喔。』

「你是假裝擔心我,想趁機要好吃的草嗎?嘴巴真是越來越甜了呢。」

『雖然不敢說沒有二心,不過擔心少爺也是真的。當然如果能有好的牧草就更不用說了。』

「好好,我知道了。不過話說回來,聽說最近一直持續歉收,慶祝和豪華餐點要等回到大都市才行了。」

『所以您是期待到想趕快出發嗎?總覺得怪怪的呢。』

傳來的聲音對奧托的回答表示質疑。從長久交情能夠發現這些細微的差距,也代表對方是值得信賴卻不好應付的伙伴。

為了不讓對方察覺焦躁心情,奧托更加放聲說道:

「沒什麼事啦!總之在這里的生意已經結束!在合辛語錄也說過『時間就是金錢』……」

「──商人先生!行腳商先生在嗎!」

「────」

奧托的辯解被回響的男子粗厚喊叫聲輕易蓋過。

不論是在聲量或是計畫兩方面都是。

『少爺,那是……』

「你不用說我也知道,忽爾芙。」

奧托聲音中帶有失望,他用手掩著臉蹲下身體,至少希望對方能沒看到在這里縮成一團的他,但這個虛幻的願望當然不可能實現。

「喔喔!您在這里啊,行腳商先生!有好消息!這是好兆頭!」

對方掀開載貨台的布簾探頭向內窺視,一見到奧托便綻放笑容。奧托甚至沒有力氣說出「不准隨便偷看別人的龍車」這個理所當然的常識。

奧托帶著放棄掙紮的心情歎了一口氣,無奈地站起身。

「呃……我記得您是……」

「柯林!柯林?拉布里爾!是這里基內布的代表!」

「喔……」

與提不起勁的奧托呈現對比,這位自稱為柯林的男子可說是充滿氣勢。

不論是越來越稀薄的頭發、以及工整斑白的胡須,對方是年齡應該已經接近六十的初老男性,但他渾身湧現的霸氣,甚至壯健得能將口水噴到載貨台深處的奧托身上。

「所以柯林先生找我這個小小行腳商有什麼事嗎……」

「正是如此!其實是有事想找您商量,才會這樣找行腳商先生!」

面對用手帕擦著臉戰戰兢兢詢問的奧托,柯林仍緊咬不放。但其實他找人的事早已傳到奧托耳中了。

「畢竟從村子頭到村子尾都能聽見啊……」

「您說了什麼嗎!?」

「不,沒什麼。是您聽錯了吧。」

「原來是聽錯啊!不過這實在是天降吉兆!」

柯林強硬地改成善意的解釋,並且緊緊地握著拳頭,然後用空著的手對呆站原地的奧托招了招手。

「來來!在這麼狹窄的地方說話實在不太好,請先到寒舍坐坐。在那里有重要的事要告訴行腳商先生!」

看來奧托已經無法選擇拒絕。在雙方一來一往之間,他也想避免愛用的龍車被噴得到處都是柯林的口水。就算被看扁是狹窄的地方,對奧托而言,這還是幾年來持續一同奔馳的重要龍車。

『節哀順變,少爺。』

正當奧托准備跟在意氣風發的柯林身後時,伙伴朝他發出這道聲音。聲音中含有貨真價實的同情聲,讓奧托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所以我才想趕快出發啊……」

『就算早幾秒出發也不會變的,少爺真的很不會抓時間。』

「關于這點實在沒辦法辯解呢……」

奧托無可辯解地舉起雙手表示投降。

「嗯嗯?行腳商先生,您是在對誰說話呢?」

柯林突然停下腳步,探頭探腦地環視四周並歪著頭。他眼中似乎見不到奧托說話的對象,實際上此種認知也沒有問題。

因為奧托身邊並沒有可以說話的「人類」。

可惜的是,奧托並沒有理由詳細說明這點。因此奧托只是對柯林的疑問回以「沒事」並聳了聳肩。

「我沒有跟人說話。那也是聽錯了吧?」

「唔嗯,沒想到居然會一直聽錯……這是接二連三的好兆頭!簡直像是希望如噴泉湧出的狀況!看來一起步就很順利啊,行腳商先生!」

連續聽錯應該不是好兆頭,而是某種疾病或凶兆,但奧托並沒有特別提及,只是帶著疲累神情敷衍地笑著回答「說得也是。」

『真是的……』

對于奧托的陪笑,只有擁有藍色皮膚的地龍彷佛歎息般望著他此種模樣。

2

「基內布」是隱藏于露格尼卡王國南方山間的不起眼村鎮。

原本附近有采掘魔礦石的礦山,在該處工作的作業員與家族建設的住居,似乎就是這個村鎮發展的起源。小聚落逐漸聚集人群發展,才演變成目前村鎮的規模。

「但就在即將發展成城鎮的時候,最重要的礦脈卻罄竭了!原本期待這里會成為寇斯茲爾第二而移居過來的祖父,當初真是失望透頂呢!」

「礦山都市『寇斯茲爾』啊……那里無窮無盡的礦脈占了王國大半魔石產業,真不愧是傳聞中龍築巢的地方。」

「喔喔,真是知識淵博!以商立身的男人就該是這樣!」

坐在正面的柯林不斷口沫橫飛地發出贊美,坐在待客用沙發上的奧托帶著陪笑,努力地躲避著話題與飛來的口水。

出發被攔下後,他被柯林帶到這個村鎮最大的豪宅──話雖如此,規模當然無法與王都的真正豪宅比擬,但確實是基內布最有看頭的房舍。

看來柯林自稱是村鎮代表並非空穴來風。

原本奧托是很樂意接受領土掌權者的請求,但只有這次情況不太一樣。因此奧托只打算閑聊幾句,便垂下眉角進入正題。

「話說柯林先生,您找我有什麼事?」

「嗯。」

「如您所知,我只是個行腳商……是最不喜歡長久停留在某處,而且度過沒有賺半毛錢時間的人種。在基內布的生意已經結束,如果可以,我想盡快越過山區……」

「──就是這樣。」

奧托話說的雖急,仍然慎選話語費心地想告辭,但柯林將話打斷讓他閉起嘴,而且朝他的臉伸出手掌。

面對此種魯莽舉動而閉口不語的奧托,柯林再度同樣說著「就是這樣」。

「想找行腳商先生商量的事,正是越過山區!」

聽到意料中的話語,奧托盡可能避免讓柯林發現他內心的緊張。

越過山區──這是目前造訪基內布無法避開的路程。

「────」

如果要在位于山區的基內布之間往來,就得使用從山腳開拓的山路。路程中必須使用谷底河川架設的橋,目前該橋處在無法通行的狀態。而原因就是──

「行腳商先生應該也知道,先前連日大雨讓谷底河川泛濫,所以通往山腳的橋被沖走,要進來這個村鎮只能通過崎嶇難行的山路!」

如同柯林所說,河川架設的橋被沖走,目前基內布正處于陸上孤島的狀態。

話雖如此,也並非是與外界完全隔離。只要放棄渡河並利用蜿蜒崎嶇的山路,便能在山腳與村鎮間往來。

但需要花費渡橋的數倍時間與跋涉危險山路,應該不會有人不惜做到這種地步,挑戰來到這個沒有多大利益的基內布行商。

原本在山中的基內布就有一定程度的自給能力,區區幾個月沒有行腳商也不會構成嚴重問題。因此村長認為理應會有好一陣子無法在基內布見到行腳商──結果奧托就來到了這個地方。

「我原本覺得忍耐到橋修複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行腳商先生來訪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就算不愁食糧,只有嗜好品實在是沒有任何管道取得啊!」

「這對雙方都是很幸運,多虧這樣我也難得賺了一點小錢……」



「這樣啊!不過行腳商先生也真是奇特!橋被沖走已經過了幾天還能來到基內布,而且還在橋被沖垮的前提選擇麻煩的山路!以厭惡無謂舉動的行腳商來說,還真是繞了好大一段無意義的路程呢!」

「────」

「還是說行腳商先生已經知道了?既不是越過險峻山路!也不是越過橋被沖斷河川的魔法!而是到達基內布的『越山』方法!」

見到柯林探出身、帶著猙獰雙眼並口沫橫飛的模樣,奧托不禁歎了一口氣。

──雖然言行舉止缺乏品德,但柯林的推測大部分都是正確無誤。

實際上奧托也是聽到橋被沖毀才決定到基內布經商,他認為販賣的嗜好品在基內布會有大量需求,才會急急忙忙地收集商品趕來。

而奧托並非是突破因雨泛濫的河川,也不是花費數天跋涉險峻山路。

他是以別人無法做到的方法讓這次經商導向成功。

「可是那個方法該說是商業機密……實在是不能隨便說出口。這是只有我知道才有意義的強處,要我把這點說出來……」

「當然!這是當然的事!不過還是有需要您通融的請求!」

「請求?」

當奧托瞪大雙眼表示不解,柯林充滿氣勢地不斷點了點頭。

接著,他回頭看著待客室入口處,用不必要的宏亮聲音大聲喊著「過來吧!」這道聲音讓某個蒼白鵝蛋臉的青年戰戰兢兢地推開門現出身影。

年齡大概比奧托還大五歲左右,是個鼻子旁邊有顆大痣的懦弱青年,他垂著目光發出「您、您好……」的招呼聲。

「他是犬子阿希姆,這次的事情與阿希姆有關。喂!還不快點自己告訴行腳商先生!」

「嗚、嗚嗚……」

柯林抓著兒子的肩膀,用蠻力硬是讓他坐在自己身旁。父親的氣勢讓阿希姆徹底泄氣,只是反覆看著奧托又別開視線的舉動。

擁有不必要氣勢的父親、以及缺乏必要氣勢的兒子,這兩個父子可說是恰好相反。

「所以是阿希姆先生有話要對我說……應該說是商量事情吧。」

「其、其實是……在山那邊……有瑪洛妮……所以那個……」

「──?」

「是有個叫瑪洛妮的女孩子!她是犬子的未婚妻!」

結果是按捺不住的柯林代替阿希姆開始說明。由于阿希姆也露出松了一口氣的表情,奧托便開始乖乖傾聽父親說明。

雖然說明有些脫線,但簡單整理起來就是──

「阿希姆先生的未婚妻瑪洛妮小姐,被住在山里的惡徒帶走了。為了把她帶回來,希望能出去尋求救援……」

「正是如此!當然我也有對鎮上呼籲過,希望能由犬子帶頭募集奪回未婚妻的勇士……結果只得到都是一群膽小鬼的結論。真是令人興歎!」

「嗯……膽小鬼啊……」

「這可是花樣女性被男子擄走!只要我還年輕就絕對不會容許這種事發生!肯定會聚集村子的人把惡徒大卸八塊!」

柯林對奧托的簡短結論氣紅了臉,將村民怒罵為膽小鬼。

雖然其中看來最膽小的人就在柯林身旁無地自容,但奧托同情地認為這不能怪怯懦的阿希姆與村民。

被逼上絕路的人拿起武器成為盜賊,這也是很常聽聞的事。

像這樣為了生活選擇掠奪的人,與有家庭和工作的人相比,賭命兵戎相見的決心還是差太多了。畢竟膽小也是活下去的必要資質。

奧托不認為苟且偷生是種恥辱。所以此時比起柯林的意見,被概括視為膽小的他們反而比較令人同情。

「不過話說回來……」

奧托將手抵在自己的下巴,開始思考襲擊基內布的惡徒之亂。

這當然是很不幸的事,但原本基內布就是與外界缺乏交流,對盜賊而言應該是絕佳的狩獵地。或許該說到目前為止,沒有發生像這次的問題反而是奇跡。

因此建立起對這種事的應對方法,可說是今後必須面對的課題。

「行腳商先生,您有聽我說話嗎!?」

「咦?呃……抱歉,我在想事情……」

雖然沒有義務煩惱這個毫無關系村鎮的自衛意識,然而像這樣見到明顯漏洞就想下意識地填滿,也算是奧托的壞習慣之一。

人生基本上最重要的還是努力自救,奧托一直是這麼告訴自己。然而……


「總而言之!這是很危急的嚴重問題,瑪洛妮小姐是在兩晚前被擄走的!要是不趕快救出來就會有性命危險……結果剛好碰到有某種越過山脈手段的行腳商先生造訪!這不說是命中注定還能怎麼說!」

「只是碰巧的偶然……」

「不說是命中注定還能怎麼說!?」

他強烈地如此主張,表情也很煩人,奧托則是順著柯林的氣勢閉起嘴。

不過先不論對柯林的強硬態度感到反感,還是會老實地擔心被惡徒擄走的女性安危。對于脆弱女性遭襲擊的苦難,奧托還沒有絕情到要她們努力自救。柯林想編組救援隊的判斷,不也是比起見死不救還更加有人情味嗎?

「嗚嗚……」

只要燃起熱情想搶回未婚妻的人並非是父親,而是害怕怯懦的當事人青年,就是一樁完美的佳話了。

「那麼您覺得如何呢,行腳商先生?」

正當奧托在身為人的良知與商人意識之間舉棋不定,這個問題朝他拋了過來。然而以奧托的立場,在被找來宅邸的時候就已經沒有選擇權了。

要是拒絕柯林的提議,等于是對村鎮代表兒子的未婚妻見死不救,也會無法在基內布再度正常經商。

但要是同意柯林的提議將一切揭曉,就會讓奧托舍棄只有自己擁有的特別強處,結果也只是會吃大虧。

因此,奧托在這時只有一個選擇。

「恕我無從奉告來到這里的方法。」

「喔!行腳商先生,所以您要對沒有任何罪過的女孩見死不救……」

「所以!」

對于面露嚴厲神情的柯林,奧托還以顏色地伸出手掌,將他那刺耳的聲量打斷。

接著,宛如至少不想讓驚訝的柯林得逞般微微一笑。

「我會直接向外面請求救援,村里的各位請盡可能盡快修繕橋梁。」

沒錯,他將提議內容從重大損失修正為只會小額虧損的內容。

3

『少爺……感覺這和被人頤指氣使還是沒有差別吧。』

「真是沒禮貌,請說這是把損失壓到最小限度的優秀判斷,畢竟連我也有自覺帶著不必要的包袱。」

奧托握著缰繩坐在駕駛座,嘟起嘴巴對伙伴如此抗議。但伙伴對這個抗議只是駕輕就熟地傻眼回答『好好。』

「唔……」

雖然奧托試著表示不滿,但內心其實還是老實認同伙伴的話。

實際上確實是被對方頤指氣使。不論是身為行腳商或是在奧托的人性層面,都肯定是被柯林敲了一筆。

「當初果然還是該裝成什麼都沒聽到立刻出發,因為判斷錯誤被卷進麻煩事……不過這樣就沒辦法拯救被擄走的女性了……」

『既然已經知道就不能裝成沒看見,少爺這樣是不可能成為壞人的。』

「哪有,連我也知道怎麼安排事情的重要程度順序。如果有人要對我指指點點,我可是會反擊的,忽爾芙也是其中之一喔。」

『好好,感謝少爺解說。』

這個敷衍回答又讓奧托發出「唔」的低吟聲,但伙伴只是持續發出意味深長的笑聲。

──目前奧托遵從柯林的要求,正動身前往最靠近基內布的城鎮。

雖然會協助拯救女性,但不能揭露自己擁有的情報。這是夾在身為人與行腳商之間,奧托經過煩惱後算是苦肉計的判斷。

當然這不是單純出自善意的協助。奧托已經與拉布里爾家簽下書面約定,今後在基內布經商能夠享有各方面的優惠。

所以如果只看事實,這是不僅能救人,還能在商業上簽訂有利合約的交涉。然而心中卻有強烈的受挫感,也許是因為自己氣度太小的關系。

『哎呀~~應該不是那樣,不是單純被戴上項圈而已嗎?』

伙伴看出奧托的心聲並如此說著,讓奧托歎了一口氣。

在行駛龍車的後方載貨台上,有個並非貨物的男性人影。那是被奪走未婚妻並抱著雙腿蹲著的阿希姆。

與奧托簽約時,柯林絕對不肯退讓的一點就是需要讓他同行。

「未婚妻被搶走,身為拉布里爾家繼承人真是貽笑大方!要是他還對找回未婚妻坐視不管,這樣會無法挽回失去的名譽!」

這就是柯林推著兒子出來的主要原因。

雖然不是不能理解他的意見,但要負責照顧阿希姆挽回名譽的人是奧托。當初奧托很不甘願,最後還是被迫認同阿希姆同行。多虧如此,也讓龍車處在前所未見的陰郁氣氛中。

自從共乘之後,阿希姆幾乎沒有開口說話。由于龍車有施展「除風加持」,所以不是乘車舒適程度的問題,單純只是心態的問題。



「當家庭問題與女性問題混在一起,不論哪里都只會變成麻煩事呢。」

『少爺說起來還真含蓄。現在要是回到故鄉,那個女孩應該會氣沖沖地想把少爺抓起來火烤吧?』

「光想就讓我渾身無勁,我實在不想去思考那件事。」

面對從前舍棄故鄉的問題,奧托皺起眉頭搖了搖頭。

雖然身為行腳商也是原因之一,但其實有另一個理由讓奧托這幾年沒有回到老家位居的故鄉。回去就會給家人添麻煩,自己的性命也會有危險。

「真是不可理喻的境遇,雖然我已經習慣了……實在是不想習慣這種事。」

「──你、你在跟誰說話?」

突然傳來這道聲音,讓奧托抖了一下肩膀往後觀看。只見原先抱著雙腿的阿希姆,從載貨台探出身體看向駕駛座。

「明明沒有人卻只聽到說話聲……該怎麼說,聽起來很詭異……」

阿希姆東張西望地環視四周,確認沒有任何人便露出狐疑神情。

「呃……不,其實是我有大聲自言自語的習慣。」

「這、這樣啊……」

「畢竟當行腳商,有大半生活都是沒有說話對象的單人旅行,有很多人會像我一樣自然地對著天空說話。」

「……真是可憐,還好我不是當什麼商人。」

被語帶同情地這麼一說,讓奧托感覺到阿希姆與柯林有很深的血緣相連。只是態度與舉止相當極端,這對父子最根本的特質還是十分相似。

「不過您有什麼事嗎?距離抵達村子還得花一段時間……」

「我、我想小便……可以先找個地方停下來嗎?」

「喔,原來如此。那確實是問題呢。」

既然是生理需求,也能理解阿希姆為何會擠出僅有的勇氣過來說話。要是被父親的口水與兒子的小便弄髒,龍車與奧托未免也太可憐了。

奧托立刻拉起缰繩,將龍車停在山道邊緣。阿希姆道謝後便跳下龍車,奧托則是目送他前往道路旁的草叢。

『希望他能在出發前解決需求。』

「他只是不習慣旅行,別這麼計較吧。」

對傻眼的伙伴露出苦笑,奧托靜靜地等待阿希姆解完小便。接下來還很漫長,一想到之後還會持續無言的旅途就讓人心情沉重──

「──喂、喂喂!請過來一下!」

「嗯?」

阿希姆在草叢另一側叫著沉思的奧托,奧托不知發生何事而從駕駛座定睛看向森林,卻沒見到阿希姆的身影。

「阿希姆先生?發生什麼事了?」

「快、快過來這里!有沒看過的蟲……我、我被叮到奇怪的地方了!」

「奇怪的地方是哪里……饒了我吧……」

聽到令人尷尬的字眼,奧托只好搔著頭從駕駛座跳下。當他撥開草叢走向深處,見到阿希姆的背影位在離龍車很遠的位置。

奧托垂下肩膀想著「也不用到那種地方站著小便吧」。雖然旅途中被蟲叮咬是家常便飯,但奇怪的地方被叮算是滿嚴重的事。

「阿希姆先生,被叮的地方是……呃,不用讓我看沒關系。只是腫起來可能會很不舒服,如果你能早點說的話──」

應該勉強能用龍車內的常備藥物治療,他是打算這麼說的。

但就在下個瞬間。

「──唔!?」

被一道沖擊擊中,讓奧托的視野大幅搖晃。當他感覺到有人踩踏草叢的氣息,隨後就被某種堅硬沉重物體擊中後腦勺了。

他發出悶哼聲想立刻站穩腳步,但還是無法如願。身體無法承受腦部的昏厥沉重感而開始傾斜,甚至無法撐扶地面便倒臥在土堆上。

臉部重重撞在地上傳來疼痛感,口中還有土的味道。

「────」

意識逐漸遠去,奧托在朦朧的意識中想著。

──希望不要倒在剛才阿希姆小便處的附近。

4

「──醒過來了嗎?」

「……唔呃?」

被冰冷的布擦拭臉頰,奧托發出脫線的聲音睜開眼睛。

視野仍然朦朧模糊。眨了幾次眼睛後,才慢慢讓焦點對上世界。眼前緩緩能夠確認出某個窺視著奧托臉部的紅發女性。

那名女性將發量豐富的鮮豔紅發綁在後腦勺,雖然是個目光炯炯且讓人有強悍印象的美女,但微微的疲勞感與服裝髒汙讓美貌蒙上陰影。

「這、里是……」

「噓,安靜點。我不想被上面的人發現。」

口中缺乏水分,發出的第一聲顯得頗為沙啞。

這道聲音讓美女用手指抵著嘴唇,將身邊的水桶拉了過來。然後用手撈起水,潤了潤奧托的嘴唇。數度啜飲如字面敘述般美女賜予的恩情後,奧托才總算找回活著的感覺。

「謝謝您。呃……您是……」

「我是奴隸一號,或是叫我被囚禁的公主一號。你是二號,喜歡叫哪邊自己選吧。」

「感覺好像是很極端的選擇。不過叫公主二號實在不太好,還是用消去法吧。」

雖然雙方都耍著嘴皮子,但還是能感覺到這是頗為絕望的狀況。在這種狀況下與奧托的對答,讓美女微微綻放笑容。

「和長相不太一樣,沒想到身體還滿強韌的。我叫瑪洛妮,歡迎你來,奴隸晚輩。」

「這真是最不令人高興的歡迎,前輩……剛才您是不是說自己叫瑪洛妮?」

「是,我有說過。」

美女瑪洛妮歪著頭表示不解,奧托則是懊惱地試圖抱著頭,但被鎖在牆壁上的右手腕讓他無法這麼做。

轉頭一看,奧托發現右手腕被鎖鏈系在牆壁上,處在被奪走自由的狀態。

「……這還真糟糕。」

「是這樣嗎?不是比項圈還好嗎?我已經提出很多訴求改善待遇了。」

「待遇改善過還是這樣,這樣只是為了瞞混上頭隨便做的處置而已吧……話說你是瑪洛妮小姐,然後我會處在這種狀況就表示……」

腦袋的思考速度只有這種時候與常人無異,讓奧托感到頗為扼腕。

奧托的腦中隨即想到在基內布聽柯林說過的內容,與現狀互相聯系。

被囚禁的瑪洛妮與被打昏後被囚禁的奧托,還被鎖在牆壁邊被稱為奴隸二號或奴隸晚輩──這里肯定是惡徒的藏身處。

「知道這點再看一次……就能發現很多令人討厭的景象。」

奧托定睛觀察四周後,心情也急速冷卻。這也難怪,因為奧托等人是被鎖在石造牆壁搭配鐵柵欄的牢房。

冰冷的石頭地面有條髒布與四散的細微陶器碎片,鐵柵欄另一側能夠見到延伸的通道,但沒有光源無法看清遠處。只不過從空氣的冰冷程度判斷,感覺應該是被關在有一定深度的洞穴或某種地方。

「這里該不會是沒有使用的礦山采掘用通道吧?」

「喔,真虧你能知道。你不是運氣不好被連累的路人嗎?」

「哎呀~~該怎麼說呢,運氣不好這點我完全無法否定。」

瑪洛妮的話語讓奧托臉頰抽搐,他確定牢內沒有除了他們以外的人影,以空間判斷也很難想像附近有別的牢房。然而……

「那個……被帶來的人只有我嗎?沒有除了我以外的人一起被帶來?」

「只有你而已……你還有別的同伴嗎?」

「唉,其實也沒有到同伴的交情,只是不忍心拋下的對象……是個比我還高的細瘦年長男性。」

「細瘦年長……還有其他特徵嗎?」

對于開始沉思的瑪洛妮,奧托說著「說得也是」並將能自由活動的左手抵在下巴。

「這麼說來,在鼻子旁邊有顆大痣。還有就是看起來不太健康……」

「……嗯,夠了。這樣很足夠了。」

「──?」

「那個膽小鬼,這次居然連完全不認識的人都丟下了嗎~~!!」

「咦咦~~!?」

面對瑪洛妮氣得面紅耳赤的怒號,奧托不禁大吃一驚並瞪大雙眼。

先前要奧托安靜的人卻控制不住情緒,而且奧托的驚訝回應也是頗為大聲,兩人的聲音在通道造成誇張回響。


「那個……這樣不會太大聲嗎!?」

「呼……呼……對不起,我不小心氣過頭了。看來我身為前輩奴隸也不夠成熟呢。」

「這是奴隸適合度的問題嗎!?請問到底是……」

瑪洛妮對自己的失序舉動賠罪並垂下頭,奧托繼續追問著她的真正意圖。但這個問題被逐漸接近的複數腳步聲打斷──幾名穿著粗野的男性從牢房另一側現出身影。

他們浮現出下流的笑容,對牢內醒來的奧托拍了拍手。

「嗨,你醒了啊,奴隸二號。」

「……原來那不是瑪洛妮小姐開玩笑的叫法。」

「聽說他們是想遵照傳統,如果能快點和這群廢物一起被廢除就好了。」

「一號還是很帶種啊。」

男子們吹著口哨對瑪洛妮的怒罵一笑置之。他們每個都是穿著骯髒且品格低落,很符合圖畫故事



里會出現的盜賊集團。

他們肯定就是在基內布成為話題的惡徒。沒想到居然會把礦脈枯竭的坑道當成藏身處,從基內布發跡的來由而言可說是相當諷刺。

「是因為姑且不管日照問題,這里算是住得還舒服的地方嗎?」

「還真敢說!幸好二號講話也是這樣口無遮攔,畢竟要是很難套話就得花更多功夫了,欺負男人也沒什麼樂趣。」

「我的地龍和龍車怎麼了?應該還停在附近吧?」

奧托不理會盜賊的嘲弄,問出這個目前最為關心的問題。

他們不可能沒發現奧托停在山道的龍車,龍車上的行李當然已經被沒收,不過他們應該沒有理由殺害對人類溫順的地龍。

「放心吧,經商工具和財產都由我們好好管理,地龍看到主人變成奴隸應該也死心了。它很乾脆別過頭,現在正在為我們工作,我們剛好想要一頭很會工作的地龍。」

「這樣啊……那還真是……」

奧托悔恨地咬著嘴唇垂下頭,此種不肯服輸的態度讓男子們發出看扁的笑聲。

聽到此種笑聲,奧托壓抑著心中難以按捺的感情。雖然到目前為止是相當惡劣的狀況,但還有想要確認的事。那就是──

「──和我一起的那名男性怎麼了?」

「喔?」

「應該不會只注意我和龍車而沒有發現吧?」

要確認不在現場的阿希姆安危,不過奧托對這點頗為悲觀,因為在牢房里沒有見到他的身影。如果是被活捉,不論是否被當成奴隸,至少應該還是會在這里。既然人不在這里就代表……

然而,奧托的最壞想像卻被面面相覷的男子們輕易顛覆。

「喔,那家伙啊。和你一起那個男的!那家伙已經被平安放回去啦,現在應該沒有什麼事回到村子,讓那個啰嗦的老爹好好安慰吧。」

「……放回去了?」

「對啊,還讓他帶了一點禮物。他一定感到很害怕吧,畢竟我們也是有慈悲胸懷嘛。對不對啊!你們!」

對于男子裝模作樣的揶揄,周圍的同伴也吵鬧地發出贊同聲。

但奧托沒有余力陪著他們瞎起哄。因為男子們說他們放走了阿希姆,把見到他們長相與知道壞事的對手平安釋放。

這代表什麼樣的意義──得到結論的奧托頓時啞口無言。

「……阿希姆先生和你們是一掛的嗎?」

「別說什麼一掛啦!要用更好聽的方式說是互惠關系,奴隸二號!」

說完這番證明奧托推測的發言後,男子們發出最為吵鬧的爆笑聲。

爆笑聲震蕩著鼓膜,奧托心中的多數疑問也獲得解答。

他之所以會在龍車同行、在途中停下龍車假裝站著小便、以及將奧托找到草叢,一切都是為了將阻礙者封口與確保奴隸這個一舉兩得的目標。

沒想到完全被那個青年設計了,最大的誤算就是把阿希姆誤認為普通的膽小鬼。這樣實在沒資格嘲笑柯林。

「哎呀,總之你們就先這樣待著吧,我們也覺得在這里混得差不多了。你們就好好享受所剩不多的奴隸家家酒生活吧。」

不知是否將沉默的奧托視為茫然自失,男子彈響鐵柵欄發出這道嘲笑聲。

「享受什麼啦!下次要是敢靠過來,看我咬斷你的手指還是其他地方!」

「喔喔~~一號好可怕喔,難怪會被男人直接丟掉。」

男子們耍著嘴皮子,將兩名奴隸留在牢房紛紛離去。

直到鞋聲消失無蹤為止,奧托與瑪洛妮沒有再說任何話。

通道的光源隨之熄滅,讓冰冷的牢獄再度被昏暗占據。

5

「其實我和那個男的根本不是什麼未婚夫婦……」

「咦咦,是從那件事開始嗎……?」

對于太過突如其來的揭露事實,讓奧托帶著不爭氣的神情與聲音如此喃喃說著。

被盜賊嘲笑經過一段時間後,奧托在昏暗中對瑪洛妮搭話,開始交換為了得知雙方來曆的情報。

奧托順勢說出在基內布受到委托的事,然後也提到阿希姆與瑪洛妮之間的關系,但她突然說出的證言指讓奧托啞口無言。

到底哪邊是事實哪邊又是謊言?基內布這個村鎮到底有多麼黑暗?

「那柯林鎮長也跟阿希姆有掛勾嗎?是兩父子一起協助村鎮附近的惡徒,把居民當成獵物嗎?」

「我覺得應該還沒有到那麼無藥可救。雖然柯林先生不聽人話又會下意識挖苦別人,但還是個討厭拐彎抹角的人。」

「嗯,看起來他的演技也不會很好……」

說好聽是表里如一,說難聽就是說話口無遮攔的標准范例。

聽到瑪洛妮親口否定柯林參與,奧托認為阿希姆是單獨犯案──雖然協助惡徒就已經不算單獨,但奧托還是如此思考。

「不過如果是這樣,柯林先生的發言和事實為什麼會有矛盾?」

「嗯~~我自己這樣說好像有點奇怪,不過你看我是個美女吧?」

「這麼老實自賣自誇雖然讓人很尷尬,不過是這樣沒錯。您是個美女。」

「所以只要把美女當成是未婚妻,阿希姆就不會被父親看扁了。他應該是這麼想的吧?畢竟他們的父子關系就是那樣了。」

「不不,怎麼可能會這樣……」

奧托話說到這里,回想起那對父子的關系而閉口不語。

柯林總是會找理由奪走兒子的決定權,言聽計從的阿希姆也許是這樣才會難以壓抑怒氣。但希望他們不要為了此種虛榮心,陷害奧托與瑪洛妮做為犧牲品。

「在幾天前,阿希姆說有話要說把我帶到森林。當初我覺得山里有盜賊,被帶走的人也不是一兩個,所以原本不是很願意的……」

「等、等等……請等一下……」

奧托聽到她不經意地說出不能錯過的情報而打斷話語,瑪洛妮則是說著「什麼?」並露出不悅表情。但再怎麼說剛才那番話實在太令人震驚了。

「那個……瑪洛妮小姐不是第一個被盜賊抓來的人嗎?」

「當然不可能啊,還有更多人。我來這里的時候原本是奴隸二號……這樣你知道意思了嗎?」

「號、號碼往上提升了……?」

這種時候不難想像以前的一號發生了什麼事。如果是年輕女性被惡徒抓到,下場應該只有被當成性工具或奴隸賣掉。

「放心,我目前還沒有被動半根寒毛……聽說因為是品質很好,可以賣個好價格。」

「────」

「那些家伙好像是有事想問你,把你帶來這里的時候好像說過,說要安全越過山區需要你的協助。」

「……這件事應該只有柯林鎮長和阿希姆知道。」

「節哀順變。」

鎖在牆壁的鎖煉發出聲響,瑪洛妮只用這句話替奧托的不幸遭遇作結,但多虧她才讓所有狀況得以明瞭。

奧托曾經懷疑過,基內布符合所有被惡徒襲擊的條件,為何會一直奇跡似地避免災難降臨──那並非是奇跡或其他因素。只是將到目前為止的損害放任不管,讓受害對象並非是村鎮全體居民而已。

「可是這次柯林鎮長展開行動──是因為兒子的未婚妻被盜賊擄走,才總算忍不住做出這種行為嗎?」

「其實把那個未婚妻送給盜賊的人就是他兒子,也許是很怕虛榮心被父親發現吧……不過二號你就完全是被連累的。」

「瑪洛妮小姐也是被連累的人喔。」

事情起源于那對父子的爭執,累積不成熟郁悶的兒子為了自己的虛榮心,將鎮上最美的美女利用在對自己有利的謊言,然後奧托就是可憐的受害者。

「沒想到我的壞運氣會誇張到這種地步……」

被牽連的瑪洛妮雖然也很可憐,但可憐程度實在無法比上奧托。

原本只是看上其他人無法賺錢的生意,結果賺的錢連同龍車一起被沒收,自己還有可能碰到生命危險或跌落成為奴隸──

「哎、哎呀……你不要這麼悲觀啦。只要活著肯定會有什麼好事,說不定會幸運有人來救我們喔。」

「救我們這種被別人虛榮心連累的不走運家伙?誰會來救?」

「例、例如剛好有驍勇善戰的騎士經過之類的?」

原來如此,奧托對瑪洛妮能有此種美妙想像的強韌心靈感到贊賞。

明明在這個牢獄中比奧托度過更長且殘酷的時間,瑪洛妮卻徹底維持著沒有被鎖鏈束縛時的精神。

這是一種美德,是在那個名為基內布的村鎮奇跡似地磨練出來的精致美德。

「可是,我畢竟是個商人。」

──就算悲觀也沒有關系,在從商也沒有「絕對」與「放心」這兩個字。

因此奧托總是保持悲觀,悲觀地將事情想到最壞的情況。

不可能出現有人來拯救這麼巧合的事。行腳商應該信任的不是命運,而是自己手中確實穩固的財產。

6

「不過話說回來,最後抓到的居然是『有加持』的!我們運氣真好!」

面對



被綁在龍車的奧托,其中一名盜賊發出大笑如此說道。

在牢獄對話的隔天,奧托在自己的龍車上被當成行李,被男子們脅迫擔任順利穿過山道的向導。

雖然只有被關一天,但日光與外面空氣令人倍感懷念──奧托目前沒有余力能沉浸在此種感傷之中。

在基內布作惡多端的盜賊們決定收手,打算趁著柯林派遣正式討伐隊前越過山區,移動到下一個狩獵的場所。為此利用奧托的地龍與龍車,將奧托與瑪洛妮視為戰利品,可說是不幸到了極點。

「我說二號,你不能用你的加持想辦法處理這種狀況嗎?」

瑪洛妮在載貨台中壓低音量如此問道。身為對盜賊而言的最高級戰利品,她的待遇並不算差。至少比起被隨便綁著丟在載貨台的奧托是天壤之別,但即使如此還是在比較不幸的范疇內。

「要看想辦法的定義。您期待會怎麼處理?」

藉著瑪洛妮的手,奧托勉強坐著將背靠在牆壁邊。奧托的問題讓瑪洛妮說著「說得也是。」並開始思考。

「下個瞬間讓所有惡徒裂成碎片四散……之類的。」

「到底是對加持有多大期待啊!?」

「別誤會喔,我不是期待加持。而是期待你喔,二號。」

「要怎麼期待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對手!?是有多誇張!?」

瑪洛妮的話語讓奧托如此高聲回應。此種模樣讓瑪洛妮微微一笑,但這道微笑看起來既虛幻且空虛。

就連說出希望的瑪洛妮,也沒有認真期待奧托擁有的加持,她只是抗拒著不想讓眼前絕望侵蝕內心。

「……二號的加持是『引導加持』吧?我記得你好像這樣說過。」

「──是的,是這樣沒錯。只可惜不是能把敵人粉碎的強力加持。」

「引導加持」──那是奧托向盜賊表明的隱藏絕招。

並非使用斷橋或險峻山道,便能越過山區的手段──盜賊已經從阿希姆口中得知奧托對此有頭緒,因而無法隨便瞞混過去。所以在被拷問之類的手段逼問前,奧托便自行表明關于「加持」的事。

加持是人類與生俱來得到的祝福──大致上是被稱為祝福一類的特殊能力。

此種數千人之中只有一人才會擁有的稀有能力,可謂不同于他人的稀少才能。效果與魔法屬于不同體系,也有許多不受常識束縛的效果。

奧托說明的加持,也可以說是此種超乎常識的特殊能力。

「這是煩惱該怎麼使用的加持,畢竟沒有像名字給人這麼萬能的印象。」

「不過能從牢房被蒙著眼走到出口,都是因為那個加持吧?那不是很厲害嘛。」

不知是否將謙虛聽成自卑,瑪洛妮連忙出聲擁護。

瑪洛妮說的,就是奧托向盜賊證明自己擁有加持時的事。

奧托必須證明自己,是在盜賊逃走經過山區時需要的人,因此奧托表明自身擁有的加持。為了證明「引導加持」的效果,他以蒙著眼的狀態從藏身處牢房,順利地從錯綜複雜的坑道抵達出口。

「靠著加持的力量,我能知道安全穿過山麓的路。雖然會通過不能算是山麓的林間小徑,但效果還請親眼見證。」

「而且知道你有『加持』,那些家伙也沒有殺掉你,還很高興能賣個好價格呢。」

「好耶~~雖然這完全不會讓我慶幸自己天生擁有『加持』啦!說起來只要沒有加持,一開始就不會像這樣被抓起來了。」

加持似乎容易被人認為只有方便之處,但還是有許多只有持有者才知道的辛勞,而且這些辛勞甚至連擁有加持的人之間都無法互相理解。


──因為擁有聽覺過度敏銳加持的人,與視覺過度敏銳加持的人也有不同煩惱。

因此對于瑪洛妮的話語,奧托只是回以曖昧笑容瞞混過去。畢竟她沒有惡意,多虧加持維系性命也是事實。

「要是沒有加持啊……」

「嗯?二號,你剛才說什麼?」

「不,沒什麼意義的事。比起這個,可以麻煩你一件事嗎?」

曆史上並沒有哭喪著臉抱怨就能解決事情的例子,所以奧托將呢喃的內容藏在苦笑中,對瑪洛妮提出一個請求。

「────」

請求內容讓瑪洛妮瞪大雙眼,正當她准備向奧托確認真正意圖時……

「喂,該出發了!擠進去一點,你們這些奴隸!這麼擠沒辦法所有人都坐上車吧!」

盜賊們口沫橫飛地爬上載貨台,奧托與瑪洛妮被隨即拉開,載貨台被吵雜男子的氣息與臭味籠罩。

一名盜賊跳上駕駛座,握起缰繩命令地龍開始前進。瞬間地龍雖然顯得有些猶豫,但還是開始緩緩拉動龍車。

「好啦。二號,要麻煩你帶路了。我們只能靠你了,要不然一號可是會變得很可憐喔。」

盜賊用小刀抵著瑪洛妮,以下流笑容與野蠻態度如此威脅。奧托被迫順從地使用加持的力量,讓龍車的前進方向轉往近路。

「這麼配合真是幫了大忙,多虧你才省去了麻煩的順序。」

「麻煩的順序是指……」

「那當然是要稍微修理你。畢竟我們也是信奉和平主義的集團,這樣可是會心痛的。」

身旁男子拿著頗髒的棍棒雙手合十如此說著。只見棍棒前端有紅黑色髒汙,也能窺視出他們所謂的和平主義。總而言之──

「前面請右轉,稍微前進一陣子就會進入看起來很窄的林間小道。道路寬度龍車勉強能夠通行,所以不要停下龍車。」

在駕駛出聲詢問前,奧托便率先對指引路線做出貢獻。連一開始有些戒備的盜賊,實際見到奧托指出幾條被隱藏在自然中的道路後,也理解到這是「引導加持」,轉變為佩服不愧是擁有加持的氣氛。

「不過居然最後的最後能撿到寶物,那個膽小鬼真是派上用場了。」

也許是心情變得輕松許多,一名男子滿足地如此呢喃。話中所說的「膽小鬼」是意指何人,奧托大致能夠察覺。

「阿希姆先生和各位是什麼樣的合作關系?」

「怎麼,你是在意把你賣掉的家伙嗎?說得也是啦。」

見到奧托的視線中含有負面感情,男子仍然持續竊笑。

「一開始只是在鎮上找他的碴,過一陣子他就帶著女人來到藏身處。還提議要定時把女人交給我們,代價就是不要對鎮上出手。」

「……所以各位接受了這個交易嗎?」

「說什麼傻話,只靠女人怎麼夠。我們叫他還要把酒和食物拿過來,和那家伙是從那時候開始才有交情,不過這次好像惹那家伙的老爸生氣了。」

也就是說,阿希姆與盜賊的交易是他個人獨斷獨行,直到這次發生瑪洛妮的事為止,他都還是隱瞞得頗為巧妙。

──表示這是拿鎮上居民良知換來的和平。

「只要知道這點就夠了。」

奧托表示能理解地點了點頭後,男子便說著「這樣啊。」並結束自賣自誇。奧托道了聲謝後,便用眼角余光窺視著瑪洛妮的模樣。

「────」

先前豎著耳朵傾聽的瑪洛妮,對自己曾經居住的村鎮實際情況面露蒼白。

就算已經知道真相,也不一定能夠成為撫慰,而且此種撫慰只是對事後的有意義感傷。奧托與瑪洛妮仍然見不到未來。

然而,那是照著現況下去才會面臨的死路。

『────』

奧托嘴唇發出奇妙的聲響,周遭的盜賊並沒有特別做出反應。

奧托說明過這是使用「引導加持」時,無論如何都需要的前置作業,也是確認加持是否有效的必要儀式──他已經事前如此欺騙盜賊。

「──一號。」

在奇特聲音中斷的當下,奧托以人類語言如此說道。這道呼喚讓瑪洛妮抖了一下肩膀,因為這就是事前說過的約定。

在這個山路上,要是奧托對瑪洛妮叫出「一號」──

「唔──」

瑪洛妮咬緊牙根,抓緊系著手腕的鎖鏈並貼在牆壁邊。盜賊對她的行動吃了一驚,但奧托也將鎖著自己與牆壁的鎖煉緊緊纏繞在手腕上。

說時遲那時快,在盜賊們對此種行動抱持疑問前──

『──少爺,你可別死了啊!』

伙伴傳來信賴與放棄各半的聲音,隨後龍車被強烈沖擊吞沒翻覆,沒有被綁在載貨台的一切都隨著男子們的尖叫被甩出車外。

──一切都朝著森林縫隙間的谷底倒栽而去。

7

「結果到底是為什麼會得救……?」

頭上綁著繃帶的瑪洛妮正在醫院的會客室不解地歪著頭。

她的疑問可說是理所當然。不過奧托處在頭上與脖子都綁著繃帶,單手還被三角巾吊著的重傷狀態,還是朝沒事的瑪洛妮聳了聳肩。

「哎呀,詳細情況就不用在意了吧。雖然沒有驍勇善戰的騎士豪爽登場,但活著也不全然都是壞事。」

「總覺得好像被二號蒙在鼓里了……」

「只是剛好有被鎖鏈鎖住的我們留在載貨台,沒有的



人就運氣不好被甩出去,而且還是在懸崖旁邊,運氣真的很不好。」

「有種命運輾轉的感覺。不過這還是……嗯……」

面對瑪洛妮無法接受的表情,奧托只是苦笑以對。

兩人正在目的地,即山腳某個村落的醫院,奧托如同宣言般順利完成越過山區的向導,但理應同行的成員沒有半個留下,只剩途中一起的奴隸前輩──應該說已經不算奴隸的瑪洛妮。

「在瑪洛妮小姐接受治療的時候,我已經向對方詳細報告過了。包括盜賊使用坑道的事,還有阿希姆暗中提供協助的事。」

「……那王國會派軍隊到基內布嗎?」

「也許規模不會很大,不過還是會進行正式調查。阿希姆也沒辦法找藉口脫罪,肯定會被逮捕的。」

等到損壞的橋修複,立刻就會開始調查基內布。在那之前阿希姆要是越過險峻山路,說不定還有可能逃脫,但他應該沒有那種膽量或毅力。

雖然是阿希姆直接與販售奴隸扯上關系,不過他失控的最根本原因還是來自與柯林爭執,今後拉布里爾家在基內布會處在絕望立場。即使沒有落到此種下場,那個村鎮還是對女孩們犧牲的狀況坐視不管,今後也絕對不會有打好關系的必要。

「順帶一提,雖然瑪洛妮小姐也能選擇回到基內布陪同調查……」

「唔呵呵,我絕對不要。」

「說得也是。」

即使阿希姆遭到逮捕,在鎮上肯定還是會被視為眼中釘。瑪洛妮似乎不想遇上這種場面,于是當場伸了個懶腰。

「沒關系啦。反正我沒有可以投靠的人,也沒有會對我不見感到難過的家人。這一定是個好機會……能成為某個契機的機會。」

「明明是差點被沒有任何感情的男人擅自賣掉,沒想到還能這麼樂觀。」

「對吧?身為二號的奴隸後輩,可以好好尊敬前輩喔。」

「好好,那麼,我有東西想交給一號前輩。」

瑪洛妮驚訝地發出「咦?」的聲音,奧托則是遞出反手藏著的皮袋。瑪洛妮隨即接下皮袋,窺視沉甸甸的皮袋後頓時啞口無言。

「這是……」

「其實是我們扯上關系的盜賊好像有不少懸賞獎金,調查隊從載貨台留下的一些工具查出他們的身分。雖然是偶然,但我們還是對消滅盜賊立下功勞……所以拿到了這些獎金。」

「──」

「啊,不過考慮到功勞當然不能對半!我會稍微拿多一點,畢竟還得修理龍車,至少得這樣才行。」

奧托饒舌地表達不平等的平等待遇。就算照他說的,交給瑪洛妮的金額已經是相當充足,足以讓一名女性找到新的生活方式。

「雖然真的是糟糕透頂的經驗……但雙方都有收獲。就是這麼回事,瑪洛妮小姐。我勉強避免虧損,瑪洛妮小姐也做好了重新出發的准備,而且再怎麼說都還活著!」

「……也對,我們都還活著。明明光是得救就已經很足夠了。」

「是的,或許該說在收支方面好像還有賺錢……咦?」

當奧托閉起單眼耍著嘴皮子時,突然驚訝地啞口無言。

原因是繞過脖子與腰部的手腕。正面的瑪洛妮極為感動地紅著臉將手摟著奧托,讓豐滿身體緊緊抱著奧托。

奧托有些慌張,但隨即發現她正在發著抖。

「請保重。祝您今後一路順風,前輩。」

「謝謝你,二號……不對。」

瑪洛妮拉開臉,淚眼汪汪地搖了搖頭。然後對著奧托如此問道:

「你真正的名字是叫什麼?」

奧托則是笑著回答這個問題。

「──叫我二號就可以了,前輩。」

8

只經過緊急修理的龍車發出嘰嘎聲,沿著街道緩緩前進。

『不過話說回來,少爺實在耍帥過頭了吧。』

「別說了。我自己也知道,而且深深反省過了……」

奧托在駕駛座垂著頭發出歎息聲。而對著奧托發出歎息聲的,就是從面無表情的臉能明顯感覺到傻眼的伙伴,地龍忽爾芙。

忽爾芙對仍然連續遭逢不幸與災難的主人投以憐憫的眼神。

『說什麼獎金,那些家伙全部都掉到谷底,根本沒有留下什麼能證明身分的東西,這樣最好能拿到半毛錢啦。』

「嗚嗚……」

『結果不只是這次賺的錢和貨品全都報銷,藏在載貨台底部的一半私房錢還分給路過的女孩子……少爺難道是個蠢蛋嗎?』

「我也不想當個蠢蛋……這樣很蠢嗎?」

『真是蠢爆了。』

對于忽爾芙毫不留情的話語,靠著「言靈加持」對話的奧托不禁仰天長歎。

在醫院告訴瑪洛妮的事大多是謊言,當然開始對基內布調查盜賊與阿希姆的事是事實,但關于獎金與賺錢全都是假的。

在基內布經商賺的錢,都與載貨台的行李連同盜賊一起掉到谷底無法回收。唯一只有留下多虧天生小氣而藏在載貨台地板下方的私房錢,但也從其中拿出可觀金額送給瑪洛妮,最後只勉強避免落得身無分文的下場。

「畢竟要是對沒有做錯任何事的人見死不救,晚上也會睡不好覺吧……」

『少爺,你這次被連累的時候也說過這種話。』

的確說過。因為怕睡不好覺而被連累,怕睡不好覺而在最後的最後大幅虧損。從一開始到最後都是貫徹始終,奧托就是因為這種個性而一直吃虧。

在基內布獲得的優先經商權,肯定會在拉布里爾家的汙點被揭露出來時無法履行。這次奧托確實只單純虧損了時間、商機以及財產。

「唯一的獲利就只有讓得救的瑪洛妮小姐道謝而已吧。」

『哈哈哈,少爺。這樣就能滿足,簡直就像是騎士一樣。』

「開什麼玩笑!我可是個徹頭徹尾的商人!」

奧托對忽爾芙的話露出不悅神情,正面否定這道指摘。

奧托完全無法理解名為騎士的生物,也不可能成為騎士。

「就算認識騎士也只會惹上麻煩,我也不想與騎士扯上任何關系。」

『呃……居然說出這種話。表示少爺在不久後一定會和騎士還是什麼扯上關系,而且碰到很慘的事。』

「可以不要對我的未來這麼悲觀嗎!?」

對于伙伴令人背脊發寒的猜想,奧托發出沙啞的回應聲。這不是開玩笑的,奧托只想純粹身為商人賺大錢,因此也想盡可能避免碰到麻煩事。

「不知道哪里會有既安全又沒有不安因素,而且還能賺大錢的生意可以做啊。」

別說是愛作夢,奧托也知道這只是單純的白日夢而如此說著。聽到這番話,忽爾芙只是一副無奈地聳了聳脖子。

『只要少爺還是這副模樣,就不會有這麼順利的事啦──不過我覺得少爺這樣才是最好的。』

「你那是什麼意思啊?」

『畢竟少爺只要有了自己的店,就會沒有需要旅行的理由,我也會跟著失業。希望少爺能盡量慢慢完成自己的夢想。』

「你怎麼說那種話啦!?」

慘叫聲拉出尾音,朝著高高的天空回蕩而去。

聽到此種回應,奧托的愛龍抖動著粗厚喉嚨發出大笑。

然後笑著說道:

『所以今後也讓我們好好花點時間實現夢想吧,少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