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倘若能與你再度相會 appendix#2 月下嚎叫的人家 是匹狼



1. 在海灘上

在一處世上無人知曉的沙灘上,有兩個女生正在互相瞪視對方。

高掛空中的太陽散發滿滿的殺機,感覺要燒盡萬物。

好熱。

不,應該要說熱死人才對。

極度炙熱的陽光毒辣無比,毫不留情地加熱了沙灘,兩個女生打著赤腳站在上頭。話說,她們倆身上雖然都沒穿衣服,但並非所謂的全裸。

兩人的胸口和腰際都纏著粗布,所以這模樣應該稱為半裸。不對,正確來說那也不是粗布。所謂的粗布是指針數較少,組織較松的布,但她們的胸布和腰布使用的是把樹皮煮過後再敲打延展成的薄型不織布。由于並非是用獸毛或植物莖葉織成的織布,所以算不上是粗布。

順帶一提,兩人的頭發都很長,一人綁了三股辮,另一人則是將頭發分束在頭的左右兩側。固定她們發型的束繩也是以樹皮搓揉制成。

兩人睜亮眼睛,彎腰屈膝,讓上半身向前傾,同時讓雙臂自然下垂,左手或右手會突然伸出又馬上縮回,或將身體重心一下擺到左腳、一下擺到右腳,看樣子她們都在試探對方的反應。

兩人都汗流浹背,曬得黝黑的肌膚不停浮現、冒出玻璃珠般的汗珠,順著下巴或手臂流下,片刻都不曾間斷。

事前毫無徵兆,三股辮女突然攻向雙馬尾女。

三股辮女打算以壓低的姿勢架住後,一口氣按倒雙馬尾女。通常在沙上移動較為費力,動作多少會變得遲鈍,但三股辮女的擒抱迅雷不及掩耳,凶猛如鬼神,不,根本就是猛鬼發動的擒抱。雙馬尾女驚慌失色,倒抽一口氣,瞪大雙眼,只能束手無策地承受猛鬼擒抱。

本以為雙馬尾女會是這種反應,但她豈止沒有因為對手的速度大吃一驚,反倒不屑一顧地露出大無畏的笑容,而且還特地不屑地「嘿」了一聲。

三股辮女猛然往前沖撞的同時,腦中掠過了「唔嗯,這下可能難對付了」的想法。雙馬尾女早就從三股辮女的行動正確判讀出她出招攻擊的時機,已把雙手抵在三股辮女的那顆頭上了。接著便像把三股辮女的頭顱往下壓一般,輕而易舉就把她當成跳箱越了過去。

在雙尾女一躍而上的下壓力道下,三股辮女只能被迫「叩嗯」地咬合牙關,整個人用力向前趴倒。光是如此,三股辮女便感覺自己已被打得落花流水,但雙馬尾女覺得還不夠,就像在說「這種機會我也不會放過的」似地,繼續用左腳踢向後方。

雙尾女騰在空中,三股辮女倒趴在地,兩人呈現背對背的姿勢。

雙馬尾女的左腳迫近三股辮女的背部,她那五根腳趾頭宛若手指,能確實張開,就等同剪刀、石頭、布的布。不對,那腳趾張開的程度根本是真實體現了理想中的布,世上沒有比這更完美的布了。

五根腳趾中就只有大拇趾觸碰到了三股辮女的背。

更精確地說,是觸碰到三股辮女的右肩胛骨和左肩胛骨之間的部位,胸布的打結處就在這地方。雙馬尾女的左腳拇趾扣到打結處後,食趾接著動了。不只拇趾,現在連食趾都要勾上打結處了。完了,這樣下去會發生不得了的慘事。

「莫巴!」三股辮女發出類似這樣的怪聲後,猛然扭擺身軀,可惜為時已晚。現實無情又殘酷,雙馬尾女的左腳拇趾和食趾,已經順利抓住胸布的打結處了。

「嘿呀。」

雙馬尾女一鼓作氣,像旋風般旋轉身體。

只靠這個動作,就解開了胸布的結。

「呃喔⋯⋯」眼看三股辮女整張臉好像就要埋進炙熱的沙灘中了,但她在千鈞一發之際,嘴上說著「──嗯,看人家的」,同時用雙手作為支撐,成功免于悲劇收場。可是啊,但是呀,如果說自己不會不甘心,那都是騙人的。被三股辮女當跳箱跳,還不知道為何要袒胸露背,擺出像是要做伏地挺身的姿勢。唔喔,自己這是在干嘛──三股辮女化憤怒為爆發力,「喀唔」一聲,幾乎只靠雙臂的力量就彈起身體。

雙馬尾女「欸嘿」地喜笑顏開,稍稍抬起左腳。

垂掛在她腳趾上的胸布,就這麼搖來搖去,搖來又晃去。

「你的胸部整個外露了唷,小夢夢。噗噗噗噗噗⋯⋯」

「喀、奴、奴、喀、奴、奴、奴⋯⋯」

被稱為小夢夢的夢兒咬牙切齒,曬黑的臉脹紅後顯得一陣黑一陣紅。事到如今,胸部整個外露這件事已經無關緊要,她壓根兒不覺得害羞。自認在絕佳時機、使出渾身解數發動的必殺擒抱居然沒有造成半點傷害,這點反而令她較為震驚。可是呀、不過呀──夢兒點點頭說「⋯⋯還沒結束呢」。

她「呼呼」地吐了口氣,爬起後側身站好,接著全身放松。

「比賽可還沒結束耶,桃桃小姐,目前還是二比一吧?」

「沒錯~」

被叫成桃桃小姐的桃比奈,將腳趾掐著的胸布放到一旁,把左腳輕輕地放到沙灘上。

「小夢夢,就是要有那種干勁!」

桃比奈那種站姿根本沒有施力點,看起來明明就有可趁之機,然而實際攻過去後,便會被她輕盈巧妙地躲開。以夢兒的感覺來說,桃比奈根本是滑溜溜的存在,顯得光亮滑溜,很有彈性。明是如此,緊急時刻卻又會「咚、空、鏘」地變硬,然後「碰、砰、咚嘎」地炸裂。

桃比奈可以如入無人之境、一切操之在我,夢兒想盡可能地追上她的實力。但每當夢兒問她要怎麼樣才能到達那種境界,桃比奈頂多只會回應「嗯──不知不覺中就能達到了」。她的意思是別用想的,要用身體去感受。若是硬要用說的,就有可能遺漏重要的精髓,所以才要用感覺的。現在就來感覺吧,范本就在眼前。

夢兒想像了桃比奈這個人,接著變為桃比奈。夢兒就是桃比奈,就是桃桃小姐。

夢兒=桃桃小姐。

夢兒邁出步伐,單純是在沙灘上走著。桃比奈就在另一端。

這場比賽的規則是,先搶走對手的胸布和腰布共兩樣東西者勝出。不過,這種條件算是小菜一疊。雙腳可以感受到沙子的柔軟與熱度,也能聽見海浪的聲音。風從南方吹來,已經長長不少的頭發隨風飄逸。

桃比奈面露微笑,定睛凝視著夢兒。夢兒沒有笑容,不哭也不笑地看著桃比奈。雙方所見之物明顯不同,但深究以後或許是同一個存在。

夢兒和桃比奈是相連的存在,並非實質連接在一起,但無形中就是相通。例如現在桃比奈如果捏自己的右臉頰,夢兒的右臉頰肯定會覺得痛。

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

差不多是要出手的時候了。

無論是夢兒,還是桃比奈,都迅速伸出微微打開的右手,接著讓自己的右手手背和對方的右手手背相互交疊,就像在握手。這即是開打的暗號。

桃比奈刺出左手。夢兒的右手把桃比奈的左腕頂至外側後,桃比奈的右手進逼至夢兒的下巴,夢兒立刻用左手將之擋開。

桃比奈接著以左手揮出手刀,想要攻擊夢兒的脖子側邊。不過,夢兒用左手肘把這記手刀往斜上方頂開。桃比奈再使出右腳掃踢夢兒的左膝,夢兒馬上後移左腳,避開桃比奈的右腳攻勢。

兩人距離非常近,幾乎是緊貼對方。雙手雙腳不斷相互撞擊、碰觸、摩擦,簡直就像交纏在一起。手指除了打擊的那一瞬間以外,不用握得死緊也無所謂。可以把指尖當作釘子一樣運用。互抓是常態,當然也會出現肘擊。其他還能看到膝擊、用腳尖或腳跟的踢擊、用腳底蹬踏等各種攻擊方式。招式變化多端,數也數不盡,如果要一一在腦中思考對方這樣出招,就要這樣接招,然後那樣反擊的話,根本無法應戰。身體會擅自反應,平時累積的訓練就是為了應付這種時候。

夢兒用右手使勁壓住桃比奈的左肩,正准備以左手拿掉胸布時,被桃比奈的右手擋下了。

夢兒接著右轉打算繞到桃比奈的背後。桃比奈見狀,便逆向旋轉身體,就像在說「豈會讓你得逞」。

夢兒因此放棄右轉,改為左轉──然而她只是這麼佯裝,實際上是瞬間停下所有動作。

空檔就此產生。

夢兒趁機大口吸氣。其實她一直是以幾近暫停呼吸的狀態在行動,根本沒機會吸到氣。而桃比奈也是一樣。夢兒現在自主換氣了,但桃比奈並沒這麼做。

夢兒開始加速。由于吸飽了氣,可以動了,而且速度很快,出招也更有力。她使出了一記右回旋踢,不過桃比奈用左臂和左腳輕而易舉擋了下來。然而夢兒沒有收回右腳,而是接著使出上段回旋踢,接著再變化出連兩次中段、上段、中段、上段再轉為下段的回旋踢。夢兒的平衡感和身體重心的穩定度,都曾獲得桃比奈的贊賞。再加上夢兒體型稍大于桃比奈,因此在這種手無法碰觸到對方的距離下,夢兒能對桃比奈造成壓力。

但是,她依舊無法突破桃比奈的防守。無論是使出混合回旋踢、前踢、後踢、側踢的變化踢法,還是連續踢法,通通不管用。若用飛



踢,破綻會太大;使出膝擊又等同自己主動進到有利于桃比奈發動攻勢的范圍之內。

夢兒進攻越久,越覺得無計可施,彷佛主動發動攻勢只是為了讓自己一一刪除手上可用的攻擊方式。攻擊越久,反而對進攻的夢兒越不利。桃比奈好強。

夢兒不禁再次這麼感歎。桃比奈本來就很強,但在這座島上陪夢兒修行的期間,又更上一層樓了。她一直都領先夢兒,夢兒就算全力追趕,桃比奈的背影依舊遙遠。

「喀喔!」

夢兒後仰的同時順勢猛然抬起右腳,桃比奈若是沒能即時往後下仰,夢兒的腳尖應該就會踢中桃比奈的下巴。

不過,夢兒本就預料自己的攻擊會被躲開,所以她不僅是向後仰,還直接做了後空翻。獵人的獵刀術中有種名為飯綱翻的技能,夢兒就是用了這一招。她不僅用了一次,而是連續使出兩次飯綱翻,藉此拉開與桃比奈的距離。

終于可以吸氣了,但就是吸不太到氣。喉嚨、肺部就像被燒傷似地非常疼痛。心髒狂跳不已,流的汗也十分可觀。

「小夢夢,你變厲害了耶。」

桃比奈也汗流浹背,但是還不到夢兒那種感覺會被自己的汗淹死的程度。天氣明明這麼熱,她卻一副從容以對的模樣。

「你剛到島上來時,煩全不是我的對手。啊唷,不是煩全,是完全才對。」

桃比奈手插腰,「咿嘿嘿嘿」地笑著。根本游刃有余。

不過,她本就不拘泥于小事,總是落落大方,悠然自得。

和她一起過生活,幾乎可以讓人忘掉這里是座與世隔絕的孤島。正因為有桃比奈在,夢兒才有辦法在這座島上待下去。如果沒有她,夢兒就無法變強。桃比奈教導、訓練夢兒。她讓夢兒相信,如果不覺得自己始終只是個弱者就好,那只要變強就可以了。能夠變得更強。

夢兒自然打直腰杆,雙腳打開至與肩同寬,任由雙臂垂下。

「動物拳⋯⋯熊。」

「那麼換我。」

桃比奈左腳向前踏,右腳向後擺,雙腳打開兩個拳頭左右的距離,接著屈膝壓低重心。然後前傾上半身,弓起背,將雙手按在沙灘上。

「動物拳⋯⋯狗。」

桃比奈的頭發「沙沙沙」地豎了起來,同時也開始從喉嚨深處發出「嘎嚕嗚嗚」的低鳴聲。

夢兒則徹底變成一只熊,「唔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喔喔」地咆哮。

狗飛撲向熊,熊凶猛揮動雙臂不讓狗靠近。狗四處跳來跳去閃躲熊的手臂攻勢,伺機想要狠咬對方脖子。

熊和狗激烈地扭打,狗一下在上,一下在下;熊也一下在上,一下在下。

一拉開距離,狗跑,熊就追。狗一反擊,就換熊跑,不久後再換熊回過頭攻擊,狗這時又會准備拉開距離。

「動物拳⋯⋯蛇!」

熊的雙臂變得像蛇一樣柔軟扭動。其實不只是手臂,而是熊,不,是夢兒全身都好像變得跟蛇一樣,接著用如同蛇頭的雙手攻擊狗。

「動物拳⋯⋯松鼠!」

遭到攻擊的瞬間,狗,不對,是桃比奈變換成松鼠。松鼠的速度極其敏捷,立刻使出一個像是旋轉中的風車的動作,徹底避開了蛇的襲擊。

「既然這樣我就動物拳⋯⋯蠍子!」

「那我就動物拳⋯⋯青蛙!」

「動物拳⋯⋯蜜蜂!」

「動物拳⋯⋯蝴蝶!」

「蝴蝶!?」

「講錯了!是水母!」

「水母!?」

「不對啦,是章魚!」

「河馬!」

「犀牛!」

「鸚鵡!」

「鸚!?大象!」

「鱷、鱷魚!」

「蛋!」

「蛋!?」

「那就動物拳,貓咪!」

「既然這樣,我就蒼蠅!」

「呼奴!」

「姆啊!」

「這個如何!」

「剛出生的鰹魚⋯⋯!」

腦中的想法一個一個減少,根本無暇思考多余的事。身體當然也很疲憊,可說是疲憊至極。但即使如此,也絲毫沒有停止動作的跡象。在勉強擋下、拚命閃躲桃比奈的攻擊期間,力氣就會突然恢複,然後立刻扳回一城。能夠進攻的時候若不全力進攻,就只剩挨打的份。

戰斗時有所謂的趨勢,必須判讀趨勢,然後趁勢而為。夢兒真的很想駕馭戰斗趨勢,但目前的她還辦不到。面對桃比奈這種對手,夢兒根本無法開創優勢局面。

總之就只能順應現在的趨勢,想辦法讓自己多占點上風。這不是件簡單的事,畢竟桃比奈無時無刻都冷靜地在觀察夢兒,用眼睛看,耳朵聽,聞味道,感受空氣的震動。她就是這麼全盤又細膩,並且不以片段,而是連續、仔細、猶如貼身般地在理解對手。

夢兒與桃比奈一起埋頭修行的期間,也略為掌握到了這種方法。拜此所賜,她才能像現在這樣順應趨勢,占到上風。

不知不覺間,太陽就快下山了。

在數不盡的攻防之後,夢兒的左腳拇趾勾到桃比奈胸布的打結處了。

夢兒用腳拇趾和食趾靈巧地解開了胸布上打的結。

不過桃比奈也同時用左手扯掉了夢兒的腰布。

先搶走對手的胸布和腰部共兩樣東西者勝出。

「唔耶,看來是我贏啦。」

「唔嗯唷!夢兒輸了!」

落日把水面染成一片橙黃,但依舊無法抵抗時時刻刻都在擴張版圖的陰影,應該是遭受黑暗入侵的世界,正滿不在乎地准備披上黑夜的大衣吧。

兩人在沙灘上躺成「大」字形。

夢兒全裸著身體,桃比奈也只用腰布遮住下體。她們之所以會是這種打扮,都因為這座島上只有她們在。在兩人漂流上岸之前,此處完全是座無人島。

「我們今天也做了好多修行。小夢夢,你非常棒!」

「夢兒覺得自己還是要再多努力,畢竟怎麼修行,都還是覺得贏不了你。」

「贏不了嗎?那可不一定唷。你說不定會突然『噗咻』地像用彈的趕上我。」

「嗯──『噗咻』地。」

「再說了,小夢夢你的小屁屁也是很Q彈呀。」

「你說的小屁屁是指屁股嗎?」

「對啊,屁股、屁屁、小屁屁。」

「屁股的話,桃桃小姐你的也很Q彈不是?」

「這個嘛,我還是覺得你的比較厲害耶。」

「難道你現在是在稱贊夢兒?」

「對呀對呀,因為Q彈Q彈的小屁屁最贊了~」

「是喔。」夢兒語畢的下一秒,現場「咕嚕嚕嚕嚕嚕」地響起很大的聲響。

夢兒摸了摸肚子。「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這次聲音更大聲了。

「⋯⋯唔喔,人家肚子餓了。」

「那就!」

桃比奈沒靠什麼反作用力就翻起身。做了那麼大量的修行後,行動居然還能這麼輕盈。她實在是太猛了,簡直跟怪物沒兩樣。

夢兒慢吞吞地爬起身子。她其實想快快起身,然而渾身無力,還有些地方相當疼痛。自己的功夫還不夠到家呀。不過,換作是剛到這座島時的夢兒,那肯定是癱在地上完全無法動彈。

「我們去找東西吃吧!」

修行會在黃昏時結束,之後桃比奈會毫不在乎地深入森林,如今夢兒已經可以跟上她的步伐,這證明夢兒正確實在進步當中。

2. 堅強的實力讓我變得更強大

螳螂號在載上夢兒及桃比奈後,從K&K海賊商會的根據地艾梅拉爾杜群島的港城羅羅涅亞出港,航向東方。

概略來說,往東行經人稱碧海或藍大洋的海域後,再往東方航行,經過珊瑚列島再繼續往東方前進,就能抵達赤之大陸的西岸。

赤之大陸上住著有尾人、長臂人、高耳人、三眼人、多眼人、鐵頭人、全毛人、棘肌人、羽骨人、無影人、球形人等,有非常多國家,非常多位國王。不過艾梅拉爾杜群島至珊瑚列島的路途已相當遙遠,由列島到赤之大陸更是路途遙遙,但兩百年前阿拉巴吉亞王國的船團發現珊瑚列島時,島上就已有居民,還設有港口,後來發現是赤之大陸的多眼人先一步登陸了珊瑚列島。

從前世人理所當然地認為,在這個稱為格林姆迦爾的世界里,就只有一處巨大陸地。然而這是個天大的錯誤。

知曉赤之大陸存在的人,都稱呼位在碧海這一側的大陸為格林姆迦爾。格林姆迦爾與赤之大陸的曆史就以珊瑚列島為中繼點,開始相互交流。滅亡前的阿拉巴吉亞王國和伊蘇瑪珥王國,都有與多個赤之大陸國家建立外交關系,往來貿易。

赤之大陸既不是傳說,也不是幻想,更不是夢幻或泡影。

話雖



如此,赤之大陸還是無比遙遠,而且外海也充滿各種意外與危機。在沒有避難場所的汪洋上,一般常見的暴風雨也可能奪人性命。倘若沒有能力高、經驗豐富的船長、航海士和其他船員們,別說是赤之大陸,連珊瑚列島都到不了。即使是曾經遠渡赤之大陸無數次的船只,要沉沒時也是三兩下就消失于大海之中。

夢兒在他人忠告下,也理解到大海的航行沒人能保證安全。但真的是有所覺悟,不管遭遇任何事都只會自認倒楣嗎?實際上她或許沒有深思到這種地步。無論是桃比奈,還是船長銀吉及螳螂號的船員們,都是一副「至今不知做過這種事多少回了」的模樣,准備一如往常地出海航行,毫無半點興奮之情。但當時夢兒內心雀躍不已,而且完全沒有好像會發生什麼壞事的預感。

「在那之後已經過了兩年半啊⋯⋯」

夢兒用撥弄柴火的樹枝,在沙子上畫了漩渦般的螺旋圖案。她本來打算要寫數字的,不知為何變成了漩渦圖案。

夢兒和桃比奈狩獵到半夜,把獵得的黑蜜袋鼯、大眼狸、步鳥龍帶回沙灘後,桃比奈在夢兒處理獵物的期間升了火。黑蜜袋鼯和大眼狸在烤過後,能吃的部位都已吃光了。步鳥龍雖然做了初步處理,但兩人基本上已經吃飽,所以決定留下來之後再吃。

桃比奈面朝上躺在沙子上,好一會兒沒有講話,本以為她已經睡著,一看之下才發現她還睜著眼睛。

夢兒用樹枝畫出的漩渦圖案又變得更大了。

「是兩年半嗎?夢兒該不會是算錯了吧?畢竟最初那段時間沒辦法好好統計。」

「大概就是兩年半左右吧~」桃比奈做了不怎麼確定的發言。

螳螂號在航向珊瑚列島途中遭遇暴風雨。夢兒雖然不太懂大海的事,不過當時好像就是運氣差,遇到那個時節應該不太會產生的台風還氣旋還龍卷風之類的。那時候也不是立刻掉頭就能平安脫險的狀況,因此只能想辦法穿過那場暴風雨。所有人都在螳螂號內為此作准備,忙得不可開交。要移動或固定物品什麼的,只要是幫得上忙的事,夢兒都有盡量幫忙。畢竟不讓自己忙一點,就會非常不安。

「仔細想想,那場暴風雨呀,好像是昨天才剛碰到的。」

「我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了耶。」

「呵、呵、呵」,桃比奈發出奇怪的笑聲,不過夢兒有別于她,仍記憶猶新。當時風勢越來越強,雨大得像是鐵錘在敲打物品,螳螂號不停搖晃。不對,與其說是搖晃,那感覺更像是整艘船被翻過來旋轉。

那時候,甲板上只留了最小限度的船員,夢兒當然是在船內。然而船底卻開始進水,到處都噴出水來,夢兒也全身濕透。「那邊壞了」、「這邊也破了」、「完蛋了」、「死定了」,這類罵聲此起彼落,她完全無法保持冷靜,一沒事做就感到快要哭出來了,也記得自己還跟附近的人拜托「人家想做點事,什麼都好,拜托讓我做點事」。雖然已經不記得是跟誰說這些了。夢兒後來遵照指示,一下跑往船艙,一下跌倒撞到頭,一下抱著板材到處搬運,也有幫忙按住板材好讓其他人用釘子將之固定在船壁上。「完了、完了」後來聽到有人以幾近尖叫的聲音這麼吶喊,接著更有人明言「再這麼下去船會沉喔」。大部分的船員都拚命搶救,希望能避免船只沉沒,但過程中也有看到自暴自棄的船員說「不干了,不干了,反正于事無補了」。甚至有船員在大口喝酒,結果被同伴狂毆。沒想到喝酒的那個船員還怒吼「煩死了,都死到臨頭了,不喝一下誰受得了」,然後瘋狂大鬧想要奪回酒瓶。

夢兒後來不知為何上到了甲板,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因為船桅快斷了,需要人手趕快搶救還什麼的,所以派了幾名船員前去甲板。但夢兒應該也沒有非要跟著他們走的理由。連她都無法解釋自己當時的想法,明明在船內已經目睹恐怖的景象,居然還想沖到情況理應更糟的甲板。

不過,現在仔細想想,自己應該只是不甘乖乖等待葬身大海,想靠自己的力量試試看是否有機會力挽狂瀾。簡單來說就是,當時夢兒還不想死,所以做了垂死掙紮。

前去甲板的途中好像有被桃比奈制止,只是當下沒有理會。然而一出甲板,豪雨便發出「咚咚咚咚」的聲響斜打而至,而且可能是因為螳螂號有點傾斜,海浪已經拍上甲板。至于剛才先一步出到甲板的船員狀況如何,已不得而知。那場雨、那場波浪就這麼卷走了束手無策的夢兒。她回過神時已身在海里,桃比奈正緊緊抱著她。桃比奈先前曾叫夢兒別去甲板,但見她充耳不聞,便跟在她後頭,然後一起被卷入了海中。

「當時要是沒有桃桃小姐在,夢兒絕對馬上就會溺死在水里了,對吧?」

桃比奈沒有回應,倒是聽見「嘶──,嘶──」熟睡時發出的呼氣聲。她已經閉起雙眼,看樣子已沉沉睡去。

夢兒呵呵呵地笑了笑,把樹枝放在沙上後,躺了下來。

散布在漆黑天空的星辰,清晰明亮到刺眼的地步。夢兒經常覺得,在這座島上仰望到的星星好像都很美味。例如那顆又大又黃的星星應該很甜,旁邊那個藍白星就可能有點酸,每顆星星的味道肯定都有些微不同。

夢兒開始想像含一粒星星在嘴里會是什麼味道,想著想著便睡著了,甚至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閉起眼睛的。

醒來後,發現四下相當明亮,應該已不是凌晨,完全就是早晨了。篝火的火也熄了。

夢兒爬起身子,看見桃比奈在海岸邊一下轉轉雙臂,一下起立蹲下,感覺是在做暖身運動。

「桃桃小姐,早呀。」

「喔,早啊。」

桃比奈邊活動身體邊對夢兒露出笑容,夢兒也回以笑臉。

幾點睡覺,幾點起床,起床後要做什麼──在這個地方沒有這類規定。畢竟根本無從得知現在是幾點幾分,天氣也說變就變,有時能順利找到食物,有時就是怎麼樣也找不到。縱使事前排定行程,但能按表操課的時候實在罕見。兩人一展開修行就會全神貫注全力以赴,但除此之外的時間基本都很悠哉。不過,就算是在修行,遇到太過惡劣的天氣時一樣會暫停,看見不抓可惜的獵物時,也會先去狩獵。

這座島的周圍當然是汪洋環繞。蔚藍的大海不斷往遠方、往地平線的另一端延伸,感覺無邊無際。

要沿著這座島的海岸線走一圈,大概要六十公里左右。島的形狀近似心形,和桃比奈兩人拚命試著計算面積,最後得出的結論為約莫有七十平方公里。

島的東部有活火山,位于山頂附近的火口偶爾會噴出細細的煙霧,西部幾乎是平坦一片。

此外,扣除小河,島上共有六條包含支流在內的大河川,其余地方大多為郁郁蒼蒼的叢林,海邊多是岩灘或陡峭岩壁。至于南側中央往內陸凹入的部分,其西岸為沙灘,兩人就是以此處為起居地。

她們倆在那場恐怖的暴風雨中受盡顛簸,但幸運地找到並攀上破板子,好不容易才活下來,接著再曆經三天三夜,不,應該是五天,甚至有可能是六天,總之就是很長一段時間的海上漂流,終于被海浪打上這座遠海孤島。這一切應該算是奇跡了,不過好像也不是什麼非常了不起的奇跡就是了。

夢兒當初是不想死才出到甲板,沒想到卻差點因此喪命,曆經九死一生後,現在享受著島嶼生活。她自己是覺得,生活中並非都是開心的事情,但即使遇到令人難過、悲傷、寂寞的事,只要欣然接受,應該也就能享受每一天的生活。

世上有不少怎麼樣都無能為力的事。再怎麼感歎,再怎麼憤怒,依舊無法改變自己無能為力的事。道理就是如此。

然而就算明白這個道理,像在今早這種無比晴朗、能夠瞭望遠方的日子,就是不禁會眺看彼端的大海。這也是無能為力的事之一,就像品嘗到美食自然會面露笑容,就像想起分隔兩地的朋友會眼眶泛紅,根本無法克制,也沒有必要克制。不想失望,就別抱任何期望;因為會忍不住去想像大海另一端的事情,乾脆就不要看向海面──自己心里雖然明白,但終究會有所期待,也會忍不住把視線移往海面。

「⋯⋯啊。」

夢兒眨了眨眼。

站起身子,走向海岸。她完全沒看自己的腳邊一眼,從頭到尾只是凝視海面。

她聽到桃比奈喊了「呼喔?」之類的聲音。

海浪不斷沖來,但夢兒毫不在乎地繼續前進,這時海水深度已達她的膝蓋。

就只有視力不輸給桃比奈的她,眯起了雙眼。

可以看到像是一個點的東西,應該是有某種物體浮在海面上。還看不出形狀,所以只能說成某種物體。一開始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畢竟在海上漂流時,經常出現幻聽和幻覺,飄到這座島上後也一樣。不過,最近已經很少出現了。只是那個東西不一樣,看起來不是幻覺。

「那個⋯⋯桃桃小姐。」

「怎麼啦,小夢夢兒。」

「夢兒呀,看到很遠的地方有什麼東西耶,那個是什麼呀



?」

桃比奈「啪沙啪沙」地踏水走到夢兒身旁,「唔奴⋯⋯」低聲沉吟。

「也太小了吧──我不知道那是啥,不過確實有看到某種東西耶。」

「有看到東西,對吧?」

「是很大根的木頭之類的嗎?」

桃比奈這麼說後,「啊哈哈哈──」地笑了。這個笑法不太適合桃比奈,總覺得很刻意、彷佛想要掩蓋什麼一樣。桃比奈自己好像也有察覺,因而顯得有點不好意思。

「夢兒覺得呀,那個大概⋯⋯人家是說大概唷,不是木頭。」

「要不然你覺得是什麼啊,小夢夢。」

「ㄔ⋯⋯」

夢兒話都說到嘴邊了,卻突然發不出聲音,所以按住喉嚨。雖然能「唔、唔」地吐氣,但無法發出聲音。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你怎麼了?」

桃比奈輕拍著夢兒的背,然而夢兒沒辦法回答,只是邊「唔──唔──」地低吟,邊凝視著海面上的物體。她應該已經意會到那是什麼,但就是「ㄔ、ㄔ⋯⋯ㄔ?」地說著,想不起描述那種東西的詞彙。

然而,她覺得,那種物體不就是那東西嗎?

那東西應該就是那個。

桃比奈像在用手掌揉搓夢兒的脊椎骨般輕撫她的背,同時嘀咕:

「會是船嗎?」

「就是這個!」

「唔唷!?」

「就、就是你說的這個,船!是船!夢兒認為那個呀、有可能呀,就是船啊!」

猶如決堤般極力主張自己的想法時,總覺得以前也曾做過完全相同的夢。太好了,是船耶,船來了,太好了,這下能回家了──才為此感到欣喜若狂,卻突然睜開眼睛,接著察覺「啊啊不對,剛剛那是在作夢,不是現實」後沮喪不已。

「慢著慢著,小夢夢,安靜!不對啦,是冷靜!」

「嗯、嗯,你說的對,得冷靜才行呀,太亢奮的話,會搞不懂自己要干嘛。人家要安靜、安靜⋯⋯不對耶,是要冷靜⋯⋯」

「你根本沒冷靜下來啊──總之先來游個泳吧?」

「為啥要游泳啊?」

「唔嘿嘿,你不游嗎?」

「人家現在是不想游啦。」

「不過那真的是船嗎?」

「因為還很遠,看不清楚,所以沒辦法很確定⋯⋯」

夢兒和桃比奈決定先靜待其變,但等待的時間總是漫長,太陽緩緩升高,氣溫越變越熱。兩人自然而然地走向海里。海面上的物體到底有沒有變得比較近了?如果變得比剛剛還小,再過一段時間應該就會不見蹤影了吧。不過現在看起來也沒有變大,難道是停在原地了嗎?

差不多已經走到腳碰不到底的深度了,桃比奈因此開始用游的。

「桃桃小姐,你打算游到那邊去嗎?」

「我才不會,游不了那麼遠啦。只是隨便游游,反正很無聊。」

夢兒瞬間也閃過來游一下的念頭,但終究提不起那種勁。

縱使那個物體是艘船,也可能不會在這座島靠岸,直接離去。倘若如此,是不是就代表再也不會有船會來了呢?這艘船就是最後的希望了──然而夢兒也不是有什麼根據才湧現了這個感覺。畢竟連那個物體是不是船都還無法確定。

看上去雖像張著白帆的船只,但也許只是外型相似的別種東西。

螳螂號在那之後不知道怎麼樣了──夢兒曾反覆思考過這件事。遇難沉沒是最慘的推論,但這種可能性應該不低。那的確是場駭人的暴風雨,夢兒被卷入海中時,螳螂號已經受損。她也曾經詢問過桃比奈的想法,得到的答案是「我不是跑海的女人,所以沒辦法推測耶。以前雖然當過船長,但是船長該做的事情我一件都沒做耶。我怎麼都沒做啊」。

這樣的桃比奈和夢兒一樣,都是醒來後就已身在格林姆迦爾。她當時是和一個名叫如月的男孩,和名叫伊茲卡的女孩在一起,這三人也和夢兒等人一樣,除了自己的名字外,什麼都不記得了。

桃比奈身邊有如月和伊茲卡,夢兒身邊也有同伴。夢兒先前沉思過,自己為什麼要離開同伴。如果能倒轉時間重新來過,自己會怎麼抉擇?是不是可能就乖乖和哈爾希洛他們搭同一艘船前往自由都市貝雷了?

船只一直沒有靠近。明明只是看起來像艘船,還無法斷言一定就是船,但夢兒已經快要認定,那絕對就是船了。

她的結論就是,想要相信那是船。夢兒在這座島上的生活中學到一件事,而且應該不只有夢兒學到而已──那就是世上絕大多數的人,都並非相信可以相信的事物,而是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

夢兒在某個時期,曾堅信絕對會有人來救她們。

在另一個時期則相信,才不會有人來拯救她們,自己只能死在這座島上了。

兩種說法都沒有確切的根據。

若是不相信有人會來就很難撐下去時,就會相信會有誰來拯救自己。若是覺得沒人來救反而樂得輕松時,就會相信沒人會來。

現在,夢兒眼里看見的就是自己想看到的東西。明明處在無法確定清楚外型的距離,卻把那個漂浮在海面上的物體看成船,這都是因為她想相信那是一艘船。

夢兒也決定要像桃比奈那樣游泳,盡可能地緩慢地游蛙式。期間,「那是船,終于有人來救我們了」的想法,和「那怎麼可能是船,最好會有人來救我們」的想法,在腦中不停輪流交替。

夢兒想要變得更強。不過並非是要增強肌力體能,也不是要提升技巧、學習新技能或精進戰斗能力。這些固然重要,但是光靠這些沒有辦法真正變強。

夢兒想要讓自己在各種時候不會左傾右擺,能夠堅定己念毫不動搖。

或是,即使左傾右擺,也能立即歸位;不管遭到再大的動搖,依舊能不為所動。

「桃桃小姐。」

「怎麼了?」

「⋯⋯桃桃小姐。」

「所~以~說,怎麼了?」

「那是船。」

「呼唷?」

「那個東西呀,肯定是船啊。」


夢兒停下蛙式,改采直立踏水。

無論是白帆還是船體,甚至是帆柱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了。

「是船耶,這下回得去了,我們能回去了⋯⋯」

3. 巴哈與羅茲

船只在近海處下錨後,派出小船。小船上乘坐著五人,所有人居然都有三只眼睛。是來自赤之大陸的三眼人。

三眼人若是不看額頭上的第三只眼,外觀其實與夢兒和桃比奈這樣的人類沒什麼兩樣。他們有一頭蓬松的紅褐色發絲,皮膚不知是否因日曬而呈現赤銅色,看起來五人都是男性。

夢兒和桃比奈上到沙灘上後,本來在等那些三眼人上岸,沒想到他們直接跳下小船,嚷嚷著「啊嘎啊嘎啊」之類的話語,揮起武器襲擊而來。夢兒有些驚訝,但桃比奈倒是覺得很有意思。

「達魯姆·海爾·安!巴魯克!傑爾·阿爾芙!爆炸Blast咚──!」

桃比奈二話不說直接發動的爆炸魔法,並未傷及那些三眼人,只是「茲砰」地大幅卷起海水及其下方的沙子。

桃比奈這麼做當然是刻意的。身為超近戰派魔法師的她鮮少使用魔法,雖然偶爾會訴諸暴力手段,可基本是個愛好和平的自由戰士。不過實際的問題其實在于,桃比奈和夢兒必須搭乘海上那艘船才能離開島嶼,因此就算遭到攻擊,也不能殺了船員。

「小夢夢!快速鎮壓啊!我們上呀!」

「了解了解!」

兩人輕而易舉從准備逃跑的三眼人們手中奪走武器,又再多少拳打腳踢一番,讓他們失去抵抗念頭後,打算跟他們對話,但這才發現語言完全不通。

「唔嘰嘎辜嘎叩茲嘎茲嘎。」

「⋯⋯那個⋯⋯桃桃小姐,你聽得懂他們在講什麼嗎?」

「完全聽不懂!完完全全!聽不懂啦!」

盡管如此,也不能因語言不通就說什麼「實在無能為力、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放棄溝通。結果在一番比手畫腳相互溝通後,夢兒她們認為勉強有把兩人是漂流到無人島,正在等待救援的資訊傳達給對方。希望對方也已理解,兩人希望能讓她們上船,帶她們離開這座島,不管要去赤之大陸還是珊瑚列島都好。

最後,五名三眼人中的兩名留在島上,桃比奈和夢兒頂替兩人,再加上剩下的三名三眼人搭上小船,劃向母船。這艘小船硬擠一下,要坐七人應該不成問題,但不知為何最後變成了這樣。

「桃桃小姐,那兩個人為什麼要留在島上呀?」

「嗯,對啊,為什麼啊?是因為奧特摩納利尤基嗎?」

「那是誰啊?」

「我也不知道──奴哈哈哈哈哈──





桃比奈和夢兒很順利地登上了母船。船上除了三眼人外,還有昆蟲複眼般的眼睛占據大半張臉的多目人;手長到感覺快要碰地、臂膀粗壯的長臂人;外型近似會走路的海膽的棘肌人等,船長好像是耳朵狀如兔耳的高耳人。

這名船長雖有對兔耳,長相卻會令人聯想到猛犬,不過感覺起來並不跋扈。他看起來應該是能對話交談,但語言果然完全不通。夢兒倆在對方無法理解的狀態下持續交涉,然而現場氣氛越變越火爆,最後船長終于發怒,演變成不想打斗卻被逼得不得不出手的遺憾局面。

「既然事情演變成這個樣,我們也只能出手了。要上嘍,小夢夢兒!」

「收到收到!」

兩人把十三名船員從船上打落海中,另外把包含高耳人船長在內的十九名船員打得落花流水、失去意識。當中有四人左右身受骨折等重傷,有十八人失去斗志認輸投降。順帶一提,夢兒有些瘀青與刀傷,至于桃比奈則毫發無傷。

「那麼──從現在開始這艘船!就由我,隸屬K&K海賊商會的K!M!O!桃比奈接收了!歡迎搭乘!」

「桃桃小姐,贊!世界第一!唷唷唷唷唷!」

「唉唷,我也沒你講得那麼厲害⋯⋯不對!?可能有喔!」

結束鎮壓後,光靠夢兒和桃比奈也無法操控這麼大的帆船,必須由船員們來駕駛才行。兩人因而救起被打落海中的船員,也派人去接回留在島上的那兩人,並且對所有人做了語言調查,最後發現有這麼一個多目人,雖然連一句話都說不好,知道的單字也沒幾個,但就是莫名地能和夢兒倆溝通。夢兒和桃比奈讓這位名叫良戈的多目人擔任翻譯,在他將兩人期望的路線轉告高耳人船長及所有船員後,便得知可以航行到珊瑚列島。

「那麼──就出發啦!前進前進快前進!」

這艘船就這樣啟航了。至于船名好像叫「莫查臼」,聽起來或許更像是「莫阿查阿臼」。擔任翻譯的多目人良戈想方設法跟她們解釋了這個字的意思,但只讓人有聽沒有懂地說了「海、浮、聳,嗯⋯⋯」。由于念起來實在拗口,因此桃比奈決定改名。

「小夢夢,改成放屁號好不好?」

「嗯奴──放屁號喔。」

「不好聽啊。」

「是有點耶⋯⋯」

「可是我覺得放屁號這名字配這艘船恰恰好耶。」

「桃桃小姐如果覺得恰恰好的話,那就叫放屁號吧?」

「那就決定叫放屁號──」

從莫阿查阿臼喔改成放屁號的這艘船,一帆風順地航向珊瑚列島。

最好是能一帆風順。

途中,身為前船長的高耳人和其同伙造反。

而且,其他船員們也武裝暴動。

幸好兩次都在無人死亡的狀態下成功鎮壓,但船員間經常發生糾紛,甚至還遭遇惡劣天候,整船人差點罹難。

曆經艱辛才抵達珊瑚列島,不過一進港就有一堆三眼人、高耳人、多目人和長腕人湧上放屁號。連原本服從桃比奈的放屁號船員們,也都倒戈了。

「實在有夠氣人的。什麼都想靠武力解決,有夠不可取耶。真的是氣死我了。但是!這些人想打贏我,還早一百億兆年啦!」

「億兆!?那真的是有夠早的耶!?」

兩人對付這堆海賊之類的人時,就像演了一場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激烈武打戲。

夢兒就算隨心所欲、自由自在地到處移動,桃比奈也一定會防守她的背後。無論對手有多少人,老實說完全不覺得自己會打輸,沒有絲毫、半點會輸的感覺。對手就只是人數特別多,擊倒再多人都還是覺得沒完沒了。

要死守放屁號應該非常困難。她們倆縱使殲滅這堆海賊,成功守下放屁號,光靠兩人也無法開船。若是如此,死守根本沒有意義。

桃比奈和夢兒不得已放棄放屁號,下到島上。島上不僅有港口,還有城鎮,然而這座城鎮好像是追殺兩人的那批海賊的根據地。當地居民也對外表看來就是外地人的桃比奈和夢兒大罵「混帳東西、白癡智障」一類的髒話,還拿小石頭或廚余丟她們,甚至放置木桶、木箱擋住去路,妨礙她們前進。兩人雖然非常想還以顏色,不過這里的居民又不全是這種粗人,也覺得沒必要一遇到人就把對方狠狠砍倒。所以她們倆決定盡快離開城鎮,進叢林里藏身。

這座島位在珊瑚列島的邊緣地帶,而那座城鎮是大海賊團的根據地,以赤之大陸的某種語言命名為「蒂特契蒂克」,名稱的意思是「沒腦惡魔的嘔吐物」。不過,這些都是之後才得知的資訊就是了。

這些海賊將兩人視為眼中釘,進行搜山追殺,不過,這里座島上沒有可稱做山的地方,因此應該稱為搜森追殺。那些人頻繁搜森追殺,不過她們倆當然也不可能乖乖待在原地等海賊們殺來。遇到有海賊襲擊而來時,會先打倒他們,奪走身上的物品便放他們回去,就像在告誡他們「命只有一條,人生只有一次,你們得好好珍惜」。

「殺生這種事情,吃東西的時候做就夠了。」

桃比奈這麼覺得,夢兒也持相同看法。不過心里當然也會浮現一個疑問,為什麼自己敢吃森林里的野獸,就是不吃人類或近似人類的生物。話說回來,也沒必要硬去殺死不想吃的對象來吃。就算沒殺那些海賊們來當食物,他們身上也會攜帶能吃的食物。而且這些海賊在搜森追殺人之外,平時好像沒在進行一般狩獵,所以島上的獵物也很豐富。再加上到處都有湧水,也能盡情暢飲這種可直接生飲的乾淨好水。

光是這樣,兩人所需的物資就已無虞,沒想到過了一段時間後,蒂特契蒂克的海賊們,居然開始會拿食物或日常用品等生活物資到森林里來放。

「這怎麼回事⋯⋯?」

難道是他們開始把桃比奈和夢兒崇敬成人神般的存在了?姑且不論夢兒,桃比奈確實具有島嶼神明的風格。兩人雖然都是一頭任其不斷長長的長發,曬得黝黑的肌膚,穿著上也因為原本的衣服已破爛不堪,所以改采大膽又原始的打扮,只用不織布裹住胸部及腰部,但夢兒比較像野人,桃比奈比較像仙人。乾脆就這樣留在這座島上,讓蒂特契蒂克的居民敬崇為神是不是也不錯?

不錯個頭。

她們好不容易才離開無人島,現在只想回家。

再這麼刺激那些海賊,對付起來也很麻煩,而且總覺得他們有些可憐。兩人繞島勘查後發現,鄰島距離非常近,所以夢兒請桃比奈幫忙,三兩下就造好了一艘筏子。凡事都要試了才能知道結果,兩人試著乘坐這艘竹筏橫渡海峽,結果輕輕松松便抵達鄰島。

「小夢夢,你是天才!你太厲害了!宇、宇宙第一!簡直就是大總統!」

「唔呵呵呵呵呵,人家沒有你誇得那麼厲害啦。」

「就照這個樣子下去!出發!」

她們就這樣載浮載沉,載浮又載沉地渡海,從一座島移動至另一座島。如果能抵達較大、人口較多的島嶼,就有機會找到出身格林姆迦爾,而不是赤之大陸的人。好想趕快找到,應該是能找到,不,是絕對找得到。怎麼可能會找不到。

珊瑚列島中最大的島嶼名為亞特奈伊,那里有好幾處港城。夢兒和桃比奈在其中一處名為茵特利嘉的港城港口,終于找到了。

「唔咿咿!是巴巴巴巴、巴哈羅茲啊!」

桃比奈的眼球是凸出來了還是沒有呢,真要說的話,確實是凸出來了。

「唔奴喔?哈巴洛克六十八⋯⋯?」

「小夢夢,不對啦,是啪啪啪啪,啪啪隆契,不對,我想想喔⋯⋯應該是⋯⋯對了,是巴哈羅茲才對!」

「喔,是巴哈羅茲呀,原來是這個呀。」

「小夢夢你也知道嗎?」

「人家不知道!」

「原來是不知道啊!」

兩人幾乎是全速奔跑至巴哈羅茲號停靠的棧橋。

巴哈羅茲號是艘巨大、感覺十分堅固又優美的船只。漆著綠與深紅雙色的船身,猶如內有祭祀司掌藝術、音樂類天神的神殿,已經揚帆的船桅高聳得像是把刺向天際的長槍。背上伸出翅膀、帶有女性特徵的船首像閃耀動人,感覺隨時都會翩翩起舞。

巴哈羅茲號附近有一名男子,看起來不是三眼人也不是高耳人,一身人類水手的穿著打扮。桃比奈飛沖向那名男子。

「唔欸,桃桃小姐,等一⋯⋯」

夢兒原先打算阻止桃比奈,但根本來不及。她速度太快,完全無法制止。桃比奈「咚──」地飛踢了那名男子。

「唔咿!」

男子掉進海中。

夢兒蹲在棧橋邊緣低頭往下看著男子,他正「啪沙啪沙」地在水中掙紮。這個人畢竟是水手,應該不是旱鴨子,可能是大受驚嚇才這樣的吧。

「⋯⋯桃桃小姐。





「唔吱!?」

桃比奈好像也嚇了一大跳。不過明明是她自己把男子踹下海的,為什麼又露出一副像是猴子大吃一驚般的表情,真的是難以理解。

「你為什麼要踢那個人⋯⋯?」

「那、那、那人是我踢的啊!我做得太過火了!」

「那樣能叫做得太過火嗎?那不就是單純在攻擊人而已?」

「因為看到認識的人,實在太高興了,所以不小心下手太重。」

「喔唔,原來是認識的人呀,原來如此。不過既然是認識的人⋯⋯照常理來說,應該不會踢他呀。」

桃比奈從嘴角吐出舌頭,擺了一個「唉唷」的害羞表情。

男子好像喊著「救、救救我」什麼的,再不過去搭救,他有可能會溺死。夢兒才想著「去救他一下或許比較好」,巴哈羅茲號上就傳來一聲:「你這家伙!」

「⋯⋯喔?」

抬頭一看,發現有個蓄胡男子正從舷側往下看著夢兒和桃比奈。夢兒對男子的第一印象是在嘴唇上方留了濃密的小胡子,但總覺得就是有那麼一點不太適合。

男子右眼戴著黑色眼罩。沒穿上而是披在身上的黑色衣服以銀滾邊,還鑲有寶石,看起來就是非常上乘的物品。然而這個男的體型較為矮小,衣服尺寸似乎不合。就是有種與其說是穿著衣服,倒不如說被衣服蓋住的感覺。

男子「啊⋯⋯」了一聲,桃比奈則是「啊!」地大叫。

「⋯⋯?」

夢兒來回看了看男子與桃比奈。

男子用右手對頭發一陣亂搔,「呼──」地籲了口氣,接著以早上起床後在嘀咕今天天氣如何時的那種語調說:「這不是桃比奈嗎?」

「如月月⋯⋯」

桃比奈的語氣怎麼感覺更無精打采,不對,那不是無精打采,而是虛脫的樣子。以桃比奈來說,那種說話音量也太小。看來她完全沒有料想到,自己居然會在這里遇到那名男子,震驚之余,別說虛脫無力了,看來連靈魂都出了竅。

「如月月⋯⋯」桃比奈又重複了一次同樣的話語,可能是已經開始從震驚中回神,所以接著便「喔耶」了一聲,當場連續跳了好幾下。

「喔耶,是如月月耶,喔耶。」

「你這家伙真是的。」

如月歎了口氣後,用左手抓住舷側呈現扶杆狀的外板。話說他手上那是手套吧,右手光著手,就只有左手戴著手套。不過就外觀而言,戴著手套的左手比右手整整大上一圈,看來那是金屬制手臂。也就是說,他左手的物品應該不能稱為手套了。

「你還是老樣子耶,我不叫如月月啦。算了,沒差。」

「你是價實貨真、如假包換的如月月吧?」

「廢話,像我這種偉大得不可言喻的男人世上還找得到第二個嗎?」

「說的也是~」

才剛想說桃比奈方才「啊哈」地笑了,她就突然沖了出去。

「嘍嘛!?」

夢兒忍不住發出怪聲,但身體自動做出反應,朝桃比奈追了過去。桃比奈以驚人的速度沖向巴哈羅茲號的舷梯,「噠噠噠噠」輕快地爬了上去。夢兒一瞬間就被甩在後頭了。

夢兒終于爬上舷側後,看見桃比奈正纏著如月月。

「哇,是如月月,真的是如月月耶,哇、哇、哇⋯⋯」

「我剛才不就說是真的了。」

「因為、因為因為因為,這可是如月月啊,唔⋯⋯哇⋯⋯唔⋯⋯」

「你這家伙有夠煩耶,真拿你沒輒。」

如月月盡管表現出莫可奈何的感覺,依舊確實地用雙手緊緊抱著桃比奈。桃比奈說不定都哭出來了。

「唔⋯⋯」夢兒低吟後,急忙用手摀住嘴巴。差點就嗚咽出聲了,雖然覺得哽咽一下也沒差,但就是不太想哭出來。桃桃小姐,太好了,人家真的打從心底這麼想,也覺得哭一下真的沒關系,只是人家真心覺得,自己現在哭的話,可能沒辦法徹底宣泄情緒,還會變得更加落寞。

4. 英雄的肖像

巴哈羅茲號是K&K海賊商會旗下的船只。

但它可不是那種隨處可見的普通船只,過去的主人可是那位大公特雷斯·派恩。

理所當然地,就算聽到別人說到那位大公之類的,夢兒還是沒見過也沒聽說過特雷斯·派恩這號人物。當然也沒吃過。不過她至少覺得這名字聽起來應該是人,而不是食物。不對,特雷斯·派恩以廣義來說或許是人,但並非是所謂的人類。

世上有一座名為伊克爾的城市,其所在地不是赤之大陸,也不是珊瑚列島,而是位在格林姆迦爾北方的沿海地區。此城據說是座規模極大的港城,與自由都市貝雷並稱于世,過去因是伊蘇瑪珥王國通往大海的玄關而繁榮興盛。

但伊蘇瑪珥王國已經滅亡,不,正確來說應該是被毀滅。過去伊蘇瑪珥王國的領地,現在主要是由不死族Undead統治。

聽說在港城伊克爾,雖然還不到滿城都是不死族的程度,但居民還是以和人類敵對的諸王聯合陣營的種族、半獸人和不死族等居多。特雷斯·派恩這號人物就是伊克爾的領主,對外自稱大公。

大公。

這個稱號聽起來位高權重,實際上也位高權重。說到伊克爾的領主,可能很多人會聯想成伊克爾這座城市的市長,夢兒起初也是這麼認為的,但這個領主的存在據說等同于普通王國的國王。在明明是不死之身卻亡逝的不死之王去世後,不死族出現四名還五名掌權者,特雷斯·派恩就是其中一位。

總之就是桃比奈稱為如月月的如月,搶走原是那位大公特雷斯·派恩所有的船後占為己有。雖然不太懂來龍去脈,不過那艘船既然就是現在的巴哈羅茲號,那肯定是艘厲害的船。

由于是這麼一艘有來頭的船只,因此如月後來開設K&K海賊商會時,巴哈羅茲號便成了旗艦。所謂的旗艦是指負責乘載重要人物、對船團發號施令的船只,好比在K&K里這艘船也是K&K的象徵。

不過,創立K&K的雖是如月,但他既不是K&K的董事長,也不是總裁。董事長是位名叫安潔莉娜·克雷伊茲亞魯的女子,她原本是個非常出名的海賊,現今也是旗艦巴哈羅茲號的船長。

如月動員了以這艘巴哈羅茲號為首,K&K旗下總計數百艘的船只,四處搜找桃比奈和跟她在一起的夢兒。

話雖如此,K&K平時也有貿易、開拓新航線、戰斗、掠奪等一般業務,不能為了搜尋就把這些丟著不管。因此,各船艦都是邊處理一般業務,邊尋找桃比奈和夢兒的下落。

這種事情可不像嘴巴說說那麼簡單,畢竟桃比奈和夢兒是在海上失去了音訊,茫茫大海可是危機四伏。搜索期間,只要看到遇難船只,其慘況都是令人不忍卒睹。再說了,兩人是從遭受暴風雨侵襲的螳螂號上被卷進波濤洶湧的大海中。以一般邏輯推論,生存機會十分渺茫。豈止渺茫,根本毫無生機,必死無疑。

再怎麼找都徒勞無功,所以別無選擇,只能放棄搜索──桃比奈的同伴們如果這麼判斷也無可厚非。講老實話,夢兒自己在那座孤島上時,也幾乎放棄希望了。至少,她覺得已經不可能還有人在尋找自己和桃比奈了。這種情況下,放棄搜索是很正常的事情吧?

但是,如月月和他的同伴一直都沒有放棄搜找兩人。

當中最大的原因是,螳螂號幸免沉船,船長銀吉和生還的手下們想方設法回到了艾梅拉爾杜群島。而且K&K商會也並非全然只在尋找桃比奈和夢兒,還有其他船員落海,因此他們是在艘索所有的落海船員。

「其實不僅是我,而是認識你的人都莫名地堅信,你這家伙才不可能那麼容易就死掉。」

如月搓著他那濃密到讓人感覺格格不入的小胡子這麼說。他口中的「你這家伙」指的當然是桃比奈。

順帶一提,巴哈羅茲號在那之後,就像在說「好啦回家啰~!」般駛離茵特利嘉的港口,航向艾梅拉爾杜群島,不過桃比奈對如月的態度卻變得莫名冷淡。如月對她搭話時,往往被她發出「嗯喵~」、「呼喔~」之類的聲音糊弄過去。偶爾雖然會說說話,但絕不會看他的眼睛。夢兒認為,先前兩人都互相緊抱成那樣,甚至還哭了,桃比奈可能是因為那樣,所以才更覺得害羞、尷尬吧。這種心情,夢兒多少還是能夠理解。

由于桃比奈把心思都放在跟如月玩你來我就躲的游戲上,因此也沒辦法好好訓練夢兒,導致夢兒在船上的日子都過得十分閑散。她會去幫忙船員們做事,但每件工作對她來說都很沒挑戰性。所有的事情都簡單到思考著「為什麼工作沒有挑戰性,依舊能夠維持熱忱」的同時,就輕松完成了。夢兒快速俐落地整理好東西時,



船員們還會對她露出相當困擾的表情。

夢兒厭煩了獨自活動筋骨的話──例如現在就是那種時候──大部分時間都會到船只邊側晀看大海。

期間不會去思考什麼,不過,也不會刻意抹去心中浮現的事物。

縱使天氣不錯,外海的波浪大多還是較為洶湧,船會大幅搖晃。但自己不會害怕,也不會感到頭暈想吐,已經完全適應船上生活了。

途中有稍微和船長說到話。她給人的感覺就是個干練的成熟女子,船員們好像也都打從心底敬畏她。夢兒心想,自己不管長到幾歲,應該都沒辦法變成那種樣子吧。難怪K&K的董事長和巴哈羅茲號的船長,可以不是如月,而是安潔莉娜了。

不過,董事長雖然是安潔莉娜,但主導K&K的明顯還是如月。

如月明明是領導者,卻沒擔任領導職務。這種權責的配置不知該說是模棱兩可,還是不上不下。不過,K&K底下的所有人,好像都能接受這種不可思議的領導模式。

盡管都被稱為領導者,但實際的領導方式卻非千篇一律。人都有成千上萬種了,領導者當然也會有不同的類型。

「⋯⋯夢兒那個隊伍的隊長也很不一樣呀。」

夢兒嘀咕後低下了頭。

在無人島上時,時常想起同伴,也曾想著想著就痛哭了起來。因為當初約定再見的時間應該是半年而已。那時自己告訴同伴,修行半年就會去歐魯達那找他們,希望他們能等一下。如今自己卻失約了,和同伴分開後豈止半年,都過了兩年半以上,眼看就快三年了。大家應該都等到不耐煩了吧。不對,他們說不定早就放棄等待了。會這麼想不是不相信同伴,而是同伴他們肯定覺得,人家遲遲未現身應該是出了什麼意外。不如說,他們不等人家也沒差,要忘了人家也沒關系,忘光光最好。這樣雖然很令人傷心,但傷心的人是夢兒。只有自己傷心的話就沒關系,夢兒可以忍耐。

一想到同伴,就痛苦得快要不能呼吸。

人家不想探究,也無法探究自己是哪里痛苦,是什麼樣的痛苦,又為什麼痛苦。總之就是很痛苦,痛苦得快受不了。

夢兒察覺到有人正在靠近。在海風與波浪的聲響中很難聽出腳步聲,但那個人是拿著某種硬物,邊「叩叩叩」地敲著舷側扶手邊走過來的。

夢兒抬起了頭。

眼前出現的是如月,所謂的硬物正是他的左手。如月失去左手後裝了義肢,右眼的眼罩也不是穿搭飾品。他這種模樣莫名像個海賊,嘴唇上方的小胡子也有模有樣。不過,他本來應該是那種很清爽、沒什麼胡子的臉,留這種小胡子根本不適合他,總覺得有些做作。

「嗨。」

如月舉起義肢打招呼。那或許是種特殊的義肢,有別于外觀,動作十分順暢,就跟真的手一樣。

「嗨。」

夢兒笑著模仿如月打招呼後,他「呼」地稍稍眯起眼睛,微微弄歪了小胡子。

「啊⋯⋯」

「嗯?」

「夢兒問你喔,你那個胡子呀⋯⋯該不會是⋯⋯」

「喔,這個啊⋯⋯」

如月用右手捏住小胡子後一拉⋯⋯

整個胡子就掉了。

「是假胡子。」

「⋯⋯啊,話說呀,人家記得桃桃小姐好像也有戴過假胡子耶。」

「那家伙嗎?」

「嗯,人家第一次遇到她的時候。那肯定是她在模仿如月月呀。」

「連你都叫我如月月啊,算了算了。」

「如月月,你覺得算了的事情也太多了吧。」

「才沒那種事咧,我只是要把事情區分成無關緊要的,跟不是那樣的而已。」

「唔嗯──那如月月你干嘛要裝假胡子?」

「你是在跳話題嗎?算了算了。就是當初剛到赤之大陸時,被人當臭小孩看待,想說有胡子的話,看起來就會比較像大人,而且裝假胡子意外地不會麻煩喔。」

「以女生來講的話,就像是有對大胸部的意思嘍。」

「胸部那種東西,有些大人也是平得跟什麼一樣吧。」

「對耶,你說的對。夢兒的也不大,桃桃小姐也一樣。可是,安潔莉娜船長就非常雄偉耶。」

「你還想繼續聊胸部嗎?」

「人家是不想繼續了啦,不過大胸部摸起來很舒服耶。講到胸部,席赫露的也很猛。」

夢兒用雙手按住自己的胸部後,說不出半句話。

當然,夢兒的這個部位和席赫露是天壤之別,沒什麼隆起的幅度,手感也離柔軟、棉柔這種形容詞還有很大一段距離。夢兒非常想念席赫露,她很喜歡席赫露的胸部。席赫露的大腿和肚子也都很棒,但胸部特別贊。好想摸,好想痛快地把臉埋進去。

不知道這個願望有沒有辦法實現。

「你講的席赫露,我記得是你的同伴吧?」

如月這麼詢問後,夢兒用力點了點頭。她現在最多就只能上下點頭,如果硬是出聲講話,深怕會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我已經聽到不少有關你們的事跡了。我不在島上的那段時間,你們幫忙鎮壓了艾梅拉爾杜群島的龍吧。羅羅涅亞的英雄、龍騎士就是哈爾希洛吧。」

嗯。

哈爾希洛呀,雖然很多時候不太像是一支隊伍的隊長,但是領導得很確實,無論是夢兒的事,還是大家的事,他都有所考量,甚至看得比自己的事還重要,對夢兒、對夢兒這些隊員來說,他是一個很棒、世界上最棒的隊長了。

夢兒可能是滿臉通紅,所以鼓起了臉頰。她很想好好稱贊哈爾希洛一番,但就是怎麼樣都說不出話來。最後只好點頭回應。

「你放心⋯⋯」

如月突然把非義肢的右手,放到了夢兒的頭上。他的手算不上大,明是如此,那只手還是完全蓋住了夢兒的頭。

「你是桃比奈的徒弟,這麼說來也像是我的家人了。總之,我會負責把你安全送到格林姆迦爾。其他如果有遇到什麼困難,盡管跟我說。我也有辦不到的事,不過不多就是了,我給你靠。」

嗯。

⋯⋯嗯。

自己可以這麼輕易就點頭嗎?畢竟,如月剛剛說了要給人家靠,點頭不就代表自己會依賴如月、指望如月了?雖然心里還在猶豫,但就像無法抗拒般點了頭。

「⋯⋯月月。」

「喔。」

「夢兒呀⋯⋯」

人家剛剛就是快哭出來了,所以呀,才講不出話來。

現在也很想哭,心里真的百感交集,不過想哭卻沒哭出來。越來越覺得,好像也沒什麼好哭的了。

這些肯定都是如月的功勞。

「⋯⋯月月,人家覺得你做人未免也太帥氣了。」

「還可以啦,常有人對我這麼說。」

如月豪邁地這麼回應後,收回了原本放在夢兒頭上的右手。

「畢竟我可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大英雄啊。」

5. 心碎

巴哈羅茲號順利停靠在艾梅拉爾杜群島的羅羅涅亞。此時桃比奈也已經不跟如月玩你來我就躲的游戲了,反而是緊緊糾纏著他,糾纏到如月抱怨說「你這家伙,去那邊啦,別黏我黏這麼緊」。如月嘴巴上雖然喊著「別黏我」,但也沒有要推開桃比奈的意思,所以桃比奈都是黏到心滿意足後才離開。看這樣子,她連晚上都是緊貼著如月睡覺吧。桃桃小姐真的是超級喜歡月月的。

夢兒現在也很欣賞如月。人家如果是在遇到哈爾希洛他們之前,先認識如月的話,或許就會跟他一起行動吧。不過,越是對如月抱有好感,就越是珍惜哈爾希洛他們的存在。

夢兒冷靜思考了一下,覺得既然事態都已演變成如此,根本沒辦法保證自己一定能再見到哈爾希洛他們。或許還有機會,也或許沒有機會了,但夢兒已經不再害怕了。

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再也見不到同伴,就覺得自己的心快要破碎,頭快要扭曲,身體快要四分五裂。這種感覺非常痛苦,但自己也不打算逃避事實,成天抱持著「好想見到大家呀、能見到該有多好」的恍惚心態,漫不經心地過日子。反正只要做好最壞的打算,別舍棄希望,制定目標,然後決定要怎麼做才能達成目標就好。完全不需要恐懼。

K&K海賊商會的主要成員,除了不死族的課長吉米外,全都外出中。由于工作之余還要搜尋桃比奈她們,商會旗下船只正忙著到處航行。K&K里的主要高層有擔任總經理的強克爾羅、HPO(職稱的意思據說是女治愈伙伴)的伊茲卡、EDO(懦弱的巨乳妖精,不過這算職稱嗎?)的米麗露、DYO(愛摸黑爬上別人床的女矮人,怎麼想都不覺得這個適合拿來當職稱)的海內麥莉,身為漁人的銀吉也再接



再厲繼續擔任新生螳螂號的船長。這些人當然還不知道桃比奈平安無事,若是知道,肯定欣喜若狂吧。

船員在海賊和羅羅涅亞居民的歡聲中,裝載好補給物資後,巴哈羅茲號便急忙出港了。盡管如月沒對夢兒說「想必你沒心情在這兒逗留吧」,不過夢兒覺得他一定是這麼替自己著想的。

自己已經遲到很久了,事到如今焦急也沒有用,不過還是想盡快踏上格林姆迦爾的土地。可以的話,人家好想變成一只鳥,直接飛回歐魯達那就好。

巴哈羅茲號現在航向的不是自由都市貝雷,當然也不是伊克爾,而是另一個港口。

那座港口的名稱有點難念,叫做努克伊德,位在比貝雷還要南邊的地方。努克伊德附近一帶,自古就住著一群自稱是茲巴的人們,這些人還建立了小型王國。茲巴人擁有自己的語言、習慣和文化,完全不和其他種族來往交流。他們若是看見非茲巴人的外來者,就會聯手加以圍捕,最後還會吃掉那些外來人。

很早之前世人就已知曉,那附近住著一群可怕的家伙,那邊也變成「生人勿近」的禁地。

既然如此,那如月又為什麼知道茲巴人和努克伊德的事?據聞就是他之前實際去過,而且還被茲巴人抓走,差點變為盤中飧。

「誠如你們所見,我的手一邊是義肢,起初茲巴人好像覺得我這樣很怪,吃下去不知道會不會有問題。不過就在茲巴人他們不知該拿我怎麼辦才好的期間,發生了很多事,我們就變成好朋友了。」

夢兒完全摸不著頭緒,心想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才有辦法和本來要把自己吃掉的人變成好朋友?總之,巴哈羅茲號就這樣駛向努克伊德的港口。

聽說茲巴人明明極度排外,卻擁有打造大型船艦和港口的高超技術。據如月所言,除了漁船之外,茲巴人駛離努克伊德的船只都再也不會回來。這也許是因為茲巴人是渡海而來的種族,如今正在尋找本該回歸的故鄉。此外,如月還說,若是從努克伊德前去格林姆迦爾,會比從貝雷出發還要快。一出努克伊德,往西好像就是疾風荒野,之後只要沿著聳立于南方的天龍山脈前進就好,完全不必擔心會迷路。

在夢兒看來,由于如月掛了保證,自然是無庸置疑,也未感到不安。現在也非常期待見到那些茲巴人。

巴哈羅茲號離開羅羅涅亞後,桃比奈也繼續乘船同行。在抵達努克伊德之前的這段期間,她嚴格鍛煉夢兒,協助夢兒完成最後的修行。

兩人在搖晃不已的船上四處奔跑、跳躍,鍛煉技藝。夢兒結束充實的航海生活首日後,第二天早上是在船艙里的吊床上醒來。

可能是兩人在無人島上都以幾近全裸的打扮過日子,所以嫌穿衣服是件麻煩事。不管那天身上穿了什麼,入睡後就會全部脫掉,因此夢兒今天一起床又發現自己全身赤裸。一絲不掛走出去的話實在不妥,所以就隨便套上能夠遮住胸部的短上衣和短到不能再短的短褲,接著簡單洗了洗臉、漱了漱口。

出到甲板上後,發現天好像才剛亮,但海上沒有遮蔽物,四下已非常明亮。夢兒喜歡的是時間比現在再早一些、太陽差不多要探出頭來時的大海。夕陽西沉時的大海也相當美麗,不過偶爾會讓人感到落寞。

如果能再早一點醒來就好了──抱著些許遺憾的心情在甲板上走著走著,在船首附近看到一名赤裸上半身的男子做著像是體操的動作。

那是誰啊?他背對著夢兒,看不見長相。巴哈羅茲號的船員,人家全都認得。不對啊,那個男的不是船員。

男子的身材十分健壯,背部肌肉看起來就像是怪物猙獰的容貌。不過,他身高雖高,體型卻不會過于魁梧,身形沒有一絲多余,猶如一把鍛造、研磨至極致的刀刃。

夢兒不知不覺看到入迷了。

男子只是一下轉轉手臂,一下扭扭各處的關節,一下躺平身子,一下單腳站立。明明沒做什麼特別的動作,卻令人無法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

這個男的很強。

而且是強得無懈可擊。

內心激動,全身起了肌皮疙瘩。是想去上小號嗎?不對,這不一樣。這種身體內側用力收緊的感覺是怎麼一回事?

男子回過了頭。

這時才注意到他是一頭銀色短發。

「是你啊。」

「呼喔。」

夢兒想要呼喊他的名字,但不知為何就是喊不出來。

人家認識他,畢竟是同一天來到格林姆迦爾的。和他雖然不是朋友,但在廣義上我們也算得上是同伴。

好久沒遇到他了。不過不只是他,很長一段時間都只有自己和桃比奈兩人相依為命,現在不管遇到誰都會是好久不見。

「⋯⋯你搭了?這艘船⋯⋯咦咦咦?為什麼?」


「老子之前在赤之大陸待了一段時間。因為和K&K有些交情,所以在艾梅拉爾杜群島等了開往格林姆迦爾的船。」

「啊⋯⋯夢兒懂了,所以你才上了這艘船呀。原來如此⋯⋯夢兒在這之前,完全不知道你在船上耶。」

「老子是知道你在,因為之前在盛傳如月找到了兩個先前遭遇船難、下落不明的女人。」

「是喔。不過你之前是待在羅羅涅亞,會聽到這消息也很正常⋯⋯不過你既然知道,干嘛不來找我講一下話呀?」

「我昨天有看到你,不過你剛好跟那個桃比奈在那飛來又跳去的。」

「啊,我們昨天是有對練沒錯⋯⋯這樣啊⋯⋯那個、欸⋯⋯」

不知為何,想喊他的名字時,就會這麼緊張。

夢兒覺得自己怪怪的,但再怎麼思考也搞不懂是怎麼樣的怪法。總之就是明明認識眼前這個人,卻沒辦法說出他的名字,實在有夠不便。只能硬擠出聲音了。

「蓮崎!」

毅然決然地大喊後,蓮崎眨了眨眼。

「⋯⋯你是怎樣?」

「嗯啊就是⋯⋯夢兒想問問你,知不知道一些哈爾他們的消息。夢兒之前為了修行,暫時跟他們分開行動,後來搭的船遇到暴風雨呀⋯⋯然後就一直、一直──沒辦法見到他們了。」

「老子在赤之大陸前後待了一年以上,在那之前也有將近一年的時間沒回歐魯達那了。」

「⋯⋯是喔,那你應該是不會知道了。」

「是有聽說哈爾希洛在艾梅拉爾杜群島成功騎上龍背的事情,你是在那之後跟他們分開的嗎?」

「是呀⋯⋯不過⋯⋯這都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耶⋯⋯」

「什麼龍騎士嘛。」

蓮崎「呵」地笑出來後,放松了夢兒原本糾結的心。

從沒看過他這樣笑,本以為他是個更不好相處的人。還是說,流逝的光陰有可能改變了蓮崎?

「他們應該沒那麼容易就掛了,像你不就活到了現在?」

「⋯⋯說的也是。嗯,夢兒總覺得蓮崎你說話很有說壺力耶。」

「是說服力吧。」

「對,就是那個呀。嗯,你很有說服力。」

夢兒突然覺得,蓮崎變了。夢兒也認為自己不同于漂流到荒島前的那個自己了。畢竟世上沒有亙久不變的事物,所以人當然也會改變。

哈爾希洛他們應該也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吧。

「老子以前覺得自己還算有看人的眼光。」

蓮崎遙望著遠方某處。

「但是老子的看法錯了。老子以前認為你們那幾個都是廢物,根本不是能不能派上用場的問題。你們那時候馬上就死人了吧。有個叫馬納多的吧,那家伙真的是倒了八百輩子楣,所以那麼早死。至于莫古索,那家伙如果活到現在,肯定變得更強了。當時老子的直覺告訴老子,只要跟你們幾個組隊的,一定都會死。你們最後會死到一個都不剩。老子那時候絲毫沒懷疑過自己的想法。」

蓮崎說話就如偌大的雨滴「啪噠、啪噠」地落下,從他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個里頭空無一物的透明容器。

這些容器掉落地面便會損毀。但是,現實中沒有真的容器,只有聲音和字詞,所以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老子說你們會死到一個都不剩,完全沒有要侮辱你們的意思。單純只是覺得情況會變成那樣,就像拿水澆火,火會熄滅一樣。老子從沒猶豫過,因為這種事猶豫實在太愚蠢了。如果有時間站著思考,還不如把腳往前跨出,跨多少就能前進多少。老子真的是想不通,到底有什麼好猶豫的。」

「蓮崎。」

「啊。」

「你是⋯



⋯發生了什麼事嗎?」

「什麼都沒發生啊。」

蓮崎低下頭,把手按在頭上,一副要狠抓那頭銀短發的模樣。嘴上則掛著微笑。簡直就像在說,現在只能笑了。

「沒發生任何事,老子就是老子,不會多一分,也不會少一毫,僅此一家別無分號。希望你能順利見到哈爾希洛他們。」

「⋯⋯嗯,謝謝你。」

蓮崎離去時輕輕揮了揮手。這天後來就沒再碰到他了,不過心里還是很在意他的轉變。

翌日,夢兒在船內來回走動尋找蓮崎。巴哈羅茲號是艘非常大的船,話雖如此,也沒城堡之類的那麼大,動線也沒迷宮之類的那麼複雜。後來雖沒遇到蓮崎,但在船內樓梯上遇到一個認識的平頭男子。

「喔喔喔喔!那個⋯⋯嗯那個⋯⋯你的名字是什麼來著⋯⋯」

「我是隆。」

本以為理著平頭的隆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夢兒的臉,他馬上縮起下巴低下頭,然後「唉」地歎了口氣。

「這船上對女人饑渴到極點的男人可是多到滿出來,你這家伙居然還敢著穿那種⋯⋯不知羞恥的衣服到處晃。」

「唔?不諸羞處的⋯⋯衣服⋯⋯?」

「不、不是不諸羞處啦,是不知羞恥,不知羞恥。換句話說就是那個⋯⋯應該可以說成性感⋯⋯」

「性感啊,奴──這樣性感嗎?」

「⋯⋯就、就你現在這種感覺,不,就是你現在這樣。」

「唔喔喔──你覺得夢兒性感啊?第一次有人覺得人家性感耶。」

「那個⋯⋯人各有所好,現在只是我剛好覺得你這家伙滿性感的。」

「隆隆,你原來是能在夢兒身上感受到性感元素的男人啊。」

「雖然你說的沒錯,但也不用講得那麼明白啦,我會不好意思。不對,是我先把話講得那麼明白的。可惡,這麼一來我不就像是在跟你告白了嗎?」

「隆隆,你是在跟夢兒告百喔?」

「不是告百啦,告你一百次喔,是告白。話說回來,我可沒在跟你告白。誰要跟你告白啊。再說了,你憑什麼喊我隆隆啊。你那樣喊很那個耶,很親密⋯⋯那、那是交往中的男女才、才會有的你儂我儂?親、親密?的溝通方式耶⋯⋯」

「那個隆隆,你剛剛說的那個字,夢兒被糾正過好幾次,不是溝通方式,而是⋯⋯欸,是什麼來著⋯⋯勾勾方程式⋯⋯?」

「啊啊?通通歡樂式⋯⋯?」

「還是翻翻換城市?」

「絕對不是你現在講的這個。」

「夢兒也覺得不是耶。」

「⋯⋯跟你講話好累,你到底在你周圍張了多大的魔幻空間。總覺得我還滿喜歡你那種奇怪的調調⋯⋯」

「是喔,夢兒也覺得跟隆隆聊天很開心,滿喜歡的耶。」

「喂喂喂,你現在難道是反過來跟我告白嗎?真的假的啊。不過我現在單身,不對,基本來說我就是母胎單身。當然這不代表我不受歡迎,但我算是到處漂泊,除了一夜情之類的以外,實在都沒辦法⋯⋯」

「啊!」

「你、你怎麼了?已經決定要跟我交往了啊!?」

「那個呀⋯⋯夢兒想起來有事要問你呀。就是昨天早上,夢兒有碰到蓮崎呀。」

「結果是要問蓮崎喔喔喔喔!不管男的女的!大家都這樣啦!蓮崎蓮崎蓮崎蓮崎蓮崎蓮崎蓮崎!混帳東西西西西西!」

隆突然開始用頭撞牆。由于實在撞得很用力,還撞個不停,因此夢兒愣在原地。一會兒後,她才終于想到要阻止隆,這時隆已經停止連續頭槌了。

「⋯⋯不過,我也不是不懂。說我是不是欣賞蓮崎,確實是很欣賞?也可以說我是喜歡上男的啦。所以你、你那種心情,我是再了解也不過了⋯⋯」

隆不知道在不甘心什麼,把額頭抵在牆上,緊握拳頭,還咬緊牙關到嘎吱作響。

「嘿咻。」夢兒抓住隆的肩膀一帶和下巴,拉往自己的方向,然後讓他轉向自己。看上去,隆的額頭雖然泛紅,但是沒在流血。

「嗯,看起來沒事。」

「⋯⋯你、你別這樣!」

隆甩開夢兒的手後,把臉側向一旁。

「這、這樣我會喜歡上你耶⋯⋯」

「唔?喜翻?夢兒是會翻你哪里?」

「我的心啊。」

「嗯奴──人的心之類的呀,有辦法翻啊挖啊的嗎?給你那樣弄一下?」

「⋯⋯你已經挖了啊,而且還用力挖了耶。你這家伙的事,我以後是想忘也忘不掉了,你要怎麼負責啊⋯⋯」

「你說你不會忘記夢兒,會一直記著,夢兒好開心呀。」

「你就是這種地方讓人⋯⋯」

隆說起話來顯得笨拙,夢兒歪過頭表示不解時,他便像要掩飾般清了清喉嚨。

「那個⋯⋯你剛剛不是要問蓮崎什麼?」

「嗯,你知道他在哪里嗎?」

「你現在能不能先讓他一個人靜靜?」

隆的說話語氣變得截然不同,帶有哀傷。

夢兒目不轉睛地看著隆,想說他是不是在哭。隆沒有哭泣,但表情不太自然。雙眼明明空洞無神,但就像笑到一半似地,臉上到處都在抽動。而且眉頭深鎖,看起來也像是在生氣。

「你應該沒聽他說吧,不過蓮崎那種家伙,肯定不會主動說的。」

「⋯⋯聽他⋯⋯說什麼啊?」

「你還記得莎莎嗎?」

「是那個加入蓮崎隊伍的小女孩呀。」

「你剛剛連我的名字都喊不出來,卻記得莎莎⋯⋯算了,這不重要。就是莎莎她⋯⋯」

「她⋯⋯怎麼了?」

用不著隆親口明說,夢兒也察覺到是什麼事了。

一切就如她所想。

6. 無法孤獨一人的我們

夢兒從沒忘記第一次失去同伴時的心情。

因為是非常久之前的事情,所以胸口已不再常會隱隱作痛了,但突然想起馬納多時,就會想要如同月夜下的野狼那樣「凹嗚嗚嗚嗯、嗚凹凹嗚嗚嗯」地嚎叫。

夢兒很喜歡狼,不過遺憾的是自己並非生為狼,因此實際上沒辦法狼嚎。雖然不太清楚狼為什麼能以那麼哀戚的聲音嚎叫,但狼都是以成對的公母狼為中心群居。據說狼群中的同伴如果走失或死亡,狼就會頻繁地拉長聲嚎叫。這是獵人公會的師父告訴人家的,不是什麼胡說八道。狼那樣嚎叫,應該是想喚回過世的同伴。夢兒想念同伴時,也會想要嚎叫,但是亡者根本不可能死而複生。

第二次失去同伴時也讓夢兒好難過。說不定,失去莫古索的這一次比上一次更痛苦。因為我們相處的時間更長了,不對,不只因為這樣。失去兩個重要的人,肯定會比失去一個時更為痛苦,就像一個無法愈合的傷口,又被挖得更深更大。

夢兒在那之後,在船上碰到蓮崎好幾次,不過每次都只有打打招呼而已。就夢兒自己稍微觀察的結果,蓮崎也幾乎沒跟眼鏡魔法師亞達契、神官小小等自己的同伴說話。

無論是蓮崎、隆、態度惡劣難親近的亞達契、不知該說沉默寡言還是聲音太小聽不見的小小,還是已離開人世的莎莎,都和夢兒他們一樣,于同一天在格林姆迦爾醒來。這種關系要怎麼描述才好呢?是用同期這個字嗎?他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要是說自己不想知道,那是騙人的,但就算有人詳細地告訴了夢兒,夢兒也什麼忙都幫不上。假如他們想主動說出一切,那人家很樂意傾聽,但若要硬去打聽出個所以然,好像就沒必要了。

結果夢兒埋頭于跟桃比奈修行。

如果是以前的夢兒,為了回避思考、不想去思考哈爾希洛他們或蓮崎他們的事,會選擇發呆,或是找其他事情來做吧。現在她的想法看似跟以前一樣,其實已有稍微不同。

她現在覺得,有些事不管再怎麼認真思考,終究無能為力。無能為力的事就先暫放一邊,努力去做其他事。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明日巴哈羅茲號就要抵達努克



伊德的港口,這天晚上夢兒和桃比奈進行了一場無時間限制的比賽。

比賽沒有特別設定什麼勝敗條件,期間和桃比奈比試了無數回合,誰勝誰敗我們雙方都很清楚。不過勝負並不重要,畢竟認真打起來,夢兒目前十之八九還贏不了桃比奈。這場比賽的重點在于,夢兒有沒有辦法獲得桃比奈的認可,換句話說就是畢業考。

兩人在甲板上面對面,輕輕互碰了手背。好,進攻──夢兒才剛這麼想,就被突然被桃比奈抓住手腕摔了出去,連喊聲「啊」的時間都沒有。夢兒急了,心想自己實力本就較差,又落于守勢的話,形勢會更加不利。但她很清楚自己的處境,所以想辦法冷靜了下來。

不過夢兒正准備拉開距離時,桃比奈貼了過去,抓住了她身體的某個地方。桃比奈沒三兩下就成功使出關節技,把夢兒摔飛出去。

桃比奈不同于平日,始終面無表情,動作模式好像也判若兩人。一個夢兒不認識的桃比奈就在眼前。

夢兒豈止無法冷靜,反而開始煩燥,不,是氣憤。

原本是打算盡全力與桃比奈一戰,現在怎麼會打成這樣子。桃比奈為了重塑夢兒身為一個戰士的能力,所有大小事都是手把手地教導夢兒。對夢兒來說桃比奈已是等同母親的存在,雖然這類角色很不符合桃比奈的個性就是了。夢兒不應該打成這樣子才對。

桃比奈從頭到尾都保持靜默,身體動作快速俐落,猶若行云流水。

夢兒則越來越情緒化,明明自知這樣不妙,但就是無法克制。一亢奮,身體各種地方都會出力,動作自然而然變得僵硬,行動因此很容易遭到識破。

比賽是大慘敗收場,用一敗塗地都還不足以形容,輸得體無完膚。

身上瘀青不計其數,肩膀、手臂、手腕和手指肌腱疼痛不已,還斷了幾根骨頭。因為小小有用光魔法幫人家治療,所以沒有留下肉體損傷,但還是覺得非常沮喪。能讓人家束手無策到這種地步,可能是孤島修行以來第一次。

然而,她理解了桃比奈並未傳達給她的一件事。

「⋯⋯看來戰斗輸贏不只取決于力氣和招式,還要看對手的行動隨機應變才行呀。」

「就是要那樣!真不愧是小夢夢!領悟力真強,真的很棒,你出師了。」

桃比奈輕撫了夢兒的頭。這時的桃比奈已是平時的桃比奈了。

一直以來夢兒都是由桃比奈訓練,要說桃比奈已經摸透夢兒也不為過。面對這種對手,就算全力以赴,也是三兩下就會被打得落花流水。夢兒假使真的想讓桃比奈見識修行的成果,至少要嘗試攻其不備才行。

戰斗時夢兒只想依樣畫葫蘆地運用桃比奈傳授的一切,相較于此,桃比奈則是用了許多不太常在夢兒面前使用的摔技與關節技等。結果夢兒徹底手足無措,心慌不已,導致沒辦法好好應戰,最後丑態百出,令人無法卒睹。

縱使花費比別人多一倍的努力鑽研武藝、提升體能、增高靈活度、磨練招式,但光靠這些還不足夠。

對手的行動和自身的應戰方式,都會大幅改變戰況。也就是說,即使是弱者,只要應戰方式得宜,就能戰勝強者。至少會有機會打贏。

相反地,強者若是松懈大意,也會被弱者反將一軍,就算沒有疏忽,弱者若是剛好采取出其不意的行動,也有可能扳倒強者。

戰斗中什麼狀況都有可能發生,沒有什麼絕對。

簡單來說,桃比奈最後要教導夢兒的就是這件事。

夢兒在船艙吊床的搖晃下,沉沉睡去。醒來上到甲板後,已能在遙遠的彼方看見陸地的影子。夢兒有點想哭。人家終于回來了。

巴哈羅茲號于中午時分下錨停靠在努克伊德的港口。

想必茲巴人們會來歡喜迎接巴哈羅茲號的到來吧。實際上停靠的棧橋上已聚集了很多茲巴人,不過他們沒有歡呼,也沒有揮手。除了這片鴉雀無聲外,他們的外觀說奇怪也是真的滿奇怪的。茲巴人雖然形似人類,但膚色猶如灰色岩石,身上沒有一根毛發。眼睛是全黑一片,沒有眼白,不管是臉、手臂還是腳,渾身上下都浮現鮮明的藍、黃、紅等顏色的線形紋路。衣服多是暗色系的褐色、紫色等。所有人手上都拿著又細又長的棍子,無一例外。棍子的材質看起來不是木頭,而是帶有光澤的金屬,頂端還裝有形狀多樣、類似槍頭的物體。

如月在舷側豎起右手拇指後,茲巴人一起用手上棍子的底端「咚、咚」敲擊棧橋回應。

「那些家伙很怕生啦。」

問題不在這里吧。夢兒心中其實有點害怕下船,但如月和桃比奈都泰然自若地走過舷梯下到棧橋,並且一下對茲巴人豎起大拇指,一下拍拍他們的肩膀,看這情形應該不會有危險。

下船靠近茲巴人後發現,所有人身上都散出一種烘烤甜點般的味道。他們的皮膚不僅顏色,連質感都像是岩石。茲巴人的黑色眼瞳深處有條金色的線,那條線閃爍搖動的模樣實在不可思議,同時也美麗到令人為之驚歎。他們全是打赤腳,沒有穿鞋。手和腳好像都有七根指頭。

在夢兒眼里,每個茲巴人看起來都長得一樣,根本無法區別。不過,有個頭和臉都布滿白色紋路的矮小茲巴,手上還拿著一把極具特徵的透明無色棍子。就在如月比手畫腳與這名茲巴人溝通時,夢兒第一次聽到茲巴人的語言。

「唔,多,嗯,多多,唔,喔,嗯,多多,嗯,多,唔,多。」

想當然耳,夢兒壓根兒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不過在她至今聽過的各種語言中,茲巴語算是數一數二地怪異。這個世界真的很大,居然還有這樣講話的人存在。

當天,茲巴人帶著如月、桃比奈、夢兒和蓮崎隊進到一棟大型建築物中,盛情款待他們。

話雖如此,茲巴人其實也只是在一間空無一物的偌大石地板房間內擺上食物飲料,沒有安排任何歌舞等助興節目。食物主要是魚、葉菜、根莖類蔬菜和樹果,份量十分充足,每一道菜都確實活用了食材的美味。不過,每道菜都沒什麼調味,完全嘗不出咸味等味道。飲料好像是用數種果汁加水稀釋而成,同樣喝不出什麼味道。

「好歹也拿個酒來吧⋯⋯」隆這麼嘀咕,但聽說茲巴人沒有喝酒的文化。據如月所言,他們不唱歌,不跳舞,也盡量避免在公眾場合說話。此外,好像還酷愛靜靜橫躺在地上,只是這樣一直躺著會不小心睡著,所以都會忍到真的想躺著時才躺下。

晚上一行人就睡在吃飯的那個房間里。茲巴人好像沒在用棉被類的物品,因此夢兒也試著睡在石地板上。半夜醒來時,發現身上裹著毛毯,應該是有人幫忙蓋上的。環視一片漆黑的房間,看到有兩個茲巴人拿著棍子還抱著毛毯,慢慢在室內走著。再躺下後就沉沉睡去了。

茲巴人替預計出發前往歐魯達那的夢兒和蓮崎隊,按人數准備了馬龍。馬龍是種用兩只後腳步行的小型龍。通常人工飼育的馬龍都會剪去翅膀,但茲巴人的馬龍的翅膀還完好如初,只要有一小段距離就能在空中滑翔,或在水上奔跑。夢兒以前聽說的是,馬龍若不剪掉翅膀就不會聽話,別想放任何東西到它們背上。不過,茲巴人的馬龍都很溫馴、很親近人。

夢兒和蓮崎隊在如月、桃比奈、安潔莉娜船長及巴哈羅茲號船員們,還有超過百名的茲巴人目送下,一大清早就離開了努克伊德。

夢兒本來很擔心自己和桃比奈分開會很寂寞,心情可能因此變得憂郁。不過桃比奈還有如月都和平時沒兩樣,所以自己也笑著跟他們道別。

「小夢夢,再見了~!」

「嗯,再見。」

「幫我跟你的同伴問聲好。」

「桃桃小姐和月月也幫我跟向你們的同伴問聲好呀。銀吉、強克爾爾,還有吉米也都拜托一下唷。」

至于前往歐魯達那的路徑,由于眼鏡魔法師亞達契自信滿滿地打包票表示他知道路,不可能會迷路,就交給他帶路了。因為只需沿著天龍山脈向西前進,再怎麼樣應該是能順利抵達。

茲巴人的馬龍一遇到凹凸不平的地形,就會振翅漂浮前進。它們滿常振翅,一開始時那種獨特的飄浮感會讓人感到些許惡心暈眩,但夢兒馬上就習慣了。蓮崎自然不在話下,隆和小小看起來也都沒事,唯獨亞達契有好一陣子慘白著臉,不停嘟囔「這好暈、這好暈⋯⋯」。然而他就算這樣,也沒落後脫隊。

馬龍腳程雖快,但肚子一餓就一動也不動。不過它們是雜食類動物,植物的根、莖、葉、小動物、動物尸肉等,真的什麼都吃,所以它們肚子餓時,放它們自由行動就好。不必特別准備餌食,它們會自己在附近尋找、大啖可以吃的東西,飽餐一頓後就會回來。有一次,隆等得不耐煩,打算拉走還在進食的馬龍,結果那只馬龍發脾氣,不讓他騎到背上。最後跟夢兒交換馬龍騎才解決這件事,但這種動物就是有這種固執的地方,因此跟它們相處時要多加小心。

只要馬龍能動,夢兒他們就一直前進。馬龍若停下腳步,他們就下馬休息



、吃飯或睡覺。「生活會變得超沒規律的⋯⋯」會發這種牢騷的就只有亞達契。整體來說,蓮崎隊已經非常習慣遠行。

像這樣和他們一起結伴而行,便越來越清楚他們的隊伍類型和每個成員的個性,真是有意思。

隆偶爾很多話,但休息時間以外幾乎都沉默不語,而且會帶頭去做勞力工作。外表看起來腦袋非常好的亞達契,其實是蓮崎很常商量事情的對象;小小則是無聲英雄,總是默默地、仔細地做好所有工作。

蓮崎是個十分恐怖的人,會要同伴無條件遵照他的命令,同伴們也無法違抗──夢兒以前總覺得蓮崎隊就是這樣的隊伍。不知道這支隊伍以前是不是真的就如夢兒所想,至少現在看起來並非如此。

蓮崎的存在感確實強烈,光是站在那里就足以威震四周。待人接物的態度絕對稱不上親切,也相當疏離同伴。他不會和同伴互開玩笑後大笑,連聊天都不聊。明明身邊有同伴在,蓮崎卻把自己搞得像是形單影只。不過,隆他們應該都已接受蓮崎是這樣的人了吧。因為他們知道蓮崎不喜歡被別人打擾,所以刻意對他不理不睬。但是,有必要時就會去叫他,蓮崎也不會視而不見。

莎莎的事情也有影響吧,蓮崎為此大受打擊。看在不知情的人眼中,或許不覺得他有受到什麼打擊,但蓮崎內心確實是深受重傷。不管是隆、亞達契還是小小,應該也都一樣。他們都不會表現出難過、苦惱的樣子,也不會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就是淡然地前往歐魯達那。想必他們至今這一路都是這樣走來的吧。

以前莎莎也在一起。

如今少了一個重要的同伴,但他們沒有因此怨天尤人,只想默默接受已經發生的一切。

離開努克伊德後的第三天,一行人進入了疾風荒野。據亞達契所言,一路順遂的話,四、五天就能抵達歐魯達那了。簡直是轉眼之間。

夕陽西沉前,馬龍們在一片視野開闊的原野上停下了腳步,大家決定就地紮營。

蓮崎隊負責伙食的是亞達契。他是最講究美味的隊員,沒有人做的菜能夠令他滿意,所以就由他負責料理全隊的餐點。當晚他那道加了肉乾、野草、菇類等食材的粥,好吃到下巴都快掉下來了。亞達契隨身攜帶著非常多種調味料和辛香料,任何食材他都有辦法料理得十分美味。他真的有夠厲害。

聽說隆總是不管位置,不管時間,一躺下就呼呼大睡,而且能睡多久就多久。

小小常常會把她那嬌小身軀縮成更小一團,然後靜靜待著,但一沒注意就可能會改成坐姿,或消失不見,抑或突然冒出來。小小的行動模式充滿謎團,但是她的那些同伴好像見怪不怪了。夢兒想要跟她交朋友,一有機會就跑去找她說話,不過小小的回應有九成都是「啊嗯」或「沒有」其中一個,完全沒辦法聊上天。

雖然不太懂小小這個人,但從她的一舉手一投足都能感受到她的認真與干勁。小小應該是個能夠為了自己的同伴奉獻一切的人。莎莎還活著的時候,蓮崎隊應該是三男兩女的隊伍。那時候小小和莎莎之間可能有著某種特別的羈絆吧──正因為夢兒是這麼認為的,所以才會想和小小好好聊一聊。不過,這樣也許只是多管閑事而已。

蓮崎整齊排好自己的行李,並以其中一個當枕頭,以相同的橫倒姿勢入睡。餐具等日常用品,他只用自己的。胡子會仔細剃乾淨,明明是短發也還是會用梳子梳整齊。蓮崎每天都用相同的做法,相同的順序處理相同的事。先前沒什麼他會這麼做事的印象,不過這麼看來他應該是個一板一眼的人。

夢兒做任何事情都很隨興。例如喝水的時候,能喝多少就喝多少,食物也是一樣,沒有任何堅持。四下昏暗時睡覺、明亮時做事的效率比較高,但反過來也不成問題。想睡的時候基本上都睡得著,就算睡不著也沒差,就一直等到有睡意就好。而且在曆經孤島生活後,總覺得自己又比以前更加隨興了。

今晚看樣子是無法成眠的日子。

蓮崎應該也只是躺著,連眼睛都還沒閉吧。身在漆黑一片的原野正中央,若是把火滅了,便會伸手不見五指。不過,還是能夠察覺動靜。

「那個,蓮崎。」

「嗯。」

蓮崎立刻回了話,他果然還醒著。

「你們為什麼要去赤之大陸啊?」

然而問出口後,馬上後悔了。自己本來打算避開莎莎的事,所以刻意選了其他話題。不過蓮崎他們是從赤之大陸回來,莎莎恐怕就是命喪該處。這種問題可能會害蓮崎想起她。

「因為活得快喘不過氣了。」

蓮崎很乾脆地回答了,夢兒剛才的顧慮看來都是庸人自擾了。

「當時歐魯達那的一個叫格蘭.維德伊的家伙,一直來煩說想見老子。那家伙自以為是什麼阿拉巴吉亞王國的邊境伯爵,住在一棟叫望天樓還什麼的、高到嚇死人的高樓里,就囂張成那副鬼樣子。老子回絕後,可是大大驚動了義勇兵團事務所的布蘭甜心。總之他們實在是太煩了,所以我叫事務所那邊去說,想見老子就從那棟高樓出來見。」

「唔喔──你那樣講之後呀,那個維德林先生⋯⋯?」

「是維德伊。」

「那個維洛林先生有出來嗎?」

「⋯⋯沒有。聽布蘭甜心說,那家伙好像非常火大。對老子來講那就是個來路不明的家伙,但那家伙應該覺得自己是個很了不起的大人物吧。那一類人,老子就是討厭到想吐。」

「那是因為蓮崎你⋯⋯還有夢兒也是,都不是格林姆迦爾人呀。所以被卷入格林姆迦爾的事情時,真的會覺得是有完沒完啊。」

「就是這樣。不只是維德伊,義勇兵那些人也是,總覺得都很煩人。」

「所以你們才去了赤之大陸吧。」

「他們都是在配合老子的任性。」

蓮崎好像還想繼續說什麼,但最後吞了回去。

夢兒明明不該多過問什麼,但終究沒能忍住。

「⋯⋯人家覺得,其他人應該沒有這麼想才對。在夢兒看來呀,他們不是因為你說要去,所以在那想該怎麼辦,是不是去會比較好之類的。而是大家想好好當你的同伴、認定你是同伴,所以才去的。」

「那是你的主觀想法。」

「嗯,確實是耶。畢竟只有夢兒能夠了解夢兒。」

「一個人怎麼可能會了解其他人的想法。」

「那麼你擅自解讀大家的想法不就很奇怪嗎?」

「⋯⋯你說的對。」

「你們有沒有什麼看法啊──這句話還滿難問出口的。明明同伴就在身邊,隨時都能開口問呀。」

蓮崎微微笑了笑,又說了一次「你說的對」。

「抱歉,跟你說這些。你明明還沒找到同伴,現在是孤身一人。」

「人家不是一個人唷。」

「⋯⋯啊?」

「夢兒現在不是有蓮崎你們在嗎,先前有桃比奈在,然後月月有來救人家呀。夢兒不是一個人唷。」

「⋯⋯這樣啊。」

蓮崎說完這句話便沉默不語了。從動靜來看,好像也還沒睡著。不過,夢兒倒是昏昏欲睡。意識在某處深淵中不停下墜,就在沉入底部前一秒,總覺得自己聽到了蓮崎的聲音。

「只有死掉的家伙,才是真正的孤身一人⋯⋯」

7. REMEMBER ME

遠方可以看見一處城牆環繞的城市。夢兒的感想是「好懷念啊,不過現在看起來感覺好迷你、好可愛呀」。

來自世界各地的人聚集在一處,興建住家,耕田作農,飼養家畜,之後居民越變越多,自然而然地就會形成城市,但歐魯達那不是這麼演變而來的。阿拉巴吉亞王國的人們在輸給諸王聯合後,逃往天龍山脈的南方。當中有一部分的人悄悄折返,先是築起牢固的城寨,用以抵禦敵人、守住防線,而這座城寨就是歐魯達那的濫觴。

現今的歐魯達那周圍還散落著田地、放牧地和聚落,所以才會呈現出城市與郊區兩種樣貌。但是,最初應該就只有一座城寨孤伶伶拔地而起。格林姆迦爾的中心區域自古以來都位在較北邊,附近一帶僅有一座名為達姆羅的城市。因此,諸王聯合攻陷達姆羅和賽林礦山後,便對這個格林姆迦爾的邊境失去興趣,半獸人和不死族等主要種族都返回北方,只有哥布林及地精一派留了下來。爾後哥布林和地精就分別占據達姆羅和賽林礦山,作為各自的根據地。

據說阿拉巴吉亞王國早就和達姆羅的哥布林完成交易,要它們不去妨礙歐魯達那的建設。直到現在,阿拉巴吉亞王國之所以都還不派軍隊清剿達姆羅,就是因為有這麼一段過去。

夢兒再次覺得自己搞不太懂這件事。

剛當上義勇兵的時候,人家在達姆羅殺了非常多哥布林。起初雖然相當抗拒,但時間



久了就不在乎了。如果現在有哥布林襲擊而來,自己一樣能毫不猶豫地殺死對方吧。不過,和當時不一樣的是,夢兒現在變得會去思考「這樣的殺戮究竟是不是件好事」。

人家醒過來後就已身在格林姆迦爾,當上義勇兵討生活。自己其實並不恨哥布林,不過它們雖為人型,但不太像人類,語言也不通,也不像半獸人那麼強大。由于哥布林群居在鄰近歐魯達那的達姆羅,是很適合我們的獵物。不對,一開始它們也是強敵。從夢兒我們身邊奪走重要同伴馬納多的就是哥布林和巨大哥布林的組合。但是,我們報仇雪恨了。夢兒後來殺了很多哥布林,那些哥布林或許也有同伴和家人。半獸人強波率領的弗羅岡中,也有一個名叫溫薩的野獸使哥布林。人家也喜歡動物,說不定能和溫薩合得來,但是我們應該當不成朋友。

畢竟哥布林是敵人。

真的是這樣嗎?夢兒又不是那個被諸王聯合打得七零八落的阿拉巴吉亞王國的人民。不管是半獸人、不死族,還是哥布林、地精,本來應該不是人家的敵人才對。歐魯達那也不是人家的故鄉。

即使如此,一旦越來越接近歐魯達那,心中就湧現一種「夢兒回來了呀」的感慨。

看上去,歐魯達那還是以前那個歐魯達那。一旁的山丘依舊滿是墓碑,聳立于上頭的那座無法開啟的高塔,還是與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差不多已經接近傍晚了,或許得等明天再說,但之後找個時間去看看馬納多和莫古索吧,她想。已經有好一陣子、很長一段時間沒去看他們了。畢竟沒辦法去。

就算去了,他們倆也不在那里。縱使有很多話想跟他們說,他們倆也不可能會聽人家說。不過對夢兒而言,好好記著兩人,偶爾去看看他們,是有意義的。

蓮崎他們是怎麼憑吊莎莎的呢?蓮崎肯定不會想說,之後再找機會問問隆或亞達契好了。

歐魯達那遠遠看起來毫無改變,但從北門准備進入城中時,附近有很多邊境軍的士兵開始驚呼連連。

「那不是蓮崎嗎!?」

「是蓮崎耶。」

「蓮崎回來了。」

「是銀狼!」

「蓮崎耶!銀狼回歸歐魯達那了!」

位在城門周邊和城牆上的士兵們,有的高舉長槍或劍,有的擺出萬歲姿勢,不斷歡呼、喧鬧。夢兒見狀傻眼不已。

「⋯⋯蓮崎,你也太受歡迎了吧。他們說的營娘?是什麼啊?」

「是銀狼啦。」

帶著眼鏡的亞達契以輕蔑的眼神看了夢兒。他這個樣子,很明顯就是馬上要罵人蠢了。

「銀色的野狼啊。蓮崎的發色是銀色的吧,所以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大家都這麼喊他了。」

「唔喔喔──好帥呀。不過夢兒覺得哈爾的龍騎士也很帥。」

「⋯⋯龍騎士這個稱號確實不賴。」

隆納悶地皺起眉頭。

「可是啊,現在這情景也太誇張了。再說了,這戒備也太森嚴了吧。」

小小低下頭,稍微瞥看了四周。這孩子乍看之下不會做這種事,實際上謹慎程度卻是高人一倍。

蓮崎看都不看士兵們一眼,讓馬龍飛快前進,眼看就要通過正門了,真不知道他現在心里在想些什麼。隆他們也跟在蓮崎後頭,夢兒則有點猶豫,不過最終還是決定再跟他們一起行動一小段時間。自己抵達歐魯達那後必須先直接前往一個地方,蓮崎他們之前也說過會去那里。

歐魯達那的規模算是小巧,即使從北門進入,也只要花一點時間就能抵達南區。

目的地的建築上飄揚著一面白底、繪有紅色新月的旗幟,掛著招牌。看到那塊招牌的瞬間,夢兒「奴啊!?」地發出怪聲。

「招牌換新的了耶!對吧!」

「⋯⋯嗯啊?」隆好像還沒看出來的樣子,但小小已瞪大雙眼,「⋯⋯唔」地倒抽一口氣,亞達契嘀咕著「真的耶」。蓮崎感覺起來則是漠不關心,一副「怎樣都好」的態度。

那塊招牌上頭以前是寫著「歐魚達阝辶竟車義男兵囗土月」,不過如今已經能判讀成「歐魯達那邊境義勇兵團紅月」了。現在這個才是正確的名稱,以前的是部分文字剝落斑駁,因而看不見了。

將馬龍綁在馬廄,進到義勇兵團事務所後,酒館般的大廳里有數名像是義勇兵的男女。所有人注意到蓮崎後,無不一陣騷動,明顯還有人往後退下,沒有任何人前來攀談。

「蓮崎⋯⋯?」

一名男子雙手交叉站在櫃台後方,水藍色的眼睛亮了一下。他還是一頭綠發,嘴唇塗著黑色口紅,臉上還塗有腮紅。誇張的服飾和頻頻扭動的身段,都和第一次見面時沒有兩樣,但總覺得有哪里變了。

「布蘭甜心。」


蓮崎並未無視布蘭甜心的存在,畢竟他來這間事務所,為的就是要告知布蘭甜心他回來了。

蓮崎輕輕把手放在櫃台上。

「好久不見了啊,一段時間沒見,你也老了嘛。」

「你別講出來嘛⋯⋯」

布蘭甜心用雙手摀住臉,扭擺腰身,把臉側向一旁。

「人家很在意耶。再說了,人家有所謂的立場要顧,跟你這種隨心所欲過日子的男人不一樣,辛苦的事可多了呢⋯⋯尤其是最近特別多。」

「啊啊!」

夢兒突然拍手後,布蘭甜心瞪大了眼睛。

「干、干、干嘛啦,你干嘛突然拍手?」

「夢兒這下懂了。布蘭,你的年紀比夢兒這些人大很多嘛,所以啊⋯⋯」

「你少在說了什麼『所以啊』後擺出那種原來如此的表情啦!你們這群沒禮貌的小鬼,真是的⋯⋯咦?你怎麼⋯⋯等等,這是怎麼一回事?」

布蘭甜心一面用手依序指了蓮崎、亞達契、隆、小小,然後夢兒,一面數數。

「人數明明沒錯,但成員怎麼變了啊。話說回來,夢兒,你本來是在哈爾希洛那一隊吧。不過,人家有聽到風聲說,哈爾希洛他們現在下落不明。」

「下落⋯⋯──」

夢兒垂下頭,眨了好幾次眼睛。

地面正在左搖右晃。

不對,不是那樣,應該是夢兒在晃。

夢兒看起來好像快要暈倒了,小小因而撐住了她。

「莎莎死了。」

蓮崎淡淡地說,「那家伙」,他對夢兒抬了抬下巴。

「是在艾梅拉爾杜群島巧遇,然後一起行動。她好像跟哈爾希洛他們分開行動。」

布蘭甜心聳了聳肩。

「感覺事情好像很複雜。都這種非常時期了,你們別再添亂了⋯⋯」

「什麼非常時期?」亞達契問。

「戴德黑監視堡壘淪陷了唷。」

「什麼?」

蓮崎皺眉反問。

「⋯⋯那寂寥野原前哨基地和黎笆賽德呢?」

「你說的地方沒事唷。我們義勇兵團把戰力都集中在黎笆賽德。寂寥野原因為沒有能打防衛戰的設備,所以現在那邊應該幾乎沒人。」

「那你為什麼還留在歐魯達那?」

「因為還有像你們這樣,不知道現在是什麼狀況的義勇兵啊。而且黎笆賽德那邊有卡姬可和希諾哈勒在,應該不會怎樣吧。」

「荒野天使隊Wild Angels的卡姬可,還有獵戶座的希諾哈勒啊⋯⋯」

亞達契面有難色地嘟囔。兩人夢兒都有見過面,都是率領大型集團的義勇兵前輩們。

「不過,人家也只是受雇于邊境軍,來當這間事務所的所長而已。」

布蘭甜心不知從哪里拿出小刀,邊不停轉著小刀,邊語帶諷刺地笑了。

「其實義勇兵團連個團長都沒有。你們應該也早就知道,反正對阿拉巴吉亞王國而言,這些義勇兵就只是路邊的石頭,講好聽點就是棄子唷。」

「只有小兵在的邊境軍居然是主力啊⋯⋯」

隆這麼說後嘖了一聲。

事務所中格外安靜,其他的義勇兵們都垂頭喪氣。

夢兒是不是該好好專心聽布蘭甜心在說的事?感覺是件大事,但就是沒辦法專心聽。

「夢兒,先走了喔。」

「你等一下⋯⋯」布蘭甜心出言挽留,不過夢兒沒有理會,離開了事務所。

離開後應該是到處繞了很多地方,但已不太記得去了哪里。

如今太陽已完全西沉,夢兒佇立在義勇兵宿舍的前方。話說回來,馬龍還綁在事務所,是不是要去帶回來比較好?可是完全提不起勁。

「⋯⋯他們下落不明呀。」

這到底是



怎麼一回事?早知道就應該更詳細地問一下布蘭甜心。

對了,現在去問也不遲,再去一趟事務所好了。

然而腳就像變成一對棍子,動也動不動了。夢兒懂這種感覺,就是人家說的什麼腳底像是長了根吧。

其實打從離開事務所那一刻起,心里就很明白。

夢兒其實不想知道、很害怕知道,哈爾希洛他們發生了什麼事。

但也很明白,夢兒必須知道才行。

反正自己不禁會想知道,而且總有一天也會知道吧。事實一直都存在,只是夢兒沒有面對事實的勇氣,所以能拖延就拖延。

「夢兒這樣⋯⋯實在很糟糕耶⋯⋯」

腦里不停回想著自己和同伴們在老舊宿舍里一起度過的歲月。

馬納多曾跟人家說,「我覺得我們這群人中最有勇氣的就是夢兒」。

他實在是太看得起人家了。夢兒根本不勇敢,只是沒想太多就采取行動而已。簡單來說就是行事欠思慮。夢兒的能力根本沒有強大到足以無所畏懼地往前邁進。人家很任性,又很弱小、脆弱。

這些弱點現在依舊盤踞著夢兒。

人家很希望自己講起話來能簡潔扼要,但想歸想,講話時還是冗長沒重點,想必自己總是想要能有緩沖空間。

雖然很想當個果決俐落的人,可是做起事來卻拖泥帶水。到頭來,自己心里是不是覺得「維持現在這個樣子就好」?人家才不會這樣。

夢兒在天色完全變暗前,離開了義勇兵宿舍。夢兒必須變強,也打算努力變強。然而只是祈禱著「人家想變強、人家想變強」,根本無法真的變強。人可以改變,但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實現。

「在變強之前,夢兒還是只能身為弱小的夢兒,繼續努力呀。」

獵人公會位在北區,鄰近北門,周圍有木柵欄環繞,庭院里還排列著關有狼犬的籠子。獵人們不太喜歡喧囂的城中生活,所以公會有時甚至只會有留守人員在。夢兒沒遇到任何人盤查,直接大搖大擺地進到公會內,跑去和籠中的狼犬打了招呼。當中只剩一頭是認識的狼犬。

「波奇,好久不見了呀。其他那些都有主人了吧。」

波奇隔著籠子不斷舔著夢兒的手指,惹人憐愛地「喀嗯」地叫了一聲。它之前是這麼親近人的狼犬嗎?

「難道說是因為那個呀,波奇,你是不是因為年紀大了,所以變溫柔了呀?」

「喂。」

從上方傳來聲音。話說⋯⋯

之前是不是有過相同的情景啊?

抬頭一看,發現有個下半張臉都是胡須的男子,從建築物的窗戶探出頭來。

「⋯⋯咦?你是──」

「唔喔喔喔喔!」

夢兒跳了起來。

「是師父呀!你在公會啊,太好了!畢竟遇不到你很正常呀!」

「話說,你這家伙是去哪⋯⋯不對,是什麼時候⋯⋯不對,至今這段期間是去做了什麼⋯⋯」

「人家想講的事情有一大推、一大推唷。」

「是一大堆吧⋯⋯?」

「奴喔,是那樣講喔,一大椎呀。」

「就跟你說是一大堆了。算了,不管是一大推還是一大椎都沒差,反正我知道你要說的意思就好。話說回來,你⋯⋯」

他怎麼講話有鼻音了?是怎麼了嗎?難道是感冒之類的嗎。夢兒的師父、干練的獵人伊茲庫希瑪,抽抽搭搭地吸著鼻子,還用手用力地搓揉眼睛四周。

「你這家伙,真的是⋯⋯」

「喔咦?」

夢兒也揉了揉眼睛,感覺濕濕的。那是眼淚,夢兒這才知道自己正在哭泣。原來如此,伊茲庫希瑪剛剛也在哭,原來是這樣。真是的,夢兒真的是太軟弱了。不過這麼說來,師父也很軟弱嗎?總覺得不是這樣。

「師父,抱歉耶,讓你這麼擔心夢兒。」

「你你你、你說那什麼蠢話,誰、誰擔心你了啊⋯⋯不過,是有點在意沒錯。因為之前聽說,你、你待的那支隊伍,該怎麼說呢?現在好像是下落不明。我話說在前頭,我沒有積極地到處打探你的消息喔,畢竟我個性不是那樣。就只是那種消息很自然地傳到我耳里。」

「夢兒好久沒看到師父了,很想見見你耶。」

「⋯⋯說、說的也是。啊,你、你別誤會我的意思喔,我的意思可不是我也很想見你,想說你有可能突然跑來,所以就盡量待在公會等你來。我只是想表達,我們是真的好久不見了⋯⋯」

「師父就是夢兒的家呀。」

「我、我是你、你的家⋯⋯?」

「師父,你不是在基礎實習結束時跟人家說過,人家隨時都可以回到這里來?」

「⋯⋯我說過那種話嗎?仔細想想⋯⋯我確實說過,我還記得。不過我之所以會這樣說,那是因為在我們的關系中,我是你的師父Father⋯⋯就像是父親的存在。」

「嗯,所以啊,夢兒就回來啦。」

「這樣啊。」

伊茲庫希瑪用力點了好幾次頭後,「呼」地歎了氣。

「⋯⋯是這樣啊,夢兒,歡迎你回來。」

「夢兒回來了,師父。」

「⋯⋯你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不過你如果不想講⋯⋯或是講不出來,不要勉強也沒關系。」

「發生了很多事呀。人家想把所有事情都告訴師父,不過夢兒不知道該從哪件事情開始講才好耶。」

「都可以。你別急,慢慢說就好。」

伊茲庫希瑪笑了。

「夢兒,你這家伙,平安回來了啊。」

現在的心情就像想要「嗚哇哇哇」地哭泣;想要去泡個澡;想要把肚子吃到撐;想要睡到自然醒一樣。夢兒真的是、真的是太軟弱了呀。不過,多虧見到伊茲庫希瑪了,不知道能不能變得稍微強大一些。看見他的人,聽見他的聲音後,肯定可以拿出干勁的。弱小的夢兒,就只能像這樣一點點不停增強力量。

「總之,我想想啊⋯⋯」

伊茲庫希瑪用手胡亂抹著自己的臉,直接改了話題。

「如果你還沒吃晚飯的話,要不要吃些什麼啊?」

「夢兒快餓扁了呀。」

「好,那我來弄──」

然而,下一秒發生的事,究竟是伊茲庫希瑪還是夢兒先注意到的?有可能是同時就是了。

伊茲庫希瑪「啊⋯⋯?」了一聲,夢兒則看向北邊。獵人公會位在北門附近,環繞歐魯達那的城牆就聳立在呎尺之處。現在的城牆上都配置了邊境軍士兵,以備敵襲,但過去從沒這麼配置過士兵。夢兒在聽見那些士兵怒吼般的喊聲前,先是看見了數十道猶如畫破黑暗射來的短光線。緊接著,便開始響起士兵們的粗獷喊聲,短光線則墜落至防衛牆內。

其中一道短光射中獵人公會的屋頂,屋頂隨即起火。

「是火箭!?」「火耶!」

下個瞬間,籠中的狼犬們開始狂吠、騷動。「鏘、鏘、鏘──」,城中的鍾響了。城牆上的士兵們大喊著:「敵襲!敵襲!」

「你待在那邊!」

伊茲庫希瑪對夢兒這麼說後,便從窗口消失。他是想下來這邊吧。夢兒安撫著騷動的狼犬,但不斷沖撞籠子的狼犬實在太過亢奮,所以只好斥責「不乖,不可以這樣」。夢兒目擊到士兵「啊啊⋯⋯!」地慘叫著自牆上墜落。她並未多麼驚慌失措,已察覺歐魯達那正遭到攻擊。這當然是種緊急事態,話雖如此,這種時候若是慌了手腳也無濟于事。

「夢兒!」

伊茲庫希瑪出了建築物,背上背著弓與箭筒,手上還拿著另一副弓與箭筒。

「我看你沒帶弓,就用這把吧。」

「好的。」

夢兒從伊茲庫希瑪手上接過箭與箭筒,自己身上只帶了大型匕首,不過這樣應該可以了。

火箭仍舊不斷越過城牆,射進城內,當中有一、兩支箭射到了公會獵人的庭院中。還有一支射到狼犬籠子,但射中後便被彈開,掉到了附近的地面上。夢兒踩了踩那支箭滅了火。

「師父,再這樣下去,狼犬們很危險耶。」

「現在公會里有八只,至于要放到城里⋯⋯」

「就放啊,嗯呀,夢兒來放啦!」

籠子未上鎖,所以夢兒一一打開了籠門,狼犬們紛紛沖到外頭,中途伊茲庫希瑪也出手幫忙。狼犬們雖然



不太聽夢兒的指令,但伊茲庫希瑪在吹吹口哨,摸摸它們的頭或咽喉處後,不一會兒全都靜了下來。夢兒大感佩服,心想「真不愧是夢兒的師父」。

夢兒讓伊茲庫希瑪和狼犬們留在庭院中,獨自前來查看大街上的狀況。大批邊境軍士兵正趕往北門,應該是要增援防守吧。當中也有看到零星幾個像是義勇兵的身影。

「師父!」

夢兒這麼喊後便出到大街上,伊茲庫希瑪領著狼犬們,「喔!」一聲跟了過去。去協助士兵作戰的想法並未湧現。北門那邊已經不行了。但正要前去南門之際,巨響傳到耳中,夢兒不禁回頭察看。北門已幾近半開,四處都有士兵倒趴在地。

「城門已經被攻破了啊!?」

伊茲庫希瑪大喊。北門不是邊境軍開的,當然不可能是,邊境軍怎麼可能會做這種事。是敵人運用某種方法從城外硬是破門。這麼說來,不用多久敵人就會湧進城里了。不,已經進來了。北門一帶有燃燒篝火,或在牆上掛上油燈,雖然這些照明設備有的傾倒,有的掉落在地,但整體而言還是較為明亮的地方。那名從城門入侵城內、手拿巨劍的彪形大漢,怎麼看都不是人類。它體格壯碩,有著綠色的皮膚,看來是半獸人。倒趴在地的士兵背上,插著半獸人戰士的大劍。而且,接著出現的不是半獸人,而是不死族。不死族的長槍刺殺了其他的士兵。阿拉巴吉亞王國的邊境軍士兵現在是徹底怯戰,那種樣子根本無法好好迎敵。

「夢兒,去南門!」

「嗯!」

伊茲庫希瑪領著八只狼犬奔跑,夢兒跟在他捫後頭。邊境伯爵居住的那棟高聳建築物「望天樓」,位在幾近歐魯達那正中央的地方。越過望天樓前的廣場和市集就是南區。伊茲庫希瑪直接鎖定望天樓,看來他是要走最短路徑前往南門。

夢兒很在意北門附近的情況,轉頭一看,看上去就像有一團黑色的東西從北門流入城內。那是一大群野獸,應該是四腳野獸,而且其中一只,不,不只一只,有好幾只都朝夢兒進逼而來。是狼,猶如黑暗的黑色狼只。

是黑狼。

這下會被追上,逃不掉了。跑在最前頭的黑狼會撲倒夢兒,其他黑狼也會接著圍上來。轉瞬間夢兒就會被咬得七零八落,淒慘無比。現在該怎麼辦?用膝蓋想也知道只能這樣了。

夢兒停下腳步,吸氣,吐氣後,再用力吸飽氣,自然擺出了迎戰架式。

跑在最前頭的黑狼已經來到極近距離。黑狼應該會鎖定夢兒的喉頸、手腕、腳踝等部位狠咬吧。夢兒斜斜踏出腳步,用手刀劈向黑狼的脖子。黑狼「凹嗯」地哀號後飛了出去。立刻又有其他黑狼猛撲過來,夢兒這次用左手由上往下按住黑狼的頭。黑狼的身體已經離開地面,往下按時無需使用太多力氣。黑狼下巴著地,「嗚嗯」地哀叫。

「夢兒⋯⋯!?」

伊茲庫希瑪在喊人家,聽起來不在附近,有點距離。

老實說,人家想要親眼確認伊茲庫希瑪和狼犬們的模樣,和他們現在身處的狀況。但是,目前夢兒的當務之急是對付黑狼。由于在擊退三、四只黑狼的期間,半獸人和不死族也趕到了,因此夢兒架好弓、拉好箭,踹飛黑狼後,射出箭矢。箭矢瞄准的是半獸人的眉心,結果有點射偏,只命中左臉頰。夢兒接著往黑狼背上一蹬,躍上空中,射出第二支箭矢,這次射穿了不死族的右眼。那個不死族立刻拔出箭矢並轉身,用它的武器長槍刺了過來。但這記突刺的路徑過于單純,夢兒輕松閃避後,沖至不死族的面前,一口氣踏碎它的膝蓋再踹倒它。接著迅速將箭矢架上弓,一回頭就射出,箭矢射中了距離不到五十公分的半獸人咽喉。即使如此,半獸人依舊嘶吼,打算揮下戰斧般的武器。夢兒朝半獸人的心窩使出一記前踢,讓半獸人後退後,再趁此空檔放出箭矢,射穿另一只半獸人的左眼。接著橫向跳躍、翻滾,最後轉成單膝跪地的姿勢,斜斜打橫弓身再射出箭矢。這支箭穿進一名手拿兩把劍的不死族左胸。夢兒心想,今天射得好准,怎麼射怎麼中耶。

這代表夢兒看得很清楚,她甚至有種自己是不是有三只還四只眼睛的感覺,總之夢兒就是能瞄得這麼精准。

伊茲庫希瑪應該想掩護夢兒,但是敵人已經圍了過去,應該無法靠近她。伊茲庫希瑪和狼犬們都不在夢兒附近,離得相當遠,算是已經走散了。或者至少也算快要走散。

夢兒雖想上前追趕伊茲庫希瑪,但半獸人和不死族已經鎖定她了,若是背朝敵人尋找伊茲庫希瑪將會非常危險。這種時候必須壓抑情感。若是以前的夢兒絕對無法忍受,但現在的她已能做到。

能順利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必須先突圍,才有辦法跟伊茲庫希瑪會合。

夢兒量力而為,總之只先專注擊退接踵而來的敵人。無論是半獸人還是不死族,絕對都不是好對付的敵手,然而他們相當亢奮,可以說是亢奮過了頭。相對地,夢兒格外冷靜。只要在這一點占上風,再加上實力不要落差懸殊,一定能有辦法突圍而出。

「⋯⋯可是呀!」

夢兒躲開不死族的斬擊,往建築物外牆一蹬,躍至空中射出箭矢。這支箭「茲嗯」地插在戴著頭盔的不死族頭頂。夢兒在空中拋掉弓與箭筒,落地後立刻向前翻滾。半獸人本想劈砍夢兒的彎刀削到石板,火花四散。箭矢都用完了。

夢兒爬起身子,拔出了匕首。

「呼」地喘了一口氣。

汗水流得比想像中的還多。夢兒本是打算邊戰斗邊想辦法盡量遠離北門,但目前所在的位置和戰斗剛開始時幾乎沒有兩樣。算了,反正計畫往往趕不上變化。明明覺得自己很冷靜,事實上好像也沒有這麼一回事。

對夢兒來說,不管是諸王聯合還是阿拉巴吉亞王國都無關緊要,自己也沒有要與半獸人或不死族敵對的意思。話雖如此,但現在都這種狀況了,想這些也毫無用處。城牆上好像還有義勇兵的士兵在奮戰,不過北門一帶已全是敵軍。夢兒身邊沒有半個同伴,有的只是敵人。

即使只是快速環視,但也看到有十多個半獸人和不死族遠遠圍著夢兒。

起初它們應該很瞧不起夢兒,覺得她就只是個拿著弓箭的人類女子。不過,被敵人看輕,反而有利于夢兒的戰斗。

如今它們已經不再藐視夢兒,認為她是個外表看不出來的強手。所以才會像現在這樣,慎重地、慢慢地縮小包圍范圍,打算集眾人之力圍毆夢兒。要突破這個包圍談何容易。夢兒點了點頭。

「⋯⋯那就這樣好了。」

雖然要突圍並不容易,但也不無可能,是有機會的。機會雖小,可成功機率不是零──現在只能這麼堅信,然後盡力而為。

夢兒改以左手持匕首,反握之後有點想笑。這握刀方式還真像哈爾耶。接著把右手伸向前方,掌心朝上,然後彎了彎手指。就算語言不通,任何人應該都能了解這個動作代表的意思吧。

最先想攻來的不是正面,而是夢兒右手邊的半獸人。幾乎與此同時,位在左側的不死族也開始動作。縱使有十人想合力打倒一人,也不會形成十打一的局面。畢竟他們沒什麼默契,再者十人全部一擁而上對付一名敵人的話,這些人也會撞在一起。一次頂多就三到四人能同時攻擊一名敵手。

然而夢兒准備攻擊的,既不是右側的半獸人,也不是左側的不死族,而是正面的半獸人。這個半獸人雙手持拿一把大斧,但沒什麼斗志。敵人是一人也好,多人也好,進攻時就是要從最弱的下手,從這個點進而瓦解整批敵人。夢兒認為已替自己覓得一條活路了。

「退開。」但聽到這個聲音的瞬間,不知為何總覺得意志頓時消沉下去了。

那是人類的語言,聲音主人也是人類。盡管這樣,夢兒卻不認為那是友軍。

半獸人和不死族一起看往北門的方向,夢兒也跟著看了過去。

有名男子站在離包圍陣形有一小段距離的地方。

男子左手持刀,看上去像是將刀背抵在背上扛著。他沒了右臂,只有一條手臂,也沒了左眼,是個有點年紀的男子。

半獸人和不死族向後退去,包圍陣形跟著松懈。夢兒見狀心想,現在的話說不定能夠逃走。等等,不可能,跑不掉的。

男子靠了過來。

「閣下看起來是位身手非凡的義勇兵⋯⋯我講講的。」

男子「嘿」地笑了,把刀尖指向了夢兒。

「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很喜歡跟強者過招。我是不知道你是怎麼看我的,但我就是這個樣子,不會很庸俗地說什麼你是女的所以就不跟你打,你就陪大叔玩一下吧,小妹妹。」

或許是和桃比奈進行大量修行的成效之一,夢兒覺得這個男的才叫人不可貌相,完全可以感受到他身懷的那股強大力量。就算他用左手那麼隨意地握刀,隨興地站著,也沒露出絲毫破綻。他給人一種行為渙散,卻繃緊神經的感覺。明明男子和夢兒之間間隔兩公尺以上的距離,但他的刀感覺已經刺



到夢兒的喉嚨上了。男子隨時都能砍殺夢兒,逃也逃不掉。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夢兒已經瑟縮起身體了。

此人是塔克薩基。

他雖是人類,卻是弗羅岡的一員,追隨半獸人強波。這麼說來,這次來襲的敵人是弗羅岡?不過,這種事情一點都不重要,現在得集中精神。夢兒就算使出渾身解數,十之八九還是打贏不這名男子。畢竟,夢兒現在只剩一把匕首。該怎麼辦?什麼策略都想不出來,開戰在即,卻無計可施。

「⋯⋯喔?」

塔克薩基微微歪過了頭。

「小妹妹,我們之前是不是在哪見過?可能是年紀大了,我最近記性不太好。雖然沒什麼信心,但總覺得在哪看過你耶。」

「確實有耶。」

夢兒抿嘴一笑。塔克薩基稍稍睜大了右眼,像是在說「我果然沒記錯」。

夢兒像是要跟塔克薩基說明是在何時、何地見過他,但實際上是向前移動。連塔克薩基好像都被夢兒這個舉動稍稍嚇了一跳。夢兒自知這種程度的進攻應該還算不上是出其不備,但多少想先發制人一下。

塔克薩基將刀刺向夢兒,夢兒壓低姿勢沖過那把刀下方,打算直接沖到塔克薩基面前。

塔克薩基並未把刀往內收,也絲毫沒有後退,而是用刀柄⋯⋯

打算用刀柄底端重擊夢兒的頭。

夢兒沒料想到他會采用這種攻擊方式,因此將自己的身體甩向右方再翻滾,光是要閃避刀柄底端就使出渾身解數了。

「很好,不錯喔。」

塔克薩基看樣子是要用右腳把夢兒踹翻過來。夢兒心想被踹也沒差,反正還拿著匕首,若是能用這把匕首傷到他的右腳,就能有利于戰斗。

但是,塔克薩基根本不是要踹夢兒,而是以驚人氣勢「噠──」地往前踏出。來了,他揮出非常凶猛、駭人的劈砍。

夢兒不禁發出尖叫橫向跳開。

人家還沒被砍到。

仔細一看,塔克薩基已變換成扛刀姿勢,還歪著頭。

「很好,你有反應過來,及格了。下次我會真砍。」

很想回答些什麼,但說不出話來。連自己都無法確定自己現在是什麼姿勢,有沒有在呼吸。全身冰冷,冰冷到有種自己是不是結凍了的錯覺。好可怕。夢兒被恐懼占據,整個人縮成一團。不行,這個人太可怕了。

夢兒打不贏這種對手,連萬分之一打贏的機率都沒有。一般的攻擊方式根本行不通。

必須要有覺悟,要有犧牲一、兩條手臂或腳的覺悟才行。不對,恐怕犧牲這些還是不夠。最好的情況就是互砍雙亡,不是死,就是殺了對方才死。

夢兒瞬間下定決心。雖然很遺憾無法再見到大家,但現在不去想這件事了,想了行動會變遲鈍。已經到了這個關頭,夢兒還沒放棄希望。縱使互砍雙亡是最好的預測結果,但或許會有百萬分之一、千萬分之一、幾千億分之一的機率,能達到比預測再更好一些的結果。畢竟到最後的最後才會知道是什麼樣的局面。

「夢兒要上嘍,塔克薩基大叔。」

「⋯⋯你果然就是那時候的小妹妹啊。」

「別叫人家小妹妹,我有名字叫夢兒。」

「也是。夢兒,你放馬過來吧。」

塔克薩基將刀拉至胸口,豎直刀身。人家快喘不過氣了,腦里充滿一刀就被砍死的畫面。

要不要先去搶那些半獸人或不死族的武器?塔克薩基應該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夢兒如果這麼藐視這場戰斗,塔克薩基會很失望,接著會憤怒、傻眼,最後覺得自己看錯人。他會毫不留情地殺了夢兒吧。

像這樣對峙後,就算沒有說話也明白了一些事。看塔克薩基的樣子,他應該是心情不好,在為了什麼事情生氣。有可能是為了這場戰爭。塔克薩基不是想打這場仗才來打的,是迫于無奈才上戰場,被逼來打這場不符己身理念的戰爭。

夢兒刻意扔掉小刀後,塔克薩基微微地笑了。

只能上了,等等不是瞬間被砍死,就是勉強還能活著。已經不害怕了。等等得躲開塔克薩基的第一刀,不然就要用身體去擋但不能死。之後只要能近身戰斗,也不是沒有那麼一點點勝算。所謂的「不是沒有」,就代表肯定會有機會。

夢兒十足豁出去地往前移動後,塔克薩基動起了刀。

「讓你見識見識,吾之秘劍。」

他的刀就像在跳舞,飄飄然地翩翩擺動。

那是怎麼一回事,太不可思議了。

「──秋蜉蝣!」

完全搞不清楚刀是看得見,還是看不見。連刀速是快是慢也無法掌握。夢兒正往塔克薩基沖去,無法停下腳步。一停下來,就會瞬間遭到刺擊或猛砍。猛撲過去雖然非常危險,但也沒辦法回頭了。問題肯定出在塔克薩基的那種動作,夢兒是不是被他的刀路給蠱惑了?還是被迷住後魂就被勾走了?再這樣下去,就只能乖乖被他砍死了吧。看來就快了。夢兒屈服于恐懼,一邊深深佩服這個世上原來還有這種刀法,一邊慢慢死去。

「自創招!」

感覺自己好像被這陣突如其來的響亮聲音大罵「啥叫一邊佩服一邊慢慢死掉啊,笨蛋」。而且傳來的不只聲音,那個物體如流星般從天而降。

「大穢土大瀑布⋯⋯!」

流星撞向了塔克薩基的秘劍。不對,流星拿著刀,並用那把刀砍上塔克薩基的刀。

「唔⋯⋯!」

塔克薩基彈飛出去後,握住了原本快要掉出手中的刀,接著快速大幅橫揮一刀。

「──你這混帳東西⋯⋯!」

「你動作亂了喔,大叔!」

流星,不對,當然不會是流星,那是人,一名人類──她想。不過,這個人類一身奇異打扮,穿著一件像是一團破布、實在是太過破爛不堪的大衣,臉上還戴著一副真的超奇怪的面具,而且夢兒總覺得自己曾經聽過這個人、這個男人的聲音。話說,這聲音雖然相當沙啞,但應該,甚至幾乎可以篤定地說是夢兒聽過的聲音。然而,如果一切都如夢兒所言,那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塔克薩基是弗羅岡的一員,而弗羅岡正在攻打歐魯達那。所以,面具男如果是夢兒認識的人,那他會出現在這里就不奇怪了。因為那個人離開了夢兒他們,跑去加入了弗羅岡。但若要說他背叛了,講老實話,夢兒其實沒有這麼想過。雖然他不是個值得信賴的人,但夢兒還是相信他、想要相信他。這個人確實是有無可救藥的部分,不過他們是同伴,一起生活過很長一段間,一起身陷過極度凶險的險境,一起曆經過各種事。他是人家重要的朋友。盡管如此,他還是離開了。

或許那剛好只是情勢演變下,自然產生的結果:或許當時他只能選擇離開。也有可能是他在弗羅岡那兒到找到了某種夢兒他們沒有的東西;又或許那是他非獲取不可的東西。他總是有所不滿,成天抱怨。而且真不知道該說他是沒能力,還是沒意願察言觀色。難得隊上氣氛很好時,他就非得說些「不是大爺我愛說,你們這幾個家伙,真的覺得這樣就好嗎?真的這樣下去就好嗎?本大爺才不要這樣咧」之類的話來搗亂。「開什麼玩笑,本大爺最受不了這種和樂融融的感覺啦!」他經常會像這樣堅持主張,但其實還滿怕寂寞,夢兒覺得他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在愛護同伴,難道是錯判了嗎?夢兒一直很想問他,是夢兒看錯他了嗎?好想質問他,好好確認一下,他是討厭夢兒他們了嗎?已經覺得夢兒他們都不重要了嗎?

總覺得如果是他的話,會回答「才沒那種事咧,什麼喜歡討厭的,大爺我才不會為了那類情緒去做什麼。本大爺可是目標遠大的男人耶,別把大爺我和你們這些凡夫俗子相提並論。反正本大爺沒有討厭什麼啦」。

為什麼他會出現在這里?這個人真的是那個他嗎?

「喔啦喔啦喔啦喔啦⋯⋯!」

面具男和塔克薩基激烈交鋒。面具男的戰斗乍看之下會覺得華麗、誇張,但實際上並非如此,他的刀路極為俐落。他揮起刀來就像在揮舞畫筆,繪制一幅想像力無窮無盡、異想天開、格局壯闊的曠世巨作。

「喀、唔⋯⋯!」

那個塔克薩基居然屈于下風。他或許是刻意裝出來的,然而確實已經轉為守勢。夢兒察覺到,塔克薩基雖然堪稱能手、高手,可他也有弱點。雖然只是夢兒的感覺,但他在面對來自他左側,而且低于腰部的攻擊時,反應好像就是會有那麼一點遲鈍。面具男也不是只專攻塔克薩基這一點,而是會交叉混入牽制、對他其它部位發動強烈攻擊,偶爾再抓准時機,紮紮實實地進攻他的弱點。而且面具男不單單是刀藝精湛而已,光靠武技應該無法那樣猛攻塔克薩基。面具男非常熟悉塔克薩基。

「唔喔啦!」

面具男瞄准左下段的位置,「──呿!」塔克薩基勉強擋開這記攻擊。



接下來面具男就像打開什麼開關似地加快了速度。

「自創招!飛雷神⋯⋯!」

招式的名稱雖不知有什麼含意,一看就知道是記突刺。面具男雙手持刀,使出雙手突刺。現場響起「茲當──」的巨響,而且不只一次,他發動了連續突刺。話雖如此,看在夢兒眼里只是單次突刺。

「喔喔!?喔喔喔喔⋯⋯!?」

夢兒不知道塔克薩基是怎麼辦到的,反正他就是邊往後退,邊用刀撥擋、扭擺身體,看起來全身而退。不過,塔克薩基最後是丟臉地一屁股跌坐在地。

現在的話,可以給塔克薩基致命的一擊。

然而面具男若是夢兒認識的那個人,他應該不會那麼做。

果然不出所料。

面具男收回刀,將刀背像是扛著般抵在肩膀上。

「站起來啊,大叔。」

塔克薩基二話不說爬了起來,感覺相當愉悅地發出笑聲。

「你這到處亂跑的小子,現在講話很大聲了嘛,藍德。」

「笨⋯⋯!干嘛說出來啊,沒看到本大爺特地把臉遮起來啊⋯⋯!」

「你馬腳都露那麼出來了。」

「才、才沒有咧!」

面具男回頭瞥了夢兒一眼。夢兒很想呼喊他的名字。想要一直喊、一直喊,確認是不是他。但是,她意識到自己如今發不出聲音。如果現場只有他們倆,夢兒也許就不會喊他,而是直接跑去抱緊他了,偏偏現在被敵人團團包圍。不過,夢兒再也不是孤單一人了。有他在,有同伴在,有朋友在。如果是和藍德一起,絕對能脫離這個困境。因為藍德的頑強程度常人望塵莫及,就只有這一點,夢兒打從一開始就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