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士兵的女兒I 木簡與不可思議的熱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做好的煙灰鉛筆在放置一段時間,任其乾燥後,開始慢慢變硬。

我用碎布把煙灰鉛筆卷起來,做出握柄,手才不會弄髒。然後,用小刀削尖前端,試著寫字。

……可以寫字!雖然有點容易碎掉,但勉為其難可以寫字。其實比起書,更像是一種古代的紀錄媒介,但總之成功了!

「太好了!路茲,可以寫字了!」

「喔,那太好了。」

成功做出了書寫工具的我,興致高昂地開始增加木簡的數量。木簡可以在撿木柴的時候順便取得材料,所以要増加數量不是什麼難題。最大的魅力,就在于只靠自己的力 量也能逐步增加。雖然因為體積大,數量多了就不知道要放哪里,這點倒是和黏土板一 樣。在長大成人,可以自力更生前都得忍耐了。

正為完成的木簡感到心滿意足時,某一天木簡忽然消失無蹤。從森林里回到家,就發現放著木簡的地方變得空空如也。

「不見了?!消失了!怎麼會這樣?!」

「梅茵,怎麼了嗎?」

我翻找起木簡’母親便往儲藏室里探頭。可能是被搬去了其他地方’于是我問母親:「媽媽,你知道放在這里的『木簡』跑去哪里了嗎?」

「『木簡』?不知道耶,那是什麼?」

母親偏頭納悶,我盡可能詳細地描述自己做的木簡。

「呃,就是雖然大小不太ー樣,有粗有細,但表面全都削平,上面還寫了字的木板……」

「啊,是梅茵撿回來的木柴吧?那些我已經用掉了喔。」

「咦?咦?用掉了?為什麼?」

腦袋霎時變作一片空白。

「因為好不容易可以幫忙做家事的梅茵,那麼認真地從森林撿了柴火回來呀。媽媽才心想得把你撿的柴火用掉才行。」

「可是,要燒的柴火都堆在這邊吧?為什麼要特別去拿我另外分開放的份?而且我做的,是母親睡前告訴我的故事集耶!」

「哎呀,如果想要媽媽睡前跟你講故事,我再說給你聽吧。」

梅茵這麼大了還是愛撒嬌呢。母親笑得十分開心,還摸了摸我的頭。

「我不是這個意思……」

……竟然一片也不剰。

望著曾經放過木簡的空間,全身的カ氣開始流失。不管怎麼努力做木簡也沒用,又會被拿去燒掉。一想到這里,我就再也提不起勁做任何事。

渾身無力的瞬間,體內壓抑至今的一股熱能突然増加,爆發開來。感覺就像是把因為興奮和疲憊而發燒的過程濃縮在了 一瞬間,四肢忽然發麻,身體不聽使喚。

「這是怎麼……?」

還不明白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我就毫無前兆地失去意識-突如其來的高燒席卷而來。

在體內盤旋打轉的熱意好似要把自己逐步吞噬,意識朦朧模糊。有種在熱意的侵蝕下,自己正慢慢消失的感覺。

體會過這種感覺以後,我第一次發覺到,也許真正的梅茵就是被這股熱意吞噬了。因為又熱又痛苦又難受。毫無抵抗カ氣的我,也正慢慢地遭到吞噬。期間,不時會在視野中看見家人們擔心地低頭看著我。不知為何路茲的臉龐也在其中。

……為什麼會有路茲?

我擠出力氣,想讓視線對焦在路茲臉上,幾乎要被吞噬的意識就稍稍變得清晰。

繼續在太陽穴一帶使力,想要看清楚後,就不再只是模糊的影像,靠著自己的意志,路茲清楚地出現在了視野里。


「梅茵?」

「……路茲?」

「伊娃阿姨!梅茵醒了!」

聽見路茲的大喊,母親飛快沖進臥室。

「梅茵!你突然在儲藏室里暈倒,完全不醒過來,媽媽擔心死了。」

「嗯,不時可以看到媽媽的臉喔,對不起讓你擔心了……媽媽,我喉嚨好渴。還有,身體好黏,想擦身體。可以幫我拿水進來嗎?」

「好,我馬上去拿。」

見母親轉身離開,我緊握住路茲的手。只能躺在床上,頭也還抬不起來。

「……路茲,又失敗了。木簡被媽媽拿去燒掉了。」

「啊……唉,因為看起來就只像是畫了奇怪符號的木片嘛。」

「好不容易做出來,還刻意放在其他地方……我受夠了。我的書注定絕對做不出來了。」

我「唉」地重重歎氣,體內的熱意又變得凶猛。我搖搖頭,不讓意識開始渙散。 「別這麼消沉啦。那選不會被拿去燒掉的材料就好了吧?」

因為是木頭,才會被當作木柴。既然如此,就挑選不會被拿去燒掉的材料。路茲的話讓我看見了一絲曙光。

……現在不能再發燒了。必須快點動腦,想想有沒有什麼好材料。

在整副身體上使力後,體內的熱意就朝著中心彙集般逐漸縮小。

「……你覺得用什麼材料,才不會被燒掉?.」

我想了想,卻完全想不到不會被燒掉的材料。不知道是腦袋還因為發燒昏昏沉沉,還是因為不清楚這一帶能采到什麼材料。

「唔,對了,像是竹子之類的。」

「……路茲,你簡直天才。」

竹子燒就會爆裂,非常危險,所以不會隨便拿去焚燒吧。內心頓時湧起希望。于是,熱意又莫名地稍微縮小,呼吸也輕松多了。

「哎呀,你們在聊什麼?」

母親拿著裝了水的桶子走進來。我和路茲對望一眼,輕笑起來。

「不告訴媽媽。」

「那我去搜集來給你。所以,你一定要恢複健康喔。」

「謝謝你,路茲。你人真好。」

「這、這都是為了請你幫忙介紹歐托先生而已!我已經先付謝禮了,所以梅茵一定要恢複健康才行喔!知道了嗎?」

路茲說完就旋風般沖了出去,我開始用母親拿進來的水擦拭身體。

……總覺得,這次的發燒很不尋常。

有種突然從體內席卷而來的感覺,那種像要慢慢吞噬掉意識的熱意,不是我所知道的疾病。還會突然擴散,但意識一集中又縮小,我從不知道有這種發燒。現在也在體內蠢蠢欲動著的這股熱意,究竟是什麼?

初來乍到的時候,發燒根本是家常便飯,所以並不覺得奇怪。但是,最近稍微鍛煉了身體,變得可以到處走動以後,內心的狐疑就變成了肯定。這副身體到底得了什麼疾病呢?

但是,家境並沒有富裕到可以請這世界的醫生為我看病,也不可能有家庭醫學百科 那類的書籍,所以無法立刻著手調查。

……只要集中精神試著縮小,就會慢慢萎縮,那暫時就先觀察看看吧。


一直思考著要怎麼與這股熱意共處的兩天後傍晚,路茲真的把竹子切作適合做成竹簡的大小,帶來給我。連表皮也削掉了,馬上就可以寫字。

「退燒之前絕不能碰喔。要是沒有遵守約定,我以後就再也不幫你了。」

「嗯。路茲,謝謝你。」

目送急忙回家的路茲離開,我只拿起一根竹子握在掌心,其他的都拜托母親幫我放進儲藏室。雖然還無法下床,但等燒完全退了,就要在竹簡上寫字,做出書來。

……第一步要先恢複健康。

握著路茲帶回來的竹子,眼皮開始迷迷糊糊地掉下來。就在意識快要中斷,即將墜入夢鄉的時候,突然響起了「啪啪啪啪啪!」的刺耳爆破聲。

「呀啊?!」

般的樹木,但剝了樹皮以後,看起來就像竹子。

「總之太危險了,不要把竹子帶進屋里來。聽到了嗎?」

「……嗯。」

小聲回應後,我握著唯一僅剩的竹子-再度被高燒吞沒、籠罩,置身在洶湧翻滾的熱意里。

自己做的東西被燒掉的憤怒。

憤怒全然不被理解的不甘。

再怎麼挑戦,手上都沒能拿著I本書的對現實的絕望。

這些情感之外,是沒有盡頭的,想要放棄一切的無力。既提不起勁做任何事,也沒有力量對抗熱意。被母親燒了木簡,連路茲帶來要做成竹簡的竹子也被燒掉,我卻一點 也生氣不起來。

……多麼希望這是一副健康的身體,還是有力氣也有體カ的成年人。

如果已經長大成人了,我就會跳過莎草紙、黏土板和木簡,直接做和紙了。

至少如果能和多莉及路茲t樣健康,有力氣和體力做到一定程度的工作,就可以挑戰和紙了。靠這麼虛弱又容易生病的小孩子的手,連砍樹造紙都做不到。汲不了水,也點不了火。

也許只要等到我長大,這些問題就能迎刃而解。但是,等待的時間實在太漫長了。而且就算想長大,我能和一般人ー樣成長嗎?真的能鍛錬出力氣和體力,個子也長高嗎?

……根本沒有希望。

既然一切都是徒勞無功,乾脆別再反抗體內那股凶殘的熱意吧?待在這個不管怎麼 努力也買不到書的地方,還要遷就不便又骯髒的環境,不斷忍耐著活下去,究竟有什麼意義呢?

……直接就這麼消失也無所謂吧?



只是稍微閃過這個念頭,體內的熱意就熱絡地開始活動,企圖將我吞噬。逐漸擴散開來的熱意像在誘惑著我,要我什麼都別想了,盡管被它吞噬吧。

只有一件事情讓我放心不下,就是我還沒向路茲道歉。虧他特地想盡辦法,還替我准備好了不會被燒掉的材料,我卻還沒向他道歉,說竹簡又失敗了。路茲說要去幫我搜集竹子時說過的話在腦海里複蘇。

「這都是為了請你幫忙介紹歐托先生而已!我已經先付謝禮了,所以梅茵一定要恢複健康才行喔!知道了嗎?」

我和他約好了。讓他幫了我這麼多的忙,都跟他說好了,現在卻爽約,逃避地任由熱意把我吞噬,這樣子真的好嗎?

路茲已經先答謝我了。雖然要讓熱意把我吞沒,消失在這世上很簡單,但我已經收下了竹簡,就必須履行恢複健康、把路茲介紹給歐托的約定。

這是為了路茲。我這樣鼓勵自己,把熱意壓下去。就算要被熱意吞噬,也得先履行了和路茲的約定。處理好後事是很重要的。之前因為太過突然,根本沒有時間。

……對了對了,因為地震死掉的時候,我根本來不及處理身邊的……啊啊啊啊啊!不知道那些黑歴史現在怎麼樣了!嗚啊啊啊啊!好在意、好在意!糟了!我現在還不能死!

多想整理得一乾二淨的前世黑曆史一一浮現到眼前,我忍不住跳起來大喊:「就算死了也沒辦法瞑目!」不知怎地,體內的熱意也跟著萎縮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