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三幕



鼓足了一口氣跑起來,最終卻只堅持到跑出森林為止。來到雪原上之後立刻喘起了粗氣,再邁不開腳步來。現實是不會如理想那般豐滿的。最後我只得在繆莉呆然的目光下,憑著使命感一步,又一步地將身體朝前挪去。

繆莉滿以為我們是要回教會休息,但我卻徑直來到了港口。

穿過晌午時分幾乎無人的中央大道來到碼頭後,我立刻發現了自己想找的東西——去修道院的船。

雷哈已經事先勸告過我,而突然提出請求也可能被船夫拒絕。但我還是朝那群在棧橋上談笑的紅鼻子男人們開了口,沒想到竟引起了一陣騷動。末尾,是用拋擲硬幣請求天命的方式才確定了船費——足夠在阿提夫買一斤*裸麥面包的錢。畢竟這不是春天郊游時橫渡池水,而是要航行在掉下船就會沒命的大海中,這樣的價錢並不算貴。船夫也是冒了相當的風險。

[*注:此處原文即斤。按照日本舊制,1斤為160文目,相當于現在的600克。]

船很小,滿共只能坐進四個成年人。但多虧這位自稱是漁夫的搖船人技術高超,小船才得以如滑行般穿行在深藍色的海面上。

很快我們便遠離了海港,岸上的那群男子則起哄似地揮著手。

從陸地上看,海面好像相當平靜。但離岸越遠,就越能清楚地感受到海浪的搖動。小船離海面又很近,只要伸手好像就能輕松地碰到浪花。

上船之前我以為繆莉又會激動地嬉鬧個不停,結果她卻一直悶著臉坐在我身邊。可能是還在為走過中央大道時,我無視了那間散發出誘人香味的食堂而生氣。不過她能這樣安靜下來,反倒還更像是聖職者身旁忠實的助手。

「你是要去當弟子? 去那位修道士先生那里。」

體格精壯的船夫已經開始抹起了額頭上的汗水。他一邊吐著白氣,一邊帶著粗獷的笑容對我問道。

「我看你帶著個小跟班,一副逞強好勝的模樣在島上轉來轉去的。」

這個島並不算大,大概我們上午到達時就被船夫們看到了。雷哈的勸告果然不是出于惡意。

「要是沖著建新的修道院來,還是早點放棄的好。」

船夫嘿嘿笑著,但並不讓人感覺是挖苦。

「到這里之前許多人都對我這樣說過,抱著那種目的來奎松的人很多嗎?」

我問了一句,船夫一邊撐著槳一邊回答說。

「一眼就能看出想那麼干的人,一兩年里肯定是能見著一次的。有時候還有商人會在島上四處轉悠。恐怕都是向關系好的貴族主動請纓,打算靠著建立修道院來賺他一筆。這些南方商人,大部分都是沖著鯡魚和鱈魚來的。」

建設,每日所需物資的納入,訪問客的運送,這些那些。孩提時代收留我的那位旅行商人曾說過,跟修道院做買賣賺不到什麼錢,或許那是因為他在真心實意地為修道院盡力,並把這當成了一種侍奉神的方式。

船已經完全離了港。坐在這一葉小舟中,包圍我們的海中之湖好像也顯得格外廣大。

有種海上所特有的無依無靠之感。無論是誰,心中的信仰大概都會被這種感覺加深。

「關于這些,教會的雷哈先生也曾叮囑過我。」

「噢,那個很能喝酒的雷哈祭司?」

船夫露出笑臉來。

「我的確是受自己的雇主,某位貴族之命前來調查這片土地的。不過,現在只是純粹出于自己的興趣,想要和那位一統此地信仰的修道士見一面。」

「畢竟我看你也去過半山腰的小廟了。」

「哎」

他是怎麼知道的?我一陣驚訝,卻看到船夫對我的反應也同樣不解。

「走在那片雪地上的人,港口上能看得一清二楚,何況那座廟從海上都能望見。對啦,你看著神的時候,神也在看著你,神的教誨里不是有這樣的說法嗎?」

的確如此,我心想道。回頭朝船夫背後一看,果然能在海島的山上看到芥子般大小的一個白點,恐怕那就是大蛇嘴巴前的廣場。

正巧提到了那座祠堂,在去見黑聖母的修道士之前,我還有些事想要先問一問。

「黑聖母背對著我們,是有什麼緣由嗎?」

山上的植被涇渭分明地呈現出兩種顏色,必定是由于那道山崖。而枯竭的河如今變成了一道細長的海流,水流中途處就是那個洞穴。這樣想來,黑聖母好像是在祈禱著枯竭的河流能再度複蘇一般。

「哈哈,你這位祭司還真是好學。不多見哪」

我並不是祭司,船夫應該也沒有真把我當作是那樣的身份。大概他只是見我是聖職者打扮,便暫且這樣稱呼而已。

「南邊來的那些人啊,根本不在意這片土地上的事情。你可一定要聽我給你講講。」

船夫撐著槳,咳嗽了兩聲。

「這故事是老爺爺們還小著的時候發生的。故事發生時,這里的海底還有龍呢。」

離開港灣,風立刻強了起來,波浪也高了許多。飛沫不時會濺進我的眼睛,而船夫則眺望著遠處,用力地搖動著船槳。

「我們祖祖輩輩都是打漁為生,而船這種東西非得靠木頭才能做得出來。但是這片島天寒地凍,木頭長出來的速度,終歸比不過被人砍倒的速度。于是島上就漸漸沒了樹,全被草原代替。如今只有奎松還長著一點,變成這樣,也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的確,從阿提夫一路航行到這里,生長著樹木的島只有奎松一個。

「我們的生計全靠大海,但想出海就得要木材,想要木材就得指望長在奎松的樹。那些樹,就是我們的救命蠟燭。不過啊,」

船猛地搖了一下,我慌忙抓住船沿,另一只手則扶住了險些失去平衡的繆莉。回頭朝海港的方向望去,對面的一切都已經模糊不清,只剩下黑黝黝的山還依稀留下一點輪廓。

「不知是什麼觸怒了神。」

我一只手抱著繆莉,另一只手則抓在船沿上,視線朝船夫望去。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又緩緩吐了出來。

「那座山,有一天突然噴出了火焰。」

據說在那時,平日里不管發生什麼都無動于衷的山羊群一大早便騷動起來,鳥兒則在空中劃出奇怪的軌跡。時節是與現在相同的寒冷冬天,可空氣卻溫暖得像是要入夏一樣。

緊接著就是地面轟鳴,山岳震顫,火焰噴湧。雪從天上落下來,但不是冰涼的白雪,而是冒著熱氣的黑色雪花。還有能燒盡一切的熔岩像雨水般落在地上,彙聚成流,順著河道湧向城鎮。

「船的數量當然不夠。想辦法讓當時還是小孩子的老爺爺們乘上了船,可船擠得滿滿當當,根本就出不了港。他們只能停在岸邊,看著留在港口的那些人的表情,看著冒起熊熊大火的山頭,等著地獄一點一點逼近。自己住過的地方被燒盡了,指望著維生的森林被燒盡了,留在港口的兄弟姐妹們也要被燒死,但至少自己是在海上。這片又深又冷的海,就算是湧來了融化的岩石也能讓它凝固住。就是這樣的絕望和希望,當時幾乎要把人的心撕成兩半。」

有一條坐上就得救的船,那麼當然應該讓在場的人坐上去。但心中的罪惡感是不會因此而減輕的。就像在阿提夫教會的那場騷動時一樣。當海蘭德舍命前往教會時,最合理的選擇就是我們獨自逃離,而她本人也竭力推動我們這樣做。可當時的無力感與罪惡感依舊幾乎壓碎了我的心。

「但是,就在山的上半部分全被火焰包圍的時候。人們看見有誰正穿過那片雪地,朝山上走去。被火光照出的輪廓看起來像是個女人。港口和海上的人都以為那是誰已經自暴自棄了。就是那個人影,她站在了熔流湧來的那條河道正中,緊接著,奇跡發生了」

船夫的語氣聽起來就像是在敘述片刻前他親眼所見的情景般。大概這故事他已經聽過了無數遍,到了讓他相信自己的確曾目睹過的程度。

而我自己,只要回頭望向島嶼,也能想象當時留在船上的人所見的,究竟是怎樣一番光景。

「從山上湧下來的地獄火,突然在河道中間被堵住了。火流左右分成了兩股,勢頭也一下子減了不少。或許該慶幸當時山上積了厚厚一層雪。分成兩股的熔岩沿著山坡慢慢往下流,被雪漸漸冷卻凝固。凝固的岩石又變成一道堤,堵住了後邊繼續湧來的熔流。」

那道唐突的黑崖原來就是這樣來的。要阻擋住那種規模的熔岩,必定只有具備相當體形的龐然大物能做得到。也正因此,才會留下那個巨大的洞穴。

「山的整個上半部分雖然都被燒焦,但下半部分總算是保住了。人們跨過冒著煙的岩石,朝著那個發生了奇跡的地方跑去。冒著濃煙,到處還露著紅色紋路,讓人毛骨悚然的黑岩石形成了一道山崖,山崖上開了一個大洞。就像是地獄的入口般噴出滾滾濃煙。洞頂不時有融化的岩石滴下來,如同惡魔的胃液一樣。然後,就在入口處,有一團漆黑的炭塊。」

看到那個祠堂時,我怎麼也抹不掉腦海中似曾相識的感覺。

並不是錯覺。因為那跟我出生的村子里,很久以前流傳下



來的傳說幾乎如出一轍。在那個故事里,一只巨大的蛙神挺身而出,為村子擋住了湧來的山洪。

以青蛙的身體擋住洪水似乎不難,但奎松這個故事中的女性,則是用身體擋住了熔化的岩流。

「所以,黑聖母……」

船夫轉過頭,接著我的低語說道。

「是從危機中拯救了我們的神。」

說完,他拍了拍自己的腰間。我本以為那里插著短劍之類,現在想來,大概是裝著黑聖母的雕像吧。

「雖然支持生計的木材沒了一半,但從那以後,這片海域開始了驚人的豐漁期。不知是不是黑聖母的遺跡,人們後來甚至還找到了石炭的礦脈。老爺爺們拼命工作,用賺來的錢從別處買來了木材。而島上的樹木則一棵也不砍。多虧這樣,如今山上才漸漸有了森林的模樣。不過就像你瞧見的一樣,山的上下部,已經不是一個顏色了。」

似乎森林上下部呈現的不同顏色,與其說是植被的差別,其實更應該歸結為樹木年齡的差別。

「修道院,就是那個時候建起來的?」

「嗯」

站在奎松島上只能遠遠望見的那個岩塊,此時已經近在眼前了。

小島上的岩石如同兩根犄角般伸出,犄角間蹲伏著一間石頭壘起的房子。

島上還有一個看上去搖搖欲朽的棧橋,上面系留著一條小船。

此處遠離俗世塵埃,論專心于祈禱的場所,恐怕再沒有第二個地方有更好的環境了。

「本來,我爺爺的爺爺輩建起修道院,當初好像是因為什麼政治上的原因。畢竟那年頭和現在不一樣,跟異教徒的戰爭慘烈極了。」

數十年前,教會曾發動了討伐北方異教徒的殘酷戰爭。這片地區如今被人以懷疑的目光看待,而當時的情況恐怕還要嚴重得多。

「建了教會,大陸上就要有人過來。緊跟著就要扯起稅呀裁判權之類的各種麻煩事來。所以才在這麼一個絕對住不了人的地方修了房子。這樣也算向他們暗示,我們雖然皈依正教,但不會接受外人的支配。」

誠然,如果沒有管理者,要統治這片地區絕非易事。海蘭德也曾說過教會幾度試圖將這里納入其控制下,最終卻都因為困難重重而不得不放棄。

島民們這種只能在溫飽線上掙紮的生活,確實再難以負擔什一稅和其他的教會稅了。

「至于神的教誨之類,商人們總會帶著聖職者來給他們祈禱旅途平安,而我們只要去請教那些聖職者就行了。于是很長一段時間內,這個修道院里都沒有人……直到如今這位修道士先生出現。那是大約二十年前的事情。」

這句話讓我倍感意外。

「當時,從船上把劍刺下去就能叉著魚的好光景已經過去很久了,石炭的采掘也走起了下坡路。有越來越多的人在奎松島上砍樹,修起了房屋。老爺爺們開始爭論該不該挖更多煤炭、該不該造更多船出海打漁。畢竟如果不那麼做,島上的日子遲早要過不下去。就是那個時候,有一天這個岩礁附近出現了一艘小破船,漁夫還看見上面坐著一個人。」

修道院離我們越來越近了,我甚至能從石壁中空出的窗戶看到屋內的情形。

「大家都嚇了一跳。也難怪。一個人乘著小船漂到這片海域,實在是讓人想都不敢想。後來那位修道士先生說,自己是曾從這片土地被賣到南方的奴隸。摸到主人獲得的一塊黑玉後,腦袋里立刻浮現出這片土地的事情。那塊黑玉,據說正是黑聖母的碎片。于是他按照聖母的指引坐進小船,一直漂流到了這里。他還說自己被派來,就是為了用他的雙肩背負這塊土地的重荷。」

船夫放下了槳,拿出一盤繩子來。大概是要准備把船系在棧橋上。

「修道士先生來的時候身上只裹著破布。船上什麼食物都沒有,卻堆著小山一樣的黑聖母像。我的爺爺輩于是認為他一定是聖母派來的,島上的問題也全交給了那位修道士先生來解決。」

船像是被風吹著一樣靠近了棧橋,船夫拋出繩子套在棧橋的木樁上,把小船向岸邊拉去。

「指引著那位修道士先生來到這里的,一定是黑聖母的碎片。」

「是聖遺物啊。」

我不由得小聲說道。

聖遺物是指聖人身穿的衣物,或是聖人本身的遺體,再或者是有關奇跡的各種物品。人們相信它們非常靈驗,能帶來各種益處,也能消災除病。許多人希望得到它們,讓奇跡發生在自己身上,也有商家專門從事這方面的生意。

我只聽說過這種東西的存在,何況它們大多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當然我不會斷定黑聖母也屬于此類,而這個時候,船夫又露出了困擾似的笑臉來。

「老爺爺跟長老們帶著的聖母像,大概真的是聖母的碎片。不過我們這些年輕漁夫們手里的,基本上都是別的島上發現的黑玉做成的。如果是從奎松的石炭礦里挖出來,也還能算是聖母的碎片,可島上的礦幾乎都被挖遍了。雖然我的聖母像確確實實是那位修道士先生親手雕的,卻不是聖母身上的一部分。不過嘛,這也足夠了。等到我的孩子或者孫子輩,恐怕他們還得從別的國家去買黑玉才行。即便聖母不會因為這個就不保佑我們……可想到這里,還是有點讓人發愁。」

約瑟夫也曾為石炭礦的衰竭而歎息過。

不過,船夫把小船綁在岸邊的動作卻相當利落,讓人一點也沒法跟他口中的憂郁聯系起來。

被海浪沖刷了許久,已經發黑了的棧橋,連接著那個岩石小島,那個常人恐怕根本無法居住的地方。

「好了,咱們到了。」

船夫跨在小船和棧橋間,手上則拉緊纜繩。大概是為了在沖過來的波浪中穩住船身。我在心中感謝著他的體貼,同時走上了棧橋。

「謝謝您」

「什麼話。我們平時要是沒事,也不能隨隨便便上這里來的。能找到個理由來一趟,我也很開心。」

船夫笑了笑,從腰帶下取出那尊小小的聖母像。

「在這里祈禱一次,就能保佑今後十年無病無災。」

這句話像是在開玩笑,可他的模樣卻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

讓那群船夫在碼頭上爭搶起來的原因或許並非是可觀的報酬,而是這一個能上島的機會。大概因為眾人的信仰都極其熱忱,如果不加約束,這座小島很快就會被人擠滿。

「那,你辦完事就再到棧橋上來露個臉。按照規矩,我得離開這里才行。不然島上的那群人又要說我偷跑了。」

船夫露出惡作劇似的笑容來。

「我知道了。」

接著,他再次把聖母像按在胸前,朝修道院行了一禮,便解開繩子,飛身跳上船,離開了島邊。

海浪和寒風不間斷地湧向這處岩礁,寒意很快便從腳底將人的體溫奪走。

這股寒冷也把船夫的故事刻進了我的腦海。

拯救小島的聖母,大致如我想的一樣。而島上的人們盡管多少帶著點功利性的理由,卻也將黑聖母當作真的聖母般崇敬。

剩下的問題,就在這位修道士了。

「……哥哥你注意到了呀。」

大概是由于我略去了在教會的休息,也略去了那所頗具誘惑的食堂,繆莉看著我的眼神如今還是充滿怨恨。

又或者,是為我提及非人之人的事情,卻沒有找她商量而生氣。

「我對你說過我故鄉里的那個傳說對吧? 不過,在山上的時候我自己也不能確信。」

「畢竟那里已經沒有了烤肉的味道嘛。」

我不由得愣了一下。而繆莉則露出了壞心眼的笑容。剛想叮囑她不可以這樣冒犯死者,她的表情卻突然變得認真起來。

「一定,是媽媽的同類沒錯了。」

之所以沒說『我的』,可能是因為繆莉即便變成狼也並不是很大。而她的母親赫蘿,則是一頭能輕易將人整個吞下的巨狼。

「但是,就算是媽媽也完全不夠那麼大呀。」

的確,即使是賢狼的身體,也不可能填住那個洞穴。

「會不會是『狩月熊』之類的……」

繆莉絲毫不掩飾心中的激動,對我說出了她的猜測。所謂『狩月熊』是一種古代神話中不時會提及的神秘存在。神話故事里說它出現在大陸的各處,仿佛破壞和毀滅的化身一般。而其真身,恐怕則是古代的精靈之類。據說它身體巨大得能靠在山巒的棱線上,伸出手來就能摘下月亮。在傳說中,它殘殺了許多精靈,撕裂開大地,如真的熊般肆虐了一番,最終消失在西海里。

如果是它在這個小島上救了居民們,而後化為焦炭,那麼其蹤跡便真的就此杳然了。

不過,我想知道的並非是這些。

繆莉大概也明白這一點。

「那,哥哥你急匆匆趕來這里的理由,究竟是什麼?」

「如果那個黑聖母是非人的存在,那麼有關此地居民的信仰,就有四種可能。」

狀況令人擔憂的棧橋前面,就是那間建在人跡罕至的岩礁上,用『樸素』一詞形容都頗為誇張的石屋。



「島上的人們究竟是明白黑聖母的真身,卻依舊將其當作聖母來崇拜,抑或是真的相信那就是神派來的聖母所產生的奇跡。」

由于海浪和風聲的緣故,說話聲音稍小一點,便連自己都聽不見。

「以及,制作黑聖母像的修道士,究竟是知道那次奇跡的情況,抑或是不知道。」

繆莉聽完我的話,聳了聳肩,沖我露出無奈的表情。

「哥哥你老是要鑽這種奇怪的地方。」

雖然她這麼說,但這幾種情況間確實有著重大差別。

倘若島上的人們和修道士都真心相信當時的一切就是聖母的奇跡,那樣是最好的。因為誰都不能證明過去發生的真相究竟是什麼,而他們既然皈依神的教誨,那就是我們可信任的伙伴。但是,如果島上的人們和修道士都相信所謂奇跡,實際是非人的精靈而非神引起的,問題就要另當別論了。

假設他們單純只是裝作皈依正教,那麼如果要在與教會的戰爭中將他們視為伙伴,就有必要對這種欺瞞視而不見。而從船夫的話來看,這片地區的人們雖然對教會權力持懷疑態度,其信仰卻是相當虔誠的。

總之,一切都需要向那個制作了所有聖母像的修道士確認。因為他是這種信仰的基礎。

其他方面姑且不提,論及信仰,我有自信能一眼看穿任何謊言。因為修道生活就是一場對自己的戰爭,任何虛偽都會立刻露出破綻。比如一個看上去過著清貧簡陋的生活,指縫與手指褶皺間卻沒有一點髒汙的人,是絕不可能真的承擔起那些嚴酷節制的。

「但是哥哥,打聽太多可是會被討厭的哦。」

在旅人云集的紐希拉出生長大的繆莉,擺出一副現學現賣的模樣對我說。

「我必須要查清這片土地的信仰究竟是否正確才行。」

一陣強風吹過,讓我險些腳步不穩。繆莉也在風帽下閉起眼睛,撥開被吹到臉前的頭發。

「畢竟這是哥哥的使命嘛。」

她聳聳肩,用戴著手套的手捂住鼻子。

「這里真的好冷。要感冒的。至少到石頭後面去好不好。」

雖然在紐希拉的雪山里習慣了寒冷,但此處還吹著紐希拉不會有的海風。我們攙扶著彼此走過棧橋,踏上岩礁。這里真的小到稱不上是島嶼,全部面積不過一間小屋,還有能讓四五個成年人圍住篝火的空地而已。

浪頭掀起的水波不時打在我們腳邊,每次海風吹來又濺起飛沫。假若在這里發生了什麼,我們絕不可能游回有人的港口去,就算放聲大喊,揮舞旗幟,恐怕也不會有人看到。

在這樣的地方起居生活,絕非尋常人能做到的事。

就像聖典中提到的,生活在沙漠小廟里的隱士一樣。

「繆莉,請你在那邊的低窪里等一下。」

我壓低聲音並不是要談及什麼隱秘的計劃,而是因為修道院的成規之一就是沉默。

「為什麼? 我也想看看里面呀。」

繆莉當然立即表示抗議,于是我明白地對她說。

「修道院是不可以有女性進入的。這是對信仰的敬意。」

繆莉還想要再說什麼,可又像是從我的表情中猜到就算再怎麼說也不會有結果,最後便只是不滿地歪著嘴,把頭轉向一邊去。

「我很快就會回來。」

我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歎了口氣。看著她坐好之後才朝修道院走去。中途回頭一看,她像是故意似地抱膝坐著,身體蜷縮成一團。于是我只得再歎著氣返回她身邊,將自己的圍巾圍在繆莉脖子上,把她紅紅的小鼻子也蓋在羊毛圍巾下面。然後繆莉才露出了仿佛『沒辦法,就原諒哥哥吧』的表情來。

之後第二次走近石屋,我看到那果然是一間跟美觀二字毫不沾邊的小房子。若是在大一些的城鎮里,恐怕很容易被人當作大商會後院里的雜物間。小屋至多有兩個房間,無論其中的哪個恐怕也難容得一個成年人橫臥。這間小屋從一切意義上都與舒適毫無關聯,難以相信竟然真的有人居住在這里。

小屋石壁上有個洞,應該算是窗戶,但連油紙都沒貼。從這里能看到屋內蠟燭的光亮。

同樣,這間石屋也沒有門,只有一張鯊魚之類的皮掛在出入口前。

我用手撥開那張又硬又冰的皮簾,首先看到一座小祭壇。

正對入口的牆上釘著一組擱架,兩旁則是點亮了蠟燭的燭台。黑聖母的雕像就坐鎮在正中。

簡陋的房間內除此之外就再沒什麼了。而我突然又注意到一點異常——祭壇正下方直通著海面。

或許是因為屋外射入的光線,這里的海水從藍色變成了綠色。雖然因四周都有石壁遮擋而沒有泛起水波,但明顯連通著外面的大海。也許小屋里的修道士是一邊在此沐浴,一邊祈禱的,可那副情景只是稍微想象一番便讓我感到一陣悚然。仿佛若是將身體浸在這里,很快就會被極寒的深海吸走一樣。

「有何貴干。」

緊接著,一旁傳來的聲音讓我愣了一下。

慌忙回頭,發現有人正從隔壁的房間中看著我。他削瘦得如同一截枯木,頭發和胡須散亂地盤踞在頭上臉上。如若是出現在城市中,我絕對會把他當作乞丐。

但那雙塗了墨般烏黑的手,讓我明白眼前的人就是這座島上的修道士。

「多、多有失禮了。」

我站直身體,將手貼在胸前,低下頭去。

「我是托托·柯爾,立志成為聖職者。」

低頭時那雙手映入眼簾,讓我驚得後退了幾步。他的皮膚因為潮濕和汙垢已經變得如皮革一般,與其說是人的手,倒更像是木頭的雕刻。我抬起臉,發現他眼瞼半垂的眼睛也如同人工的造物般,甚至不曾流露出人的感情,只像山中野鹿一樣。

「為、為後學參考,希望向您求教黑聖母的教誨。」

我的腳在發抖,但不只是因為寒冷。眼前的修道士身上只裹著破布,赤腳踩在地上的模樣更是觸目驚心。我為自己身著暖和的衣物而感到羞愧。完全地,被他壓服了。

修道士開口說。

「虔誠的神仆啊。我不過是日日捧上祈禱的一粒塵埃。神教誨世人分享所持之物,但我一無所有。甚至連為你端出熱水也無能為力。」

胡須和頭發幾乎遮住了修道士的整張臉,只有眼睛透出了又像困擾,又像是憐憫著我的神情。

「在港口報上我的名字,良善之人應當會款待你。」

奧塔姆。修道士說出了他的名字。

詢問他的信仰究竟是正道或外道已經不可能了。

奧塔姆身上的某種東西,讓我產生了這樣的感覺。

「而此處僅可供人祈禱。南方的旅人。」

他帶著悲憫的神情靜靜站在我面前,又或許是因為寒風麻痹了身體,那只枯瘦的手慢慢地張合了一下。在他身後,我看到了幾件工具,還有雕刻到一半的聖母像。

約瑟夫說,所有黑聖母像都是這位奧塔姆一手所雕。究竟是怎樣的忍耐,才能讓他在這寒冷的,毫無庇護的石窟中雕出那些精致的紋樣,我無法想像。因為就連不時可以用懷爐溫暖雙手的抄寫工作,在冬天也有著無法言說的艱辛。

我想象著奧塔姆雕刻聖母像的情景,心中湧出如此的感覺。

這是一種削磨自身靈魂的工作。

話堵在喉頭,說不出口。但不是因為敬意。

而是,因為一種近似于恐怖的感情。

「有一個」

我勉強鼓起了顫抖的聲音,向他問道。

「有一個問題,不知可否得到您的回答。」

奧塔姆對我投來如同食草野鹿一般的視線,接著又慢慢閉上眼睛。我在聽。大概是表示這樣的意思。

「究竟……是什麼,支撐著您的信仰?」

我見過有人盡管在溫泉中大肆酗酒,對穿著暴露的舞娘們面露癡態,卻在神學方面擁有常人難以想象的淵博學識,其講道更是如醍醐灌頂,當頭棒喝。也有人一旦穿上僧服,立刻就會變成充滿克己心,態度堅決的神之仆從。盡管可以評論說他們不知節制, 可是,神從未對世人偶爾的休養表示過否定。

而奧塔姆不一樣。

他的眼睛如同僅以青草為食的鹿一般,但眼神卻仿佛連食草這件事都要加以否定。

是什麼讓他這樣做。我無論如何都想知道。

「你知道了,要怎樣?」

這句反問之所以聽上去像是惡魔的聲音一般,是因為我明白他對我不抱有絲毫的關心。

即便如此,我依然提振起勇氣答道。

「我想知道信仰之為何物。」

年輕人穿著保暖舒適的衣物,說出了何等狂妄之言——自己心中都產生了這樣的感覺。正像是站立在淺灘上,便深信不疑地以為見識了海的深度。原來,世上果真有如此的信仰,就如我眼前所見一般。

「信仰之為何物。」

奧塔姆低語道,他的肩膀也隨之抖了抖。

他在笑,經過相當的一段時間,我才發覺。

他慢慢地睜大眼睛,卻沒有看著我,是



因為感到滑稽嗎?

「對我而言信仰是救贖。因此,它必定受某一因素支撐。」

那雙眼睛慢慢轉向我。如同殉道者般的眼睛。

「即,罪的意識。」

瞬間,奧塔姆變化了模樣——不,是他散發的氣氛隨之一變,讓人產生了如此的錯覺。剛才還如同植物一般干枯的身體,猛地迸發出比海更深的怒意來。

我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腳在顫抖,胸口也被壓迫得幾乎無法呼吸。

如果這股怒意的對象是他自身的罪惡,那麼這股罪惡就是任何悔改之辭都無法抹去的。奧塔姆憎惡著自己。如同一只獅子剝露獠牙,伸出利爪,迷失在憤怒與狂暴之中。

這股怒意幾乎要將我碾碎,直到奧塔姆像是突然關閉了他的心門。這個房間像是瞬間從冬天變成了春天般,氣氛立刻回複到剛才的模樣。接著,他輕聲說道。

「當然,我沒有說那就是信仰的全部。如果能在神的恩惠下獲得幸福生活,懷抱的感恩之心也可以是一種信仰。」

他像是要表明這句話並非謊言,或是他對我的安撫般,暫且緩和了目光。

但很快,隨著一聲歎息,那雙眼睛又變成了深海的顏色。

「我是罪人。因此」

奧塔姆發出一聲干裂的咳嗽。


「不與溫菲爾為伍,亦不與教會為伍。」

他沒有抬高聲音,但話音卻清楚利落得讓我心中一驚。

我後退了半步,奧塔姆又一次緩緩地張合手掌。

「此地是離開貿易就無法存續的島嶼。耳目伶俐的商人不在少數。阿提夫的騷動也已經傳播至此。何況兩方爭執不休已有三年。也該有所動作了。」

這種說話方式,仿佛是身居高處的賢者,特地從梯子上爬下來對我講解了一番般。

「你既然與德堡商會有所關聯,莫非也是溫菲爾派來的使者? 不是嗎?」

沒想到奧塔姆居然連這些也看透了。我原本以為他是遠離浮世的修道士,深信他只是終日在這小小石屋中祈禱,毫不與俗世發生任何關聯。現在卻不由得心中一驚。

「問而不答的理由也不難想象。然而……」

「住、住手!」

繆莉的聲音突然從外面傳來,打斷了奧塔姆的話。

「快、快放開我!」

我不知發生了什麼,朝奧塔姆投去疑惑的視線,修道士卻只是看了看門口,臉上的神情不過像是發覺海風強了幾分而已。

我道了聲失禮離開屋外,頓時愣住了。眼前是一群怎麼看都像是以搶掠為生的男人。繆莉被其中一人如同獵物般拎著胳膊。

岩礁另一面,是一艘浮在海上,如刀劍般細長的船。

「你、你們是——」

這句話問出口,我才意識到闖入者其實反倒是我們。

這里是群島的聖域,是島民們不能隨意接近的場所。

「放開她吧。他們是客人。」

聲音從我身後傳來。奧塔姆的身影剛一出現,這群男子立刻放開繆莉,跪了下來。這是臣下的禮節。

繆莉被放到地上後,立刻小跑過來抱緊了我。

「發生了什麼?」

奧塔姆簡短地詢問道。接著男子中的一人開口回答。

「勞您出面。」

我仿佛聽見奧塔姆稍長地吸了一口氣。

「我知道了。」

話音落下,男人們便起身為他讓開了一條路。

這群人怎麼看都是海盜,但他們聽從于奧塔姆。

那麼答案就很簡單了。

此處是群島信仰的中心地帶,也是——。

「托托·柯爾。」

奧塔姆向前邁出一步,對我說。

「來見識我的罪孽,」

是它們產生了罪的意識,而罪的意識支撐著他磐石般的信仰。

「然後,為了這片島嶼,離開吧。」

他沒有等我回答,便走上了海盜們讓出的路。

奧塔姆的身體如枯木般干瘦,在海風吹拂下卻不為所動。

等在棧橋上的海盜們一部分開始准備讓他登船,另一部分則盯著從南方來的闖入者。

帶著和敵意有所不同,注視外來之人的神情。

「奧塔姆大人已經發話了。」

其中一人開口說道。拒絕可能會產生更惡劣的結果,而他們究竟在做什麼也讓我心中無比在意。修道士成為了海盜的頭領,因為罪的意識終日祈禱。他的手由于雕刻聖母像已經變成了漆黑,這抹黑色中又有多少是因罪而染汙的呢。

在這場與墮落的教會對抗的戰爭中,溫菲爾王國正在尋找能與其並肩的伙伴。

「全賴,神恩……」

我勉強出聲回答,接著他們便面無表情地走向船只。棧橋邊停著幾艘小艇,海盜們紛紛坐在上面,劃向停在稍遠處的大船。將我們送到島上的船夫此時正在遠處,帶著不安的神情注視著這一切。

「我要是鳥就好了。」

繆莉突然說。

的確,那樣或許就可以從這個困境中脫身。

「但是,有些事情是逃不掉的。」

「……?」

繆莉露出了不解的神情,同時,一名海盜默默地指了指空下的小艇。

我拉著繆莉,跳上小艇。

然後,繆莉按著胸口對我說。

「哥哥,我也等著你發話。」

大概是說變成狼吧。

我感謝她的勇氣,但我不認為憑這能解決什麼。

專為解決溝通所不能解決之問題而存在的海盜們,上門請來了為解決暴力所不能解決之問題的修道士。

他們究竟要向我展示什麼。

從兩側伸出無數只長槳的船,其細長的輪廓在這陰沉的海中,仿佛像是一艘骸骨的戰艦。

這種船的名字叫做加萊*,因為需要大量奴隸或囚犯來劃槳,自古時起便以其高速和殘酷而聞名。

[*注:即galley。最早由腓尼基人制造的槳帆船。希臘與羅馬時代的主力戰艦。航速最高可達6節。」

白天早就過去了。海上的云層和冬末早早來臨的黑夜,都使得這片海域顯得莫名陰暗。

海上的狂風在各處掀起了白浪。甲板上沒有船號,沒有歌聲,海盜們默默地坐在甲板上搖著船槳。奧塔姆則坐在船首,像是即將走上絞刑台的犯人般垂著頭。

我和繆莉被丟在甲板後半部。沒有人看管我們,也沒有人綁住我們的手腳。他們像是不對我們抱絲毫的關心。

或許這些海盜可算得上是忠實于崗位,可就算是滿心只想著工作的匠人,干起活來至少也會唱起兩句勞動號子。

他們的表情,與勞動中的工匠截然不同。

「好像是幽靈船一樣。」

繆莉小聲說道。這個詞大概是她從來店里的客人口中聽來的,不過用來形容眼前的光景的確是無比貼切。這些船上的人壓抑著自己,仿佛死人一般。他們的船怎麼看都帶著一股恐怖氣息。

船直線穿過海中的湖,鑽入外圍的群島。而後波浪頓時安靜下來,風也減弱了不少。海盜們抬起船槳,拍擊海面,向前劃動,周而複始。這一連串動作開始讓我覺得像是某種異教徒的儀式。

幾個小島接連被船如飛行般拋在後面。速度遠非載我們前來的那艘商船可比。原來如此,當溫菲爾王國和教會發生戰爭時,這支力量的確能夠成為左右局勢的要素。同時,也正因為明白各方勢力都想把他們收歸麾下,奧塔姆才會身處簡陋的岩屋,耳目卻仍關注著外界的動向。

但他也說過,他不會與任何勢力為伍。

這究竟是因為信仰,還是其他的什麼原因?

繆莉一直將手按在那個小袋子上,目光警覺地打量著四下,而我則坐在她旁邊握緊胸前的教徽,想借此平靜心中的不安。

船靜默地穿行在小島之間,除了長槳拍打水面外,再沒有別的聲音。這些島上果然沒有一棵樹。而倘若奎松大島上的那次噴發燒盡了全部樹木,這一帶如今早就已經不複存在了吧。

他們對聖母的感謝,絕沒有小題大做。

但所謂罪的意識究竟是什麼? 是因為讓聖母一人奉獻了身體和生命而流傳至今的悔恨嗎? 奧塔姆究竟是為了償還什麼樣的罪過,才一直在那樣的環境中雕刻著聖母像?

甲板上終于有了動靜。在船頭佇立了許久的奧塔姆身旁,多出了兩名海盜。一人舉著大盾,另一人則手持沉重的木槌。海盜們此時都停下了劃槳的手,任由船只憑勢頭繼續慢慢滑行在海面上。

接著,木槌敲在盾牌上,接連發出響徹四方的聲音。

「是襲擊的信號。」

繆莉對我解釋道。她也許是在海盜故事中讀到過類似的場面。

隨著敲擊聲,余下的海盜們一同拿出了武器。咚,一陣沖擊傳來,應該是船體碰到了海底。此處的水深已經不足船繼續前進,海盜們直接跳進了水中。

沒人告訴我們應該一同跳下去,還是繼續留在船上。我們被當作了不在場的人,這更讓眼前的一切仿佛噩夢一般。



天空此刻變成了一種怪異又陰暗的鉛色,而我則將頭轉向身邊的繆莉。

「我想接下來應該不會發生什麼讓人愉快的事情。」

鼻頭凍得通紅,顯得頗有幾分滑稽的少女,如同森林中的精靈般眯起了她的紅眼睛。

「沒關系,有我在你身邊的,哥哥。」

「……可我是在關心你啊?」

我只能用苦笑回應繆莉,同時站起身來。在阿提夫,當我為那個黑暗夜晚的雜猥、暴力而消沉時,事實上也是繆莉鼓勵了我。

海盜們幾乎都已經來到了海灘上。前面是一個仿佛一陣風就能吹飛的寒村,只有數間此刻也搖搖欲墜的茅屋。沙灘上有幾只應該是用來出海打漁的小船,但全都倒扣著,而且沾滿海藻和貝類,腐朽不堪。

村民們放養的山羊漫步在這一片肅殺的氣氛中,但它們的動作更讓眼前的一切沾染了一股絕望色彩。

跳到海里就是腳踝被尖牙啃咬般的冰冷,于是我先抱起了繆莉,然後才下到海里,拉著她走上海灘。

緊接著,一聲淒厲的哀鳴響起。

「求您了! 求您開恩啊!」

這種沖擊仿佛是在無色的夢中突然猛然見到一抹血紅般。溫泉鄉紐希拉並不缺少醉漢引起的爭吵騷動,可從不會傳出人發自內心的悲號。

就連我在旅途中曾見識過幾次的,在十字路口公開處決罪犯的情形,也罕有此刻般淒慘。

聲音是從其中一間小茅屋里傳出的。

「求您開恩啊! 是、一定是有什麼搞錯了!」

若是此時海盜們中有誰發出怒吼,情況或許還能好些。因為,那樣至少就可以稱得上是人與人之間的某種交流。

但誰都沒有開口,他們只是任由一名中年男子哀號著。

這幕難于言表的情形讓繆莉呆住了,甚至讓她忘記了如何眨眼。

或許先前不論她怎麼說,我都不該把繆莉帶來的。

「求您行行善吧……奧塔姆大人……」

隨著悲哭聲,那名中年男子被從茅屋里拖了出來。兩名海盜各鉗著他的一只胳膊。或許是受到了過大的沖擊,看來他已經無法用自己的雙腳走路了。我再仔細看,發現這名男子的右腳上裹著夾板。

場面盡管暴力,卻並非是有人在行使暴力。

即便如此,當那個面貌老實的中年人被拉到屋外後,他哭著趴伏在地上的情形仍然讓我的心撕裂般難受。

何況他雙手纏抱著的,正是修道士奧塔姆。

「我,是為達成我的使命而存在的。」

奧塔姆僅僅這樣簡短地答了一句,然後將視線轉向茅屋里。

片刻之後,從中走出了一名年紀比繆莉還小的,乖巧的少女。

「村里能養活的人口數是一定的。你的腳變成這樣已經無法再出海打漁了。那麼就必須得有誰離開才行。」

「噢噢……希拉、希拉!」

男子呼喊著少女的名字。他們大概是一對父女吧。盡管父親的悲號讓少女的表情開始因難過扭曲,但她卻到最終也沒有握住父親伸向自己的手。

「奧塔姆大人,希拉、希拉她是我唯一的女兒,是我唯一的家人啊! 求您了,求您開開恩吧!」

奧塔姆甚至連頭都沒有搖。海盜們中的一人催著少女向前走,她盡管滿臉迷茫,但還是將視線從跪倒的父親身上移開,朝前邁出腳步。

「我的腳是能治好的! 我還能出海打漁! 也能挖石炭! 要不然,我還可以去為您撿琥珀!」

他的求告比一夜過後,暖爐中殘留的灰燼更微不足道。

石炭的采掘已經開始衰退,而琥珀則是要在令人麻痹的深寒中,浸著齊腰深的海水才能淘到。

腿腳傷到了這個地步,很明顯其中的哪一項都是不現實的。

可是,這群海盜們到底要對少女做什麼呢?

「所以,無論如何,無論如何……求您別把希拉賣作奴隸……」

我頓時屏住呼吸,身體僵直起來。

這片群島,正處在世界一半再一半的那片黑暗中。

這是奴隸買賣中的一環。資源貧乏的地區里,勞作的人和他們能供養的人勢必有嚴格的限制。這位父親則因為受傷,從供養別人的人一落成為了需要別人供養的人。

既然椅子的數目有限,就必須得有人站著。

那就是眼前柔弱幼小的少女。

我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起來。如果群島的慣例如此,或許這一幕的確是無可奈何的。

無可奈何是一方面,可這樣的行為能被容許嗎? 這是以修道士自居的人,能夠一手導演的嗎?

希拉被身後的海盜們押著,如赴死地般走近海中。一旦被當作奴隸賣掉,她就不會第二次活著踏上這片土地了。

心髒在不斷狂跳,幾乎要沖破胸口。但絕不能開口。我明白的。這樣既會與海盜們為敵,稍有不慎還會給溫菲爾王國帶來多余的麻煩。或許保衛真理與信仰不被教會玷汙這個宏大的目標,也會因為我微小的正義感而落上陰影。

但眼前的情景就是怎樣都無法視而不見。因為我想起了自己離開紐希拉的原因。自己不正是為了這個世界變得更好,才決心面對那個讓人只能仰望的龐然大物,指出不義之所以為不義的嗎?

作為信奉真理與正直的神仆,有些話是必須要說出口來的。

可我很清楚,縱然自己再說出多少道理,也不可能讓眼前的情況有分毫改善。漁夫的腳不會痊愈,群島的資源不會豐盈,也不可能憑空創造出足以讓少女從奴隸身份中重獲自由的金幣。眼前的場面中,祈禱恰恰是最無力的選擇。

仍舊留下的,就只有信仰了。奧塔姆難道是要對漁夫述說忍耐的可貴嗎? 這種無謀讓我都覺得不可思議。他剛剛才失去女兒,而造成這一切的元凶又要如何對他說明神的教誨呢?

還是說,奧塔姆的威信、人們對黑聖母的信仰已經強大到能讓這些變為可能?

仿佛凝固了一切的緊張氛圍中,奧塔姆開口了。

「請你怨恨我吧。」

「請你怨恨我吧。」他又開口重複了一遍。

「我會為了償還這罪惡而祈禱。為讓這片群島的繁榮繼續而祈禱。為你的健康,你女兒的幸福而祈禱。」

他跪了下來,雙手貼在胸前。而前一刻還呆滯地默默流淚,無法發出任何聲音的男子,則瞬間噴湧出怒火來。

「虧你能這麼說!」

咚。令人難受的聲音響起。這名男子原先是漁夫,雖然腳受了傷,但腕力依舊。他揪起奧塔姆的胡須,一拳拳打在他的臉上,胡須被拔掉了,就拽住頭發繼續毆打他。

與木頭敲擊岩石的聲音截然不同的,令人難受的聲響回蕩在這片被薄暗籠罩的寒村中。

男子騎在奧塔姆身上,揮落下雨點般的拳頭。

但是沒有一個人上前阻止。海盜們圍成圈包圍著他們,而村民則站在茅屋的門口投來畏懼的目光。

不知持續了多久,最終筋疲力盡的男子提著拳頭,停下了手。

「我……」

奧塔姆倒在沙灘上,開口說。

「會為那個孩子,還有你的幸福而祈禱……罪惡由我來背負,祈禱,直到神赦免這些罪,也是我的使命。」

噗。拳頭打在了奧塔姆腦旁的沙地上。

「……嗚嗚……」

男子開始趴伏在奧塔姆身上發出嗚咽,直到這時,海盜們才上前將他拉走。

奧塔姆沒有求助于任何人,自己站起了身來。雖然因為頭發和胡須的遮掩而難以看清,但我還是看到了風吹過時從他臉上帶起的血絲。就像一只以罪孽為食的動物。這只年邁的山羊吃下了必須由誰來收割的罪孽,將之消化,如此往複。

神會赦免罪人的罪過,這的確是聖典上的原話,可我沒想到對此居然還能有如此解釋。其強詞奪理,簡直就像是在恣意利用神的恩典一般。

可我也看到了崇高無比的自我犧牲,看到了不容任意評說的信仰。

奧塔姆目送著那個被送回茅屋的男子,開口說。

「走吧。」

海盜們聽從他的吩咐,紛紛朝船上走去。

我在這副光景前一動不動。海盜們默默走過沙灘時發出的腳步聲,簡直就如同雪山中已經死去的傭兵部隊行軍一般。

直到海盜們全部離開,奧塔姆最後站在我的面前。眼神里沒有責備,沒有嘲弄,甚至連尋找借口的意向都看不到。

他用孤寂至極的眼神盯著我。

「如果我的罪孽能拯救群島,那我就絕不推辭。」

他的嘴唇有好幾處都破綻開,露出里面的紅色。

「這片群島在危險的天平上勉強保持著平衡。為了維持,有時就必須得有人揮下劍去。這是聖母用奇跡救下的群島。無論要做什麼,我都必須保護這片群島。」

只在溫泉鄉里讀過經卷的毛頭小子,連站在他面前都是一種僭越。

當他走過身邊時,我拼盡全身意志才沒有跪倒在地上。

奧塔姆看著我,繼續說道。



「我是幸福的。因為,神會赦免一切罪過。」

說完他便離開了。即便踉蹌,也沒有摔倒,更沒有讓人攙扶。

背負著全部的罪孽,終日祈禱不止。島民們之所以崇敬奧塔姆,是因為他代替著聖母,犧牲自己的身體維持了群島的生計。

「客人。」

我還呆站在原地,又有一名海盜對我說道。

「會有別的船送你們到港口。」

我沒有回答,因為已經沒有了回答的氣力。

僅僅是拉起與我同樣無言的繆莉,就已經需要拼死命驅動身體。然後,我們乘小船回到了港口。

回到奎松港時,已經入夜了。

所幸此時云層散去,月亮散發出了它的光輝。我們走在反射著青白冷光的雪上,走回了教會。

這片群島滿是貧窮與罪惡感。

而聚集著南方商人的堡壘,則滿是溫暖的蠟燭光亮。

♢♢

即便醒來,感覺噩夢好像依然在繼續。與其說是我睡著了,其實更應該說是那片陰暗海灘上發生的事情在腦海中不斷重演。

醒來後頭又痛又沉重,就像是感冒後大睡三天醒來的第一個早晨一樣。

我無法忘記當時奧塔姆的眼神,我想要大喊。

自己能抱著那樣的覺悟為信仰犧牲嗎? 是不是僅僅讀過了經卷,就覺得已經懂了一切?

奧塔姆的眼睛好像還在看著我。即便闔上眼皮也是。那雙,仿佛放棄了世界的一切,仿佛凍結了的海底般的眼睛,一直在盯著剛剛離開溫泉鄉,不諳世事的年輕人。

原諒我。我還是很無知。只能看到一半世界的再一半。

原諒我,原諒我……。

這句話和漁夫毆打奧塔姆時的聲音,一同回響在我的腦海中。

地面開始搖晃,我從遠處聽到了別的聲音。這個世界就要終結了,如此念頭閃過腦海的同時,聲音變得清楚起來。

「哥哥? 沒事吧?」

心髒猛地一跳,全身都被汗水浸透。

「哥哥?」

直到繆莉又搖了搖我的肩膀,我才意識到是她叫醒了自己。

但是,這一次,自己真的就醒來了嗎?

我吸了一口氣,想讓內心平靜下來,結果聞到了一股涼水的氣味。這是我相當熟悉的味道,它意味著外面下起了雪。房間里籠著異常的陰暗,恐怕也是因為天空被厚重云層遮蓋的緣故。

繆莉搖著我的肩膀將我叫醒之後,自己在床邊坐下。她手中拿著梳子,或許是剛才還在精心打理著自己的頭發。

「你臉色好差,哥哥。」

她露出有些困擾的笑臉,伸手從牆邊的行李中為我拿來了盛水的皮袋。

「喝點水吧?」

我從她手中接過皮袋喝了一口,一陣冰涼滑過嗓子,這才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有多渴。

「你……」

「嗯?」

我將皮袋交還給她,然後問道。

「你睡得還好嗎?」

繆莉剛要舉起袋子,突然又頓了一下。

接著才露出苦笑,喝下了那口水,並且對我說道。

「哥哥你老是在擔心別人。」

她彎腰將皮袋和梳子放回行李堆,然後順勢猛地朝後一跳,一下子坐在床上。

「哇!?」

銀色的尾巴猛地掃過我的臉。

那股帶著微微硫磺味道,甘甜的氣息也隨之鑽進我的鼻子。

「繆莉,你為什麼總是——」

此時她正背對著我,但我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繆莉轉過頭來露出的表情打斷了。

悲傷的,又顯得非常成熟的微笑。

「哥哥。」

她重新朝前坐好,伸直腿,讓腳跟碰到地面。

「還是,回紐希拉去吧。」

說完,她又轉過頭來看著我。

「因為哥哥好像很難受。」

繆莉朝我伸出手,並且輕輕將手掌貼在我的額頭上。她的手小小的,而且冰涼。

「你夜里一直在呻吟,只有我摸摸頭的時候才能好一點。」

她用纖細的手指梳過我的頭發,讓我幾乎真的要這樣相信。可看繆莉又咯咯地笑了起來,大概是開玩笑的吧。

但夜里殘留的些微記憶中,頭發的確像是被這樣梳過。那也是發生在阿提夫的事情嗎?

繆莉只盯著自己的手,不停地梳著我的頭發。

終于滿足後,又從頭發中抽出手指,戳起了我的臉。


「回村里去吧?」

在阿提夫的騷動中,繆莉也曾這樣說過。因為那里是避難所,能讓我們從丑惡的現實中逃離。

「你回去,我是贊成的。」

我強支起身體,頓時因為滿身倦怠而感到一陣頭痛。多虧了房間中的寒氣才清醒過來。

「但我,必須要為信仰的正義而戰斗才行。」

「明明哥哥你臉上都這副模樣了?」

她的話讓我啞口無言,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臉色此刻是何表情。

只知道之所以感覺不安,是因為心中有必須隱瞞起來的東西。

「之前在阿提夫出事的時候我就在想了,哥哥,你不適合做這些。」

繆莉將手撐在床沿上,抬起腳來。我以為她是要叉開腿站在上面,但她突然就像斷了線一樣朝後倒下,腳也落了下來。

整個人都倒在了我的腿上,隔著毛毯,我能感覺到她的體重。

「畢竟哥哥你那麼溫柔,而且還非常認真。」

接著,又順勢一滾,從仰躺變成了趴著。

「看到和那個大胡子一樣的人,馬上就覺得人家是對的。接著一個勁地責備自己。在阿提夫,跟那個金發在一起的時候也這個樣子。」

簡直就像是我所目睹的噩夢,外界也能看得到般。

「哥哥你呀,還是在溫泉旅館里認真工作,每天看書,陪客人聊那些難懂的東西,然後照顧我才是最好的。」

只有最後那句話帶著像是玩笑的語氣。

「至于我,只要媽媽同意的話,我就是一個人到村子外面去,大概玩一陣子也能回得來。去看看熱鬧的城鎮,平靜的草原,嚴酷的氣候,荒廢的土地,或者還有一望無際的麥田,這些景色,還有在其中生活的人們,知道世上還有那麼多東西,心想著啊真開心,然後就回家了。」

我不難想象繆莉說的這些——她大概會一個人背著行囊,偶爾還會變成狼的模樣,,優哉游哉地去領略這個世界,

「可是,哥哥不一樣。」

繆莉只有嘴角像是在笑。或許,她是已經不知該如何評論我了。

「無論到哪里去,都會把那里當成自己的家。把遇到的每個人當作無人能比的摯友什麼的,還會誤以為必須要接受眼前看到的一切,結果沒法啟程到下一個地方去。一直,一直,都在這樣煩惱著。所以一離開村子,在村外看到哥哥的表情,我就明白了媽媽為什麼會把我從眼皮底下放走,而且昨天發生了那些之後,我更覺得是這樣了。」

她支起身體,像一只小獸般爬近我,將頭靠在我的胸前,那雙和毛色與頭發相同的耳朵輕輕搔著我的下巴。

「哥哥你不能一個人在外面。因為你比爸爸還好心,而且又非常認真。」

繆莉伸手環著我的背,緊緊地抱住了我。

「山外面的世界根本不適合哥哥。因為,之後如果繼續跟著那個金發,肯定會遇到更多更多可怕的事情。我不想看到哥哥每次都要難受地呻吟,而且那樣總有一天要讓身體挺不住的。哥哥,我們還是回到暖暖的,又很熱鬧的紐希拉去吧。那里有歌,有舞,去年和今年,今年和明年發生的事情都不會改變,雖然是個小村子,我也覺得很沒趣,可是到外面一看,感覺又不像是那樣了。紐希拉也有很多好的地方。所以,行不行?」

她撒嬌地用耳朵根磨蹭著我的頭。

在那里人們都把我當作是個聖職者,我也可以輕松地完成每天的工作,過著沒有任何拘束的生活。

有聰明又善解人意的店主,有他的妻子,那個能看透一切,又溫柔地包容一切,如同母親一樣的賢狼,還有他們如盛夏太陽般的女兒傾慕著我。

無法想象還有什麼條件比這更優渥。

但我卻屏住呼吸,低頭望著抱緊自己的繆莉。盯著她那頭繼承自父親,散發出銀灰色奇妙光澤的漂亮長發,以及那雙抖動起來頗能傳達感情的耳朵。

這不是噩夢的延續嗎?

不是惡魔企圖將自己拖入海底的深淵中?

在這世上,真有那麼舒適的地方嗎?

明明我的眼前就是極寒的大海,離那一切如此遙遠!

「不可以。」

我輕輕抓著繆莉嬌小的肩頭,將她從身上推開,然後回答道。

繆莉的身體很小,輕盈得像天使般。

「我相信神的教誨。而且希望能讓這教誨廣為傳播,成為人們在世間的依靠。我應當知道世界的丑惡,可即便如此還是選擇了離開紐希拉。所以我……我必須要守護那



些正確的東西才行。」

我拼命地重複著這些空泛的名目,就像是要說服自己一樣。盡管這些話有多蒼白無力,在那片染著群青色的沙灘上,奧塔姆早已用他的眼睛看透了。

繆莉盯著我搭在她肩上的手,歎了口氣。

「哥哥你說的『正確』,是什麼?」

聖典中的知識頓時凝結起來要湧上喉嚨,不論多少我都可以為她說明。

盡管心中如此認為,可繆莉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我整個人凍住了。

「如果說活在世上的依靠或者指針什麼的就是正確的信仰,那我喜歡哥哥,我覺得這也是一種正確的信仰。」

她用如同幼子般,卻充滿理性與智慧的眼睛盯著我。

「而且,雖然哥哥你每天朝神祈禱,神卻沒有創造出一個奇跡來,不過哥哥你確實為我創造了奇跡哦。」

繆莉拉起我搭在她肩上的手,貼近她的臉,然後輕輕咬住。

「救了這個島的人也是一樣。因為為島上的人們創造了奇跡,島民們就一直到現在都心懷感謝和祈禱,不管島民們的祈禱是什麼形式,不都是正確的嗎?教會怎麼怎麼樣,和這個一點關系都沒有。」

緊接著,繆莉隨口說出了下一句話。

「還是說,就算不是人類的精靈們做了什麼好事,也不能算他們做得對?」

「這並——」

我想反駁,但看到繆莉的眼神,卻立刻變得無話可說。

在山上的祠堂,我意識到黑聖母可能是非人的存在時,自己不是還覺得這種邏輯無比自然嗎?

而且還對繆莉滔滔不絕地說明了一番。

——只要知道黑聖母不是人類卻依舊心懷信仰,就是錯誤的行為。盡管繆莉,盡管她的母親同樣是非人的存在。

我為自己連這一點都意識不到的愚蠢而感到不知所措時,繆莉已經開始抓著我的手掌玩耍起來,讓它們在我的胸前一離一合。最後又把我的雙手貼在她小小的臉頰上,閉著眼睛說。

「媽媽講過,哥哥和爸爸一樣,雖然有兩顆眼珠,卻總只能盯著一件事看,所以我必須得代替哥哥看著周圍。真的是這樣呀。」

她抓著我的手在臉上一蹭一蹭,接著咯咯地笑了起來。

而後,突然又把我的手放回毛毯上。

「只要是為了哥哥,要我變成放哨的狗也可以,但是我不想看到哥哥朝著根本不會得到幸福的方向走去。所以——」

所以要回去。

回到那個溫暖,充滿歌舞歡樂,這世上的樂園,溫泉鄉紐希拉去。

「吶,哥哥……」

繆莉探出身體,又一次抱緊了我。她小小的身體是那麼溫暖,散發出如同甜美果實般的香味。如果我也用雙臂抱住她,那條銀色的尾巴一定會開心地左搖右擺,而她自己也會像是癢癢般扭起身子來。等待著我的,就是這樣如同午間小憩般的生活。

何況,如果就此放棄侍奉神的道路,擁抱住繆莉的話,至少我還能將幸福帶給這個少女。這不也算是自己的本分嗎。自己總是做著太大的夢。腦袋早已被溫泉泡得糊塗了。

但我心中的另一部分卻在激烈抵抗。

之所以會為抱住繆莉而躊躇,是因為即便是眼前的繆莉,也在阿提夫的騷動中做出了讓自己痛苦的決定。在最後的最後,她為了我選擇而變成狼,去幫助海蘭德——盡管這絕非她所希望的。而海蘭德本人也是一樣,在那個時刻選擇了犧牲自己的生命。

留在安全圈里的,一直都只有我而已。當山峰噴出火焰,大多數人被留在島上,能乘船逃往海中的,不是別人,正是我自己。

當然我並不是想有意地追求危險。

我是在害怕。害怕如果在這里選擇擁抱繆莉,這個如溫泉水般的少女,自己就將再無法感受到冰的寒冷,火的熾熱。我害怕如果失去了對世界抱有的理想,自己就將再無法第二次感受到誕生于這個世界的喜悅。

的確,奧塔姆那灰暗的信仰,需要人忍受可怕的艱辛才能面對。

但如果就此移開視線,恐怕也就再無法體會太陽的光明了。

因為面對世界而塞住自己的耳目,就不可能再看到,再聽到它的美妙。

「繆莉……」

我低聲呼喚她的名字,繆莉的尾巴果然抖動起來。

她一定是為了自己靠不住的哥哥想了許多,才找到了一條最不會讓我受傷的解決辦法。

可是,這種生活方式就像是人要僅以蜂蜜為食般不自然。我知道自己太過于嬌縱繆莉了,反過來,繆莉也在同樣溺愛我這個沒用的哥哥。

如果輕咬她的脖頸,那股如未熟果實般的酸甜應該能讓人將一切都忘記。

但蜂蜜的甜美,只有在裸麥面包的酸苦下才能映襯得出。

「繆莉,你說的是很對。」

「那——」

「但是,請你讓我再想一想。我……我,就算誤解了什麼,也是為了能幫助像曾經的自己般無依無靠的人,才立志侍奉于神的。我應該再認真地想一想,自己和世界究竟是怎樣的關系。」

奧塔姆向我展示自己所背負的罪惡時,並非是要訓誡年輕人。他眼中的感情甚至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孤寂。

如同繆莉所說,把與自己產生聯系的所有人都視同己身,這樣想要前進是幾乎不可能的。甚至連救贖一個小村,一座城鎮也做不到。更何況企圖改革教會,在世上傳布真理,更可以算得上是誇大的妄想。

可如果我選擇了對眼前的事情都視而不見,那又何必離開自己出生的那個小村子。這樣以來我不會與羅倫斯,那個救了我的旅行商人相識,更不會遇到繆莉。正是因為相信世界或多或少可以被改變,我們才有了今天的模樣。

雖然信仰帶給我的有好有壞,但毫無疑問的是,沒有信仰就沒有如今的我。即便能夠掩住耳目逃往深山中,躲避這世上一切令人難受的事情,我也不願意否定「現在」,因為這是自己過去展現出的許多決心所累積而成的。

當然繆莉說的也沒有錯。我從心底里這樣認為。自己總會拘泥于眼前的事,裹足不前,陷入混亂。不過縱然心中的信仰仍有不成熟之處,有一點是可以確信的,那就是它絕無半點虛假。

我應該重新思考自己和世界的關系究竟如何。面對無能為力的貧窮和不幸,是應該選擇如奧塔姆一樣,還是選擇視而不見,抑或,選擇第三條道路?

只有考慮過這些,才能決定自己究竟該回紐希拉去,還是該繼續為海蘭德效力。

早已不是個小孩子,卻仍因為不加思考的行動而屢屢遭受挫折,接著陷入困惑。我對自己又驚訝又無奈。同時,也充滿了對那只代替自己看清了周圍的銀色小狼的感激。

繆莉在差一點就要說服我的當口失敗了,因此顯得有些不滿。但我用手環抱著她,輕輕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下。

「謝謝你一直這樣擔心著我。」

我將臉貼在那雙獸耳的耳根處,輕輕說道。

繆莉一下子抬起頭來,盯著我。

而後,臉頰變得越來越紅。

「哥、哥哥你亂說什麼呢,都到現在了……」

「的確是,都到現在了。我一直泡在溫泉里,眼睛被水汽蒙蔽著,頭腦也遲鈍了,沒有認真考慮過任何東西。」

說完,我歎了口氣。

「我並不是在追逐著理想,而是單純天真地希望世界變成我所期望的那個樣子。」

繆莉抱著我,不讓我看到她的表情,但我能看到她的尾巴起勁地擺著。

「所以哥哥比我還愛做美夢呢!」

的確如此。我苦笑著拍了拍她的背,自嘲道。正因為一直只看著夢想,猛然面對現實才會感到困惑。

從這點來說,奧塔姆實在是太現實了。如果我也能面對他,面對他所處的那種環境,就應該會讓自己成長,向前邁出一大步。

有可愛的守護精靈陪在我身邊,我不應該膽怯,更不應該在噩夢中呻吟下去了。

「那麼,繆莉——」

咚。一陣巨響和呻吟聲從門外傳來,打斷了我的話。

似乎是有誰在樓梯上摔倒了。外面下著雪,鞋子被沾濕後的確容易滑倒。

我想出門去看看,繆莉卻仍舊緊緊抱著我,不肯放開。

「繆莉,請你放開我。門外的那個人現在一定很需要幫助。」

那個跌落在走廊里的人,似乎正為失手掉下什麼東西而咒罵著,又像是因為疼痛而呻吟。

繆莉什麼都沒說,又緊緊抱著我過了一小會,然後才終于放開,並且歎了口氣。

「哥哥,我相信著你哦。」

大概是說我不准說話不算話吧。

當然了。我對她保證道,接著從床上下來,一邊把外套披上身,一邊補充了一句。

「不過我並沒有說一定會回紐希拉去啊。」

繆莉沖我露出牙齒,然後鑽到了毛毯里。

我笑了笑,打開門來到走廊中。左右打量,果然看到有人跌坐在樓梯前。但我沒想到那人居然是雷哈,他手上正抱著一個



小小的酒樽。

「雷哈先生,您沒事吧?」

一關上門,外面的寒冷立刻讓身體開始發抖。當我小跑到雷哈的身邊,他那副醉意朦朧的臉無力地笑了起來。

「這個歲數爬個三層樓都夠人受的。腳只絆了一下,就跌倒了。」

這明顯是因為醉酒,但我並沒有當面指出來。

「酒也灑了些,可惜啊……」

或許那陣慘叫並不是出于疼痛,而是因為灑出的酒。

「您能站起來嗎?」

「啊,當然可以。感謝神的加護,我沒事。」

應付醉漢我是深有心得的——無論對方說什麼都表示贊同。因為不管講多少道理都沒有意義,只會引得他們發火。所以有沒有受傷,我也需要自己來確認。

「看來是真的沒事。」

「啊,不過也正好,我是來找您的。」

「找我嗎?」

我伸手拉雷哈站起身來,這時繆莉也走出了房間。盡管依舊在鬧別扭,但她還是幫忙和我一起扶起了雷哈。

「已經和奧塔姆先生見過一面了吧?」

這句話從雷哈口中說出,是在我把他的手環到脖頸後,將他擔起來的時候。

他的聲音伴隨著酒臭味,還有半哭半笑似的表情。

「我啊,才剛同他談過。」

「談過……?」

雷哈掙紮著想擰開桶栓,但只有一只手能動的情況下這終究是不可能的,扭動了一番,最後多虧有繆莉及時接住,酒樽才沒有落到地上。

「有個島上的女孩要被賣給奴隸商了。而南方來的商人們又全都待在這個地方。」

說到這里,雷哈的視線已經不在我的身上了。他雖然睜著眼睛,但那雙眼睛似乎沒有看著任何東西。

「我為少女的前途向神祈禱過。但是,我沒有背負任何罪過,一直在這個被石壁包圍的地方過著安穩的日子。這種祈禱,有什麼意義?」

他一邊說,一邊朝繆莉抱著的酒樽伸出手去。

現在我終于理解了。

雷哈並不是好酒,而是不得不喝酒。

「我連從這里逃出去的勇氣都沒有,噢,神啊……」

老祭司的臉上滾落下淚珠,接著他用那雙剛剛還尋求一醉的手捂住了臉。

不敢直面奧塔姆的,似乎並不只有我一個。

想到這里,我扶住雷哈的肩膀,對他說。

「我們去暖一些的地方吧。」

繆莉投來了驚愕的視線,但並沒有阻止我,在雷哈走下樓梯時還勤快地幫忙一起攙扶著他。

誰都沒有錯。

只不過,是這片土地上的大洞太深了,太冷了。

即便無法填補這個大洞,也至少必須得知道它的深度,將它的冰冷保留在記憶中。

問題擺在每個人面前,但人們卻無法接受這問題中的每個部分。

「我曾在某位貴族建在領地上的聖堂中做附屬的禮拜祭司。每天都過著清閑的日子,只要一心祈禱領主一家人的安甯,偶爾也傾聽一下家臣們個人的煩惱就行了。」

我坐在宿舍一樓,那位負責雜務的助祭居住的房間里,聽雷哈講述起他的故事。

雷哈此時癱坐在椅子中,兩手捧著那個酒樽。

可他的言談卻相當清楚。仿佛是心中還活著的那部分在強逼著,不容他在這里犯半點迷糊。

「但不管是多麼安定的領地,政治聯姻超過三代之後,怎麼也都會出現惡魔之眼般的死結。明明誰都沒有錯,所有人卻不得不彼此憎恨仇視。如果再有人因為私欲點一把火,這把火很快就能燒遍整個家族。實在是淒慘。」

雷哈捧著酒樽,手反複摩挲著它,卻沒有要喝的意思。似乎只要酒在手邊就能讓他安下心來。

「孩子殺死父母,兄長殺死弟弟。婆婆殺死兒媳,母親將孩子扔進河里。招來的傭兵不去打仗,卻在領地的村子中胡作非為,老實巴交的農民們上鎮里控訴,最後被吊死在十字路口。」

這個小宿舍所謂的窗戶只是在牆上開了個洞,因此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外面下雪的模樣。

暖爐里的泥炭在爐中燃燒著,發出神經質的噼啪響聲。

「我終于忍受不住,有一天離開了那個地方。四處流浪想要尋找救贖。後來偶然聽別人談到這片島上的奇跡,于是心想著來這里就能得到聖母的拯救。結果我來了之後,遇到了奧塔姆先生。」

雷哈深深地歎了口氣,閉住眼睛。

「如果說不幸這種東西,是世上飄散的煤灰,那麼奧塔姆先生就是灰斗。他把自己的身子染得烏黑,就為了承受那一切。然後,等待神來洗清他的罪孽。這種解決方法,對我來說簡直就是當頭一棒。」

奧塔姆的行動利用了聖典中的教理,而且合理到了驚人的程度。而人們恐怕很難相信他做這一切時仍沒有失去良心,仍從心底祈求著神的赦免。

「我聽說,奧塔姆先生原本就是這片島上的人。」

雷哈聽到我的話,靜靜地開口答道。

「我也聽說過。他原本出生在這里,很小的時候就被當作奴隸賣掉。這里的不少人都有類似的經曆。不然,也不會出現那麼多壯實又勤勞的人。」

守門的那個士兵看到繆莉時,也曾以為她是被賣掉的奴隸。

「當年,帆船還不像現在這麼多的時候,成年人同樣會被當奴隸賣掉。賣去到船上劃槳。哪一場海戰都少不了他們。*」

[*注:曆史上槳帆船被風帆船取代的標志是1571年的勒班陀海戰(Battle of Lepanto),此戰之後,劃槳船與接舷戰的時代告終,海戰的主角變成了風帆與艦炮。]

那是一種極其殘酷的工作,據說大多數人做不過三年,身體就會垮掉,不得不從船上下去。

說是下船,恐怕這些可憐人走下船板後,也未必有幾個能踩在港口的土地上。

「我來這里之後,曾經想盡辦法把人賣給那些比較公道的奴隸商們,但島上的人被賣走之後過得怎麼樣,誰也沒辦法知道。」

「有沒有人贖回過自由,然後回到這里呢?」

雷哈發出了干咳般的笑聲。

「或許還真有幾個人忍過了那些磨難,贖回了他們的自由。可是,他們很清楚就算回來,這里也再沒有能容納他們的地方,更沒有多余的木頭給他們建房子,造出海的漁船。」

雷哈深深地歎了口氣,仿佛吐盡了自己的靈魂般。

「養羊終歸是有限度的,適合耕作的土地也就那麼一點。人們還得憑著從那群撈琥珀,或是夏天來挖炭礦的人身上收來的稅,才能勉強維持生活。我因為知道南方那些商人們的伎倆,所以一直留心提防,不讓他們在這里做不利于島上人們的買賣,畢竟這些人都想讓神保佑他們一路平安,而不願遭一次天罰……。可是,我做的這些又能有多大作用呢。」

雷哈大概也在以自己的方式,默默保護著這片客居之地。

從這番話想來,庭院里那些對他打招呼的商人們恐怕並不是與他有多熟識,恰恰相反,在他們的眼中雷哈與背叛者沒有什麼區別,而島上的居民又始終將他看作是商人們的同伙。能讓雷哈傾訴一番的對象,也只有木桶里的酒了。

「而且,這個教會的重要支柱之一,魯維克同盟還在討論要不要減少今後派往這里的船。想掙錢糊口恐怕越來越難了。」

光靠祈禱是填不飽肚子的。而且,金錢交易的大網罩在每個人身上,誰也無法從中擺脫。

制約著人們努力改善這片土地的要素很簡單,唯有金錢。

貧窮的島民們所無力支付的那部分,便由奧塔姆以罪孽的形式背在自己身上。

雷哈之所以會酗酒,大概是因為自責的念頭隨時要將他擊潰。

如果我沒有繆莉在身邊,一定也會同他一樣。懷著這樣想法看了看身旁的繆莉,結果那雙漂亮的紅眼睛望著我,露出了不明所以的表情。

雷哈在椅子上坐好,拔掉桶栓,接著灌了一口酒。

「噗哈。雖說作為聖職者實在是不該這麼說……」

他喝酒的模樣,的確如同山賊一般。

緊接著,雷哈用痛苦的聲音說了下去。

「我想,要是能早點開戰就好了。」

「……開戰?」

奧塔姆統帥著那群駕船橫行這片群島的海盜們,每個水手都是他的眼睛和耳朵。從我們踏上這座島時,他就一眼看穿了我們為溫菲爾而來。

所以我猜測雷哈或許也是同樣,可他卻又猛灌一口酒,接著痛苦地長歎道。

「……嗝。就、就是開戰。溫菲爾在教皇的橫暴之下掀起了反旗,在阿提夫播下的火種,燃燒成熊熊大火也只是時間問題了。然後,無論如何,這片島上的人民、漁業都會成為舉足輕重的要素。」

雷哈還想繼續喝酒,但我制止了他。因為他的模樣仿佛是要把自己溺死在酒里般。

「雷哈先生。」

「……我死了之後,又有誰會傷心呢。就連神,恐怕也早已忘記了我的名字吧。」

雷哈



露出諷刺的笑,卻沒有再強求喝酒了。或許他只是希望有誰來勸住自己而已。

他無力地把酒樽放在腿上,仰頭閉住了眼睛。

「戰爭開始之後……魚的價格會上漲,想去當兵建功立業的人會湧出來。王國,教會,不管站在哪一邊,功勳和獎賞都唾手可得。」

雷哈像是在試圖說服自己。他很明白即便靠這樣的手段賺來了金錢,也不過能得到一時輕松而已。有人在戰爭中活躍,也就必然有人在戰爭中死去,或是在回鄉時,身上多了要背負終生的傷殘。

「噢,神啊。這片土地只能靠著誰的犧牲來維持。既然如此,請您將慈悲給予一直背負著罪惡的奧塔姆先生吧……」

吐出這句夢話般的祈禱詞後,雷哈仰起的頭慢慢朝一邊歪去。他睡著了。我在酒樽掉下來之前將它拿起,放到一旁的架子上。

這副癱倒在椅子上的模樣,與其說是沉入睡眠,更像是精疲力竭。

拜托繆莉去找助祭,問他該怎麼做,得到的回答卻只是聳了聳肩,再加一句「讓他那樣就好。」,似乎這樣的情況發生過不止一次了。

盡管看不過眼,可我很清楚搬走一個熟睡中的醉漢有多難。何況助祭往暖爐里加了更多的泥炭,又給雷哈身上蓋好了毯子,這樣以來應該不至于讓他感冒了。

我們對助祭道完謝,離開了宿舍。

然後來到飄著雪花的院子里呼吸新鮮的空氣。

「哥哥。」

我走下石階時,聽到背後傳來了繆莉的聲音。

「怎麼了?」

站在這片微暗的雪地里,繆莉的銀發看上去仿佛冰做的絲線。

「沒事吧?」

「沒事的。」

她露出像是有些意外的神情,追著我走下石階。


「我發現,哥哥好像變帥了一點。明明之前還那麼不干不脆的。」

恐怕只是一覺睡醒後的慵懶還未散盡,所以看上去稍微顯得穩重了一點罷了。

「帥不帥姑且不提,繆莉,和你談過之後,我覺得自己能下定決心了。」

「嗯?」

「讓雷哈先生坐我們來時的那條船,回阿提夫去吧。」

繆莉看上去並不驚訝,只是用那雙帶著赤紅的琥珀色眼睛盯著我。

「可是我覺得他是個逃不出這里的人。就算去說服也沒用的。」

繆莉是對的。我也明白雷哈的心情。倘若自己孤身一人來到這里,遇見奧塔姆後,一定會變成和他相同的模樣。

「那就是我們的幸運了。他看起來並不像赫蘿小姐那樣千杯不醉。」

只要趁他睡著的時候將他送上船就行了。雷哈已經沒有了對這片群島的執著,他只是被困在此處。一度離開了群島,應該就再不會回來了。

這個亂來的主意引得繆莉睜圓了眼睛,接著她的嘴角慢慢浮現出笑意。

「哥哥你真壞。」

「雖然,最根本的解決途徑,還是要找出一個讓島上所有人都能獲得幸福的辦法。」

「那種辦法不現實啦。」

明明不知道世界的寬廣和複雜,她卻毫無躊躇地斷言道。

所謂女孩子現實的智慧,或許指的就是這個。

「不現實——是未必的。只是,找到這樣一個方法所需的時間,以及我的能力都還不夠。所以,現在只能考慮現在首先能做到的事情。」

繆莉毫不客氣地直盯著我,接著又突然將視線轉向一邊。

簡直就像是師傅看到學徒終于完成一件像樣工作時的模樣。

「那,把世界導向正軌之類的大事情要不要也重新考慮一下? 然後也不去幫那個金發了?」

「把比自己小得多的妹妹一個人送回故鄉這件事,首先我決定放棄。」

「只、只是類似妹妹而已啦!」

她立刻開始鬧起別扭來。

不過在雪地里這樣,很快頭上和肩膀也會積起一層雪來。

我拍掉繆莉身上的雪花,然後對她說。

「首先,去港口吃點東西吧。」

這場長長的噩夢過去,現在大概已經是中午了。

繆莉閉著眼等我給她拍淨風帽上的雪,然後半睜開眼睛說。

「……我可以要肉嗎?」

「約瑟夫先生不是說過嗎。魚也是很美味的。」

「那,我想吃油炸的魚,而且還要撒很多很多鹽!」

安靜時看上去如夢如幻的少女,飲食喜好卻像是個不折不扣的酒徒。

「不可以暴飲暴食啊。」

「好~」

如往常般讓人一眼就能看透的回答,卻有了不同于往常的一點決定性差異。

我用力握住掌中繆莉的小手。大概繆莉心中也明白我在想什麼。

我的手中,有一顆舉世無雙的寶石。

見識過世上濃重的黑暗後,才終于能發現這顆寶石的光芒。

繆莉現在正一臉不高興地坐在桌前,原因是沒有見到油炸魚肉。

只要不是每天都會屠宰幾頭豬的村鎮,想要在日常的每頓餐食中都吃到大量油脂是很難的。盡管鯡魚和鱈魚也能煉油,但這種魚油只會拿去點燈,恐怕從沒有人想過還可以用來烹飪。

結果我們的午飯變成了雜燴魚塊。這種食物對山里長大的女孩子來說,看上去可能有些刺激了。碗中的魚頭被劈成兩半,露出大量模樣嚇人的尖牙,觀感和山中的野獸肉明顯不同,就是繆莉見了想必也要畏縮一下。雖然在嘗過一口,發現魚肉其實非常好吃,而且湯的咸味正適合把面包泡進去之後,她很快就不肯從碗中抬起頭來了。

不過做成面包的並不是小麥和大麥,而是栗子磨成的粉。這種面包嘗起來又苦又澀,而且還硬梆梆的,一般人很少出于喜好專門買來吃。原先我並不覺得在紐希拉的生活是多麼奢侈,可或許是由于那里以溫泉而聞名天下,盡管處于常年積雪的深山,各類食品與用品卻相當齊備。如今面對著餐桌,我才再次痛感那是多麼優渥的條件。

「哥哥,之後你打算怎麼辦?」

繆莉咬著一截細長又滿嘴尖牙的魚頭,對我問道。

她的聲音很低,一方面是因為忙著挑出魚頭細處的肉,另一方面則大概是考慮到店里本來就很安靜。這也算是繆莉式的善解人意。

「需要聯系回去的船……而且我還想就這片群島再多調查一下。」

「……還沒放棄嗎?」

她露出驚訝的目光,對我苦笑起來。

「我並不是在想著要救贖這片島嶼之類的宏偉目標。可是,自己應該能為這里做些什麼,何況這樣一來或許還會有益于海蘭德殿下。」

提到海蘭德的名字之後,繆莉一如往常露出了厭煩的表情。

「假如向群島上的人提供什麼緊缺的東西,就算他們不會立刻正式加入,臨戰之際也可能站在溫菲爾王國這一邊。」

「那錢呢? 那個金發,她很有錢嗎?」

繆莉將面包蘸飽了又咸又辣的魚湯後,咬了一大口。

「金錢是有強大的力量,而且確實能幫助他們。可是,這樣太沒有誠意了。」

「沒有誠意?」

接著,她滿嘴塞著面包,含糊不清地對我追問道。

「金錢的魅力,幾乎已經達到了暴力的程度。可是,仔細調查過這片土地的情況之後,向當地人提供他們真正最需要的東西,這不是比拿出同等數額的金錢更能體現誠意嗎?」

繆莉嚼了嚼嘴里的面包,帶著一臉的滿足咽下,然後盯著手里剩下的半截面包看了看,最終點了點頭。

「確實,如果有人給我好吃的面包,我也願意為了那個人努力的。」

看來,就算是對重數目而不重味道的繆莉而言,栗粉面包也談不上讓她喜歡。

「所以呢,我趁著這段時間……」

說到這里她突然賣起了關子,沖我招了招手。

我一面警戒著她可能的惡作劇,一面探出身子,接著便在耳邊聽到她說。

「去調查一下那個人偶的真正面目,怎麼樣?」

我驚訝地重新打量繆莉的表情,卻發現她的模樣顯得格外認真。

「雖然媽媽不肯對我說得更詳細,但我知道她以前的朋友們,包括那個把名字傳給我的人,最後也都下落不明了,對不對?」

黑聖母或許也可能是這其中的一人,她是這個意思嗎。

繆莉的母親賢狼赫蘿,曾經統轄著一片叫做約伊茲的森林地帶,可我不覺得會有比她體型更巨大的狼受其管轄。因為遠古那個屬于精靈的時代里,似乎身形的大小就是正義。

但當我知道繆莉掛念著她的狼之血,以及其他非人的精靈時,心里還是有些複雜。不過繆莉自己看上去倒並不像是怎麼樣,說到底,她也應該沒有特別的深意吧。

「雖然要是把傳說當作線索,那麼熔岩被堵住之後周圍就能打上很多魚,這一點又沒法解釋了。」

的確如此。如果黑聖母是非人的精靈,那麼其真身究竟會是什麼呢。

「這些我們還是一起去查吧。一個人太危險了。」



說完,我在椅子上坐直了身體。

「可是我就算遇到熊都不會害怕。」

「或許,我們要面對比熊更可怕,更讓人難以接受的事實。」

我撕下手中的一小塊栗粉面包,送進口中。一邊咀嚼,一邊看繆莉像是若有所思地,將目光投向遠方的模樣。

接著,她突然將視線跳回我身上,又很快閉住眼睛,歪著頭,像是開始為什麼而猶豫。

「怎麼了?」

繆莉扭著眉頭,嘟嘟囔囔地答道。

「見到讓我難受的情景之後就當即撒嬌地讓哥哥安慰我,或者以後趁哥哥大意的時候突然裝作想起來,然後哭鼻子,這兩種哪個比較好呢?」

你所說的『好』究竟是什麼『好』啊。

我不知該怎麼回答。而這時繆莉突然又睜開眼,一副找到了重大發現的模樣。

「當場就讓哥哥安慰我,過後再來一次就好了嘛。看來,果然讓哥哥跟著一起來比較劃算。」

接著她露出滿面笑容,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請不要用劃算和損失考慮這種事情。」

「可是媽媽說過的啊。女子不可流一滴不經算計的眼淚。」

或許這就是所謂狼的母女。繆莉真的踏踏實實地從母親身上學來了狩獵的技巧。

「我覺得不哭還是最好的。」

我帶著苦笑回答她。沒想到繆莉的表情一下子認真起來。

「站在我的立場上也是一樣的哦。」

我居然被還沒自己一半大的女孩子反過來關心了。

可關心終究是關心,由此而來的溫暖喜悅並不會因為年紀的關系而減半。

「謝謝你。」

我坦率地表達了謝意。起初繆莉像是還頗覺得懷疑,片刻過後才露出牙齒對我笑起來,接著繼續吃起她的那份魚肉。而我靜靜地看著繆莉,嘴角不由得浮現出微笑來。

人們常說愛孩子才要讓孩子出門遠游,借此曆練成長。而繆莉的成長則只能讓人以瞠目結舌來形容。不過,或許還有另一種可能:原先沒有成長的是我,經過這一番周折,如今才終于意識到了繆莉了不起的地方。

如果說知道世間的廣闊,知道天空的高遠是一個孩子變為大人的必經之路,那麼知道了冰的寒冷刺骨,海的深不可測,曾經懦弱愚笨的我也應該會有所成長吧。至于溫菲爾王國與教會的爭端、建立新教會的計劃等等,我也應當能以一種不同于以往的全新視角來看待。既然某些信仰的形式可能千奇百怪,讓人難以想象,那麼通向天國之門的鑰匙也必定不會只有一種形式,甚至神的居所也會呈現出多種的面貌。

何況這片群島是被非人的精靈所拯救,之後依舊皈依于神之教誨的。既然如此,天國之門的門扉也應當為他們更加敞開一些才是。

奧塔姆的行為所帶來的沖擊實在太大,讓我忽視了這個同樣重要的問題。既然這些非人的精靈隱匿在人世間,倘若不認真考慮面對他們的策略,有朝一日必將會引來問題。海蘭德似乎已經察覺到了繆莉的秘密,而且也淡淡地意識到了世上還存在著許多那樣的精靈。那麼即便可能性只有萬分之一,奎松也未必不會成為如此的先例。

繆莉曾在阿提夫商館的世界地圖前,感歎天下之大,哪里卻都不是自己的歸處。或許當這個問題解決後,她就不會再有這樣的憂愁了。

不論是救助那個被賣作奴隸的少女,還是說出什麼來安慰不得已而為之的奧塔姆,減輕他的寂寥,這些我都做不到,但繆莉或許就可以。

想起這些,我突然意識到另一件事。

「繆莉,有一個問題我要問你。」

「嗯?」

她面前的碗中已然變成了一片白骨交錯的墳場,繆莉就從這樣的碗中抬起頭來,看著我。

「奧塔姆先生,是人類嗎?」

黑聖母不是人類,那麼作為傳播其信仰的第一人,這種可能性在奧塔姆身上也首先應當考慮。

但繆莉閉上眼睛回憶了一會之後,對我搖了搖頭。

「雖然因為很冷,我的鼻子有點不靈了,不過野獸的氣味還是能一下子就聞出來的。他身上只有大海的味道。感覺,像是很長時間沒有洗過熱水澡了。」

也就是說,奧塔姆自己應該是人吧。

如果他也是非人的精靈,那麼對海蘭德的報告就要作出很多相應的改變。倘若與之變為敵對關系,也需要明白這樣的事態有多嚴峻。

幸運的是,這一方面似乎並不需要真的多加考慮。

「對了,你吃飽了嗎?」

「嗯,吃飽了~」

之後我帶著繆莉來到了港鎮里。

這是個不需要花費多少時間就可以步行橫穿的小鎮,也沒有圍牆。站在小鎮的盡頭,能看到空曠的土地上什麼房屋也沒有,唯獨一條積雪被踩實了的小道能暗示前面還有人的住家。

小鎮主路的一排房屋屋簷下雖掛著各種工匠的店鋪招牌,卻並非到處都擺滿了商品,甚至安靜得讓人懷疑它們是否還在營業。

真正開張的,只有少數編網的繩匠鋪,以及門前擺著漁叉和柴刀的打鐵作坊罷了。也許是因為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這兩種店鋪對島上人來說都是不可或缺的。

不過,店里的漁網看起來像是修補了好幾次的東西,而刀具與其說是用來切割,倒更適合用來捶和砸。恐怕在物資緊張的條件下,他們已經很久沒有新搓過做網的繩子,而由于缺乏燃料,金屬工具的冶煉也沒法滿足需求吧。

聖典有云,夾雜著其他目的的助人行為是偽善,但奧塔姆又讓我明白了無所作為的善行對這片群島毫無意義。

或許此類行為的確會在信仰中埋下欺瞞的種子,但也可以換一種想法,認為只要在種子萌芽時就予以摘除即可。再怎麼說,這也比像如今的教會般僵化要好得多。

迂腐的祈禱不會對現實產生任何幫助。這是不得不承認的事實。

一邊想著這些一邊在小鎮中漫步,我開始覺得這樣的安靜或許並不是不景氣,而只是單純由于時節的緣故罷了。在商館時,約瑟夫也曾說過我們不巧是在群島最清靜的時候來訪的。

要說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想法,是因為偶爾和對面走來的人擦肩而過時,他們會看著我,露出非常驚訝的神情。簡直像是不相信對面有人走來一樣。

事實上我也確實快要冷得受不了了。現在還是快些返回教會去為好。

正在我們走上那條沿著死去的河形成的小道時。

「這里和紐希拉一點也不一樣啊。」

在這甯靜的雪地里,人也不由得變得安靜。走出食堂以來,這是我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哥哥你也是第一次來這樣的小鎮嗎?」

「前往溫菲爾王國時,那里還要更熱鬧一些。而且我去過的地方,大多是冬天也不會下雪的。」

「還有冬天都不下雪的地方啊。我想象不來。」

繆莉面朝著海的方向吐出一口白氣來。站在外面只要一小會身上就會積一片雪,得早點回到房間去了。

「總有一天我們會去的。那里連海的顏色都不一樣,是非常讓人激動的景色。」

「海的顏色也有不一樣的嗎?」

「有些地方,海的顏色不是藍色,而是一種人從未見過的明亮綠色。」

「哥哥既然見過,那不應該是人曾經見過的明亮綠色嗎?」

繆莉回過頭來,露出淘氣的笑容。

「別耍嘴皮了,我們快點回教會去吧。」

「嗯。」

她老老實實地答應了一聲。

可很快她又突然站住腳,再次朝海的方向回過頭去。

「怎麼了?」

「我原來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但是果然是那樣。有船來了。」

「船? 這種大雪里還有人出海打魚啊。」

我朝港口一望,才發現那里靜悄悄的,其中的小船幾乎都被搬到岸上,船底朝天。或許那些並不是漁船。

繆莉又加了一句。

「那種船,我在阿提夫好像見到過。」

「船的形狀還有區別嗎?」

我沒多想就說出口的問題,招來了她的白眼。

「船的形狀肯定跟不同的造船工坊有關啊,這是常識嘛!」

在港口給德堡商會當了一陣子學徒之後,繆莉真的學到了不少奇怪的東西。

原來如此,我心想。可阿提夫的船到這個港口來也並不稀奇啊。

「是商船吧。我們不也是坐著那樣的船來的嗎?」

「要那麼說也對啦……嗯,那個,果然就是。」

繆莉用手搭在眼睛上遮擋落下的雪花,然後望著海面對我說。

「真的是商會的船。」

「德堡商會的?」

這就有點奇怪了。

海蘭德為我們安排的船不屬于德堡商會,因為這個,約瑟夫才沒想到我們會來。而之所以沒有搭上德堡商會的船,就是因為相當的一段時間內,商會都沒有一艘船前往這里。

但我站在繆莉身旁朝海上望去,卻看到了後面還



有另外的船只。

那條船在相當遠的地方,只能從海平面上勉強看清,但即便如此,站在這里也能明白它的規模。

前方的船就像是在逃避其掠食一樣。

這樣的大雪天氣里竟然有兩艘商船來,背後一定是有什麼原因的。

回過神來,我發現漁夫們也從家中走出,一點點聚集在這個港口里,朝那兩艘船望去。

「到底是什麼呢。」

繆莉靜靜地說道。

她的神態,仿佛在山中見到獵物表現出了某種奇怪舉動一樣。

「你不冷嗎?」

我問她道。因為不知何時起,繆莉的兜帽和肩膀上已經落了厚厚一層雪花。我伸手去撥,自己身上的雪也撲簌撲簌地落下來。

但繆莉的視線始終沒有轉向我,只是一直牢牢地釘在海面上。

德堡商會模樣的船匆忙駛進港口,無視四周目瞪口呆的旁觀者,將船板搭在棧橋上。

從甲板上走下來的,是一個被多重衣服包得嚴嚴實實的男人,從遠處看,他的輪廓已經變成了球形。

我停住了給繆莉拍雪的手。

同時,繆莉猛吸了一口氣。

「我不冷。」

她的嘴角露出無畏的笑容。

「但是非常非常激動。」

從船上下來的人正是約瑟夫,他一面頻頻望著海上,一面顛著肥胖的身軀朝我們跑來,同時還不時厭煩地撥開撲來的雪花。可雖說徑直朝這邊跑來,約瑟夫卻並不像是注意到了我們。看他幾乎不抬起頭,恐怕也只是在順著路跑罷了。

待他跑近到那粗重的喘氣聲已經能被我們聽到的地方,約瑟夫還是沒發現我們。而當他終于抬起頭時,肥胖的身軀險些就要撞過來了。

「噢,噢!?」

約瑟夫慌忙站穩,露出一副『您為何會在這里?』的表情。

當然,這也是我的台詞。

「您怎麼了?」

他喘著粗氣,張開嘴兩次都只發出了咳喘聲。把手扶在膝蓋上深呼吸了幾番,才終于支起身體來。

「這、這真是神的旨意。我有急事要通知兩位。」

說話時,大片白氣從約瑟夫臉前飄散。

我想到或許是海蘭德發生了什麼事,心里頓時一陣緊張。

「阿提夫那邊聯絡了我後,我就搭船爭分奪秒地趕來了,為了搶在那艘船前面,實在是費了太大的勁。」

看來,兩艘船同時出現並不是湊巧的。

「所以,阿提夫方面有什麼消息?」

約瑟夫又難受地干咳了兩聲,才勉強發出聲音來。

「不知是哪國的高階聖職者,帶著大商人從南方往這里來了。」

「高階聖職者? 還有,大商人?」

我一時沒法理解。

很快,在咳個不停的約瑟夫身後,那艘巨艦的輪廓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聚集在港口的人們全都指著那艘船,發出不成聲音的驚歎。而我也相信自己沒有看錯。

「好……好大……!」

繆莉驚得連聲音都幾乎發不出來了。因為眼前的船,幾乎像是一座在海上移動的山峰般。

它的甲板至少有五六層。巨大的船體兩側伸出許多長得驚人的船槳,以與其體量相稱,緩慢而有力的節奏劃動著海水。看上去就仿佛飛在空中的神之船一樣。

但如果那是神的座駕,恐怕天國的教義就要改頭換面了。因為巨艦揚起的風帆上,染著一個我相當熟悉的標志。

「魯維克同盟?」

世界最大,最強的商業同盟,他們主要從事遠洋貿易,因此擁有的船舶數量遠超其他任何商會。這個組織甚至曾由于特權產生的問題,與一國的君主爆發戰爭,並取得壓倒的勝利。在商人們之間,魯維克這個名字早已沾染上了不少神話色彩。

雖說現在德堡商會在北境明顯已經崛起,讓它的勢頭減了不少,但此刻我才清楚地意識到,那僅僅是在北境而已。

出現在奎松港的這艘巨艦,看上去仿佛能夠壓倒一切。

「他們不可能只是來做生意的。」

約瑟夫開口說道。

「恐怕這艘船配備了極其充分的人員和補給,因為它在途中沒有進港停泊過一次。那麼大的船身不可能從小島間穿過,所以他們一定繞了相當遠的一個大圈,可即便如此,我們光是勉強追上它就已經費盡全力了。」

這艘巨大的船光是停泊下來就占據了相當的一片海域。看到船舷上放下小舟後,漁民們也乘船靠近了那片海,大概是去詢問來意。

「啊,看門狗也來了。」

繆莉指著海面說道。那是海盜們的船。

「究竟是發生了什麼呢。」

這艘龐然大物僅僅是停泊在港口,就讓人有了種不祥的感覺。

所謂權力,是可以憑肉眼看到的。我第一次理解了這個說法。

「誰知道……不過,那艘船光是用船槳,就能把海盜船敲沉進海底了吧。畢竟那種大船用來交易的話,如果不載回塞滿船艙的金銀,是賺不回本錢的。我們是商人,商人絕不會做徒勞的事情。」

這一點我那位可敬的旅行商人身邊時就學到了。那麼,值得他們如此興師動眾來此處尋求的,究竟是什麼?

他們要在這片冰封之地,這片一切都將被貧窮深淵吞噬的地方,做什麼樣的交易?

「神啊,請守護我們。」

約瑟夫祈禱完後,又從懷中取出了他的小包。

「聖母啊,求您加護于我們。」

大雪仍舊紛紛揚揚。

魯維克同盟的紋樣翻騰在雪花中,顯得無比詭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