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幕



我們乘坐的船只比想象的更大,設施也更完善。如果將人像羊群一樣塞進去,一次航程足可以運送不下百名乘客。

不過,這艘船並非僅僅為我們而准備,甚至也不屬于德堡商會。開往北方群島的德堡商會船只很不巧正在返程途中,等它完成卸貨裝貨又要白白浪費數日。因此我們便搭上了其他商會的船。

另外,這次行動帶有溫菲爾王國的政治性目的,若是這一點泄露,我們可能會被支配這片區域的海盜們盯上,也可能招致不必要的誤會。所以船主並不知道實情,只被告知我們是旅行的聖職者,受某位貴族之托,要尋找適合建立修道院的土地。

謊言與欺騙有違神的教誨,海蘭德大概是考慮到這一點,告訴我的確有一位與他血緣相近的貴族正在考慮修道院的建設計劃。北部的這片群島中不少都是人跡罕至的荒島,所以這個理由聽上去十分真實可信。同時,托修道院之故也更容易問出有關黑聖母的消息,這確實是一著妙棋。

我們的目的地是一個叫做奎松的港鎮,建立在北部群島最大的島嶼上。要到達這里,需要在不同的小島間跳轉多次,花費兩到三天的時間。

有關北部群島的詳細情況,需要在船第一次靠岸時,詢問那個小島上的德堡商會支部。

總之,要小心不能被這里的海盜盯上,同時查清他們真實的信仰生活是怎樣的。是否與他們結盟是涉及政治判斷的問題,而就算發現他們抱有異端信仰,也絕不能在此處傳教,試圖使其改宗。

出航之前,海蘭德通過使者向我轉達了這些寶貴的建議。

海蘭德有眾多部下,在百忙之中,她本人不可能親自花費時間來為我們送行。

但她卻專門派來使者,並安排我們搭乘這艘優良的大型商船,這些足以傳達心意了。想到這里,我也鼓起了斗志,決心盡全力達成使命。

「那麼,我們這就出發前往此地,為殿下效耳目之勞。」

說完,我與使者緊握雙手告別,然後走過船板,登上那艘商船。阿提夫港一如往常般熱鬧,天空晴朗湛藍。海面也風平浪靜,這大概會成為一次悠哉閑適的航程吧,我心想。

「哥哥,我占到位置了哦。」

剛在甲板上站穩,繆莉就從行李間探出腦袋來。她早就穿上了那件在市場里挑好的,重視實用性的鹿皮束腰,脖子上則纏著溫菲爾羊毛織成的圍巾。再外面還套了一件附帶風帽的亞麻布外套,因此在防寒問題上大概不需要人擔心。盡管繆莉不滿地表示這副模樣一點也不可愛,但就是因為不可愛,才有利于讓別人難以看出她的性別。旅行的聖職者在尋找修道院址時,還帶著一名幼小少女,這實在有礙風評。

「不用占一個位置也……啊,是這里嗎?」

繆莉挑選的地方,是船後方的一堆皮革旁邊

「不去下面的船艙嗎? 甲板上會很冷的。」

盡管藍天下確實有種開放感,而且這堆擠在一起的貨物也可以多少擋一擋風,但如果可以我還是想要呆在四面有牆的房間里,不然絕對會很冷。

可繆莉卻手叉著腰,歪著頭,露出一副拿我沒辦法似的模樣。

「啊,真是的。哥哥你一點坐船的經驗都沒有。」

「嗯?」

「船艙里又暗又濕,根本就是老鼠,虱子,跳蚤還有蒼蠅的大本營!」

我記得自己以前坐船的時候並沒有那麼可怕,不過繆莉在阿提夫港口曾當過一段時間的學徒,那時她也做過在船上裝卸貨物的工作,她的經驗是不能輕易無視的。

「嗯……我知道了。但是,如果太冷的話,就還是去船艙里吧。」

繆莉聳了聳肩。

不久之後,海員們似乎裝完了貨物。他們收回船板,解開纜繩,吊起船錨。這艘船上的海員大約有五人上下,除我們之外還有其他三四名客人,大概全都是商人吧。

「哥哥,下面。」

繆莉趴在甲板的圍欄上,伸手指著海面。我伸頭一看,船身兩側各探出了兩只槳,像是鳥翅膀的骨架般。

「港口里沒有風,所以船帆很難派上用場的。但是到了海上,找准海流的動向之後,就只用躺下來等船到目的地了。」

這些事情大概是繆莉在港口工作時了解到的。看她得意洋洋賣弄著才學到的知識,我只能露出苦笑,接著背靠甲板圍欄抬頭望向天空。兩根桅杆一前一後地矗立在船甲板上,桅杆上的風帆占去了視野的一小半。很快,就要輪到它們發揮作用了。

這艘船的寬度足有長度的一半,看起來就像是個海上的胖子。這也是商船的典型模樣,船上人手不多,但載著堆成山的貨物。它從北海運來魚類、琥珀以及包含鐵在內的各種礦石,返程則裝著小麥、葡萄酒、干肉,以及金屬制品和皮革制品。再或者,就是像現在我們背靠的這堆皮革了。

港口里還有幾艘更大型的船只停泊。不過就是我們所搭乘的這艘,也足以將一個小城鎮市場里的全部貨物都裝進去了。幼年時我曾跟旅行商人同行,而海運貿易果然跟行商有著數量級的差別。

當船離開港口,從懸在河道上的大鎖鏈下穿過——那鎖鏈據說是為了震懾海上的侵略者——我終于有了種船旅開始的感覺。

「對了,繆莉,你不暈船嗎?」

據事先向商人們打聽到的訣竅,避免暈船就需要盡可能不站著,不向遠處看,最好一直平躺。絕對不能低頭一直盯著腳下。

換句話說,此刻正跪在船舷邊,探出頭專心地看著船槳劃動的繆莉,已經違背了上述的所有忠告。

「沒事,沒事。你看啊哥哥,有好多魚! 好想拿著魚叉跳下去。」

如果她的尾巴露在外面,此刻一定正啪踏啪踏地搖個不停。我仍舊是不知該怎麼勸說她才好。抬頭看看天空,有一群海鳥盤旋在桅杆周圍,或許是把這艘船誤認為漁船了。

商船很快便離開了建在河口的海港,水手們搖動船槳,讓它朝海流湧動的方向駛去。等我發現已經吹起海風時,劃水的聲音消失了,幾個滿身大汗的男子從船艙中上來,拉著帆索讓船帆迎滿風。

船帆一下子鼓起來,帶著船慢慢改變方向,朝北駛去。

「吶,吶,哥哥,我們現在在海上了! 好厲害!」

繆莉的眼睛正在風帽下閃閃發亮。海上的一切,大概都對生在紐希拉,長在紐希拉的她充滿了吸引力。而即便不是如此,憑著比常人多出一倍的好奇心,就連吹過臉上的海風也能成為她的享受,當然,這次航程本身也是一樣。

我看著繆莉的模樣,突然心想,讓她和自己同行或許並沒有那麼壞。說到底,只要繆莉能夠開心,我覺得也沒什麼比這更好的了。

天氣很好,風也沒有想象般暴烈。海鳥悠長的叫聲與船緩慢的搖晃,都讓人感覺像是個白天便喝個大醉的休息日。原本我打算就如何翻譯聖典中那些難以表達的抽象詞彙好好考慮一番,結果還是不由得變得迷迷糊糊,甚至以為自己正泡在紐希拉的溫泉里。心里明白這是錯覺,可那種怠惰的舒適感卻總也難于抵抗。

直到我聽見什麼衣料摩擦的聲音,才猛地回過神來。

「嗯……繆莉?」

看看旁邊,繆莉正抱膝坐在地上。明明閉著眼睛,可看上去並沒有睡意。有時她的喉頭還會想喝下什麼東西似地動一動。

一左,一右。船的搖晃雖然緩慢,卻帶著巨大的力量。

繆莉注意到我時,臉上一副夜里聽見可疑聲響時的表情。

「繆莉,你的臉色……」

正在此時。她猛地站起身來,把臉伸到船舷外。接著還沒等我說出下面的話,她的脊背猛地一抖,開始哇哇嘔吐起來。看上去繆莉的元氣終究沒能勝過暈船。

我一面替她心疼,一面又暗自有些開心。走近她,輕撫她的脊背時,我這樣說道。

「所以才說你要好好聽話。」

繆莉馬上便轉過頭,對我投來怨恨的視線,可很快就連這股力氣也被第二波嘔吐壓下去了。

她呻吟了好一陣,但總算因為吐光了胃里的東西,看上去好過了一些。我喂了她一些皮囊里的水,然後又替她解開束腰鋪在地上當作墊子 ,其他圍巾之類束縛身體的東西也全都盡可能幫她松開。根據德堡商會那些商人們的建議,這種時候暈船者最好的選擇就是躺在地上。

繆莉平躺下來之後,我看到她的臉色差得教人擔心,呼吸也變得短而急促,于是又讓她的頭枕在自己腿上。接著繆莉的小手便摸索過來,緊緊攥住了我的手。平時她總擺出一副老成的面孔說我容易上當受騙之類,到了這時,才會露出小孩子依賴大人的乖巧模樣。

暈船是不會致命的,因為知道這個,我便不由得想要對她還擊一番。

「這副模樣,一旦發生危險還怎麼像你說的那樣來救我呢。」

聽我這樣說,繆莉原先痛苦地擰成一條線的眼瞼便微微張開,嘴巴也不甘心地嘟了起來。還開始用指甲掐我的手背。看來還是沒放棄抵抗。

「哥哥……真是……壞心眼。」

「是啦是啦



。」

我一邊回答一邊撫摸她的小腦袋。而繆莉大概是明白這副模樣她怎麼都贏不過我,很快又闔上了眼睛。平時的她要是有現在一半聽話該多好——就在我望著她的臉,心中冒出如此想法時。

「……哥哥。」

「怎麼了?」

「要吐了。」

「啊? 再、再忍一下,再稍稍忍一下!」

繆莉不理會慌神的我,居然仰著橫轉身體,把臉轉向了我這邊。接著像是反胃一樣猛地搖動身體,而我也嚇得和她一樣青了臉。

我慌忙抓住那瘦小的肩膀,打算立刻把她帶到船舷……到這時,才猛地發現。

「……誒嘿嘿。」

雖然臉色仍舊難看,但繆莉正浮現出一種得意的笑容。

論惡作劇,沒人能勝得過她。

「真是的……」

我帶著安心與吃驚歎了口氣,繆莉則繼續仰面躺下,把頭枕在我的膝蓋上,手也仍舊攥著我的手。她的臉色從青變成了蠟一樣的白,不過嘴角卻微微上翹。

比起對她生氣,我首先得欽佩這種逞強的精神。

「是我輸了。」

我剛說完,她便笑了起來,長吐出一口氣。身體不再那麼僵硬,呼吸也平緩了一些。

暈船的最佳療法,就是好好睡一覺

「做個好夢吧。」

我撫摸著淘氣的妹妹,對她輕聲說道。

越過了幾個小島和岩礁,卻始終沒看到能讓船停靠的島嶼。這種把握不了行程的旅途本來就讓人難以忍耐,更何況是在不習慣的海上。

睡著了的繆莉不時會翻一翻身,因此我需要頻頻替她蓋好毛毯。就這樣終于到了黃昏,海風開始變得微冷,波浪的聲音也讓人聽煩了的時候,一座比較大的島嶼進入了視野。等船明顯准備在島上停靠時,我松了一口氣。這應該就是海蘭德所說的,德堡商會支部的所在地了。

「繆莉。」

我輕輕搖了搖繆莉的肩膀,然後她便睜開眼,朦朦朧朧地看著我。

「快要到港口了,該下船了。」

她還是昏昏沉沉的。視線雖然停留在我身上,可意識卻不知有幾分是清醒的。

「你還感覺不舒服嗎?」

繆莉什麼都沒說,只是弱弱地盯著我,然後閉上眼點了點頭。

如同是幼子一般。

「看起來是沒事了。」

我輕輕拍了拍她的頭,結果繆莉從喉嚨里發出咕嚕嚕的低吼聲。

「行李很多,所以不能連你也一塊抱起來了。你要自己准備收拾。」

既然她能擺出這副鬧別扭的模樣,大概身體是恢複了不少。而繆莉不知是明白我看穿了她的把戲,還是想起自己此時正要踏入冒險的序章,最終還是老老實實地爬了起來。不過她的狀態的確不佳,于是我便把毛毯之類的重物都塞進自己的包裹里。

「下船時,你要小心別掉到海里去。」

這並不是在對她開玩笑,可繆莉卻帶著一臉的不高興輕輕撞了一下我的腰。

船漸漸靠近港口,等到能看清港內其他船只上的人臉時,水手們麻利地收起了船帆,領航員站在船首對船尾的操舵手發出指令。船劃過海面,順利地停靠在岸邊。

船板搭好後,搬運工模樣的人們便湧上了甲板,開始和水手、商人們討價還價。

我不知道該不該直接下船,但這樣站在甲板上似乎也只會礙事,最終還是決定帶著繆莉快些離開。這里的船板不像是阿提夫港那般堅固,走在上面著實教人捏一把冷汗,總算走到岸上後,睽違半日之久的踏實感覺才讓我松了口氣。

「今天晚上,也要繼續受德堡商會照……」

我整了整肩上的行李,突然發現繆莉還呆站在原地。剛要跑過去檢查她是不是犯了貧血,卻看到繆莉望著島上的模樣,自言自語般地說。

「……原來還有這麼寂寞的景色呀。」

海鳥聒噪地在空中盤旋,人潮湧動,野狗野貓在其間伺機竊取漁夫們的戰利品——阿提夫港堪稱混沌的風景,並不存在于這里。盡管岸邊還系留著幾艘大型船只,可除過在船上工作的人之外,舉目四望再沒有其他的人影。有規模的建築物同樣屈指可數,並且每一棟都像是要與外界隔離般,被圍牆包裹著。

這些建築物背後則是一座無樹的禿山,倘若下雪時或許還好,可現在山上零零星星的殘雪反倒更顯得冷清。港口邊的沙灘上也是一樣,只有一些骸骨般的白色漂流木孤獨地躺在海浪間。

同船的商人們都不願多說話,各個裹緊大衣,埋頭朝他們今天的落腳處走去。這樣的一副光景里,人們也不可能產生聊天談笑的念頭。

紐希拉雖是深山,但不論何時都充滿了歌聲與歡笑。對生于彼長于彼的繆莉來說,眼前的荒涼一定是她從前連想都想不到的吧。

「我就在這里。」

說著,我牽起她帶著鹿皮手套的小手。風帽和羊毛圍巾的間隙中,繆莉那雙漂亮的眼睛直視著我。

「哥哥,有時候真的會像哥哥一樣呢。」

說著,她開心地朝我靠了過來。

「然後呢? 今天要住在哪里?」

「我正要去找,但應該不會迷路吧。」

「我想早點坐在暖爐的火邊!」

的確,太陽下山之後海濱就會冷得令人生畏。我和繆莉手拉手,穿行在這無人的寂寥港口中。

港口沿岸的建築物並不多,我很快便認出了德堡商會的商館。在阿提夫顯得威風十足的外形到了這里,卻像是只為捱過冬天的寒風而設計的一樣。樓上的旗子仿佛放棄了一切抵抗般,被冷風揉來扯去,顯得無力極了。

商館的門十分厚重,應該是專為應對風暴的措施之一。敲響之後,很快門後就出現了一個大胡子,將軍肚的商人。

「哦呀,真稀罕,您是旅行的修道士嗎?」

「我們正要前往北島。這里有一封介紹信,來自阿提夫的史蒂芬先生。」

當然,這也是海蘭德貼心地為我們准備的。

「呵?」

商人眯起眼,拿過介紹信看了看,然後將肥胖的身體挪到一邊。

「外面一定挺冷的吧,請先進屋里來。」

「失禮了。」

邁過門檻,里面是一間寬廣的大廳,地面則和外邊一樣是夯過的土。與這間大廳的寬廣所不相稱的是,屋里只敷衍地擺了幾把椅子,幾張桌子。遠處的牆上掛著當地的地圖與商會的紋章旗。這種閑散的氛圍總算是將屋外滲入的寒氣中和了幾分。

「請兩位坐近爐子先烤烤火,我去拿點喝的來。」

大胡子商人手指著屋里的某個裝置說。它的確只能被稱作爐子,就安置在房間正中。矮胖的金屬爐膛旁伸出煙囪,貫穿到天花板的上方去,木材的投入口中則能看到微弱的火焰時隱時現。

「木柴……是不是在海邊撿來的呢。」

爐旁放著我們在沙灘上見到的漂流木。繆莉或許是想象出了鉛色的天空下,商館職員在冰冷波浪拍打的岸邊,彎著腰一邊發抖一邊撿拾木柴……這樣的一番模樣。撿拾木柴一定是件辛苦的工作,甚至能讓人覺得是種懲罰。

「難得能坐在火邊,先去把行李放下來吧。」

商館里大概沒有別人,四下里都靜悄悄的。我們在爐旁放下了行李,不過外套仍披在身上。這里雖然有牆壁和屋頂,卻只能擋住風,溫度仍然和外面沒什麼兩樣。

我伸手想從附近的桌邊拉來椅子,發現大概是鹽和濕氣的共同作用,椅子的木梁表面已經變軟了。待在這不知該叫做大廳還是土場的寬大房間里,太陽一下山,四處很快就變成了一片黑暗,教人心情也跟著變得沉悶。對來自溫泉鄉的少女來說,或許尤其難以忍受。

想到這里我看了看身旁的繆莉,發現她正拿著一塊漂流木仔細端詳。那是在紐希拉的山里從來都見不到的東西。

「繆莉?」

我叫了她一聲,結果繆莉轉過頭,用閃閃發亮的眼神看著我。

「這里就像是世界盡頭的小屋一樣,好厲害。」

「……」

雖然在船上吐得那麼凶,現在臉色還有些憔悴,但繆莉的心似乎已經首先恢複了。

眼前她的笑容與活力,比爐中的火焰更讓人溫暖。

「沒想到今天居然會有客人來,屋子是這個樣子實在是抱歉了。」

此時,那位大胡子商人正好拿著兩個冒出熱氣的錫杯走了出來。我接過杯子,發現里面是加了蜂蜜的山羊奶。大概是這附近流行的飲品。繆莉吐空了胃,現在喝山羊奶可能會吃不消,但當我又把頭轉向她時,見她已經吸著鼻涕,端起杯子小口喝起了里面的東西。甜甜的羊奶好像很合她的口味。

「這棟樓真寬敞,平時應該是更熱鬧的吧?」

「是的。現在冬漁期剛剛結束。不久之前,這房間里還堆滿了鯡魚桶,滿滿當當擠著前來交易的商人,還有搬運貨物的工人們。每天商船接二連三地過來,要多吵就有多吵。」

就算聽他這麼說,這房間里現在也聞不到魚腥味。我總有



種感覺,覺得他像是在講述一個因為戰亂而毀滅的城邦中往日的輝煌一樣。

「接下來的季節也是一樣。春天的風暴就要來了,不少人都會到這里來賺一把。」

我也嘗了嘗山羊奶,雖然甜得幾乎要讓牙齒化掉,卻正合適這又冷又暗的房間。

「有人專門追著風暴來?」

「與其說是風暴,更應該說是風暴刮來的各種東西,這樣形容比較合適。有時候長角的海獸會被沖上岸來,還有巨大的鱘魚。」

長角的海獸,這個詞讓繆莉愣了一下。畢竟這種生物太過于充滿故事色彩,大概她也把這當成了某種比喻。

但我曾實際見過它們*。這些海獸的角據說有不老不死的力量,被人們當作靈丹妙藥來出售。和陸地相比,海洋里充滿了更多不可思議的生物。

[*注:指獨角鯨(台版譯作一角鯨),詳情見第九卷]

「再然後,就是琥珀之類了。風暴過後,岸上也能找到琥珀的。」

談到寶物,繆莉的眼睛立刻放出光來。

「小東西可以直接在海灘用手撿,但大的往往都沉在海里。所以,趕海人會在城里做好一把大鐵笊,用船運到這里來。某些貪心的人做好的鐵笊,大得一個人都抱不動。接著他們會到各處小島上去,一心等著風暴來臨。等到狂風大作,波浪湧起來的時候到海上去,浸在齊腰深,凍得能讓身子麻痹的水里,撈底下的東西。海水很冷,可能會把人凍昏後沖走,所以人們一般都會集體出動,用繩子把每個人連著綁起來。可就算這樣每年還是有許多人被海浪卷走,再也回不來,所以是一件很危險的工作。」

那副情景單是想象就能讓人毛骨悚然,背後一陣寒意。

可是,繆莉卻聽得入了迷,她激動得鼻子里都快要冒出熱氣了。

「這樣的事情一直要持續到港口後面的禿山上開起花兒為止。人們夢想著一攫千金,吵吵嚷嚷地都湧向這里。當然,其中肯定也有一夜暴富的人。夏天,也有不少人到這里來采掘泥炭和石炭,或是在露天礦場里挖鐵礦石,然後賣到別的島去。哎呀,雖然我們這邊最近一直是挺不景氣……可不管怎麼說,您兩位真是湊巧挑了最安靜的時候到這里來。」

商人說完,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那麼,我們搭乘的那艘船,就是為了給接下來的這些事情運送物資的嗎?」

「噢,可能是吧。要不然,就是給更北邊的島運貨。我們商會的船還要過幾天才到,現在我正好可以和搭檔一起休息休息。」

說著,大胡子商人指了指隔壁的一個房間,里面有只機靈的狗正盯著我們。

「平時它還挺親近人的,也許現在是感覺到了神的威嚴吧。」

大概,它真正顧及的是狼神的孩子繆莉。不過這我當然不會說出口。

「話說回來,兩位乘著別的商會的船專程來這里,是因為什麼理由嗎?」

商人一邊把如鹿角般光滑的白色漂流木丟進爐子,一邊若無其事地問道。

繆莉喝了一口山羊奶,但視線轉向了我。

你能好好處理嗎? 她那副得意的視線仿佛在這樣說。

「而且,兩位看起來還真年輕。」

大胡子商人一面調節火的大小,一面回過頭來望著我。視線中則充滿了商人式的毫無遮掩。

不過,要說我們的模樣引人注目也是能理解的。于是我坐正身體,將手放在胸前行了一禮。

「我名叫托托·柯爾。這邊的則是繆莉。我從幼時起一邊流浪求學,一邊研習教典,現在正侍奉某位貴族。」

「啊。」

商人將用來撥弄爐火的木塊也放進爐中,然後抬起了臉。

「失禮失禮。我是這個商館的負責人約瑟夫·列米涅夫。」

他伸出手來。我握住後,發現那雙手就像是熊掌般厚實。

「話說回來,您居然曾是流浪學生。我可真是見了奇跡了。」

約瑟夫露出直率的笑容。看來他了解流浪學生意味著什麼。

「畢竟大多數人都是假借學生之名,做盡了偷盜等惡行的放蕩之徒。我當初也和乞丐沒什麼兩樣,貪心地想要增加僅有的一點點盤纏,卻被騙子奪走了身上的最後一分錢。」

「噢,這可真是……」

「就在走投無路時,實在是神的安排,有位旅行商人收留了我,這才讓我九死之中僥幸得以一生。是那位商人將世間種種事情教給了懵懂無知的我,後來還通融給了我每日學習的時間,這才讓我能走到今天。」

「喔喔。」

商人總會在世間承受各種各樣的非難,聽到自己同行的佳績善舉,約瑟夫也露出了些許自豪的模樣。

「然後,至于這邊我的同伴。」

我用手指了指繆莉,她便坐直身體露出乖巧的微笑。只有在這個時候,繆莉才會顯得老老實實的。

「是我受某位貴族賞識而離開村子時,混在我的行李中跟來的。本來我應該把她送回家……可畢竟自己原先也是流浪學生出身。」

「哈哈哈,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我雖然是神的仆人,因此不能口吐謊言。但要說是曖昧的說法,聖典中也隨處可見。何況聰明的聽者自然能從這番話中察覺出情況,聰明又自負的聽者就更是如此了。他們不會詮索追問的。

約瑟夫慢慢地點了點頭,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樣。

我沒有說繆莉一直將自己稱作哥哥的事情,是因為約瑟夫既然知道流浪學生的情況,就應該也知道結黨的流浪學生之間,年紀小的往往將年紀大的稱為兄長大哥之類。

「那麼,這次兩位的旅行,也是因為那位貴族?」

「是的。我的雇主聽聞這里環境嚴酷,是人難以安居的土地,便心想此處適合誠心淨意地為神獻上祈禱。」

這句話也是一樣,雖然不是謊言,但又跟事實存在相當的距離。

「原來如此。阿提夫城里爆發了有關信仰的騷動,我也聽說了。心中萌生旁念的那些人,是想要建起修道院,重新給自己松懈下的虔誠心提一提勁啊。」

約瑟夫晃著大肚子,豁達地說道。阿提夫的那些事情,看來已經傳遍了周邊地區。

「這片區域里,確實有幾個偏遠小島建起過修道院。我們商會也曾一手包攬其物資供應……大體上,長的有三年左右吧。啊,失禮失禮。」

即便為了尋求救贖而在邊鄙之地建立起修道院,也難擋過于殘酷的環境讓眾多修士紛紛逃離。而或是出資者蒙主寵召後,修道院便失去了供給物資的來源。

修道院不能憑修道院本身而存續,修道士們也終究有忍耐的極限。縱然是祈禱與清貧的聖地,也需要靠著俗世的黃金來提供一定程度的舒適才行。

「信仰的形式是形形色色的。只要熱心祈禱,無論是在山巔,在深海,都會傳達到神的耳邊。」

約瑟夫發覺自己不慎將事實口無遮攔地說了出來,待聽到我面帶微笑這樣回答,他才像是放下心來,撫了撫自己的大肚子,接著又露出了掩飾般的笨拙笑容。

「可是,我希望您不要誤會。這片地方里也有許多人一直堅持著真真正正的信仰。如今這個時期好像相當微妙,為了本地的名譽,這一點我一定得澄清才行。」

「這是當然。」

我沒有在這里質詢信仰是非的打算,因此便順著他的話表示了應承。可接下來約瑟夫說出的話,卻是我絕不可能漏掉的。

「確實,黑聖母的信仰不時會招來外人懷疑的眼光,可是水手們都是一群正直又虔誠的人,對信仰比誰都更熱心。就算是在這北方群島,神的教會也牢牢地紮下了根。」

從言辭上來看,約瑟夫或許就是這一帶某個島上出生的,土生土長的本地人。

而我會不會繼續被繆莉嘲笑說沒心眼,也就要看這里了。

我竭力壓抑著聲音,裝作自然而然的模樣,這樣說道。

「黑聖母? 聖母還分黑白嗎?」

約瑟夫對自己的職業,自己居住的土地,應該懷著比別人深一倍的感情。

他果然驚訝地圓睜開眼睛。

「噢,您還不知道啊。這可不行。這一帶,船只沒了聖母像簡直是動彈不得。沒有黑聖母的加護,誰也不敢貿然出海。請等一下。我拿來給您看看。這就是在這片光憑人的力量難以生存的土地上,我們最可靠的伙伴,充滿慈悲的聖母神。」

約瑟夫以幾乎要踢倒椅子的勢頭站起身,快步走向隔壁的房間。

大廳里只剩下了炭火劈啪作響的聲音。

繆莉舔乾淨杯子里最後的一點山羊奶,打了個嗝。

「還行吧。」

接著裝模作樣地聳聳肩膀,對我笑了起來。

約瑟夫拿出的雕像,和在阿提夫時海蘭德拿給我看的幾乎一樣。要說有區別,只是他手中的這一個更小,上面的細節裝飾也少了許多。

「只要是在這片地方出生長大的,不論是誰出海時都要帶著這個聖母像。」

他用厚實的手掌握著黑聖母像,對我解釋道。聖母像旁還有一個



帶掛繩的小麻袋,大概人們出海時會把雕像裝在這個袋子里,掛上脖子。聽到這些繆莉摸了摸胸前,大概是她也聯想到自己那個裝著麥粒的袋子了吧。

「和遠航船只艦首的聖母或聖人像不一樣嗎。」

我問了一句,約瑟夫便露出一副歎息的模樣搖了搖頭。

可在一口氣說下去之前,他的視線又轉向了爐前立著的烤串。

「啊,差不多可以吃了。這種魚,身體周圍的鰭烤過之後很脆,非常好吃。」

火上烤著的是一條條扁平的比目魚。繆莉雖然知道這種魚的存在,卻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那奇特的外形讓她瞪圓了眼睛。

「我們能用網捕撈到的至多只有盤子大小。但偶爾刮起大風時,能從深得嚇人的海底打上大家伙來,這麼大! 足有這麼大!」

約瑟夫將手臂拼命伸長,伸到幾乎要脫臼的程度,描畫出一道弧形來,引得繆莉一陣驚歎。但我卻只是附和了一下。與來客談天時的商人之言,只有一半左右是可信的。

「陸地上想都想象不來的巨大生物,在海里幾乎到處都是。有關他們的傳說就更多了。雖然對魚來說,越小的味道才越好。來來,請趁熱嘗嘗吧。」

平時總是趴在海底的怪魚居然也能烤來吃。但我嘗了一口,發現溫熱又柔軟的魚肉非常美味。被火烤脆的魚鰭更是集中了鹽的精華,很好吃。繆莉大概是因為在船上吐空了胃的緣故,此時已經把兩串魚裝進了肚子里。

這樣很沒樣子。我想提醒她,可約瑟夫看到我們大口吃魚的模樣似乎非常開心,因此我就再沒能多說什麼。繆莉總是改不掉這樣的一面。她就像是小狗一樣,喜歡吃別人給她的東西。

「然後,說回黑聖母。她確實和船上的護符不是一回事。因為黑聖母曾經實際救過我們的命。」

寬廣,寂寥,寒冷的土地房間中,三人一狗在黑暗里圍著火爐。外面已經一片漆黑,只有利刃般的冷風吹過。約瑟夫說得越來越激動,有一個詞也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異端。

惡魔誘騙人類時,往往會顯現出類似奇跡的東西。

「不,我明白的。大陸來的客人,或是從遙遠南方千里迢迢來買鯡魚的商人,聽到這些一般都會有這樣一幅懷疑的面孔。」

我慌忙抹了抹臉頰,接著約瑟夫便笑了起來,而繆莉則瞪了我一眼。


「就算這樣,本地這些論疑心程度比誰都高的人們,還是偷偷地信奉著黑聖母。這片地區之所以建了修道院也不長久,有一個原因就是這里的人都不會向他們捐獻。」

聖母像居然能聚集起如此的信眾,這愈發讓人聯想到與惡魔相關的某些東西了。

約瑟夫繼續說道。

「船只因聖母像而脫險的故事也有不少。而且,並不是爺爺講給孫子,孫子又講給玄孫的那種東西。畢竟,我就親眼目睹過一次。」

約瑟夫好像並沒有拿這些說服我們,使我們相信的想法。他閉起眼睛,像是在回憶當時的情景,又把聖母像握住貼在胸前。

那尊聖母像之所以被磨去了細節裝飾,或許就是因為長年累月被這樣緊握著的緣故。

「那是一次秋天的出航」

嗖,外面響起一陣寒風刮過的聲音。

「當時土地發生了鹽害,變成了不長草的鹽堿地。我們需要把綿羊和山羊送到別的島上去。那些羊很久沒吃東西,瘦得就算是生下小羊也產不出奶來,但那些奶和肉,還有一點點少得可憐的羊毛,卻是我們跟它們一起熬過冬天的保障。貧乏的小島上只有那一個村子,能不能得救,關鍵就要看這群羊了。」

剛從船上下來時,這里的荒涼景色曾讓繆莉感到茫然。據說越往北環境就越發嚴酷,讓人難以生存。在約瑟夫成為德堡的商人之前,作為出生在這片海域的島民,他大概是經曆過那種環境的。

「羊群在島上每多滯留一天,就可能多一頭餓死。而每有一頭羊死去,村里就會有一個人失去口糧。那天早上刮著又濕又暖的風,天空陰沉沉的,連牆壁都跟著發潮。村里的老漁夫說這種天氣絕不能出海,可我們就算知道有危險,也別無選擇。就算人們都說這時里出海,一定會變成白色惡魔的點心,可我們光是應對眼前的危機就已經走投無路了。」

啪。啪。爐火中的木頭發出爆裂聲。

除約瑟夫之外,房間里再沒有別的動靜。

「而要到長著草的島去,坐船只需要幾刻鍾。天氣好的日子里,看起來更是只要跳下海就能游過去一樣。而且那天海面像湖水一樣平靜,也沒有風。如果錯過眼前的機會就不會再有第二次了。到明天又可能要下雨,刮風,海面一團洶湧。那樣子,家畜就要全死光了。」

面對這一線生機,出海的人是怎樣的表情,我不難想象。

「于是,我們最後還是在朦朦朧朧的視野里出了海。船槳每次劃過水面,波紋都會一直延伸出去,最後消失在白霧里。船本來應該是直向著島前進的。可是再怎麼往前也看不到島的影子,最後整個視野終于全都變成了白色,簡直,就像是被惡魔捂住了眼睛一樣。」

「……霧?」

繆莉是生在山里長在山里的。她帶著某種畏懼使用了這個詞。

有時,山里也會起濃到伸手不見五指的霧。那種恐怖繆莉非常清楚。在那樣一個虛幻的世界中,即便是她的母親,巨大的狼神赫蘿,也會迷失方向,只能靜靜地伏在地上不動。

那時深深的絕望,還能從約瑟夫臉上的皺紋里分辨得出來。

「人們說濃霧仿佛是可以抓住,可以切碎,甚至能吃下肚里去的。可那時的霧氣卻不是。要是能抓住倒還好。那霧把我們全部包裹住,甚至站在甲板上都看不清彼此的臉。山羊和綿羊都像是察覺到了什麼似的一聲不吭,靜得教人害怕。我以前被小山一樣的海浪和狂風卷進水里時,都不曾畏懼一下。可那一次,我的腳真的軟了,整個人不由得後退了好幾步。」

「我在山里遇到霧的時候,就會一直大聲喊。」

繆莉像是要為那個在霧中驚惶失措的約瑟夫鼓勁般,這樣開口說道。

而約瑟夫則先是露出微微驚訝的表情,繼而笑了起來。

「我也是。當時我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只能拼命大喊。後來我問同伴們,才知道大家似乎都是一樣的。可是,白色的濃霧仿佛把一切都吸了進去,我的聲音,就連我自己都聽不到。」

約瑟夫向火爐里添了兩塊木柴,繼續回憶道。

「船艙里的人拼命劃槳,只為了確信船還在前進。也不管方向,只是死命地朝前劃。往常因為各處海流和波浪的流向不同,我們閉上眼都知道自己在海的哪里。可是那一次海面沒有風也沒有浪,誰也不能判斷船的位置。到最後,有人開始發了瘋似地用槳敲打海面。我那時也緊緊握住這尊黑聖母像。我們這里有一個傳說,據說人在海上走投無路時,一定會得到黑聖母的救助。」

當面對人力無論如何也無可奈何的事情時,人只能選擇依靠神靈。

約瑟夫將聖母像貼在胸前,接著講了下去。

「我扶著船舷走到船頭,發現大家好像也想得跟自己一樣。就算沒人說話我們也都明白。所有人都緊閉著嘴點了點頭,全都拿出了各自的聖母像。」

約瑟夫高舉起聖母像,再現著當時的舉動。

「我們的聖母啊,請您指引這些可憐的羔羊們……。因為當時船上的確載著山羊和綿羊,于是我們便這樣詠唱,接著虔誠地將黑聖母像投進了大海里。」

繆莉咽了口唾沫,身體前傾,而我也不由得被約瑟夫的故事吸引住了。

「立刻,船一下子猛地晃了起來。有人大喊說撞上了暗礁。那片海域非常複雜,就算領航員緊盯著水面也還是可能發生事故。正當我們在絕望中戰戰發抖時,船開始自己動了起來。」

我看著約瑟夫繪聲繪色講述的模樣,心中湧起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但這是有理由的。

這個故事實在太像是編造出來的,而奇跡是否真的會在那樣的巧合之下發生也令人懷疑。但是比起我作為聽眾所懷的懸念,約瑟夫這個講述者臉上的複雜笑容更令人在意。那笑容就好像是他們,這些事件的親曆者,都無法分辨那一切究竟是現實還是白日幻夢,並且直到今天還無法完全相信,接受它似的。

「船就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引導著一樣,慢慢地在海上前進。說實話,我甚至以為自己已經因為船只失事而死去,正在前往死後的世界。可是不久之後,大霧里突然浮現出島嶼的影子,正是我們熟悉的那座島。船只就像滑行一樣穿過死氣沉沉的海面,最後擱淺在沙灘上。我們站在歪斜的甲板上面面相覷,始終不敢相信自己得救了。」

約瑟夫搖了搖頭,接著歎了口氣。

「總之我們將這一切都當作神的加護。把羊群趕下船,干完了所有的活。等到起風了,濃霧散開,海上又有了原先的波浪時,我們投向海里的聖母像居然又被沖回了船邊。簡直就像是它們載著那艘船,把我們一直運到這里來一樣。」

約瑟夫說這並



非從別人口中聽來的故事,而他看起來也不像是在說謊。

繆莉的鼻涕和眼淚已經一同流了下來。不知是因為她太過興奮,還是因為聽到了約瑟夫和他的伙伴們獲救的結局。

約瑟夫露出了哄逗小孫女一樣的笑容,替繆莉擦乾淨了臉。

但我是神的仆人,我不能被蒙蔽雙眼。

「您沒有向教廷提出申請,要求將這件事認定為奇跡嗎?」

我說出了任何一個良善的信徒都一定會做的事。盡管現在教廷正是教會的百弊之源,可若能得到它的認可,就一定能極大提升當地教會的權威,也能傳出一段信仰的佳話。再說得世俗一些,巡禮者會紛紛前來,能為這片地區帶來一筆豐厚的收入。

但是,這樣一來教廷就會派人來調查事情的真偽。

約瑟夫聳了聳他寬厚的肩膀,簡直就像是早已預料到我會這麼說。

「這件事當時引起了很大爭論。即便是我,也覺得那有一半是奇跡,另一半則是偶然。」

「……您說偶然?」

「海是非常複雜的。哪怕表面上看起來像湖水般風平浪靜,也不能知道下面究竟藏著什麼東西。而且,海流的界線比大陸人想象得要明確得多。越過界線的一瞬間,有時就會感覺像是『咚』地撞上了什麼東西。」

當時那艘船上的人們就是被濃霧奪去了視野,正處于感官過敏的狀態時,撞上了某一股海流。他是想這樣說嗎?

「而且這些島上的海灘,本來就是漂流物乘著海流最終必定到達的地方。只要離海島近到一定程度,就是放著不管也會靠岸。可是假若因此鬧得沸沸揚揚,最終卻沒有被認定為奇跡的話,反倒更會為這片地區招來懷疑的視線。畢竟這里原本就數次被外人懷疑是異端之地。」

比如,像您一樣的人。約瑟夫露出微笑,同時對我投來促狹的視線。

「所以,那件事最後被當作一半奇跡,一半巧合,就此塵埃落定了。不過從那時起,我便比以前還要加倍篤信黑聖母。」

就算被認定為異端,也沒有改變信仰的打算。他像是在表明自己的決心。

而我原本也並不是為了使他們改宗,才到這里來的。

我之所以來到這里,是要鑒別這群信仰黑聖母的人,究竟能否在我們與墮落的教皇對抗時成為強有力的伙伴。

「其他這種像是偶然一樣的奇跡也有不少,比如船上發生火災時,將黑聖母像投入海中,突然激起了一陣巨浪撲滅了大火,或者落入海中的人被黑聖母搭救等等。」

落海。聽到這里,繆莉對我投來了似乎有所意味的視線,但我裝出一副沒看到的樣子。

「當然,最大的就是……」

大概是意識到自己過于興奮,滔滔不絕的約瑟夫突然停了下來。他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接著換用柔緩的語氣繼續說道。

「不,這還是請您親自去目睹一番奇跡的痕跡吧。您們兩位,原本就是要前往大島的對不對?」

我們要去的地方叫做奎松。據德堡商會的人說,那里是這片群島的中心,也是海盜們的大本營。

「有人勸告我們說,不管做什麼,只要想在這片海域通行,就非得先去一趟那里不可。」

「是的。這里有不少非法捕魚的人,還有專門掠奪小村落的法外之徒。如果先去大島露一露臉,能避免卷入很多麻煩。尤其是要在某個島上建立據點,就更該如此了。畢竟不論受到哪一位貴族的庇護,到了海上,誰都是一樣無力。」

溫菲爾王國,甚至被稱作大陸最北的國家普羅亞尼亞,都無法將自己的權威延伸到這里來。

「能保護我們的只有黑聖母,對嗎。」

聽我這麼說,約瑟夫露出了商人特有的假笑,接著點了點頭。

「大島上也有這片地區唯一的修道院。您應該去見一見那里的修道士先生。這種聖母像,全都是那位修道士先生做的。他雖然年事已高,卻是一位虔誠而且可敬的人。」

約瑟夫的黑聖母像之所以和海蘭德給我看的那尊一樣,似乎是因為出自同一人之手。

另外教會的權威並沒有拓展到這片土地上,所以所謂的修道院大概只是自許的稱號罷了。修道院不像教會那樣一手承擔人們受洗,結婚和喪禮的工作並收取金錢,所以有關其設立往往不會引起什麼爭端——除非它們妨礙了教皇的生意。

貴族們之所以往往選擇建立修道院而非教會,也是為了避免那些麻煩。

「但是,最近不管哪個島上的煤炭都挖得差不多了。黑玉的產出也大不如前。開采出的煤少了,不但島上的生意會受影響,保護我們這些海之民的黑聖母像也少了,實在是讓人左右為難。」

說完這句話,約瑟夫忽然才像是回過了神一樣。他大概是察覺自己不由得開始發起了牢騷,緊接著便露出仿佛自言自語被人聽到一般的尷尬神情。

「我怎麼對旅行的客人說起這些無聊的話題了。」

尷尬的神情很快被商人式的滿臉堆笑代替,接著他的視線又回到了爐火上。

「兩位還滿意嗎? 魚的話要多少就有多少,請不必客氣。」

繆莉的腳邊已經擺下了六根尖端燒焦了的木串。這些木串之所以粗而且長,是因為在漫漫長夜里還會被人用來當作賭具。

「不,我們吃飽了,感謝您的款待。」

「全賴神恩。」

之後,約瑟夫帶我們去了寢室。這里缺少燃料,爐中的火不能燃燒整晚,所以夜里無人的大廳會冷得讓人無法入眠。作為爐火的代替,他給了我們幾個在爐膛內烤過的石頭。將這些石頭裝入袋子放在毛毯下,就變成了能溫暖一整夜的懷爐。

我們被帶進了一間平時恐怕只有大商船的船長才有資格使用的房間中,房里的羊毛床鋪讓繆莉瞪圓了眼睛。

「睡在這樣的床上,好像在夢里都會餓肚子了呢。」

的確像是狼少女會說出的話,但我覺得她的肚子好像從來就沒有飽的時候。

繆莉開心地在床上蹦來蹦去,而我則在房間一角發現了一個臉盆架,于是便從行囊中取出手巾,又淋上皮袋里的水,然後在盆里擰干。

「來,繆莉。」

「嗯?」

繆莉坐在床上,不解地望著我。而我則看著她的這副模樣長歎了一口氣。仔細一看,吃魚時抹上的炭黑,現在還粘在她的臉蛋上。

「真是的。」

我已經懶得指出來了,索性直接走過去,用擰過的手巾使勁擦了擦她的臉頰。

「再怎麼說你也是女孩子對不對。漂洋過海沾一身鹽腥味,你難道不在意嗎?」

一開始繆莉還有一點不配合,但很快她就開始指著各個部位讓我擦了。先是臉,然後是鬢角,擦完額頭又輪到鼻子兩邊,等我把手巾疊了一疊,換到乾淨的另一面時,繆莉已經露出了耳朵和尾巴,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樣伸長脖子搖著尾巴,等我來繼續給她擦其他部位。

「果然是離開了紐希拉,才能明白那里的溫泉有多好啊。」

擦完腦袋後一副享受模樣,耳朵和尾巴抖個不停的繆莉突然打了個噴嚏,大概是著涼了。

「嗚……哥哥~。」

她拖著鼻涕,轉過頭對我投來視線。

「等我也擦完臉再說。」

我用手巾余下乾淨的部分擦完臉時,繆莉已經拿衣袖抹淨了鼻涕。

「不過我覺得呀。」

等她再開口,已經是我給她擦淨手,自己也擦淨手,又被她纏得沒辦法,開始擦起她纖細的腳腕和小巧的腳時。

「真的好厲害哦。」

把我這個哥哥當作仆人一樣使喚,還要給自己擦腳,這也很厲害了,可有關這點,我明白因為自己不由自主地嬌慣她,同樣得承擔一半的錯。

「前提是,他說的是真的。」

聖典中有一個細節。聖職者為貧苦人擦拭身體,總是從左腳先開始,這條規則還被吸納進了儀式的程序中。我從沒想過這是為什麼,但實際做過一次就立刻明白了原因。單單是因為右利手這樣做比較方便而已。

「哥哥你還在懷疑嗎? 黑色的聖母的事情。」

擦完繆莉的左腳,我發現她的小腳冰涼。雖然有烤過的石頭當暖爐,但還是讓人擔心會不會生出凍瘡來,于是便從行李中拿出用來防凍的熊油。這些熊油裝在貝殼里,已經被凍成了固體,我用小刀削下一點,放在魚油蠟燭上將它烤化。

「還是說……果然,是有魔女什麼的?」

我用手蘸著變軟的熊油,把它抹在繆莉的腳上。結果頭上傳來這樣一句話。抬眼一看,繆莉的表情卻十分認真。

「因為,他可是說船會自己動,而且水還會自己撲上來滅火哦?」

繆莉的語氣聽起來有些急躁,或許是因為她看到我一臉呆滯的模樣。

我一邊給她的嬌嫩的小腳塗防凍油,一邊說。

「約瑟夫先生自己不是也說了嗎,那是偶然。」

「……偶然?」

「誤判,錯覺,要怎麼說都可以。總之,如果把那樣的事情當成是神的恩



惠,一定不會有好結果,最後往往還要招致不幸。」

左腳塗完,接著我又用手巾擦淨她的右腳,再用手指把熊油塗在上面。

「回顧神學的曆史,這樣的例子簡直不勝枚舉。錯誤的信仰比無信仰更可怕。因為雖然教給人新的事物並不難,可改變既有的想法卻很不容易。」

比如讓妹妹放棄對哥哥不切實際的戀心之類——這句話我還是咽了回去。

而且,黑聖母一事的性質或許也是一樣的。

「所以必須要慎重應對才行。好了,塗完了。」

給繆莉的兩只小腳塗完防凍油,我拍了拍毛毯,催她快點上床睡覺。而這條勤懇地發揮了許多作用的手巾則被塞在木窗的縫隙間,履行起它的最後一件任務。

「但是,對得救的人來說這不是一樣的嗎? 就算有人得救,這種信仰也不行嗎?」

繆莉提出這個問題時,我正想用手巾將窗戶再堵得嚴實一些。而之所以回頭,則是因為覺得她好像對此表現出了異常的拘泥。

我看到毛毯中的繆莉,似乎是在認真思考著什麼。

「在城鎮里遇到的莫名親切的陌生人,或許也可能是人販子。就是這樣一回事。」

因此不能輕易相信。不可濫呼神名這一點,聖典中也有提及。

當我將縫隙堵好,確定冷風不會再鑽進來後,繆莉已經把毛毯拉得蓋過了她的鼻子。

「哥哥每次提到神的時候,都會變得壞心眼。」

而且,不知為何像是在鬧別扭。

「不是壞心眼。這叫做冷靜。」

繆莉沒有回答,只是抖了抖耳朵。

「而且,約瑟夫先生說我們將會看到奇跡的遺址。既然如此,等到那時再作判斷也不遲。」

這一類的觀光名勝在世間數不勝數。而我在溫泉鄉的溫泉旅館中工作了十多年,從客人們口中聽盡了這些名勝背後的故事。倘若他們的信仰帶著半點虛偽,我也有自信能立刻看破。

「繆莉,請你再往里一點。」

我吹滅蠟燭,房間里立刻變成了漆黑一片。剛想伸手尋找毛毯的位置,在黑夜里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的繆莉主動伸出了手來幫我。或許是因為剛用濕手巾擦完的緣故,這只小手摸上去冰涼涼的。

即便如此,在四重毛毯下,繆莉的體溫很快便讓她的手溫暖起來。而且這張床還是羊毛——而非以往的麥稈捆成,再加上她毛茸茸的尾巴,今晚應該是不用擔心感冒了。

「冷不冷?」

不過我還是問了一句,接著繆莉便毫不客氣地把頭埋在我的胸前,打了個大哈欠,繼而搖了搖頭。或許她根本不是在回答我,而只是為了抹掉打哈欠時滲出的眼淚。但無論如何,總之看上去像是沒有不滿。

吹滅蠟燭,兩個人都在床上躺好之後,很快各種聲音就變得清晰起來。有海風沖擊木窗的聲音,也有商館屋頂的瓦片被吹得咔踏作響的聲音,有木材的吱呀作響,以及不知為何聽上去格外入耳的,海浪的聲音。

這里並非我所熟悉的那個溫泉鄉紐希拉里的旅店,而是比那里還要更接近世界盡頭的小島上,一棟幾乎無人的建築物。

吶,哥哥。

繆莉在我的懷里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總覺得,有點可疑。

外面的海浪聲幾乎完全蓋過了她的呢喃。

可疑?

我追問了一句,她尖尖的耳朵便抖了抖,搔動我的鼻尖。

世界盡頭的小屋。繆莉曾拿著鹿角一樣的漂流木,對這里如此評價道。

實際上,這里確實很接近世界的盡頭,要說是冒險也並無不妥。畢竟這樣的地方,是絕不能懷著散步般的心態就隨意前來的。

繆莉在我的懷里深深吸了口氣,小小的身體好像也鼓了一點。

好開心。

她曾無數次夢到的冒險,大概就像是眼前的這番情景吧。

當繆莉又把那口氣吐出去時,她的身體也隨之縮小,柔軟了一些。正是一個嬌弱的,仿佛我稍一用力就會令她受傷的女孩子。

大概此刻繆莉已經睡著了。我能從氣氛中感覺得到。

本來繆莉睡大覺的本領就令人瞠目結舌,何況她今天還在船上吐空了胃,晚上又用長相奇怪但味道鮮美的魚填滿了肚子。

我露出微笑,摸了摸這孩子的頭,自己也放松了身體。

睡意立刻用來,意識也開始變得模糊。

關于黑聖母的那些說法我實在是難以接受,這確實是個需要仔細調查考慮的問題,然而我要做的不過是完成自己的任務而已。

作為海蘭德的使者,作為繆莉的哥哥,一個合格的監護人。

海浪無休止地湧向岸邊。而我則很快融化在毛毯的溫暖中。

翌日出發之前,約瑟夫將一枚扁平的木牌和一封信交給了我們。

「兩位是史蒂芬閣下的客人,而這里又有許多法外之徒。若是有人搜查商船,就請您讓他們看這枚木牌。」

木牌上用當地的文字寫了些什麼,下面還有一個烙印。看來是這片區域的通行證。

「這封信,等到了大島的港城奎松之後,請交給那里教會的人。他們應該會好好款待旅人。」

「那里有教會嗎?」

我很意外。因為原本知道這片群島不在教會的勢力范圍內,我便以為這里僅有一所崇拜黑聖母的修道院罷了。

「說是教會,其實更像是在這里有業務往來的諸大商會,一同出資一同管理的滯留場所。畢竟在異國的土地上,人們必須通力合作才能生存下去。」

哪怕平日里關系再怎樣險惡,只要有利可圖便會聯起手來。果然是商人的思維。換句話說,這座不同商會分開建起商館的港口,還算是屬于我所熟悉的那個世界范疇之內。從現在開始,我們才要正式踏足從未經曆過的世界。

「有關黑聖母,他們應該也能向您提供許多信息。」

「謝謝您。」

「還有,您一定要去一趟大島上的修道院。如果能獲得那位修道士先生接納,在這片地區就沒有辦不成的事情了。」

修道院的建設原本就是我們的目的之一,而能否與當地人結盟一同面對教皇的大軍,或許也與此事息息相關。

再者,既然那座修道院是黑聖母信仰的中心,那麼這種信仰究竟是真是假,應該也能從修道士身上察知。我必須要去見見他了。

「祝一路順風。」

約瑟夫站在商館門口,微笑著對我說道。那條狗此時正伏在他的腳邊,或許是因為繆莉不在這里的緣故,看上去稍微友善了一些。

我行完禮走向港口,立刻被朝陽刺痛了眼睛。

昨天一下船,我們便被一種強烈的寂寥感包裹,可此時在這片晴朗的淡藍天空下打量小島,感覺其實並沒有那麼壞。

滿是裸露岩石的禿山還是原先的模樣,但殘雪之間能看到星星點點的綠色。山羊悠哉地漫步其間吃著草。就連昨天那片如同世界盡頭般的海濱,此刻也有海鳥停在漂流木上休憩,島民們則忙著收集可以當作肥料的海藻,看上去充滿了生機活力。

有個穿著旅裝的小孩子混在島民中間,時而專心地盯著海藻的間隙,時而在這片海灘上游蕩。不是別人,正是繆莉。

我叫了她一聲,她便向我轉過了頭,但接著又滿臉不舍地望了望腳邊,這才如同認輸般背著行李朝我走來。現在我知道她為什麼會鮮少地起個大早,甚至連早飯都草草了事的原因了,原來她一直在海邊找琥珀。

「找到了嗎?」

帶著苦笑問了她一句,結果繆莉賭氣似地搖了搖頭。

「這種東西不會那麼容易找到的。」

即便比金銀或其他寶石廉價,可琥珀作為裝飾品仍很受歡迎。

假若這樣的東西能輕易在海邊拾到,島民們早就過上衣食無憂的安逸日子了。

繆莉像牛般從鼻子里長呼出一口氣,冒出了一片白煙,接著打開她的鹿皮手套給我看,手套里只有一顆耳垢般的褐色顆粒。

「我找了很久,不管怎麼找都找不到,可是那些人輕輕一翻就發現了!」

這些收集海藻的島民中,也有和繆莉年紀相仿的孩子。他們大概是想給這個從南邊來的外地人一個下馬威吧。當然,繆莉找到的這顆琥珀實在太小了,什麼價值也沒有。

「就是這回事。即便是我也有過類似的經曆。某些道理自己無論怎麼閱讀聖典都明白不了,可有人就是能一下子頓悟。」

聽我這麼說,繆莉聳了聳肩——盡管她被厚厚的衣物幾乎包成了四方形,可我還是能看得出來。

「畢竟,哥哥你呀只看到了世界的一半,然後再一半。」

明明是為了安慰她才這麼說的。我歎了口氣,接著發現繆莉好像正抬頭開心地望著自己。

「但是放心吧,哥哥那些沒有被別人發現的優點,我會全都找出來的。」

她八成只是想說說看這句話而已吧。我不知該怎麼回答了。

不過光被繆莉說來說去也不行。盡管有些害羞,我還是這樣回答道。



「我要先說明一點。在店里工作的時候,我可是拒絕了很多女性的邀約哦。」

溫泉鄉紐希拉的旅店里,總有許許多多美麗的舞娘與樂師。當然,她們和繆莉可不一樣,全都是憑著自己的才華獲取眾人賞識的優秀女性。

可是,繆莉非但沒有鬧起別扭,反而還露出了綽綽有余似的笑臉。

「什麼拒絕呀,哥哥你只是被人家耍得到處逃而已吧?」

「唔。」

就像我從繆莉出生開始便一直注視著她,繆莉也從誕生之後就一直注視著我。在那些如鳥兒一樣打扮華麗,胸部與腰際又同雕塑般精致的女性們面前,我是怎樣的慌張態度,自然也不可能瞞過她。

我被猛地戳了一下痛處,說不出話來,而繆莉卻笑眯眯地說道。

「不過,能不能連同男生這種沒出息的部分一並去愛,才是女孩子優秀和不好的差別,媽媽就是這麼說的。所以哥哥你安心就好啦。」

「……」

我無言地低頭望著身旁的繆莉,她便露出笑容作為回答。

究竟是該責備她竟然用這樣一副笑臉,來裝模作樣地批評比自己大了一倍的哥哥是『沒出息』,還是該責備她明明從側面看就和男孩子沒區別,卻傲慢地以『優秀的女孩子』自居呢。我很頭疼。

不,我在腦中轉念一想。繆莉是個聰明的孩子,隨著年紀增長,她總會明白什麼才是自己正確的立場。身為稱職的好哥哥,我應該相信這一點。所以盡管這只小狗的撒嬌啃咬有點太疼了,但我還是應該成熟而灑脫地泰然處之。

「你說的對。我會誠心誠意地等著繆莉能讓我安心的那一天來到的。」

看到我的微笑,繆莉臉上露出了一副到嘴獵物突然輕巧地逃掉了似的表情。

「討厭,哥哥,我是認真的!」

「我也是認真的。而且,需要為下來擔心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早上你喝了三碗魚湯,真的沒問題嗎? 而且沙丁魚也連頭帶尾吃了好幾條對不對?」

這次輪到繆莉說不出話來了。或許是看到船便想起了昨天的慘劇,她僵著臉對我說。

「沒、沒關系的。」

當然,這話什麼根據也沒有。不過樂觀正是繆莉的優點之一。至少,我自己需要相信這一點。

「那就要仰躺著,除了天空之外什麼都別看。」

「……那樣子,真的就能不頭暈了嗎?」

剛才那副裝模作樣的神氣不知消失到了哪里去,現在繆莉正不安地看著我。

「當然,因為神就在天上啊。」

結果她立刻露出滿臉的不愉快,嘟起了嘴巴。

「我相信的,只有哥哥而已啦。」

繆莉的眼神里充滿責備,可我卻禁不住露出了微笑。

「不過,你要是平時就能稍聽一點話就好了。」

說著我摸了摸她戴著風帽的小腦袋。

「討厭,人家才不是這個意思!」

雖然繆莉立刻就開始表示抗議,但我只是笑了笑。

天空晴朗,和風平靜。

就算這片海域的前方真有魔女在等著我們,也總會想出一些辦法來的。我有這樣的感覺。

天氣好的時候,四周的景色也會看得更清楚。

與約瑟夫告別後,我們乘著船圍島繞了半圈,接著繼續北上,終于進入了這片群島的深處。眾多小島接二連三地映入眼簾,著實教人吃驚。

「全是小島呢,我都分不清哪個島是哪個了。」

大概一直躺著也很累,繆莉翻身時偶爾會爬起來,趴在船舷上打量周圍的景色。

「而且,到處都沒有樹,看起來好冷啊。要是我能從紐希拉帶來幾株就好了。」

這些島嶼上都裸露著大片岩石,牧羊人趕著山羊,尋找岩石間星星點點的綠草。海邊則能看到島民們修補漁網,坐在小茅屋前曬魚干之類的生活場面。

安甯祥和。這個形容聽起來很美好,但很容易就會發現,他們每天的生活必定都在溫飽的邊緣掙紮著。

遭遇風暴,連續幾日都不能出海捕魚時,島民們的口糧立刻就會受到威脅。而若是房屋損壞,由于這附近完全沒有樹木,他們也很難得到重建家園的建材。島上居民的生存基礎其實非常脆弱,畢竟就連支持他們生計的漁船,也是用木頭建造的。


我們搭乘的商船在先前的港口已經卸下了大多數貨物。即便如此,每當船只經過海邊,沿海的村民們就會紛紛停下腳步,停下手上的活,癡癡地望過來。那副模樣看上去就像是身上戴滿昂貴寶石的貴族騎著駿馬經過,引得拾荒的少女抬頭注視一般——這恐怕並不是我的錯覺。因為哪怕是這艘船上的任何一件貨物,想必都足以給他們的生活帶來巨大改善。

「在這里,信仰一定會染上濃重的現實色彩吧。」

「……?」

我不由得低聲說了一句,引來繆莉不解的眼神。

如果收集了能獲得的一切資源而仍不能滿足生活,人便唯有祈禱。

因為那是在呼嘯的狂風中,唯一觸手可及的依靠。

「但願這些空隙終將被真理填補……」

出生在這片海域的人乘船時必定會帶上黑聖母像,似乎並不單是為了航行的安全。他們渴望著能夠依賴,能夠支撐自己的什麼。強烈地渴望著。

而集此地人民信仰于一身的黑聖母,據說全都出自一位修道士之手。如果那位修道士是懷著正確的信仰雕刻了這些黑聖母像,那麼或許就可以期待這些依從的人們也沒有誤入歧途。我心中湧起了這樣的希望。

船之後的航程大抵可說是順利。盡管途中天氣突然轉惡,還飄起了雪花,所幸沒有起風,不會對航行產生阻礙。

中途我們又在一個小島上的旅舍過了一夜。那座旅舍是島上唯一的建築物,在背後刀削般高聳的懸崖映襯下,顯得像是趴伏在地上似的。次日太陽還未升起,我們便再次出發。此時雖然空氣寒冷,但並沒有風。還沒睡醒的繆莉依偎著我,朦朦朧朧地看著商船靈巧地穿梭在島嶼中。而周圍的景色發生變化,則是在太陽散射出光輝的時刻。

我們突然來到了一片開闊地帶。

四周的景色變得太快了,起先讓我錯以為是自己的眼前出現了眩暈。而船也確實猛地晃了一下——因為四周已經沒有了小島的束縛,風得以自由地展現它的力量,讓海浪比原先高出了許多。船帆幾乎要被這股力量撞破,桅杆也發出了吱呀呀的聲音。這一切都讓航程立刻塗上了濃厚的冒險色彩。

「你沒事吧?」

船體劈開波浪,破碎的飛沫被風吹到了甲板上。

我急忙想要取出事先抹了油的皮革外套,可醒過來的繆莉卻兩手抓在船舷上,如同著了魔般望著大海。

「好厲害……海里面,有一片湖……」

因為這句話,我才注意到大概是因為海床急劇加深的緣故,海的顏色確實像劃了一道線般分明地變成了藏青色,。再仔細看,遠處的小島仿佛連在了一起,包圍著這片深海。的確就像是大海中的湖一樣。

又一陣強風吹來,掀起了繆莉的風帽,撩亂了她長長的發絲。可銀發的少女對此好像全無知覺,只是一心沉浸在這北方嚴峻的景色之中。

不久,風開始裹挾起冰片,打在臉色的寒意也變成了痛覺。片刻之內我們便明白自己已經來到了早春的支配范圍下。而就算是這樣的天氣,恐怕也是此地在熬過真正嚴酷的時節後才迎來的。一想到這里,我心中便湧出一股類似恐怖的感覺

可即便是在這種環境中,這片大海里的湖也成了某種海上的十字路口,能頻繁地遇到各種各樣的船只。我擦了擦睫毛上的冰粒望向遠處,看到了樣式雄偉,甲板足有三四層高的遠洋巨艦,也有與這艘船大小相仿的商船,還有僅靠一兩個人就能操縱的小駁船。

即便是在這里,人們也在繼續著他們的日常生活。

平日里總是吵個不停的繆莉現在非常安靜,默默地望著那群在寒風,冰粒和白浪中吐出煙霧般的白色氣息,用凍得通紅的手掌握船舵的水手們。往常一激動就會彈出的耳朵和尾巴,現在像是被她遺忘了存在般,老老實實地藏在發絲和衣服下面。

「……那是……船?」

已經連暈船都無暇顧及的繆莉,突然像是回過神來般低聲說道。

「但是……那個東西,為什麼黑乎乎的……而且……好大?」

她凝神直視著船的前方。我走到繆莉身旁,卻因為船身猛烈一搖,不得不叉開雙腿才得以站穩。

「是船的可能性……似乎並不高。那是一座山。黑乎乎的地方則是森林。」

「山?」

海里怎麼會有山呢? 繆莉的表情就好像是在這樣問我。但我卻立刻意識到,那里就是此行的目的地。當朦朧的視野前方終于明顯地出現山的棱線時,四周船只的往來也變得更多了。大概眼前的黑色山峰,就是這片島嶼地帶的中心,被當地人稱作大島的地方了。

我用手拍掉衣服上沒有融化的冰粒,同時給繆莉戴好風帽,又把另一條羊毛圍巾塞進她的領子



里。

盡管繆莉有點不配合,可她卻像是連掙紮的時間都不願意花費,只是直直地盯著船的前方。

因為順風的緣故,船正以驚人的速度朝島嶼接近。

不久之後,離開阿提夫以來久未見到的成相當規模的港鎮,以及背後如高居王座般睥睨這片湖的山峰,全都進入了我們的眼簾。

威風堂堂。再沒有第二個形容更符合眼前的這座山了。

我感受到了某種震懾,可繆莉卻突然輕輕笑出聲來。

「嘿嘿,你看啊哥哥。那座山,就像是提著褲子的國王老爺爺一樣。」

「啊?」

聽她這麼說我才發現,或許是植被種類改變的緣故,那座山從山麓開始變成了一片暗色。果真就像是正將褲子提到肚皮附近一般。沒有樹木,全被積雪籠蓋的山頂也確實仿佛一頂王冠,頓時令人覺得無比滑稽。

同時,眯著眼,用天真無邪的視角看待這些景色的繆莉也令我不禁感慨起來。

她眼中的那個世界,無論何時都充滿了歡樂與喜悅的光輝。

「嗯? 怎麼了,哥哥?」

繆莉覺察到我的視線,愣了一下。

「沒什麼,我只是覺得,你無論何時都很像你啊。」

「哎?」

她的表情好像一只被人捉弄的貓咪,看上去更疑惑了。而我則摸了摸繆莉的腦袋,就此將這件事搪塞過去。

「神啊,請賜予我們的旅途以加護。」

商船又是一陣劇烈的搖晃,劈開波浪,朝著那座戴王冠的山駛去。

奎松的房屋都有寬大且陡峭的屋頂,大概是為了讓積雪容易落下,不過建築物密集的模樣,總讓人聯想到一群被風吹到一起來的小矮人。

這里的確大了不少,人和船只也變得更多了,但產生這種感覺多半是因為離開阿提夫以來,我們的眼睛已經習慣了先前的寂寥景色。不論是建築的數目,行人的數目,其實只要稍稍停下腳步就能數清。

即便如此,當我看到人們走在積雪的道路上談笑時,心中還是松了口氣。因為這里有人生活的氣息和溫暖。不知是誰還在十字路口堆起了雪人,拿木棒做出了它的手和臉。

「教會在那邊嗎?謝謝您了。」

我向一位路過的商人問路,他用手指了指流進港口的那條河的上游。那河很寬很深,上面沒有架橋,人們乘船在兩岸間來往。

因此似乎沒有多少人會走沿河的路。路上雖有足跡,卻也已經積了不少雪。站在河口朝山的方向望去,我發現這條河就像是一道裂縫般,是誰在島上撕扯出來的。

「繆莉,我們走吧。」

我把圍巾拉高到遮住嘴,接著牽起繆莉的手朝城里的教會走去。

「做人偶的人,就在那里嗎?」

「不是人偶,是聖母像。」

「那不是一樣的嗎?」

要對無信仰者說明這些差別實在是很難,我不禁開始頭痛。

「而且,我們要去的不是修道院嗎?」

「教會是我們要借宿的地方。修道院在別處。而且,據說那所修道院在來的時候是可以從船上看到的,你看到了嗎? 可能像是遠處的小島上的一個小黑點,修道院就在那里。」

「哎? 啊,嗯,看起來就像是個小祠堂……咦,有人住在那里嗎?」

眼尖的繆莉果然像是看到了。大概,商船是在她一心沉浸于景色,而我則忙著給她加衣服時經過了那片海域的。

緊接著,繆莉的眼睛里便放出光來。

「騙人的,那里真的有人住著嗎? 真的?」

我聞到了冒險的味道! 她的鼻子被凍得通紅,卻不住地喘著粗氣,仿佛如此宣告一般。

「看起來有那麼驚人嗎?」

「嗯。海浪刷刷地拍著,島上只有光禿禿的岩石,非常帥氣。我還以為那里是獻祭山羊什麼的祭壇……對了。就像是會操縱雷電,會在海上行走的魔法師住的地方一樣。」

教會對異教徒發動了持續數十年之久的戰爭,正是為了根除這種魔術崇拜的信仰。抱有此種信仰的大多數人的確在戰爭結束後銷聲匿跡了,不過與之相關的故事卻以冒險奇譚的形式留在了書本中。

大部分故事都把這些魔術師之流描寫成應受討伐的惡人,可對繆莉而言,這些角色只要足夠驚悚刺激,就足以令她喜歡上了。

「嗚哇,好期待。那里一定還有通往地下的迷宮,或者絕對不能打開的門什麼的。」

她一定是從根本上誤解了什麼,可我已經不知道該從哪里開始糾正了。

「吶,吶,哥哥。地底的迷宮里要是有龍該怎麼辦? 是不是叫媽媽來會比較好?」

越來越分不清夢和現實的繆莉抬起頭來望著我,露出了發自心底,充滿期待的笑容。問題是,繆莉的母親確實是精靈之類,是居住在森林黑暗深處的存在。

即便如此。為了讓這個年幼,不諳世事,又容易被各種思想影響的少女不會就此踏入成長的歧途,我必須得好好地畫出一條界線,告訴她這個世界正常的形態是怎樣的。

即便自己在其他方面相當笨拙,可教給別人在這充滿不確定的世界中究竟應該相信什麼,姑且還是能做到的。至少,我正是為了明白這條真理才不斷勤懇學習至今的。

我們不多時便走到了一道巨大的木柵門前。石壁另一面飄舞的教徽旗讓我明白這里就是教會,但若是不刻意挑選言辭,我會覺得這里是一座要塞。

「哇……」

這道木柵門如今正懸在我們頭頂上,每一條木柱和木梁都粗得驚人,恐怕以人手揮舞的劍和斧頭無法對產生任何影響,再加上木柵門後的長甬道,以及頗有厚度的石壁,這一切怎麼看都像是為迎戰而設計的。甬道的天井上還開著形狀獨特的孔洞,里面有黑而焦糊的東西。那是在敵人來犯時能淋下熱油將其擊退的陷阱。

「教……會?」

戒備森嚴的模樣,讓繆莉都驚訝地發出了這樣的疑問。

「約瑟夫先生也說過的,這里是聖域。」

「咦……是有什麼貴重的寶物嗎?」

繆莉立刻兩眼放光,但事情和她想得並不一樣。

「不,是因為大人們締結的約定。」

我不理會滿臉疑惑的繆莉,拉了拉大門邊垂下來的掛繩門鍾。不久後甬道內側的一扇門打開,有位提著槍的士兵從中走出。大概是因為在這里金屬鎧甲會與皮膚凍結在一起的緣故,他穿著皮甲,而非一般的鐵質鎧甲。

「哦,是云游的僧侶嗎。」

這位士兵表現出了和約瑟夫類似的反應,但從他並不驚訝這點來看,恐怕以前就不時有旅行的聖職者來到這片邊境之地了。

「這是德堡商會約瑟夫閣下的介紹。」

我拿出信件,又為了保險起見將木牌也一同遞上。

「這個不需要。」

士兵沒有接過木牌,看來這里果然是個特殊的地方。

「受貴族之命,經由阿提夫遠道來此檢視北海之情形……。真辛苦啊。」

士兵聳聳肩,小心地疊好信件交還給我。

「如果條件允許,若能暫時停留在這里,我們會得到不少方便。」

「當然沒問題。這兒就是為了這個建起來的。德堡商會的客人,就是我們的客人。」

士兵邁開步子,突然又回過頭來說道。

「有一件事我要先說一下,在城里傳教是禁止的。這片土地上的人們雖然信奉著神,但跟南方的感覺不太一樣。這些你知道嗎?」

「您是說黑聖母吧?」

知道就好。士兵點了點頭,像是在這樣說。

「而且,阿提夫那邊好像還因為信仰鬧出了什麼事。這里的人本來就對教會比較敏感,可別跟他們起沖突啊。」

余波果然影響到了這里。

穿過石壁之後就是一片寬廣的庭院。而這片庭院之所以占地龐大的理由,我也很快就明白了。眼前各處堆積著木箱和蓋著稻草的行李,而且不論哪一件,前面都插著知名商會的旗幟。德堡商會自不必提,船只保有量一時曾超過世界上任何一國的君主,在海上被譽為世界最強的魯維克同盟*,也在這里懸掛起了他們的旗幟。

[*注:影射漢薩同盟的巨大組織,相關情節見第十卷]

這里是任何可依靠之權威都鞭長莫及的場所,是從事遠航貿易的商人們共同維持的據點,也是發生不測時,庇護他們的聖域。

如此措施,往常只有在教會權力不存在的異教徒領土上才能見到,而此處恐怕也算在其范疇之內。

繆莉好奇地打量著商人們點檢貨物,清潔馬匹的模樣,而那位士兵則指了指繆莉,然後對我投來刺探般的視線。

「還有件事情也很重要。這里姑且也算是教會,而且地方並沒那麼大。有女的在就可能產生麻煩。跟著大老爺一起來的夫人,侍女們都有專門的宿舍供她們起居。奴隸也是一樣。」

在貧窮的地區,奴隸買賣並不罕見。從這位士兵有些為難似的視線來看,他或許是把我當成了好心的聖職者,以為



我正要把在南方撿到的奴隸少女送回其故鄉。

不過,不論事實究竟如何,我腦海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是絕不能在這種無所依靠的地方把繆莉單獨留在哪里。過去的旅程教給我的一條寶貴經驗,就是最重要的人事物必須時刻留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但繆莉是女孩子這點也是不容混淆的事實,即便再說是權宜之計,此地仍舊是懸掛教會紋章,供神的羔羊們休憩的場所。作為神的仆人,我不能說謊。

就在自己不知該如何回答時,繆莉本人卻取下圍巾和風帽,露出她的一頭銀發來。

「打扮得像女孩子,會有很多很多方便哦。」

說完,她浮現出大膽的笑容。

士兵盯著繆莉看了片刻,突然也露出左邊犬齒笑了起來。

「真是個聰明的小鬼,你將來肯定會有出息的。」

「嘿嘿,謝啦。」

繆莉毫無顧慮地笑了笑,臉上看不出一絲異樣。

「到那邊最大的建築應該會有誰在,詳情就去問他們吧。」

以前我曾在大修道院內借宿過,眼前的情景簡直與那時一模一樣。

宏偉的聖堂坐落在中心,從南側開始分別有庭院,菜園,廄舍以及食堂之類的設施圍繞著它,此外還有與滯留者規模相稱的宿舍。

大概由于商人們將這里當作基地的緣故,此處的庭院比一般修道院要大得多,和住宿、飲食有關的設施也頗具規模。唯獨廄舍並不怎麼起眼,應該是因為船只承擔了大部分運輸工作。

「我明白了,謝謝您。」

「沒事兒。」

士兵說完便准備轉身回到他的崗位。不過離開之前他和繆莉像傭兵般撞了撞拳頭。看來繆莉還挺令他中意的。

「怎麼樣? 哥哥。」

我目擊了淘氣少女又增加了一種奇怪自信的瞬間。

「真是的,你居然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說出那種謊言。」

「哎哎? 我沒有騙人哦。」

的確沒有。繆莉只是在陳述事實而已。理解錯誤的是那位士兵,而這種手段我也用過了多次。

可是,自己跟繆莉還是有一點不同。那就是繆莉使用了這樣的方法,進入了原本不能進入的地方。究竟是否應該對此視而不見,我實在很難和自己的良心達成妥協。

大概是我心中的苛責和混亂表露到了臉上,繆莉擺出了一副鬧別扭似的神情。

「但是哥哥,你要是真覺得這不對,當時直接說明真正的情況不就好了嗎。」

「……」

「之所以沒那麼做,是因為哥哥你也想順水推舟對不對?」

的確如此,我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那樣還有什麼好糾結的。哥哥你必須得清清白白的,而你也確實沒有說謊,是清清白白的呀。」

繆莉抱著胳膊,以某種諷刺的語氣對我說道。

一點都不信神的少女,自然也不會有什麼害怕的東西。

另一方面,這樣讓繆莉代替自己說謊真的好嗎? 我覺得良心受到了拷問。

「我的信仰似乎要動搖了。」

「我隨時歡迎哥哥放棄哦? 因為那樣就可以和我結婚了。」

「……」

看起來前面的那一切都是繆莉的陷阱。被她趕到坑中之後,我只能以疲勞的眼神回答她了。而繆莉則站在陷阱的坑口,露出神氣的笑容作為回應。

我歎了口氣,接著又意識到這樣不行,于是強打起精神來。

「下一次可不會再這樣了。」

是啦是啦,繆莉聳了聳肩,像是這樣的意思。

然後,我們按照士兵說的,走向那棟大煙囪中冒出白煙的建築,推開了門。

門後是一道筆直延伸的石鋪走廊,看上去冷冰冰的,左手邊有一間大廳,從半開的門縫中能聽到里面傳出的歡聲。

「似乎是個熱鬧又溫暖的地方……你怎麼了?」

剛一推開門,繆莉就立刻捂住了鼻子。

「總覺得……好臭……」

聽她這麼說,我也吸了吸鼻子。

「啊,是泥炭的味道。」

「ní tàn?」

「海蘭德殿下說明黑玉的時候曾提到過的吧? 就是像泥一樣的炭。能在田地或是草原地帶找到。雖然便宜,但是火力也相應比較弱,同時還有會產生異味的缺陷。或許這座島上也有泥炭出產吧。」

繆莉是狼的孩子,所以鼻子非常靈敏,大概這也是讓她難受的原因之一。

「如果你受不了的話,我們要換個住處嗎?」

在溫泉鄉紐希拉,每年也有不少人因為耐受不了硫磺的味道而選擇離開。我們雖然早已習慣,所以完全不在意,可受不了的人就是怎樣都受不了。

沒想到我剛問完,繆莉卻捂著鼻子,不知為何吊起眼角來瞪了我一眼。

「怎、怎麼了?」

「哥哥你肯定又是想先這麼說,然後再趁機把我趕回家去對不對?」

每當繆莉任性,想要睡懶覺或是暴飲暴食的時候,我就會說既然這樣還不如結束旅行,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繆莉已經開始抱有警惕心了。

「剛才的是純粹的關心。」

「……哼。」

哥哥大笨蛋——這句話雖然沒說出口,但繆莉一下子把頭轉向了另一邊。

「先不說這些,我們還是快點借來房間,然後調查接下來的事情吧。」

畢竟我並不是陪繆莉來這里旅行的。阿提夫的騷動激起了巨大的水波,甚至已經跨越海洋抵達了這里。事件的影響也應該隨時間發展而越來越大才對。我必須盡早完成在這里的工作,然後投身至下一個任務當中。

繆莉雖然還因為泥炭的怪味捂著鼻子,卻也硬著頭皮來到了建築內。同時,大廳中也有一個人朝我們走來。

「哦呀。」

這聲音之所以令我感到格外親切,不光是因為那人和善的神態,也是因為他穿著與我相似的服裝。

「這個季節里還真是稀罕。兩位是旅人嗎。」

那是位戴著教徽掛墜的年老祭司。他的臉頰紅撲撲的,但恐怕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酒精的緣故。

我暫且把這些放到一邊,作為訪問者對他行了一禮。

「打擾了。我是托托·柯爾。受某位貴族之命來到這片土地。這里是德堡商會約瑟夫閣下的信。」

祭司驚訝地眨了眨眼,接著走過來握住了我的手。那是一雙柔軟又溫暖的手,但靠近之後,我果然聞到了一股酒味。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是管理這座教會的雷哈·弗里德霍夫。也就是說,您是來這里尋找適合建立修道院的土地之類嗎。啊,說明就不需要了,不需要。因為一直有這樣的人來訪此地。不知為什麼,大概南方人都以為這里是天國的入口吧。」

看來他不但喝醉了,而且平時就是這樣的性格。雷哈直截了當地說出了別人難以出口的話,同時浮現出好好爺爺式的笑容來。接著,又像是為什麼而困擾般,帶著濃厚的酒氣長歎了一聲。

「好也罷壞也罷,這里只不過就是寒冷大海的盡頭。再怎麼熱衷于調查,到頭來也可能只會招來危險。尤其是這個季節掉進海里一沒人救,二還可能遇上春天的風暴。這里時不時地就有像您這樣的人去調查那些無人小島,最後惹出一堆亂子來。」

他打了個酒嗝,又聳了聳肩。

「您是說,信仰上的?」

我試著問了一句。好好爺爺眼中的神色立刻一轉,變得如同這座被石壁保衛的要塞般嚴峻。

「您是異端審問官嗎?」

假若這樣的氣氛是在傭兵或騎士之間,雙方的手一定都按在了劍上。

但是,雷哈的視線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又轉向了緊摟著我腰間的那個人。

于是,我便對老祭司回答道。

「如果是異端審問官,想必應該在道具上考慮得更多才是。」

異端審問官。這個稱謂往往是劊子手或拷問者的代名詞,他們是不會帶著幼小的孩子四處奔走的。

「您說得沒錯。或者,倘若異端審問官都是像您一樣的人,教會也就不會在各地招致如此怨恨了。」

說完,雷哈又打了個噴嚏。

他之所以會在這種邊鄙之地,這座並不像是教會的教會里,恐怕是有什麼理由的。而神忠實的仆人這一稱號,似乎也並不適用于他。

「這里很冷。總之請先……啊,在這之前兩位還需要找個地方先放下行李吧。」

「以及如果能借給我們一間房的話……」

雷哈拍拍腦門,笑了起來。

「噢噢,噢噢,是沒錯。穿著旅裝喝酒,怎麼也喝不痛快啊。」

雖然在笑,可他布滿褶皺的眼皮下,卻有一道令人驚訝的敏銳目光射向繆莉。

「對了,守門的衛兵應該把這所教會的規則告訴兩位了吧?」

「我知道啊,說是女人要呆在別的房間。」

繆莉也盯著雷哈,笑嘻嘻地回答道。我不知道該說她是有十足的膽量,還是十足的厚臉皮。接著雷哈驚訝



地打量了繆莉好一會,才眨了眨昏昏欲眠的眼睛,又噴出一個酒嗝。

「嗝。抱歉。那麼讓我帶兩位去房間吧。眼下人不多,正巧有好房間空出來。」

說完,他從我身旁走過,來到建築外。

「噢,真涼!」

對喝過酒發熱的身體來說,外面的寒意應該算是正好吧。我聽到他愉快地喊了一句,接著自己也和繆莉一同跟上了他。

庭院里干活的人們遠遠看到雷哈後,都向他揮手問候。看來盡管白天就喝得酩酊大醉,這位祭司仍舊受人仰慕。

畢竟,除過黑聖母之外能在航海中安撫眾人的,就只有他的祈禱了。

「然後,接著說剛才的話題。」

雷哈再次開口,是在他一邊走一邊查看魚干熟成情況的時候。這些魚干吊在菜園的木架上,看上去就像園中結出的飽滿果實一般。

「一堆亂子,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乘著小船出海的人再也沒回來過。人們猜測不是掉進了海里,就是船只遇難後被海流帶到了哪里去。」

雷哈無奈地歎著氣。他大概已經見識過不少人以為這冰雪封鎖的嚴峻地域,有著與寒冷而清澄的空氣所相稱的神聖感,滿心期待地前來此地,最終卻又消失在大海中的結局了。

「這些人大抵是不了解本地的外國貴族派來的……近的有溫菲爾,普羅亞尼亞,遠的還有更南邊的幾個國家。總之,每當有人帶著權貴的命令來到這里,死到這里,外人就不免要議論紛紛。」

轄制這片地區的那群人,海蘭德當時是如何形容他們的?

「我聽說,是海盜控制著這一帶。」

這句話剛說出口,雷哈便轉過頭來對我露出陰郁的目光,接著歎了口氣。

「雖然他們怎麼看都是海盜,所以我無話可說,但那些人和外人所說的並不一樣。」

雷哈系好一串魚干上的掛繩,接著說道。

「他們平時不但要護衛商船,還要盯著非法捕魚者、真正的海盜,防止島上村落受其侵擾。這麼說吧,人們是和他們達成了協議,請他們去收拾那些棘手的問題,這樣講您應該更容易明白。」

換成我熟悉的說法,自警團,這個詞或許是最接近的。

「如果沒有他們,這片嚴酷的海域終究是住不了人的。資源總是那麼有限,假如誰都能隨心所欲,日子很快就過不下去了。在這地方,暴力就像是木桶上的鐵箍一樣。沒有這群人,我們就連向春天來賺外快的人收稅都做不到。那樣以來這片土地很快就要被蝗蟲一樣的外地人榨干,最後只留得滅亡一條路。他們的存在,是有其必要性的。」

咯吱,咯吱。我們踩著積雪繼續向前走。每走幾步,雷哈的左肩周圍就會飄出一股白煙,又很快消散在虛空中。

那背影看起來既讓人覺得他站在海盜們一邊,又讓人覺得他已經對這些事不抱希望了。

「但是,到了只聽說過大略的外人口中,事情就變成了『哎呀海盜們把看不順眼的南方人全都秘密殺掉了』。盡管實際上每一起事故其實都是不知這片海域恐怖之處的旅人,因為不聽當地人的忠告而引起的。」

說完,雷哈停在了一棟高大的建築物門前。

「就是這里了。」

建築的入口建在幾層台階上,大概是為了應對積雪。

這棟宿舍的基台是石造的,再上則以木材搭建。我雖然曾好幾次在冬天睡在石地板上,可能耐得住那種入骨寒意的終究只能是十幾歲的年輕人。對早已過了二十歲的我來說,這棟宿舍的條件真是讓心里暗自松了口氣。

「走廊一直走到頭,就能看到管理這里的助祭,毛毯之類請向他去借。至于房間他應該也會為兩位安排。到時捐獻的金額,是自由的。」

雷哈故意對我露出微笑。

「要建立修道院,無人的島自然是最理想的。可這片地區的無人島與其說沒有人居住,倒不如說是人無法居住才對。因為島嶼周圍的海流極其複雜,又有許多暗礁,實在是非常危險。只不過這些都是單憑眼睛看不出來的。信仰也是類似,您說呢?」

雷哈笑著將自己的一只腳在另一只腳上磕了磕,抖落上面的雪。這種落落大方的舉止雖然讓我有些好感,但要我聽到這個笑話,然後還與他一同笑出聲來就很難了。

「所以,這一帶的人們明顯不怎麼歡迎從南方來的聖職者們。畢竟光是他們一個勁在島上四處打探就夠惹人厭的了,何況到最後死于事故還可能給地區招惹不必要的嫌疑。當然了,和當地人處不好關系,又只會給這里的生意添麻煩的人也是一樣。」


用不那麼委婉的方式表達雷哈的勸告,大概就是『在這里老老實實待幾天就回去吧』。

積極一點地考慮,這是他作為生活在這片聖域中的人,給予我的親切忠告。

「但是,我不能空著手回去。」

我試著抵抗。老祭司突然像是萬事不關心的醉漢般聳了聳肩。

「找個當地人來帶路,要做什麼之前也必須先問問當地人。尤其是出海的時候。」

雷哈站在建築門口,盯著門內的我們,這樣說道。

「這些,都有助于讓兩位能全身而退。」

接著不等我說出第二句話,他便關上了門。

咯吱,咯吱,踩雪的聲音漸漸遠去,終于只剩下一片寂靜。

繆莉重新背好行李,然後抬頭對我說。

「他不喜歡我們呢。」

我默默地低頭看她,發現繆莉正在笑。

「旅人無論到哪里去都是這樣的。很少能得到熱情招待。」

「真的嗎? 可是,在紐希拉大家都會開心地舉辦宴會招待客人啊?」

我也擔了擔背囊,催著繆莉朝走廊深處走去。

「紐希拉那樣的例子是很少的。世界上的大多數地方都並不歡迎外來者。因為,打亂他們安甯生活的,大抵就是外來的人。」

繆莉現在似乎還不怎麼能理解,但隨著旅行繼續,她總會明白的。

「所以,在別的地方,特別是人煙稀少的地方,舉止要安靜得體。」

聽我這麼說,繆莉皺起了眉頭,擺出一副『哥哥你又要開始說教了?』式的嫌棄表情。

不過,我接下來要說的這些並非是神的教誨,或是體貼他人的教養,而是近似于倘若在深山中迷失方向,該采取什麼行動才能保全自己之類的經驗。

我靜靜地盯著繆莉,她好像很快就理解了這一點。

接著變得老實下來,吞了口唾沫,又點點頭。

旅途絕非總是令人激動而喜悅,沒什麼能勝過在故鄉安穩地生活。如果這樣一來能讓她明白這個道理就最好不過了。

繆莉擺出一副深思的表情,突然開口說。

「就像是國王在外面也要打扮成庶民的模樣,做著和庶民一樣的事情對不對? 這種冒險故事我看了很多哦。」

「……」

沒關系,我知道的啦。繆莉笑眯眯的表情似乎是這樣的意思。

雖然我覺得她什麼都不知道,但有一點我自己倒是有了痛入骨髓的理解,那就是繆莉真的是太積極樂觀了。

這個房間很小,所謂的床也只是兩個木箱靠在一起,上面鋪著毛毯而已。

似乎即便如此這也算是宿舍內待遇比較好的單間了,其他樓層全是大廳和倉庫,看起來果然像是商人們僅為交易,這唯一一條用途而設立的據點。

因為事先便大概預想到商人們的據點中,舒適性只能是第二位的,于是我在租賃寢具時捐贈了相當的一筆金額,現在來看這麼做果然有必要。畢竟這是一個只要給教會付錢,便可赦免罪孽的時代。

借到了這麼多毛毯,晚上應該不至于冷得睡不著了。

放下行李,第二個問題便是解決午飯,所以我們很快又離開了房間。順帶就約瑟夫所說的奇跡遺址詢問了守門的士兵,他告訴我們那里就在從教會步行可達的范圍內,而且是在港城背後的那座山上。于是我們便決定首先前往那里。

另外士兵還告訴我們路上的積雪很深,最好給靴子上再套一層枯草編成的長靴。我正感激他的親切,緊接著便被要求交出一筆錢來。看上去這種提供建議的服務也是一種賺取外快的手段。不過因為價格並不貴,我還是老老實實地把錢付給了他。這也是我的恩人,那位旅行商人傳授的經驗。在旅途中,一定要和能建立關系的人盡可能拉近距離。因為不知何時就可能會得到他們的幫助。

去往那里的路根本不能算是路,只能說是沿著河一直朝上游走。我們踩著雪, 走在夏天應該會變成草原的地方,很快汗水便從額頭上滲出。畢竟旅行用的靴子原本就很重,外面又加了一層枯草編成的鞋套,再沒有比它穿著更難走的了。不過若是沒有這層保護,鞋子很快就要被雪水浸濕。假若只生出凍瘡還算好,稍有不慎便可能會落得肢體凍傷。在紐希拉,冬天進山時這樣的保護同樣是必不可少的。

我走到途中就開始漸漸喘不上氣了,繆莉卻像野兔一樣邁著輕快的腳步一路前進。

「哥哥,快點!」



這里雖然不是山中,沒有雪簷*和沼澤,只要沿著河走也不存在迷路的風險,可一想起返回時要走同樣的路,心中就湧起一股厭煩。若是帶一把雪橇來就好了,我甚至冒出了這樣的念頭,但很快又搖了搖頭把這種想法趕出腦海。畢竟,神的仆人不可貪得無厭。

[*注:雪脊背風側由于風吹形成的凸出部分,有些像飛機頭發型。崩塌時可能引起雪崩。]

「真是的,哥哥——!」

繆莉已經走遠到了我看不清她臉的地方,急躁地沖我招手大喊。

到現在,我才發現海上只能看見山頂和山麓的這個『小島』,其實也有著相當的面積和廣大的平原。到了夏天,這片雪地一定會變成一眼望不到頭的草原,足以供給家畜整年所需的飼料。

終于在雪地對面望見森林邊緣時,地形從平原變成了山區。奇跡的遺址,據說就在這片森林中道路的盡頭處。

「是你太快了!」

我只能說出這樣一句來。接著繆莉像是歎了口氣,因為我看到有白煙從她頭頂上飄散。當然,她本人早就等不及我,繼續朝前走去了。

不過我並沒有怨恨這種薄情的想法。反倒頗為她敢于一個人猛進的堅強和年輕而感慨。何況繆莉出嫁時這樣的光景我大概還要再經曆一回,這次正可以算作是預演。

我苦笑著,又邁出一步。

之後總算是順著繆莉的足跡走到了森林入口處。這時繆莉正坐在一塊凹凸不平的岩石上,吃著手捧的一大塊冰柱。臨近的樹上還有許多這樣的冰柱,像槍頭般垂下來。

她大概已經等了很久,這從坐鎮在石頭一旁,三個足有成人懷抱大小的雪人就能看出來。雪人的臉上甚至還有樹枝畫成的表情。

「哥哥你簡直就跟爸爸一樣。」

她大概是想說我缺乏體力。可我就連回答說『是繆莉你太精神了』的力氣都沒有了。看見我肩膀一起一伏,喘著粗氣的模樣,繆莉又折下兩根冰柱,將其中一根遞給我。

「不過吃太多可是會受涼的哦。」

往常總是我在關心她,如今反倒被繆莉提醒了。

而繆莉也並不是隨便亂走的,她坐著的這塊石頭正在登山小道的入口旁。冬天也不會落葉的針葉林下方,有一條積雪已經被踩實了的小路。

就這點來看,真不愧是山里長大的狼之子。

「但是,這片土地看起來好奇怪啊。是不是每座島都是這個樣子的?」

踩實的雪即便是上坡走起來也比較輕松,何況這里的坡度並不大,因此我總算沒有再被繆莉甩在身後。兩人走了不久,她突然開口這樣說道。

「奇怪?」

「那條河也挺奇怪的。」

繆莉停下腳步,回過身來對我指出某個方向。冬天雜草不會生長,因此即便在森林中也有良好的視線,。

繆莉手指的,是我們足跡附近的一條河。

起先我還沒察覺那條河的異樣,但很快就明白了過來。

「……河水的顏色,跟海是一樣的啊。」

就像在是雪原之中拉出了一條長長的濃藍色細線般。

「嗯。那個大概不是河,而是大海的一部分」

「海? 可是……」

這條水流延伸到了距河口相當遙遠的位置,不是入江的海流,也不是運河。從斗折蛇行的模樣來看,的確只能稱作是河流。

可是,要說是河流,它又太缺少變化了。畢竟其水流只是靜靜地呆在河道里。

「啊,的確,就像是一條死掉的藍蛇一樣」

停止了一切活動,靜靜地躺在原處不動。

「而且,哥哥你看。」

繆莉的視線回到森林中。

「到那里就沒有了。」

河在那里唐突地消失了。從大海流來的藍色河水在岸邊變成了綠色,沖刷著白雪。沒有新的水流注入,其本身也沒有流動。

「或許它以前的確是一條河。」

我說完,繆莉便沖我回過頭來。

「哎?」

她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是目擊了山巒移動的瞬間般。

「感覺意外嗎? 山岳崩塌,森林枯萎,河流干涸,這樣的消亡並不罕見。你最喜歡的冒險故事里,不是應該充滿了比這更驚人的事情嗎?」

結果繆莉立刻紅著臉,撅起嘴來。

「……我、我又沒把書里的故事當成是真的! 哥哥你是在捉弄我對不對!?」

這個少女,從呱呱墜地到現在不過才經曆了十余年。

或許是因為出生在一個如夢境與現實分界點般的溫泉鄉里,她對這些事情格外容易混淆。

「隨著時間流逝,風景也會發生很大的改變。這就是所謂的滄海桑田,而有些改變的契機又是很小的一件事。在這世上沒有什麼永恒可言,永恒只存在于神的天國之中。」

世上的一切幾乎都是沙灘上的樓閣,面對著終將毀滅的命運。因此我才希望在這充滿不確定,無慈悲的世界中,為人們帶去某些依靠。

如果這樣的想法能傳達到繆莉心中就好了,但她一定只會當作是耳旁風吧。

沒想到,聽完這番話的繆莉卻陷入沉默,同時露出一副深思的表情。

或許在繆莉心中,山川與河流將永遠保持著她記得的那副模樣。因為即便無法遇到龍或魔法師,山川與河流也會一直在繆莉的身邊。

「而我,從中學到了一點。」

我走近繆莉,將手輕輕放在她的頭上。

「塵歸塵,土歸土。一切都在時光的流轉之中。那麼,至少要有意義地使用神賦予我們的這些時間。」

比如少睡些懶覺,多做些別的事情。我加上了這麼一句,很快便發現手掌下的繆莉變回了平時的模樣。

「哥哥你老是嘮叨這些!」

「我也希望有一天能不用再反複提醒你。」

「討厭!」

繆莉一下子露出賭氣的神情。但當她的視線轉回那條河的終點處時,嘟起來面頰又平了下去。

繆莉沒有回頭,開口這樣說道。

「不過,媽媽也說過一樣的話。原來真的是這樣」

我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媽媽』。那是活過了上百年歲月,甚至可能永遠不老不死的,繆莉的母親。也是被人稱作賢狼的麥穗之精靈。

賢狼赫蘿與在某個村子里邂逅的旅行商人一同踏上了旅程,並墜入深深愛河。卻也因為這個原因而始終在最後的一線前逡巡。她所愛的是一個普通人類,人的一生在她看來不過是眨眼的瞬間。而時間的流逝,是絕不可能停下來的。

最終兩人卻將現世的規律一腳踢開,選擇去抓住眼前的幸福。即便命運會如一把沙子般從手中不斷滑落,他們也相信著這段曾把握過的記憶是永恒的。

哪怕是令人無比傷心,無比難過的記憶。

或許,繼承了赫蘿之血的繆莉,也背負著同樣的命運。

因為繆莉是非人之人。

盡管自己曾發誓要一直站在她的身邊,但我也有終究無法做到的事情。

就像繆莉的父親羅倫斯不論怎樣努力,終將有一天,他會再也不能抱起自己年輕的妻子。現世的規律,是誰也無法阻擋的。

「所以說,我呀」

繆莉突然回過頭,沖我笑了起來。

「要像媽媽教的那樣,全力以赴地度過每一天」(譯:Carpe diem)

「繆莉……」

她純真的笑容充滿了堅強和勇氣,能讓她在黑暗之中仍舊毫不膽怯繼續前行的勇氣。

雖然勇氣的背後大約是年少無知,但她的笑容使我相信,繆莉一定能夠一直用這樣的態度面對她的生活。

「……」

我露出了笨拙的微笑,而繆莉則滿足地點了點頭。

「所以,看到好吃的東西我要立刻吃掉,想睡的時候就立刻去睡。想玩的時候就去玩,這也是有正當理由的哦。」

繆莉挺起胸來對我說道。

我則帶著感動,讓拳頭落在她的小腦袋上。

「自甘墮落的生活,和你說的道理完全是兩回事。」

「哎哎?」

繆莉發出了抗議的聲音,她的臉頰也跟著鼓了起來。

「哥哥大笨蛋!」

「不是笨蛋。你才不應該企圖這樣用花言巧語蒙騙別人。真是讓人大意不得啊。」

「才沒有蒙騙什麼的!」

我們一邊嬉鬧,一邊不約而同地邁開腳步。

繆莉總會像這樣如同小孩子般耍賴,但我能淡淡地覺察出來,她是有意而為之的。

而且,還有一件事繆莉並沒有說出口。那就是她繼承了賢狼的血脈,自己很有可能也同母親一樣永生不老,所以想要的東西立刻就伸手去拿,這種想法或許是認真的。不過,繆莉想要伸手取得的東西並不是美味的食物,也不是有趣的玩具。

而是我。

她沒有將這一點說出口的理由,我也能猜到一二。

因為「不知何時就會再得不到」這樣的理由而急切對某件東西伸出手,就等同于承認了它



終將會消失的事實。這是迷信的老人們經常掛在嘴邊的說法。我們說出的東西,都將在不遠的未來變成現實。

繆莉雖然嘴上滔滔不絕地說著哥哥頭腦頑固又不會體貼人而且還很壞心眼,可走在身旁的時候始終緊緊地攥著我的手。她的力量隔著手套都能感覺得到,就像是夜里不敢一個人去廁所的女孩子一樣。

(譯:有時候我真的覺得,支倉老師的比喻……很微妙)

雖然不能回應繆莉的心意,但作為兄長,直到妹妹不再害怕夜晚的黑暗之前,我應該可以待在她的身邊。畢竟現世的規律就是如此,當面對它的時候人只能祈禱,而奇跡,往往是很少發生的。

神之所以偉大,就是因為祂能打破這一切。

我們繼續在積雪的山路上前進,不久突然遇到了一道黑色崖壁。崖上黑色的岩石布滿棱角,甚至讓人感到一股惡意。這道石崖並不高,只與我的個頭相當,一直朝左右兩邊延伸開去。

腳下的路沿著這道崖壁朝河流的方向繼續延伸。繆莉對眼前的奇妙地形很感興趣,她湊近了崖壁上的岩石,像是要聞聞上面的氣味。

「這里就是國王衣服的邊緣了。」

聽我這麼說,她一下子抬起頭來。

「真的。葉子的顏色也變了呢。」

從海上看到的植被分界線,似乎就是這里了。

「兩邊就差這麼一點點,看起來卻完全不一樣呀」

「嗯,這個,似乎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

「別的?」

「比如說,地震。」

地震? 繆莉沒有反問我,大概這是她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吧。

「大地有時會劇烈地搖晃,就像是巨人在跺腳一樣。而且,地面偶爾也會裂開,或是像這樣產生高低的差別。」

在我還是個流浪學生,身處南方的地區時,曾在那里有過幾次經曆。人們經常說這是神為人的惡行而震怒,可到了北方異教徒的領土卻鮮少聽起這個詞來,所以恐怕神怒云云並沒有多少可信度。

「哎~」

不過,繆莉的反應卻很平淡。

「哥哥你又相信那些奇怪的說法了。」

接著,她作出這樣的評判。

「你不相信嗎? 雖然規模是有不同,但我也曾——」

「那根本就是因為你喝醉了吧? 地面怎麼可能會晃。」

繆莉一副不相信的模樣聳了聳肩,又沿著山崖朝前走去了。

她自己分明就輕易相信了海盜叼著短劍發出叫喊聲之類的故事,卻偏偏在這種地方疑心頗重。

真是的。我無奈地快步上前去追她。不過此處地形的確很奇特,這是不容懷疑的事實。

山崖朝河流右岸延伸的同時,地勢也越來越高。如果說國王正在把要滑落的褲子朝肚臍的方向上提,那我們此時就正走在他的腰帶上。

山崖表面雖然是與白雪對照鮮明的黑色,但有不少地方已經被樹木粗大的根系覆蓋。如果真是發生地震,大概也是相當久之前的事了。向島上的老人請教的話,一定還能在他們口口相傳的故事中找到一些蹤跡。

繆莉此時突然停在了前方。她的身影看起來很是光亮,大概是太陽直接照在身上的緣故。只有那一片地方沒了樹木,變成林中的一個小小廣場。廣場的土地也被踩得堅硬,或許曆來人們都是在這里祈禱的。

這里究竟供奉著什麼呢,我懷著疑問走近廣場。

立刻,脊背竄起一股寒氣。

「什麼……」

一條巨大得難以置信的大蛇正如鐮刀般揚起脖子,似乎下一刻就要朝這邊撲來。

「什、什……」

驚慌失措中,我抬起頭,忘了腳下還是斜坡,整個身體失去平衡朝後方摔倒。

不,現在不是爬在地上的時候! 必須快點站起身來,帶著繆莉逃到森林里!

可是越掙紮,就越因為腳下的積雪而站不起身。

等到總算支起身體抬起臉時,大蛇仍舊待在原先的位置,和第一眼看到時一樣張著嘴。

我捂著狂跳不停的心髒,喘著粗氣再次確認眼前的狀況。

廣場對面,並不是大蛇的可怕的大嘴。

「……洞窟?」

而是一個洞窟。洞頂很高,橫幅也相當寬闊,或許能裝得下一整棟氣派的商會大樓。而被我錯當成牙齒的,則是被樹根和藤蔓包裹住的下垂石柱。積在洞外的白雪看上去就像是白蛇的皮膚一般。一眼望去,難怪會讓人錯當成一條龐大的蛇。

大蛇的嘴巴里也有些進深,不過當眼睛習慣了其中黑暗後,才發現這個洞並不算長。洞內岩石是與外面相同的漆黑色,凹凸不平。頗有特征的質地散發出強烈的異樣感。

「哥哥,你沒事吧?」

我被眼前的這一切吸引了注意力,完全忘記了繆莉還在身邊。

她這次沒有露出促狹的笑容,恐怕是因為真的被我的慌亂模樣嚇壞了。

「謝、謝謝你,我沒事。可是,這里究竟……」

「有人在這里供著花,看來是個祈禱的地方。」

說著,繆莉指了指大蛇口中相當于舌頭的部位。那里位于洞穴的稍深處,因此沒有積雪,只有一堆碎石,上面果真如她所說,放著一束冬天鮮少能見到的花朵。

坐鎮在碎石堆頂上的,則是黑聖母像。

「為什麼是背面朝著我們呀,是誰的惡作劇嗎?」

聖母像面朝著蛇口的深處。要說是安放在祈禱處的神像,一般應該是面對祈禱者才對,這里的情景讓人感覺稍稍有些奇怪。

「或許里面有什麼怪物。」

所以需要具備奇跡力量的聖母像來作為看守。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

「我是不是變成狼比較好?」

繆莉從胸前摸出了裝著麥粒的小袋子。她能像母親一樣,使用袋中的麥粒變成狼。

雖然若是真有一條大到需要仰視的蛇爬出來,繆莉未必能打得贏,但至少可以背著我逃到安全的地方去。

「被別人看見的話又會引起麻煩……」

我一邊說一邊朝洞里窺探,但沒有感覺到里面潛伏著什麼。

而且,靠近一看之後也能清楚地明白,這個洞窟並未深到足以供什麼東西潛藏其中。

「究竟是在看守什麼呢……」

繆莉也站在我身旁,盯著這尊靜靜注視洞窟深處的黑聖母像。她猜測大概是有誰出于惡作劇扭轉了聖母像的方向,但我覺得似乎並非如此。

「這里能挖出寶石來嗎」

「嗯?」

我不明白繆莉為何會唐突地問起這個。

「這種人偶,不是用一種珍貴的什麼東西做成的嗎?」

她用手不住地戳著黑聖母像,完全沒有一絲敬畏的意思。

「……你是說黑玉嗎,可是……」

過去我曾見過礦山的模樣,可這里無論與哪座礦山都不同。因為采掘通常是從地面向下進行的。而這個洞穴的地面始終保持水平,頂部又高得驚人。比起朝洞頂采掘,登上懸崖頂部向下挖掘反而要容易得多。況且若要說人們朝這尊黑聖母像祈禱是為了能從洞里挖出寶石來,好像也顯得頗為牽強。

我總覺得自己像是在哪里見到過這番景象。究竟是在哪里呢?

「我們也試著挖一下吧? 爸爸開店的時候,就是拜托媽媽挖洞找出了溫泉的對不對?」

繆莉心里的七歲小男孩大概已經開始按捺不住。我從她的衣角處看到了一縷銀色的毛時不時擺動。在她的風帽下,那雙耳朵也應該早就彈出來了。畢竟是身處凍海所包圍的偏遠島嶼,在這充滿冒險色彩的地方又見到了一尊以神秘方式供奉著的聖母像。此刻繆莉的好奇心,就像是一顆剛被木棍捅過的蜂巢般。

「而且,挖一挖或許就能讓那條死掉的河再流動起來呢。」

「嗯?」

繆莉說著朝洞窟深處走去,同時搬開腳下的岩石。

我則屏息看著她的背影,接著抬頭看了看洞頂,然後是黑聖母。

之所以如踉蹌般傾斜,是因為身體朝後退了幾步,而之所以朝後退了幾步,則是因為產生了某種預感。

自山路來到這片廣場時,我首先想到的是什麼。

簡直就像有一條巨蛇張著嘴要襲擊我們般。

那麼,黑聖母之所以會背朝外立著,原因就非常明顯了。

這副模樣,我的確應該曾在哪里見過。始終沒有想起來,只是因為這里的一切都按照當時的模樣凝固了。

腳下從黑色的碎石地面變成白色的雪地。再後退兩步,三步。洞窟的全景進入眼簾。仿佛隨時都要撲上來的巨蛇之口,在我的眼中變成了別的東西。

「……」

沿河一直流過來的那些,如果並不是水呢? 回頭一看,這股溪流的終點在哪,實在是再明白不過了。然後,為何是黑聖母?

「哥哥,怎麼了?」

繆莉走出洞外,被雪反射的陽光眩得眯起眼來。

「吶,哥哥。」

直到她拽了拽我的衣袖,才終于將我拽回了現實。



「不……」

我搖搖頭,又一次朝洞窟望去。

一度產生那樣的想法,就很難再從腦海中將之除去。要說我曾在哪里見過類似的情景其實並不准確。我曾聽過相似的故事,而且對此相當了解。

「哥~哥~?」

繆莉在我眼前如同惡作劇般揮著手,讓我愣了一下。

我拽住她的胳膊,快步朝廣場入口走去。

「哎? 哎?」

「有件事我必須要去確認一下了」

我拉著滿臉疑惑的繆莉,走上了來時的道路。她的腳步最初雖有些不穩,卻始終沒有摔倒,不愧是在山里長大。

「討厭,哥哥大笨蛋!」

繆莉的抱怨並沒有傳入我的耳中,因為此時我滿心都是待考慮的問題。

黑聖母的信仰並非是裝神弄鬼,或是某種迷信。但作為一種信仰來說,可能是假的。

我的工作,是要鑒別這片北海能否在與教會的戰爭中,成為與溫菲爾的正義相應的盟友。

港鎮奎松不時從樹木空隙中露出其身影。

而那條如同島嶼裂縫般,已經死去的河流,則為雪原中添上了一道深藍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