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五幕



我感到一陣突然的窒息,接著猛咳起來。

但是喉嚨里出來的卻不是咳嗽聲,而是水。一陣激烈的嘔吐後,空氣終于又能進入身體,這時我才能蜷曲著身子咳出聲來。

「咳……咳……呼哈……」

吸氣,嘔吐,反複咳喘了多次,氣息終于平複下來後,我發現喉頭熱得就像灼燒過一樣。

我不明白。

死後的世界也這樣鮮活嗎?是因為我沒能進入天國,直接墜入了地獄?

我懷著這樣的想法四下打量,看到自己身處一間牢獄般簡陋的狹窄石屋中,屋里有篝火在燃燒。外面的狂風不停不歇,仿佛世界末日般。雪花從石屋牆壁的缺口處飄進來。到這里,我才帶著渾身顫栗猛地理解。

這里是修道院。此刻,我正在奧塔姆的修道院里。

與寒冷截然不同的一股寒氣瞬間襲上心頭。那些全都是夢嗎? 全都是我在這修道院經曆的夢境? 是否第一次造訪這里,從小船跳向棧橋時,我就已經失足落入了水中?

只有這樣解釋才講得通。因為我掉進了大海,然後……。

「繆莉!」

我終于意識到了眼前的光景。

是繆莉正躺在那里。白皙的臉上毫無生氣,全身都被海水浸透了。

「繆莉! 繆莉!」

叫名字,搖她的身體,這些都沒有讓繆莉醒過來。她的臉無力地橫向一邊,水從嘴唇間流下來。

一股嘔吐感般的絕望湧上心頭,驅使著我掰開繆莉的嘴,讓她橫躺下來。更多的水從嘴里流出,但她仍然沒有恢複一點生氣。

神啊! 在我焦急地如此祈禱之前,以前曾聽到的一個說法閃過腦海。這是我在那個繼承了繆里之名的傭兵團中聽說的:心髒停跳的人未必就已經死掉了。因為心髒不跳,還可以用外力讓它恢複跳動。

我猛地拍擊繆莉的脊背。如同要把她從沉睡中喚醒一樣。不知拍擊了多少次,多少次,等到她的口中再沒有海水流出,繆莉的身體震了一下,緊接著,我聽到了咳嗽聲。*

[*注:正確的溺水急救方式並非如文中描述。由于肺內的水不會阻礙呼吸,控水反而會延誤搶救時機。規范流程推薦越過控水步驟,直接進行人工呼吸或/及心肺複蘇。有關溺水急救的詳細信息請參考專業資料,切勿隨意模仿文中描述]

「繆莉!」

我大喊她的名字,但繆莉依舊沒有睜開眼睛。我又把耳朵湊近她的嘴邊,能聽到極其微弱的呼吸聲。但是,她的身體仍然涼得像冰塊一樣。必須想辦法取暖才行。

帶著一絲希望將視線轉向篝火,但是那里只有幾根細細的漂流木,上面跳動著微弱的火苗。

「呵。真僥幸。」

這道聲音突然傳來,讓我猛地一驚。

回頭一看,是奧塔姆。他的臉從隔壁房間中露出來。

「您、您、為什麼……」

「這里是我的修道院。」

奧塔姆輕聲說道,同時又拋給我一條破舊的毯子。

「只有這個了。」

說完,他轉身回到了那個房間。

這是一條滿是黴味和海水濕氣的毛毯,但總比什麼都沒有要強得多。我解開繆莉被水浸透的腰帶,擰干她的頭發,脫掉她的上衣,用毛毯把她的身體包住。

繆莉的嘴唇已經不再是青色,而變成了和膚色幾無差別的淡白。

我用毛毯使勁地摩擦她的身體,但是看起來什麼效果也沒有。

「請您等一下。」

說完,我站起身。

又一陣猛烈的眩暈襲來,把我推在牆壁上,讓我當場開始嘔吐。吐出來的是苦澀的海水,多得教人懷疑究竟是在哪里喝下這麼多的。到這時,我才終于確信自己和繆莉真的是從船上落入大海,然後沉下了水面。

但我沒有關于如何來到這里的記憶,甚至也無法想像事態為何會有如此的發展。

嘔吐完,還來不及調整呼吸,我像爬行般來到隔壁房間。奧塔姆正坐在那里雕刻著聖母像。

「有什麼,有什麼能點燃的東西嗎?」

這是我最後的希望了。

他用鑿子的尖端刻出聖母的輪廓,又借著蠟燭的光仔細端詳。

「這里是信仰的居所。燃燒你的信仰吧。」

就在我燃起怒火,想要奮力起身時,奧塔姆的視線終于轉向了我。

「人必有一死。也許你該考慮一下慶幸自己獲得了延長的生命。不,倘若你們沒有從那聖堂的寶庫中逃脫,或許還能換得安穩的余生。」

眩暈再度襲來,這一次是因為憤怒。

但是,奧塔姆的表情沒有絲毫改變。

「我從宴會中歸來後,發現你們已經被打撈上來。這是黑聖母的加護。」

他的眼神看上去不為所動,似乎對奧塔姆而言,這僅僅是在陳述事實而已。

「你們回到阿提夫,是打算去阻止我的決定吧?」

聽上去,這好像表示僅僅因為得到了毛毯,我就該對奧塔姆心懷感激了。

不,這是我的妄斷。我對自己說道。因為這間小屋里真的什麼也沒有。就連奧塔姆自己也身纏著破布。除此之外小屋里只有黑聖母像、用作材料的黑玉原石、一點點蠟燭、以及散亂堆放在地上的食物而已。那幾根點燃的漂流木無疑已經是他所能給予的,最大限度的關照了。

正因為那幾朵微弱的火苗,這里才能被稱為修道院。

「我要守護這座聖母曾獻身守護的島嶼,而你們卻打算從中作梗。縱然如此,聖母仍舊毫無差別地顯現了她的奇跡。與此相比,你的信仰究竟能及幾分?」

我無話可說。

「我無法救助你的同伴,這是無可奈何的事。而這片島嶼中充滿了如此的無可奈何。我能做的唯有向聖母表達感謝,慶幸至少還有一個靈魂得到了挽救。」

他的話句句在理,讓人不得不承認。

但繆莉就在我的身旁。奄奄一息,命懸一線。現在要救她或許還來得及。

滿心都是想要向奧塔姆哀求的沖動,然而嘴唇間始終吐不出一個字。因為這是無理強求,我很明白。此處一無所有,唯有祈禱。

奧塔姆靜靜地移開了視線。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我仿佛看到了他露出于心不忍的神色。

「祈禱吧。我也會為你祈禱。」

奧塔姆背向我,握著手中的黑聖母說。

希望被斬斷之後,我踉蹌著走回繆莉身邊,癱坐在地上。以往活力十足又頑皮的少女,此刻看上去像是沉睡百年的公主一樣。

她不會再哭,不會再笑,也不會再生氣了。在追著自己跳入海中之前她一定沒有半點猶豫,盡管我曾那樣殘酷地傷害了她。在海中她露出的笑容,還有那時的溫暖,此刻我依舊清清楚楚地記得。

我只能這樣,束手無策地看著她的生命之火熄滅嗎。

自己將聖典熟讀過那麼多遍,與那麼多研習神學的人交談過,每個清晨,每個傍晚都曾那麼虔誠地祈禱。這一切換來了如此結果,豈不是太可悲了嗎。

要承認自己做過的一切都是錯的,實在很困難。

但與失去繆莉的痛苦相比,不值一提。

對神的怨憎之辭可以之後再提,首先要找到什麼可以點燃的東西才行。想到這里我突然意識到或許可以用衣服,于是慌忙脫掉外套,擰干水,湊近火苗。然而心急如焚地將衣服蓋在火上,我卻看到那小小的火苗險些熄滅。

即便如此,只要把衣服烤干或許就能點燃,我心想到。緊接著又發現或許在那之前,漂流木就會燃盡,火苗會熄滅,繆莉的生命也是。

我拼命忍耐著想要大聲悲號的絕望感,發瘋般地磨蹭著繆莉的手和臉,磨蹭著她的全身。

盡管發覺自己冰冷的手再如何企圖溫暖她的身體都是徒勞,但我無法停下來。

我希望她能醒過來,看著我。希望她能說出『哥哥,你為什麼這副表情?』來。

如今,如今正是最需要神施以援手的時刻,但如同繆莉所說的一樣,神並沒有從聖典中走出來幫我。黑聖母也是一樣。為什麼要如此殘忍地對待我們,我在心中大叫。為什麼不直接讓我們沉入海底。這里明明不會有奇跡發生,不會有任何事情發生。

黑聖母的真面目是非人的存在,古代的精靈,就連其雕像歸根到底也只是和煤礦一同開采出來的,毫無價值的東西。人們崇拜的,不過是一種仿造品罷了。

突然,一段記憶在我的腦海中複蘇。

「……毫無,價值……?」

我回溯記憶,回憶在阿提夫的見聞。在那聚集了眾多漁夫的小酒吧里,海蘭德曾對我說過的話。黑聖母是用黑玉雕成的。其性質與琥珀相近,摩擦之後能夠吸引沙礫和羊毛,然後呢?然後,是什麼?

「方法,還有一個。」

我低語著,咽下一口唾沫。咚,咚,血流在體內沖擊著全身,我的頭腦開始發起熱來。

沒錯,這里不是正有可以燃燒的東西嗎。

只要點燃黑聖母像,就可以了。


奧塔姆先前流



露出的複雜神情,恐怕就是因為這個秘密吧。黑聖母像被島上的人們當作精神依靠,寸步不離地帶在身邊,其原料則來自島上面臨枯竭的煤礦,擁有貴重的價值。

第一次送我們來修道院的漁夫說,今後黑玉將只能從別國購買,而島上的居民顯然不可能承擔那樣的花費。

但是人命與之相比還要寶貴得多。如果奧塔姆也是聖職者,他就應該能理解這些才對。

我站起來,深吸一口氣。

這一次沒有感到眩暈。

「奧塔姆先生。」

奧塔姆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手上的工作。

「您能給我聖母像嗎?」

他終于把視線轉向我。

「是用來祈禱?」

這個質問仿佛已經看透了我的目的。

「能用來燃燒的,只有信仰了。」

奧塔姆的眼睛稍稍睜開,接著又眯住。那是人們在心中的糟糕預想變為現實時會露出的表情。

「不可。」

回答很短。但我發現他的右手用力握緊了鑿子。

「這些雕像的數量已經不多。不可用在一個不知能否獲救的人身上。放棄吧。」

奧塔姆又將頭轉回去。

「同樣的回答,我也對很多人說過。」

我被他駁倒了,因為奧塔姆的話仿佛有鉛一般的重量。這句話中究竟含著些什麼,我實際已經親眼目睹。這片地區正是靠著這一點才得以維持存續,而如果保證這危險平衡的砝碼,就是對黑聖母的信仰——

那麼為了一個不知能否獲救的人,而將黑聖母像投入火焰,這明顯是錯誤的。不足以使天秤平衡。這種典型的惡魔問題,經常會擺在倡導博愛的聖職者面前。

犧牲一個人就能換取上百人的存活時,應該如何選擇?

奧塔姆沒有移開視線。他已經作好了被怨恨的准備,也沒有要扭曲原則的打算。過去的自己承受了一切,拯救了上百人的生命,如今又站在這里。奧塔姆的身影已經在無聲地強調著這一點。

說服他是不可能的。本能這樣告訴我。

我像潰逃般扭頭向後看去。

我們在那個瞬間,的確已經死了。繆莉恐怕也是抱著如此的想法跳入大海的。奇跡般地,我們最終流落到了這個修道院里,奧塔姆的話絕不是謊言。人總有一死,應該為生命得以延續片刻而慶幸,應該為此對神心懷感激。

道理的邏輯無懈可擊,沒有螻蟻可鑽的空子。

但是,能否讓人接受則是另一回事。

我不能看著繆莉死去。絕對不能,這絕不可能發生。

來到這片群島之後,我有了許多自己至今也難以置信的經驗。也目睹了自己內里的空虛即便如此,過去的那些記憶里,還是有一件事,僅此一件,無論如何都讓我堅信不移。

那就是。

「我絕對,不會讓繆莉孤身一人。」

當不諳世事的我說希望能成為救助世人的聖職者時,唯一發自真心相信這個願望的,只有繆莉。

我不知道自己日日的祈禱有沒有被神聽到,但繆莉的祈禱已經傳入了我的心中。她的祈願是否實現,取決于我自己的行動。因為對繆莉而言,我就是她的信仰。

如果我不能回應她的祈禱,又如何對神祈求同樣的事情呢。

篝火微弱的光芒照在繆莉的臉上,照著她即將消逝的生命。

這種無色的表情一點也不適合她。即便在睡夢中,繆莉的表情依舊非常豐富。

我不會讓她孤身一人。哪怕為了數百人的生還必須犧牲她的生命,我也一定要站在繆莉的身邊。

只有我不論何時都是你的伙伴,因為我對你保證過。

「即便,您要憎恨我也沒有關系。」

我自己的體格雖然並不健壯,但奧塔姆明顯實在是太過削瘦。在這間石屋里他大概從未有足夠的食物果腹,何況又終日重複著艱苦的勞動。

但他的手里握著一把鑿子。一把需要用很大力量才能勉強雕琢黑玉的,破舊的鈍鑿子。恐怕使盡渾身的力氣也未必能用它刺穿人的皮膚。

如果那是一把銳利的劍該多好,那樣勝負就是一瞬間的事情了。我心想。

眼前這場淒慘的對抗中,我們雙方誰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但又有什麼關系。

神的冷酷一向如此。

「繆莉」

就在我呢喃著她的名字,准備撲向奧塔姆時。

「人類一向如此。」

奧塔姆開口了。

「感恩頃刻之間就會被私欲取代。」

我沒有再向前一步,不是因為他的話削磨了我的決心。而是因為腳步在另一個地方停住了,一個理性之外的地方。

奧塔姆盯著我。不知是否是因為他深吸了一口氣,長及腹部的胡須和頭發猛地膨大起來。我以為自己眼前出現了幻覺,但並非如此。奧塔姆的身體膨脹了一圈。

「僅僅顯現奇跡並不足夠。只有同時施行懲罰才能保持他們的信仰。究竟是誰幫助了他們,他們究竟不能忘記什麼,這些東西有必要由我反複刻在這片土地上。」

奧塔姆依舊坐著,可他的身體變得需要仰視才能收入視野。他就像是注視著什麼可笑的事物般,蜷縮著巨大的身體,在這狹小空間里俯視著我。

奧塔姆不是人類。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淺薄。繆莉在評論奧塔姆時曾這樣說過——他身上沒有野獸的味道。

自己的故鄉所崇拜的異神是什麼,我還記得嗎?

「怨恨我吧。就像你們對牛和豬所抱有的愧疚一樣,保持著罪惡感吧。」

黑色的大手伸過來,下一刻就要捏碎我的身體。

我沒有逃離的機會,就算有,我的身後就是繆莉。

神啊!

那個瞬間,有什麼突然從我身旁竄了出去。

銀色的團塊搖著尾巴,撲向了奧塔姆。

「野獸?! 為何,為何在此!」

是繆莉變成了狼,撲倒了奧塔姆。

奧塔姆的身體隨著他的驚叫失去了平衡,他一下子坐倒在地。小屋的屋頂現出一道裂痕。擱在牆上的聖母像則紛紛掉落下來。

但當奧塔姆瘋狂地揮手,想把繆莉從身邊趕開時,他才意識到。

這個空間里,並沒有什麼銀色的狼。

一陣奇妙的沉默。氣血湧上我的頭部,催我回頭。

繆莉還靜靜地躺在原處。

但我發現她的嘴邊似乎流露出微笑。

「繆莉! 繆莉!」

剛才的那個,是她的靈魂嗎?

無論是她的臉頰還是脖頸,摸上去都依然是讓人恐懼的冰冷。我抱起她無力的肢體,把耳朵湊近她的嘴邊,才能聽到極其微弱的呼吸聲。

但是,已經不會有多久了。我知道繆莉是用盡了最後的力量,在我面前顯示了奇跡。

我撥開毯子將她抱緊。就像在海中自己曾感受到的那樣,祈禱她能感到這最後的一點溫暖。我就在這里。就像你直到最後一刻都在我身邊,我也會站在你身邊直到最後。

身後很快就出現了別的氣息,但我沒有回頭。已經沒有那麼多余的時間了。

隨便奧塔姆如何處置我的性命。反正無論怎樣,我都不知道該如何活下去了。

無力的自己居然活到了今天,我甚至想詛咒這一事實。

「用這些吧。」


咚,咣啷。一聲清脆的響聲,接著有一些黑色的塊狀物滾到我的腳邊。其中的一些如同石塊,一些雕刻到一半,還有一些已經雕好,帶著精致的紋飾。

我轉過頭,看到奧塔姆依舊是剛才的可怖模樣,他正直視著我懷里的繆莉。

帶著一副想要詢問什麼似的,痛苦的表情。

同為非人的精靈,是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嗎。我不知道,但這不是現在最要緊的。

我立刻拾起黑玉,在牆上撞碎,把碎片湊近火苗。

好幾次火苗都減弱了許多。看來這種黑玉並不是那麼容易就能點燃的。

「把木頭按在黑玉上,小心不要按碎。」

不容我多想,身後傳來風箱鼓風般的吸氣聲。我立刻伸出手,抓著漂流木還未燃著的部分,將火苗湊近黑玉。

下個瞬間,一陣猛風從背後撲來,其力量不輸給我在商船甲板上見識到的狂風。

篝火的火苗立刻增強了許多,火焰點燃了黑玉。

「起煙了。」

說完,奧塔姆將巨大的手伸向窗戶。石壁如同粘土般被他的手擠壓到兩旁,接著黑煙從擴大的缺口處湧了出去。

奧塔姆又走向隔壁的房間。不久之後當他返回,那只大手越過我的頭頂,在篝火上捏碎了余下的黑玉。緊接著,我聽到接連的歎息聲。

樹枝上的火苗立刻變成了火焰。熱得幾乎要灼傷皮膚。

「我,」

我聽到奧塔姆的聲音,然後是他癱坐在地上發出的轟然響聲。

「我,究竟該如何是好。」

回頭一看,我發現奧塔姆的體形沒有變,存在感卻陡然減弱了許多。



他像是走入窮途末路般蜷縮著身體,盯著滾落在地上的聖母像。

「人口會增加。毫不考慮地增加。縱然知道是自我毀滅仍會增加。它究竟憑何為區區人類舍棄生命,我一直不明白。」

奧塔姆的指尖觸碰著黑聖母像,似乎是在撫摸它。

「……您……」

我咽下一口唾沫。

「您,不是人類啊。和那位聖母一樣。」

奧塔姆的視線慢慢轉向我,看上去像是放棄了什麼般。黑色瞳仁大得異常的眼睛明顯不屬于人類,但那種長久以來渴望告解心中秘密的眼神,卻像極了人。

「……我是,在古代被人當作海龍而敬拜的存在。」

他躬著身體,如同沒落的國王般。

「被人們稱作鯨魚。」

足以堵塞熔岩的巨大身體,約瑟夫所說的船的奇跡。燃燒的船被突然湧起的水流撲滅火焰。還有那不可解的豐收漁獲。

這一切,終于被同一根絲線串聯起來。

繆莉當然不會從奧塔姆的氣味中窺知其真身。因為這是她第一次出海。

「它是我的同族,還是伙伴,連這些我也記不得了。名字應該也有一個,但完全想不起來。時間太長了,我忘掉了很多。它就是在那麼長時間之前離開我,開始旅行的。我最初並不在意,直到忽然想要見它一面,才開始四處尋找。等我終于找到時,已經是它變成泥炭之後了。」

黑聖母挺身拯救城鎮後,這片海域迎來的豐漁期,恐怕是因為長久以來一直以魚類為食的巨鯨已經不複存在的緣故。漁夫對我們提起的傳說原來是真的。曾經,有龍居住在這片海域的深處。

「我不能理解。人類是愚蠢的生物。放任不管,頃刻之間就會自滅。但是,我想它以性命換取這一切,恐怕是有什麼理由。」

「于是,您就因此繼續維持著群島?」

奧塔姆正要點頭,到一半卻停住了。

「不。島上的人消失之後,它就會被徹底遺忘。因此我決定繼續在島上飼養人類。讓人一代代傳承有關它的記憶,永不遺忘。」

飼養人類。

這是個讓人難以接受的字眼,但奧塔姆還是繼續著他的敘述。

「大海又深,又廣。我之所以能在那里漂流過漫長的歲月,是因為知道這片大海的某處一定有它在。知道不論何時我都能見到它。」

奧塔姆的孤獨正在于此。

「如果只有我記得它的存在,總有一天我會以為它也不過是一個夢。以為我原本便是煢煢孑立。我害怕那樣。大海深不見底,那里,真的非常安靜。」

盡管我不能說自己懂得永生者的痛苦,但我目睹過他們為此痛苦的模樣。

「可實際上,我希望的似乎是別的什麼。是你們讓我意識到的。」

奧塔姆望向我的懷中。

「那里的狼,在死亡的邊緣上仍要現出身體來對你施以援手。那麼……那麼,為何它在將死之時,卻沒有出現在我的面前?」

孤獨的修道士握著黑聖母像,眼看就要開始哭泣。

「我知道維持著這片群島,不過是在延長島上人的痛苦。然而即便如此也仍要繼續的理由,並不是要人類一代代傳誦它的名字。倘若僅僅如此,我還有別的方法。之所以一直看著島上人經受折磨,說到底……」

奧塔姆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是嫉妒之後的遷怒。它在將死之際心想的不是我,而一定是島上的人類。我在為此而嫉妒……」

我無法嘲笑,也無法譴責奧塔姆。

在那無限廣闊的深海中,奧塔姆恐怕再沒有黑聖母之外的伙伴了。那樣的孤獨究竟有多可怕,我永遠也不會了解。

但是,繆莉無力地注視著世界地圖的模樣我還記得。世界那樣廣大,卻不知自己的棲身之所究竟在何方。這種無力感,我非常清楚。

祈願這世上能有一個伙伴,這就是奧塔姆至微至輕的心願。

「……即便是出自嫉妒,您讓這片島嶼得以存續,這也是事實。有人因為您得到拯救,也一定有人在感謝您。」

奧塔姆第一次對我露出笑臉。

「沒想到還能聽見安慰之辭。你真是天真得不可救藥。」

他似乎在揶揄我。

「但是首先,我有話要對您說。」

我抱著繆莉,面朝向奧塔姆。

「謝謝您救了我們。」

我們出現在這里是由于奧塔姆的救助,絕非偶然的幸運。過去每當有人在這片海域卷入不測,將黑聖母像投入海中時,恐怕都是奧塔姆循著氣味或是別的什麼線索,前往搭救的。

我不認為這種行為來自奧塔姆所說的,單純的嫉妒。

如果可以任憑自己想象,我相信奧塔姆是在以他自己的方式,最大限度地保護著同伴曾守護的一切。

「只是出于一時心起罷了。」

奧塔姆輕聲說完,像咳嗽般苦笑起來。

「雖說是一時心起,但我慶幸能救起你們。她是狼這一點,我完全沒有發覺。或許,這就是所謂神的指引吧。」

身為人類應該如何回答奧塔姆的這番話,恐怕連稀世難得的神學家也要苦惱。

「因為那只狼的緣故,我發現了自己真正的模樣。」

說完,他將手中的聖母像投進火焰中。

就像是在同什麼訣別一般。

「我打算回到深海,忘掉所有的一切。人類也會把這些全都忘記。人是不可思議的生物,能吞咽下遠大于己身的,一切悲傷和辛酸。」

說完,他像修道士般頷首。

「恐怕這就是信仰。是我們所沒有的。」

奧塔姆慢慢起身。

仿佛,只是要去散散心而已。

「這些你都可以隨意用來取火。暴雪停止之後必定有人會來到這里。到時你可以乘上他們的船。」

「……您要離開這里嗎?」

「留下來又能怎樣。我無法拯救這里。黑聖母也一樣,無法真正拯救這里。或許,若是沒有它的挺身,此處的苦難早在很久之前就得以終結了。」

的確如此。


但是,究竟什麼是正確的,什麼又是不正確的呢。

人各自有著他們的理由,有著各自的判斷。

每個人都是正確的,集中到一起卻不知為何會變成錯誤。

如果奧塔姆不在,這片群島將難以自持,恐怕終將走向荒廢毀滅。

但是,自那以後就不會有人在這里經受痛苦。或許這樣也算得上一種救贖。

「我和他們的交易盡管為你所不樂見,卻能暫時維持群島的生計。倘若島上人足夠聰明,他們一定會抓住機會離開這片島嶼。離不開的,我也只能做這些了。」

或許奧塔姆接受那筆交易,是為了逼迫人們離開此地,借奴隸交易給剩下的人指出一條活路。

即便與親人失散,流落到遙遠的土地,也比在這里艱苦求生要好得多。

我並不覺得這個想法有多激進。因為自己,甚至海蘭德,都意圖做同樣的事。

「我不在之後,今後他們的意見將難以統一。如此以來,你所效力的溫菲爾也可以從中獲益。」

可我完全無法為此感到絲毫開心。

「盡管……若是這里能開采出黃金,一切問題或許就都能解決了。」

我知道奇跡不可能那樣隨我們的心意發生。即便是黑聖母能顯現的奇跡也很有限。超越凡人的精靈們大多有漫長的壽命,有百人合力亦不能及的膂力。但能被這種膂力所阻止的災厄,只有極少數而已。

據說繆莉的母親赫蘿也曾警告過繆莉,要她不可過于相信尖牙和利爪,因為尖牙利爪能做到的事情實際相當有限。從這層意味來看,奧塔姆憑一己之力投身于人世的運轉,讓這片地區的生計得以延續。如果這個比喻合適的話,我覺得他是個出色的支配者。

而這種支配的結局卻沒有拯救任何人。甚至沒有給任何事物帶來積極的改變。這樣的結局太殘酷了。

「啊,對了。」

已經走出屋外的奧塔姆,又從鯊魚皮門簾中探出臉,返回小屋中。

「我還是拿走一個吧。即便忘掉了一切,只要能看到這個,或許我還會記起自己曾擁有過什麼重要的記憶。」

他拾起黑聖母像,接著露出不解的神情。

「很難理解,據說在此地,這雕像的價值比黃金更高。」

說完,巨鯨的化身便離開了小屋。篝火一邊發出黑煙,一邊以驚人的火力燃燒著。我的衣服早就被完全烘干,繆莉的身體也恢複了些許溫度。

奧塔姆的頗有深意。

這一刻,這一幕下,對我而言黑玉毫無疑問具備著甚于黃金的價值。因為它拯救了繆莉的生命,我願意極力宣傳,告訴世人這就是黑聖母的奇跡。告訴他們『這一切都是真的!』。無論它是不是曾經巨鯨的精靈燃燒殆盡的殘骸。甚至無論能夠化身為人的巨鯨,究竟是否與寫在聖典上的教誨相容。

是否相信黑玉引發了奇跡,這才是最重要的。是否確實得救,這才是最重要的。



「然後呢?」

我看著手上的黑聖母像。篝火的光亮在它安穩的面龐上搖曳。在這強烈的光明之下,雕像如同變成了黃金般熠熠生輝。

不,不對。

事實上,它不正是在自己的手中變成了黃金嗎!

那麼或許還有一個方法能拯救這片土地的居民,猛然閃現的靈光將我帶入忘乎所以的狀態,險些讓繆莉頭朝下摔在地上。我這才回過神來,口中湧起一陣苦澀,咬緊了下唇。

我在溫泉鄉紐希拉只讀了幾本書,對神學有了淺嘗輒止的了解,便自認為已經完全懂得信仰之為何物,這實在是膚淺。自己一切冥思苦想之後采取的行動,也不過是空中樓閣般的徒勞。我總是沉浸在主觀的臆斷中,當現實即將把真相擺在自己面前時,又會因恐懼而逡巡退縮。

這里是靠著奧塔姆這樣的人物治理,才勉強得以維持的土地。不可能因為如今一個外人的突發奇想就迎來如何的改變。我想裝作什麼都沒注意到,僅僅去溫暖懷中繆莉的身體。當繆莉醒來之後,把這一切當作自己的功勞,為她平安無事而慶賀。

「但是……」

我低語著,注視著繆莉。

她在生命之火將要燃盡的瞬間向我顯現了奇跡。盡管我徒增年歲,心智卻始終不成熟,她依舊希望我能夠『變得更帥氣』。

如果現在我不能至少拿出一點點勇氣,那還有什麼資格等待她醒來? 即便繆莉沒有發覺,恐怕我也無法原諒那樣的自己。

因為那樣,我就浪費掉了繆莉跳入那片冰冷又黑暗的大海時,所帶來的一切。

我是個不像樣的哥哥,但就是不像樣的哥哥也應該有能做到的事,也應該能抬起頭來活下去,不被繆莉嘲笑。

無論自己多麼愚蠢,我都有義務一直相信世界將會變得更好。

我摸摸繆莉的頭,用手梳過她的頭發,接著讓她躺在地上。

「我很快就回來。」

然後站起身走向隔壁房間。跨過散落一地的聖母像,掀開那張縫隙間不時鑽進雪花的鯊魚皮簾。

刺骨的寒意立刻襲來。

我眯起眼,頂著風走向棧橋。

「奧塔姆先生!」

朝著大海,用盡全身力氣呼喊那個名字。

但狂風很快就抹消了我的聲音,這片海域仍然被黑暗支配著。

『怎麼?』

那不是黑暗。

我完全不知道聲音自何方傳來。無論向左看,向右看,抬起頭來,都不能得知他的身體邊界在哪里。那巨大的身體,已經超越了我能想象的范圍。

驚愕之中,黑暗開口說話了。

『如果你再無別事,我就要走了。』

「請、請您等等!」

說完,我拼命在腦海中整理思路。

「這片島嶼,可以產出黃金。」

『什麼?』

「島上,可以產出黃金來。不,」

我高舉起握在手中的聖母像,對他說道。

「這個可以變成黃金。」

奇跡發生時,黑玉變成黃金並不奇怪。

沒錯。

只要讓奇跡發生就行了。

但是僅僅如此還不夠,這也是事實。憑借遠古精靈超越凡人的力量,固然可以輕易令只能被稱作奇跡的異象發生,但不加考慮地使用這種力量只能換來一時的安穩。精靈們巨大的利爪和尖牙,終究不過是先古神話時代的蠻力。在這陌生的人世間,它們所能成就的極其有限。想要挽救一整片人居住的土地,就必須按照人世的規則,行使人的計謀。

因此,我才認為奧塔姆是在這層意義上巧妙地利用了奇跡,支配著這片地域。

如果說這之中有什麼問題,那就是奧塔姆的奇跡是用來讓人們忍耐苦難的。但這一定是奧塔姆苦思之下所能找到的最佳方法。而它也確實發揮了出色的作用。

但我的信念則不同,我認為奇跡應該為人帶來長久的幸福,人世的運作機理中還潛藏著更多可能性。那位傑出的旅行商人,那些從聖典中推知了許多道理的神學家們都用言傳身教告訴了我這一點。

「以您的力量,是可能的。」

『……』

「只要和群島有關的人們團結一心,就應該能讓幸福重新回到這里。」

一陣沉默後,奧塔姆慢慢開了口。

『真的嗎?』

我沒有十分把握。何況自己的計劃實際上是偽造一次奇跡,再利用它為這片群島帶來持續的利益。無論如何辯解,恐怕這都不是聖典中所言的,良善信徒所應有的行為。

但我回想起了那個熔岩洞穴里的祠堂。在那里我意識到信仰無所謂善惡,重要的是能否導向正確的結果。就能讓被賣作奴隸的人們與親人團聚這一點,我可以挺起胸膛說,自己絕沒有錯。

即便要被全世界的聖職者暗加指責,可我知道繆莉一定會對自己露出笑容。

「是真的。」

倘若計劃不順利,也許我會被奧塔姆吃掉,或者被他拖進海底的深淵里。但我已經死過一次了。沒什麼好怕的。

「是真的。」

當我再次回答,海面湧起一陣波濤,奧塔姆站在了棧橋上。

他瞪著我,眼神中充滿強烈的感情。

「我相信你。」

接著,如修道士般說出了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