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一幕



「哥哥!起來!」

我聽到繆莉的叫聲,醒了過來。

打量四周想知道發生了何事,卻看到自己還在船上,而且四周一片昏暗。

是到達港口了嗎?可若非情況危急萬分,船只平時不會在夜間航行才對。困惑中,我發現船猛地掉進了一個大洞。

周身的漂浮感如此強烈,以至使人產生了這樣的感覺。緊接著一陣沖擊,地板開始猛烈地向上抬升。

「快找東西抓緊!」

隨著這句吼聲傳遍艙內,船再次落入洞底。地板猛烈傾斜,堆積的木箱和麻袋一齊滾落。所幸其中大多是空的,可即便如此,若是被直接撞一下恐怕也要重傷。

我無法站立,與其說是因為搖晃,更應該歸結于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的慌亂。條件反射地抱住繆莉的肩膀,准備尋找一個安全的位置,但船艙里到處都是亂滾的貨物,我們就像袋中之鼠一樣,只能往甲板逃去。

好不容易在黑暗和猛烈的搖晃中抵達了梯子,我讓繆莉先上去。

山里長大的淘氣少女很快便靈巧地爬上了梯子。反倒是一直只會坐下讀書的我還要依靠她的幫助。總算爬上甲板的一瞬間,狂風暴雨立刻劈頭而來。

「再綁緊點兒!」

「舵輪再上一個人穩住! 絕對不要松手! 落到西邊的外海上就完了!」

甲板上的情景如同地獄。

船只似乎是迷失在了暴烈的雨瀑之中,天空則被煤黑色的陰云遮蓋。雷電偶然照亮這片黑暗的世界時,那可怖云層間的褶皺都清晰可見。

我木然地站著,一個抓著帆桁*的人開始沖我怒喝起來。

[*注:帆桁是桅杆上的橫杆。]

但雷鳴蓋過了他的聲音,我完全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很快,一波激流越過船舷,朝我撲來。

橫掃甲板的水浪以猛烈的力量將我的腳朝後推去,幾乎要讓我跪倒在地。水的團塊此時已經與岩石無異。我和繆莉不能抵抗,被一起推到了另一側的船舷邊。

不可抗拒的力量推著我們的背,使我們全身都被漂浮感包裹,瀑布從腳底逆流向頭頂,最後唐突地把我的臉按在地上。

我完全不能把握眼前的事態。

試著把吸進去的水咳出來時,有誰在耳邊叫喊道。

「哥哥,站起來!」

是繆莉。我睜開眼,發現渾身濕淋淋的她正用雙手攥著我的右手。

「抓在纜繩上!」

有人喊道。繆莉開始慌張地在四周尋找起來。而這次我終于恢複了行動,首先朝身體一側的纜繩伸出手去。同時又用右手把繆莉拉進懷里,使出全力將她嬌小的身體抱在胸前。

下一秒,船頭猛地一沉,又苦又咸的激流蓋過我們的身體。我甚至已經來不及感到海水有多冰冷。就連眩目電光之後的雷聲,也淹沒在這通席卷甲板的浪潮所發出的轟鳴聲中。

至此,我終于意識到了這艘船正處于怎樣的狀況。

——迷失在暴風中,如同一葉扁舟般。

「你沒事吧。」

我對懷中的繆莉問道。她已經如同一只落水的小貓般,雖然不停地咳嗽,但仍然點了點頭。

「哥哥,你才是……別再掉進海里了! 因為我再也不想跳下去了!」

我笑了笑,在她被海水沖過一遍的白皙額頭上輕輕親了一口。

「柯爾先生,繆莉小姐,兩位沒事吧!」

盡管船還在猛烈地搖晃,可仍有一個人物靈巧地跑向我們。

是約瑟夫,那個隸屬于德堡商會,身材像木桶一樣渾圓的商人。

「蒙主垂憐,我們還好。」

我剛答完,就看到約瑟夫張開雙臂站在我們面前,替我們擋下撲來的又一波浪頭。等水退去後,他才開口說。

「這里非常危險! 請兩位回到船艙里!」

但是,船員們眼下正拼死奮戰,意圖恢複船的正常航向。

或許還有我們能幫得上的忙——我剛要如此開口。

「請到下面去,幫學徒們把倒灌的水舀出去! 然後把壓艙用的水桶倒空,用繩子把它們分組綁在一起! 這樣就算船底破了洞,也能產生相當的浮力! 萬一不行了,就緊緊抓在上面,向神祈禱!」

所幸, 需要我們幫忙的事情還有不少。

「我們要在這里把住方向,防止船被沖到外海去! 下一波浪頭退掉時,兩位就趕快跑過去!」

船猛地一沉,雷電照出如同山崖般的巨浪,就高懸在我們頭頂。

緊接著甲板被猛地抬起,勢頭之強勁幾乎要將我們按在地上。中途,一波海浪猛地撲來。

「快,就是現在!」

我連臉都顧不得抹,摟著繆莉的胳膊朝甲板另一邊跑去。

繆莉在手抓到船艙口後,沒用梯子,直接跳了下去。

我當然沒法像她一樣,結果爬下梯子的途中波浪從頭頂灌下,自己腳下一滑摔倒在地板上。

「哥哥一離開我就不行了呢!」

繆莉對我笑道,但事實的確如此。不過現在繆莉就在我身邊,所以我也可以發揮自己的作用。我拉著她的手站起身,著手去做約瑟夫交給我們的任務。

每當船體傾斜,貨物就會像發狂的牛般橫沖直撞。盡管我常被說是不可靠,沒有城府等等,可在溫泉旅店里自己也做過不少需要力氣的活。我叉開雙腿站好,用力頂住壓艙桶,繆莉便咬掉桶栓。之後在波浪的翻弄下,桶里的水應該很快就會排空。

接著,還要在這一切四處亂滾的東西中挑出那些已經排空的桶,將它們用盡全身力氣頂住,以便繆莉用找來的麻繩把它們三個一組捆在一起。

在我們的身邊,更下層的船艙里,學徒和乘船的客人排成了一隊,手把手地將盛滿水的小木桶運上來,把水從艙壁破裂露出的空隙間倒回大海。盡管我發現從空隙中倒灌進來的海水比排出的更多,可如果不這樣做船就要沉沒。在這個關頭,沒有一個人表現出氣餒。

等到壓艙桶都已經捆好,我們也加入到排水的行列中。那小桶看上去很輕,但我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的判斷完全錯了——它實際上就像灌滿了鉛般沉重。在船只猛烈的搖晃中,我根本沒法把它交到下一個人手中,同時還保證不灑出里面的水。第四次失敗後,我被人一把推到船底,改換把及膝深的積水舀進桶中。

不過我的個子比較高,在溫泉旅館里也做過好幾次給池子放水的工作,所以這項任務好像更適合自己。我不停地接過頭上遞下來的木桶,舀滿後又遞回去。偶爾閃電的光芒劃過,我才看清原來是繆莉一直把桶遞給我。

接過盛水的木桶,再把空桶遞下去。她的動作如呼吸般規律,沒有絲毫遲疑。有時波浪會猛烈地沖擊船底,木板的另一側就是死亡,可我們連這種恐怖都無暇感知。

不知過了多久,我已經不會思考,只是任由手機械地運動著。直到木桶猛地撞在地上發出響聲,這陣沖擊才讓我回過神來,發現不知何時船底的水已經排空了。

船還在搖晃,但不再像之前那樣天地倒轉。山風的特點是有時突然狂暴,有時又突然安靜,似乎海上的狂風也一樣教人難以捉摸。總之,我們似乎是脫離了最危險的階段。

想到這里,我在一陣輕微的搖晃中失去了平衡,整個人跌坐在地上。

手和腳已經都像木棒般僵硬,單是把身體挪向梯子附近就要筋疲力盡了。

這時,有誰突然從梯子上走下來,把一塊濕淋淋的皮毛蓋在我的頭上。很快我意識到了那塊皮毛是什麼。

「哥哥,你沒事吧?」

那是繆莉的尾巴。她越過我的頭跳下梯子,來到船艙底部,用力抖落掉了尾巴上的水珠。

我用盡的氣力似乎又恢複了。

「我,我還好。畢竟,」

我伸出本來已經動彈不得的手臂,繆莉立刻抓住了我的手。

「因為你平安無事。」

繆莉露出了開心的笑容,而我則為了維持作為兄長的尊嚴,強逼著自己站起身來。

「好了,我們上去吧。留在這里會感冒的。」

船底還有一些冰冷的積水,雖然不到需要用桶舀出去的程度,但坐在這里不多久就會著涼。繆莉收起了耳朵和尾巴先行爬上梯子,而後我在她的幫助下也搖搖晃晃地爬了上去,返回到船艙里。

讓我驚訝的是,此時竟然已經臨近黃昏,夕陽的光芒從艙壁破開的地方照射進來,非常耀眼。

船艙的地板上滿是精疲力竭的乘客和船員,他們躺在那里,如同從海里打撈上來的魚一樣。約瑟夫跨過他們,像船長一樣屈著手指清點人數,注意到我們之後,又笑著說祝賀一切平安無事。截至目前,沒有一個人在風暴中掉進大海里。

船只雖然大幅偏離了原先的航路,但好像可以就近停靠在另一個港口。

「真是一場災難啊。」

我靠在牆上,一邊脫掉靴子倒空里面的積水一邊說。身上的衣服也是一樣,雙手一擰就會有水流下來。繆莉則坐在我的身邊露出牙齒笑了起來。夕陽照在她濡濕



的頭發上,一閃一閃地發著光。

「不是災難,是大冒險才對。」

在這個少女的面前,哪怕是再冰冷無情的世界,也會成為眩目的冒險舞台。

她身上閃耀的光芒讓我眯起眼來,解除了最後一絲緊張。

「稍稍,休息一下吧。」

「嗯。」

繆莉將擰干的外套蓋在我身上,又理所當然般地鑽進來。緊接著還撥開我粘在一起的頭發,毫不顧忌地在我臉上親了一口。

她是看准了我連責備的力氣都沒有,才明知故犯的。

「好好睡吧,哥哥。」

真是的。我心想道。接著又把上衣朝繆莉那邊多拉過去一些,然後落入了睡眠。

結果,我們的船嚴重地偏離了預定的航線,被水流帶往遙遠的西方海域,最終似乎是抵達了一個叫做德紮雷夫的港口城市。我之所以說似乎,是因為自己睡在潮濕的船艙里反而格外加劇了疲勞,根本無法從地上爬起來,而繆莉卻恢複了十二分的精神。這些消息也是她到甲板上,向船員們打聽來的。

「哥哥,那里好像還是一個挺大的地方呢。」

「這樣啊。但是……似乎離我們的目的地是相當遠了。」

我手上拿著這一帶的地圖,溫菲爾島、海峽對面大陸上的港口城市的位置都顯示在上面。不過看到地圖後,自己也不由得要發出呻吟。因為就算在溫菲爾島上,德紮雷夫的字樣都處在靠近北部邊緣的位置。

「下一個要去的地方,好像不是那個叫阿提夫的港口了?」

繆莉從我身邊伸過腦袋來盯著地圖,然後對我問道。

我們的目的地不再是港鎮阿提夫,而是一個溫菲爾王國的海港,名叫勞茲伯恩。

「那個金發只是說讓我們到那里去而已對不對? 不去也沒什麼關系吧?」

繆莉口中的金發,是溫菲爾一位繼承了王室血統的貴族,海蘭德。她有篤厚的信仰心,又兼具勇氣和智慧,仿佛降生于世就是為了成為領導人民的君主,是位傑出的人物。可繆莉卻對她抱著很大的看法。

似乎是因為我對海蘭德所表現出的敬意,被繆莉看作是那之外的什麼東西。

海蘭德是氣質凜然的美麗女性,她的確擁有繆莉所沒有的魅力。

「不可以那樣。海蘭德殿下特地指定了地點,一定是因為那里有什麼重大動向。」

有關北方群島所發生的一連串事情,我們已經在一周之前就派快船寄出了信。

回信寄到我們在奎松的暫住處,是在大約兩天前。接到信之後,我們立即啟程離開了群島。

「哼。算了,怎麼樣都好啦。反正能到新的地方去一定很有意思。」

繆莉還在紐希拉那個深山小村時,曾纏著每一位來到旅店的客人在地圖上標出他們是從哪里來的。這樣看來,她大概是不會感到無聊的。

「對了,哥哥你們以前去過的那個鎮子在哪里呢?」

「這個嘛,應該是比勞茲伯恩更靠南邊……」

我拿著地圖對繆莉講起以前的事,不久,船抵達了德紮雷夫港。

港口的繁榮,在走上甲板之前就能通過傳入艙內的海鳥叫聲知曉。我被繆莉催促著走出船艙,立刻看到了一副比阿提夫更熱鬧的街景。這里似乎是王國中名居前列的大貿易港,看來,至少可以期待一頓溫熱的餐食,而且我們也不用在那陰暗又潮濕的船艙里過夜了。

我站在甲板上,看著船慢慢駛進港口。四周的其他船只也濕淋淋的,反射著夕陽的光輝。也有某些船帆桁歪斜,船員們則癱倒在桅杆下。看起來其中不少都受到了先前那場風暴的襲擊,而後或是逃往此處,或是被海流帶到了此處。

約瑟夫的這艘船將我們一直從北方群島,那片被人稱作異端海盜之巢穴的地方送到這里,又遭遇了可怕的風暴。即便如此,船只的狀況與四周相比竟還算是好的。

我說出自己的感想,結果得到了這樣一句回答:

「北方的水手,本來都能在很遠處就察覺到那場風暴,然後避開的。」

溫菲爾王國如今與教會對立,甚至可能在不遠的將來面臨一場跨海的戰爭。能得到這些優秀海員的支持,實在是我們從前未曾敢想象的優勢。

這一切,都要歸功于繆莉,我帶著如此想法,將目光投向了身旁的少女。

剛才還在眺望港口的她卻突然用力握住我的手,攥得我一陣痛。

難道是自己心里的想法被她讀出來了? 我不由得感到驚訝。

「怎麼了?」

何止如此,我看到繆莉睜圓了眼睛,露出一副將要哭出來的樣子。

「我聞到了羊兒的味道!」

緊接著,她的肚子發出響亮的聲音。

我一點都不為繆莉這種沒有絲毫緊張感的模樣而吃驚。因為要在世界上勇敢而堅強地活下去,恐怕必然會是這樣。

我也握住繆莉的手,將這人流交織的港口中熱鬧的空氣深深吸入胸中,同時對她說。

「但願我們能吃到溫熱的食物。」

繆莉看著我,露出了絲毫不輸給夕陽的耀眼笑容。

港口城市德紮雷夫最為引人注目的,當屬那個巨大的海角。它仿佛一只昂首的白鳥般,海角的兩麓則成為白鳥伸展出的翅膀。城市建在山麓下,如同被這雙羽翼庇護著一樣。

海角頂上還有要人抬頭才能望見全貌的鍾樓和大聖堂,鍾樓高處點亮的火把似乎終日都不會熄滅。許多遭難的船員在風暴中也沒有放棄希望,最終順著火光的指引來到了這里。

海港深得像是沒有底一般,可以停泊很大的船只,因此為這里帶來了更甚于阿提夫的繁榮。無論是王國北部運來的羊毛、羊肉及其加工制品,或是使用溫菲爾豐富的泥炭蒸餾出的王國名產火酒,在輸出之前都會集中到此處;而南方的葡萄酒、小麥以及其他多種進口品在進入溫菲爾時的第一站同樣是這座城市。此地的酒類貿易量尤其驚人,到處都堆著裝酒的木桶,桶上還烙著不同釀酒廠各式各樣的紋章。

作為蒸餾酒、葡萄酒和畜牧貿易的十字路口,這座城市的人氣不可能不繁盛。何況城里的氣候並不像北方群島那樣寒風凌冽,非常適合在室外縱情飲酒高歌。


雖說眼下已經臨近黃昏,可我覺得街上的人潮反而似乎更稠密了。

「繆莉,小心不要和我們走散了。」

我像往常一樣要牽住繆莉的手,防止她跟丟了走在前面的約瑟夫。然而一回頭,少女的身影已經不在自己身邊了。

我慌忙叫住約瑟夫,同時向左,向右環顧周圍,終于在一個賣串燒的露天店鋪前看到了那小小的背影。她幾乎要一頭紮進那讓人喘不過氣的油脂氣息,以及散發誘人味道的煙霧中。

在缺乏土地和草木的北方群島,綿羊和山羊是相當稀少而珍貴的家畜。那里沒有豬,連雞的數量也不多。人們偶爾能吃到的肉食來自僥幸捕獲的海獸,但它們的肉就和血一樣充滿了苦澀的海水味,相當難于下咽。

而溫菲爾王國的羊肉則馳名世界,即便是盡可能避免食肉的我,面對那咬一口便會流淌出甘美油脂的羊肉串燒,也禁不住要咽一口唾沫。

還未等我開口,繆莉已經轉過頭來。她的視線實在讓人不忍心拒絕。

「哈嗚,好燙! 啊哇哇!」

「不要吃得那麼急。」

當然繆莉這時不可能聽進我的話,她一副激動到快要哭出來的模樣,大口大口地咬著炙熱的肉串。不,看這幅架勢或許真的已經流下了兩行熱淚。

畢竟只有在平穩安甯的生活中,人們的臉上才會出現這樣的喜悅。

能吃到美味的食物,也必須要感謝神的恩典才行。

何況我們被卷入了風暴後還能平安無事,我想自己之後大概有必要前往大聖堂,對神捧上自己虔誠的謝意。

「好啦,兩位,請往這邊來。」

約瑟夫愉快地看著我們倆的模樣,接著帶我們來到了城中最繁華的大街。即便在這座欣欣向榮的城市中,此處林立的高樓也比其他地方更吸引人的目光。今晚我們要借宿的,約瑟夫所屬的德堡商會就位于這里。

面朝大街的裝卸貨場首先顯現出了這家商館的實力,它的空間足能容下一棟稍小的宅邸。現在是日暮時分,巨大的木門正半閉著,但仍能從門的縫隙間看到有眾多商人正在工作。

正面玄關在裝卸貨場旁邊,論氣派程度絲毫不亞于前者。玄關上飄揚著德堡商會的旗幟,兩旁則是已經燃起的火把台。繆莉離開深山中的溫泉鄉紐希拉還不久,眼前的一切讓她張大了嘴,卻說不出話來。

就連我自己也在擔心。如此氣勢宏偉的建築物,真的會允許我們兩個落魄的旅人來借宿嗎?

「吶,哥哥,我們會不會被帶到馬棚里去呀?」

畢竟繆莉和我的衣服還是濕淋淋的,而海水的腥味也漸漸開始發揮其本領了。

盡管看到約瑟夫意氣風發踏進商館的樣子,我心想有他說明情況應該不會發生那種事,可自己心中的幾分不安還是難以抹去。在入口前等待的時候,過往



商人和工匠們的視線也讓我相當在意。

就在繆莉因為一陣寒風抱緊我,而我則把上衣脫下來披在她身上時。

「哎呀哎呀,各位,歡迎你們來到這里!」

大門一下子被推開,從中走出了一位將濃密金發梳得如同海浪般,周身散發著貴族氣質的年輕紳士來。他的形象絕非憑雙腳賺錢,整天擺弄天平的普通商人,而是一個龐大商會的支配者。正是這樣一個地位高貴的紳士,竟然脫下了他雪白的手套,熱烈地向我伸出手來。

「我是埃德溫·斯萊。是這處商館的負責人!」

「您、您太客氣了。我是托托·柯爾。這邊的是——」

「我叫作繆莉。承蒙您關照了。」

繆莉鮮少地用非常禮貌的語氣打了招呼,恐怕她是在期待著柔軟的床鋪與溫熱的餐食。

斯萊與繆莉也握完手之後,立刻將我們請進了大門中。約瑟夫則似乎是還要負責船的裝卸貨工作,同斯萊簡短地談了幾句後便走向了裝卸貨場。

走進這棟石造的建築後,裝飾在入口處的鎧甲、巨大的毛織壁毯讓我們瞠目結舌。這里和阿提夫商館有截然不同的氛圍,處處讓人覺得像是身處一座真正的貴族宅邸。而當走廊兩側身著統一服裝的侍女們一齊向我們低頭致意時,我竟有了種身處戲劇舞台上的錯覺。

商館的財力有多麼雄厚,一目便知。

我們從入口進入走廊,又來到連接著裝卸貨場的大廳,終于在這里看到了熟悉的商會場景:學徒們抱著羊皮紙堆來回奔波,而年邁的商人們則在一字排開的櫃台後奮筆疾書。

「首先兩位需要新衣服,而且需要比現在好得多的。」

斯萊的玩笑讓我不禁臉紅起來。的確,我們現在的模樣已經糟糕得不能更糟了。

這位外表十分年輕的商館主人轉向一旁刺繡著綿羊圖案的巨大掛毯,對掛毯下的一位侍從吩咐了一聲,然後用優雅的手勢向他示意。

「為兩位客人准備新的服裝吧。」

侍從瞄了我們兩眼,接著打開了一扇大衣櫃的門。這個衣櫃中堆滿各式布匹,一直到天花板。好像全世界的每一種布匹都在這里了。

「然後,請允許我帶兩位去房間。」

穿過大廳,地面由石鋪變成了木質。樓梯的扶手由精心打磨的黃銅制成,嵌在牆上的燭台中,蜜蠟放射出柔和的光芒。

孩提時代我第一次造訪溫菲爾王國時,這里正因為羊毛輸出的下滑處處彌漫著不景氣的氛圍。現在一切似乎都變了。

「話說回來,沒想到柯爾先生真的能下榻本商館,感謝神的旨意!據我們的消息,德紮雷夫附近煩惱的民眾,眼下正紛紛趕往這里呢!」

斯萊一邊走上樓梯,一邊說道。

「您說笑了。」

我有些尷尬,不知該如何回答,沒想到斯萊卻停下腳步,回過頭來以非常認真的神情搖了搖頭。

「魯維克同盟的巨型船舶北上之前最後的補給地,就是在這德紮雷夫港。盡管他們有意隱瞞,但船上載著高位聖職者的消息還是傳得沸沸揚揚。當時人們都在議論,他們去北方究竟要做什麼?」

斯萊口中的巨型船舶正是我所遭遇的那一艘。與王國對立的教會派遣這艘船前往北方群島,企圖將當地的海盜拉入他們的陣營。當時,大主教帶著堆積成山的黃金來到了群島上,打算將那些窮苦的人當作奴隸——不,事實上是人質——全部買下。

「當時各個商會都派人前往北方海域收集情報,其中的許多人竟目擊了同一個奇跡。傲慢的南方大商會、大主教惹惱了黑聖母後,如何體會到了她的怒火,現在想起來我都舒暢極了!」

斯萊像孩子一樣高舉雙臂笑了起來,接著又猛一轉身,繼續朝樓梯上走去。

「當時我聽說,除過那位支配著北海的修道士外,還有另一位聖職者也在其中發揮了關鍵作用。但沒有人知道他是誰。那個人,也就是您的故事,我是從約瑟夫先生口中聽到的。」

斯萊雖然散發著優雅的貴族氣質,但走路的速度卻不折不扣屬于商人。

他輕快地邁著步子,很快在一扇大門前站住。

「而且,我聽說您還與王室的海蘭德殿下共同將聖典翻譯成了白話,用真理之槌懲戒了阿提夫那個沉溺于物欲的大主教,人們追求信仰與真理的原初之火已經燃起,播下第一粒火種的人正是您! 如今,王國的大街小巷里,每個人都在談論著您的壯舉!」

在我的認知中,無論是斯萊提起的哪一件事,自己都不過只是偶然與之產生了關聯而已,因此他的話令我誠惶誠恐。更何況北方群島的那一連串事件,九成九分都應該歸功于繆莉。

但是這些詳情實在無法忠實地告知斯萊,這令我相當苦惱。沒想到,自己的反應似乎還被他誤認成了謙虛。

「柯爾先生,您果然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因為教皇的惡行,王國的眾多靈魂已經許久未能得到慰藉了,對這個國家來說,您無異于活著的傳說。吟游詩人在酒店中歌頌您的事跡時,還為您起了這樣一個別名!」

「別名?」

斯萊將手放在門把上,用滑稽戲般的誇張動作打開門,然後大聲說。

「黎明的樞機主教! 因為,您是即將帶領我們走向信仰之黎明的人!」

您又在說笑了吧? 我想這樣一笑了之。但這間房屋的陳設表明,斯萊並沒有開玩笑。

「請兩位使用這個房間。這是本商館設施最為優秀的客房!」

商館大樓至少有五層,我們被帶上二樓這一點本身就足夠讓人吃驚了。因為高層建築物往往越上層設施越簡陋,而且還充滿了樓下爐火產生的煙霧,彌漫著一股熏魚般的氣息更是常事。一棟建築二樓的房間,通常不屬于房屋主人,就是為貴賓預備的。

這個房間中還設有一座豪華的暖爐,看來我們沒有必要去依靠樓下那些煙霧的余溫了。

更讓人驚愕的是那張帶有華蓋的床。就連喜歡浮誇排場的繆莉看到它之後,似乎也忘記了該如何表達喜悅,臉上只留下一副僵硬的半笑表情。我們在阿提夫看到的手持劍和天秤的女神像同樣出現在了這個房間中,不過不是壁畫,而是在一張巨大的刺繡掛壁毯上。總之,這里的每個角落都凝結著金錢的力量。

「啟程前往勞茲伯恩之前,您有任何要求都可以隨意吩咐我們。沐浴所用的熱水很快就能備好,不過現在您可以先欣賞一下這座城市的風景。眼下風暴剛剛過去,空氣非常清新,街上的燈火看上去就像寶石一樣漂亮。沐浴過後我們再為兩位准備晚餐。長途舟車勞頓一定非常疲憊,所以食物會直接送到這個房間里來。您對菜單有什麼要求嗎?」

一連串的句子如同瀑布般,從斯萊的口中吐出。

而我還未能從進入這個房間後的震驚中恢複過來,只能如木頭人般呆站著。

「啊,呃,不……那個,只要,有溫熱的食物就好。」

「請不要客氣。不過,我們也並不希望干擾神的羔羊在生活中的節制。唔,那麼我去准備一些清淡的食物吧。」

繆莉這時突然猛地拽了拽我的衣擺,然後用口型無聲地對我說『肉』。似乎一兩根串燒還不能滿足她。至于魚,恐怕她已經在北海吃夠了一輩子能吃的量。

如果可以我倒是希望繆莉能繼續堅持寡淡的飲食,但無理強求的話,或許真的會惹她哭出來。

「抱歉,如果還能給這個孩子一些羊肉之類——」

「噢噢! 包在我身上! 我這就去讓廚房准備最好的肉!」

斯萊立刻殷勤地回答道。我開始擔心他們會不會直接送來一整只烤羊了。

「那麼,現在請兩位暫且休息一下吧。」

斯萊將手貼在胸前行了一禮,接著便離開了房間,關上了門。

啪嗒。門關上之後,我立刻感覺到肩頭一軟。

話說回來,黎明的樞機主教?

聽起來真是無稽之談。

「不但沒有住進馬棚,反而住進了能把馬兒也牽進來的房間呢。」

繆莉好奇地在這寬敞的房間里打量了一通,又把隔壁房間的門打開,然後發出了如此感慨。

「對我們而言這個房間太奢侈了。」

我的行囊里面雖然濕透了,但只要能烤干,露宿總是沒有問題的。

「不過,哥哥,你聽到了沒?」

牆邊的椅子上放著填滿了羊毛,又用金色流蘇裝飾的坐墊。繆莉一邊用手戳著它,一邊笑著說。

「人家叫你黎明的樞機主教哦。哥哥變成大人物了。」

「如果把這些事事當真,那樣會非常可笑的。」

「哎? 可是我覺得有一個別名,就能像冒險故事里一樣,非常帥氣的。而且被別人叫成樞機主教的話,就算是畏畏縮縮的哥哥也能變得有氣派一點,對不對?」

樞機主教是教會中地位僅次于教皇的重要人物。可是每個人都有適合于自己的稱謂。倘若背上一個不符合身份的頭銜,那只會徒增笑柄而已。

我無奈地歎著氣,突然又聽到房間外傳來敲門聲



。接著商館里的學徒和侍女們搬來了一個大木盆,還有幾只盛著熱水的木桶。他們將這些放在隔壁的房間里之後,接著進來的幾人又在房間牆壁上搭起繩子,掛上了亞麻布做成的帷幕。

「需要熱水時請吩咐我們。另外,兩位的新服裝在這里。」

如此周到的服務實在讓人受寵若驚。侍女最後行了一禮,然後離開了房間。

當我還在同他們講話時,繆莉就早已把衣服脫得到處都是,全身泡進了熱水中。等我開始給她收拾衣服,帷幕另一邊又傳來了她毫不顧慮的聲音。

「啊~,感覺又活過來了!」

在缺乏燃料的北方群島,泡澡是一種難以想象的奢侈行為。可繆莉生在溫泉旅店長在紐希拉,自小就把每天跳進溫泉池當作是理所當然。對她而言,那些日子或許相當難熬。

我一邊笑她在水里歡鬧開心的樣子,同時又發現其他的木桶邊還放著肥皂。原本我是打算用爐灰*代替的,這下真是方便了不少。

[*注:草木灰加水產生的氫氧化鈣與氫氧化鉀能與脂肪發生皂化反應,這是制取肥皂的第一步。但是加水的草木灰具有強腐蝕性,請切勿隨意模仿文中描述。]

「咦,真的?」

繆莉掀開帷幕露出了赤裸的身體。往常我總會把頭轉向一邊,但現在實在是太累了,而且繆莉又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所以我自己最多也只能抱怨兩句。

「繆莉,你呀,真的應該更慎重點……」

「吶,吶,哥哥,給我洗頭好不好?」

結果繆莉非但一個字都沒聽進去,還扯起了我的袖子。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可是我得洗尾巴呀。如果洗完頭發再洗尾巴,水就要涼了。」

我聽夠了繆莉看似在理的狡辯,沒想到她卻對我笑眯眯地說。

「我覺得,作為在北海那麼努力之後的獎勵,哥哥肯定會給我洗頭的。」

「……」

在北海,繆莉救了我的命。

拿出這一點之後,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反駁了。

「你啊……」

「誒嘿嘿。」

說完,繆莉又回到浴盆里坐好。

我則挽起袖子,把肥皂泡進水里,搓出泡沫後打在繆莉的頭發上。

可能是因為長時間暴露在潮濕海風下的緣故,繆莉原本順滑的發絲如今仿佛真的變成了狼的粗糙皮毛。說起來,最近我也一直沒看到她打理頭發。恐怕等一下給她梳頭時又要惹得她喊疼了。

我細心地搓出大量泡沫給她洗頭,作為對北海那些事的答謝。不過看著繆莉艱難地蜷縮在浴盆里洗尾巴的模樣,我突然又冒出一件疑問。

「我來給你洗尾巴,你自己洗頭,這樣不是更輕松一些嗎?」

說完,我伸手朝她的尾巴摸去。沒想到繆莉一下子停住了手,回過頭來盯著我。

然後,又突然別開臉。

「不要。很難為情的。」

看上去,繆莉並不像我原先想的那樣,早就把自己的羞恥心埋到山里的哪棵樹下面去了。

不過我還是不明白她的基准。

「那給你洗耳朵可以嗎?」

繼承自母親的尖尖獸耳此刻正貼伏在她的腦袋上,防止泡沫鑽進去。

「這個可以。啊,但是不可以把熱水弄進去哦!」

「是啦是啦。」

于是我在用小桶給她沖頭發時,也騰出另一只手按著她的耳朵。沖掉泡沫,暗淡的灰色頭發仿佛剝落了一層外殼般,重新煥發出了原先的獨特光彩。


我看著被沖掉的汙垢,不知為何湧起了這樣一種感覺。

終于從那片北方的土地上回來了。

在那里,我目睹了殘酷的現實,如同拷問自身存在般的殘酷現實。也痛感了自己的懦弱與無力。

從船上墜入漆黑寒冷的海水中時,我也體驗到了身體無法動彈,直至漸漸沉入黑暗,所謂死亡的那一瞬。而且,還目睹了自己最重要的人命懸一線的恐怖。

還有,讓我們獲救的那個奇跡。

僅僅是回想,這幾天的記憶仍能讓人喘不過氣來。

「繆莉,」

「嗯?」

我叫了她一聲。于是繆莉便停下揉搓著尾巴的手,轉過頭來看我。

「北海的那些事……謝謝你。」

在那里,我深深地傷害了繆莉。自己本想對她道歉,可又覺得真正應該說的,似乎並不是道歉。

因此,這句謝謝說出口後,繆莉起先愣了一下,接著又咯咯地笑起來。

「這筆債今後會讓哥哥還的,所以沒事啦。」

還債? 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奪過那個小桶,把水從我的頭頂一股腦澆下來。

好不容易晾干的衣服,又變得濕淋淋的。

「比如,先跟人家一起洗澡什麼的。」

「……」

隔著被水打濕的劉海,我能看到繆莉露出牙齒,淘氣地笑了起來。

「我可是在哥哥被丟進冬天晚上又黑又冷的大海里之後,跟著跳進了那里哦。所以哥哥為了我跳進暖和的洗澡水里,應該只是小菜一碟對不對?」

這和那根本不是一回事,我想對她反駁。但是在繆莉的笑臉、一左一右搖擺的尾巴面前,所有一切言辭都在成形前就土崩瓦解了。至于態度毅然堅決,立志以身奉神的青年形象,更是已經無影無蹤。

「好啦好啦,不快點的話水就要涼掉了。」

繆莉抓住我不知該如何抵抗的時機,伸出手脫掉了我身上的衣服——全然不顧所謂少女的羞恥與穩重。

只帶著絲毫不願妥協的,幾乎要爆裂開來的好意。

「來,哥哥你乖乖地坐在這里不要動。」

我按她說的坐在浴盆里,接著繆莉便咯咯笑著,仿佛饒有興致地在我的頭發上打出泡沫來。讓人不甘心的是,我居然開始感到放松。

黎明的樞機主教,這到底算是什麼啊。自己抱著膝蓋,坐在浴盆中無奈地歎氣起來。

請繆莉幫我洗完頭之後,又經過一番迂余曲折,兩人總算是在熱水里洗掉了旅途中的一身塵垢。之後再穿上久違了的,沒有被潮水浸得濕淋淋的亞麻布衣服,頓時感覺整個人都像重生般清爽。不久溫熱的飯菜又被送到房間里來,讓我再度為他們的招待周到而折服。

盡管已經有所預料,但眼前的餐食分量實在驚人,品質則有過之而無不及。繆莉期盼已久的帶骨羊肉經過了充分燒烤,只要拎起骨頭,柔軟的肉就會脫落下來。實在是誘人極了,以至于我也禁不住嘗了一小口。僅僅一小口,其中的油脂仿佛就滋潤到了干涸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潔白的小麥面包。磚塊一般大小的黃油。幾乎要爆裂開的豬肉香腸,再加上雞肉煮成的湯。甜點籃里則盛滿了葡萄干和蘋果。

繆莉的架勢好像要把這一切都收入腹中,盡管她在北方群島曾經曆命懸一線的危機,而後高燒不斷,身體恢複後立即變成狼的模樣在島上尋找新的煤礦,今天又遭遇了可怕的風暴,甚至就在方才,她還在浴盆里嬉鬧了好一陣子。

等到朝第三個面包伸出手時,繆莉終于像斷了線的木偶一樣,不動了。不,我覺得她能堅持到這一刻已經實屬驚人。即便已經歪著腦袋沉入了深深睡眠,手卻還牢牢地抓著那個面包,這種精神或許都達到了應予贊賞的境地。

但是,如果放任她一頭戳進面前的湯盤,難得變乾淨的臉就又要再洗一遍了。

從她手中拿下那個面包時還遭遇了一點小小的抵抗,但當我將那散發著肥皂香味的小小腦袋扶起,她的身體便立刻靠了過來。我這樣帶著苦笑,將沉睡的公主從椅子上抱起來,已經是第幾次了呢。

把繆莉在那張填滿了羊毛的床上放好,之後轉身要離開時,袖子卻被她緊緊拽住了。

「我哪里都不會去。請商館的人收拾完盤子,馬上就會回來的。」

我在她耳邊輕輕說道。繆莉耳朵里的胎毛則隨著我的氣息搖動。

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然後為她蓋上毯子,遮住還露在外面的耳朵和尾巴,接著我才去叫人撤下了碗盤。實在是剩得太多了,正當我為此感到抱歉時,一位侍女把面包裝進袋子里,誠惶誠恐地走近我說道。

「可不可以請您祝福這些面包?」

「祝福? 可是……」

我不由得愣了一下,但那位侍女卻露出了思慮重重的模樣。

「自從司鐸大人們從這里離開,好幾年都過去了。如果,如果您憐憫我們,就請發發善心吧。」

溫菲爾與教會對立,而後教皇下令停止聖務——即禁止聖職者的一切宗教行為,迄今已有三年。在這三年中,孩子出生時得不到祝福,戀人結合時不能舉行婚禮,在葬禮上,故人的靈魂也得不到撫慰。

即便不管這些問題,只要人活著,就必定會有尋求精神依靠的時候。人們會為急病纏身,臥床不起的家人擔心;會掛念在遠方謀生的親人;也會有人背負難以向旁人傾訴的苦惱;或者在面臨某些重大決定時,希望堅定最後的決心。

商館以如



此豐盛豪華的飲食款待我們,除卻歡迎的意味之外,是有著其他理由的。傭人們分享賓客未享用的食物,這是一項慣例,但接受過聖職者的祝福之後,食物便具有了聖性,能成為治病的藥物,或是驅除不安的護符。看來斯萊之所以能成為商館之長,並非僅僅是憑那一副華麗的外表。

我抱著支付住宿費的想法對著一桌食物祈禱,願神的祝福融入其中,接著為聚集過來的侍女們祈禱,祈願她們的幸福健康,又對家人遭遇不幸者予以安慰,還為其中一人臨盆的親戚祈禱,願她能順利生產。

自己並不是正式的聖職者,因此嚴格來說這種行為並不應該贊揚。事實上,私下里進行的聖務行為,就算被指認為異端也不奇怪。

但是尋求救贖的人此刻就在自己面前,如果我能模仿那些司鐸,那就沒有理由拒絕,我心想到。更何況這些侍女們每個人都帶著虔誠的表情稱我為樞機卿,甚至還在祈禱結束後激動地流下了淚水。

在北海,我知道了單憑祈禱的確不足以解決任何問題,可此刻我覺得,為尋求祈禱的人而祈禱,這是理所應當的。

同時自己還意識到了另一點。並不是簡簡單單把教會從這座城市中清除出去,就能解決所有問題。

因為在王國與教皇發生對立之前,無論兩者間存在多少齟齬,為市民們提供靈魂之安甯的,毫無疑問就是這里的教會。

將最後一個人送出房間,伴隨著疲勞,我的心中再次堅定了一改教會之積弊的決心。

但是,所有這些都要等到一覺之後了,自己終于還是忍不住打起了哈欠。即便是堅定的信仰心,也很難完全消除身體里累積的疲勞。

喝下一口甜葡萄酒滋潤干啞的喉嚨,然後吹熄蠟燭。德紮雷夫仿佛是座永不入眠的城市,大道兩旁的燈火從木窗的縫隙間鑽入。借著這些光,我順利地走到了床邊。

為了不吵醒繆莉,我輕輕地鑽進毛毯中,但她的手立刻抓在我的胸前,臉也一下子靠近過來。

「……完……了沒?」

繆莉的聲音就像是夢話一樣含混,而且眼睛也沒睜開。

與其說這是她堅持等我上床才睡覺,我覺得這更像是在表達自己被吵了半天後的不滿。

無論如何,我還是露出了微笑,對她輕聲答道。

「是的。今天晚上我們好好休息吧。」

「……嗯。」

不知這是回答,還是單純的夢中呢喃。

繆莉的眉頭不再皺起來,手也松開了我的衣襟。那張臉上又露出了久違的安穩表情。

我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充滿稚氣的表情。

「也願你的未來充滿幸福。」

繆莉的耳朵撲簌了兩下,輕輕翻了個身,很快又睡熟了。

我在她身旁闔住眼睛,下一刻便落入了沉眠。

昨晚那些侍女們的表情已經讓我有了心理准備。第二天,我隨著日出醒來,准備去中庭的井口旁洗臉時,一開門就立刻看到三位侍女端著洗面盥等在門口。當然,洗臉之前要先聆聽她們的告解,並給予她們神的加護與祝福才行了。

補足暖爐用的木柴,更換燃盡的蠟燭,准備早餐,每當有人進來房間,我都要傾聽他們的煩惱。往常這個時候還在賴床的繆莉終于也受不了說話聲,不情不願地睜開了眼睛。

看到一波人離開後又有一波人進來的樣子,意識到自己大概沒法再繼續睡懶覺之後,她露出了一副鬧別扭的表情。

早餐之後,又有布匹商和他雇傭的裁縫們合計四人,以為我們調整服裝為名來到了房間里。往常繆莉總會吵吵鬧鬧地問我「吶吶哥哥,這件衣服好不好看? 還是說這一件比較好呢?」,但這次手持布匹與針線的商人們比她更快。四人里有三人的女兒正在說媒的關鍵時刻,另一人則是年邁的父母身體有恙。

願神指引這些羔羊,將加護給予他們。

等到有人來更換寢具,打掃房間時,繆莉已經拿著枕頭和毛毯躲到了隔壁。

不過,能到房間里的借口並不多。不久之後來訪的人漸漸開始變少,可就在我以為總算能稍微安靜片刻時,不知又是聰穎過人的誰想到了送聖典過來的好主意。立刻,羽毛筆,削羽毛筆用的小刀,墨水壺,吸干墨水用的沙子,羊皮紙……所有一切能想到的道具紛紛從一樓的裝卸貨場被拿到了這里——不論是商館里的商人還是仆役。當然,還有他們帶來的大量問題。

詳細來說,這些問題包括經商不順,家人遭遇不幸,兒子踏上遠航,妻子臨產,牙痛,腰痛,除此之外還有雄雞不再鳴叫,西邊的天上飄來一朵形狀不好看的云,一日中三次遭遇黑貓等等——來自幾位上了年紀的侍女。

最後,房間里的人多得讓我忘記了他們究竟是以什麼口實而來。每個人都對我一次說出好幾件事,然後向我尋求神的庇佑。

不論哪座城市里都必定會有教會,有司鐸和執事,大的市鎮還會有主教,其下則是眾多聖職者,由他們來處理城鎮居民的種種煩惱。缺少這些人所帶來的弊害不容忽視。信仰絕不是無用之長物,管理信仰的組織同樣有存在的必要。

盡管作為神的仆人我對這些抱著滿腔憂心,可在于此毫無興趣的繆莉而言,我不肯多陪她,這大概才是最讓她不滿的。眼下她一定正躺在隔壁的床上磨著牙。

面對著絡繹不絕的來訪者和他們的煩惱,能為他們發揮一點作用雖然讓我開心,但這種不習慣的工作實在是格外耗費精力。即便如此,我依舊打起全身精力來接待每一個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結果竟漸漸變得語無倫次起來。正是在這時,來訪的人潮突然止住了。不是別人,正是斯萊來到了房間中。

「敝館的職員似乎全都湧到這里來了啊。」

他浮現出一臉歉疚的表情,但我當然一點都不認為斯萊是來阻止那些職員們的。

「不,沒事……因為這個房間也足夠寬敞了。」

大概,他們就是事先預料到了這一點,才有意准備了最寬敞的房間。

我的話外之音讓斯萊笑了笑,而他的神情隨即又變得嚴肅。

「教會的鍾不再鳴響,已經有三年之久了。司鐸們雖然還在這座城市生活了一段時間,但後來幾乎全都渡海去了大陸那邊。除卻海角上的教會之外,德紮雷夫尚有三所大的禮拜堂,可無論哪一所的門窗都已經被木板封死。工匠和商人們的同業公會所附帶的禮拜堂也一樣久為空巢了。」

有關溫菲爾王國的情況我在阿提夫就已經有所了解。但別人的敘述和自己實際接觸到的當地空氣相比,果然還是存在巨大的差別。正如人在健康時很難想象自己染上傷寒時的痛苦一樣。

不過,我還有一個疑問。

「留在這里的聖職者們在做什麼呢? 總不至于,所有人都離開了溫菲爾吧?」

斯萊露骨地聳了聳肩。

「畢竟,城里大概還游蕩著教皇派來的間諜。如果無視教皇的命令,繼續為人民祈禱,誰都知道等待他們的下場是什麼。倘若這場戰爭是教皇那邊取得了勝利,他們斷然不會把這些當作沒發生過。越是有地位的人就越是噤口不言,地位不那麼高的,除卻聖職祿就沒有可供糊口的財產了。」

「市民們的奉獻呢?」

說到這里我才猛地意識到。吵架只有一個人是吵不起來的。而斯萊也點了點頭。

「向教會的聖職者們捐助,就會被人們當作是背叛了王國,站在教會的爪牙一邊。就個人而言,只要能得到神的庇護,那麼隨教會怎麼樣都好。但是作為有良知的市民,這樣是絕不行的。」

于是,信仰的恩惠就這樣從城市中消失了。

「柯爾先生,您在阿提夫播下的火種,對我們王國的人民來說,真的是等待已久的希望之光。因為這把火,王國與教會僵持已久的對立進入了新的階段。無論最終會如何,人民等待這一個結果已經很久了。當然——」

斯萊又加上了一句。

「教會的橫暴實在讓人難以忍受,我們還是希望王國能得到勝利的。」

無論形式如何,在戰爭中遭受損害的終究是無辜的人民。

「能為諸位效力,我當然是樂意之至。因為,我自己就是出于這個原因離開故鄉那個小村的。

我是個外國人,而且並非正式的聖職者,但這里的每個人都相信我能帶來神的庇佑。

我似乎站在了一個充滿機會和利益的位置上。

「我感謝您,也感謝神將您帶到了這座城市來。」

而後,傭人們按照斯萊的指示端來了午餐,繆莉也被這股食物的香味牽著,從隔壁房間中現身了。剛走出房門時她還是一副鬧別扭的神情,但看到一桌的豪華佳肴,臉上的別扭立刻就被欣喜代替了。這種功利主義的模樣實在讓我忍不住歎息。

「另外,我從約瑟夫先生口中聽說,兩位是兄妹,如今一同踏上了旅途?」

右手拿著面包,左手拿著刀插起一整條豬肉香腸的繆莉看了看斯萊,又看了看我,然後表現出一副沒興趣的模樣,在面包上咬了一大口。大概是表示讓我去應對斯萊的意



思。

過後必須得好好向繆莉說教一番了。懷著這個念頭,我對斯萊回答道。

「我們並不是親兄妹。踏上旅途之前,我曾在一家旅店寄住過很長時間,這孩子是旅店主人的女兒。大體上我是她的監護人和家庭教師,可就如您看到的,她十分頑皮……時常說要到村子外面去,最後竟藏在我的行李中一直跟了過來。」

繆莉繼續默默地吃著東西,不過在桌子底下,她用力踩了我一腳。

「但是,自從開始旅程後,我卻從她身上學到了很多,所以很感謝她。」

繆莉一下子停住手,轉過頭來看了看我。我對她回以微笑,而後她立刻撅起嘴將頭轉到一邊去。緊接著,我又被踩了一腳。

「這種互利互補的關系真是美妙。」

斯萊用愉快的聲音說完,拿起餐巾擦了擦嘴。

「此外,關于之後的行程,您有何安排呢。我作為本商館的負責人,有義務關注商館職員們的精神與信仰生活是否安穩,但是,同時也必須為滯留的客人考慮。」

起先我還不明白斯萊為何提起這個,但他很快就接著說了下去。

「只要您還在這個房間里,訪客就必然會源源不斷地湧進來。因此您希望出去轉換心情的話,請隨時吩咐我。穿著聖職者的服裝,有可能會被卷入意想不到的麻煩事態中,我們會為您准備工匠的服裝之類。」

「您這樣周到,實在是太感謝了。」

「不,商館職員們的臉上很久沒有像這樣輕松過了,這多虧了柯爾先生。他們的臉上能容光煥發,我們就可以在激烈的競爭中與其他商館拉開差距。」

我不知道這話中有幾分認真,但我明白他的話的確出自真心,同時也是在寬慰我。

「您能這樣說我真是不勝惶恐。」

「那麼,柯爾先生,接下來如何打算呢? 午餐結束,我走出房間之後,商會里的人們想必又將湧進這個房間了。」

「這……」

我還在猶豫,坐在一旁的繆莉首先著急地扯了扯我的衣擺。

看來她想到城里去。

「麻煩您了。我還有事要問約瑟夫先生,所以可否請您借給我們出外時穿的衣服?」

「當然。請稍等一下。」


說完,斯萊拍了拍手。等在門外的傭人們靜靜地走入房間中。

聽完斯萊的指示,他們恭謹地點了點頭,而後繆莉又插嘴說自己也想去看看新衣服。這樣的任性要求反而讓斯萊很開心。

真是的。我在心里悄悄歎了口氣。但是在那波濤轟鳴如地震般,終日刮著陰郁寒風的北方群島上,繆莉應該忍耐了許許多多。想到這里,我又有點能理解她了。

看她一副興沖沖的表情,耳朵和尾巴似乎馬上就要彈出來,迫不及待想鑽入這座城市的模樣,我心想干脆讓她一個人出去更好。但這個念頭剛剛冒出來,繆莉就立刻回過頭來盯著我。

「怎麼了?」

直勾勾盯著我的那雙赤紅眼睛里,帶著繼承自母親的,充滿睿智的深度。

「哥哥你肯定是在想,『干脆讓繆莉一個人出去更好』,對吧?」

時至今日,我仍舊不知道神的真意究竟為何,但繆莉卻早已看穿了我。

「確實是這樣,但這種事情肯定不會發生,對不對?」

而我也同樣了解繆莉。

「當然!」

繆莉露出甜甜的微笑,小巧的手指也鑽入我的指縫間。

盡管有時會讓人喘不過氣,但繆莉的傾慕真的讓我很開心。

「因為,如果哥哥不在的話,我想買東西吃的時候不就有麻煩了嘛。」

我就知道是這樣的理由。笑著歎了口氣,繆莉也咯咯地笑了起來。

人的內里是難以一眼被看透的。聖典中不乏神或精靈扮作人的姿態,騙過凡夫俗子的故事,聖人們也往往會被世間當作愚者。

所謂身份,終究是靠一身衣裝決定的。

——常規理應如此,但我卻無論如何都無法相信。

「哥哥真的是穿什麼衣服都顯得不對勁呢。」

繆莉不是在開玩笑,她真的露出了一副發自心底覺得不可思議的神情。

「……你倒真的變成能干的工房學徒了。」

披上窄袖的衣服,穿上粗毛布做成的,以結實耐用為賣點的褲子,再纏上一條插著工具的腰帶,最後把頭發隨意地紮成一束,繆莉就立馬變成了一個長頭發的見習學徒。

我盡管也穿著類似的衣服,可就連准備衣服的商人都露出了曖昧的笑。

「您干脆打扮成商人如何呢? 對外人就說是城里的年輕少爺,他們會接受的。」

說到底,我似乎還是更適合腳不沾泥土,終日與筆和墨水打交道的那副裝扮。

一番周折後我們來到城里,繆莉立刻纏著我從第一家小攤開始買吃的……如此一幕當然沒有發生。大約是因為那頓豐盛午餐的緣故,現在她的好奇心已經勝過了食欲。

走過工匠聚居的街道時,繆莉的兩眼閃閃發光。

「吶哥哥! 快看! 好大的鍋! 有那個就可以吃很多東西了!」

「那個雖然是鍋,但是一種叫做釀造鍋的東西,是用來把小麥釀成……」

「哥哥你看那邊也好厲害啊! 他們在賣一種奇怪的槍!」

「那個不是槍,是用來把豬和羊穿在上面,放在爐火中烤的工具,把手則是鉤狀的,可以抓住那里在火上搖,均勻地把肉烤熟……」

「哇,好厲害! 那邊是皮毛店嗎? 但是,那麼薄薄一片的皮毛穿上是不是很冷啊。」

「這個在阿提夫也見過的,你忘了嗎? 那種皮毛不是做衣服的,而是要做成用來寫字的羊皮紙,工匠要像那個樣子一邊拉扯皮革,一邊讓它干燥……」

「哥哥,哥哥!快看那邊!」

就是這樣。每次不等我說完,她就被新的事物吸引了注意力。即便如此,當繆莉看到我說明過一次的店家時,她似乎仍能牢牢地記住我解釋過的內容,這讓我相當佩服。盡管繆莉看起來調皮又浮躁,但她卻在以驚人的速度吸收著關于這個世界的知識。

很快,我們從工匠的店鋪區域來到了住宅區。但到了這里,繆莉忽然一下子安靜下來,她停住腳步,直盯著前方的景象。

而且緊緊地抱住了我的手臂——雖然這大概是她無意識之下的行為。

當好奇心的天秤傾斜過頭時,繆莉就會這樣突然安靜下來。

我追著她的視線,看到了一群婦女和孩子,他們正在住宅區的屋簷下將羊毛紡成線。

在匠人們的店鋪區,大多數工作都是在工房里完成的,可這片區域卻連道路都被紡織工具占據,臨街的房屋門戶大開,人們就坐在里面工作。讓人分不清究竟哪里是住宅,哪里是工場。貨物被放在用繩索穿起的木板上,在屋宇之間上上下下,原材料則像是面包生坯般被托在長木鏟上,不過它們的目的地不是烤爐,而是鄰家的窗戶。這副光景在我的眼里頗有幾分趣味。

就像是南方的國家里,以整座城鎮作為舞台的戲劇一般。

「好厲害……」

讓繆莉不由得發出如此贊歎的,大概是此處的氣氛。

道路正中鋪著一張很大的墊布,上面則是堆積成山,需要人抬起頭才能望見頂的羊毛。年幼的女孩子們趴在上面挑出里面的雜物,其後是另一些稍年長的孩子,他們的任務是用耙子梳理羊毛,將纖維理順到同一個方向去。

每戶人家的牆邊都擺著一排晾架一樣的東西,女孩子們踮起腳尖,將羊毛掛在上面,某些掛在高處的羊毛下還按順序掛上了紡錘,看上去應該是在紡線。掛羊毛需要高一點的個子,所以這里的女孩子年紀都比繆莉大一些,她們一邊工作,一邊七嘴八舌地聊個不停。

我們穿過這片讓人幾乎無處踏足的喧囂,來到縱橫在城中的運河旁邊。居住區里不見了蹤影的男孩子們都聚集在這里,用帶著滑輪的粗繩吊起木槌,捶打泡在水中的毛織物。看來這里是他們給毛織物縮呢*的地方。

[*注:縮呢,毛紡織工序之一,將毛料浸泡在縮呢液中施壓,使其表面起絨,變得厚實]

再旁邊則是許多裝在桶里的羊毛,有人將水,草木灰和某種藥石倒進里面,然後用木棒戳進桶里混攪清洗。毛織物在這番清洗過後吸飽了藥液,又被另一群孩子腳踩著擠出水分,繼而由下一組孩子攤開晾干。

還有些小男孩背著比自己的身體還大的麻袋,將原材料不斷運往各處工場。

「就像螞蟻的巢一樣。」

驚歎之余,繆莉說出了她的感想。的確,我也覺得這個比喻很恰當。

「這是勤勉的象征啊。」

「……哥哥又要開始嘮叨了。」

——早知道就不開口了。繆莉帶著一副這樣的後悔神情,故意捂住了耳朵。

「我不會那樣的。因為,在北海你已經證明過自己的勤勞了。」

繆莉小心翼翼地窺探著我,似乎還沒有消除疑心。可等她很快發現我並不是在騙人後,又立刻露出笑容來,摟



住了我的胳膊。

「不過,這里的人們工作的樣子真的很努力,而且很愉快。」

小巷之間洋溢的活力讓人不由得生出如此感慨。

「這里都和紐希拉一樣熱鬧了吧?」

鮮少地,繆莉說出這樣一句話。離開紐希拉一段時間之後,或許她開始思鄉了。

「熱鬧的程度或許不分上下,可是在紐希拉,人們始終只是開宴會。」

而這里的熱鬧卻屬于勞動者們。而且在街區的每個角落,屋簷下,小巷里,人們都在勤勞地將羊毛變成各種紡織品,每個人都從心底為勞動感到喜悅。

我自己並不討厭勞作。但不可思議的是,這片街區的氛圍又和我對勞動的感受有些許不同。

繆莉看足了這片街道的光景,而後突然對我說。

「啊,對了哥哥,你不是還說有什麼事要做嗎?」

「是的。必須要去見一下約瑟夫先生……」

說到這里,我看了看繆莉。

「嗯,怎麼了,哥哥?」

繆莉起先愣了一下,而後表情隨之一轉。

「難得你能認真地催我去辦正事,而不是去玩,我非常高興。」

她眨了眨眼睛,露出一副訝異的表情。

「因為,不先辦完事情的話,我就纏著說要去買東西吃,哥哥也會生氣念叨我對不對? 而且我又有點餓了。」

「……」

該不該把這當作是繆莉的成長,實在教人難以判斷。

不過,有事情要辦的確是真的,于是我們朝德紮雷夫港走去。面對甚于城中的喧囂和熱鬧,我才意識到昨天港口是因為驟雨的關系少了許多行人。我緊緊拉著繆莉的手,艱難地擠過人潮,才終于到了送我們來的那條船邊。

這艘船大概正在裝卸貨物,海員們真的像蟻巢前的螞蟻般進進出出,十分繁忙。我正在猶豫該不該腆著臉打斷他們,請他們叫出約瑟夫來,結果他本人正巧剛好從船艙中走出。約瑟夫一走出船艙,首先專注地低頭查看船舷的狀況,而後忽然抬起頭時才注意到了我們。

「柯爾先生!」

他叫來身邊一名水手囑咐了兩句,便急匆匆地替我們架好船板。

「您怎麼了,是在商館里什麼讓您不方便的問題嗎?」

約瑟夫一臉認真的表情,大概是因為他介紹我們來到商館中,便把我們遇到的問題當作了自己的責任。真是個熱心腸的人。

「不不,完全沒有。我們得到了非常殷勤的招待。」

因此我首先對他解釋,讓他安下心,而後才進入了正題。

「大概何時可以啟程前往勞茲伯恩,我想問您的是這個。」

如果出航要延期,那麼就只能麻煩約瑟夫聯系別的船,甚至我們就得考慮騎馬走陸路南下了。

「原來如此。要出航,至早三天,可是如果發現了什麼問題,應急處置大概就要花費一周到十天了。」

約瑟夫一邊朝後望著船,一邊用歉疚的聲音回答我。我和繆莉也一同低頭看船舷,有人正掛著繩子吊在那里,似乎是在檢查兩舷的狀態。

「其他的船只恐怕暫時也不會出航了,因為風暴的余勁還在,海港周圍的風很強,海水流速也快。另外,如果您考慮騎馬的話,我勸您打消這個念頭。雖然地圖上看起來只要翻過山就能到,可這個時期路上還有不少積雪,海路絕對比陸路要快得多。」

雖然心急如焚,但也無可奈何。

「德紮雷夫是一座好城市。您趁此機會在這里養精蓄銳,也好在下一件工作中一展身手。」

責備約瑟夫是不會有作用的,而海蘭德寄來的信中,也沒有十萬火急之類的字眼。

「您說得對,或許這也是神的意志。」

約瑟夫臉上的微笑看起來像是輕松了不少,而後,他似乎又想到了什麼。

「對了,先前有人來這里找過柯爾先生。」

「嗯?」

我在紐希拉工作時結識的幾位客人,如今就在溫菲爾王國,但我不認為他們中有人知道我正在這里。見我露出一臉驚訝的神色,約瑟夫聳了聳肩。

「對方沒有說出您的名字,只問我這艘船是否載著一位在北海大顯神通的聖職者。或許那人是消息靈通地聽到了有關您的傳言。畢竟我也堵不住每位客人和海員的嘴。」

斯萊曾對我提醒過這一點,但我沒想到他說的真的成了現實。

「我當時猜想那人不大可能是您的熟人,于是就搪塞過去了。不過您穿上這身打扮真是太明智了。假若讓別人知道您就是柯爾先生,恐怕是要卷進什麼麻煩里的。」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粗布衣服,一旁的繆莉也對我投來不加掩飾的視線。

現在,自己的這副模樣至少是不會讓人聯想到聖職者了。

「名聲也是一種力量,意圖利用這種力量的人,數不在少。」

「感謝您的忠告。」

「不不,您言重了。」

我自己實在疏于時事,這些助言還是認真聽取為好。

話雖如此,可真的會有人打算利用我嗎? 這一點還是始終有些難以想象。說到底,他們要利用我做什麼呢? 倘若是解讀神學經卷,我倒是十分樂意。

「今晚我也會去商館,我們和斯萊閣下一起喝點酒吧。德紮雷夫的釀酒廠可是名不虛傳的。」

說這些時,等待向約瑟夫彙報的船員們已經排起了隊。

打擾他們工作是不好的。

「好,我等著您。」

說完,我們就離開了甲板。

我們來的時候,僅僅是在人群中向前挪動幾步也相當艱難,可現在卻像是對人潮流向有了觀感一樣,前進後退都不再那麼困難了。

繆莉一直東張西望地打量著四下,于是我問她道。

「你看到什麼好吃的東西了嗎?」

結果她起先似乎吃了一驚,而後微微吊起了眉毛。

「我是在找有沒有盯上哥哥的壞家伙呀?」

保護這個年幼的孩子,是我作為大人的責任。本應如此,可眼下我竟找不到話來反駁繆莉,以及她臉上的驚訝神色。

「很危險的,哥哥不可以和我走散哦。」

這樣以來,簡直不知道究竟是誰在牽著誰的手了。

但是,我一點都沒法責備繆莉,說她是在裝小大人。

「拜托你了。」

這句話剛說完,眼前的繆莉立刻咧開嘴笑了起來。

「交給我吧!」

她好像滿心都充滿興奮,耳朵和尾巴隨時都要彈出來一樣,不過繆莉突然又在這人來人往的海港中站住腳,抬起了頭。

她眺望天空的模樣,就好像天使將要從空中降臨一般。我順著她的視線看去。

「吶,吶,哥哥,我想到那上面去!」

繆莉伸長手臂,指向了那座為海上迷途船只,也為信仰中迷茫的人們指明了前路的,海角上的大聖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