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幕



從港口去往大聖堂的路上,繆莉比平時還要興奮。

「哥哥,快點! 快點!」

不知疲倦的少女輕快地跳過坡道上的石台階。這些安放在柔軟草地上的石階,或許已經被人們踩了數百年,如今看上去就像要沉入泥土中一樣。其中一部分的表面變得凹凸不平,記錄著曾經有多少人頻繁地從上面走過。

但是,如今附近沒有一個行人,與教會發生矛盾後,城里的人們也不再登上海角,這是徘徊在崖麓的乞丐們告訴我的。以往,他們只要懇求往來的虔誠信徒,似乎就能得到不少錢。

我不知道他們現在靠什麼過活,但看著這群乞丐都圍著鍋喝小魚小蝦煮成的湯,大概要得到漁夫們的余惠還是不難的。

施舍了幾枚銅幣後,我加快腳步追上繆莉。

當然,繆莉如此激動,並不是因為信仰心受到了什麼觸動。

即便從坡道中途的地方眺望,也能將德紮雷夫城和廣闊的大海盡收眼底。

對山里長大的繆莉而言,這一定是她無法抗拒的景色。

「請你小心,不要掉到懸崖下面去!」

我沖她喊道。當然繆莉是不會乖乖聽話的。她跑上石階之後靠近懸崖——近得讓我替她捏一把汗——然後俯視著視野下方的街景。

當我開始詛咒自己乏弱的體力時,才終于走到了大聖堂所坐落的海角頂端。

宏偉的聖堂門前排著一些木制建築物,好像是門前的集市。我在其中還找到了露天的面包爐,以及應該是用來放桌椅的石砌平台。看來可以供人們在禮拜結束後簡單吃些食物或是休憩片刻。

但是,面包爐里已經久久未有點火的痕跡,石台上也不見桌子和椅子,無論哪座建築物都蓋上了窗板和門板。

聖堂周邊顯得非常冷清,沒有人的氣息。

「哥哥! 這里的景色好厲害!」

繆莉對聖堂沒有展現出絲毫關心,此刻正為海角上的景色而激動不已。在阿提夫她尚且還對城里的建築有些興趣,不過現在大概已經懶得分辨這些石造建築物的區別了。

這種草率和隨性讓我不禁想笑。

話說回來,城里的人們可未必會有繆莉眼下的感慨,而大聖堂之所以會如此寂寥的原因,想必就是如斯萊所說。通往這里的道路,大概從城中任何一個地方都能看到,市民們走在這里,恐怕很快就要傳出流言蜚語來。

我是一個外人,所以大概不會有什麼關系,而且從聖堂的燈塔還沒有熄滅這點來看,其中仍然是有人出入的。也許可以向他們打聽一些關于這個地區的消息。我抱著這種想法走近聖堂大門,這才突然注意到。

「貼紙?」

大聖堂的門扉上貼著許多紙張。不是羊皮紙,而是破布做成的草紙,但其密度足以讓人在遠處產生混淆。

大的聖堂或教會,往往會因地區不同而有各自特色。我走上前去,想看看紙上寫了些什麼,結果不禁愕然。

——高利貸! 下地獄去吧!

紙上如此寫道。

旁邊寫著的同樣是請把我的財產還給我,之類,悔改吧,之類的內容。總之,貼在門上的每一張紙都填滿了非難和憤怒。風吹過時紙張沙沙作響,聽上去寂寥極了,和城市中的喧鬧成為鮮明的對照。

斯萊為教會的橫暴而感到憤慨,這些紙大概也是在王國與教會的對立最激化時貼上去的。仔細一看,每一張紙都已經發黃變色,似乎不久後就要干朽。

或許與其說出于憤怒,人們更像是為了宣示義務感,表明自己屬于德紮雷夫城的一員,才將這些紙張貼在了門上。我突然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大聖堂的門扉緊緊閉著,察覺不到人氣。

即便並非如此,照這個模樣看來,訪問者也不會受到什麼熱烈歡迎。

我放棄了進入聖堂內的念頭,轉身朝眺望著景色的繆莉身邊走去。

「哥哥,世界原來有這麼大呀。」

面對著廣大的海洋,繆莉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在紐希拉的群山中,無論站在多麼高的山頂,都不會有這樣開闊的視界。

而且,眼前的景色還是大海。無限延伸向世界每個角落的海。

我們面朝著西方,和大陸正相反的方向。我回想起在那場風暴中,約瑟夫船上的水手曾叫喊著「流到西邊的外海上就完了」。

天空與海在遠處的水平線上交融。其後,這片大海仍沒有盡頭。

我突然感受到一股莫名的畏懼。或許自己是對神創造這世界時留下的深淵有了驚鴻一瞥。

出神地盯著海面,突然,一股風從海角下方猛沖上來。

沒有多少體重的繆莉眼看就要跌倒,我慌忙抱住她。

「你沒事吧?」

「啊哈哈。好厲害的風! 大海天天可以吹著風,好棒哦!」

萬一被吹到懸崖的另一邊去怎麼辦——這些事情她大概想都沒想。繆莉開心地嘿嘿笑著,然後又從我的懷抱中鑽出來。

接著,她才好像終于發現了這個海角上的建築物,並若有所思地抬起頭來。

「吶,吶,哥哥,這里也是教會嗎?」

「……」

想讓繆莉的信仰心覺醒,恐怕是很不容易的。

「是的。這里是大聖堂。上面還有燈塔,你看到了嗎?」

「那個燈塔好像一直點著火呢。燈塔的傳說,我也跟約瑟夫叔叔問過了好多好多。」

約瑟夫是出身在北海群島中的商人。他是個健談的人,似乎對繆莉講了許多海上的冒險故事。

「不過,能在這里造起這麼高的房子,真厲害。」

「這是信仰的造物。」

「咿——」繆莉咧著嘴做出鬼臉來回應我的話。然後開始四處張望。

「而且我覺得選在這個地方非常棒。」

這里的氣氛原本有些寂寥,但在今天的晴朗天氣下,寂寥也變成了清靜。

的確是和繆莉的活力恰好互補。

我的右手突然感到一股暖意。

低頭一看,那只手正被繆莉拉著。

「結婚典禮在這樣的地方就好了。哥哥,你覺得呢?」

她笑眯眯地說出這麼一句話。以繆莉而言這種像女孩子的發言可不多見。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聖堂,然後轉向大海,最後目光回到繆莉身上。

「確實,我也覺得很合適。」

「討厭,怎麼說得像是別人的事一樣。」

不知為何繆莉卻鬧起了別扭。緊接著,我才回過神來。

然而,等心想到「不會吧」,並准備岔開話題時,已經來不及了。

「我喜歡的人是哥哥嘛。還會跟誰辦結婚典禮呢?」

不容置疑,不容搪塞的口吻。這里是斷崖絕壁包圍的,海角上的大聖堂。也許繆莉雖然看上去興奮又歡鬧,可一開始就是抱著這個目的來到這里的。

繆莉的沉著態度暗示著我的猜測並不是多余的。她甚至接著乘勝追擊,開口對我問道。

「哥哥,你不會覺得北海的那些事,就這樣過去了吧?」

一針見血。

「不,我絕沒有……」

我之所以難以直面繆莉的視線,是因為自己心中的確有愧。

繆莉喜歡我。而且不是把我當作哥哥,而是當作一個男性來喜歡。

最初我不過把這歸結于因為自己是她最親近的男性,但繆莉卻在她的心念驅動之下,如文字所述為我而投身。她是認真的。,

然而,我卻一直沒有給她一個明確的回答。一面說自己無法回應她的好意,一面卻又不打算強行終結這段兩個人的旅途。繆莉是個聰明的少女,如果我真的打算拒絕她,結束這段旅程,她一定會主動退出的。

我之所以無法那樣做,是因為還有猶豫。

「還是說,哥哥不喜歡我嗎?」

一轉,繆莉露出了悲傷的眼神。我開始頭痛了,因為就算繆莉的悲傷神色是真的,很明顯她也絕對是故意表露出來,好讓我抱有罪惡感。

就這樣,繆莉步步為營,馬上要把我逼進角落去。

這種高超的狩獵技藝,不愧是她的母親賢狼赫蘿所直傳的。

「哥哥?」

我絲毫沒有保持沉默的機會。

「……要說喜歡還是討厭,我是喜歡的。」

「那,讓人家當哥哥的新娘子。」

無所謂策略,只是全力以赴地接近,全力以赴地咬住不放。

盡管這種單純在某種意義上讓人感歎,但我的回答依然還是只有一個。

「我做不到……」

「為什麼!」

即便我後退一步,繆莉也會跟著上前一步。

北海的事件結束以來,她一直沒有提起這個話題,似乎單單只是在尋找機會而已。

「要說為什麼……我和你——」

「沒有血緣關系的哦。」

我的後路就這樣被斬斷了。

「而且,哥哥現在還不是聖職者呢。所以,什麼問題都沒有。」

甚至連這個借口也被她搶了先。

「之後



,或許,會當上的……」

「到那個時候再離婚就可以了,我聽人家說的。」

到底是誰教給她這種多余的東西啊,我在胸中大叫道。

繆莉的視線始終盯著我,一瞬間也不離開。沉默之中,只有風吹過的聲音。

直到繆莉臉上的憤怒開始慢慢被一種無法忍耐的哀傷取代,我慌忙開口說。

「請你等等,就算這樣著急下結論也無濟于事。」

「可是,不然的話哥哥就會一直這樣拖拖拉拉的。」

並不是那樣——我雖想如此回答,卻又發現優柔寡斷這個形容放到自己身上也並非不恰當。何況自從離開紐希拉之後我明白了一件事:在這世上,我們永遠也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在北海墜入那片極寒黑暗的深海中,親身體會到自己即將死去時的感覺,現在回想起來也令我顫栗。

我不想在生命終結之時,才發現和繆莉的問題仍被擱置在身後。

但是,就算除去這一點,自己也禁不住要這樣說出口。

「像現在這樣不行嗎?」

繆莉將我當成哥哥一樣傾慕,我也對自己的妹妹灌注全部的愛。

迄今為止,這樣的關系一直都很好,而且我覺得今後也會很好。

「有一句話我要先說,假設,萬一,就算結了婚,這也不意味著你的每個任性要求我都會答應,你要先明白。何況成了夫婦之後……」

「我知道了啦! 哥哥大笨蛋!」

繆莉雖然生氣了,但我還是半信半疑。

她真的明白嗎?一旦變成戀人這種關系,我們面對的許多都會與以往截然不同。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繆莉的心意,其原因就在這里。

就算自己再怎麼覺得繆莉可愛,就算繆莉再怎麼傾慕自己,以那種視角看待從降生之始自己就一直陪伴身邊的女孩子,這實在,實在太讓人覺得不道德了。只是想象,心中就充滿罪惡感。而繆莉似乎是覺察了我的苦惱,她挺起胸,這樣說道。

「不管哥哥對我做什麼,我都會接受的!」

這番堂而皇之的宣言反倒好像繆莉才是男方了。而我則紅起了臉。

但是,繆莉的言行與其說是出于高昂的愛意,怎麼想都更應該歸結為因為我從她出生起就一直陪伴在身邊,所以她根本不在意。不僅如此,她的態度從幼時開始就實在沒有幾分改變。我之所以一直未能覺察她的心意,原因似乎也在于此。

沒錯。繆莉始終是妹妹的模樣。

要把自己的妹妹當作異性來看待,實在教人困惑。

「哥哥,對我有什麼不滿嗎?」

不是策略,也不是以退為進,她的疑問中真的流露出不解的色彩。

我當然沒有不滿。事實上,我在想如果有誰能和繆莉結婚,他一定會成為大陸中最幸福的人。

所以,不是因為不滿,而是因為某些別的東西。

「雖然沒有不滿……但突然讓我改變看待你的方式也很難。因為蘋果就是蘋果,再怎樣都不是葡萄。」

「但是,我可是真的對哥哥——」

就在繆莉想要接著組織措辭的這個瞬間。

「我知道了。」

我打斷了她。如此下去的確不是個辦法,而這個問題又是不能曖昧處理的。

「在北海,我欠了你一個巨大的人情。雖然這不是想償還就能還清的,但我至少會為了你作出一切努力。」

繆莉立刻露出一副難受又嫌惡的表情。

「……就算用那種方式讓哥哥喜歡我,我也,不願意……」

當然,我並沒有打算以這個理由去喜歡繆莉。這樣對她太失禮了。

我要說的是別的。

「不對。只是,我會努力,但我也希望得到你的協助。」

「我的?」

繆莉愣了一下。

「是的。對現在的我……那個,你終究還是妹妹,無論怎樣這個看法都不可能改變。所以……」

「要人家變得不像妹妹?」

繆莉驚訝地向我詢問。她不解的眼神里完全看不出往常那些小聰明的影子。

「但是,該怎麼做呢? 做事要賢淑又穩重?」

這確實是我所期望的,但還不對。

「我是說,更大概一些的方面。請你想想看。比如說稱呼。」

「稱呼?」

「變成戀人之後還一直叫哥哥,這不是很奇怪嗎?」

「哎? 啊,這個……啊,嗯。」

「但是,我甚至就連你會怎麼稱呼我都想象不到。因為你一直叫我哥哥,從來都沒有過別的情況。所以說要我想象自己不同于哥哥的另一個身份,這是很難的。」

就像城里的人突然叫我樞機卿,我也只會感覺如坐針氈一樣。稱呼就像是人穿在身上的服裝,而服裝則是能直接決定一個人身份的。

于是,就像我在試衣時發現的那樣,自己無論穿什麼衣服都顯得奇怪。站在繆莉面前的這個自己,除過「哥哥」之外,似乎也再沒有第二個恰當的形象了。

繆莉點了點頭,看起來是覺得我說的有些道理。不過當她再抬起頭時,臉上又恢複了往常的輕快表情。

「如果那樣就可以的話,很簡單哦。」

但想像一下繆莉叫出我名字的場景,只能說充滿了異樣感。托托,這樣直呼其名如何呢? 托托先生,這樣的繆莉就太穩重了,不符合她的氣質。托托公子,又顯得太高雅,好像貴族的少女一樣。再或者就像她的父母稱呼一樣,叫我柯爾?

柯爾小鬼顯然是不可能,柯爾先生,感覺又像是時常來店里的商人或泡湯客那樣,現在看來太生分了。至于柯爾大人,那就變成了騎士小說里登場的騎士與少女。

無論怎麼想,每一種方式都很奇怪。

究竟,繆莉會如何稱呼我呢。

完全不知道。我甚至因此產生了好奇。可無論經過多久,繆莉始終沒有開口。

「……你怎麼了?」

我問她。繆莉的表情一直僵在她說「很簡單哦」時的模樣,直到此刻,她才猛地反應過來。

「哎? 咦? 啊,嗯,就是對哥哥,換一種『哥哥』之外的稱呼對吧?」

她露出掩飾般的笑容,但看上去勉強極了。而且,繆莉的眼神也罕見地游移起來。

「唔嗚……哎哎? 那麼,明明,明明那麼簡單的事……」

大概有許許多多的稱呼正在她腦中翻來覆去,可是哪個恐怕都讓人覺得不對勁。

「……我想說的是什麼,現在你明白了吧?」

「等等! 再等一下下!」

說著,繆莉閉起眼睛,嘴巴嘟嘟囔囔地念叨著什麼,看上去是在拼命考慮著。

看她這副樣子,我突然有了種大仇得報一樣的滿足感。突然要求改變對一個人的看法,絕不是簡簡單單就可以做到的。

「唔嗚嗚嗚……這麼,可是……柯……托……!」

繆莉開始呻吟,我知道她大概是打算叫出我的名字,但情況並不順利。因為她正抱著頭,用雙臂遮著通紅的臉,身體也難受地扭動著。

結果,最後繆莉從兩臂縫隙間向我投來恨恨的目光,接著全身都飛撲過來。

「嗚——! 哥哥!」

她抱緊我,將臉緊緊貼在我的胸前,仿佛用盡全身力氣般大叫道——這讓我覺得她的聲音幾乎直接傳入了我的心髒。她的耳朵和尾巴也因為激動全都彈了出來,像一只受傷的蛇般不停翻動。

我半是無奈半是好笑地環抱住她後,繆莉才終于用手推著我的胸膛,讓她的身體離開。

「我,我才不會被這種事就騙倒呢!」

她的眼角都幾乎要冒出蒸汽來,不過繆莉自己大概也知道這句話聽起來很好笑,完全不會起到效果。在繆莉還小,我說出的話還能對她產生十分效果的時候,她也曾這樣鬧過別扭。真讓人懷念。

或許是我泰然的模樣更讓繆莉不滿,她咬緊了下唇,開始發出恨恨的聲音。

然後,沉下腰,准備用全力撞我——

咚! 一聲巨響傳來。

「?!」

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氣。以為是繆莉真的撞了過來,但伸手摸摸胸前,並沒有。

不,眼前的繆莉還是那副沉下腰的姿勢,但她的動作僵住了。

繆莉的目光集中在我的身後。

那里有什麼嗎? 我回頭想看個究竟。

「你這惡魔!」

緊接著便聽到一聲怒喝。還不及頭腦理解這個字眼的意思,身體已經首先動起來抱住了繆莉。緊接著我開始尋找可以躲起來的地方,當眼神轉向一旁的涼亭時,又一聲怒喝傳來。

「還有什麼好說的!」

聲音來自大聖堂的門後。

究竟是怎麼回事? 而後我看到大聖堂的門朝兩面推開,雷鳴般的聲音從中傳出。

「你打算用這虛假的證書如何招搖撞騙! 不畏神的守財奴! 快離開!」

接著,有人就像是被這怒喝聲推著一樣,從聖堂里跌落到外面。強大的力量將其推倒在地,令這個人仰面摔



在大門前。

「接受神的制裁吧!」

我在愕然中從門縫間看到了面相可怖的聖職者,從服裝來看像是這座聖堂的司鐸。在建築內的昏暗燈光下,他反而看上去更像魔鬼般。暴怒的司鐸似乎還要再說些什麼,但突然注意到了我的存在

也許是我這個第三者的在場讓他稍微冷靜了一些,司鐸噤住口,露出一副尷尬的模樣,接著用力要將兩扇門關住。

那個摔倒在地的人也支起身體,又趴在門上。這時我才看清其手中似乎握著羊皮紙之類的什麼東西。

「請、請等一下,這並不是偽造的證——」

不等說完,門就閉上了。緊接著是咚地一聲鈍響,似乎司鐸還加上了門閂。很明顯,所有這一切都表達了他的拒絕。

而我才從目擊一連串事件的茫然中回過神來。

伏倒在門前的這個人物,看上去並不是城鎮里的信徒。從那一身旅行裝束,以及剛才提到的證書之類看來,恐怕是前來向教會討還什麼債務的。

我給同樣不知所措的繆莉戴好兜帽,把她的尾巴拍進衣服,然後朝那人轉過身。

「你還好吧?」


話音剛落,那個跪倒在聖堂大門前人便像是猛地受了一驚。就像我完全沒有發現大聖堂中的情況一樣,對方大概也根本沒想到這里還有別的旁觀者。

那人首先慌忙將手中的羊皮紙藏進衣襟里,然後轉過頭來。這次輪到我吃驚了。

頭巾下,是張年輕姑娘的面孔。

「啊,咦,啊——」

也許是覺得自己露出了最難為情的尷尬,與我猛地四目相對後,姑娘首先雙手抓住了即將滑落的頭巾,想要遮住自己的臉。往常,城里的年輕女子若是從大聖堂中被趕出來,又被司鐸斥為惡魔,這一切被別人看到之後,別說結婚,就是想要繼續在城里居住都很困難了。

其中必定有什麼丑聞,但丑聞之前,肯定還有別的內情。

我伸出手,想讓她冷靜下來。

「你能站起來嗎?」

姑娘的表情依舊僵硬。她反複看了看我的臉和手,大概總算認為我並非敵人,然後像是抽泣般吸了一口氣,戰戰兢兢地伸出手來。

即便遭遇打擊也能接受別人的善意,這證明她有著坦率的性格。我接著露出微笑試圖寬慰她,這個姑娘的表情也有了一些緩和。

然後,就在她用顫抖的手——大概是因為剛才的恐怖仍未消散——要抓住我的手的那個瞬間。

「……」

姑娘瞪大了眼睛,我則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了人的瞳孔縮小的模樣。

不過,那雙眼睛的焦點不在我身上,而是在我的身後。

順著她的視線回頭看,但後面沒有別人。

難道是她發現了繆莉的耳朵和尾巴? 可再仔細一看,無論兩者中的哪個都沒有露出來。可繆莉卻和姑娘一樣瞪大了眼睛。

「你,該不會是……」

繆莉開口的瞬間,我的手被猛地拽了一下,身體失去平衡。

「呃,到底——」

不等我說完,自己首先似乎聽到了咚的一聲。再一看,剛才握著我手的姑娘竟然昏了過去。實在是太唐突了,讓人完全不明白前因後果。

慌張之中,又一陣強風從海角下方朝上吹來,將姑娘的衣服吹得四散。隨著她暈倒而從頭巾中散落的發絲也被風撥開。

「什麼——」

倘若僅此而已也不會怎樣。那一頭有些翹的黑發,的確在某些迷信深厚的區域里會讓人聯想到魔女,進而為人所忌憚。可是,問題不在那里。

被風吹拂起的柔軟發絲中,明顯還有什麼硬質的東西。

「繆莉……這個人,該不會是……」

眼前昏倒的姑娘,頭頂的東西。

是一雙帶著螺紋的綿羊角。

剛剛發生這樣一場爭執,再訪問聖堂看來是不可能了,何況這個姑娘還頭頂著一雙怪異的羊角。

我本想在原地等她醒過來,但料峭春風吹拂的海角上很冷,況且假若碰上聖堂的司鐸等人出來查看情況,事態還可能變得更複雜。

最終,還是決定背著她走下到城里去。

繆莉一直擔心地望著綿羊姑娘,對我卻始終有些疏遠。

口口聲聲說將我看作異性而愛慕,卻終究連哥哥之外的稱呼都說不出口。或許是這一點還讓她心存不甘。

不過,我因此而明白了一點。那就是繆莉也還和自己一樣,依然停留在兄妹關系這個范圍內,這讓我稍稍松了口氣。盡管我一點也不認為她會就此放棄,但即便那樣也無妨。如果繆莉打算一點點改變我們的關系,我自己一定能跟上她的節奏。

結果如何,只有試一試才知道。

但是無論怎樣,我都會一如既往地珍惜著繆莉。懷著這樣的心情朝她望去,結果繆莉一發覺我的視線,立馬像是鬧別扭一樣地把頭轉向一邊去。

哎呀哎呀。我苦笑著重新背好了背上的姑娘。繆莉似乎也相當關心她,當姑娘在我背上發出呻吟時,她會帶著滿臉的關切望著那張面孔。

返回的路因為是下坡,所以總算堅持了下來,可隨著一步步接近港口,膝蓋也越來越軟,因此還引得那群徘徊在崖麓的乞丐們紛紛對我投來訝異的視線。

自己的體力到底是不足以撐到德堡商會的商館去,所以我轉向了約瑟夫的商船。

拼命堅持到了停船的棧橋邊,那里正架著一口大鍋,鍋里是點燃的柴火。恐怕是為了防止濺出的火星將棧橋引燃。大鍋里套著的小鍋盛滿了煮沸的黑色液體。從味道和顏色來看,那大概是烘烤煤炭時產出的油。把它塗在木頭上就能起到防水防腐的效果,因此在紐希拉也常常被用來修補建築。我突然想起繆莉離開紐希拉村時,就是躲在運輸這種油的木桶里。往常她身上總有一種甜甜的香味,但那之後焦臭的味道好一陣子都沒有散去*。

[*注:從描述來看,這種黑油應該是煤炭干餾得到的煤焦油。但第一卷中提及的木桶盛裝的則是烘烤木頭時流出的木榴油。後者是一種防腐劑,透明清澈,具有刺鼻氣味,與煤焦油一樣有毒性。]

約瑟夫正要把一束搓好的麻繩浸在油里。

「啊,柯爾先生,出什麼事了?」

約瑟夫一面問我,一面眨著眼睛,看我背在背上的人。

「抱歉了,我們要照顧一下這位姑娘,能借一下船艙嗎?」

「這不成問題……喂! 來人幫忙啊!」

他立刻回頭喊來一位強壯的船員幫我抱過了姑娘。真危險,我已經再堅持不了幾步路了。

繆莉跟著船員一起上了船,所以應該不用擔心綿羊姑娘的頭巾落下來。

我總算得到了喘一口氣的機會。約瑟夫也把木棒交給別人,暫時放下了攪拌那鍋黑色粘稠液體的工作。

「這麼多次打擾您的工作,真是對不起。」

「您太見外了。」

他用圍裙擦著手對我說。臉上的表情的確帶著相當的困擾。

但我知道這其實不算妨礙約瑟夫的工作,是因為他接下來的話。

「可是,究竟是怎麼回事? 來船上找柯爾先生的,正是那個姑娘。」

「哎?」

——有人聽到我的名聲,于是想來加以利用。

既然這個姑娘在聖堂被罵作是惡魔,那麼她的問題大概是與信仰有關了。

「不……說實話,我也不清楚。我們去訪問大聖堂時,正好遇到她被司鐸或別的人趕出聖堂。當時的場面非常緊張,甚至還出現了暴力行為。」

「您說什麼,」

聖堂里居然發生了暴力沖突,約瑟夫也吃了一驚。

「本來我想把她帶到商館去……可是腳已經到極限了。」

見我一臉慚愧,他看了看我的膝蓋,笑著寬慰我說。

「柯爾先生您還背負著更重要的東西。俗世的事情就請交給我吧。」

「您幫了我大忙。」

「要聯絡斯萊閣下嗎?」

我考慮了片刻,回答道。

「我想,首先要聽聽這位姑娘怎麼說。」

她是非人的精靈,因此或許會給商館添什麼麻煩。

「如果有什麼情況,請您立刻告訴我。」

「謝謝您了。」

約瑟夫點點頭,帶著一臉擔心的表情目送我們上船,而後又回到攪拌黑油的工作中去。

走上船板,繞過那些忙碌著修補船只的船員,朝尾樓走去。那里有船長的房間,要看護病人也是最合適的地方。

果然,有個端著水的學徒打開門,然後繆莉從里面走出來。

但是一看到我,繆莉立刻像驚慌失措躲進牆縫的小老鼠一樣,縮起了身子來。

在紐希拉的溫泉旅店里,每當自己的惡作劇招來了嚴重的糟糕結果時,繆莉就會露出這副模樣。真是的。我在心里歎了口氣。不過從她沒有關上門這點來看,繆莉也許只是稍微有點尷尬。

「她醒了嗎?」

我給了打水來的學徒幾枚銅幣,然後順手帶上了門,對繆莉問道。

雖然



木窗也關著,但在玻璃燈里的燭光照明下,房間里並不顯得昏暗。

繆莉搖了搖頭。在這搖曳的光照下,她的表情顯得有些不安。

「而且……她真的是綿羊嗎?」

這次她無言地點了點頭。不知是為了不吵到睡著的姑娘,還是單純因為尷尬。

「要說溫菲爾王國的羊……莫非……」

我回溯著自己的記憶,忽然又覺察到繆莉的視線。定睛一看時,她立馬移開了目光。

我笑了笑,對繆莉說明道。

「我說過,自己小時候,和你的父母一起來過溫菲爾王國對不對? 那時,我們見到了一位羊的精靈。不知是真是假,據說溫菲爾王國建國神話里擁有金色皮毛的黃金羊,就是那個人。他為了自己的同胞們,要秘密地在這個王國里建立他們的家園。」

這個姑娘,或許就是那些人中的一個。

非人的精靈中,生活在人世間的並不少。

只是,唯有兩條路才能通往這種生活:要麼有非常值得信賴的人類友人,要麼就是本人具有某種非凡的才華。畢竟石臼的小麥中就算混入石子,也終究會被發現並丟到一旁。石子是石子,麥粒是麥粒,前者是不可能一樣磨出面粉來的。

「只是……如果那樣的話,她的服裝就有些異常了。」

繆莉瞄了我一眼,但臉上的表情卻明顯像是在說「我這個哥哥對衣服一無所知」。我的確對穿衣打扮不甚了解,但說起服裝樣式,因為自己孩提時代曾前往遙遠的南方旅行,所以多少還是有幾分見識的。

「她腰帶上的刺繡是南方的款式。而且你看這個頭巾。是這一帶很少見到的印花布*做成的。」

[*注:雖然日語寫作更紗(さらさ),但實際上這是一個外來詞。它指16、17世紀從印度貿易獲得的花鳥印染棉布,是英文saraso、sarasses的譯語。]

繆莉到了這個年紀,對衣著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

盡管因為難為情而不肯開口,但她的尾巴卻清楚地告訴我,她想知道更多。

「那是用叫做木棉的材料做成的布。我也沒有見過實際的原料……據說是從非常炎熱的國家運來的特殊布料。聽說,做成布料的是一種不會結出麥穗,而是結出毛絲的果實。曾經有一位周游各國的傳教士,他的筆記里也提到過這種結出羊毛的果實*。」

[*注:即棉花。棉花需要生長在炎熱干旱的地區,例如埃及、印度或中國新疆。]

繆莉的表情立刻帶上一股懷疑色彩。

「……我也不相信植物會結出羊毛來,可不論如何,這條頭巾不可能來自周邊一帶,何況她還穿著一身旅行裝。她大概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吧。」

綿羊姑娘之所以需要我的協助,也許是為了去面對那些司鐸。

不知是不是做了噩夢,眼下她正痛苦地閉著眼。可她的目的究竟什麼呢。

但願我能幫助她。想到這里——

「啊」

我被繆莉的聲音吸引了注意力。綿羊姑娘依舊閉著眼,緊蹙著眉頭。而後又翻了個身。但是在翻身的中途,她像觸電般一下子彈起了身體。圓睜的雙眼中滿是慌張。

「你沒事吧?」

我的聲音首先讓她吃了一驚。而後她像是條件反射般將手伸向胸前,不知是為了掏懷中的短劍,還是確認在大聖堂時拿著的羊皮紙是否安好。

數瞬沉默。其間,港口的喧鬧聲音,天上的海鳥叫聲從艙室外面傳來。不久,這些似乎讓她知道了自己是在港口船上的一個房間內,眼前則是在聖堂遇到的兩個人。現在她也應該明白自己的財產,以及那張羊皮紙都平安無事了。

姑娘解除了幾分戒備,將手從胸前放下來。但當她注意到房間里的繆莉時,立刻又表現出渾身的驚悚。

一個是狼,一個是羊。在同一個房間里,氣氛必定不會多麼緩和。繆莉之所以躲在房間的角落,似乎不是因為面對我時的尷尬,而是考慮到了躺在床上的綿羊姑娘。

我干咳了一聲,將姑娘的注意力轉移過來,然後對她介紹自己。

「我的名字是托托·柯爾。這是我的旅伴繆莉。她雖然繼承了狼之血,但不會輕易攻擊別人。」

我說完後,姑娘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繆莉。

她張開了嘴,但沒說出一個字。我知道這是因為她依舊驚魂未定的緣故。

于是我從水壺里倒出一些水到木碗中,把碗遞給了她。

姑娘接過木碗並沒有直接喝,而是先深呼吸了一口氣。

「……實在非常抱歉。因為太突然了,我嚇了一跳……」

原野中的羊可能因為稍大的聲響就被嚇昏。更何況眼前的姑娘是突然與狼四目相對。

但是,只是看到對方就因為驚嚇而昏迷,要說失禮也的確失禮。當她明確地向繆莉表達了歉意後,極力蜷縮在房間一角的繆莉才露出微微松一口氣的模樣,搖了搖頭,然後走近到我身邊。

「因為你在聖堂前失去了意識,我們就把你帶到了這個港口。我的腳力不足以堅持到落腳的地方,所以臨時借用了這艘朋友的船。」

姑娘慢慢點了點頭,似乎是終于理解了情況。

然後,她整了整自己的衣服,起身在床邊上坐下。

「非常感謝您救了我。」

「不,你沒有受傷,這就是萬幸了。」

倘若只是因為些許爭執,那麼司鐸的激憤就太過度了。何況這個姑娘若是在跌倒時撞到別的地方,恐怕就是受重傷也不奇怪。

「不過,你在聖堂究竟做了什麼?」

我試著盡可能自然地提起這些,而後姑娘的表情立刻緊張起來。

本想不提及自己的身份,同時還問出姑娘的目的,現在看來恐怕只能是一廂情願了。

雖然要攤牌著實有些猶豫,可是坦誠對將來是有好處的。

「如果能知道得多一些,我或許能幫上你的忙。」

「……您是說?」

我對姑娘答道。

「恐怕,你要找的那個從北海來的人物,就是我。」

姑娘吞了一口氣,首先向周圍打量了一番。她露出這樣一副僵硬面孔的理由,我並不難理解。

自己暗中尋找某個人,最終卻被帶到對方的大本營中。這之後事態發展得多危險都不奇怪。

「周圍並沒有什麼人包圍著這個房間。這艘船被卷入了風暴,現在大家都忙著在甲板上維修檢查。」

姑娘一面露出了接受這個說法的模樣,一面開始留心門外的響聲。

當然,就連我這雙並不怎麼靈敏的耳朵,也能聽到外面傳來水手們干活的聲音。

「所以,能把你的理由告訴我嗎。」

我對她問道。而姑娘則又在膝蓋上攥緊了手,身體也僵硬起來。

只不過,她輕俯面龐上的神色並不是固執,只是單純在迷茫猶豫。

她原本一定不打算把自己是羊的化身這一點告訴我,但也一定沒想到,我的身邊還有一個繼承了狼之血的少女。

我明白她心中的迷茫,于是默默地等著她開口。

畢竟這個姑娘看上去很聰明,又在理性氣質之外表現出了卓越的膽識。

果然,不久之後她抬起了頭。

「……我可以,先問您一個問題嗎?」

「請吧。」

「您……是我們的理解者嗎?」

果然是直接針對我的問題。

羊、狼和人同處一個房間,其中的異類恐怕就是人了。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真的理解你們,但我一直在朝著這個目標努力。」

想要盡可能坦率地回答她,結果說出來的話怎麼看都有些迂遠。當然,姑娘露出了一副疑惑的神情,但繆莉緊跟著立刻說道。

「哥哥是理解的人哦。因為哥哥要和我結婚的。」

「哎」

不知道這聲驚歎是來自我還是那個姑娘,但繆莉一下子撲過來抱住了我,我只好一邊慌忙把她拉開,一邊解釋。

「我並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可是把繆莉從身邊推開,她又抱緊了我的手臂。

「人家說信仰不是體現在言辭,而是體現在行動上的。」

「這……」

這似乎就是我對她說過的原話。

「總之,這件事之後再……」

于是方才還坐在床邊一臉不安的綿羊姑娘,現在看上去又陷入了茫然。

我在一陣羞恥的眩暈感中喝止了繆莉,同時卻聽到輕撫過麻布般的聲音。那是綿羊姑娘忍不住的笑聲,同時,還有一旁繆莉頗有深意似的壞笑。看上去,她是特地為了綿羊姑娘才露出了自己稚氣的一面。

話雖如此,可這其中也不能說沒有趁人之危的成分,于是我還是在繆莉腦袋上輕輕敲了一下。

「兩位的關系真好呢。」

大概是笑聲緩解了緊張,她終于開口說話了。

「可是……結婚是怎麼回事? 兩位……是兄妹吧?」

真是的,事情變得更麻煩了。我在心里默默抱怨了繆莉一句。



「這孩子是我寄居的旅店家主人的女兒,自她出生以來,我一直像是她的哥哥一樣。她這麼說,也只是小孩子的童言而已。」

我頓時感到繆莉的指甲嵌進了我的肉里,但這已經比被咬上一口要好得多了,我對自己解釋道。綿羊姑娘似乎也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深深點了點頭。

「你不僅在找我,而且還擁有一對羊角。要我不聽聽你的陳述,實在是很難。」

繆莉抓在我胳膊上的模樣,就已經比萬千話語更具有說服力了。

我能從綿羊姑娘的表情中看出她下了決心。接著,她端正好坐姿,首先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是伊蕾妮婭·吉賽爾。來自很遠,很遠,擁有蔚藍大海的國家。我為那里的商會工作,平時在這個王國做羊毛貿易的經紀人。」

綿羊姑娘來做羊毛的買賣,那麼她一定是個頗有眼力的經紀人。

也許是我的想法表露到了臉上,她露出了與年紀——或許該說是與外表——相應的,孩子氣的笑容。

「但是,現在我是臨時的征稅人。」

「征稅人?」

我追問了一聲,接著她便從懷中取出那張羊皮紙來。

「我購買了以溫菲爾王國克里溫德王子的名義發行的征稅權,准備向聖堂征稅。」

稅金的代理征收並不罕見,這是我從繆莉的父親,前旅行商人羅倫斯口中聽到過的。由于稅金征收非常麻煩,當權者會把這種權利當作標的競價出售。購得征稅權的人只要能夠滿額收回稅款,比競標價高出的部分就成了他的利潤。

[*注:這種制度被稱作包稅制。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時期。在16、17世紀的歐洲非常盛行。在英國和法國,包稅制于13世紀時就已經出現。]

當然,不能收回稅款則意味著巨大的損失,何況心甘情願納稅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然後,你被他們趕了出來?」

姑娘點了點頭,深呼吸一口氣,接著又說道。

「可是,我著手做這件事並不只是為了金錢利益。能在這里遇見您,我覺得這或許是命運的指引。」

太大驚小怪了,我在心里暗自想。

代理征稅的目的難道不正是那些利潤嗎?

這個念頭剛浮現在腦海中,

「這次征稅,是我宏大計劃的一部分。」

我不由得困惑地問她。

「抱歉……,你剛才,說什麼?」

伊蕾妮婭探出身子,回答道。

「我希望,創造一個只有我們這樣的精靈生活的國家。」

我無言地看著伊蕾妮婭,她的那雙黑眼睛也毫不膽怯地直視著我。

「無論在哪里,我們都只能在人的視線下躲藏,過著偷偷摸摸的生活。在這之中雖然也有某種程度上聚集了一些伙伴,在一起生活的人。但是,我想要的不是那樣,而是一個能夠堂堂正正地,被記載在地圖上的地方。」

「這種事——」

常識的思維立刻在我腦海中浮現。非人的精靈們要生存下去,唯有在森林深處掩藏氣息,或是假扮作人類融入城鎮的生活,再或者,就是用智謀游走于人世的規律和漏洞間。

何況如今的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一塊無主之地。

有一個念頭立刻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你是說,要挑起戰爭嗎?」

我了解精靈們的強大。知道那使人仰望的巨狼有多麼粗的尖牙,多麼可怖的利爪。也知道那些故事里,它們如何在一瞬之間就毀滅數百人規模的傭兵團。

如果世界上的這些精靈們集合起來,結成一黨,或許——

每當我瞥見那些見證了太古精靈之強悍的遺跡,就禁不住會這樣想。

可是,那頭令人不得不仰望的巨大賢狼,也曾經常這樣說。

即便勝得過人,也勝不過人世。

尖牙利爪就能決定一切的時代已經結束了,他們自己已經理解了這一點。

還不理解的,只有那些會對伊蕾妮婭的話如癡如醉,涉世未深的年輕一代。

可伊蕾妮婭仍繼續直視著我的眼睛說。

「從事遠洋貿易的人們,都一定聽說過一個傳聞。據說在王國西海的遙遠彼岸,有一片誰也沒有見過的大陸。我要在那里建國。」

繆莉的指甲此時已經幾乎嵌進了我的肉里,讓我感到一陣陣疼。平時就無比喜歡冒險故事的她,此時瞪圓了眼睛注視著伊蕾妮婭。

「如果能夠得到那片土地,就可以建立一個國家,讓我們以自己的身份堂堂正正地生活下去。不,必須要這樣才行。你也……繆莉小姐,你也能明白這有多麼美好吧?」

在阿提夫的商館里,繆莉曾看過那張貼在牆上的世界地圖。世界無比寬廣,我們所居住的紐希拉,在那里甚至還不能占據一隅的位置。

可是,地圖上的任何一個角落,卻都一定容不得繆莉露出她真實的模樣。

無論到哪里去都得不到一片安居的土地,所以才要拉住我的手,因為至少在我的懷中她還可以得到安甯。繆莉一定會這麼說吧。

「那就是說……我,什麼時候都可以在那里變成狼的模樣?」

「當然了。你可以以自己希望的姿態,自由地和令兄生活在一起。」

令兄。這種說法很像是商人的推銷辭令,卻對繆莉好像很有效。

我發現有什麼東西爬上繆莉的手臂。不是激動時的緊張,而是一股熱意。

「但、但是,這和你的征稅究竟有什麼關系?」

繆莉像是被迷住了。我拉了拉她的手想讓她回過神來。伊蕾妮婭的話具有相當的誘惑力,就像是打開放在倉庫中的小壺,里面鑽出了一條能將牛整個吞下的巨蛇一樣。

她是打算用這荒唐無稽的狂想,來蒙騙我們嗎?

「征稅只是個口實。我的目的,是大聖堂在常年積蓄財富的過程中得到的,聖遺物。」

『高利貸!』 我又想起了那些聖堂大門上的揭帖。

「作為羊毛交易的經紀人,我一直在和大規模牧羊的修道院打交道。借著這個機會,我通過調查知道了哪里的哪所修道院買得了什麼樣的聖遺物。例如,在這德紮雷夫的大聖堂中,很可能保存著一件叫做聖徒奈克斯之布的聖遺物。」

聖徒奈克斯。我知道這個名字。他原是一名積累了巨額財富的布匹商,後來在神的啟示下將全部財產分給了貧窮者,又將自己余下的人生奉獻給了信仰,並因此成為聖徒。奈克斯也往往是涉及絲綢、布匹等同業公會的守護聖人。據說他的加護包括讓紡出的絲線難以斷裂,阻止蛀蟲破壞布匹,以及防止火災發生之類,諸如此類,形形色色。

可要說起來這位聖徒實在是過于樸實,難以和伊蕾妮婭敘述的宏大夢想聯系在一起。

我總覺得,反倒是往昔神降臨于大地時腳踩的石塊,或是第七天使留在地上的劍,才更匹配這個誇張的計劃。

手捧布匹和紡錘的聖徒,似乎不太可依靠。

「那塊布究竟是什麼? 難道說,上面記載著通向那塊傳說大陸的地圖嗎?」

「很遺憾那不是地圖。但是,從或許可以將我們帶往新世界的意味來說,也是接近的。我要把那塊布當作帆。」

「帆?」

「聖徒奈克斯之布是一塊受到祝福的帆布,據說也是這世界上凡人所能想象的,最堅實的布匹。無論那些傳說是確有其事還是誇大其詞,為一艘將要航向大海盡頭的船准備帆,沒有比它更合適的了。」

「你打算造出那艘船嗎?」

「古時世界遭遇大洪水時,神曾派來過一艘方舟。如果可以的話,我更想直接找到它。」

這究竟是不是伊蕾妮婭的玩笑話,我不知道。

但是,我在她身上看到了穿行曠野之羊的堅強,或許是因為她的蹄子牢牢地踩在大地上。

「當然我自己並不信仰人類所說的神。所以,也並不打算建造一艘塞滿了聖遺物和聖徒奇跡的船。聖徒奈克斯之布,是送給想要造出那艘船的人的禮物。」

伊蕾妮婭露出無所畏懼的笑容,似乎是被自己敘述的夢想感染,興奮了起來。

「據說,溫菲爾王國的探險船曾經到達過一次新大陸。而持有海圖與航海記錄的只有王室。因此我們計劃收集在航海中可能發揮作用,帶來旅途加護的聖遺物獻給王國,當他們准備再度前往新大陸時,請求將我們的船只加入艦隊。競標征稅權,只是一個打開教會與聖堂大門的借口,同時也是為了借協助征稅的機會讓王國記住我們。事實上,我認為之所以會有這次征稅,正是因為他們在籌集前往新大陸的冒險資金。」

看上去,這個計劃並非她的臨時起意。

伊蕾妮婭的敘述中充滿了莫名的真實感。

「可、可是,人們都說王國或許會與教會爆發戰爭。即便是與異教徒的戰爭也持續了數十年。這場戰爭一定會同樣漫長。人們會有余地來開始這種夢一般的冒險嗎……?」

我的話說到一半,就被伊蕾妮婭的搖頭打斷了。她的每一分神態似乎都好像在面對



一個愚笨的孩子,表示我完全錯了。

「如果王國與教會對立的理由正是因此,又會如何呢?」

我的思考停住了。

「……你說什麼?」

「盡管坊間傳聞這是一場圍繞著稅收的對立,或稱紛爭是教會常年品行不端所致,可是您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嗎? 為什麼事到如今才提起這些,何況王國政府同樣從腐敗中大獲其利。而且,溫菲爾王國沒有對外國采取任何外交行動。看上去是出于義憤,這個國家單獨站了出來,但這實在太不自然了。簡直就像是故意主動與教會拉開距離一樣。」

可我本人正是因為溫菲爾的『義憤』而感動,並離開村子的,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自然』。

「究竟是否如此……我還不知道。但現在阿提夫已經燃起了改革之火。溫菲爾王國也在推進聖典的白話翻譯,即將為民眾開啟信仰的大門……」

「我知道您沒辦法立刻接受。可是,我相信新大陸確實存在。不,所有的提夫林,那些被稱作惡魔附身者,我們的同胞們,都會確信這一點的。」

既然伊蕾妮婭能如此斷言,那就代表她掌握了什麼線索。

綿羊姑娘像羊兒在爭斗時那樣,低下了額頭。

「據說當時從新大陸回來的,只有一艘載著少數生還者的小艇。存活下來的船員們這樣說。他們說在大海盡頭的那片大陸上居住著惡魔。其余的伙伴們全都在惡魔的利爪下變成了碎片。那惡魔的咆哮能讓大海分成兩片,它的每一個足印都會形成一片湖泊。海員們僅以身免,趁著暗夜沖回船上,逃到出海口回頭望去,才終于把握了它的全貌。那是巨大到足以將身體靠在山脊上安歇,揮起手來仿佛就能抓住天上月亮的——」

怎麼可能。這是那個瞬間我腦海中的第一個念頭。因為我記得這段故事。

曾有修道士收集了世界各地流傳的民間故事。他為了證實自己信仰的神是否存在,記錄了許許多多異教的神話傳說。寄宿在麥粒中的狼。悠然走過草原的,擁有黃金皮毛的綿羊。首尾所在之處天氣不同的巨蛇。還有度過了漫長歲月,額頭上都長出茂密樹木的巨鹿。這些荒唐無稽的,只能認為是來自異教徒們空想的故事,卻都有一個共同之處。那就是故事的主角全都在某一個時間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些遠遠凌駕于凡人膂力之上的存在,最終卻如泡影般離開了曆史的正面舞台。

據說,他們在一場傳說的戰斗中喪失了生命。

與之作戰的,是森林與精靈的時代中的,萬王之王。

「狩月熊……」

在故事的結局中,他們全都死在這個暴君的爪下。

「若是對傳說有所了解,誰都會首先想到這個。而人類卻幾乎對狩月熊的故事一無所知。」

我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為我和繆莉的父母曾一同經曆過長長的旅行。

這些故事不是自然而然會聽進耳中的那些,而是需要去探求,才會終于找到的那一類。

「根據傳說,狩月熊在戰爭之後消失在了西方的大海中。我不認為故事中曾拔起山峰投入海中創造島嶼的狩月熊,會偽裝成人的模樣活在當今世上。但是在那傳說之後,再也沒有人看到過它的蹤跡。何況今天這個世界已經有太多的人類,而沒有多少讓它隱藏的余地。所以,我想到了這種可能性。」

「狩月熊,還活在大海盡頭的大陸上?」

伊蕾妮婭點了點頭。

「如果王國真的決心與那樣的惡魔作戰,那麼教會鏽蝕已久的信仰之劍則何止不可靠,更有可能被看作是只知道爭權奪利的累贅,不是嗎?數年前那場和異教徒的戰爭中,大多數戰利品最終都落入了教會的口袋。我想,王國方面應該也不願意重蹈覆轍才是。」

就像是船只需要由一個人來掌舵,她是這樣的意思嗎。

「溫菲爾王國在加速推進著造船技術的發展,他們買下了舊大陸每一座山上的木材,您不覺得這是為了航向新世界而做准備嗎?」

紐希拉已經處于相當的深山之中,但我知道更深處的聚落里還有木材被砍伐,沿著河順流而下賣到遙遠的地方。這些小村落中的村民們所織造的麻布也會穿過紐希拉到下游的城鎮出售,其中的不少據說最後都會變成船帆。

買家是溫菲爾王國,至于原因,則是因為那里的造船業發達,專門生產用于遠洋貿易的船只。

「我相信,以新大陸為解釋,就能說明王國政府的許多行為。如果錯失掉這個天賜良機,我們將永遠不得不活在人類世界的陰影下。從這座城市的大聖堂中獲取聖徒奈克斯之布,正是這其中的重要一環。所以,請無論如何幫幫……不,不對。」

伊蕾妮婭就像是在教會前祈求慈悲的貧者般,面對著我和繆莉。

「可否請兩位加入我的計劃。柯爾先生在人世中擁有可靠的權力,繆莉小姐又有狼的力量,是森林的霸主。如果有兩位協助,我的計劃會向前邁進一大步。」

或許這一切都是伊蕾妮婭的妄想。對信仰的研習告訴我,有時人會只看見他想看到的東西。

何況,還有另一個理由讓我無法輕易相信伊蕾妮婭的話。

倘若正如伊蕾妮婭所說,有關新大陸的這一系列意圖全都屬實,那就意味著溫菲爾王國根本不在意自己是否代表著信仰的真理與正義,只不過是為了獨占新世界,企圖與教會切斷一切聯系罷了。

對那些堅信教會的弊病終將改正,信仰的正義終將傳遍世間,並為此奮斗的人們來說,這是多麼諷刺。

結果所有人都不過是當權者們謀取利益的棋子,什麼問題都沒有從根本被解決。

伊蕾妮婭的陳述中,包含著我不願相信的劇毒。

「哥哥……?」

我聽到繆莉小心翼翼地呼喚我。那一臉不安的表情,恐怕是因為站在繆莉的角度看,她根本沒有不協助伊蕾妮婭的理由。

但是,這不是當即就能作出決定的。

我對自己所觀察到的這個世界的看法,因為伊蕾妮婭的一席話而出現了極大的改變。無論是大海盡頭有一片全新的大陸,狩月熊居住在那里,或是溫菲爾王國打算奪取那片土地當作新的領土,這些都教人一時難以立刻相信。何況,還有王國可能是因為私利私欲才和教會對立這一點。

海蘭德知道這些嗎? 我突然心想到。

另一方面,如果伊蕾妮婭的夢想能夠實現,這對迄今為止只能躲藏在人世間的精靈們無疑是個好消息。何況為眼下生活抱有難言之苦的並不只有繆莉一個人。北海的巨鯨化身奧塔姆就是一個例子,他失去了唯一的同伴,因此遭受深深的心傷。假若當時有誰能接近他的身旁,陪伴著他,我猜想奧塔姆也一定會在北海以更不同的方式發揮他的作用。

就像人類聚集在教會中一樣,非人的精靈們也需要一個讓心靈安甯的場所。

如果看得到這道希望之光,那我難道不應該為有志于此的人提供助力嗎。至少,動搖,停滯猶豫是絕不該有的。

那位和繆莉繼承了同一個名字的傭兵團長也說過。遭遇強敵不是戰斗中最危險的時刻,止步在一個戰況不明的場所才是。

那麼——我很快組織出了自己的回答。

「伊蕾妮婭小姐,你的陳述有很多讓人短時間內難以相信的部分。即便這一切確屬真實,投身其中之前的躊躇也並不無理由。我作為繆莉的兄長,一時難以認同這些現狀。」

「哥、哥哥。」

繆莉拽著我的袖子,但我用眼神示意她安靜。

「所以,可以再給我一些時間嗎?」

氣餒,失望,焦躁,這些都沒有出現在伊蕾妮婭的表情中。她直視著我的眼睛,而後又低垂下視線,收回了伸向我的手。每一個舉止都表明,她確確實實是個優秀的交易經紀人。

「拜托您了。」

繆莉疑惑地看著伊蕾妮婭垂下頭去。

「您的回答,我需要在這艘船上恭候嗎?」

「不,讓我們去找你吧。」

「明白了。我住在一家叫做『銀船首』的旅店中。那里也是德紮雷夫羊毛交易的場所。您在這座城市中的任何一處商會報上我的名字,應該立刻就能確認。」

她很明白我還對她抱有懷疑。

這個姑娘伶俐且狡猾,與繆莉相似,卻又不同于她。

伊蕾妮婭站起身,像是行臣下的禮節般深深低下頭,消去了自己的羊角。

「謝謝您今天救了我。」

打開船艙的門,明朗的陽光和喧囂聲讓人有種時間突然從此刻才開始流動的感覺。我在船艙中聽到的那些實在像一場夢般不可思議,或許自己是因此才有了這樣的錯覺。

伊蕾妮婭輕巧地走過船板,在棧橋上停住。緊接著對我們露出一個疲累卻又恭謹的微笑,輕輕鞠了一躬,然後離開了。

當她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我不能自已地長歎出一口氣來。

伊蕾妮婭說的那些事,無論哪一件都極其令人為難。王國與教會對立的真正目的,遙遠西方誰都不曾見過的土地,以及狩月熊居住在那里的可



能性,這一切都擺在了同一條線上,讓我覺得自己似乎面對著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山。

「吶,哥哥。」

繆莉用出神的聲音說道,就像是目睹羊毛加工廠時那樣。

「我應該,首先從哪件事開始大干一場呢?」

我意識到受到極大沖擊的不止自己一個。而我和繆莉都不能在此時動搖。

我握住那只稚氣的小手,對她說。

「不管桌上擺著多少豐盛佳肴,我們一次能吃下的分量都是有限的。」

所以必須逐一調查才行。而且就像斯萊所說的那樣,我之所以流落到這座城市來,或許真的是因為神的旨意。

德紮雷夫港口的熱鬧喧囂,此刻聽上去莫名地清晰。

港口一角有一段岩石上鑿出的階梯,可以供人接近海面。

我將手伸進翻湧的浪花中,在里面用兩枚銀幣叩出響聲。

「我覺得自己的耳朵也夠靈了,可是這樣真的能聽到嗎?」

繆莉在一旁露出滿臉驚訝的表情。

「據說聲音在水里可以傳到很遠的地方……不過,假若不行的話,我們還是老老實實地寄信去吧。」

把手伸進海里,按照一定節奏敲擊硬物。然後大抵的場所奧塔姆都會在一日內趕來。

我們在北海遇到的巨鯨化身曾對我作出過這樣的承諾。

盡管告別以來還沒有一個月就再召喚他,這實在讓人覺得過意不去,可是有關大海的情報,再沒有比大海中的居民更適合的咨詢對象了。

「然後,把黑聖母的碎片投進海里。」

我從袋中取出一塊小小的黑色碎片,丟進海中。碎片約有小拇指頭般大小,看上去有點像兔子的糞便。

這是一種叫做黑玉的寶石,具有類似于琥珀的性質。

繆莉拿起一塊別的碎片聞了聞,接著又聳聳肩,把它放回到袋子里。

「明天早上我們再來看看吧。」

接著我和繆莉一起走上階梯。有關從事遠洋貿易的商人們間流傳的小道消息,原本我也想向約瑟夫請教,可他看上去實在是太忙了,所以最後決定趁著晚餐時再問他。

我在擦手時才注意到,繆莉還站在階梯下方,遠望著港口另一邊的大海。

「怎麼了?」

我問道。然後她搖搖頭,走回到我身邊。

「我在紐希拉的山里時,還以為不管走到哪里去,能看見的都只有山而已呢。」

但是,山巒會有盡頭,山的盡頭是草原,草原的盡頭又是大海。

那麼,大海的盡頭是什麼呢。

只要是看過大海的人,必定曾一度考慮過這個問題。

「根據我所學過的……大海的盡頭是一片瀑布。」

這個答案的真偽並不重要。人們將它作為答案,不過是為了給入睡前突然想到的無解難題畫上一個句號罷了。

「但是,我從很久以前就對教會的這個說法抱懷疑了,這也是事實。」

我說到這里,突然發現繆莉正抬頭看著自己——帶著孩童那充滿好奇心的視線。

「何況既然有瀑布,也就必然有另一個問題:瀑布下面是什麼?」

「那,到底有什麼呢? 是不是一直就這樣,大海的後面是大陸,大陸的後面又是大海?」

要搪塞繆莉的問題也很簡單。

我之所以不那麼做,是因為一直總是把繆莉當小孩子看待,就對她太失禮了。

「試圖解開世界之謎的煉金術師們則主張,世界是圓球形的。」

我把用完的手巾團成一團,展示給繆莉看。

「他們說世界是這個模樣。一直朝西邊前進,最後就會從東邊返回。」

而且,這樣的球形世界還不止一個。除此之外還有被稱作太陽、月亮和星星的。我們腳下的大地,據說也不過是星星中的一顆而已。

教會對這種說法表現出強烈的否定態度。

因為,它和聖典里所描繪的世界圖景,相差實在是太大了。

「那就是說,世界並不是沒有盡頭的了?」

對教會的理論毫不關心的繆莉,簡簡單單地便接受了這個說法。事實上來到紐希拉的那些偉大的修道士中,也有人盡管想要否定這個假設,卻還是從大量天文學等知識中推導出了相同的結論。我總是希望將正確的知識教給繆莉,可問題是,究竟什麼才是正確的呢?

這些思緒徘徊在腦海中時,繆莉突然用我從未聽到過的冰冷聲音說道。

「太好了。這樣,總有一天我一定會找到狩月熊。」

「……」

我在失語中看著身旁的繆莉。

沒有看到那個天真,淘氣,每天生氣又嬉笑的少女。

卻看到了一只紅眼睛中染上怒意的狼。

「我的名字,本來屬于媽媽的朋友對嗎? 據說那個朋友也是被狩月——」

我從正面緊緊抱住了繆莉。

周圍的行人紛紛投來了驚訝的目光,但我對此沒有絲毫在意。

即便與疾步走來的過路人撞到肩膀,我也沒有移動。

之所以要緊緊抱住繆莉嬌小的身體,是為了撲滅干草堆上的火星。

我不能讓這幼小的身體和心靈成為複仇火焰的燃料。

「……我不願意全盤接受伊蕾妮婭的話,這就是其中的一個理由。」

以往只要我抱住繆莉,即便她在睡夢中,也會立即跟著抱住我,接著用臉在我的胸前磨蹭。

可是,現在繆莉的兩手仍向地面垂著。

「狩月熊的存在,不僅對你的母親和她的同伴,也對所有一切屬于遠古時代的精靈們,都有非常重大的意義。假設傳說是真的,那麼我無法想象與狩月熊對峙時,伊蕾妮婭小姐究竟會有何打算。」

如果非人的精靈們要建立自己的國家,那麼必定要在兩條路中選擇一條:要麼擁戴狩月熊為他們的王,要麼將之驅逐。而從狩月熊留下的那些傳說來推斷,我不認為這個選擇會以友好的方式作結。

我也同樣不認為伊蕾妮婭對這些問題沒有打算,她必定有什麼自己的計劃。

或者將狩月熊葬送,或者是另外的什麼。

「至少,有一件事希望你能答應我。」

我放開繆莉,兩手抓住她的肩膀,盯著她的眼睛說。明明在紐希拉時沒有絲毫顯露,但這個少女實際上對體內的血脈有著強烈的意識。在北海,她也曾懷疑過黑聖母是不是同為狼的化身。

繆莉的母親賢狼赫蘿失去了她全部的伙伴們。其中的大部分,據說就是在與狩月熊的戰爭中永遠離開了她。這一定是讓人難以忍受的悲痛,但赫蘿活過了滿場的歲月,她有足夠的靈巧來繞開那些無法解決的問題。

而繆莉卻還年輕,映在她眼中的一切都帶著鮮活的光彩。這也包括探尋到那些只存在于文獻字里行間的同族後,對其仇敵所燃起的怒火。

或許身為人類,我在繆莉面前沒有資格就這個問題發表任何意見。但拋開人類的身份不談,首先我是繆莉的哥哥。

「請你絕對不要去想什麼複仇的事情。因為那已經是遙遠太古時代的事,是一切都已被遺忘了的過去。」

繆莉沒有回答,也沒有在看我。

但她的下巴好像點頭般動了動,接著又把臉頰貼在我的手背上。

「離開村子之後我才發現,自己比想象得更像是狼。」

這種說法讓我有些不安,但我看到繆莉抬起頭,眼睛直視著我,臉上則帶著困擾似的笑容。

「別擺出那副表情啦。只要哥哥還會緊緊地抱著我,我就哪里也不會去。」

頹廢的愛的告白——這句話雖然也可以這樣理解,但我知道繆莉之所以會滿足于我的懷抱,並非是出于幼子那樣單純的理由。正如我為了自己的信仰願意禁欲和節制,繆莉也是一樣,她也一定忍耐了種種不為人知的欲望。

我知道這一切都不可能輕輕松松就做到,但我希望能盡自己的力量為她做點什麼。

「如果你有什麼希望就告訴我吧。雖然是個靠不住的哥哥,但我會用自己的一切來幫你的。」

繆莉閉上眼睛,像是迎著夏天爽朗的拂面風一樣,對我露出笑容,輕描淡寫地說。

「那,娶人家當新娘子。」

她睜開眼,又露出了往常那種充滿惡作劇心的視線。

「……這個,是不行的。」

「小氣。」

繆莉咯咯地笑著,緊緊抱住我的身體。

我知道自己實際上略過了某些關于狩月熊的,非常深刻的話題,可我覺得刻意提起那些,就白費了繆莉的這種體貼。

就像她無論怎麼嘗試,也只能將我叫作哥哥一樣,許多事情是無法一時間就突然改變的。這一點,繆莉也有清楚的理解。

「但是,去到大海盡頭的旅行,一定會很開心。」

這也是繆莉的另一個心聲,同時,還是我自己必須要考慮的問題。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我有些氣餒地小聲說。而繆莉卻這樣回答道。

「可我覺得不無聊會比較好哦?





所謂年輕,並不僅僅是指外表。

「你說得對,應該積極向前地考慮。」

繆莉笑著點了點頭。

之後我們來到城里,試著去調查伊蕾妮婭的風評。由于繆莉也想去看衣服,我便帶著她首先來到商會的店鋪里,在挑選衣服的同時順帶向店里人詢問有關伊蕾妮婭的事。

「羊毛的交易經紀人? 哈哈,小哥,你覺得這城里有多少個經紀人啊。東邊南邊的大陸上來買羊毛的都會到這里來,誰能一個個把他們全記下。」

第一家店對我們的態度很冷淡,店里的伙計擺出一副愛搭不理的模樣。但在下一家店中,我一下就問出了想要的東西。

「你說要找黑頭發的女孩兒,還是羊毛交易的經紀人? 啊我知道我知道。 哦,小姑娘,你手里的那塊羊皮可是好東西。鞣皮子時加過特別的處理,你看,又軟又輕對不對? 不管做什麼衣服質量都頂好。 順帶一提這塊切好的不管是做外套,當地毯……? 噢,你說那個經紀人啊。她還那麼年輕,就成了不少商會眼里的紅人。外國的好幾個商會,都是通過她去買羊毛的。什麼,你也是想委托她,這才來到處打聽的?要我說啊,與其把工作交給其他腦袋不開竅的,還不如讓她給你辦妥呢。畢竟她可從來沒纏上過拿著錢消失,或者吃回扣之類的事情。另外那塊羊皮,現在買的話只要太陽銀幣十四塊,怎麼樣?」

在其他店里查知的消息大體也類似。伊蕾妮婭的不少客戶都是遠方那些交通不便的地區的商會。他們出于希望委托同鄉、可信賴的人之類的理由,將自己的訂單交給了伊蕾妮婭。在德紮雷夫,伊蕾妮婭似乎已經成了羊毛貿易領域的一個知名人物,手握相當可觀的交易量。

當然,因為伊蕾妮婭既有能力又值得信賴,了解她的商人們還紛紛對她拋來橄欖枝,希望能請她來自己的商會工作。

「哎呀呀,她就是那種能迷住雇主的商人啊。」

也有幾位商人這樣評價道。繆莉似乎對這些情報很感興趣。不過至于她表現得如此開心的原因,我決定不去過問。

「伊蕾妮婭小姐似乎是一位很有信譽的商人。」

繆莉一邊走,一邊聞著在最後一家商會買的香草味肥皂,只把視線轉向我,對我說。

「狐狸的話我還覺得有點可疑,但是羊兒應該是不會撒謊的。」

「你確定嗎?」

「反正就是有這種感覺。」

如果這種先入為主的觀念是正確的,那麼狼就實在是太可怕了。

我雖這麼想,卻還是歎了口氣,心中依舊對這個結論抱有疑問。

繆莉搭在肩上的袋子里裝著她各種各樣的戰利品。每一件一定都是她冷靜算計的結果——算計在何時央求我,最可能讓我掏出錢包來。事實上在目睹過狩月熊對繆莉產生的可怕影響後,只要她稍微賣乖向我撒嬌,我便很難鐵下心來拒絕。雖然這種見縫插針實在可怕,但這也是繆莉在以自己的方式寬慰我,向我證明她還是往常的自己。想到這里,我更難以拒絕她的要求了。

不管怎麼說,我再次認識到了一個事實。繆莉不僅僅是一只可愛的小狗,她終究還是狼。

「日落的時間也要近了,我們回商館吧。」

「嗯。我肚子餓了。」

繆莉把散發著甜美香味的肥皂塞進袋子里,香皂不能吃這點似乎讓她很遺憾。

「還有,今天的晚飯如果不是羊肉就好了……」

這種東西,一想起來就不會有完。可這也是繆莉的特質之一。

無論伊蕾妮婭說的那番話會帶來什麼,我都必須要全力保證一點。那就是繆莉不會因此受傷害。

因為這件事對非人的精靈們而言,毫無疑問關系著最深的要害和利益。

因為在北海,我幾乎全都在仰賴繆莉的力量,這一次,我一定要自己成為守護繆莉的盾。

「啊,哥哥,你看,啟明星*。」

[*注:即金星。]

我抬起頭來,看到已經從茜色變成群青色的澄澈天空中,一顆冰晶般的星星正在閃爍。

「向教會征稅,是嗎?」

斯萊一面露出疑惑的表情,一面將先煮後烤,切成薄片後加上大量芥末調味醬的牛肩肉送入口中。

當我們回到商館時,斯萊已經准備好一桌豐盛的晚宴,不久之後約瑟夫也來加入了晚餐。繆莉看上去意氣高漲,似乎打算把昨天因為睡著而錯過的部分在今晚吃回來。

「是的。例如要對王國中的教會和修道院征收稅金之類。」

伊蕾妮婭所說的每一件事都有深思的必要,但對我而言最首要的,是王國對境內教會的真實想法。

但我不可能直接詢問斯萊,王國是否真的為了前往新大陸而准備斬斷與教會的聯系,何況即便問了我也不認為他會回答。因此考慮過後,我決定這樣打開話題。

如果沒有正當依據而僅是為了攫取財產,那麼伊蕾妮婭所說的話就增加了可信度。

反之,如果王國政府有正當的理由,那麼伊蕾妮婭就有可能想太多了。

「您說的沒錯。畢竟他們的橫暴已經為人民有目共睹,被征稅也很自然。」

斯萊的回答比我想象得要難處理。

「也就是說,那是什麼懲罰性的征稅嗎?」

「是的。是為了讓教會吐出迄今為止囤積的不義之財,也是為了起警示作用,阻止其今後故技重施。征稅的告示往往會讓人厭惡,但這一次卻是為數不多能讓民眾齊聲喝彩的。」

斯萊的口吻不像是在開玩笑。

不過,聽到教會的惡行,我首先想到了另一件事。

大聖堂門扉上貼滿的那些紙張。

「我看過了大聖堂的大門。那個也和這件事有關嗎。」

斯萊點了點頭。

「那些揭帖背後的故事,我可以一直說到天亮。」

這句話倒是用玩笑的語氣說出的,但斯萊的臉卻沒有半點笑。

「他們啊,一直在經營著高利貸。」

高利貸。這個字眼也出現在了大聖堂的那兩扇門上。

可是,按照常理教會反而應該是禁止放貸的一方。公然經營高利貸,難道不會引起教廷的調查嗎。

「當然,他們巧妙地隱瞞了自己的行徑。所有的一切,在台面上都打著行善的旗號。」

在斯萊說這些時,坐在他旁邊的約瑟夫給我的杯子里添上了酒。那是散發著強烈煙熏味的蒸餾酒,度數應該很高。繆莉眼下正處于想要模仿大人的年紀,所以好奇地拿起了我的杯子。但她舔了一小口之後就立刻把杯子推得遠遠的。

莫非這些話是非得借著如此烈酒才能說出來的嗎,我有點緊張了。

斯萊一口喝干了約瑟夫倒給他的酒,接著開了口。

「我不知道其他國家的情況,但溫菲爾王國里的教會組織,一直在暗中從羊毛產業中攫取甜頭。」

斯萊招待我們的那間客房里也有很多毛織物。毛毯、地毯自不必提,為了禦寒而敷設在家具與牆壁上的絨毯也大抵是羊毛制的。只要活在這個國家里,人似乎就不可能離開羊毛。

溫菲爾王國同時也是全世界最首屈一指的羊毛產地。

「而涉及羊毛的生意又有結構性的問題,其中最明顯的,就是羊毛變成金幣需要極長的時間。您可以猜猜看,從給綿羊剪毛,到最後做好的衣服賣出去,一共需要花費多久?」

我有意將答案的時間說得久了些。

「大約一年嗎?」

「平均來說,是三年。」

——什麼?我不禁一陣愕然。接著斯萊又切下一塊羊肉放在繆莉的盤中,然後還對繆莉露出溫和的微笑,他似乎以為繆莉是出于拘謹才沒有吃羊肉的。而繆莉則帶著困擾的模樣對他道謝。

當繆莉為眼前的深刻問題而煩惱時,斯萊則將桌上的菜肴比作羊毛,對我說明道。

「培育,收剪,聚集,運送,清洗,根據品質分級,梳理,撚絲,染色,紡織,縫紉,銷售,經曆這麼多步驟,這才終于能變成錢。當然情況也並不總是一帆風順,羊毛制品往往還會在倉庫里沉積,或是長久地滯留在商店的貨架上。尤其是做好的服裝一旦偏離流行趨勢,後果更是慘不忍睹。總算如此一番將服裝變成了金幣,還要再順著加工的那條順序原樣返回,最終錢才會到養羊人的手上。」

這是人世間複雜運作的一個片段,但問題出在這些流程的哪里?

斯萊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他拿起一塊面包說。

「問題在于,人們在拿到錢之前,依舊要想辦法糊口。」

說完,他將面包放進嘴里。

「從道理上講,只要羊毛最後沒有變成服裝或毛線,沒有賣出去,從養羊人到最後的商人,這中間的任何一環就都拿不到錢。最初的養羊人甚至要為這筆錢等上三年才行。所有人在這期間仍然必須要生活,要生產。但是生活就需要生活費,生產就需要購買材料的費用。」

人們最需要的,正是供給不足的資源。

因此羊毛產業中便有了許多可以



經營高利貸的機會。

「只是,教會如果堂而皇之地放貸就會產生問題,德紮雷夫的大聖堂與其他教會組織因此便轉而出借他們管理的土地上培育出的羊毛,或是購買中途的加工品再轉手給借貸人,進而向他們收取下一階段的產品。例如借出羊毛,收回毛線,或是借出毛線,收回染色加工好的產品之類。由于他們只是把借出去的東西收回來,因此便不構成高利貸。不僅如此,教會還會在收回產品的同時付錢給工匠。多麼慈悲啊!」

但是,這些錢本應是匠人們的工資,所以絕不會有多豐厚。

「而給工匠們的那些錢,實際非常少,是嗎?」

斯萊點了點頭,像是比喻一樣地用刀薄薄地切下了一片牛肩肉。

「我們商人在放貸時,教會所能容忍的底線大約是每年一分到兩分利。可教會暗中經營的高利貸,即便是算上給匠人的工錢,一年的利率也有五分以上,甚至還有些時候會達到十分。」

「這、這也未免……?」

除暴利外,再沒有第二個詞可以形容了。

「教會接受了大量捐贈的土地,大抵都用來養了羊,他們是王國中最大的羊毛來源。本來就控制著原料的大部分,又通過金錢支配了工匠們,如此一來我們商人根本無力與之抗衡。商會只能按照教會的安排去完成鏈條的最後,也是最花費時間的一環,即銷售完成品。而工匠們只能靠著加工羊毛所得的那一點點薪水糊口。因此他們沒有多少生產意願,王國則在長年累月的期間內難以提高工匠水准,直接出口羊毛反而獲利更多。*」

[*注:這種國內受到強大境外勢力控制,僅能出口單一原材料的國家也被叫做香蕉共和國,典型見于19到20世紀上半葉的中美洲。]

這恐怕就是我在孩提時代目睹過的,當時的那個溫菲爾王國了。

「于是在這幅圖景下,擁有著土地,飼養著綿羊的教會成了唯一不斷獲利的一方,隨著教會不斷累積財富,工匠們則會變得越來越貧窮。」這恐怕就是我在孩提時代目睹過的,當時的那個溫菲爾王國了。

「于是在這幅圖景下,擁有著土地,飼養著綿羊的教會成了唯一不斷獲利的一方,隨著教會不斷累積財富,工匠們則會變得越來越貧窮。」

北海的情況已經非常艱難,可斯萊所描述的溫菲爾王國,其悲慘程度也與之相去不遠。

但我沒有多少悲壯感,這大概是因為斯萊一直在使用敘述過去的語調。

「國王也為此而苦不堪言,進行了種種嘗試,卻一直未能從根本打開局面。何止如此,」

斯萊無奈地閉起眼睛,歎了口氣。

「隨心所欲,朝令夕改的羊毛出口政策讓交易變成了某種賭博。許多商人和貴族都遭受了沖擊,更多的人則淪落至破產。」

我個人有些能理解斯萊所說的情況。沒落貴族大抵如此,也有一部分則將女兒嫁給了富裕的商人家庭,事實上賣掉了自己的家名以圖存續。卻又在連家名都賣作金錢後,因為丈夫經商失敗,終于最後衰落到體無完膚的境地。

我在孩提時代遇到的那位狼一樣的女性商人也應該是如此,是經曆了如此變遷的原貴族,而令她破產的原因大概正是羊毛交易。可是,恐怕她的運氣並沒有比別人更差,她也只不過是溫菲爾王國此種政策中眾多而普通的犧牲品之一而已。

艾普·布朗是那位原貴族的名字,她在丈夫破產之後奮起一念成為了商人,如今似乎以女流之身卻成了南方數一數二的大商人。

她才是真正的人中之狼,因此即便在逆境中也能向命運反擊,但並非每個人都會如她一樣。

如果以教會為緣由,被命運作弄的積怨,還留在王國中——

即便僅憑此一點,作為課稅的理由也足夠充分了。

「總之,無論王國也好商會也好,誰都不能公然對抗教會。何況為了與異教徒作戰,還有必要配合教皇的步調。但是,自戰爭結束以來情況開始發生變化,王國終于借著和教會公開對立的契機,讓局面發生了改變。」

當斯萊用叉子叉起那片牛肩肉時,臉上的表情已經變成了輕松和愉快。

「教會因為被禁止聖務,失去了現金收入,藉由高利貸對工匠們的支配能力也因此減弱了不少。這樣一來,工匠們便有了積極工作的理由,開始提升產品的質量和數量,大陸上技藝高超的匠人也陸陸續續移居過來。而且由于教會不靠著王國港口就無法輸出產品,只能賤賣掉沒了去路的羊毛,這些羊毛便立刻開始充斥王國市場。由于數量實在太大,就連原本與羊毛產業毫無關聯的城鎮居民也紛紛開始涉足相關工作,所有人的收入都猛漲起來,整個王國都因此變得富裕。」

我們在城鎮中見識了人們對工作的熱情。如此說來,這種熱情大概是源自擺脫了沉重枷鎖後的喜悅。

「對教會征稅的目的,想必在于趁現在沒收其財產,保證情況萬一出現逆轉時,他們也無法立即恢複元氣。此外就應該是單純地補貼王國收入來源,以及藉此爭取民心了。」

按照斯萊的說法,王國的應對措施完全符合道理。他們出于正當理由對教會征稅,這種稅收是完全符合道義的。

與「為前往新大陸而斬斷與教會的聯系」這種荒唐無稽的假想,似乎沒有什麼關聯。

那麼,伊蕾妮婭所說的那番話雖然失去了幾分可信度,但論及對征稅的協助,這一點卻和我自己的目的沒有多大的偏移。

因為橫暴的教會需要受到懲罰,需要得到矯正。

「順帶問一下,征稅進行得順利嗎?」

斯萊搖了搖頭。

「不,教會的權威有深厚的根基,城里的商人們都害怕日後遭到報複,不敢競標購買征稅權。所以現狀並不樂觀。」

「原來如此……」

「大概的情況就是如此了……有一件事,我能問問您嗎?」

我從沉思中被拉回來,將視線轉向斯萊。

「啊,抱歉。是的,當然可以。」

于是,斯萊面露出笑容,可他的眼睛里卻浮現出讓人感到大意不得的色彩。

「有關課稅的話題,您是從哪位口中聽到的?」

這的確不是隨意在城鎮中閑逛就能聽得的消息。

斯萊會在意也是理所當然的。

「是參拜大聖堂時遇到的一位商人告訴我的。我碰巧目睹了那個人被聖堂趕出來的場面,于是交談之後聽到了這件事。」

當我說完,一直默默傾聽的約瑟夫也插話說道。

「那人還曾到我的船上來過,要打聽柯爾先生的消息。」

到這里,斯萊應該已經覺察了大體的情況。

但我依舊不明白他為何會突然仰向天井,甚至還以手覆住了雙眼。

我還在驚訝之中,斯萊重新在椅子上坐好,如同告白自己的罪惡般開口說道。

「也就是說,是那個人對柯爾先生提出了協助征稅的請求啊。」

「是、是的。」

「然後,立志于改革教會的柯爾先生雖然燃起了正義感,卻還是經過了一番調查後,才要決定是否予以協助。」

「呃、啊,這、這個,那個……」

缺少的要素實在是太多了,但大略的確如此。

「噢,神啊。」

斯萊發出呻吟聲,而他對我投來的視線活像一只遭到了戲弄的狗。

「早知如此,昨天我就應該毫不猶豫地向您提出請求。」

「哎?」

我驚訝地望著他,卻聽到他用哀傷的語氣首先說出一句「畢竟我是商人。」

「只要有柯爾先生在,要征稅想必如同探囊取物般簡單。無論是誰都會這麼想。噢……假若我現在向您提出同樣的請求,您也會燃起正義感嗎?」

斯萊有一雙精明的眼睛,可以使他看清正確的狀況。他當然也知道兩個完全同樣的事態,只要有一點點差別就可以產生截然不同的意義。

「……雖然對您抱歉,可是我只能認為是為了積攢金錢……」

「果然如此吧。」

斯萊癱軟地靠在椅背上,似乎完全不打算在意自己的儀態,然後用氣餒的聲音說道。不過從約瑟夫都露出苦笑這點來看,恐怕那不是他的真實感受,而只是有意表現出的演技。

「不過,倘若昨天我就提起這些,那麼就會顯得存心是要利用柯爾先生,無論如何您對我的印象都會一落千丈。看在我已經審慎地錯過了這次機會的份上,不知您能否在心中為我打高幾分?」

重新在椅子上坐好之後,斯萊的第一句話就讓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不知道斯萊究竟是不是一個好人,但至少他是一個讓人感到輕松暢快的商人。

「當然。昨天我實在是身心俱疲。恐怕稍有不慎就會失態。您的體貼,我從心底表示感謝。」

約瑟夫哈哈笑著,給斯萊的杯子中倒滿了酒——依舊是烈得幾乎能點著火的蒸餾酒。斯萊拿起酒杯,突然間又露出一副嚴肅面孔來。

「這真是機緣巧合。拜托柯爾先生的那位商人,背後一定還有什



麼。她會在大聖堂遇到您,這實在只能認為是神的安排。何況她還是備受羊毛商好評的優秀經紀人。」

「哎,」

我不由得露出一副驚愕表情,引得繆莉對我投來白眼。斯萊則愉快地笑著說。

「我畢竟是德堡商會在德紮雷夫的負責人。何況兩位那麼顯眼,只要在城里稍加打聽,情報自然會到我這里來。」

說起來的確如此。

「她既然是經紀人,想必對教會的橫暴比別人更有親身體會。我想她買下征稅權,動機恐怕不單是為了金錢利益。我聽說那個姑娘平日里行商風格謹慎,她一定是有什麼堅定的信念吧。」

在揣測人的思維方面,沒有誰比商人更敏銳。的確,伊蕾妮婭有明知危險卻依舊要前進的理由。

「果然,柯爾先生您之所以來到這座城市,全都是神的指引。」

說完,斯萊將酒杯拿近嘴邊,但在傾斜杯子之前,他又向我投來視線。

「順帶一提,您真的不能為了我們,去請命承擔征稅的任務嗎?」

聽上去是玩笑話,但我依舊能感到里面有幾分是認真的。而這一點本身大概就是斯萊的玩笑。

「您還是把我這句話當作酒後的狂言吧。」

說完,他聳聳肩,一口氣喝干杯中的酒。只舔了一小口就對那種味道產生了恐懼的繆莉,看到這幅情景後驚訝的瞪圓了眼睛。

晚餐在這之後仍舊平淡無奇地繼續著。

整理思緒所必要的線索,都已經聚齊了。

醒來之後首先感到的是一陣頭痛。我以為是自己感冒了,但隨之而來的干渴和燒心感覺讓我意識到,這是喝了那並不習慣的蒸餾酒的緣故。而後我又想起自己和斯萊分別後,本想向約瑟夫請教關于新大陸的事,卻因為酒勁上湧倒在床上,一直睡到了現在。

繆莉好像還對我的狀態大為驚訝,但這一段我已經記不太清了。

支起身體,我看到身旁的繆莉還在熟睡。她抱著塞滿羊毛的枕頭,將臉埋在里面。大概在夢里她一定是抱著綿羊。說不准,是我身上散發的酒氣才讓她抱住了那個枕頭的。

我撓了撓頭,從床上下來,拿起水壺倒了一杯水喝。

木窗中射入的光線還很弱,但我聽到外面傳來了馬車駛過的聲音。稍微打開窗戶向外看去,大街上已經有了零散的行人。也有人在搬運羊毛。大概那個像戲劇舞台一樣的工場,今天也會繼續上演羊毛加工的節目。

從昨晚斯萊所說的話來看,教會之所以被征稅,是因為它長久以來把持著王國最重要的產業。

再看看城鎮中人們歡欣鼓舞工作的模樣,誰都能明白教會的高利貸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多大的壓迫。如果我來到這座城市,首先並且僅僅聽到了那一段故事,現在想必二話不說就會贊成征稅的計劃了。

我之所以慎重,是因為知道了還有另一種可能性——王國也許並不在乎信仰如何如何,而是為了一個完全不同的目的才要和教會斷絕一切聯系。

假設溫菲爾王國絕非站在正義之信仰下,僅僅是打算排除教會對它的阻礙,那麼我就很難判斷自己的協助究竟還是否算是正確。甚至如果他們真的是有預謀地要斷絕與教會的聯系,那麼對待信仰時,即便采取比教會更冷酷的行為也就不足為奇了。

我想自己應該首先向海蘭德確認此事。倘若海蘭德是在不知情的前提下東西奔走,那麼這一切就實在是太愚蠢了。為了一個無所謂信仰如何如何的王國而戰,這簡直是在自掘墓穴。

只是即便如此——,我又心想到。

即便王國是在計算損益的基礎上和教會切斷了聯系,民眾必定仍舊會繼續渴求著信仰。

而且,王國所進行的聖典白話譯本的翻譯計劃,不像是一念之下的決定,我覺得這背後應該有某個確實的理由。

畢竟原本聖典是只有聖職者才能閱讀的,倘若每個普通人都能夠翻開它,憑自己的力量接近神,那麼其意義深刻足以成為曆史的轉折點。

無論是何種狀況,只要有了聖典,即便沒有教會,沒有聖堂,沒有聖職者,人們依舊可以感到神就在他們身邊。倘若再有像我一樣的人訪問溫菲爾,也不會出現民眾一擁而上傾訴煩惱的情況。因為在家中若是誰臥病在床,妻子,丈夫,女兒和兒子只要自己拿起聖典就可以解決問題。

這樣想來,王國的行動似乎並不像是為了前往新大陸冒險云云,而是出于真誠的信仰。畢竟只要聖典的白話譯本翻譯完成,人們就算獨自被囚禁在世界的盡頭,依舊可以得到來自神的撫慰。

「……哎?」

我的頭腦中好像閃過一道閃電。

閃電照亮的,是石炭色的云層,高山般的巨浪,以及波浪間穿行的一艘小船。

還有甲板上向神祈禱的,冒險者。

「難道說——」

我不由得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聖典的白話譯本,莫非是為了這個目的?

漫長的航程中,船上容不下冗余的人員,又不可能保證全員都能生還。當嚴重事態發生,人們只能依靠神的慈悲時,也未必一定有人可以和神溝通。

如果在這個時刻有一本誰都能讀懂的聖典,那麼他們就可以再充滿活力和勇氣……

「不對,不對。」

我搖搖頭,打消了這個想法。聖典之所以會被翻譯成白話,是因為這場與教會的對立不知何時才能結束,在這期間王國的人民需要依靠自己的力量進行聖務儀式。只有這樣講才說得通。如今到底也不過只是順帶加以別的用途,僅此而已。

由于昨晚那些烈酒的緣故,我的思維開始跳躍。

但是,一度想到的東西,總是會縈繞在腦海中無法散去。

「……思考過于偏激,是我的壞習慣。」

我有意開口這樣說,以勸誡自己。

然後走向中庭去洗臉,今天依舊要傾聽商館職員們的種種煩惱。

(第二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