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五幕



我們都同意先去通知夏瓏。

同時也要思考該怎麼讓他們逃出城外。既然王軍會在黎明時包圍勞茲本,多半已有騎兵或斥候在監視城外動靜。即使是黑夜,那麼多人走過平原照樣會立刻被發現。我們搭船過來時,繆里都因為平原上一點遮蔽物也沒有而不安了。

這麼一來,沒有海路以外的選項,于是請漢斯聯絡應該留在港口的約瑟夫。即使覺得約瑟夫不會拒絕,一時之間能否找到足夠船員還很難說。駕船是很辛苦的工作,船員上岸都是盡情飲酒作樂,只能祈禱約瑟夫的手下都懂得節制。

而我們要趁這段時間趕去通知夏瓏。

「要走嘍,大哥哥。不要被甩下去喔。」

「……只要抓著缰繩就行了嗎?」

大城人多,不能騎變成狼的繆里橫越城區,于是我們跟漢斯借了匹馬。覺得害怕,不是因為我技術不足以在黑夜的街上駕馬奔馳。

而是繆里就坐在我抓缰繩的雙手之間。

「嗯。我跟它說不聽話就吃了它,應該只會聽我的命令。」

雖然繆里不能和森林野獸直接對話,但似乎能傳達大致上的意思。

馬被繆里抬頭瞪時的可憐哀鳴猶在耳邊。

繆里瞪過的馬,都會拼老命去跑吧。

「那走嘍!」

繆里在馬脖子上用力一拍,馬便載著我們奔入夜晚的勞茲本。

在紐希拉,現在夜晚才剛要開始吧。在這麼大的城,距離酒館打烊的時間還早得很。就連豪宅林立的地段,想騎馬吹夜風醒醒酒的有錢人也不少。

害怕狼牙的馬就這麼以驚人速度從他們的鼻尖掠過。

「繆里、繆里!太快——」

我的話在半空中飛散。一進人多的街,馬就毫不遲疑地跳過一只在酒館晃來晃去撿殘渣的放養豬。在令人五髒發冷的飄浮感後,是一陣重重的沖擊。騎著變成狼的繆里在城里橫沖直撞,都遠不及現在恐怖。

而且在馬背上視線高人一等,要是摔出去肯定是誰都幫不了我。馬蹄踩踏鋪石的沖擊從屁股直沖腦門,讓人想保持姿勢都是奢望。我只能死命緊握缰繩,盡可能抓著馬不讓自己掉下去。

馬完全不理會我亂七八糟的操繩,純粹配合繆里拍脖子扯鬃毛,以難以置信的速度飛馳。

街道沒白天那麼擁擠,但還是有不少醉漢跟行人,每次閃躲他們就甩得我腦汁都好像要從耳朵擠出來。從嚇軟腿的人身上跳過去時,我還向神祈禱了。

驚驚慌慌地突然間,我被人從背後推了一把似的一鼻子栽進繆里的後腦勺。

「嗯?大哥哥你還發呆,趕快下去啦。」

「~~……」

幸好鼻子沒事,只是抓缰繩的手緊張得僵掉,直到繆里又催才總算能下馬。

馬停在征稅員公會會館前,堂皇的門口旁燒了篝火,照著牆上朝向街道的國徽旗。

但這些征稅員,就要被國家舍棄了。

「希望……夏瓏小姐在這。」

我用力敲打一落地就差點軟掉的腳才總算站定。不先去有克拉克應該會在的孤兒院,是因為這邊離港口近,若夏瓏不在就直接去找約瑟夫。

「好像在喔。有海鳥在看我們,然後鑽進窗縫里了。」

這里不用看門狗,而是看門鳥啊。

「那就進去吧。」

才剛說完,頭上的窗戶就開了。

「臭雞!」

繆里無視周圍目光大叫,從窗口探出頭的夏瓏默默縮回去關上窗。我戳戳繆里的腦袋後不久,門開了。

「什麼事?」

夏瓏右手抓著一把帶鞘的劍出現。應該不是繆里叫她雞而來砍她,而是從神情察覺可能需要劍吧。

該怎麼開口的想法只有一瞬之間。

「國王派兵過來了。」

這只有兩個可能原因。

一個是王國與教會開戰了,而另一個——

「要來抓征稅員。」

夏瓏的眼睜大又閉上,表情繃得仿佛會嘎吱作響,不久恢複平淡。

「國王要把你們當作壞人。」

「只和教會開戰不需要這樣,主要是害怕第二王子作亂吧。」

她立刻就導出這樣的結論。從整個狀況關系圖來看,夏瓏等征稅員有受第二王子之命刻意搧動雙方對立之虞,夏瓏也有此自覺吧。

「我們受海蘭殿下之命來救你們。現在我們應該有船可以載你們走。」

船的部分只是樂觀的推測,但就算要跟漢斯借錢,我也得幫他們弄到船。

夏瓏緩緩收回投向天空的視線,對著我說:

「救我們?為什麼?」

夏瓏的問題使我退卻,不是因為我不懂她的意思,正好相反。

征稅員自幼遭棄,經過長年努力才終于獲得征稅權這項武器,以及和父親對話的機會。可是大教堂閉門不開,以滿是欺瞞的應對企圖敷衍。結果賜予征稅員權力的國王親自拆了梯子,要把他們踢進地獄。

我無法想象三番兩次遭權勢翻攪的他們有多懊惱。

但我還是要這麼說。

「夏瓏小姐,快逃吧。」

「你要我扼殺自己的靈魂,像行尸走肉一樣苟活嗎?」

即使是意料中的回答,在夏瓏眼前我還是說不下去。

她眼里不是仇恨之火。

而是對世上一切再也不抱任何希望的眼。

「我們就是這種命,嫌麻煩就被丟棄。聚集在這里的人,連好好跟自己命運戰一場的機會都沒有。」

夏瓏背後的木窗和門都開了細縫,征稅員們擠在縫邊向外窺視。那不是出于好奇,而是在守望他們敬重的同伴。

串連他們的不是金錢那種脆弱的東西。

「可是夏瓏小姐——」

能擠出答複,是因為能輕易預測夏瓏接下來會怎麼說。

「不逃又能怎麼樣?就算最後一次拿起劍殺進大教堂,又能改變什麼?」

那之後就只有被王軍包圍,當暴徒逮捕,等待判刑一途。

在這個小孩偷面包都可能被砍掉一只手的世界里,夏瓏他們此舉的後果再怎麼樣都不樂觀。

「什麼都不會改變。」

夏瓏說道:

「但是砍掉他們的腦袋,我們心里會好過一點。」

就在她扭曲的笑容使我發毛時。

「哈啾!」

我往突兀的噴嚏聲看,結果被繆里推開而踉蹌。

繆里在夏瓏面前擦著鼻子說:

「想說什麼快點說啦。就算哥哥以後被後悔折磨,安慰他也是我的工作,你不要再演那種爛戲了啦。」

繆里的話嚇了我一大跳,緊張地往夏瓏看。

有那麼一瞬間,她似乎露出了在孤兒院孩子面前也有過的柔和表情。

「征稅員不是全部都能揮劍,我們還有孤兒。只有我們也好,如果不用劍表達我們的憤憾,我們一定會再也無法相信明天。」

「可是現在不搞假動作也能全部坐船逃走吧?約瑟夫叔叔的船又大又快喔?」

假動作一詞讓我睜大了眼。原來他們是打算假裝攻入大教堂以吸引軍隊注意,讓其他人趁機逃跑。表現出滿心怨恨的樣子,也是向我表示不可能說服她的意思。

夏瓏始終都很冷靜。

「不行的。」

冰冷的語氣中沒有一絲迷惘。

「那艘船是商船吧?就算用槳劃,那種又圓又胖的船也快不到哪去。」

相對地,軍隊用的是像梭子魚一樣又直又細的船,且左右各有一大排長槳。在北方群島海域逃跑那時,也是被那種船轉眼追上,沖撞船腹。

「而且船還要載不少人。需要有人引開他們的注意,同時減少重量才行。」

夏瓏將帶鞘的劍往地上一頂。

表示堅決不退。

決心對抗大教堂時,他們就料到八成會有這一天吧。

我看著夏瓏鎮靜的臉,注意到一件事。

不是那樣。

夏瓏的表情還有另一個意思。

「夏瓏小姐。」

我不禁哀求似的喚她的名。

「請你不要對明天放棄希望。」

察言觀色能力一流的繆里都傻住了。

因為有如盛夏豔陽的她想象不到這種事吧。

「……憑什麼。」

這回答加深了我的肯定。

夏瓏的鎮靜,不是因為可以在情急時變成鳥逃走,或是大鬧一場而就范,讓同伴見到她的慘狀,就不會再有其他人犧牲這般冷靜思考的結果。

其中就連悲壯的決心也沒有,只能感到冰冷至極的感情。

她對這世界已經不抱期待。

徹底死心,認為就算搭船逃走,也只會航向看膩了的冰冷陸地。

「就只有在這種時候聰明,真不愧是神的仆人啊。」

夏瓏揶揄地笑著聳肩。

「無論這個世界多麼殘酷,只要讓人看見有人肯拼命保護他們,就好歹能帶給他們一點希望。即使被迫前往下一塊土地,也能將希望寄托于明天活下去。只是我不曉得……那是不是真正



得救。」

如此低語的夏瓏,已經太多次懷起希望又慘遭磨滅。

她的視線落在我和繆里之間。

不知不覺地,繆里握緊了我的手。

「不,應該是得救吧。」

她平靜地笑,流順地舉起劍鞘,尖端抵在我胸口。

「可以把船交給你嗎?港口不是商人就是漁夫的船,他們被征稅員吃了很多稅,應該沒有哪個奇葩會想救我們。」

夏瓏的懇願似乎從鞘尖流入我心里。

「那當然。而且你——」

繆里甩開我的手走向前,打斷我說:

「我也來幫忙。憑臭雞一個能做什麼。」

繆里這匹狼雖然沒赫蘿那麼厲害,但也足以和人類士兵周旋了吧。情況不對說不定還能叼著夏瓏逃跑。

可是夏瓏搖了頭。

用力地,一搖再搖。

「這是我的故事。拜托你,讓我在最後相信自己親手辟出了自己的路那麼一次。」

鞘尖猛一推,推得我差點跌倒。

我與夏瓏明明只有幾步距離,感覺卻是永遠走不到她身邊。

她背後,有一張張征稅員的臉。

能真正明白他們苦處的,只有他們自己。

「船那邊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夏瓏說完就轉身返回會館,從窗縫露臉的征稅員們也全都縮了回去,門板另一邊傳來夏瓏的呼喊。

我們說不定有機會用繩子把夏瓏捆起來丟到船上,但那捆不著她依然困在勞茲本大教堂的靈魂。

繆里手握拳,張開再握拳。

夏瓏不是過一天算一天的畜牲,要以自己的羽翼翱翔,以自己的爪子獵食。

我不能推翻她的決定,我也覺得這件事不能推給別人。

「繆里。」

繆里用袖子擦擦臉,轉過頭來。

「我們走吧,還有我們要做跟能做的事。」

即使無法說服夏瓏,我這神的仆人還有替別人操心這個看家本領。

我用力吸氣、吐氣。

依夏瓏之見,有約瑟夫協助也還是逃不掉。

但我還有管道能用。

「不是常有人說,就算把靈魂賣給惡魔也要怎樣嗎?」

夏瓏只拜托我這件事。

其實她還是期待那麼一絲絲的希望之光吧。

繆里睜大眼睛,用力點了頭。

再度策馬狂奔後沒多久,鍾聲在勞茲本的夜里敲響。鍾聲不只是用來報時、開市或歡迎貴客來訪,也有警報之效。

例如火災、外敵來襲。

是議會收到國王的命令,發布緊急警報了。傳令官正在議事堂門前宣讀詔書吧。

我們的目標,是這個惶惶鍾聲不停回蕩的城中氣氛愈發詭異的一角,愈是想象往日繁華就愈感空寂的地區。

從前的公共麥倉仿佛是沉默的具象,孑然佇立在漆黑夜色中。

「約瑟夫的船或許真的像夏瓏小姐說的那樣,一下子就會被追上。」

「她坐的那種是叫槳帆船嗎?」

有伊弗的管道,臨時要找船也應該不是問題。如果要錢,伊弗也有無限的資金。

「可是她會答應嗎?」

我答不了繆里這個輕聲的疑問。

只能奔上石階,用力敲門。

「伊弗小姐!是我!托特·寇爾!」

伊弗或許會在熱鬧的酒館應酬,不過她這個人不會讓自己的巢穴無人看守。

果不其然,窺視窗射出一雙銳利的目光。

「什麼事?」

「會嚴重影響伊弗小姐生意的事。」

這樣講肯定比其他說法有效多了,護衛略顯驚訝,要我稍等就退到里頭去。盡管實際上沒過多少時間,我還是等不及而抬起了手,但鎖就在我敲下去之前開了。

「進來。」

「謝謝。」

倉庫里很暗,一片死寂。

走廊連燭台都沒有,讓我懷疑伊弗究竟在不在。然而走廊的風和白天來時一樣強,表示窗戶敞開。

說也奇怪,在外頭都沒有吹風的感覺,怎麼里面風這麼強……想著想著,人已經到了四樓那間房。

伊弗在陽台上,桌上擺著蠟燭和菜肴。

大概是一面欣賞港都夜景,一面和舉傘少女享用燭光晚餐吧。

「怎麼啦,期限不是還早嗎?」

說完,伊弗將橄欖籽吐出陽台外。

「伊弗小姐,您的生意和我們的希望全都成為空談了。」

慵懶地坐在大椅子上的伊弗頗感興趣似的坐正。

「什麼意思?」

「國王出兵了。今晚就會包圍整座城,逮捕征稅員。」

騎士可能是為了給我點希望才把時間延到黎明。即使不是這樣,羅倫斯也說過沒有時間是商人促銷的常用伎倆。

「海蘭殿下她……要去向國王報告你們的計劃和夏瓏小姐他們的動機時,路上遇到了國王的傳令官,所以我就來了。這鍾聲並不是火災警報。」

伊弗注視我一會兒後移開視線。

「……不只是想避免和教會開戰吧,主要是害怕那個搞事王子趁機造反,沉不住氣了。」

桌上晃蕩的蜜蠟柔光,照得伊弗眼中金光閃爍。

「這國家的王每一任都很不可靠,不愧是羊的國家。」

伊弗埋怨一聲,將餐巾揉成一團,扔到桌上。

見到她不高興的樣子,舉傘少女將葡萄酒甕抱在胸前,很緊張的樣子。

「宴會結束了。國王一旦下了決定,就不會輕易更改。商人接近這樣的國王准沒好事。」

國王甚至能隨喜好制定人人所必須遵從的法律,就算是伊弗也無法招架吧。

「伊弗小姐,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我對望著夜海尋思的伊弗說。

「也對,我也不認為你跑來這里是純粹好心。」

伊弗不懷好意的笑容令人害怕,可是為了解救夏瓏他們,現在我不能被她壓倒。

「能請您備船嗎?」

伊弗面向大海,只有眼睛轉過來。

眼神冰冷得像給奴隸定價的人口販子。

「不直接求我救那些征稅員嗎?」

「我好歹也跟著羅倫斯先生做了幾年的事。」

伊弗輕笑道:

「呵呵,也對。乞求的態度,只有在地位比人高的時候才有用。這樣開口算是及格了吧。」

「我這邊的船不夠快。」

伊弗閉上嘴,哼了一聲。

「伊弗小姐,拜托您了。」

我向前一步問:

「要怎樣的代價才請得動您?」

備船這種事,不用問也知道她一定辦得到。

重點在于能否讓伊弗認為有利可圖而已。

「你有簽賣身契的決心嗎?」

繆里搶在我之前反問:

「如果說代價可能是你的命呢?」

將我沒想過的東西擺到天平上的繆里,讓伊弗驚喜地笑。

「咯咯咯,那只陰沉的老狼以前也是這種感覺嘛。」

世界雖廣,會用老狼稱呼赫蘿的人也只有伊弗吧。

「這把交易還不錯,但是還缺一把勁。如果要表現你的認真,你應該一個人來,這樣我就會認真考慮了吧。」

兩個護衛一起上,恐怕也難以阻止變成狼的繆里。可是動用武力來說服伊弗這種事也得看情況,現在還不至于。

經過冷靜計算,伊弗優雅微笑地說:

「想賺黑錢的人,做起黑心事自然是不痛不癢。然而你的行動是出于正義感,那麼手段就很有限了。」

伊弗仿佛在可憐我似的這麼說,並短短補一句:

「救那些征稅員,對我一點好處也沒有。」

船不能免費出借,有風險就得花更多的錢。


征稅員應該是沒有那種財產。

那我只能這麼說了。

「讓我替你工作的話,應該很快就能賺回來了吧?」

黎明樞機這稱號還有利用價值才對。

若這樣能拯救夏瓏等征稅員的性命和未來,干點丑事也無所謂。

「看來你是有點決心,不過你的表情像是認定我不會要你做肮髒事呢。」

伊弗愉快地微笑,散發難以言喻的美和恐怖。

「不好嗎?」

「很好啊。不先徹底了解對手就往池子里跳是件愚蠢的事,不過呢,你的看法大致正確。」

「難說喔。」

繆里酸溜溜地說,伊弗聳肩回答:

「想讓他這個工具發揮最大效率,就要拿正義來喂養他嘛。不是嗎?」

繆里收起下巴,往我瞄一眼。那是盡管不甘,但說得沒錯的臉。

「一般人心里的善與惡比例相當,所以不會太好也不會太壞。大教堂那些人就是很好的例子吧?」

伊弗說到這里站起來,輕伸懶腰。

像個優雅的貴族,由衷欣賞美景般望著夜晚的港口。

「可是你的信仰卻是難以置信地堅定——喔不,我甚至不認為那是信仰,而是你自己的個性。可以說是嫉惡如仇,



認為這個世界應該充滿正義吧。」

「那是在誇我嗎?」

「當然。」

伊弗從桌上捏一片香腸塞進嘴里。

「宗教也好正義感也好,只要把你的信仰丟進爐里燒,連鐵都熔得掉。你應該就是靠著這種個性,把阿蒂夫到這里一路上所有扭曲的東西打直的吧。」

「那麼,船這種東西應該很便宜吧?」

這時,伊弗轉過身來搖了頭。表情不是冷酷,不是戲弄,也不是聽見年輕人提出愚蠢交易而唏噓。

是非常悲傷地搖著頭。

「沒那種事。」

「為什麼!」

能否拯救征稅員,可說是全系在伊弗身上。

夏瓏已經不期待明天,想犧牲自己好讓別人能有點希望。我就是接下了這樣的托付。

舉傘少女見我逼向伊弗,開口想呼救。

但伊弗制止了她,並說:

「用你這樣的人物作買賣,賺點小錢是不難,但恐怕不足以支付用船載征稅員逃離國王追兵的代價。」

「可是——」

「再說,海蘭殿下不是正替你趕去向國王報訊嗎?這樣他們就會知道是我協助潛逃了吧?現在的我,不過是自私自利,利用大教堂計策的可疑守財奴。但如果縱放國王要抓的獵物,就擺明是造反。未來十年……不,除非下一任國王忘了這件事,不然我是再也不能在這個國家經商。」

伊弗用微笑安撫舉傘少女再往我看。

「而且我是商人,靠觀察天平往哪偏,從中找尋利益吃飯,所以我不能相信你。」

不能相信我。這句話哽住了我的呼吸。無論用什麼樣的話罵我,我都能接受,但這樣說我就不對了。

「呵呵,真想把你這張臉裱起來,取名叫『錯愕的表情』呢。」

伊弗笑得我臉頰發燙。

阻止她的,是繆里。

「大哥哥,是我的關系啦。」

我轉過頭,心里亂上加亂。

「咦?」

「她不能相信你是我的關系,對吧。」

聽繆里這麼說,伊弗沒什麼反應。

表情像是望著位在遠方,無法得手的閃耀之物。

「對,你答對了。我無法成為你最重視的人,所以不能相信你。」

伊弗應該比我年長一輪,不,將近兩輪。或許是才華洋溢的關系,都這個年紀了但一點也不見色衰,甚至比我兒時邂逅她那年更有活力。

而這樣的伊弗,卻露出了老嫗似的哀愁笑容。

不認為她在演戲,是因為我覺得她也沒注意到自己是這種表情。

「如果你願意把這個小丫頭送回那團泉煙里面去,我就相信你。」

伊弗話里不見任何惡意。說得像「只要明天的太陽依然從東邊升起」這種沒意義的誓言一樣理所當然。

「只要你把這丫頭送回山里,在我身邊服侍我,食衣住行都聽我的,對我宣誓忠誠,我就考慮看看。」

我想她多半是不小心透露心聲,想遮羞才補上這句話。

「可是你做不到吧?而且你和這丫頭的感情,並不會被距離沖淡。當你遭遇生命危險,會想到的不是你我的契約,肯定是這個丫頭。而為了生還,你什麼都願意做,甚至背棄你的神。」

這情境太容易想象,使我回不了嘴。

「我可不能把這種人留在身邊,愈有用愈不能。有用的人,很快就能獲得成功,快速累積賭本。到了某天遇到巨大的轉折點,你就會棄我而去,選擇跟她走。」

伊弗輕輕聳肩。

「而我會同時失去比性命更重要的金錢,還有你。」

舉傘少女默默站到自嘲的伊弗身邊。

伊弗往她看一眼,溫柔地笑。

活在我背叛你,你背叛我的環境中,成天苦惱如何不因今日交易賠光昨日巨富而身形憔悴的人,才會有這樣的思考方式。

不過,那其中也有過來人才會有的說服力。

「所以不行,我不能幫你。」

伊弗劈下理論的砍刀,閉上布幕。

「征稅員已經沒救了,有的人就是逃不過那樣的命運,沒什麼大不了的。我都覺得自己能翻身爬到這個地位是奇跡了呢。」

我知道伊弗不是落井下石,而是她安慰人的方式,表情更是揪結。

「你就盡量苦惱、呻吟、向神祈禱吧。到時你身邊還有一個為你犧牲奉獻的丫頭在,不就是一個現成的聖人傳奇嗎。你黎明樞機這個稱號的價值會更高啊,托特·寇爾。」

聽她叫我的名字,我抬起頭來。

見到的是我兒時所邂逅,對我照顧得無微不至的伊弗。

「你是懷抱夢想離開旅館的,那你的夢想又是為了什麼,不是為了沉浸在安逸里吧?」

那是和羅倫斯、赫蘿和繆里都不同激勵方式。伊弗不是恨我,也不是想害我,就只是保持中立而已。

「好,話說完了。你就盡管在你構得到得范圍內掙紮吧。」

我無言以對。夏瓏的希望,有手段拯救征稅員的人就在眼前,我卻碰不到她。

這使我想起跌落漆黑汪洋時,抬頭見到船緣好高好高那種無論如何都無法構到的感覺,又回來了。

若說哪里有救贖,就只有不怕與我共沉海底的繆里在我身邊吧。

「既然你都帶了最新快訊給我,我也該開始工作了。失陪了。」

策劃詭計的伊弗要開溜了嗎,我當然是無法責怪她。伊弗和征稅員之間一點關系也沒有,遇上麻煩的她,立場還比較接近他們呢。見到她對舉傘少女使個眼色並結伴離去,我實在一點辦法也沒有。

即使她就此逃離這座城,我也怨不了她。

咦?

我不禁暗自低語。

伊弗沒說要逃,而是說開始工作。

這讓我想到伊弗提過的第二契約。亞戈等人所屬商行的總部高層請她協助陷害他們,以清理門戶的事。

但是在這個狀況下,她還要去大教堂嗎?于是我不禁說:

「伊弗小姐,現在去大教堂很危險。夏瓏小姐他們應該都帶武器沖了過去,國王的傳令官也讓議會調動兵馬——」

我說到這里就說不下去了。

伊弗向我看來的那張臉嚇退了我。

「伊弗、小姐?」

「!」

伊弗倒抽一口氣,赫然回神。

隨後別開了臉。原先顯露的,是張犯了大錯的側臉。

那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有那種表情?

她這個人應該沒幼稚到會為我少根筋的多余提醒發脾氣。

一定有其原因。

為什麼?事到如今,伊弗還有什麼工作要做?

而且那必定是不能讓我知道的事。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嘛,寇爾。」

伊弗尷尬地笑。

但我可不是會被那種笑容蒙騙的蠢羊。

既然這個工作不能讓我知道,應該與告發亞戈他們無關。我已經知道這件事,而且在王國決定避戰的此時此刻,我不認為告發亞戈他們對我們會有損害。

那麼伊弗還會有什麼企圖?

我注視伊弗的眼,腦中浮現三頭牛犄角相抵的狀況。既然從征稅員身上找不到利益,對伊弗而言有利用價值的就只剩一個了。

那就是大教堂。

「寇爾。」

伊弗煩躁地再次呼喚我,我嚇得猛然轉頭,見到陽台外在港口零星燈火照耀下的陰暗海面。

她背叛大主教們擠出的扭曲父慈,也背叛了她聯合來背叛教會的亞戈等人,簡直是無底的黑暗深淵。

那麼,還有一層計劃也是應該的吧?為這種時候准備計策,再當然不過吧?而且還是與大教堂有關。

可是我沒想到伊弗在這個狀況下還想大搖大擺地前往大教堂。大教堂周邊已經亂成一團也不奇怪,況且海蘭要向國王報告這座城的陰謀漩渦,主謀伊弗還在這種時候出外走動,只會引來不必要的懷疑。

還是正好相反,她要向大主教他們尋求庇護?

感覺很接近,但是不太對。伊弗會這樣做這種近似投降的事嗎?

不對,伊弗這個人肯定會向大主教他們賣人情,然後想出一套對自己也有利的計劃……想到這里,我注意到一件事。

「你想拿大主教他們當盾牌嗎?」

伊弗表情沒有變化,真的是連眉毛都不挑一下。

然而,那種商人經過訓練的撲克臉是為了不讓人看出情緒的反射行為,反而讓她露出馬腳。

我猜對了。

伊弗也想逃離這座城,可是條件和征稅員他們差不多。

唯一能確實逃離的方法,就是利用大教堂里的大主教這群國王不得不顧忌的人。而且我想,她八成不是要直接求助,而是包裝成要拯救大主教他們免于征稅員的騷擾,賣人情給教會。

所以才會不小心說成工作吧。

不過這其中還有個疑問。

伊弗要怎麼帶大主教他們離開大教堂?

可能是心思都寫在了臉上,伊弗笑了起來。

「改天我



再寫信給你。」

贏家的從容。

天有不測風云,他們隨時都會做好周全准備。

帶大主教他們離開大教堂這種事,從海蘭借的房子來推想,其實也不是難事。畢竟大教堂位在城市中心,且曆史應該比那棟屋子更加悠久——

「啊!」

兩件事如閃電般串在一起。

而伊弗先一步行動了。

拜從前羅倫斯說過伊弗這人多麼凶悍所賜,我及時扭腰躲過了伊弗的手。

但也因此失去平衡,一屁股跌在地上。她趁機跨坐上來,揪起領口再壓下全部體重,把我的頭撞在地上,動作流暢得讓我在沖擊中都覺得佩服。總算是沒閉上的眼中,見到伊弗摸索腰際的匕首。

插圖p323

我也不打算客氣。

「繆里!」

野獸咆哮。

一團銀色從上掠過,伊弗還來不及拔出匕首就被仰身按在陽台地板,身上是銀色的野獸。

「咳咳……咳咳!」

我重整呼吸,鎮靜撞頭的暈眩,並提防著舉傘少女的動作。而少女就只是淚汪汪地看著伊弗,沒有取武器的動作。

「進倉庫的時候……咳咳,我就覺得很奇怪。」

接著坐起來,往聽見吵鬧聲而進房的護衛看去。

見到主人被銀色的狼壓在陽台上,就連他們也顯得惶恐。

「今天晚上風平浪靜,倉庫里居然有這麼強的風。」

『嗚嚕嚕嚕嚕……』

繆里恫嚇護衛之余,往我瞄一眼。

大概她也沒注意到吧。

「在這地區,這是個曆史悠久的建築物,而且還會有大型船只停在旁邊。也就是說——」

伊弗的手即使被繆里的腳壓得動彈不得,也依然緊握匕首不放。對那份固執稍感佩服的同時,繼續說:

「這里應該有地下通道吧?」

且通往大教堂。

拿如此偏僻的地方作據點,或許是出于伊弗的美學,但伊弗的美學就是賺錢。

「伊弗小姐。」

她在這聲呼喚後往握匕首的手使力,隨後放松。

喀啷一聲干響後,伊弗說:

「你們都下去。」

護衛對這命令有些抵抗,但也只是一瞬間。

因為繆里露牙低吼了。盡管沒有賢狼繆里那麼巨大,他們也能一眼看出這角色在森林遇上了只有求饒的份。

「……高高在上地說你思慮不周,結果自己也弄成這副德性。」

伊弗歎道:

「我是輸在說溜『工作』了吧。」

「被你的詭計捉弄了那麼多次,我當然也知道要注意一點。」

伊弗笑了起來,繆里要她別笑似的用力並低吼。

「繆里。」

我的制止讓她尾巴左右大擺,不平地看過來。

「能請你饒我一條命嗎?」

伊弗一點哀求的樣子也沒有,但好歹知道繆里是很想咬死她吧。

「那要看您怎麼回答。」

「……」

難以置信地,伊弗沉默了。

在這種狀況下還沒有直接答應,令人敬佩,也有點高興。

「你要我做什麼?」

語氣像是要求太過分,她甯願咬舌自盡。

「夏瓏小姐他們想攻進大教堂,那麼你有辦法救他們吧?」

即使被繆里壓成大字,伊弗還是露出極為厭惡的臉。

「……我是不這麼認為,可是說不的話,恐怕會被她吞進肚子里。」

我站起來,摸著低吼著的繆里後頸,俯視伊弗說:

「就算你不情願,現在也只有這條路了。你要打開大教堂的門,讓夏瓏他們進去並帶到這里來,用你准備的船送他們走。只要大教堂的聖職人員願意配合,國王也不能出手,不是嗎?」

「理論上是。」

伊弗歎口氣說:

「直接做就知道了。至少我和你肯定會得救,而我有露臉,就表示履行了和他們的承諾。」

伊弗若無其事地背叛大主教他們的同時,也與他們結下會在緊急時出手搭救的契約。她沒有站在任何一方,全都是為了黃金。

「那就請您帶路吧。繆里。」

繆里轉過頭來,威嚇似的在伊弗胸口踩一下才放開前腳。

「繆里,能請你把克拉克先生跟孩子們帶過來嗎?」

不知發生什麼事的他們,在孤兒院應該都被敲響的警鍾嚇得發抖。

在這種狀況下,繆里還像個愛撒嬌的狗用脖子蹭我,要我摸她。我摸摸她蓬松又硬質的奇妙毛發,她勉強接受般用鼻子噴口氣後說:

『所謂有備無患嘛。大哥哥,你寫個信吧,我叫狗送過去。』

每當路上看到野狗,繆里就會威嚇一下。這是伊蕾妮雅教她的,在有需要的時候,可以請鎮上的動物幫手。

「伊弗小姐。」

「知道了知道了。喂,都聽見了吧。」

伊弗認栽了似的對護衛說。護衛都不敢相信狼會說話,嚇得直發抖,連忙從櫃子取出紙筆墨,擺在地上。

「我要把其他想救的人找來這里,可以吧?」

聽我這麼問,伊弗沒好氣地別開頭。

「真是的,都是些沒錢賺的事。」

並盤腿坐下發牢騷。

秘密通道位在從前為大量儲藏麥谷而半地下化的一樓,堆滿雜物的深處有一面磚頭堆成的假牆之後。

風勢隨接近而明顯增強,吹得磚牆縫隙咻咻作響。

『吼嚕嚕嚕……』

繆里慢慢接近,前腳一蹬就踢散磚牆,咬住現于牆後的鐵柵門上的鎖。

「喂,我有鑰匙啦。」

繆里沒管伊弗的制止,將鎖像糖雕一樣咬碎。

「……那是用好鐵打造的耶……」

那不是贊歎她竟然咬得壞,而是為昂貴的鎖惋惜吧。

「伊弗小姐,請你們先走。」

「……我也沒有這麼不要命好不好,才不會偷襲你們呢。」

「天曉得。」

伊弗歎口氣,對護衛使個眼色,帶頭走進地下通道。舉傘少女和大漢留下來,等克拉克他們來時替他們帶路。

伊弗這邊有繆里看著,不會亂來。

「簡直跟犯人一樣。這樣可以了嗎?」

我點點頭,要她前進。

地下通道空氣濕冷,但似乎常有人走動,打掃得很乾淨。隨處牆上的燭台,也沾著融化沒多久的蠟。通道高度很足,挺直腰走也不怕頭撞到東西,說不定在古代戰事中真的是聯絡通道。

一片沉默中,我邊走邊思考伊弗說過的話。

由內打開大教堂的門庇護夏瓏他們,從地下通道送其他征稅員逃跑,而國王那邊不敢冒然攻擊有聖職人員在的船。


聽起來很合理,也獲得了伊弗的認同,且伊弗自己本來就打算用這個方式平安逃離。

可是伊弗卻對征稅員的加入表示否定。

在那種節骨眼,應該沒有耍伎倆的余地……不,這樣想會太大意嗎。

前方伊弗的背影沒有任何不對勁。

況且現在只能這麼做,沒時間了。

「嗯?」

伊弗突然停下,繆里也豎起耳朵。

「從位置來看,是征稅員正要趕去大教堂吧。」

空氣略為震動。有許多人走過我們正上方。

「動作快。」

伊弗聳聳肩,繼續前進。

大概穿越了一個小教區吧,通道終點和入口一樣,是個鐵柵門。這次伊弗是默默看著繆里咬爛鐵鎖,濺著火花撕碎。

「寶庫?」

上了樓梯,用手上蠟燭一照,見到架子上擺放著許多銀杯等珠寶飾品。

「回程拿幾樣就夠當盤纏了。」

伊弗開個玩笑,使眼色要護衛開門。

「鎖在寶庫里?」

「出入口就是入侵的管道嘛。從大教堂進來的話是從另一邊開。」

我點頭表示理解。

「好啦,你的好心會帶來怎樣的結果,只有神才知道了。」

她是因為在大教堂才故意這樣說吧。

我跟隨伊弗等人離開寶庫,走上陰涼的石造走廊。

牆上畫了聖經故事,還懸掛著教會的徽旗。

我們繼續上樓,掀開蓋板,從大教堂最富麗堂皇的禮拜堂講台後爬出來。往上方望去,能見到許多畫在廳頂上的天使對我們微笑。

「……」

我當然曉得大教堂會有多麼宏偉,但內部卻是超乎想象地空洞。

往繆里看,她尖尖的狼耳便前後左右轉動,低吼著瞪視伊弗。

「喂,少瞪我。這不是陷阱。」

空洞果然不是錯覺,沒有人的動靜。

「而且這里不是沒人,八成都窩在抄寫室。跟我來。」

我們繼續跟隨伊弗。腳步聲回響得很厲害,有點嚇人。

更讓人在意的,是遠方依稀傳來的地鳴般聲響。

「演員都聚到廣場上了呢。」

伊弗像是猜到一直望著大教堂正門的我在想什麼,



說道:

「不過我不認為議會的兵真的會和征稅員打起來。城里的衛兵和征稅員差不多,就只是住了稍微久一點的外地人而已。就算要冒點危險,也不會和征稅員開戰吧,多半是對峙到王軍趕到為止。」

是這樣就好了。這時,我們從中殿來到側廊,進入有許多房間並列的通道。伊弗果斷地向左轉,慢慢地敲其中一扇門。

「是我,伊弗。開門嘍。」

門上有個惡魔雕像,抱著「在主前靜默」的標語。

伊弗一開門,濃濃的墨水和羊皮紙味便撲鼻而來。

「大主教,我帶了客人來找你。」

我隨伊弗進房時,繆里一起擠進門來,我晚一拍才想到那應該是在提防偷襲。

「客人……?」

接著,我看到一大團毛茸茸的白色物體蠢動起來。那是有著長長的白發白須,面對抄寫台蜷縮著肥胖身軀的老邁聖職人員。

「這……真是稀客啊。」

繆里的模樣讓他很驚訝,不過見她安分坐下以後,顯得放心了點。

「這位更稀奇。他就是黎明樞機。」

大主教睜大眼睛看來。

「什麼……他就是……」

「我是托特·寇爾。」

招呼是打了,但我不曉得該作何表情才好。假如他就是大主教,那就是知道夏瓏他們的苦處卻機關算盡,不肯老實認錯也不肯私下商討,汲汲營營只為自保,該受人唾棄的墮落聖職人員。

可是這位伊弗稱作大主教的老聖職人員,和我在紐希拉溫泉常見的高階聖職人員沒有任何不同。看似有點脾氣但學識淵博,經驗老到,十分熱心于聖職,對酒肉也一樣熱愛,食欲比年輕人還要旺盛。

不是壞人。

也不是好人。

「………我是勞絲本大主教區的大主教弗萊斯·亞基涅……這個……」

亞基涅顯得很疑惑,抓著垂到肚臍的長長白胡須說:

「伊弗,你帶他來做什麼?」

「履行契約啊。不是說好出事的時候要帶你們走嗎?」

「出事……?」

「你沒聽到鍾聲嗎?王軍快包圍這座城了。」

亞基涅略顯錯愕,但也沒有立刻離開椅子。

就只是受夠了似的歎息。

「這樣啊。那他來這里做什麼?」

「我想救救征稅員。」

我的插嘴招來亞涅基的視線。

「大主教,我要打開大教堂的門。」

「開門?不,慢著,等一等。王軍要包圍這里?是什麼原因?決定和教會開戰了嗎?」

亞涅基往伊弗看,伊弗無奈歎息。

「正好相反。王國害怕征稅員逼你們開門會導致教會宣戰,所以國王決定把征稅員抓起來了。」

「怎、怎麼會……!征稅員明明是奉王權行動的啊……而且要他們和教會和解就好,根本沒這種必要吧?」

「想想是誰在給征稅員撐腰吧。就是那個搞事王子啊。」

老主教恍然扶額。

「克里凡多王子嗎……他還沒放棄王位啊。」

「不就跟你巴著主教位子不放一樣嗎。」

兩人的對話里,充斥著所有想得到的刺。

伊弗諷刺地笑,亞基涅就只是聳聳肩。

「……我不否認,但是……」

「你想說你有你的理由嗎?這種話我已經聽膩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問題,你一個人留在這里也是這個道理吧?」

其他人上哪去了?

早就逃之夭夭,只有亞基涅留下來獨攬全部責任。

「……我可是大主教,只有蒙主寵召的時候才會離開這里。」

「對不起啊,我不是主。」

伊弗聳著肩說,並用拳敲敲一旁的書架台。

「快點收拾收拾,我已經按照契約,把船准備好了。」

「等、等等,黎明樞機閣下說的是怎麼回事?」

亞基涅說完往我看來。

大概是在擔心夏瓏他們吧。

那張怎麼看都是老好人的臉,使我無名火起。

「夏瓏小姐他們一再遭人背叛,都快要不能相信明天了。可是他們還是情願犧牲自己,拿起了劍來換取孤兒和其他同伴逃跑的機會,讓他們知道還有人願意幫助他們,帶來一點點希望。」

問夏瓏決死攻入大教堂有什麼用時,夏瓏說——

但是砍掉他們的腦袋,我們心里會好過一點。

什麼也不會改變。那歪曲的笑容應該不是演戲,而是她真情流露。

然而一想象夏瓏在萬丈憎恨之中,發現自己面對的竟然是這樣的亞基涅時作何感受,我的心里就全都是令人作嘔的哀傷。

如果亞基涅是眼眶發黑,滿口暴言,不擇手段只求生存的丑陋惡徒,夏瓏就能心安理得地斬下她的劍了吧。

可是,在椅子上看著我的亞基涅卻遠不如那種惡徒。大教堂原本應該是有許多聖職人員、見習生與雜工聚集的地方,如今卻顯然只剩亞基涅一個。

而且也不會有只有他良知尚存,其他都是壞人這種事。大教堂里必定是經過無數論戰,最後以教會組織及整個王國中近乎最大的大教堂身份堅守教會立場,在信仰、良心、父母心以及對地位的執念交雜下,絞盡腦汁來處理夏瓏他們的問題。

他們有他們的理由。

從亞基涅悲痛的臉即可窺知。

盡管如此,實際上誰也沒因此得救。

但現在還來得及彌補。

「大主教大人,我要打開大教堂的門,讓夏瓏小姐他們進來,從地下通道和伊弗小姐他們一起搭船逃亡,可以吧?」

亞基涅雙唇緊繃,強咽口水。

其實現在也沒必要征求大主教同意,只要叫繆里盯著他,我自己去開就行了。

征求他的同意,是希望他給出一個交代。

請他勇于面對,別再一味逃避夏瓏他們。

「大主教大人。」

當我上前,亞基涅緊閉雙眼說道:

「黎明樞機閣下,請聽我說句話。」

「說什麼?事到如今還要說什麼!」

你就這麼不想認帳嗎?就在我看不下去而大叫之後——

「你們想過逃去哪里嗎?」

我整個人都傻了。

為這無聊的問題錯愕,也為自己沒有答案震驚。

「開門讓征稅員進來,沒問題,走地下通道送他們上伊弗的船也沒問題,可是……」

亞基涅邊想邊說般,彷徨地摸著他白色長須,額頭堆起皺紋,面泛紅潮,求救似的仰望天花板說:

「可是,對……這樣逃跑,我們哪也去不了。這是步壞棋啊。」

「為什麼!」

國王不想與教會開戰,也就是不會攻擊大主教所在的船,應該到哪里都暢通無阻才對,找到合適的地方就能下船了。

「伊弗……你也是這麼想的吧?」

亞基涅惶恐地往伊弗看,伊弗歎口氣對我說:

「寇爾,這是觀感的問題。」

「觀感?」

「征稅員們是氣到抓狂,抄起武器攻打大教堂。後來門開了,人殺進去,還不曉得發生什麼奇跡,他們帶著大主教從港口坐船溜走。旁人見到這一切,會覺得發生什麼事?」

「……」

我傻愣著動也不動。

「不管怎麼看,都是拿大主教當人質潛逃了吧?國王害怕和談無望,一定會氣急敗壞地追到天涯海角,因為他要證明王國這邊沒有瑕疵。那麼教會這邊會怎麼出招呢?」

亞基涅隨伊弗的疑問滿面愁容地說:

「教宗大人他……眼見黎明樞機閣下這一連串的成功,已經覺得不能坐視不管,積極地想要開戰,好徹底翻轉局面。這麼一來……必然會想在王國明確伸出求和的手之前點燃火種。」

假如這時候,有報告說騷擾教會已久的征稅員和王國某大教堂的大主教同乘一艘船——

「一定會直接擊沉吧,是我就會這麼做。死人不會說話,教會把船弄沉以後,還會大言不慚地栽贓給王國。根本是現成的肥羊。」

伊弗看好戲似的說。

「而且……」

亞基涅如此補充,並過意不去地往我看。

像是在為自己無法幫助夏瓏他們道歉。

「你以為開門以後,我們能像你想的那樣平安上船嗎?」

夏瓏滿是憎恨的眼就算不全是憎恨,但也不像是演戲。

「您的人身安全,我好歹可以——」

「不是的,黎明樞機閣下。我不是這個意思。」

亞基涅終于站起,向神訴求般一身悲愴地說:

「被他們大卸八塊還算好的呢,但要是他們不願意怎麼辦?他們搞不好碰都不想碰我,還不想跟我上同一條船啊!我已經能看見他們站在我面前,用不帶憤怒甚至憐憫的眼神看著我,把我推進地下通道的樣子。然後他們會把通道堵起來,坐等王軍到來啊!」

夏瓏很冷靜,很鎮定。能坐在仇恨之火旁,靜靜地注視天平。

開了大教堂的



門,夏瓏他們會見到我,而我會要他們拿大主教當盾牌上船逃跑。可是夏瓏很聰明,可能會像伊弗和亞基涅說的那樣,想到自己可能會同時遭到國王和教會的追擊,困在海上哪也不能去。

這麼一來,會發生什麼事?

並不難想象。

夏瓏會讓大主教逃走,自己留在大教堂吧。

以完成他們誘餌的任務。

「門千萬不能開啊,黎明樞機閣下。」

繆里見亞基涅動作而低吼。

但亞基涅仿佛完全沒看見繆里,不停向我走來。

「不能開門啊。只要門關著,就還有希望。開門讓征稅員進來,就等于是制造他們攻進大教堂的鐵證,這樣國王就只能處死他們,然後拿暴徒的腦袋請教廷閉一只眼。想救征稅員,門就千萬不能開。這樣我還能親自替征稅員……不,替我的兒女辯護啊!這是最後僅存的希望!」

以自保的借口而言,也未免太合理了。

然而我都來到這了,難道要棄夏瓏他們于不顧嗎?有機會拯救他們的船,就在地下通道另一邊啊?

亞基涅要替夏瓏辯護的說詞或許不是謊言,但有沒有用沒人知道。國王需要警戒克里凡多王子作亂,有必要向全國的征稅員昭告他的意向,以免同樣問題再度發生。

要夏瓏他們掉腦袋的理由多得是。

「那這樣……我們……」

我說不下去,連氣都吸不飽。

亞基涅看著我。

用的是分擔痛苦,同病相憐的表情。

「我怎麼也無法面對我的兒女,是因害怕那會引起戰爭。要是我跟他們談過的事泄漏出去,恐怕會有人說成大教堂被他們攻陷了。」

因此無論看起來再怎麼無恥,他也認為比引起戰爭這種更大的悲劇來得好,而想出了種種對策。

「黎明樞機閣下。」

亞基涅深深吸氣,吐氣。

「那頭狼是非人之人吧?」

我吃了一驚。

他發現繆里的事了。被他握住危險的把柄了。

亞基涅清澈的藍眼睛和善地注視我緊繃的臉說:

「果然沒錯。我就是夏瓏的父親。」

他看著繆里跪下一膝。

「那雙眼睛,是想咬死我的眼睛。」

繆里低吼著,身形低伏。那隨時想撲上去的樣子,不只是嚇唬他吧。

「你是聽了夏瓏的故事,認為我是單方面拋棄妻女的冷血負心漢吧。可是你要知道,男女之間的事是很複雜的。」

「如果你不是大主教,會更有說服力吧。」

伊弗的調侃惹來亞基涅的苦笑。

而我也懂了。沒錯,他說得對。

亞基涅和夏瓏的母親決裂,多半並不只是因為亞基涅這個聖職人員的自私,也可能有其他諸多原因。

「是啊……我聖職人員的身份確實是原因之一。剛開始明明都是為彼此著想,結果不知不覺就起了爭執,最後演變成互相叫罵的丑陋訣別。當時的我真是太幼稚、太愚蠢了。雖然現在也沒多少長進就是了……」

那不像在說謊。從繆里壓低身體,拼命以低吼搧動怒氣的樣子來看也很明顯。

夏瓏的母親或許是真的決意不再與人類有任何瓜葛。

可是,普通人夫妻都會因為種種問題感情生變了,他們當然也有這種可能。不會因為他們是聖職人員和非人之人的愛情就比別人特別,充滿奇跡。

「黎明樞機閣下。」

亞基涅站起來,溫柔微笑著握起掛在胸前的教會徽記,慢慢鞠躬。

「你為我的女兒憤怒、悲歎,還來到了這里,我誠心向你道謝。」

我實在不知道該對眼前的亞基涅說些什麼才好。

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做的事沒有半點意義,就只是攪亂這個世界而已。

「伊弗啊,能幫我救救那些夏瓏想救的人嗎?」

「可以從你的寶庫拿點經費走嗎?」

「當然可以,就當是我拿去變賣的吧。」

「那就行。在你的船點一堆火吸引官兵注意時,我會在一旁准備漁船。他們這陣子的生活費也包在我身上。」

亞基涅點點頭說:

「孤兒院那邊應該有個好心的助理祭司在教那些孩子念書,就讓他替你的商行工作吧,不吃虧的。」

在伊弗為這話苦笑時。

房外,走廊另一邊傳來吵雜人聲。

『大哥哥。』

可能是覺得沒必要隱藏身份了,繆里出聲叫我。

「克拉克他們來了嗎?」

繆里點頭後,我轉身來到走廊,正好與從主殿走入側廊的克拉克對上眼。

「樞機閣下!」

「克拉克先生!」

克拉克接著轉身,像在安撫些什麼。

隨後,一群人影不聽他的制止沖上前來。

是一群手拿棍棒鍋盆的孩子。

「有種跟我們打!」

「喂!搞錯了!他不是壞人!」

克拉克繼續努力安撫血氣正盛的孩子們。看到他們,我放心得都快腿軟了。

「對不起,我有要他們留在公共麥倉……可是他們無論如何都想跟。」

「沒關系。」

「話說回來……現在是怎麼一回事?夏瓏他們呢?」

我的腦袋像一片死水,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現況。

而且,只留給夏瓏他們微小到不能再微小的希望,要克拉克幾個先逃,這種話我實在說不出口。

「這……」

「你是克拉克吧。」

背後傳來亞基涅的聲音。


「大主教大人!」

「如果你是為了夏瓏好,就聽從我們的指示,什麼也不要多問,好嗎?我們要讓你們平安逃出城,並且為你們找一個容身之地。」

突如其來的宣告,讓克拉克半張著嘴愣住。

「他們都是你孤兒院的孩子吧。」

亞基涅對想保護克拉克的孩子們慈祥微笑,但孩子們都用充滿敵意的眼神看著他。

但他一點也不介意,微笑著說:

「這位伊弗會替你們處理當前的生活費,不過未來會怎樣還很難說,所以我要給你一份許可證。」

克拉克像是終于咽下哽在喉嚨里的刺,喉結上下挪動後說:

「大主教大人請先等等,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而且我只是個小小的助理祭司,權狀這種東西——」

「你不再是助理祭司了。」

亞基涅戲謔地說,並授與聖禮般伸出了手。

「我以勞茲本大主教區大主教弗萊斯·亞基涅之名,命你在神之庇護與奇跡之下,擔任新修道院院長。」

「……咦?」

「我要給你建設修道院的許可證,你就在那里經營孤兒院吧,教會應該不會找修道院的麻煩才對。資金方面,相信伊弗會捐很多錢給你。」

倚牆抱胸的伊弗不太情願地皺起了眉。

「如果你保證把這群小鬼全都教成會讀書寫字的人,我就替你出錢。」

亞基涅不是只會閉門苦思,也是通事理的人。

「來,快准備好。雖不像聖經那樣分開大海逃離苦難,從大地底下逃跑也差不多吧。」

亞基涅倍加開朗地說,還拍手吆喝。

「還發什麼呆,神也說過做事要合時宜啊。正確的事,如果不在正確的時候和地點做,也有可能變成壞事。」

此刻,克拉克他們還能得救。

克拉克被大主教壓倒似的點點頭,即使慌張也仍對孩子們下指示。

「黎明樞機閣下,你怎麼辦。」

我不知怎麼回答亞基涅。

「我自己是想向國王或哪個誰說情,請他放留在城里的夏瓏他們一條生路。我記得你有個王族作後盾是吧?」

「是海蘭。雖然是庶出,實力還算不錯,在國內有不少友軍。」

聽了伊弗的解釋,亞基涅放心地微笑。

「這樣啊,那就好。希望她盡量把我說得壞一點,把夏瓏他們塑造成萬不得已才動武。我也會全部承認,照她的說法向教宗報告。」

非這麼做不可。

就在我放棄掙紮,要緩緩點頭時——

「夏瓏不跟我們一起逃嗎?」

克拉克開口了。

「夏瓏他們要留在城里?……可是他們不就在外面而已嗎!」

克拉克擱下看傻了的孩子,跑了過來。

「克拉克,那是——」

「大主教大人!您這是在想什麼!請您快開門啊!現在還能救夏瓏他們——」

他激動得揪起亞基涅的衣領,伊弗的護衛沖上前去要分開他們,雙方扭成一團。

我前不久也做過的對話,只能看著吼叫的克拉克,在心里反駁他的想法。

我已經被他們說服,點頭同意了。

可是克拉克愛著夏瓏,他應該是滿懷著希望跑過地下通道的。

結果才隔一扇門,希望卻變成要活活拆散他們的絕望,教人情何以堪。

我是不是不該找克拉克來?

這麼想時,一團硬



毛碰上我低垂的手。

『……』

繆里用她的紅眼睛看著我。

旭日東升,河水奔流,山岳不動如斯。

那雙平靜沉默的眼睛對我如此訴說。

「大主教大人!」

這一喊之後,克拉克在走廊中間癱了下來。

我是可以自以為是地對他說這才是正確的選擇。

不過人不是能只靠道理過活的生物。倘若道理就是一切,這種情況根本就不會發生,且人沒有那麼理智。

我回想起讓鳥形的夏瓏站在肩上,如貴族般走在街上的情境。

人們立刻以為我身份高貴,唯恐不及地讓路。

人世就是這種事堆積出來的。而亞戈也說過,大教堂會如此巨大豪華,也是源自人類這樣的性質。

做正確的事,就能常保正確?

這是不可能的事。

既然人不完美,人世自然不會完美。

總會有人被夾在這種扭曲的石磨之間,慘遭粉碎。

亞基涅繼續說服哭癱了的克拉克,伊弗指示護衛為逃跑作准備。

繆里在我身邊,要扶持我到最後一刻。

這也是一種結果。

不願接受,或許是任性所致。

「來,站起來。以後你就是修道院院長了,不堅強一點怎麼帶領信徒。」

在亞基涅的催促下,克拉克無力地站起。

「再、再讓我……看夏瓏最後一眼……」

亞基涅聽了緩慢但堅決地搖頭。

「不可以。開了這扇門,就等于開啟戰爭。就算我向官兵堅稱事情不是他們想的那樣,他們會相信我嗎?征稅員是手拿武器聚集在門口,怎麼看都是要攻進來的意思。盡管悲哀,但壞人做出祈禱的樣子,在不知情的人眼里看起來就像是虔誠的信徒,反之亦然。」

克拉克閉上眼,頭重重垂下。

「況且我們有黎明樞機閣下,我相信夏瓏他們一定會得救。」

不管怎麼想,我都無法給予明確答複。

但是除了這麼告訴他,我還能怎麼做呢?

「交給我吧。」

亞基涅似乎是因為看透我無法說謊還要我這麼說,疲憊的笑容夾著些許歉意。

我能為夏瓏他們說多少謊?亞基涅是罪魁禍首,夏瓏他們來到大教堂迫于無奈這種話,我能堅稱多久?

即使明知想救夏瓏他們非這麼做不可,我還在為說謊是否正確而迷惘。

一旦贊同,也就等于認同教會組織漠視惡習也有一定的正當性。

更重要的是,說了謊也不一定能救夏瓏他們。

這讓我覺得很可笑。

人們老是將大義、觀感放在真正的想法之前,不敢告訴別人。這樣的郁悶,讓我開始怨恨神所造的這個世界是多麼地殘缺又可笑。

「走吧。這是一條布滿荊棘的道路,但也是神給我們的考驗。」

亞基涅為克拉克他們指引了一條明路,算是唯一的寬慰。

至少他們應該能平安逃脫,也不必為往後的生活發愁,還能協助藏匿搭船逃走的其他征稅員。修道院就像繆里那番夢話般的期許那樣,可說是某種聖地,不能隨意侵犯。

但也因此,有時會做出蠻橫至極的事。我小時候跟羅倫斯旅行時,就遇過那樣的修道院。

我相信克拉克能建立更好的修道院。

看著他與亞基涅同行的背影,我只能祈禱。

若能將教會認可的修道院作孤兒院之用,應該也了了夏瓏一樁心事。

克拉克說夏瓏是裝作不知道大教堂會捐錢給孤兒院,所以她心里某個角落也認為大主教他們是正式認同了那所孤兒院吧。

我試著想象聚集在大教堂前的征稅員。

不知夏瓏是怎樣的表情。

會是為鼓舞同伴與發揮誘餌功效,對議會的士兵咒罵、丟石、揮劍嗎。

就算是,他們懷著的也不是恨,而是祈望,就快結出某種果實的祈望。克拉克能和孩子從地下通道跟其他征稅員會合,平安脫逃吧。從門外看來,就像是神聽見了夏瓏的祈禱一樣。

真是可笑。

「寇爾,我們也該走了。有人看見我們就麻煩了。」

我對伊弗點點頭,像個罪人慢慢挪步。

來到主殿後,我仰望講台後方由彩鑲玻璃構成的神。

背後碰碰碰的聲音,就是征稅員敲打大教堂門板的聲音吧。那是以鐵板補強的厚實木門,不拿攻城錘來沒那麼容易敲開。

那樣敲門,是為了吸引所有注意力。

不能白費他們的好意。

『大哥哥。』

伊弗走進地下通道後,繆里呼喚我。

敲門聲再度響起。

我拼命忽視那聲音,走向講台後的密門。

「別想太多。」

伊弗溫柔地拍我的肩,反而讓我更難受。

想開門和有何後果的想法交纏不清。

勉強雙腿走下秘密階梯時,亞基涅在地下通道將手里的東西交給克拉克。

「這張許可證上面是前前任大主教的名字,萬一我被逐出教會,也不會因此失效。盡管放心吧。」

「……感謝大人。」

克拉克如收受聖禮的信徒般下跪,接下羊皮紙卷。

那是建設修道院的許可證。

原本夏瓏也該在此見證的。

應該在和解與祝福的鍾聲中授與的。

想象那個畫面,心里就無可奈何地亂成一團。

「我們走吧。」

亞基涅催促克拉克。

通往寶庫的門開著。

一切都朝向一個結局流動。

然而我杵在原地,怎麼也無法接受繼續前進,是因為——

「寇爾。」

伊弗用不耐又動怒的聲音叫我。

繆里也咬著我的衣袖,粗魯地拉。

亞基涅滿懷歉意地看著我。

只有我與他們不同。

但這是有原因的。

「請先等一下。」

聽我這麼說,伊弗無語望天,亞基涅睜大眼睛,克拉克表情疑惑。

『吼嚕嚕嚕……』

繆里也低吼起來,拉得袖子都要撕破了。

站定雙腳制止她,是因為我有一定的把握。

「寇爾閣下,我了解你的痛苦。」

「不是的,不是那樣。」

「不是那樣?」

我搖搖頭,閉眼想象。從天空鳥瞰大教堂那樣,想象。

現在,夏瓏等征稅員生了根一樣盤據在大教堂前,周圍應該有一大批議會的兵馬,手拿長槍試圖牽制。更外側,王軍正從遠處朝城牆前進。

不管怎麼想,這一切狀況都是所有人在不情願下行動的結果,都是因為名義這個觀感問題。

國王為了表示征稅員是惡人,夏瓏他們為了表示自己才是該抓的人,議會的兵馬為了表示服從王命。

那我呢?

我真的應該配合他們演戲嗎?

不,不應該。

這里面沒有任何理想,不過是更為膚淺,形而下的可笑鬧劇罷了。

而既然是觀感可以解決的問題,應該還有其他解法才對。

換言之——

「這場戲,就不能從別的角度看嗎?」

所有人都皺起了眉。

「你到底在說什麼……」

「別的角度?」

『……』

比我更了解社會構造的人們,全都不敢置信地看著我。

只有克拉克的眼里有點期待,不過那只是因為他仍想救心愛的夏瓏,不是期待我的能力。

盡管如此,一度萌發的想法沒那麼容易消滅。

「修道院。」

這句話讓伊弗、亞基涅和繆里面面相覷。

「就是修道院啊,那張許可證啊。」

所有人的視線隨我的手指聚向克拉克的手。

「那不就是讓夏瓏他們來到大教堂的正當名義嗎!」

伊弗搔起了頭,眼神像是看著嚷嚷著說自己見到精靈的醉漢。

「寇爾,冷靜點。你已經不曉得自己——」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這聲狂呼,是來自亞基涅。

「神啊!神啊!太好了!神啊,這是你指引的路吧!」

亞基涅仰天高喊,搖晃著肥胖的身軀跑過來,連警戒的繆里都來不及攔阻就撲上了我。

那雖然也可稱為擁抱,但實際上根本是沖撞。

「神啊!感謝你的恩賜!感謝你派來這麼一個聰明的年輕人啊!」

經過幾乎要把我抬起來的擁抱後,亞基涅轉身說:

「沒錯!還有這條路!開門讓夏瓏他們進來也圓得了的路!」

伊弗沒出聲地說:「怎麼可能。」而我接著解釋:

「就只有這種場面,不會讓人們認為大教堂開門是屈服于征稅員,也不覺得征稅員是來施暴的!」

「認真的嗎?征稅員都是手拿武器圍在門口耶,這不是暴動是什麼?」

我深深吸氣,回答伊弗的問題。





是請願啊。」

人做事有擅與不擅之分。像伊弗可以布下天羅地網,讓目標自己掉進口袋里。但這個世界上,直來直往的人還是占大多數,有時還會演變成暴力沖突。

因為策動他們的情緒就是那麼地強烈。

「為孤兒修建修道院的請願。教會停止在王國的聖務已經好多年,人民等了很久,如今再也忍不下去,所以希望教會開門傾聽他們的聲音,奉神之名展現慈悲。這樣的話,態度稍微『激動一點』也無可厚非吧?」

「呃,這……」

亞基涅也對開始動搖的伊弗說:

「伊弗,這也需要你的幫助。你以前是王國的貴族,只要你說作征稅員的後盾是為了讓自己重返貴族鋪路,教廷那邊也比較容易接受。你懂吧?」

伊弗自己也說過,她是像蝙蝠一樣立場不定的人。能替教會做事的伊弗若能將爪子深入征稅員這群教會的眼中釘之中,也許能達到安撫的效果。

喔不,伊弗表情這麼揪結,應該是因為察覺了亞基涅要她去安撫教廷的弦外之音。

「……有錢能賺吧?」

亞基涅挺起又大又圓的肚腩,舉起雙手說:

「那是當然的啊。」

聽起來無憑無據,但亞基涅忽然對我露出強盜般的笑容。

「我們這里可是有黎明樞機閣下啊!不管是要建修道院還是孤兒院,各方陣營都會為了尋求護佑而送來大筆捐款!」

為拯救夏瓏他們,我抱著不惜弄髒手的決心來找伊弗。

在這時候逃避,我就是虛偽小人了。

「……我的名字,好像很有影響力。」

我對伊弗怯怯地說。

伊弗的眼瞪到我都要臉紅,然後大叫:

「隨便你們啦!」

大概是習慣辯倒人,但不習慣被人辯倒吧。

亞基涅孩子似的聳聳肩,叫來傻在一旁的克拉克。

「主角是你喔,克拉克。」

「我、我嗎?」

「你不是喜歡夏瓏嗎?我就把女兒交給你了。」

克拉克看亞基涅的眼睛瞪得比魚還圓。

「可是收場需要一點表演,要演到外面那些人完全說不出話來,你們有想法嗎?」

亞基涅話中有話地向我看。

他曾經愛上翅膀大到能覆蓋森林的黃金鷲。在登上大主教寶座的路上,也許利用這點「演出」過一、兩次奇跡吧。

我也只好想起身邊的是什麼人。

「……交給我辦吧。」

繆里對我的回答不滿地哼了一聲,我摸摸後頸安撫她。

想到這之後她會怎麼耍任性,我就渾身無力。不過比起就此從地下通道逃跑,無論什麼要求我都願意聽。

「好,那就開始准備吧!過了這麼多年,終于要重執聖務了!來幫我做接受請願的准備。」

為了繼續向前。

為了抵抗命運的擺布。

「黎明樞機閣下——喔不,寇爾。」

亞基涅說:

「謝謝你。」

我只能回答:「還不曉得結果會怎樣呢。」而繆里似乎不喜歡我這麼沒自信,在我小腿肚上輕咬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