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話 你,光之庭園——雪野



總算到了。雪野拖著沉重的腳步,轉開玄關的門把。

她忍不住厭惡起自己,不過是從外頭回家而已,為什麼會如此筋疲力竭。她從腫脹疼痛的腳上拔下高跟鞋,在玄關脫下絲襪隨性一扔,手繞到背後從襯衫外頭解開胸罩鉤扣,再把剛買來的沉重書本放在桌上,盡量無視凌亂的房間往床鋪走去。然而,非做不可的事情卻一件接著一件浮現腦海。

那些空罐子和寶特瓶該整理了、地上融化的巧克力該丟了、洗好亂扔的衣物也該收拾了、還得擦拭黏在瓦斯爐上的油垢、快枯死的盆栽該澆水了,姑且不管那一大堆事的話,至少也該卸個妝……。

但雪野卻什麼也沒做,只是一頭栽倒在床上,伺機許久的濃濃睡意立刻席來。紗窗外傳來速克達機車呼嘯而過的聲音、遠處有小孩在哭、某戶人家的晚飯香味隱約隨風飄來。雪野睜開雙眼,以模糊的視線看著上下顛倒的天空。不知何時雨已經停了,遼闊清澄的紫色薄暮里隱約閃爍著一、兩顆星光。

明天是不是也會下雨呢?雪野衷心祈盼著。

一閉上眼,感覺此時此刻還能聽得見雨聲,似乎能夠聽見大量雨滴笨拙地敲打庭園涼亭屋頂的聲音。

咚、嗒當、咚、咚、啪嗒、咚。

雜亂無章的節奏里,摻雜著遠處傳來的烏鴉叫聲、總是無憂無慮的野鳥鳴囀,以及土壤吸收雨水的微弱吱吱聲。而今天,還悄悄加入了輕微的鼾聲。

聽見鼾聲,她從文庫本里抬起頭來,才發現他睡著了。這個還不知道名字、只在雨天早晨的公園里相會的制服男孩,剛才明明還在筆記本上塗塗寫寫。

是睡眠不足嗎?念書念得太晚?還是在做鞋子?

他的頭倚著柱子,唯獨少年才有的單薄胸膛隨著規律的呼吸起伏。雪野這才注意到他的睫毛很長,肌膚水嫩有光澤,仿佛從皮虜底下透著光,乾淨的雙唇微張,沒有防備的耳朵就像剛做好的面疙瘩一樣光滑。果真是年輕人吶。

這座日本庭園的小涼亭里只有他們兩人,雪野因可以盡情欣賞少年而莫名開心。她呆望著少年的頸部線條,想起剛才又羞又窘的情景——讓他吃到了失敗的煎蛋卷。

打蛋時蛋殼沒有敲好,還以為自己都挑出來了,哪知道還是混了一些進去,成了難看又難吃的煎蛋卷。不過,另一方面她卻覺得很快樂。

回想起剛才的場景,雪野的嘴角自然而然揚起了微笑。好久沒這樣打打鬧鬧了。

「我們交換配菜吧」、「自作自受」、「看不出來你這麼笨拙」、「你是在取笑我吧」這種青春校園偶像劇才會出現的對話,都讓她感到非常地愉快。同時也注意到,原本夏天冰冷的腳趾都逐漸變暖了。

開心的同時,雪野也有等量的罪惡感。自己居然和蹺課的高中生一起殺時間。

因為一起躲雨而產生了「共犯情節」,我卻借機占盡了便宜。故意遲遲不問對方的名字,還買咖啡給他、吃他的便當、聽他的夢想,對我自己的事情卻絕口不提,只是單方面逐漸了解他。

我,尤其是我,最不應該做這種事了。這種情況對我們雙方來說都是個錯誤。我知道自己應該要做點什麼,但是——

……但是,再等一下吧!再給我一點時間就好。

雪野看著少年的臉龐,他還沒醒,不只是打瞌睡而已,還睡得很沉。雪野既驚訝又羨慕,少年能在這座涼亭里睡得那麼熟。她十分明白即使只是睡覺,也需要能量;只是搭電車、只是卸妝、只是吃飯,也同樣需要能量。她心想,自己在和這男孩差不多大的時候,也一樣精力充沛。反觀現在——

——嘿,年輕人——雪野在心里問著。你覺得我怎麼樣?嘿。

「我還能夠撐下去嗎?」她試著開口小聲問道。

只是聲音在傳進少年耳里之前,早已消散在摻著雨水的空氣里。

「然後啊,我吃他的便當時,能夠嘗到味道呢!」雪野說。

「看來你的味覺障礙逐漸康複了。」話筒那端傳來男人的回應。

那個稱為味覺障礙,對吧?他問。

不同于他擔心的語氣,即使隔著電話,也能夠清楚聽出他對于這個病症名稱的明顯質疑。雪野隱約想到自己當初就是愛他這種直率。

他的來電吵醒了在床上小睡的雪野,她勉強撐起比睡覺之前更感疲倦的身體,從扔在地上的包包里翻出手機。液晶熒幕上顯示前男友的名字,她猶豫了一下是不是該拒接,旋即想起是自己先打給對方的,于是按下接聽的圖示,同時視線往上一看,才注意到窗外的天色早已變黑。

「——不過,直到不久之前,我真的只能嘗出巧克力和酒精的味道。」雪野屈膝坐在沙發上說著。這張沙發猶如唯一漂浮在滿是垃圾的池面上的寶貴船只。

「我記得。總之,情況能夠改善,我想你下定決心辭掉工作是對的。」前男友說道。

雪野盡可能地咽下歎息聲。「或許吧。早知道都要辭職的話,應該更早提出來,在上一個學年度結束時,才是最好的時機。」

「嗯,大概吧。但你也別太勉強自己,離職沒那麼容易下定決心。總之,你現在別想太多,就當自己是在休假,輕松一下吧!」

這個人對我說話的態度始終很溫柔。雪野將手機換邊拿,佯裝不知情地心想。語氣就像是接觸易碎品般地溫柔。

但在我連呼吸都難受的那段時期,你卻甯願聽信周遭其他人所說的話,也不願意相信我。雖然明白這也是無可厚非,我真的相信錯不在你。如果真的有人做錯,那個人當然是我,一切的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盡管如此,從某一天開始,雪野突然再也無法信任他了。也從他身上學到,有一種感情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來。

出現味覺障礙是在今年的冬天。

雪野剛開始以為也許是感冒的前兆,她依稀覺得最近有點嘗不出食物的味道。不過,當時讓她煩心的事情還有一大籮筐,每天都要面對一群討厭的人,和一堆討厭的狀況。身體經常有某個地方不舒服,像是頭痛、胃痛、雙腳浮腫、下腹疼痛。但是,每天的工作卻不受病痛影響,還是不斷地累積。更討厭的是,來自四面八方幾乎要壓垮她的視線。與這些事情相比,嘗不出食物的味道,根本不算什麼。

然而,當她下班後在家庭餐廳里,完全嘗不出波隆那肉醬意大利面的味道時,嚇得把面吐進了盤子里。那個不舒服的觸感,就像是誤食了絕對不能吃的東西,她甚至不斷用餐巾擦拭舌頭。

難道只有我的意大利面有問題嗎?

雪野忍不住環顧四周,晚上九點多,這家面對新宿通的家庭餐廳里坐了大約六成客人,有下班的上班族、一群熱愛人生的喧鬧大學生、一對把餐廳當做自己家曬恩愛的情侶,觀察了一會兒也沒見有人因為食物有異狀而騷動。

隔壁桌的客人是一位年約三十歲的西裝男,正一面滑手機一面吃著蒜香辣椒意大利面。雪野不由得直盯著他的嘴。盡管看不出來他是否覺得好吃,不過,看樣子沒什麼異狀。

只有我的意大利面不對勁,這種情況可能發生嗎?

雪野把鼻子湊近波隆那肉醬意大利面聞著,雖然沒有什麼強烈香氣,不過還是能夠聞得到大蒜和洋蔥的味道。接著,她放了一條意大利面到嘴里,戰戰兢兢以臼齒咀嚼。果然沒有味道。她還是勉強把面吞了下去,再喝水漱口。她突然注意到隔壁的男子正納悶地看著自己,便抓起帳單和外套逃離餐廳。

腦袋一團亂的她走進便利商店,看著架上擺滿了便當。怎麼辦?我是不是該試吃看看呢?碳烤牛小排便當、大份量特選天麩羅便當、主廚推薦蛋包飯、精選牛肉咖哩。

雪野隨便挑了一個便當買回家,放進微波爐里加熱兩分鍾。在等待的時間里,她已換上家居服並卸好妝。當聽到叮一聲,撕開熱騰騰容器的膠膜,打開塑膠蓋子,帶著人工味的熱氣迎面而來,拿起店員給的輕巧白色湯匙,舀起白飯送進嘴里。她愈是想像,愈沒有食欲。

如果當真沒有味覺的話,該怎麼辦?如果不得不承認自己的舌頭有問題的話,她又該如何是好?

——喀!背後傳來刻意弄響的硬底鞋聲,雪野連忙讓開。

一位年紀相仿的粉領族像是終于逮到機會,超車到雪野前面。她穿著淺粉紅色的綴毛外套,遠比身高一百六十二公分的雪野矮,身上有甜甜的香水味。就像那種類型的女人都會做的,她拿起每個便當檢查熱量標示。雪野突然注意到她籃子里的巧克力。

這麼說來,自己倒是很少吃巧克力這種東西。

可可苦味中摻雜的懷念甜味,伸出了援手相助,在雪野的舌尖上蘇醒。

記得那一夜很冷,外頭下著夾帶雨水的雪。回到家里的雪野,那天的晚餐是兩塊巧克力磚和罐裝啤酒。戰戰兢兢放進嘴里的巧克力,雖然不如印象中的甜,不過還是能夠嘗出甜味。那陣子她養成習慣,每晚都會在家里喝上一罐罐裝啤酒,也仍喝得出酒精的鮮味。但雪野還是喪失了甜味和酒精味以外的味覺。這個狀態持續了一個多禮拜,害怕的雪野還是去了醫院,並接



受了各式各樣的檢查,最後只知道舌頭本身無異常。外表看來仍像個大學生的醫師表示,這狀況恐怕是心理因素造成,囑咐她過著沒有壓力的生活,均衡攝取多鋅的食物。

雪野忍不住差點怒吼,這種事情還要你說嗎?我也知道啊!

于是,巧克力、蛋糕、甜面包,還有啤酒和葡萄酒,這些能夠吃出味道的食物成了她的救命索,也使得她原本狀況就不好的身體更加惡化。盡管如此,她每天早上還是會仔仔細細化好妝才出門,這麼做的用意是為了保護自己,而不是美化自己。盡管無法搭上電車的日子愈來愈多,她仍堅持好好裝扮自己,毫不懈怠。

每個人一定——雪野努力這麼想。每個人一定都背負,著外表看不出來的地獄在過生活。

她是這樣告訴自己,來度過人生不曾經曆過的痛苦冬季和春季。等到她終于恢複味覺,已離那盤波隆那肉醬意大利面將近半年之後,也就是在雨季里遇到那個男孩之後的事。

「——那麼,離職手續就等暑假結束後再辦理。由我去通知上面的人吧。」

「嗯。我們都分手了,我還給你添麻煩,真對不起。」雪野再次換邊聽手機。她已經超過兩個月沒去上班了,但上司只是含糊地當作病假處理。如果是一般民間企業的話,情況或許不會這麼好過。不過,幸好她是公務員,同時又有前男友的好心幫忙。但她也很清楚這種情況不能再繼續下去。

「我真的很為你高興。」

「高興?」

為我高興?哪個部份值得高興?雪野突然對他感到莫名不耐。

但他仍以沒有惡意的聲音繼續說著:「為了你能夠遇到那位婆婆而高興。」

雪野開始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了。婆婆?

「呃,你指的是誰?」

「還問我是誰,就是公園那位……做便當給你吃的人。你們不是相處愉快嗎?」

他說話時,背景傳來車輛經過的聲音,雪野直覺認為他正在某人的住處。如果是他那間面對環八通的家,車子的聲音不應該是斷斷續續的。

他在我不認識的女人家里吃晚餐。餐後,他說要談公事,于是來到陽台上一邊講電話,一邊俐落地以單手拿出香煙叼在嘴上——這樣的景象鮮明浮現在雪野面前,雪野驚訝于自己竟能夠想像出這一連串的場景。

不對,他想要和誰去哪里都是他的自由,是我忘了自己對他撒謊,是我告訴他——我最近經常在公園里遇見一位婆婆,我們漸漸開始聊天,她還會分享便當給我,她做的菜十分美味……

「那麼,你好好休息吧。」他最後以溫柔的聲音說完後,便掛了電話。


雪野慢慢將手機從耳朵上拿開。

已經做出決定了,可是……。

這份工作我明明曾經那麼喜歡、那麼渴望,明明曾經費盡心血才終于得到。

為什麼?

雪野突然想起他。

「——我徹頭徹尾是個騙子。」雪野把臉埋進雙腿間,喃喃自語。

◇◇◇

那天似乎是毫無預警地造訪,或許也可以說,她早有預感會發生這樣的事,尤其在最近這一個月,這種預感愈來愈強烈。

那一天成了雪野永生難忘的日子。那是象征著所有美好可能的一天,耀眼、珍貴且純潔。那個不知該如何面對的甜蜜、無助又苦澀的余韻,大概會一輩子都烙印在她的心頭,不會消失。

鬧鍾響了。

睜開眼睛那瞬間她祈禱著下雨。確認著耳里聽到的雨聲不是幻覺。

「是雨天。」雪野這麼說著,仿佛在替自己打氣。

頭痛、吐意、倦怠都不可思議地瞬間減輕。她自床上坐起身,有好一陣子都保持這個姿勢傾聽著雨聲。從頭發就可以知道房間里充滿著濕氣。雪野不曉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了與雨有關的一切。她雖然明白原因,但心里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會說出口,本能地認為不可以說出口。

她用發帶撩高瀏海,打上粉底,塗上淺色口紅,穿上剛洗好的米白色襯衫,套上深藍色褲裝,系上細細的皮帶,在手腕噴上淡淡的香水。她用玄關的鏡子檢查自己的模樣。

我看起來像是幾歲呢?說不超過二十五歲的話,可以朦騙過去嗎?

她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正凝視著鏡子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真像個笨蛋。」她小聲說著。急忙帶著傘出門,走在步向車站的人潮中。

雪野略微輕松地想,今天應該也沒辦法搭上電車吧!

實際上也是如此。她以在月台上目送一列總武線電車離開當作借口,便朝著庭園的涼亭走去。

這個七月的早晨充滿明亮的預感,仿佛吹散了環繞著她的黑暗。天空雖然下著雨,卻有半邊是猶如在發光的燦爛藍天。低垂的積雨云被風吹得四散,云間可看見更高處的耀眼白云。庭園的綠意經過雨水洗禮後變得更加鮮豔。陽光照在雨水打濕的地面上,土壤的濕氣蒸發變成了霧氣,于是雨水再度降臨,使得水蒸氣猶如烽火般四處竄起。

「嘿,這是回禮。」說完,雪野突然遞給少年一個紙袋。袋子里是她昨天剛從書店買來的外文圖鑒,十分厚重。雨滴雀躍地咚咚拍打著涼亭的屋頂。

「回禮?」

「因為都是我在吃你的便當。你說過想要這本書吧?」

這樣說會不會太牽強?

雪野一邊想著,一邊看著少年困惑地從紙袋里把書拿出來。那是一本初學者必看的制鞋入門書,封面印著燙金的Handmade SHOES字樣。雪野的心情就像是在眺望空中的云朵一樣,看著少年的表情從困變成驚訝,然後轉為喜悅,猶若在風的吹拂下,不時改變形狀的美麗白云。

「這麼貴的書!謝、謝謝你!」大聲說完後,又連忙改以敬語說:「由衷地感謝!」

好可愛啊!連我也忍不住跟著開心地笑了。

少年很快地翻開書。這動作看在雪野眼里,甚是感動。她心想——眼睛閃閃發亮——指的就是這麼一回事吧?形容得太貼切了。就連少年身後降下的雨水,也沐浴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雪野喝了一口在庭園附近咖啡店買來的咖啡。能夠喝出咖啡的美味,讓她松了一口氣,甚至忍不住愛憐地確認著留在嘴里的苦味。只要和他在一起,咖啡就有咖啡的味道,白飯也有白飯的味道,雨水也有雨水的味道,連夏天的陽光看起來有夏天陽光該有的樣子。

「呃,我——」少年的視線依舊落在書頁上,吞吞吐吐地說:「現在正在做一雙鞋。」

「真厲害。你自己的鞋子?」

啊,我的回應好像大嬸。

他似乎沒有察覺雪野的擔憂,回答說:「還不確定是誰的鞋子,不過……」他欲言又止。

啊——雪野突然明白了,她不知為何想到。別說出來——。

「是女鞋。」

聽到這里,她原本雀躍的心情倏然消失。

「……可是,我怎麼樣也做不順手,所以……」

心底逐漸一點一滴滲出帶著暖意的感情。她正欲分析這樣感情,少年繼續說道。「我希望有個參考,但我不能用自己的腳,所以,如果不麻煩的話……」

「能否讓我參考你的腳呢?」

雪野不用看也知道少年帶著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在說話,而她知道自己一定也是同樣的表情。

鹡鸰以清澄的聲音鳴叫著。這座庭園里棲息著各式各樣的野鳥。雪野對于鳥名一無所知,只知道鹡鸰。因為這種鳥曾經出現在《古事記》里,她記得教古典文學的陽菜子老師,曾在課堂上放過鳥鳴聲的錄音帶給大家聽。

對了,她想起正是這種鳥教會了眾神男女之間的眉目傳情。

雪野腦中的某個角落自動想起這些事情,體內十分炙熱,皮膚卻依舊冰冷。她隱約想著要保持距離,同時脫下一只高跟鞋,將沒穿鞋子的右腳緩緩伸到少年面前。兩人隔著雪野的右腳,面對面坐著。少年的手戰戰兢兢觸摸著她右腳拇指的指尖,冰冷的腳趾感受到一股灼熱的氣息襲來,因而嚇了一跳,心髒咚咚狂跳著。心跳和呼吸都變得十分劇烈,她甚至開始擔心少年會不會聽見。她莫名感到難為情,祈求著身體別發出任何聲音,祈禱著雨能夠下得更大聲,企盼著鹡鸰能夠繼續鳴叫下去。

這個時候,少年的雙手輕輕捧著雪野的右腳,抬高腳掌測量重量,接著,他的手指移動到腳尖、足弓、腳踵,像是在確認形狀和柔軟度。

雪野認真到幾乎想哭地心想,幸好我前陣子剛磨過腳踵,並因此松一口氣。

少年從書包里拿出藍色的小卷尺,從塑膠圓盤拉出白色的金屬片,發出輕微的嚓嚓聲,旋即拉出PVC塑膠制成的量尺。

書包里居然帶著這種東西?雪野莫名覺得感動。

卷尺像繃帶一樣輕輕纏上她的腳,用卷尺量著腳尖到腳後跟、腳後跟到腳踝的長度,少年用鉛筆在筆記本上寫下一些數字。在這個過程中,雪野的心漸漸恢複平靜,雨勢就像是要填滿這段沉默的時間,逐漸增強,但陽光也愈來愈耀眼,鹡鸰仿佛為此感到高興,而提高了



鳴叫聲。

鉛筆滑過紙面的聲音摻雜在雨聲中,總覺得——雪野心想,總覺得這個地方、這座庭園,似乎不屬于這個世界。

「你可以站一下嗎?」少年靜靜說著。「最後,我想擷取腳在負擔體重時的形狀。」

雪野想要回一聲,嗯。但喉嚨卻沒有振動,只吐出一口氣。

她脫下左腳的高跟鞋,抓著涼亭的屋梁,站到長椅上。少年將筆記本塞進雪野的右腳底下,彎下腰,左手輕輕按著雪野的腳背,以鉛筆小心翼翼描繪輪廓。雪野目不轉睛低頭凝視著他的一舉一動。葉子摩擦的聲音由遠而近,風同時吹動了雨水、楓葉與雪野的頭發。幾顆小雨灑落在她滾燙的臉頰上。

或許在你的體內有道光芒能夠改變我,雪野這麼想。

「我……」她很自然地開口說道。少年仰望雪野。

「不曉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沒辦法好好走下去了。」少年以不解的表情看著雪野的臉。

「你是指工作?」

「嗯……都有。」

少年什麼話也沒說。隔了一段只聽見鹡鸰鳴叫的時間之後,他笑了一下。是的,雪野看見了。接著,他還是沒有說話,視線回到手邊,鉛筆的聲音再度加入雨聲里。

這里真像是一座光之庭園。雪野望著閃耀的雨水,心想。

現在的我正在失去什麼,又想要得到什麼呢?或者我將得不到半點東西,卻仍然傷害了某個人,自己反而失去了更多?

厚厚的云層遮蔽了藍天和太陽,回到一如既往的梅雨季節。雪野清楚地記得,這天下午自己獨自撐傘走向庭園出口時,曾經這麼想著。

各處的枝椏上靜靜黏著被雨打濕的蟬殼,現在這時節就像夏季真正伴隨蟬鳴聲到來之前的前奏。

正因為如此,那段時光很完全、很美好。

雪野在往後的人生中,總會不斷偷偷想起在光之庭園的時光。什麼都還沒有開始,但也並非什麼都不曾擁有,同時也是什麼都沒結束的時光。只有純粹的善意、再也不會遇見的完美無暇時光。假如神告訴我,可以讓我重新體驗人生中的某一天,我一定會選擇光之庭園的這一天。

在後來的人生中也證明了,雪野當時的預感沒有錯——自己會傷害某個人、失去某些東西。從某些意義上來說,她認為在那座庭園里的時間,是人生的高峰。

然而,盡管如此,那段完美的時光,將以不管是神或國王或任何人都撼動不了的堅毅,持續溫暖雪野往後的人生。

◇◇◇

夏蟬高鳴。


九年前,雪野剛到東京時,有幾件事情令她相當驚訝,蟬鳴聲就是其中一樁。愛媛縣的蟬當然也會叫,不過,感覺就像是大自然里的眾多聲音之一,程度與鳥鳴、風聲、川流聲、浪濤聲等一樣平均。但東京的蟬簡直像是在宣示自己的存在,千軍萬馬奔騰,音量充滿爆發力,吞沒了其他所有的聲音。因此,即使鹡鸰仍在啼叫,也完全聽不見。

比往年晚了幾天,關東地區的梅雨季節宣告結束,消息才一宣布,就像是有人聽到消息便關掉開關一樣,完全不再下雨了。幾乎與此同時,學生們也進入暑假,因此,少年不再出現在早上的涼亭。

雪野想起他曾說過的話,我規定自己只能蹺掉雨天早上的課。

她記得當時自己還面帶微笑覺得他是個只認真一半的怪孩子。然而,雪野注意到自己現在莫名有種對方沒有遵守約定的心情。她知道自己這反應,就像是埋怨好友與其他人變成死黨一樣不合理,也自覺自己這種情緒不恰當。盡管如此,她還是沒有其他地方可去,所以連放晴的早上也會天天來涼亭報到。

今天也是如此。在一早就很炎熱的陽光中,雪野坐在涼亭里,外頭的世界正在放暑假。雪野今天不是穿套裝,而是白色背心外搭水藍色開襟外套,下半身是綠色的波浪裙,腳穿楔形涼鞋。令人想不到的是,晴天的庭園從早上開始就有眾多入園的參觀者,包括拎著相機的外國游客、抱著素描簿的老人團體、手挽著手在散步的高雅中年情侶。

雪野刻意散發出「我不是在等人,而是在這里享受讀書樂趣」的氛圍感,一個人坐在涼亭里,視線落在文庫本上。

嗯,這樣很好,他沒有借口可以蹺課最好。事到如今,她才記起要說服自己這樣想,雖然她很希望這樣以為,但心里卻漸漸覺得真相不是如此。

「其實我——真的不希望梅雨季節結束。」她試著小小聲地說出口,結果不禁眼頭一熱。

不行不行不行,不准再想這件事了。雪野連忙把視線看向腿上的文庫本。我正在享受閱讀的樂趣。她打算專注在文字的連結上。

一望無際的美麗原野在夏日盤陽下無比耀眼,盡管涼風徐徐,在額田心里,陽光也好、風聲也罷,盡是虛空。快樂已不複存在,徒留額田深陷無盡的孤寂與不安里。

「拜托——」雪野忍不住這麼說。

沒有什麼特殊原因,她從書櫃上拿出很久沒讀的井上靖《額田女王》。其內容在講述被天皇兩兄弟同時愛上的萬葉宮廷歌人、悲劇女主角額田王的人生。

雪野最早閱讀這本書是在十五歲的時候,當時她最喜歡的故事段落,是女主角獨自漫步在紫草原野上的場景。其後便戲劇性誕生出那首著名的和歌。學生時期閱讀,只是單純覺得雀躍,如今卻是讀到哪兒都莫名覺得感同身受。也因此,她從剛才就一直無法專心看書。

雪野突然聽見腳步聲,反射性微笑抬起頭。

「這座公園好大喔!」、「真難想像這里竟是新宿。」

一對二十多歲運動裝扮的男女,手牽著手走了過來。兩人在樹蔭底下散步的融洽氣氛,太健康、太耀眼,雪野盡管沮喪也忍不住眯起雙眼欣賞。

「啊,不好意思。」運動女孩無憂無慮地對著,從長椅上起身讓出兩人可坐空間的雪野點頭致意。

「不客氣。」雪野也笑著回應。

雪野重新在涼亭角落坐下,再次翻開文庫本,耳里聽見運動男孩與運動女孩的熱烈交談。

這里是日本庭園,對吧?接下來要去哪里?好像有座溫室,要不要去看看?我想看我想看!不過,在地圖上看來有點遠,你還能走嗎?這種距離難不倒我的。

雪野的視線只瀏覽在文字上。晴天的這地方就像個陌生的場所。她滿心寂寞地這麼想著。

上午她在涼亭里消磨時間;下午則在新宿、代代木、原宿、外苑一帶漫無目的地漫步。若穿著涼鞋的腳趾覺得痛的話,她就會走進連鎖咖啡店里休息,等腳不再痛了,就再度繼續走。就這樣反反覆覆直到日落西山、漫長的夏季白天結束。

雪野以這種方式度過了八月。她在涼亭里假裝閱讀文庫本、在堅硬的柏油路上散步、喝著逐漸變淡、變溫的拿鐵咖啡,一邊不停地想著能不能找到什麼人?有沒有人願意來見見自己?有沒有人會突然聯絡我呢?雪野一面滑動手機通訊錄,一面思索著。

依里之前打過電話給我,不過,她的孩子還小,恐怕不方便出來。丸井似乎辭掉了工作,可是人家剛新婚,把對方找出來似乎不太妥當。住在東京的高中同學、大學朋友、朋友的朋友、學生時代的男友、沒能成為一對但一起吃過幾次飯的男孩子、在研修時覺得很對盤的女生、公司同事……。連她都想不到,自己的通訊錄里,居然列著這麼多人的名字。

好久不見!天氣依舊炎熱,近來可好?我今天和明天臨時休假,如果有空的話,要不要一起喝杯茶?這麼突然實在不好意思,若是沒空也沒關系,請不要放在心上啊。

雪野打出這樣一封沒有指定收件人的電子郵件。

我受不了了。我好想見見某個人,卻不知道該找誰見個面才好,也不知道有誰想要和我見面。我身邊似乎沒有那種,想要見面時能夠不找理由直接相見,能稱為朋友的人。

也許社會人士都是這樣吧!雪野想要說服自己這樣想,卻還是感到滿心絕望。太陽一下山,雪野就混在准備回家的人群里,前往超市買晚餐的材料。拖著疼痛的雙腳回到家,臉都沒洗就直接倒在床上,靜靜等待疲勞消失。待身體能夠活動時,才慢吞吞地起身卸妝更衣,並在凌亂的廚房里煮晚餐。她端著咸稀飯或烏龍面或親子井,這類好消化又能夠簡單裝在一個容器里的料理,弓著背坐在沙發上享用。料理雖然不甚美味,至少都還能夠嘗出味道。

她心想,這是那個男孩留給我的禮物之一。

從紗窗外吹進帶著夏季味道的晚風,風吹過腳趾之間。從那次之後,腳就成了某個特殊器官。她輕輕撫摸腳趾,甜蜜又無助的疼痛從趾間來到腰部,並逐漸擴散到全身,這種感覺也是他留給我的禮物。那個散發出光芒的男孩,才一個月的時間就給自己如此大的改變,雪野對此深感驚訝。

酒吧的燈光一向都這麼昏暗嗎?

雪野品嘗著調酒「咸狗」在舌頭上的微辣觸感,手指碰了碰看來宛如小動物骨頭的綜合堅果,瀏覽吧台後側架上陳列的眾多瓶子,同時回溯著記憶。她這輩子去過的酒吧不算多,不過,印象中每一家都比這里要明亮些





或者是因為我形單影只,才會有這種感覺吧?

雪野不可能會懂獨自在酒吧里喝酒的女人心里在想什麼,她過去不曾自己一個人到酒吧來,純粹是因為沒有那樣的機會。在外頭喝酒時,她總是和朋友或男朋友或同事一起。所以她現在故意裝作習慣獨自喝酒的模樣,交著雙腿坐在高腳椅上,實際上心里卻是忐忑不安。她先喝了推薦酒單上的比利時豪格登白啤酒,再喝白桃雞尾酒,接下來的咸狗調酒也快見底了。店里沒有能夠眺望夜景的窗戶,這燈光對于閱讀文庫本來說太暗了,她對電視上靜音播放的運動實況轉播也沒有興趣,所以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喝酒。盡管如此,這家酒吧還是她猶豫了半天才走進來的,所以不可能只待一堂課的時間就出去。她如此這般地說服自己,並小口喝著咸狗調酒,仿佛那是遇難時僅存的珍貴水源。

她想要喝啤酒,于是在睡前打開冰箱,卻發現里頭連一瓶也沒有。

該怎麼辦才好?她開著冰箱門,想了一會兒。

澡已經洗了,身上穿著T恤和短褲也不能出門。但是,欸,嗯。

她關上冰箱門,心里有了決定。因為想喝啤酒,她換上淺綠色的洋裝,嘴唇只大略塗上唇蜜,帶著藤編小包就出門了。搭著老舊電梯下樓,來到寬闊的外苑西通,一接觸到夜晚甯靜的空氣,雪野覺得獨自待在房里無法呼吸,也發現自己想要出門找個人說說話,任何人都好,就算是便利商店的店員都好。

在人車稀少的道路遠處,能夠看見便利商店獨自亮著小小的綠色燈光。雪野朝著那兒緩步前進。聽著涼鞋規律的聲響,突然往旁邊一看,在空無一人的筆直小巷盡頭,亮著朦朧的橘色燈光。

那個地方原本就有店家的嗎?雪野像是受到牽引般轉進小巷子里。

原來那是一間酒吧。在混居大樓的樓梯旁邊擺著橘色台燈照亮的小小菜單。她不常去酒吧這類的地方。她回想起那些與罐裝啤酒不同、複雜又精致的飲料,覺得有些懷念。

怎麼辦好呢?她望著酒吧,過門不入,想了想又折返回來,在菜單前面放慢腳步,卻下不了決心准備再次過門不入。眼前卻突然出現一位牽著狗的女子,邊走過去邊以狐疑的眼神看著她。當下雪野被迫做出決定,走下菜單旁的樓梯,打開由鐵和木頭組成的沉重大門。

「你一個人嗎?」右邊突然有人對自己說話,結結實實把雪野嚇了一大跳,她原本已經無聊到,開始數著續杯的調酒咸狗杯緣鹽粒的數量。就在她把臉湊近到鼻尖幾乎要碰到酒杯,且口中喃喃數到「一百二十九」之後……

「啊,抱歉。你沒事吧?」大概是見她受到驚嚇的反應太劇烈,開口搭話的人連忙道歉。

「我沒事……啊,是的,我一個人。」雪野也連忙回答。晚了幾秒,臉龐才開始發燙。

看到這反應,右邊的男子微笑說:「太好了。我一直在猶豫著該不該主動找你說話。這麼唐突真是抱歉。我也是一個人。」

現在是什麼情況?雪野還抓不到關鍵,只是含糊地點頭。她盯著不知何時坐在隔著兩個空位外的男人,深色襯衫搭配略帶光澤的夾克,沒打領帶,能夠遮住耳朵的偏長頭發往後梳,肩膀寬度很平均,年紀大概比雪野大幾歲,整個人感覺就像打理得干乾淨淨的歐美品種狗。

「你經常到這里來嗎?」洋犬男舉起酒杯問道。

「不……我不常來。」

「這家店挺安靜的,很不錯吧?我的公司就在附近,下班後偶而會到這兒來。」

「所以今天也是?」

「是的。」

他應該是在搭訕吧?一定是我的自我意識過剩。雪野一邊心想,一邊斟酌回答。既然身在酒吧,現在又是晚上,遇到有人搭訕也很正常,畢竟我本來就想要找人說話才出門的。

「……你的下班時間好晚。」

「是的。我在這附近的出版社工作。就是在四四停車場轉角那個便利商店旁邊的大樓。一樓是餐廳……欸,你大概不清楚吧。」

雪野含糊地微笑回應,她的確不知道。

「你呢?」對方問。

「嗯,我的公司不在這附近,不過,我家在這附近。」

「我想也是。」

「什麼意思?」

「因為你的打扮很簡單,感覺不像是剛從公司離開。」

洋犬男有所顧慮地看著雪野的服裝,一邊回答。雪野感覺對方似乎也看透了自己家里亂糟糟的,瞬間感到很丟臉,雙頰因此變得更加躁紅。

「我覺得很不錯。」洋犬男突然改變語氣開朗地說,似乎想要拉近距離。

「咦?」

「夜里一個人輕松前來喝酒,這樣很不錯。很少有女性能夠這麼自在隨性。」說完,他露出很棒的笑容。雪野感覺到一股酥麻的喜悅,就像自己在沒人看見的時候做了善事,卻得到班導的誇贊一樣。

「我姓齊藤。你呢?」

「啊,雪野。」

「雪野?這是名字還是姓氏?」

「經常有人這麼問,這是姓氏。」雪野笑著回答,像是突然想起而喝了一口咸狗調酒,鹽巴的粗糙顆粒摩擦著嘴唇。


「也就是說,她一個人散步時,碰巧遇見外遇對象,此時丈夫也剛好出現,她連忙丟下外遇對象離去?這不就是三角關系嗎?而且她的交往對象還是一對兄弟,情況豈不更慘烈?」

「嗯——慘烈倒是還好,我想,這里形容的應該是更安靜且複雜的心境變化。」雪野說完苦笑。

洋犬男問她休假都做些什麼,她回答在公園里看書,接著對方又問道目前正在看什麼書,她回答《額田女王》,洋犬男卻不知道額田王的曆史背景。她把「你真的在出版社工作嗎?」這個問題吞進肚子里,只對他說這首和歌在課本上學過。

你行走過暗紅色紫草生長的野地,徘徊于獵場。獵場的守衛是否瞧見你朝我揮舞衣袖?

對方回答好像聽過,但他原以為主角是男人,雪野忍不住沖口而出,糾正對方應該是女人,洋犬男卻因此笑得很開心。

「然後,她與大海人皇子、天智天皇分開後,獨自帶著寂寞的心情在草原上漫步。那個地方是一片開滿白花的紫草原,也是皇家的獵場。皇家獵場是一般人禁止進入的野地。」

「哦。」洋犬男喝著威士忌,聽得津津有味地點頭。

雪野也喝下雞尾酒潤喉,突然想到,這個叫什麼的酒是第幾杯了?她很久沒有喝到微醺,不過,帶著微醺的感覺與人聊聊自己喜歡的事情,感覺挺愉快的。

「這時候,她的嘴里很自然地吟詠出那些詞句——你行走過暗紅色紫草生長的野地,徘徊于獵場。」

「還真是白話的形容啊。」

「是很白話沒錯。」雪野也笑了。

「當天晚上舉行了大型宴會,眾人邊喝酒邊吃飯,並且一個個來到天智天皇的跟前即席做出當天的和歌。因為采取隨機指名的方式,每個人都很緊張,不曉得什麼時候會被點到。只有額田王一個人很從容,只要她想做,一瞬間就能夠創作出好幾首和歌。」

「也就是所謂的才女吧!」

「是的。不過,感覺上她體內擁有的不是現在所謂的才華,而是比較偏向靈媒那種力量。」

「雪野小姐也有點像靈媒,你的老家該不會是開神社的吧?」

「怎麼可能!我只是普通上班族。然後呢,額田王的腦海中浮現了枕詞(*注5:和歌開頭的第一句,有限定、修飾、類音聯想及雙關語等多種形式。)——你行走過暗紅色紫草生長的野地,徘徊于獵場。到此就完成了上半句。」

「哦。……這麼說來,雪野小姐也有過同樣經驗嗎?」

「呃?」

「我是指『慘烈』的經驗。」

啊,在說外遇嗎?雪野慢了幾拍才注意到。對方大概是聽膩了和歌的事情吧。她突然感到很抱歉。

「沒有,我不太……應該是完全沒有那種經驗。呃……」

她想稱呼洋犬男的姓氏。但,他說他姓什麼?佐藤?加藤?還是渡邊?

「你呢?」由于想不起來只好敷衍過去。

洋犬男開懷大笑。「啊啊,雪野小姐忘記我姓什麼了,對吧?」

「呃,不,那個……抱歉。」

「哈哈,別放在心上,因為我的姓氏太平凡了,大家都會忘記,或誤以為是佐藤還是加藤等。我姓齊藤。」

看到男人笑著喝酒的模樣,雪野放心了。

「和你聊天真愉快。」男人說。

「咦?真的嗎?」

「是啊,好久沒這麼開心了。雪野小姐呢?」

「我也覺得很愉快。」說完,她喝光杯里剩下不確定是什麼種類的雞尾酒。

「老板,給她一杯某某霜凍雞尾酒。」雪野聽到洋犬男這麼說著,心情就像放學後待在社團教室里,充滿無須顧慮的自在。

兩人決定換個地方繼續喝,不過,這附近沒有什麼店,于是他們坐上計程車。雪野望著車窗外飛逝的青山通燈光,在酒精作用下,意識變得有些模糊的腦袋想著,所謂的人際關



系就是這樣展開的吧!不是因為待在同一所學校或公司而認識,也不是透過別人幫忙介紹而認識,這個世界上獨立自主的大人,都是像這樣自主行采取行動,自然而然就認識了某個人,然後也自然而然擴展了自己的世界。雪野感覺自己終于接觸到過去不曾知曉的宇宙真理,終于變成大人了。

他們過了鐵卷門已經拉下的涉谷車站附近便下了計程車,兩人並肩走了一會兒,因為酒精而發燙的皮膚,接觸到夏天的潮濕空氣感覺很舒暢。雪野的右手背好幾次碰到了洋犬男的手腕。印象中,好久好久以前也曾經像這樣,與某個人並肩走在夜晚的涉谷街頭。

她的手冷不防被握住,因為她早有預感,所以沒有過度驚慌失措。不過,停下腳步後才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來到道玄坂的賓館街,還是感到有些訝異。與某個人同床共枕時的舒暢感隱約掠過心頭。

「我們稍微休息一下吧?」洋犬男說。

這種時候的台詞居然跟連續劇或漫畫里的一模一樣,雪野覺得可笑,也噗哧地笑了出來。洋犬男八成以為那個笑容代表同意,他一手環上雪野的肩膀,試圖將她輕輕推進賓館入口。雪野就這樣被他推著往前走。磨砂玻璃自動門一打開,空調的冷氣迎面撲來,她不自覺地低下頭,這時才注意到洋犬男的鞋子——那是一雙有著滑溜光澤與鱷魚皮或蛇皮等爬蟲類花紋的尖頭鞋。

想像突然炸裂般地唐突,雪野想起那位少年的鞋子。少年總是穿著一雙破爛鞋子的形象鮮明地浮現在眼前,足以喚醒在酒精作用下朦朧不清的腦袋。那不是學生鞋,也不是運動鞋,更不是紳士鞋,她猛然反應過來那是他親手做的鞋子。

「……怎麼了?」見雪野突然停下腳步,洋犬男狐疑地開口問道。

怎麼了?我到底怎麼了?

「那個……對不起,我——」

洋犬男不發一語凝視著雪野。空無一人的大廳里寂靜無聲。雪野感覺到男人的錯愕,也聽見了他的重重歎息。

「……真的、真的真的對不起!」說完,雪野跑出了賓館,沖下斜坡,坐進亮著空車燈號的計程車里,告訴司機開往千馱谷。

計程車行駛沒多久,雪野這才注意到自己醉得很厲害,眼前的景物不停地旋轉,每次加速和減速都會湧上一陣吐意。等到計程車來到明治公園附近時,她終于忍不住了。

「對不起!停車!請開門!」說完,她便跳出車外,把臉埋進樹叢里狂吐。

話她的雙膝和雙手滿是泥巴,全身不聽使喚地顫抖不已。身後計程車的橘色緊急停車警示燈,每次閃爍都像是在指責她——你真糟糕、你真糟糕、你真糟糕、你真糟——即使胃里的食物已經吐光,雪野仍舊持續吐出淚水和唾液。

◇◇◇

鬧鍾響了。在睜開眼睛之前,雪野早已知道今天不會下雨。救贖絕對不會那麼輕易降臨。

她無視劇烈的頭痛,走進盥洗室里洗臉,之後小心翼翼地擦上化妝水與乳液。雪野坐進猶如小船的沙發里拿起粉餅盒,卻因為手指沒有力氣而摔在地上,粉餅盒發出小小的聲響,在地板上彈跳了一下。她下意識地彎身撿起粉餅盒打開一看,粉餅已摔得粉碎。她目不轉睛凝視著那些碎片,晚了幾秒才意識到——啊,摔碎了。

她發現進入眼睛的光線,送達腦袋所花的時間要比平常更多。沒有任何前兆,突然一陣鼻酸,眼淚就湧了出來。雪野自己嚇了一跳,以手指按住眼皮,想要把淚水推回去。她感到十分不解,明明一點也不難過的,但為什麼會哭?

「明天,好天——氣。」輕聲說完,她將右腳的高跟鞋甩了出去。

高跟鞋咚地滾落在涼亭的地磚上,就像某種氣絕的小生物般,橫躺在地磚邊緣,也意味著明天是陰天。

這樣啊——。雪野拉開啤酒罐的拉環,咕嚕咕嚕一口氣喝掉三分之一,這才注意到今天也有上千只的蟬兒在鳴叫。仔細想想,她其實已經好一陣子沒有在這座禁止帶酒進來的收費公園里喝啤酒了。在遇到那位少年不久之後,雪野帶進這座公園的飲料就變成了外帶咖啡。

不過,欸,無所謂。反正人啊,多少都有些不正常。

雪野兀自望著充滿八月陽光的清晨庭園。

你,光之庭園的——

腦海中突然浮現這句話。下半句只要你想做,要幾首都能夠創作出來——

額田王這麼說。

對你來說是理所當然,但我可辦不到。那座光之庭園的未來有什麼?過去有什麼?會有機會嗎?我什麼也看不見。

二十七歲的我,絲毫不比十五歲時候的我聰明。

雪野望著陽光愈來愈炫目、影子逐漸加深的庭園,帶著有人在為自己打分數的心情,如此想著。

引用:井上靖《額田女王》(新潮文庫)

あかねす 紫野行き 標野行き 野守は見ずや 君が袖振る

你行走過暗紅色紫草生長的野地,徘徊于獵場。

獵場的守衛是否瞧見你朝我揮舞衣袖?

(萬葉集一·二〇)

情境:天智七年(西元六六八年)五月五日,天智天皇在近江的蒲生野狩獵時,額田王做的和歌。天武天皇的弟弟大海人皇子隨即用和歌回應。這里的「你」是指大海人皇子。「紫草」是一種會在初夏開白花、根可做成紫色染料的植物。在蒲生野(滋賀縣)也有栽種。「獵場」是「紫草生長的野地」的另一種說法,指周圍有禁止入內標示的原野。「揮舞衣袖」則是愛意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