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話 在陽台抽的煙。她搭公車的背影。如果有什麼事情我現在能夠做的話——伊藤宗一郎



「知道我為什麼把你叫來吧?」我說完,瞪著站在一旁的秋月孝雄。

他乖乖站著,視線望著下方,短促地回了一句:「知道。」

見他無意繼續往下說明,我極力壓低聲音不高興地說:「只說『知道』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知道?具體說說你的答案是什麼?」

「……我想,是因為我最近常遲到。」

「你說什麼?」

「呃?」

「什麼『我想』!你光是這個月就遲到幾次了?」聽見我突然大吼,對面座位的女老師嚇得看向我。

被叫進教職員辦公室又被駭人的聲音威嚇,一般膽子小的學生早就眼眶泛淚了,可是這個秋月依舊面無表情。這學生一雙細長雙眼配上削短的頭發,樣子看來聰明伶俐,再加上他沉默寡言,所以給人成熟穩重的印象。

說坦白一點就是不討喜,因此,我更加不客氣地說:「你是不是瞧不起高中教育?這可不是義務教育!你以為你這個樣子還是可以順利升級、畢業嗎?」

我等著他的回答,但秋月還是低著頭不發一語,不道歉也不辯駁,更沒有惱羞成怒。正當我覺得這小子比想像中棘手時,突然有件事讓我耿耿于懷,是跟秋月有關,但我卻忘了是什麼事,只記得那件事讓我很不愉快。可是我忘了!到底是什麼事?我想不起來,反而莫名地很想抽煙。

當當當——擴音器里響起宣告午休時間結束的鍾聲,以及有些沮喪的氣氛。

「……夠了,你走吧。再繼續遲到的話,我就要叫你的家長來了。」

秋月沒有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只是深深一鞠躬,便離開了教職員辦公室。直到最後,我還是想不起來那件與秋月有關的事情。

算了,想不起來就當是自己多心,也許根本就無關緊要吧。

「伊藤老師好凶。」

坐在對面的英文老師以開玩笑的語氣,對著正在整理資料,准備帶去體育組辦公室的我說:「好歹也聽聽他遲到的原因吧。」

我瞥了這位年紀比我大一輪的女老師布滿皺紋的柔和眼尾,她總是站在學生的角度,把他們當成獨立自主的大人看待,自然深受學生們的喜愛。

我的角色跟你又不一樣,我在心里直嘀咕。

「秋月同學確實常常遲到,可是除此以外並沒有什麼大問題,他是個乖巧的孩子。再說,我記得他家……」

「是單親家庭。但是,有同樣情況的孩子比比皆是,這不能當作遲到的理由。而且遲到的理由一點也不重要,高一這階段最重要的是,讓他們學會守規矩。」

趁她還沒來得及開口,我便搶先一步捧著文件離開座位起身。「不好意思,我下一堂是網球課。」

「哎呀,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了呢。」女老師看著窗外說完,便苦笑著揮揮手。

「你快去吧。記得找時間吃飯。」

我忙著准備資料和教訓秋月,所以沒吃午飯。這些她全都看在眼里,不愧是資深老師,任何事情都逃不過她的法眼,讓我不禁有些佩服。

走出教職員辦公室,我忍住想要拔腿狂奔的沖動,快步穿梭在走廊上。距離下一堂課開始還有五分鍾,我必須先去體育組辦公室,把文件交給體育組組長,再到游泳池後方的網球場。沒多少時間了。

走廊上滿是准備回教室的學生,不過,看到我的人,大部分都會驚恐地趕緊讓路,只有幾個看來像是不良少年的小鬼敢跟我打招呼。

「老師,昨天的足球賽看了沒?」

「沒看啦!快點進教室!」

我曾是那個就職班三年級男生的班導師。我一邊回答,同時心里煩躁地想,至少讓我抽一根煙吧!

教完第五節的高一網球課,緊接著第六節是高三的田徑課。女體育老師臨時身體不舒服請了假,所以今天男女學生都得由我負責。而我為了通知女學生們,又犧牲了十分鍾的休息時間,最後還是抽不了煙。

今天要測試跳高,擺好男生用和女生用的兩塊跳高墊和橫杆,我讓男生和女生輪流跳,並且做了記錄。相較于前一堂課像一群野猴子似的一年級男生,三年級的體育課,充滿一股習以為常與倦怠的氣氛。我能了解他們的心情,尤其這群學生隸屬升學班,體育課對他們來說,算是偷空休息的時間,再加上男女生一起上課免不了有些雀躍。排隊等候時,隊伍里就有好幾個學生神情愉悅,但還是不敢造次地壓低聲音竊竊私語。

不會吧,你沒吃過煎鍋松餅?

不是啦,我不知道那跟一般松餅有什麼差別?

那麼,今天大家一起去南口那家吃吧?就是便利商店旁邊那間。

我斷斷續續聽到他們的對話,隱約回想起,在那個覺得異性說的每句話,都耀眼新奇的時代里,所擁有十幾歲特有的興奮情緒。他們從一大早就經曆了,五堂充滿升學考試重點的課,最後這節體育課,就是他們放松的時間吧。

想到這里,我毫無預警地一腳踹飛了腳邊的水桶。

鏘!水桶猛烈撞上整地滾筒,在校園里響起轟然金屬聲。

學生們目瞪口呆望著沉默的我,臉上的神情逐漸由困惑轉為驚恐。

「上課時不要聊天。杉村和米田,還有中島和菊地,操場跑五圈。」

我故意用不帶感情的聲音簡單下令,並從一群閑聊的學生當中隨便挑出四個男女生。雖然其他還有不少學生在聊天,但在這種情況下,懲罰不需要講求公平,只要能在整個團體里發揮作用就夠了。

「動作快!」

我對那群磨磨蹭蹭、面面相覷的家伙怒吼。他們四個人立刻跳起來跑了出去。我繼續做著記錄,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直到下課為止,再也沒有一個學生敢開口說話。

終于得以抽煙時,我也剛好想起了與秋月有關的那件事。

第六節下課後,我吃著遲來的午餐,一邊整理一整個學年的生活習慣調查表,接著兩個小時,到我所指導的籃球社擔任顧問,再回到教職員辦公室,安排即將在月底舉行的校外教學施行計劃,到此才總算能夠回家。

累得不成人形的我,倚著教職員出入口的牆壁,確認四下無人,弓起背叼著煙,正以歎息的方式吐出累積在肺里的煙,就在這個時候。

對了,他就是我昨天晚上夢到的學生。

我仰望飄浮在紫色空中,像是碎片般的細細月牙時想起來了。

那其實是個不好的夢。

場景是在放學後的學生指導室,里頭有三個人——我、百香里的母親,以及一個男學生。當時作夢的我並沒有發覺,不過現在想想,那個男學生應該就是秋月孝雄。在夢里,我拼命向現實生活中不曾見過的百香里母親,還有八成是象征全體學生的秋月,解釋百香里辭掉學校工作的原因。

「可是你確實和百香里交往過,對吧?」她的母親說。

「老師們一直在對我們說謊嗎?」秋月說。

我則是不停滲出汗水,頭低到都快要擦到桌面了,拼命思索該如何回答。

「我真的覺得對伯父、伯母很抱歉,不過,我們之前也是認真交往的。百香里的……呃,罹患的疾病的確和學校方面脫不了關系。」

「疾病?你是說,百香里生病了嗎?」

「兩位老師之前偷偷在交往吧?男人不是應該保護自己心愛的人嗎?」

「你是因為百香里生病了才拋棄她的嗎?」

「再也沒有人會相信伊藤老師說的話了。」

完完全全是個惡夢。

我搖了搖頭,把煙蒂塞進攜帶式煙灰缸里,走向教職員專用停車場,正打算戴上全罩式安全帽時,才想起今天跟朋友約好要一起喝酒。這下子得把機車留學校了。

踏出校門,走向地下鐵車站,路上已經看不到半個學生。不過,沉默前往車站的返家人潮,以及空氣里那股梅雨季節的黏人濕氣,實在讓人渾身不舒服。

秋月孝雄在我從四月開始帶的高一導師班里,並不怎麼顯眼。除了父母在幾年前離婚後便跟著母親生活,以及上學遲到的壞習慣以外,是個極為平凡的十五歲孩子。成績中上,身上的制服整整齊齊,在班上也沒有獨來獨往。在我的印象中,他沒有參加社團活動——雖然有不少學生,不參加社團活動是因為品行有問題。不過,秋月的情況應該是因為家庭狀況而忙著打工。他在體育課的表現也十分合群,聽其他科目的老師說,他上課有時會聽課、有時會睡覺,但不曾跟同學竊竊私語。


他不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學生。對我來說,不必特別盯著他,實際上他遲到的次數也沒有多到令人發指的地步。今天叫他來,只是先使出殺手锏以求心安。

正因為如此,我實在不明白這小子,為什麼會出現在和百香里有關的夢里?百香里並沒有教我的班級,跟秋月幾乎沒什麼交集吧?

在新宿站轉搭總武線的時候,再度開始下起雨,車窗玻璃一下子就沾上了點點雨滴。

我茫然望著映著街燈的雨水,突然發現秋月和百香里的氣質有幾分類似。他們兩人就像滴進水里的油一樣,不會融入周遭環境,但並



不是指他們的外表引人注目。他們有朋友也會笑,也不會打亂現場氣氛,但仔細觀察就會發現。一年總要接觸幾百個學生,所以我能夠分辨出他們這類人。

百香里和秋月心中都藏著一塊絕對不會向別人開誠布公的特別地帶。而這塊區域有時對其他人來說或許有價值,有時也可能是別人眼中毫無意義的垃圾。我不太了解且跟我也沒關系,總而言之,那兩個人的確始終與周遭格格不入。也因此,我始終不太曉得該如何與秋月相處,經過今天的情況,再次認清了這一點。然而同樣的,我也無法克制地被百香里深深吸引。

所以他們兩個才會同時出現在我的夢里嗎?我看著雨水心想著,內心始終難以釋懷。

「我說宗一郎啊,怎麼每次見面都覺得你的長相愈來愈凶惡了?」

用罐裝啤酒干杯後聽到她這樣說。我沒有生氣,只是有點受傷。我對自己的反應感到驚訝。

「你本來就長得高頭大馬、充滿壓迫感,再這樣下去,學生都會被你嚇跑的。」

我喝著啤酒,想著該怎麼反擊她,「菜都美啊,怎麼每次見面都覺得你的嘴巴愈來愈惡毒了?」

菜都美根本不理會我自覺滿意的反擊,只是隔著啤酒罐直盯著我看。

「你的工作很辛苦吧?高中生這種生物,只是嘮叨個幾句,他們立刻就會回嘴,所以隨便應付一下就好啦。」

見她這麼直截了當地關心我,我反而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把日式炸雞放進嘴里含糊虛應。

菜都美一手按住及胸的黑長發,向前探出身子,把塑膠容器里的海蜇皮沙拉分裝到盤子里。我不時注意到那白色夏季針織衫底下輕柔隆起的豐滿胸部,有點喘不過氣來,只好仰望天花板,然後假裝扭動脖子,環視了一下菜都美的房間。雖然是第一次進來,不過,這兒的格局和氣氛,倒是很像印象中她以前住的公寓。兩坪大的客廳擺滿了物品,卻不覺得髒亂,房間雖凌亂卻也讓人感到舒服自在,就像菜都美給人的感覺。牆邊擺著幾個彩色箱子,里面亂七八糟地塞滿文庫本、大本精裝書、CD、化妝品、帽子、樂器等物品。我看過的東西占三分之一,沒看過的占三分之二,其中還有些根本不像是這家伙會感興趣的物品,比方說,游戲軟體、青少年雜志、燒酎酒瓶等也摻雜在其中。

我不禁有點嫉妒,想來這家伙也遭遇過許多事吧。這就是過了七年的感覺嗎?我心想,喝下一口不知為何愈來愈苦澀的啤酒。

我與菜都美是在之前工作的房仲公司認識的,我們交往了兩年左右。一開始我就希望能當個體育老師,進入房仲公司,只是在我通過東京都教師聘用考試之前的臨時工作,因此,即使完全達不到大樓業務嚴苛到不合理的業績門檻,我也沒有因此身心出現狀況。我想,這或許該歸功于我的目標是當老師吧!

「不要混吃等死!賣不掉就自己買,你這廢物!」事實上,那陣子我一間大樓也賣不掉,工作上常被上司罵得狗血淋頭,每天都有同事因為身心不堪負荷而離職。在這樣的環境下,同期進入公司的菜都美跟我一樣都是業績墊底,她卻一點也不以為意,始終笑臉迎人,而且那絕對不是做給別人看的笑容,而是「我就是很開心」的笑容。

她是個難以捉摸的女人,但是在這個殺氣騰騰的職場里,菜都美的笑容對我來說,就像是荒漠中的甘泉。我們在邊喝酒邊抱怨公司的過程中愈來愈親密,彼此雖然沒有向對方表白,不過,自然而然也就開始交往了。我們兩人都喜歡戶外活動,常在假日一起出門、露營或旅行,借此抒發平時遭受的種種不公平待遇。那時候我們才二十多歲,結婚、家庭、生老病死都離我們太遙遠,還沒有走到自己真正應該待的地方,所以不必負起任何責任。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時間或許可說是幸福吧!

我在三年後通過了教師聘用考試,菜都美也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決定前往古巴留學——她說去哪兒都可以,只不過古巴最便宜——因此,我們很自然地沒有任何糾結就分了手,但彼此都不感到寂寞,因為新天地更讓人充滿期待。

就在距離現在大約四個月之前,多年沒聯系的菜都美找上了我。成為體育老師已經進入第八年,中間曾經換過一次學校,我在第二間高中迎向三十二歲。

有一天,她突然若無其事地,透過社群網站捎來一封訊息。宗一郎,最近好嗎?好久不見了,有空時一起喝一杯吧。

當時我正面臨工作上束手無策的麻煩,連私生活也受到了影響,為了排遣一下心情,便二話不說就答應了。在西荻窪的居酒屋與菜都美久別重逢,只覺得她曬黑了一點,臉上依舊掛著悠然自得的笑容。一直以為她才剛從古巴回來,原來她早在五年前就已經回國,目前在一家手機游戲公司工作。與樂觀開朗的她一起喝酒純粹感覺愉快,我們沒有打算死灰複燃。不過,從此便成了每個月見一次面、輕松喝酒的酒友。

今天是時隔三周、約好在一如往常那家居酒屋碰面的日子,可惜店里客滿沒座位,于是菜都美提議她就住在附近,可以轉戰去她家里喝酒,于是我們在居酒屋和熱食店買了一大堆吃的。就這樣,隔了許多年後,我再度踏進了菜都美的住處。

我們把買來的熱食和啤酒都吃喝過一輪,並且改喝菜都美家里的紅酒時,我才注意到百香里的未接來電。我不經意地打開手機,發現兩個小時前有一通未接來電,這才想起,自己大約在一個星期前曾對她說:「我再打電話給你。」卻因為工作太忙,便把這件事情忘得一干二淨。

我平常除了教課以外,還得分擔學校管理方面的大量校務雜事,周末也幾乎都把時間花在社團活動、各種比賽、校內活動等上頭,所以我現在的工作比以前當房仲時更忙碌。

「怎麼?女朋友?」

喝酒喝得滿臉通紅的菜都美,指著我賊笑。我的臉色則是幾乎沒有改變,就算想喝醉,喝再多罐裝啤酒我也醉不倒。

「才不是。之前不是跟你說了嗎?我們在新學期開始前就分了。」

「這樣啊。」菜都美無趣地哼了一聲,打著呵欠起身說道:「我來泡咖啡吧。宗一郎,你要抽煙的話,可以去陽台喔。」

連菜都美的家里也禁煙了嗎?

我看她走向廚房後,百般不情願地來到陽台上。陽台十分狹窄,光是空調室外機就占去了一大半。看到水泥地上的水氣,我才發覺剛剛還在下的雨不知何時停了。心里想著,一會兒下雨,一會兒雨停,老天爺也太忙了吧。同時點燃一根煙,深深吸了一口,不經意地往旁邊一瞥,發現室外機上孤零零地擺著一盆小小盆栽和粉紅色的澆水壺,突然覺得自己對每個人都不夠坦誠。

我搖頭否認,我和百香里早已分手,與菜都美只不過是緣份斬不斷的損友罷了。再說,雪野現在應該很想知道辭職手續辦得怎麼樣,我只是以同事的身分打電話給她,而不是前男友。從手機通訊錄上找出「雪野百香里」的名字,按下了撥號鍵。

至今依然清楚記得,兩年前,雪野百香里第一天來學校報到的情景。

「我是新來的國文老師雪野百香里。之前在國分寺工作了三年,這是我所待的第二間學校。我還是什麼都不懂的後輩,往後會努力向各位前輩老師學習,期許自己和學生們一起成長。」

一開始覺得她好像洋娃娃,一頭中長黑發配上深藍色套裝,一點也不起眼的打扮,反而突顯她的姣好身材。仿佛我用一只手就能完全掌握的小巧臉蛋,雪白肌膚搭配水汪汪大眼。纖細單薄的肩膀、腰身和雙腿,反而突顯出上圍的豐滿。緊張顫抖的聲音,聽來像國中生一樣稚嫩。

該怎麼說呢——她就像個充氣娃娃或性愛娃娃。盡管連我都覺得自己的聯想很下流,但是,愈看她愈是這麼認為。她就像我之前在網路或什麼地方看到的美麗工具,被剝奪個人意志,只為了滿足男人扭曲的妄想而存在。

這下子麻煩了,她絕對會被學生看扁或是迷倒男學生。

不過,我似乎白擔心了,每個人都喜歡百香里,而她也的確是完美的老師,總是笑臉迎人、全力以赴,雖然不是很靈巧的類型,不過,她認真謙和的態度討人喜歡,教學評價也不錯。在經常只是照著教育部授課大綱上課的公立高中里,百香里顯得十分熱愛自己教授的科目。她會與學生分享,自己在青春期如何被小說及古典文學解救。有這些經驗與熱忱支持的細膩教學,也引起學生們的熱烈回響。有百香里擔任國文老師的班級,平均成績都有進步。當然,她也很受到男同學的歡迎。不過,根據小道消息,她似乎很懂得在不傷害對方的情況下,巧妙回避那些追求。

不意外地,百香里比我等更適合當老師,這也算是好事吧。每次在學校里看到學生們圍著百香里,我心里總是這麼想。總比只會惹麻煩的新老師好。

相反地,百香里對我的印象卻很糟。

「我當時很驚訝學校里居然有個像流氓一樣的老師。」後來我們逐漸熟稔之後,百香里曾經語帶玩笑地告訴我。

我只能苦笑。我知道她好幾次看到我,在走廊上或校園里怒斥學生的樣



子,因為我罵學生總是在眾人注視下的公開場合。因此,我一點也不在乎被年輕漂亮又受歡迎的新老師這麼看待。被她討厭反而正合我意,因為那時候單身男老師們,突然展開追求百香里的比賽,而我一點也不想跟他們扯上關系。

我們開始拉近彼此距離是在九月。那時候校慶、校外教學、三方面談等活動皆告一段落,所有老師聚在一起喝酒慰勞彼此的辛勞。三十多人全在平價連鎖居酒屋的大包廂里酒酣耳熱,當氣氛到達最高潮的時候,我坐在靠近門口的位子喝著難喝的酒,教務主任突然高聲叫我:「喂!伊藤老師,你來一下。」

我穿過同事背後與牆壁間的空隙,走到距離門口最遠的座位,看到醉癱的教務主任身邊坐著百香里。

「那個啊,我們剛才在說老師里誰的酒量最好,根據我長久以來的觀察,我認為伊藤老師絕對是第一名。可是這個雪野老師,喝再多也面不改色哦!」體型雖瘦卻有個雙下巴、領帶早已松開的教務主任,對著百香里開心地說道。她則是一臉困擾地抬頭望著我。

「所以你們干脆在這里分個勝負,看看誰才是我們學校真正的酒豪,好不好啊,雪野老師?」

「這、我沒有要……。這樣也會給伊藤老師添麻煩的,主任也差不多該……」

百香里極力想要化解這情況,慌張得幾乎快哭出來的模樣看了真是可憐。我再看看四周老師們,個個都裝作沒聽到的樣子自顧自聊天。我輕歎一口氣。教務主任一喝酒就會變得比平常更難纏,而且明明很快就喝醉了,卻怎麼樣也不會喝到失去意識,反而不斷地糾纏其他人。百香里大概是不知道這一點才來不及躲開吧。必須有人出手相救才行。

「好吧。」我回應教務主任,他立刻高聲歡呼。

盡管絕大多數同事都討厭這個上司,但我並不討厭這位具備管理者必然冷漠的教務主任。

我轉向一臉不解的百香里,問道:「雪野老師喜歡喝什麼酒?」

「嗯……我喜歡日本清酒,不過……」

「那麼,我們就比賽日本清酒吧。不好意思,我們要七百二十毫升的常溫清酒和兩個杯子。」不等她回應,我按下桌上的按鈕點菜。

裝在容量七百二十毫升大酒壺里的清酒送來後,我在兩個杯子里各倒了一百八十毫升,並將其中一杯遞給百香里。其他老師們不知何時開始,帶著既興奮又擔心的神情看著我們。

「干杯。」我不理會百香里臉上的不安,說完就拿杯子碰了她的杯子。

百香里仿佛鐵了心,將杯子湊到嘴邊。我瞥了一眼她的反應後,一口氣喝光杯子里的酒,眼角瞥見其他老師驚愕不已的模樣。我繼續往自己杯子里倒了一百八十毫升並一口氣喝光,接著,又喝掉了最後的一百八十毫升。在百香里還沒喝完手上那杯酒時,我已經把五百四十毫升的酒全都倒進肚子里了。

所有人都熱烈鼓掌叫好,教務主任猛力拍手,反應最激動。我看向搞不清楚狀況而驚訝的百香里,那張玲瓏小臉上的緊繃逐漸消失,轉而變成溫柔的笑容。

好像一朵盛放的花。我感到微醺的腦袋,第一次由衷覺得——百香里真美。


「那麼,離職手續就等暑假結束後再辦理,就由我去通知上面的人吧。」我對百香里這麼說完,結束了在陽台上的電話。該說的都說了,我感覺有些如釋重負。

大概是從過完年後的第三學期開始吧,百香里請假的次數愈來愈多。起初只是每星期請一次病假,後來反而變成能夠來上班的日子愈來愈少。結果第三學期能夠來學校的時間只有一半左右,從這個四月起,來學校的日子更是寥寥可數。在這種情況下,她還能以自願請辭的方式全身而退,而不是遭到勒令開除,我想,也算是校方對她網開一面。

我長長吐出累積在肺里的煙,同時放掉全身力氣,看了看陽台四周卻找不到煙灰缸,只好從口袋里掏出攜帶式煙灰缸。

從陽台回到屋里時,菜都美正一面看電視一面喝著咖啡。搭配紅酒的藍紋乳酪已經開始變干,那樣子令人聯想到遭遺棄的村落。突然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回老家了。

我在菜都美對面坐了下來,她連看都不看我一眼。這女人從以前就是這樣,只要專注在某件事,就完全聽不進四面八方的聲音。

就在我盯著乳酪,猶豫著該喝紅酒還是咖啡時,菜都美突然以無法分辨情緒的聲音說道:「那麼,改天再見吧。」

一瞬間,我差點想反問她剛剛說了什麼。

「呃,啊、好。……可是桌上還沒收拾……」

「沒關系,我會再寫信給你。」菜都美說完,臉上露出些許微笑。不過,嘴角的弧度很難定義,如果換個角度來看的確像在微笑。

她的意思應該是「給我滾」吧。

我有點搞不懂是怎麼回事,也許是因為我們又沒在交往,我卻厚臉皮地一直賴著不走。這樣也好,總比不小心在這里過夜,情況卻往詭異的方向發展來得好。

這麼說服自己之後,我向菜都美道了謝便離開。由于機車停在學校,明早得搭乘擠滿人的電車。我帶著一肚子不知該向誰發泄的怒火,搭上擁擠的電車回家。

和她結婚也不錯。我想和她結婚,我希望她嫁給我。我希望跟她結婚,讓她永遠屬于我。

百香里是第一個讓我產生這種念頭的人。

從居酒屋那件事之後,我們在學校里逐漸會開始交談,不過,我們不想讓學生看到彼此在聊天,再加上我大部分的事務工作,都是在體育組辦公室里處理,頂多能夠利用早晨和放學後,在教職員辦公室的短暫碰面時間和她說說話。

一旦我們的距離更加拉近之後,我也不得不實際體認到,百香里是個多麼特別的女人。她身上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單只是與她目光交會,心髒就像被猛然揪住,甚至覺得那股力量仿佛連她自己也無法控制。就好比看到某個讓人肅然起敬的自然景象一樣,不論她是否願意,光是站在那兒都令人震懾。試問有誰能逃得過鋪天蓋地的台風和天搖地動的地震?

百香里就是這樣的女人,而我也是長這麼大第一次遇到這種女人。

這次是肯定逃不掉了。

我也不知道這種心情,是該高興還是難過。其實打從第一眼見到她,我就知道她是個特別的女人。之前我都小心翼翼地避開她,可能就是不喜歡受制于比自己強大的力量,因為那種感覺實在太恐怖,但現在已經太遲了。

只要和百香里說上一句話,直到當天晚上睡覺為止,都會覺得心底暖烘烘的。如果那天沒辦法和百香里說話,一整天看到的景象都是死氣沉沉。我絕望地想,這簡直跟國中生的初戀沒兩樣嘛。不,其實是更慘。

後來我不甘心只能在學校見面,于是開始在假日邀她吃飯或看電影。百香里是個溫柔內斂的女人,身體似乎不太好,有時會貧血或發燒。這對一整年都不會感冒的我來說,她連弱不禁風都顯得如此神秘。她總是有些緊張,以致于聲音都會帶著一絲顫抖。每次聽到她的聲音,都讓我湧起想要保護她的強烈決心。我甚至把安全帽戴在她的小腦袋上,讓她坐在機車後座,帶著她去奧多摩、日光、箱根。她說來到東京之後,鮮少到處逛逛,所以不管帶她去哪里,她總是笑得很開心。而她的美麗笑容,猶如一支筆直插進我內心最柔軟的針,那般折磨人,也叫人無處可逃。

我找到了理想的女人。這簡直可謂奇跡,感覺就像偶然在東京角落,發現了僅存于孤島的稀有蝴蝶。

最令我驚訝的是,自己看到百香里在休息時間和學生講話,竟然會感到嫉妒。她身邊時常圍著一大群學生,其中有個女學生,不管百香里走到哪都跟著她。那個女學生叫相澤祥子,是我班上一年級的學生,外表亮麗且受歡迎,不但長得漂亮、成績優秀,又有天生的領袖氣質,有點像是校園風云人物。籃球社里也有好幾個男生曾經向她表白,卻都被拒絕。當百香里和相澤如同姊妹般,並肩走在光線從低角度射入的走廊上時,那一幕仿佛是從老電影中擷取出的畫面,美麗動人。

是的,我就是這麼沒出息,甚至嫉妒一個十六歲的女學生。我必須在百香里被人搶走之前,先把她變成我的。這麼說或許很蠢,不過,相澤祥子的確在背後推了我一把。

和百香里在聖誕夜一起吃完飯後,我在前往車站的小巷子中抱住她,並表白說:「我喜歡你,請你也喜歡我吧!」

「好的。」她那顫抖的聲音,至今依舊鮮明地回蕩在我耳邊。

我感覺無比幸福。

而今,我有時真的害怕,那個聲音是不是永遠也不會消失。

◇◇◇

暑假結束,第二學期的課開始。

上次在菜都美家里喝酒還是梅雨季節,也就是說,到現在已經超過兩個月了。

我每天依舊為工作忙得團團轉,盡管放暑假,老師基本上還是得和平時一樣上班。而我還得陪籃球社訓練,以及前往外地比賽,因此,甚至比平常更加忙碌。這段期間我雖然和菜都美連絡過幾次,但總因為時間兜不攏,所以我們從那天起就沒再見過面





這麼說來,仔細想想,我和百里香像這樣面對面見面,相隔的時間似乎更久。上回最後一次見面是在什麼時候?大概是四月吧!那是她最後一次來學校的日子。

此刻在教職員辦公室里,站在我眼前的百香里,氣色感覺比那陣子好多了。盡管是夏天,她照樣在白襯衫外,一絲不苟地穿著黑灰色長袖外套與深藍色長褲。這讓一身運動服的我,在她面前顯得更加寒酸。確實如此,百香里這個女人,無論何時都把自己裝扮得無懈可擊。最叫人吃驚的是,她不管穿什麼,都比時尚雜志里的任何一個模特兒都還要合適。雖然她臉上沒有半點表情,但是百香里依然清澄美麗,無條件地打動每個人的心。

「我們該走了。」我催促著百香里。

「好的,麻煩你了。」

「別這麼說。我想,校長已經在等我們了。」我們彼此客套地說著。

我本以為自己的心已經密密實實關上了,仍掩不住流泄而出的痛苦。但願百香里心底也是如此。

我們並肩走出教職員辦公室,接著要去校長室正式提交她的辭呈。

「雪野老師!」

我們一踏上走廊,一個女學生從背後叫著她的名字跑過來。那是二年級的佐藤弘美,她是個認真的學生,交游廣闊卻也是個八卦轉播站。

就在我心想,這下麻煩了。其他學生也因為看到百香里,而陸陸續續跑過來。「老師!」、「雪野老師!」眾人異口同聲地喊著百香里。

刹那間,我自私地遷怒于她。你看看,學生那麼喜歡你,你竟然要辭職離開學校!卻忘了負責辦理百香里辭職手續的人,明明就是我。

一下子被學生團團圍住,百香里露出困擾的笑容。

我重整情緒,責備佐藤等人。「佐藤,讓開!你們也一樣!」

學生們不滿地看著我,炯炯的眼神,不禁讓我感到害怕。

百香里急忙開口打圓場,「不好意思,各位同學。我到第五節下課後還會待在學校里,我們晚一點再慢慢聊。」學生們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退開。

「走吧。」我催促著百香里離開時,眼角瞥見了秋月孝雄的身影。不經意地想,那小子也認識百香里嗎?

「雪野老師,我想你很清楚,老師這份工作,八點之前就得到學校,一直待到下午快五點才能離開。當然也不是到了五點就能夠准時下班,也沒有加班費,周末上班更是理所當然。待遇又被要求要比照一般民營公司,所以收入愈來愈少,退休金與一般民間企業相比,又被罵說不公平。我們也得不到學生跟家長的尊敬,明明是按照教育部的授課大綱上課,卻要面對學校教育毫無用處的批評。另一方面,卻又因為我們是公務員,就必須被迫升國旗、唱國歌,不但要看教育委員會的臉色,還得看家長的臉色、看學生的臉色、看社會大眾的臉色。這實在是一份沒有尊嚴的工作啊。」

我錯愕地看著教務主任,不解他到底想要表達什麼。我看了一眼坐在旁邊沙發上的百香里,只見她低著頭乖乖聽著,眼角似乎帶著一絲笑意。在門窗緊閉的校長室里,只有輕微的空調運轉聲,以及正值午休時間學生們傳來的隱約喧鬧聲。

我和百香里,以及坐在茶幾對面的教務主任與校長,分別坐在會客用的黑色沙發上。校長從剛剛就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啜著茶,只有教務主任不斷地說著話。

「雪野老師,我啊,要是再年輕一點,也希望二話不說就離開學校,去外頭開一家補習班。老實說,不管是學生或老師,根本沒必要一直待在不合理的地方。可惜我年紀太大,已經無法辭職了。」

我還以為教務主任想說什麼難以理解的笑話,但聽起來似乎是他的真心話。雖然我無法完全認同,不過,他這番坦白,倒是讓我有些感動。

「很遺憾的,我們不得不收下你的辭呈。不過,我其實有點羨慕你。」教務主任說完,看了校長一眼催促他。

校長拿起茶幾上的辭呈,很干脆地說:「雪野老師,這些日子以來辛苦你了。」

「給各位帶來許多麻煩,本人深感抱歉。非常感謝各位這兩年半的照顧。」百香里以凜然的聲音說完,深深一鞠躬。

導致百香里離開學校的原因,簡單一句話,就是身心失調,使得她無法來學校上課。說得白話一點,就是心靈受創。

不過,實際情況並不能夠如此輕描淡寫帶過,即使問我或是讓各相關人士自行說明,恐怕誰都不清楚,實際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記得的最早征兆是,出現在去年九月,距離我緊擁著百香里的那個聖誕節,已經過了將近十個月。從那一夜之後,我們就瞞著全校師生偷偷交往。

「伊藤老師,你知道我班上的相澤祥子嗎?」在我的公寓吃完晚餐後,百香里這麼問。


對于曾經當過業務的我來說,還是不習慣教職員之間,以老師彼此相稱的習慣,所以我在私底下是以百香里的名字稱呼她。但她始終叫我老師,說是習慣了,改不過來。這樣的理由讓我覺得有點失落,同時又覺得她笨拙的很可愛。

「知道啊,我是她一年級時的導師,她很亮麗、顯眼,倒是沒什麼大問題。」

說完,頓時想起,當初就是受到相澤的刺激,才向百香里表白的。不過,這件事當然不能告訴她。

「這樣哦……相澤同學現在在我班上,不過——」

百香里說,相澤的態度從第二學期開始突然轉變。之前總是像黏人的小狗一樣非常仰慕百香里,最近卻明顯表現出敵意。

「只要是我的課,她就會故意遲到,跟她說話也不理我。」

「這樣啊。那些小鬼一放暑假,才過一個月就會判若兩人。」我如此回答,再次回想相澤祥子的背景。

印象中她的父親是,一家知名廣告代理商的經理級人物,在松濤(*注6:東京都涉谷區的高級住宅區。)有一戶自用住宅,家境富裕。她本人又是魅力十足的美人,難免有些嬌生慣養,不過,至少在高一的時候沒什麼問題。話雖如此,我其實也不太了解女學生的心情,再說體育課是男女分開上課,既然我已經不是她的導師,自然也管不了那麼多。記得自己當時告訴百香里會試著警告她,但心里並沒有把它當一回事。反正每個老師多少都會和學生之間有這類問題,這是很常有的事。

但百香里和相澤的情況到了年底,竟猶如坐云霄飛車般急轉直下,愈演愈烈。

相澤不但煽動班上同學集體杯葛百香里的課,甚至孤立和百香里說話的學生。相澤發揮了神奇的號召力,營造出班上大多數同學都敵視百香里的情形。當這情況影響到教學之後,百香里在教職員辦公室的處境也變得艱難,她自然也為此日漸憔悴。即便情況發展至此,我那時依然認為,這是百香里應該自行解決的問題,盡管她找我談了好幾次。一方面因為第三學期原本就很忙亂,再加上我不覺得問題只在相澤一人,百香里肯定也有疏失,而她自己一定還有方法能夠轉圜。因為相澤的班導師是百香里。既然我們選擇當老師,自然得學著面對這種事。我甚至覺得,為了百香里的將來著想,她必須靠自己解決問題才行。

在那段期間,校園里開始流傳,百香里勾引相澤男朋友的流言。雖然一聽就知道是小孩子編造的愚蠢八卦,但我還是很在意。打探了一下才發現是相澤的男朋友單方面喜歡上百香里。那個男生向百香里表白,她一如既往地拒絕了,可是卻因此刺激到相澤的自尊心。我追問過百香里,她沒有講明是哪個學生,但事情經過大概就是這樣。

當我進一步查到對百香里告白的男生,是姓牧野的三年級學生。我正好是他的班導師,而且他直到去年為止,都是我擔任顧問的籃球社隊長。我猶豫著該不該找牧野談談。他是個責任感很重又認真的學生,就算他喜歡百香里,也不能把責任歸咎在他身上。但他應該對相澤祥子負起責任,我應該對牧野指出這一點嗎?可是與百香里正在私下交往的事,又讓我對牧野感到愧疚。我真的有資格冠冕堂皇地教訓牧野嗎?這讓我十分猶豫。

錯就錯在當時我不該猶豫,應該要徹底把自己放在一邊。就在我拿不定主意時,情況演變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即便是人為縱火,火焰仍然會在某個時間點趁勢延燒,而惡意也是如此。到最後已經不清楚,一開始有惡意的人到底是誰了。火焰就這麼持續燒到最後一根屋梁坍塌為止。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那根屋梁恐怕就是百香里的味覺、心靈、身體。當流言傳到學生家長耳里時,百香里早已經被逼得無法來學校了。然而,那時候我依然認為,百香里的請假是在撒嬌。我以為無論如何,她都應該到學校來與相澤正面對決,自己解決問題。我以為她應該還能夠做到這一點。

對于所有人來說,那個漫長冬天,既黑暗又痛苦。

那個冬天,我住在仙台老家的父親過世了。父親很晚才生下我,因此,他過世時已高齡八十多歲。他發現罹患胰髒癌時已經是第四期。年邁的父親因此拒絕痛苦的治療過程,經過半年的安甯照護後平靜辭世。父親心中想必也有不少掙紮,但他直到最



後,都沒有在兒子面前顯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

在他過世的前幾天,我去探望時,他這麼對我說:「我沒什麼能留給你,但希望你至少要在人生中,找到一個你愛她遠勝于愛自己的人,這輩子也就值得了。」和百香里分手時,我想起了父親的這番話。我是否愛百香里勝于愛自己呢?或許還不到那個地步。我呆立在離那一步還很遙遠的地方,自己明明像是被不知名的漩渦吞噬一樣,對她深深著迷。甚至曾經想過即使需要苦苦哀求,也希望她能嫁給自己——不,我至今依舊如此強烈渴望著,但我竟如此輕易地便放開了百香里的手。就在自己渾然不覺之間,永遠失去了某個東西,永遠失去了那個彼此曾經擁有、未來也可能堅強茁壯、類似羈絆的東西。

某個有著寒冷白雪飛舞的三月夜晚,百里香時隔許久再次造訪我住的公寓。一見到她,我立刻明白我們之間的緣分已盡。這種感覺與其說是理解,更像是我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眼睜睜看著一大片又黑又厚的積云靠近一樣,分手的時刻終于來到了眼前。

百香里將一頭長發剪至肩上,望著我的瞳孔里,再也看不到曾經對我有過的深情與信賴,只剩下再明顯不過的樵悴、膽怯與疑懼。我到此刻才發覺自己也和相澤等人一樣,把百香里步步逼至絕境。

「真的很對不起。」百香里用她那輕撫人心的顫抖聲音說著:「這段日子給你添了那麼多麻煩,真對不起。我想,現在不得不結束了。」

就連最後這句話,仔細想想,都是我逼得百里香不得不這麼說的吧。我在公寓附近的公車站,目送她坐上那輛空蕩蕩的都營公車時,心想,我明明已經遇到了奇跡,卻什麼也沒做,就這樣永遠地埋葬了它。

催促放學的鍾聲在人影漸稀的校園里響起。我回過神才發現,猶如台風過後般火紅的夕陽已經降臨。我從教職員辦公室的窗口俯視,已整理好個人物品、獨自走出校門的百香里。好幾個學生追上她,依依不舍地圍著她哭泣,百香里則是一臉溫柔地和她們說話。

我望著她被夕陽哀愁的余暉染紅的笑臉,心想,這麼說來,我和百里香直到最後,甚至連哭都哭不出來。

◇◇◇

今年秋天,台風特別多。每次狂風暴雨侵襲關東時,必定劇烈翻攪大氣,驀地帶來類似夏季的酷熱與類似冬季的寒意,將人類玩弄于股掌間。即便如此,秋天的腳步仍舊慢慢逼近,根據陽光照射的順序,依次染黃了路旁的銀杏樹。葉子一片片飄落,人們的衣服一件件加厚,最後冬季登場。

我再也見不到百香里了吧!那個我原本想與她共度一生的人,已經頭也不回地走出我的人生,我也許到死都會為此後悔不已。

就像雨停後的濕氣,慢慢滲進土里一樣,百香里離開後,也留下了幾個小插曲。

第二學期,就在百香里離開學校的那天,發生了一件事——秋月孝雄在放學後,跟幾個三年級學生互毆打架。

目擊的女學生跑來向我通報,我立即趕往現場制止他們。與其說是互毆,更像是秋月單方面被揍。相澤祥子就在那群三年級學生里,一臉不悅的樣子。事件的起因是秋月出手打了相澤,可是誰也不肯說得更清楚一點。相澤臉頰上連一點傷痕都沒有,秋月的臉卻因為嚴重的內出血而瘀青。

這原本應該歸類為重大暴力事件,但我無法問出事情原委,每個人都籠罩在百香里離去的陰影里。我想,秋月大概是做了我絕對辦不到的事。在我硬是把秋月架上開往醫院的計程車之後,我在後座斜眼看著繃著臉一聲不吭的他,頓時發覺自己對秋月孝雄有了一絲絲好感。這小子大概也以自己的方式,活在我看不到的世界吧。

就在年關將近十二月底的某天假日,我在街上看到相澤祥子。當時學校已經放寒假,我漫無目的走在涉谷街頭時,瞥見相澤坐在咖啡店窗邊,一個人叼著煙發呆。她穿著摩卡色皮夾克,臉上帶著顯眼的彩妝,配上染了色的波浪卷發,模樣看起來像個大學生,自然不會有人指責她抽煙。

我走進店里坐在相澤身旁,不發一語地拿走她手指上的香煙,她一臉錯愕地看著我。大概因為我把針織帽戴得很低,身上又穿著羽絨外套而不是運動服,所以她沒認出我是誰。

「要抽煙就別讓我看見。」我說完,便把煙蒂按熄在煙灰缸里。

相澤凝視了我好一會兒,才不悅地說:「什麼啊,原來是伊藤老師。別干涉我的私生活,可以嗎?」

盡管她一副漫不在乎的樣子,但形單影只的模樣看起來莫名悲傷,讓我使不出力氣罵她。

我拿出自己的煙點上,故意在她面前吞云吐霧。相澤咬牙切齒地瞪著我。我看著窗外來來往往的行人,說道:「……你遇到什麼事了嗎?」

「哪一天不會遇到事情?」相澤語氣僵硬地喃喃說。

我忍不住盯著她的臉。這麼近一看,我才發覺她的臉頰和額頭還帶著稚氣,眼角泛紅濕潤,似乎剛剛才哭過。心想,真可憐!不管她的外表看起來多麼成熟、多麼擅長操縱同學,她依舊還是個孩子。

「……老師呢?你遇到什麼事了嗎?」相澤反問我。

也許是覺得我沉默不語很恐怖,或是氣氛尷尬。我?我遇到什麼事了?

「我……」

我是因為什麼事情所以才在這里呢?我思索著。

「很久之前……」

我在很久之前,曾經害學生受傷。那時候我才剛當上老師,進入第一間報到的高中里,校長就對我說:「伊藤老師,請你扮演讓所有學生憎恨的黑臉。」

他希望我多罵學生,讓他們把皮繃緊,至于白臉就由班導師來負責。當時我還天真地想要營造亦師亦友的師生關系,因此,對校長的要求大感失望及不滿。在不適合自己的業務工作上苦熬三年,好不容易才成為夢寐以求的老師,我也有自己的理想。

但是,這份理想就在我接下手球社不久後隨即破滅。我們隊上的一個隊員在和其他學校的練習賽中,猛烈撞上球門柱而導致腦震蕩,盡管沒有生命危險,但後遺症是那個學生的左眼變成弱視。為此,我大受打擊,不知該如何彌補。由于這件意外是發生在比賽之中,大家並沒有追究我的責任,包括該名學生及家長,誰也沒有責怪我,但我仍舊非常懊悔,沒有讓學生們提高警覺。就是因為注意力松懈了,才會發生意外受傷,而體育老師的首要任務,就是避免學生受傷。

自此之後,我決定成為一出現就能夠讓學生繃緊神經的老師,即使不合理也要痛罵學生,讓學生畏懼、不讓他們有機會松懈。這就是我當老師第一年立下的決心。

「——很久之前怎麼了?」

「……沒事。你不准抽煙!抽煙會提高肺癌的風險,還會讓皮膚粗糙,而且又花錢。」

「你別一邊讓別人吸二手煙,還一邊說這種話啊!」

相澤一臉厭惡地一手揮開我吐出的煙,那副模樣很孩子氣又很好笑,我不禁笑了出來。

「吼,老師你到底想怎樣啊!」

「哈哈,不好意思。我還沒點飲料,我去點個咖啡,你要喝點什麼?我請客。」

相澤詫異地看著我。我自顧自地起身,一邊想著,既然百香里已經永遠離我而去,我自己也要有所改變才行。如果我還能替再也見不到面的百香里做些什麼,這一定和相澤祥子有關。

「咦?真的嗎?為什麼?那、那、我要摩卡可可碎片星冰樂!」

我舉起一只手回應相澤在我身後所說的話,邁步往前走。

ますらをや 片戀せむと 歎けざも 丑のますらを なほ戀ひにけり

堂堂男子漢 竟陷單相思 可悲又可歎 無奈更戀之

(萬葉集二·一一七)

情境:舍人皇子送給舍人娘子的和歌。描述作者自己身為官人,應是堂堂男子漢,依然抑制不了相思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