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閃電彌漫在烏云中,世界隨時可能走向終結。
在火紅的閃光中,明日菜一人佇立著。
任由頭發在風中飄揚,仰望著遙遠的天空。如冷水般清澈的眼瞳中,既沒有悲傷也沒有憤怒,只是單純映照著深紅的閃光。
她就像流浪者一般衣衫襤褸。袖子只是及肩的革制長外套上沾染了塵埃及汙垢,被紅褐色弄髒。牛仔褲的破爛也不是有意為之,而是在粗暴的動作中噼里啪啦撕裂的。
這個世界的空氣混雜著塵埃和尸臭,受到了深呼吸一下就會激烈咳嗽般程度的汙染。太陽光照在地上已經是幾年前的事情了。
天空經常被云覆蓋,扭曲的閃電如龍般飛翔。
雷鳴就像世界的慘叫一樣,向幸存者灌輸一種即將滅亡的預感。
——雨鶴來市的『木漏日現象』,已經發生了三年了。
照射到光線的人睡去了,其中醒來的人們覺醒了名為涅莫西斯的異能,他們無一例外地聽到了神的聲音。
十年後世界將會毀滅。而如果想阻止世界毀滅的話,找出擁有《一線希望》的人,將其殺害。神這樣告訴能力者們。
「…………」
十年.神確實是這麼說的。
可是過了三年後的現在,世界已經到達極限了。
『木漏日現象』之後,世界失去了平衡。出現在雨鶴來市的能力者的暴走完全無法控制,政府已經被逼到無法隱瞞的地步了。涅莫西斯的力量超越了常規,就算用政府的力量也無法阻止能力者的瘋狂了。
因為一個能力者,世界已經被破壞到近乎無法修複的地步了。可以無限生產並操作現代所能開發的所有武器、被稱為《第三次世界大戰》的涅莫西斯,已經讓世界遭受到無數次核打擊了。
沒事的地方只有日本,尤其是雨鶴來市。雨鶴來市能夠幸免于難的原因仍然未知。不過,只有雨鶴來市獨善其身,沒有受到核打擊的火焰及輻射的影響。
不管怎麼說,滅亡也是時間的問題了。在完全喪失機能的城市里,沒有糧食供給,飲用水也無法滿足。市民成為了暴徒,不斷相互搶奪著糧食和水。
結果就如大家所見,由涅莫西斯產生的暴動導致建築物倒塌,空氣受到汙染,到處都飄散著尸體的臭味。全都是在『木漏日現象』之後不到三年所發生的現實。
「…………」
明日菜一邊踩爛自己腳下躺著的無數能力者尸體,一邊向廢棄酒店的大堂走去。在酒店的大堂里無數尸體堆積如山,大家都是只剩皮包骨一般消瘦。在這三年里所有活著的人們都是這個樣子的。
他們之中有一半是被明日菜親手了結的,還有一半,在明日菜來這里之前已經死了。
明日菜的目的地,是大堂最里面的電梯。這里本來是高級酒店吧,雖然有一點惡趣味,但可以看到目的地是奢華的裝飾包裹著的金色電梯。
電梯的大門打開了。目標人物就在大門的另一邊。
擋在門外的障礙有一個。
不是一人,而是一個。
「——」
在門前無言站著的少年的身影。少年為了不讓任何人來到電梯門前,張開雙臂牢牢站在門前。
因為長年累月置之不理而損壞的銀色頭發。似乎是學生服的有點髒的黑色衣服。
長長前發間散發著充滿決意眼神的少年擋在眼前。
誰也不能通過這里——少年的眼睛這麼說道。
一定要守護她——少年緊握的拳頭現在仍非常有力。
可是明日菜一眼就看出來了。
他已經沒有呼吸了。
「…………」
明日菜推測,在這里倒下的能力者們有一半是被他打倒的。雖然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能力者,但顯然是一個擁有能夠站著死的強韌心靈的人。
這個守護的人已經動不了了。不管他的決意有多麼堅固,死了的人也就到此為止了。什麼也無法拯救了,什麼也實現不了了。想要喚起奇跡阻擋現在的明日菜,已經接近于不可能了。
明日菜無言地從少年旁邊走過。
仔細一看,在電梯周圍除了少年之外還有幾個在守護著什麼的少年少女的身影。擁有美麗黑發和幼小樣子的少女。前發很長樣子很老實的少年。桃色頭發外形很醒目的少女。其他還有幾具小孩子一般的尸體躺在地上。
明日菜非常清楚他們在守護的是什麼。
明日菜現在正是為了殺掉他們守護的東西而來的。
走過站著死掉的少年,來到電梯里。
「…………」
電梯的中央。
失去光芒的眼睛注視著少年的背部,是一個年幼的少女。
身體被一條髒破布包裹著身體的小小女孩。或許是北歐出身,少女的眼瞳是碧色的,頭發的顏色也是美麗的棕色。
盡管衣著很寒磣,但卻擁有讓人不敢相信的美麗。目標居然是這麼可愛的少女讓人有點意外。仔細一看,她白皙的臉龐非常鮮明地殘留著淚痕。
「《一線希望》……你是阿露露——」
明日菜帶著憎恨喊著少女的名字。
明日菜並不是憎恨阿露露。硬要說的話,是憎惡這個世界,以及自己。
少女什麼也沒說。嘴唇動也沒動,甚至眼皮也沒跳一下。
明日菜不禁眯起眼睛,抓住了少女的胸口。
明日菜心中並沒有同情和悲哀。就算將少不更事的少女粗暴地單手抓起來,心里也不會有所觸動。
只是覺得太輕了。
「時間到了。我會在特異點發生的時候將你殺死。」
即便是臉近在眼前,少女的眼睛依然沒有望向明日菜。
明日菜沒有任何感慨,拖著少女往電梯外走去。
然後在大堂中央,來到天窗射下光線位置的瞬間。
天空中灑下令人炫目的閃光。
『木漏日現象』特異點正在發生中。
在全身沐浴到光線的時候,明日菜心里充滿了安甯。
終于到這個時刻了。終于,化身成怪物的自己的心也可以恢複原樣了。一切都會恢複原狀了。
「這樣子,我終于不需要再為了忘掉自我而慌亂不已了……甚至連死的權利也可以奪回了……我,我可以當回人類了……」
明日菜深深歎了口氣,向棕色少女的脖子伸出手。
指間慢慢用力。長長的爪子嵌入了少女白皙的肌膚中。
明日菜歪著嘴,充血的眼睛俯視著阿露露。然後像是勸說自己一般,在心中不停重複著悲哀的願望。這樣就好。就這樣把脖子折斷的話,我就能回到過去解開自己的詛咒了。世界變成怎樣並不清楚。我只要能拯救自己就好了。只要能獲得幸福就好。我並不祈求拯救以外的東西。
我,
我只是,想成為人類。
「……我不再是怪物了……!」
明日菜皮膚肌肉骨頭都近乎潰爛般地咬著牙齒,指甲深深嵌入了皮膚。
緊接著,明日菜注意到了少女的表情。
在死亡即將來臨的時刻,
少女,正在笑著。
幸福地笑著。
極度的不協調感讓明日菜停止了動作。她看到了少女對著自己笑,于是停住了。
別人對著自己微笑,這是出生以來的第一次。在出生的時候母親便死去了,是不會有人對著被連續獵奇殺人犯的父親養大的自己微笑的。每一天都在怪物的叫聲中度過,對于這樣的自己而言,還有誰會對著自己微笑呢。明日菜就是這樣想著,一直活到了現在。
盡管如此,沒想到到了最後關頭卻得到了最想得到而無從入手的東西。
少女缺乏神采的眼瞳里映襯出明日菜的臉,眼淚不停地流了出來。
然後伸出手溫柔地摸著臉,帶著憐惜地,
「光一……」
——如此呼喚明日菜。
露出安穩而幸福的笑容。
明日菜的手臂無法使上勁了。閃電停止,周圍回複黑暗的那一刻,明日菜的臉上不禁流出了淚水。
時隔多年流出來的眼淚的顏色,不是紅色也不是黑色,而是和人類流出來的一樣清澈透明。
崩壞的世界。
被染紅的天空之下。
《怪物》和《一線希望》,就此相遇了。
——斬!
手臂從頭到腳垂直揮了下來。
單單是這個動作,就將眼前異能者集團中的一個人分成了兩半。
看到這個,其余伙伴如小蜘蛛一般四下散去了。
「……哈……」
明日菜將粘在手上的血、肉片和腦漿隨便往肮髒的衣服上一抹,郁悶地撥開黏在額頭上的頭發。
至此,今天已經被能力者們襲擊了四次。盡管襲擊在這個世界並不罕見,但不管怎麼說次數也太多了。認為像明日菜這樣血色好且肉多的人類身上有糧食和水也是理所當然的,不過她只是因為涅莫西斯的影響所以肉體不會衰老而已。並不是因為有很多東西吃。
可是只有這次,敵人不是因為糧
食和水向明日菜襲來的。
原因是什麼,她是非常清楚的。
「光一——!」
正想著是背後傳來了聲音嗎,脖子上就有什麼東西飛了過來。
脖子被捆住,明日菜也不禁發出了「咕哎」的白癡聲響。
背上的體重讓明日菜不高興地閉上了眼睛。
「……你啊」
「光一、光一~~~~~~」
使出飛撲的犯人從背後不停地蹭著明日菜的臉。
能力者的襲擊全部都是因為這個少女。
明明個子很小,但卻有超乎尋常的彈跳力,普通的人類吃了這一招就危險了。當然,明日菜的水平對這種程度的傷害可以無視,比起這個更讓人在意的是,
「光一~~~~~♡」
這種叫法,不爽的是這種叫法。
光一。
光一。
這誰啊。
心中這麼吐槽之後,明日菜把背後的少女阿露露撞出去很遠。
咚,明日菜在這樣的輕聲中回過頭,看到阿露露呆呆地坐在地上。
「……我不是光一。我叫明日菜。」
「……?」
「別靠得那麼近,真讓人不爽……離我遠點。」
就像平常面對攔住去路的能力者那樣,明日菜向阿露露投去讓人顫抖的視線讓她離遠點。普通人的話,都會因為《怪物》包含的壓迫感本能地逃跑。
可是,阿露露卻不同。
「啊—♪」
阿露露也不弄好肩上滑落的衣服,只是幸福地注視著明日菜,滿不在乎地笑著。不僅僅是忍耐著那視線,剛才也看到了能力者們被分成兩半的情景,卻還是往她的懷里鑽,不能不說是異常。
明日菜看著阿露露失去神采的眼睛,憑直覺理解了。
她一定是心里壞掉了。
看到了非常殘酷的情景吧。明日菜在到達廢棄酒店之前,守護她的少年少女們肯定是被極光屠殺了。
明日菜估計,她叫的光一就是站著死掉的那個少年。
在廢棄酒店沒有殺掉阿露露,明日菜暫時帶著失去知覺的她一起過夜。早上醒來的時候,阿露露就將明日菜叫作光一了。或許是無法接受重要的人在眼前慘遭殺害的事實,于是將身邊的明日菜當作是那個少年了。
老實說,對明日菜而言,被人叫死者的名字不可能有什麼好心情,直截了當地說兩人之間是沒有任何關系的。最重要的是,為什麼對一個要將自己殺害的人,要用自己最重要的人的名字來稱呼呢。就算是內心壞掉了,也應該有更好的壞掉方法吧,明日菜想道。明日菜最討厭的人是平常依靠別人生活,發生什麼事就自顧自逃跑的人。
明日菜將阿露露扔下,回頭走了。
別和她太親近。否則又要走出那最後的一步了。
明日菜對無法殺掉她的自己感到厭惡了。沒想到在那種情況下對阿露露產生了同情,真是太可恥了。那種感情應該是無法取代自己恢複為人類的安心感的。如果想當回人類的話,現在應該內心是怪物一樣才對。
距離下一次的『木漏日現象』還有一個月。在這段時間里先保護著這小孩,等時候到了毫不留情地殺了她就好。
……必須殺了她。借著本能、毫不留情地。
……如怪物一般……。
「…………」
為此,過于親近是禁止的。
明日菜頭也不回,繼續走著。
「光一~,光一~♪」
在背後,阿露露邁著小步施施而行地跟著。
因為步幅有些差距,所以距離漸漸被拉開了。
「光、光一……走得好快啊……」
就算聽到阿露露的聲音,明日菜的步伐也沒慢下來。
我管你啊,這麼想著繼續往前走。
啪嗒,阿露露仰面摔倒了。
明日菜不禁停下腳步,稍微回頭看了看。
「嗚~~~~……,嗚~~~~~」
阿露露抬起擦破的臉,拼命忍耐著鼻水和眼淚不哭出來。用袖子把臉上的眼淚鼻涕擦干,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似乎是膝蓋擦破了皮,血滲了出來。
明日菜呆了呆,很快又繼續向前走。
不可以,剛剛才決定不管她就看到了那種場面。明日菜搖了搖頭,努力讓心徹底冷酷下來。
受傷後動作愈發遲緩的阿露露,要追上明日菜是很困難的。可是阿露露沒有一句怨言,拼命跟在明日菜身後。
明日菜因為她走得太慢了,停下來回過頭去。
阿露露還是一副要哭的表情拼命走著。
然後終于走到眼前了,
「啊—♪」
阿露露高興地笑著,伸出手想抓住明日菜的衣服。
明日菜在阿露露手抓到之前的一刻,又轉過身繼續走了。
「啊……」
阿露露一瞬間露出沮喪的表情,緊接著又拼命追上去了。
過了一會兒這種場景又出現了。
明日菜眯著眼睛,煩躁地往前走著。
不能望向那張笑臉,她這麼勸誡自己。明日菜對笑臉確實不擅長。大概是因為到目前為止沒有看過一次別人對自己露出那種表情吧。平常就覺得相互笑著的人們和家人的笑容是非常無聊的,而在此之中,又感到一些嫉妒。實際上在對笑容感到不可思議的另一面,內心也有一種熱乎乎的感覺往上湧。
明日菜幾次停下腳步回過頭,待阿露露追上來又繼續往前走,就這樣重複著。
「哈……哈……唔……哎」
阿露露拖著擦破皮的右腳走著。腳上的血並沒有停止,右腳已經染成一片紅色了。
阿露露幾次向背過身停下來的明日菜伸出手。
雖然是重複了幾次的動作,不過這次得到了回報。
在緊緊抓住明日菜外套的時候,阿露露真的露出了開朗的笑容。
「啊~~~~~♪」
露出了打從心底感到安心的笑臉。
明日菜側目俯視著阿露露。
然後舉起右手,將她——
「嗚啊—?」
——的腰摟起來,雙手抱了上來。
「……走得太慢了。今天就這樣了。休息吧」
明日菜改變想法了,帶著這樣的傷移動效率很低,應該等適當治療之後再走。這肯定不是同情,明日菜對自己說道。
另一方面,阿露露呆了一下後,噙著眼淚高興地埋進了明日菜的胸口。
夜晚。倒塌的住宅街角落里,明日菜在生好的火堆旁邊坐了下來。
想看一看月亮和星星的時候抬起頭來,卻只能看到籠罩世界的烏云。如果沒火的話,這一帶會被完全的黑暗覆蓋吧。
將視線從火光中移開,明日菜看著旁邊用力咬烤全蛇的阿露露。
「嗯~~~~~~♪」
沒有任何味道,單單是烤的蛇也似乎非常好吃,啪嗒啪嗒拍著腳的阿露露非常高興。
雖然決定了不和她過于親近,但最低限度的問答還是有必要的,所以明日菜不時會和阿露露說兩句話。盡管知道《一線希望》的擁有者失去了『木漏日現象』之前的記憶,但並不知道她在現象發生的時候是跟嬰兒一樣的狀態。
也就是說,現在的阿露露樣子上是十三歲,但精神年齡只有三歲。
三歲。語言能力只能勉強進行對話的程度。
明日菜頭有些痛,大大地歎了口氣。
必須要跟這樣的人至少一起呆一個月,保護她嗎……
「……?」
「給,光一!」
因為阿露露的笑容,明日菜的肩膀一下子脫力了。
「我吃飽了。你吃吧。」
「嗚—……嗯~~~~」
又淚目地將烤蛇伸了出來。
好像不吃就要哭了。
明日菜一臉「是是」的表情,無可奈何地接過了烤蛇。
不造作地咀嚼動作讓阿露露高興地笑了。吃這麼可怕的事物還能笑的心境,明日菜完全不明白。
「好吃嗎,光一?」
「不,很難吃。」
「是嗎,難吃嗎!啊哈哈哈!」
……有什麼好吃的呢。小孩子想的東西明日菜果然完全不懂。
「吃完就睡吧。明天還要去找一個能夠監禁你的安全地方……還要繼續走路哦。」
「哦。嗯,我知道了。」
阿露露坦率地點點頭,抱膝躺了下來。沒有毛巾之類的東西蓋著。盡管已經是春天了,但因為空氣被云層覆蓋太陽光無法射到地面,氣溫比日本的冬天還低。
阿露露雖然臉上帶著笑,身體卻不停地微微顫抖。緊閉的嘴里傳來上下牙齒打架的聲音。
這種程度的寒冷雖然不會讓明日菜死掉,但普通的人類要是在這種情況下睡著就有生命危險了。燒火程度的溫暖還沒到達讓人安心的程度。
(死了就麻煩了。沒辦法——)
明日菜使勁撓了撓頭,
向阿露露說道。
「喂,」
「?」
「靠過來一點。」
「??」
「靠到這邊來吧。」
明日菜打開身披的大衣,向阿露露招呼道。
很快阿露露的表情開朗起來,像貓一樣鑽進了明日菜的懷里,抱著明日菜的腰,軟軟地將臉蹭了上去。
看起來真的很像貓狗。
「光一~♪光一~♪」
雖然一開始也覺得這樣就被馴服了不是好的跡象,但反過來想這樣子就不會逃跑了所以也是合理的。也沒必要讓她改變稱呼方式,只要讓她認為自己是光一就能讓她順從了。
然後只要維持最低限度的談話就可以了。
……笑容的話只要不直視她就好了。
「好~暖啊……」
阿露露幸福地閉上了眼睛。
平常不睡覺的明日菜也不知為什麼這時眼皮重了起來。
有多少年沒有感受過人的體溫了呢。
(……好溫暖。)
這麼想著,明日菜的意識墮入到黑暗之中。
夢。
做了一個夢。
以前的夢。
禁忌的記憶。最糟糕的回憶。
惡夢。
——怪物!
被送到孤兒院的那天,孩子們這麼叫著,向自己扔石頭。
——你爸爸是殺人犯!
他們說的是事實。爸爸的精神是否還是人類都成疑問,放蕩汙穢地發狂了。天天都上新聞和電視等媒體,作為女兒的我也因為父親的原因成為眾人嘲笑的目標。
——爸爸是殺人犯的話,他們的孩子也一定是殺人犯!
即便是孩子的我也知道這種論斷是錯誤的。
于是辯解道。
雖然父親殺了人,但我是不同的。
我是人類。和你是一樣的。
沒錯,不知說了多少次。
——別靠近我!好可怕!
理所當然地,這種說法沒有人聽得進去。
一直以來,一直以來都受到過分的欺負。
住手,住手啊。
救救我,誰來救救我。
就算這麼叫著,也沒有人伸出援手。不僅是小孩子,大人也瞧不起自己,幼小的心靈瞬間急劇耗盡了。
于是,我不再向他人求助了。
如果不想受到傷害的話,只要不和他人扯上關系就好了。
閉上嘴巴,活著就好。
……怪物。
好惡心……
背後傳來汙蔑和畏懼的話語。到哪里都有低語聲。
不要在意。即便心里這樣逞強,無論過了多久胸口的疼痛都無法痊愈。
我忍耐著這樣的日子活下去。只是沉默地、頑強地默默忍受。
學習好,運動神經也在普通人之上。成為大人之後,到遠一點的學校就讀是我的目標。在不知道自己的事情、忘掉那些事的地方,我應該就可以以人的身份活下去了。我這麼相信著,度過了每一天。
中學畢業後,進入雨鶴來市的高中。進了有名的女學院之後,欺負和留言之類的煩惱也隨之消失了。
在雨鶴來市度過的日子里,也交上了朋友。
第一次進行著類似談話的對話,第一次和別人一起吃飯,第一次和別人一起去玩。他們就算知道我的身世,態度也沒有改變。
問朋友為什麼的時候,他們微笑著說道。
——因為是朋友啊?
我很高興。流出了眼淚。
我不是怪物,我是人類。第一次從別人的話語中認識到這一點,我流出了淚水。
我的人生從這里開始。我感受到以人的身份生存的喜悅。從今以後一定都是好事了。不僅僅是朋友,或許連男朋友都能找到了。雖然還沒考慮過戀愛的問題,但那一定是非常幸福的吧。
進入大學,獲得工作,結婚生子。
這麼理所當然的人生也不介意。
因為,這是我心中最夢寐以求的。
………………。
…………。
……可是,好景不長。
轉瞬即逝的幸福。神的惡作劇。
沒錯——神的惡作劇。
『木漏日現象』
將我作為人的生存之道剝奪了的,最差勁的天災。
沐浴在光里的我,成為了真正的怪物。
在封閉的雨鶴來市里,我為了守護朋友而戰斗。
拼命抑制自我的侵蝕,不斷地殺死能力者。為了守護朋友。
全部結束的時候,我回過頭去呼叫朋友。
——別過來!
朋友的眼神,跟過去害怕我的人們是一樣的。
我逃跑了。絕望中在大街上奔跑。
誰,誰都好,沒有能認同我是人的人嗎。
來到寬廣的小巷里,一個能力者正在橫沖直撞。
屠殺著人們。必須幫助他們。能幫助他們的話,一定會承認我是人類的。
我拼命將能力者打倒了。
可是人們的態度還是沒變。
——殺人啦!
——快逃啊!
——不要!別過來!
大家恐懼的臉龐扭曲著逃跑了。
在此之中,一個男人緊緊盯著自己。
帶著憎恨的眼瞳凝視著這邊。
——絕對不能原諒。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怨恨我。
我明明是來幫你們的,為什麼……。
忽然我看到了自己的右手。
看到沾滿鮮血的手,我後退了一步。
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音。視線向腳下去,看到非常大量的血液。融成一片血海了。顯然不只是一人份的血。
我猛地回過頭去。
背後尸體堆積如山。不僅是打倒了能力者,連沒有關系的一般人也死光了。
尸體之中,還有一個紮雙馬尾的女孩。
戴青色緞帶的女孩。頭上只剩下一根了。
看向自己的左手,手里拿著另一根緞帶。
明日菜絕望地跪在地上。
跪在地上仰天長嘯,詛咒自己。
我殺了人。
我殺了少女。
我已經不再是人類了。
變成真正的怪物了。
慟哭了。
指甲撓著頭皮慟哭起來。
可是這份慟哭就算是自己聽來,也只是野獸的咆哮而已。
「……!?」
醒過來的時候,明日菜注意到自己留下了眼淚。
眼皮打開的瞬間,看到的是阿露露的笑容。
阿露露窺視著作惡夢的明日菜的臉。
後腦勺和額頭傳來柔軟的感觸。
阿露露將明日菜放在膝蓋上,摸著她的頭。
「沒問題……沒問題……」
阿露露一邊笨拙地安慰明日菜,一邊慢慢撫摸她的頭發。
她滿懷慈悲的笑臉,讓明日菜心里的動搖急速平靜下來。
明日菜一開始想要甩開,卻無法做到。
希望能再像這樣繼續下去。可以稍微將心托付給這份溫柔。
冷卻下來的臉上留下了淚痕。這並不是因為做了惡夢,而是因為感受到了人的溫柔。
「光一,做了可怕的夢嗎?」
「……嗯。」
「是嗎。好好~」
阿露露微微笑了。
這孩子為什麼不害怕我呢。因為心里壞掉了嗎。
還是說,把我弄當成了光一嗎?
只是這麼想著,明日菜心里就有些痛。
同時,內心湧出了對不起的心情。
對阿露露仰慕的,叫光一的人稍微有了一點興趣。
「喂……你說的,叫光一的那個人,是怎樣的人啊?」
「?光一。」
阿露露扭頭想了想,用手指著明日菜。
明日菜困擾地用手摸了摸額頭,訂正道。
「啊—……那個,對你來說,我是怎樣的人呢?」
盡管說話方式有些奇怪,但也沒有其他詢問方法了。
阿露露頭上雖然掛起了疑惑的問號,過了一會兒還是回答道。
「光一就是光一啊。和我約定了要守護我,我最喜歡的人。」
阿露露摸著臉害羞了。似乎光一就在眼前望著她一樣,感到很害羞。
「然後……嗯……自稱是救世主。」
「……自稱?」
「嗯。自稱哦。薰一直都這麼強調的。」
「…………然後?」
「嗯、嗯……還有,光一是,Shade的頭領。」
聽到耳生的單詞,明日菜摸了摸下巴。
那是什麼組織名啊。沒有聽過。現在雨鶴來市存在的組織是新興宗教極光。
明日菜向阿露露詢問Shade是什麼。
「Shade啊,是光一為了守護我而成立的……嗯,叫組織的東西。」
「……第一次聽說啊。」
「伙伴有光一、薰、兔乃、矜持……還有,朝顏、一樹、知大
以及廣美!」
看來是人數非常少的組織。實際只是徒有虛名的組織,由烏合之眾組成的隊伍。
即便如此,守護《一線希望》擁有者的隊伍,真是奇怪的人們。普通來說明明應該爭先恐後殺掉阿露露才對。
「大家大—家,阿露露都非常喜歡啊」
阿露露露出滿臉笑容,滔滔不絕地逐個講述喜歡他們的地方。薰小小的很可愛,兔乃溫柔又很努力,矜持非常疼愛她,朝顏很開朗樂觀,一樹和知大白癡得很可愛,廣美溫柔地撫摸自己的頭,等等,毫無保留地都說了出來。
最後,
「但是,我果然最喜歡的還是光一!」
呼叫著本應在這里,必須在這里的人的名字。
「光一雖然十分弱,但很強哦。」
非常矛盾的話。
「總是耍帥,總是弄的衣衫襤褸,總是顫抖地哭泣著。」
「……那是……」
「但還是很強」
明日菜皺緊了眉頭,不知道什麼意思。
阿露露繼續說道。
「無論倒下去多少次都會站起來,就算多難看也不會認輸。不會扭曲自己。以理想的本大爺?嗯……為目標而奮斗。這就是光一。」
嘿嘿,阿露露挺起胸膛,好像在說自己的事情一樣說道。
明日菜理解的是,雖然無可救藥地弱小廢柴,但毅力比別人高一倍……相當自戀的家伙啊,這種印象更加牢固了。
把我和這種家伙弄錯了嗎……
明日菜稍微認輸了。
「光一啊,是遵守約定的男人。光一和我約定了要守護世界和我的。」
居然敢作了那麼大膽的約定啊,明日菜想道。
事實上,這種事是不可能的。要拯救世界就必須殺死阿露露。反過來如果拯救阿露露,世界就只能滅亡。只能如此了。
可是,光一這個人卻說想將兩者都拯救。太荒唐了。實際上是很白癡。說夢話呢。
「所以,阿露露相信光一。我的戰斗,就是要相信光一。」
明日菜不禁苦笑起來。誇張的光一也罷,死腦筋的阿露露也罷,都讓心里急劇平靜下來。
關于迷住阿露露的光一的話題還在繼續。明日菜默默地聽著,明白了光一這個男人的事。老實說並不是很喜歡這種類型的男人。可是,不可思議地也不討厭他。盡管在很多事情上都很荒唐很膽小,不過可以想象他為了一個目標奮勇向前的姿態。就算不喜歡也不會討厭。
實際上,是個奇怪的男人。
阿露露說在興頭上,仔細傾聽的明日菜偶爾也會隨聲應和。
——但是,
「光一啊,舍命也會將阿露露——」
話題又回到了開頭,突然阿露露的表情凍結了。
舍命。
這句話成為了導火線。
「?怎麼了?」
看著突然靜下來的阿露露,明日菜驚訝地問道。
然後,
「……啊……啊啊……光、光一……?光一……薰……大家……!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怎麼了?」
「不、不要,不要這樣、不要!不要死啊啊啊啊啊!」
「振作點!喂!」
明日菜激烈搖晃著開始哭喊的阿露露的肩膀。
身體異常地顫抖起來。沒有身材的眼睛充滿了淚水,嘴角有口水流了出來。
(不行了,回想起廢棄酒店里發生的事情了嗎……發覺到光一死掉的事情了嗎?)
那樣就麻煩了。雖然親近她的話可以不費什麼苦功將她留在身邊一個月,但如果喚起她的精神創傷,她有可能會去自殺。因為自殺是發動不了《一線希望》的。如果這樣的話救不了任何人世界就會毀滅了。
怎麼辦才好。
怎麼辦。
「……可惡!」
明日菜苦惱了一陣,采取了最不想做的方法。
「阿露露。」
「啊、啊啊啊啊——」
「阿露露,沒關系!我在這里!你看啊,我是光一啊。我就在這里吧?」
「……光……一……?」
「嗯。沒……沒錯,我是光一啊。在哭什麼啊,笨蛋啊……我哪里也不會去哦。做了可怕的夢了嗎?」
明日菜勉強露出笑容,溫柔地摸著阿露露的頭。
因為不知道光一是怎麼說話的,所以能按自己想法適當地伴演了。
「看、看啊,我是……守護約定的男人。我作過拯救世界和你的約定吧?怎麼可能會就此不聞不問了呢」
就這樣將阿露露剛才說過的話照搬出來。雖然擔心這種三腳貓演技不知能不能騙過她,但也只能用守護約定的話語當做勝負手了。
阿露露發青的臉色又恢複紅潤了,因悲痛而扭曲的表情也柔和下來。
「……啊~♪」
然後,阿露露放心地再次露出笑容。就像剛才的慌亂是裝出來的一樣,又鑽進了明日菜的懷里蹭起臉來。
「光一~♪光一~♪」
阿露露吸著鼻子幾次呼叫著光一的名字。
明日菜的胸口劇烈地疼痛起來。內心被利用他人存在的罪惡感折磨。
作出了一定無法遵守的約定。
我明明必須殺掉……真正的光一舍命保護的這個孩子的。
使用光一的名字,騙了這孩子……作出了虛假的約定。
(…………事已至此……)
明日菜咬了咬嘴唇,將罪惡感祛除。
沒錯,事已至此了。狠狠殺掉她吧。事已如此還裝什麼善人啊。
過去奪去的性命和這個孩子的命,到底哪邊比較重?當然是前者了。她回想起了死去的那個幼小女孩子的身影。回想起那個投來憎恨視線的男人的身影。
他們死後的視線都訴說著不可原諒。
可是明日菜將這些殘像從腦中抹去了。
偽善無用。
同情無用。
不管再怎樣正當化殺他們的理由,殺死阿露露也完全是為了自己。
並不是為了誰,或者因為誰。
(我,要當回人類……!)
當回人類。
僅僅是為此,而殺掉阿露露。
為了將至今為止做的所有事、禁忌的記憶、可悲的情景……全都一筆勾銷。
(我是為了取回自我而殺害那孩子的……這樣就好。)
明日菜的眼睛里閃耀著野獸的黑暗,緊握拳頭的手都要握出血了。
注意到的時候,阿露露已經在懷里睡著了。
「……光一……」
阿露露在夢話里呼喚著最重要的人的名字。
明日菜對于她一心一意惦記著的光一,有一點,稍微有一點覺得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