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台版 轉自 草摩威威@輕之國度

安提坦

1862

美利堅,

比起我們的古老大陸,

您來得更加美好。

毫無一物阻擋著您,

沒有難以忘卻的斗爭,

也沒有無益的記憶。

——歌德

1

向前延伸的道路描繪出一道平緩的曲線。

這條路跟兩邊的農田相較之下約低了一碼左右,因此當地的農民以《下陷路》這種非常直接的方式稱呼它——換句話說,這只是一條沒有命名價值、隨處可見的農田小徑。

在之後被改稱為《鮮血小徑》的這條狹窄農道旁,隸屬于第六阿拉巴馬大隊第二中隊的馬克軍曹,正抱著他愛用的英制P 18 5 3?5 7 7口徑恩菲爾德M K步槍,站在寒風之中顫抖著。

昨天半夜就定位之後,為了要隱藏部隊的行蹤因而下令嚴禁生火。他跟他的部下為了忘卻寒冷並且維持緊張感,不斷嚼著他們隨身攜帶的咖啡豆殼。他們幾乎所有人都面臨著因待在衛生條件極差的戰場上或是吃下發黴的野戰口糧所導致的腸胃不適:不過在這方面的狀況,無論是士兵還是將軍都是相同的。

將軍們也在漫長的行軍中,因為風雨侵襲以及睡眠不足而導致慢性疲勞,或是因早餐而導致消化不良,還有像是關節炎、痛風、風濕、丹毒、骨髓炎、胃潰瘍以及瘧疾等等,症狀已經多到不勝枚舉了。比方像是擁有「雄獅」這個綽號的理查德。S。尤爾少將,才四十六歲的年紀就已經看起來垂垂老矣,而且還苦于胃潰瘍以及瘧疾的煎熬,據說現在只能靠喝稀飯來維持生命了。

說穿了這是一支由帶病的將軍所指揮、還有一半以上的士兵也同樣有病在身的軍隊,然而在就戰斗位置後,沒有人敢趁機躲進農田里。

戰況——完全無法掌握。

天色將明,在北方——也就是友軍的左翼方向傳來隆隆炮聲,不過沒辦法知道是哪一邊占上風。唯一可喜的是隨著太陽升起,身體也開始有了一絲絲暖意。

「要先讓他們開槍!」

隔著臨時搭建的屏障——從附近農場拆下來的柵欄,抱著步槍的馬克軍曹對著周圍的部下大喊。

已經可以清楚看見前方有敵人接近了。

他們的動作並不急促。

排成四列縱隊的隊伍,其行進速度可以稱得上緩慢。

簡直就像是複活節的游行隊伍一樣——宛如是要忘掉這個不合時宜的感想,馬克軍曹再度大聲喊道:

「先趴下來避開他們的第一波炮火,在他們開始第二波射擊之前仔細瞄准後再開槍!等到敵人混亂並且影響到上膛速度的時候,我們趁機再發射一波!」

老手重新裝填步槍子彈的時間是二十秒,而一般則需要三十秒。但要是沒有清理槍管跟槍口的積碳,很可能會導致卡彈,因此重複射擊會使得成功發射子彈的機率逐漸下降,這是用槍的常識:而勝負的關鍵,就在于能否趁著敵方的混亂取得重新裝填的時間,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麼好指示的。

他並非身經百戰的勇士,也不是千錘百煉的士官。

就和大多數在場的士兵一樣,他只是個在這場戰爭開始之後,被義務感、榮譽心及冒險心這些青年容易陷入的錯覺所號召的一介平民,只能稱得上是義勇軍而已。真要說起來,與其拿著步槍上戰場,他更適合抱著書上圖書館。他只是因為「識字」這個理由,才取代已經戰死的前任長官負責指揮罷了。

這個大隊的指揮官是一個出身于西點軍校的少校。昨天將軍前來視察時,這位指揮官對將軍如此宣誓道:即使太陽西沉,在獲得勝利之前,您的阿拉巴馬士兵們都會留在此地奮戰。

雖然並沒有怨恨長官的意思,但在沒有可供撤退的預備陣地,也無法期待會有預備部隊前來支持的現狀下,長官下令這幾個中隊必須守住這里,事實上就等于是要他們死守到底。

不過他們毫無例外地都討厭那些趾高氣昂的《北軍士兵》,因此打算待會兒盡可能地多殺一些「青服(注1)」。

馬克軍曹以右手大拇指扳起撞針,將槍管與雷管結合。

等到這場戰爭結束就去西部吧——馬克軍曹忽然回想起他在戰前擬定的計劃。要是沒有爆發戰爭,現在的他應該正在天氣溫暖的西岸的某間大學里,過著在圖書館里沉溺于書香之中的生活吧。

以拇指的指腹輕輕把雷管壓緊,手指一邊扣住扳機,一邊將槍身靠在右肩。他在手指上沾了點口水擦拭准星,這是他當年在森林里頭打負鼠的時候向父親學來的小訣竅。隔著准星所看見的遠方平緩起伏的山線,接二連三地出現了許多敵軍。就算再怎麼估算,敵軍的人數至少也有一個師團以上:也就是說,以這樣的規模來看,考慮敵我人數上的優劣是沒有意義的。

要是能夠在這場戰爭中活下來的話——他更正了剛才夢想中的美好戰後生活的前提條件。


一八六二年九月十七日。

兩軍隔著波多馬克河的支流——當時還是沒沒無聞的安提坦河對峙。

在本次會戰之前的馬納沙斯之役,以及哈普斯渡口包圍戰申獲勝的南方邦聯的李將軍,就這麼順勢渡過波多馬克河,並且為了將戰線擴大至馬里蘭州以及賓夕法尼亞州,正緊急將分散的部隊重新集結。因為只要占領這相鄰的兩州,肯定就能將首都華盛頓孤立起來,而提早結束戰爭的構想也將立即成真。

在這危急之秋,麥克萊倫將軍取代了敗戰的波普將軍,肩負起聯邦軍的指揮權。他反倒將此危機視為良機,派遣了使者前往各地企圖整合軍隊,並無視于聯邦政府的首都防衛命令而動員了所有可用的軍力。

無論哪一方,在身為總司令的政治領袖以及軍事指揮官之間,對于意見上都有著決定性的分歧,因此這次會戰本身也可以說是因為兩軍的獨斷所引起的。

克勞塞維茨曾在著作中提到,戰爭中的最高司令官最不可或缺的能力並非軍事知識,而是「優秀的智慧以及強硬的性格」,而聯邦的政治領袖林肯總統正兼具了這兩種特性。雖然他僅有率領一支中隊參加過原住民討伐戰爭的參戰經曆,不過他其實是這場戰爭中資質最為優秀的戰術家,與那些只是在西點軍校里將約米尼或是馬漢的戰略思想照本宣科的將軍們完全不同。林肯對于一個戰爭計劃的全體有著明確的構想,他策劃著該如何運用北方所擁有的軍事優勢——優勢兵力以及海軍軍力來進行戰爭:為了貫徹這個計劃,他甚至不惜違背自身信念,建立了幾乎近似獨裁的政權。林肯精確地看出這是場基于政治目的所產生、而本質其實是侵略行動的戰爭。為了達成上述目的,比起先占領領土,早一步包圍並殲滅敵方的野戰部隊更為重要。因此他也體會到如何有效地運用擁有優勢的海軍戰力,將會是本次戰略的關鍵所在。

他命令老將溫菲爾德。史考特所擬定的制海作戰「長蛇計劃」就是最好的例子。

以占有壓倒性優勢的海軍封鎖港灣,使得南方邦聯的經濟逐漸緊縮,再藉由局部戰斗所獲得的戰術上的勝利來牽制支持南軍的各州:而趁著這段期間完成整備的正規部隊,則是以密西西比河為界線,將敵方的野戰部隊分散、包圍並加以各個擊破——從現在的軍事觀點來看,這是非常正確的做法,也是這個時代的戰爭指導者心中的最佳選擇。而不幸的是,林肯直到最後,都無法找到能夠理解這個戰略的民眾,以及可以忠實執行這個計劃的軍人——反倒是約瑟夫。瓊森或是羅伯特。E。李等優秀的敵軍將領,才能夠對其本質予以做出正確的評價。

正如同民眾慣有的表現,聯邦的民眾比起從政者還要更加好戰。他們希望可以盡快對南方邦聯的中樞施加毀滅性的打擊,藉此讓戰爭一口氣終結,當時的報社老板以及記者這些媒體們也積極提倡這樣的論點。在這樣的環境下,將軍們也基于包含政治野心的動機,經常拒絕總司令官——也就是總統的要求。每當局面到達以軍事觀點而言已經進入決定性的關鍵時,他們卻始終采取消極的行動,導致自己的職位遭到撤換,由更加無能的將軍走馬上任——這種對于主政者而言,毫無用處的試誤行為就這麼不斷地重複上演著。

像是麥克萊倫這樣無視于防衛首都的命令,集結全軍前往決戰地點的做法就是最具代表性的例子。先不論從純軍事的角度來看這樣的選擇是否正確,在他寫給愛妻的信中曾經提到:「只要能以一次會戰就殲滅掉南部反叛軍的話,我應該會被選為再次統一之後的祖國的總統吧.」由此可以明顯地看出來,他下達這種軍令的動機包含了部分政治野心。諸如此類的情形,證明了當時還處于搖籃期的民主主義,實際上還是依附在群眾主義之下——也就是說,只要誰能成功地煽動民意,誰就可以掌握政治的主導權。若要從這種不成熟的政局里尋找根據,那麼其實林肯本身就是在這種稚嫩的政治之下選出的總統,而他的政治權力其實是來自于對民眾的號召力——說穿了,就是他在煽動民眾這方面具有卓越的能力。由這一點看來,



或許林肯的當選應該說是情勢所然吧。

軍事的正當性因為政治的不成熟而受到挫折、扭曲,造成兵家必須從政治上的動機擬定戰略,卻自始至終都受到政治狀況的束縛,終究無法達成原來的目的。這樣的構造至今仍是一成不變,令人不禁想起「戰爭無非是政治藉由另一種手段的延續」這句話。這是克勞塞維茨在「戰爭論」里的論點,即使有著反諷的意義,卻依舊被當作是至理名言流傳至現代。而這個事實是以相當諷刺的形式被發現的,那就是南方邦聯的軍方在戰場上的決策彌補了政治上的稚嫩。

南方邦聯的總領袖傑佛遜.戴維斯總統喜歡吹噓自己是公認擁有豐富軍事素養的人物,再加上他相貌堂堂,因此是一位受到民眾歡迎的政治家,但是他卻不接受同樣受到民眾信賴——在將來可能會成為自己政敵的前述智將們所提供的建言,反倒采用像是布瑞克斯頓。布瑞格或是「大騙子」畢瑞嘉這種只會要嘴皮的無能之輩的意見——換句話說,他根本就不懂軍事。由此便可知道他不是個應該在戰時就任的政治領袖了。他因為初期得到的幾場勝利而雀躍萬分,認為如此一來就能證明聯盟國的優越性:而北方的人民也只是基于政治上的分裂,獲得其它國家的承認而完成「獨立」的「暴徒」。因為他陷入這種只以主觀願望作為依據的樂觀主義,反而對于可以輕易預料到的制海行動毫無防備。不只是因為他依照自己慣用的停止出口理論,把應該拿來填補戰爭經費的大量棉花留在手邊,他還天真地認為歐洲會自行突破封鎖線前來進行貿易。這種少一根筋的樂天性格,證明了他根本就是個外交生手。

強斯頓曾向他建言,說不應該讓聯邦擁有充裕的時間組織大規模的侵略部隊,因此必須一口氣將賓夕法尼亞州攻打下來:然而傑佛遜並未采用他的說法,而是主張應該采取守勢進行持久戰。這種主張或許無法斷言是一種軍事上的錯誤——在欠缺決定性的決戰能力這一點上,無論是南方邦聯或北部聯邦都是相同的。相較于標榜主權在州的南方邦聯,林肯這種兼具強烈國家主義風格的政治根基,總是成立在各州局勢岌岌可危的政治均衡之下。考慮到這一方面,或許就無法否認戴維斯在政治上做出了正確的選擇——然而在必須承擔戰爭現實的將軍們的眼中,難免會覺得戴維斯這位政治領袖那種奇怪的樂觀主義是不足以信任的。

原本用兵穩健的強斯頓,卻提出攻打賓州這種可說是投機取巧的作戰,而且他的盟友李將軍也跟著付諸實行,其背後無疑存在著對于己方陣營政治領袖的失望以及挫折感。先不論軍事將領想在戰地彌補政治缺陷的想法究竟是對是錯,事實上至少在這個時候,南方邦聯的勝機就僅存于這一場戰役之中。

要是從這個政治目標來看,原本應該防衛領土的陣營以閃電攻勢賭上僅有的勝機,而站在侵略立場的陣營則是予以迎擊——這種在政治上相當諷刺、軍事上卻是理所當然的狀況,顯示出應當作為政治手段的軍事力,只需憑借著獨自的政治判斷就有滿足勝利條件的可能,這又是一種基于諷刺的原則而形成的決定性情勢。

為了進行哈普斯渡口包圍戰而將自軍分散開來的李將軍,派遣史都華率領的騎兵隊去防守側面,然後讓主力部隊開始渡過波多馬克河。他以局地戰牽制聯邦軍殘存的小型部隊,盡快讓結束包圍作戰的杰克森部隊北上,設法在麥克萊倫抵達之前完成會師。結果這個以最大風險實行了毛奇的「分進合擊」理論的賭注勉強成功了。杰克森的四個師團在十六日的下午完成會師,而聯邦軍的先頭部隊出現在安提畑一河對面的高台,是距此僅僅數小時之後的事情。

一邊是智將李將軍所率領的三萬六千名南軍,另一邊則是察覺到這個企圖後,布陣要將其包夾殲滅、由麥克萊倫將軍所率領的八萬七干名北軍。

歸結上述兩軍所處的狀況,可說是「在近距離眺望議事堂的圓形屋頂」。兩軍就這麼在此地相互對峙。

雖然尚未滿足應以敵方三倍的軍力采取守勢的法則,不過由于後方基地就在附近,因此北軍在後勤上擁有壓倒性的優勢:再加上考慮到在火力上也優于南軍,即使是著名的智將李將軍,應該也難以從中找出勝機才是。

然而這是後世的人們以所屬時代的觀點做出的判斷,難免與當時兩軍的狀況有些微妙的差異。

首先雙方都欠缺了明確負責後勤補給的組織,以及經驗豐富的領導者。

在可說是聯邦軍的基干、由義勇軍所組成的州軍中,不但沒有足夠的將校及接受充分的訓練,中隊的干部還是從士兵里頭所挑選出來,而連隊的干部或將官則是由州長任命的菜鳥。而他們所率領的義勇軍連隊,是由州長任命某個愛國的市民來擔任上校,之後再憑借其自身的努力,或是藉由希望在其指揮下成為少校者的努力組織連隊,然後將當地略有名聲的年輕人提拔為上尉或中尉,等到人數達到五十至一百人左右就直接編為中隊。大概以十個中隊為一個連、四個連隊為一旅、四個旅為一師、二至三個師團為一個兵團。連隊的平均兵力約五百人,完整的一個連隊包含官兵為一千零五十人。不過在連隊編組完成後,就會一直放任到戰力逐漸消耗到完全消滅為止,並不會對既有的連隊補充人員,而是將新進人員編成另一支新的連隊。

而這樣的兵力會由跳過了老練的正規將校,反而起用受到總統任命的著名政治家以陸軍少將的名義進行指揮。

雖說是正規軍,其實充其量也只不過是群武裝團體。毛奇之所以將其稱為「拿著武器的百姓在荒野上進行追逐游戲」,且沒有派遣將領前來觀戰也是其來有自。

然而為了讓全體國民與這場戰爭牽扯上利害關系,唯一能利用的也只有在地人的榮耀了。事實上要在最短的時間征募到最多的兵力,當時也只有這個方法可行。

另一方面,南方邦聯雖然比北部早了一年采用征兵制,實際上的狀況卻沒有太大差異。士兵脫隊、逃兵或是擅自離隊的情況,在他們的部隊里甚至比北軍更加嚴重。士兵們討厭受到束縛,甚至會呼朋引伴一起離開連隊。

要注意的不只是軍力的編成而已。

從戰術層面來看,當時的戰斗依舊是沿襲拿破侖戰爭時的戰法。步兵所使用的武器——步槍的大幅改良,與老舊的戰術之間出現了不平衡的狀況,因此造成了士兵的大量傷亡。

正如前面所述,即使是所謂的正規部隊,也只是由名為義勇軍的民兵拼湊而成,因此不可能讓所有士兵統一配備制式化的步槍,光是聯邦軍自己就使用了將近八十種步槍。直《要說有哪種步槍是標准裝備的話,那就是口徑0.85英吋的前裝式擊發步槍,老手用這種槍可以在每分鍾發射三發子彈。依照戰術書所記載的迎戰策略,一般應該是在近距離全線射擊以阻擋敵軍攻勢,最後再以刺槍術進行接近戰來分出勝負。

而讓此情況大幅改觀的主因,就是被稱為米尼彈的圓錐形子彈的出現。

由同名的法國軍人所發明的這種新式子彈,與使用至今的圓形子彈相較之下,在射程以及穩定性上具有壓倒性的優勢。其有效射程達到兩百至兩百五十碼,優秀的射手甚至可以在半英哩之外的距離進行狙擊。因為這種子彈的出現,步兵的火力變成擁有墨西哥戰爭時代兩倍以上的殺傷力,面對這樣的火線進行正面突擊根本就是自殺行為——然而問題在于當時的將軍們,仍舊低估了步槍在平地能夠發揮的火力,即使是被喻為智將的李將軍也不例外。

至于當時步兵戰的實際情況,如果是在平地層開會戰,步兵會以兩干到兩干五百人的旅級人數,拉出大約一千碼長的戰線成為兩列橫隊,再以鼓聲統一步伐前進:射擊時則是一面做好重新裝彈的准備,一面進行立射及跪射。上尉,有時甚至是上校或少校,都會依照指揮官應站在前線指揮的原則帶頭領導士兵。除了怒罵吼叫外,還會揮舞手槍或是軍刀來激勵士兵,其它的將校或軍官則會位于後方監督,避免有士兵脫隊。在兩軍遭遇之後,戰列中閃起刀光劍影,軍旗不斷飄揚,到處都是響亮的軍號聲以及震撼的鼓聲,副官則是騎著馬馳騁來回傳達軍令——雖然這樣的光景看似無比豪壯,然而在近距離使用步槍所導致的無謂死傷,可以說是必然發生的結果。

然而,如果要把戰爭如此悲慘的責任全都歸罪于將軍的無能,也實在是說不過去。

畢竟當時還沒有發明無煙火藥,戰場上彌漫著濃密的硝煙,使得指揮官無法看清戰況:而用來進行戰斗指揮的連絡方式,就只有派遣傳令兵騎馬前往轉達而已。在大規模的會戰中,即使是再怎麼高明的將領都無法實時判斷出戰斗的趨勢,而將軍們在戰場上所能進行的指揮,就只有投入預備兵力的時機以及撤退命令等需要判斷的重要決定而已。指揮戰斗時最為需要的戰場秩序,也只能以兵力的消耗來勉強維持。


雖然存在著所謂的炮兵部隊,不過當時的野戰炮大都是由炮口裝填,像是被稱為「拿破侖炮」的十二磅滑膛式青銅炮、或是被稱為「帕洛特-加龍省」的鐵制三英吋線膛炮等等都是。在步兵因為步槍的進步使得



交戰距離拉長之後,野戰炮的過短射程不但無法有效提供掩護,炮彈的命中率也不高,因此炮兵只有在防守時使用榴散彈的狀況下,才能提供有效的戰力。

總是令人感覺英勇無比的騎兵,在這場戰爭里頭也僅限于負責偵查或是進行閃電襲擊。受到歐洲那套以白刀戰進行突擊的戰法所影響,騎兵沒有被用來與步兵相互配合的理由也與炮兵相同。

席卷歐洲的拿破侖三兵戰術,是統合運用步兵、炮兵與騎兵進行陸地戰。而讓這種在當時已淪為常態的戰術無效化的主因,就是步兵因為步槍的進化而延長的作戰距離。戰場上的標准武器——也就是步兵所攜帶的步槍,一旦在技術上有所進步,就會大幅影響到戰術層面,前述的狀況就是最好的例子。

就這個意義來看,南北戰爭是最後一場使用舊式戰術的戰爭,同時也是新型態戰爭的開端。然而在這種過渡時期所使用的戰術,以及軍事技術的不平衡卻導致戰爭中的死傷率極高的代價沉重。換句話說,這些都是用士兵的血所換來的結果。

在這場戰爭中,初次展現出集中炮火對上密集步兵的恐怖威力,同時也成為最為顯而易見的例子。

即使將前述毛奇的看法視為極端的例子,在新大陸上出現的這場形式嶄新的戰爭,在歐洲的先進國家眼中,也只被當作是舊殖民地所爆發的內戰,並沒有積極地從中吸取教訓。因此他們在普奧戰爭、普法戰爭以及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都付出了相同的代價——而且由于栓式槍機步槍以及機關槍的發明,造成這種不均衡更加擴大——使得這幾場戰爭的死傷人數遠遠凌駕于南北戰爭之上。

南北戰爭是一場奇妙的戰爭。

那是個通訊以及運輸能力都不發達的時代。在這樣的限制之下,將軍們以集中戰力、戰場上彈藥與糧食的後勤支持能力進行富有古典風格的戰斗。但是兵器的進步以及戰術的不均衡所衍生的混亂,使得他們再怎麼用兵如神都徒勞無功。

戰斗的勝負就這麼消失在克勞塞維茨所說的「戰場上的摩擦」——支配著戰場的偶然以及不確定性之中。而在進入戰爭的最終局面之後,常常就只能仰賴野戰指揮官的資賈以及判斷能力了。

2

看到敵軍在左右兩翼一層開聲東擊西的戰術,聯邦軍司令麥克萊倫企圖突破因派兵增援兩翼而顯得戰力薄弱的中央部位,藉此切斷敵方的戰線。

這是典型的拿破侖戰術,而他自己也喜歡被比喻為拿破侖——他經常會引用拿破侖名言的錯誤解釋——不過行事謹慎的他,若是要以法國的將軍來做比喻,反倒比較像是帕傑諾或是貝當等人。他們都是「在元帥杖里頭藏有政治野心,想象政治家們正密謀要打倒自己」的這種人。

擁有組織能力並且擅長後勤的這位將軍,雖然在士兵之間擁有厚望,然而其決定性的缺陷就是缺乏擔任野戰指揮官的資質。提到他底下那些無能的幕僚,別說是要輔佐這樣的他了,就連跟李將軍旗下的猛將們——「石城」杰克森、「老泥炭」詹姆斯。隆史崔特、詹姆斯。B。史都華、安伯洛斯.希爾等人相較之下根本就是遠不如人。像是尤利塞斯。S。格蘭特、威廉。特庫賽。謝爾曼,或是菲利普。舍利丹等等從士官學校出身、要是戰爭延長下去的話應該可以相當活躍的優秀人才,卻因為政府不讓常備士官分散到不同部隊的方針,而沒能被派遣到義勇軍連隊里頭,因此無法登上曆史的舞台。

雖然他擁有必須重視情報的遠瞻觀點,不過卻非常欠缺分析情報的能力,而且負責收集情報的平克頓偵探社經常在報告中將敵方兵力誇大到將近兩倍,因此造成他在面臨緊要關頭時常會有所猶豫。

無論如何,只要戰端一開,兩軍士兵們的生命就會開始迅速地被消耗掉。

戰斗從位于聯邦軍右翼的胡克部隊第一軍團與杰克森部隊的炮兵戰開始。

聯邦軍用「拿破侖炮」所發射出的榴散彈,雖然只是把鉛彈塞進馬口鐵罐後再發射出去的粗制炮彈,換句話說就像是巨大的散彈槍一樣,不過卻把杰克森部隊的伏兵連著玉米田一起打成了沾滿鮮血的肉塊。之後胡克的第盯印第安納部隊與杰克森的得克薩斯旅團持續著一進一退的激戰,但是兵力及火力都占上風的聯邦軍逐漸取得了優勢。

而在這個局勢之下,麥克萊倫犯下了這天的第一個錯誤——也就是拿破侖在滑鐵盧所犯下的相同錯誤。

他錯失了用來鞏固占領地區並且擴大戰果的第二波攻擊,也就是曼斯菲爾德第12軍團的投入時機,導致李將軍在投入隆史崔特的預備部隊之後成功奪回優勢。在這場激戰當中胡克有一只腳被打斷,曼斯菲爾德也受到重傷,在送回後方之後不治身亡。

另一方面,在戰線中央蓄勢待發、等待突擊命令的薩姆納第2軍團沖動地自行展開了突擊。薩姆納這男人可以說是「彼得法則」的典型——也就是在階級社會中,每個人最後都會升遷到他們能力無法勝任的位置。而他就這麼因為後續投入的戰力無法連貫,而被杰克森的預備部隊打得潰不成軍。諷刺的是,這個慘痛的失敗,卻使得薩姆納手下的兩個師團被迫來到李將軍拉起的戰線中最為薄弱的位置,因而與開頭所提到第6阿拉巴馬大隊的數個中隊上演了一場足以讓沒沒無名的農田小徑成為史跡的慘烈戰役。

至于在聯邦軍的左翼,為了瓦解南軍南側部隊而展開行動的本賽部隊誤判了渡過安提坦一河的時機,還為了奪取一座小小的石橋,居然用上了聯邦軍的四個師團跟敵方展開了封鎖線的一個連隊交戰。

對李將軍來說,這局面正是關鍵時刻——也是南方邦聯軍最大的危機。

要是薩姆納或是本賽的部隊突破中央,戰線就會被完全切斷,李的部隊肯定會如麥克萊倫所期望的遭到包圍然後被殲滅:而失去身經百戰的將軍們以及精銳野戰部隊的南方邦聯,將會再也無法獲得勝機,而麥克萊倫的面前就會開出一條直通里奇蒙的平煙一大道——原本應該是如此的。

《鮮血小徑》的慘狀正虹其名。

在下陷的農田小徑上留下數量驚人的青色軍服之後,敵軍的第一波攻勢終于撤退了。令人驚訝的是在這個時點,守備軍完全沒有任何的傷亡,然而敵軍的第二波攻勢隨即伴隨著可怕的吼叫聲蜂擁而上。他們停下來站著開槍,即使中槍之後還是依然保持站立不動。負責守備的這幾個中隊,所有人都忙于幾近于非人道的作業,那就是在開槍之後將子彈馬上重新上膛,並且在裝填完畢之後,立即暴露在敵方的槍林彈雨之下開槍。把槍膛里的黑色火藥與子彈塞緊,在雷管裝入槍管之後扳起撞針。只要在准星里頭捕捉到類似人影的東西,就隨著號令扣下板機。震耳欲聾的爆炸聲與激烈的沖擊。濃密的硝煙嫋嫋湧出。然後再度裝填。

每當反複著這恐怖的作業,敵軍的人牆就逐漸瓦解:被敵方的反擊命中的同袍,也因為身體的某一部分被打碎而倒下。

在這宛如溫泉關戰役(注2)的狀況之下,應該用勇氣、信念或奉獻這些說法來敘述的崇高理想早已灰飛煙滅。充斥在這個空間里的,只有否定人類存在的無機物質。

裝填。

舉槍瞄准。

爆炸聲與沖擊。

再度裝填。

若要說有什麼可以打斷這不斷重複的行為,就只有在滿足彈藥用盡或是部隊全滅這樣的物理條件時而已。而就像是開始出現這樣的征兆似的,射擊的節奏開始出現微妙的雜音。

然後,奇跡發生了。

3

馬克軍曹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不只是他。

就連那位面臨到眼前的危機後,開始命令留置到最後的預備人員——直到前幾天都還是廚師或店員的新兵們、從尸體手中拿起槍加入戰局的李將軍,也不知道麥克萊倫究竟有什麼企圖。

由青服所組成的波浪停止了,並且像是退潮般地開始後退。

戰局即將進入最緊繃的時刻。李將軍這方戰線中央的裂縫已經無法完全修複,只要對方再加把勁就可以徹底突破了。雖然薩姆納部隊的戰力消耗迅速,攻勢也已經達到了極限,不過麥克萊倫陣營後方還有一支完好無缺的預備部隊——也就是富蘭克林所率領的三萬大軍,以及一支超過萬人的騎兵隊仍然按兵不動。只要下令讓這些預備部隊朝著幾近瓦解的中央戰線突擊,就可以為這場會戰,不,應該也可以為這場南北戰爭劃下最後的句點了。

後世的曆史學家、軍人、政治家,甚至是住在美國北部的所有居民,將會不斷質疑聯邦軍總指揮官此時所采取的行動。

麥克萊倫到底做了什麼?

之後公開的資料若是可信的——那他根本什麼也沒有做。這就是問題的答案。

至于麥克萊倫當時猶豫是否要投入預備部隊的原因,至今仍未得到充分的解釋。

而且基于梢後將會提到的理由,也不可能對他本人質詢這件事情了。

大概是他在判斷戰況時出現決定性的錯誤,造成他認為自軍的右翼以及中央陷入危機,才因而轉為采取守勢吧。胡克與曼斯菲爾德等指揮官戰



死的消息——雖然胡克只是受到重傷而已——或許也影響了他的戰況判斷。

即使只是暫時的撤退,但只要是撤退命令,都會是比進攻還要困難的選擇。就軍事上的常識面言,部隊的向心力也會因此受到影響。

雖然麥克萊倫所率領的是一支大軍,不過卻是難以管理統制的義勇軍集團,最重要的是其中擔任指揮官的將軍們問題多多,使得矛盾的命令在戰線各處交相傳遞,司令部已經無法掌握自軍各部隊的所在位置。而過度拉長的戰線各處充滿等待後送的死傷人員,隆隆的炮聲淹沒了他們的悲嗚。

在這樣停滯又混亂的狀況中——就像是那些廉價庸俗的美式電影一樣,從哈普斯渡口經過了二十七公里的強行軍後抵達戰場的安伯洛斯。希爾部隊加入戰局,使得當天的戰斗面臨了最為戲劇化的展開。

有如象征了這場會戰的混亂般,希爾部隊的士兵們穿上從聯邦軍倉庫「征收」來的青色制服,朝著本賽的部隊展開突擊。

正如克勞塞維茨所言,「摩擦」支配了整個戰場。

在這個由「摩擦」所引發的巨大漩渦中,原本想要撤退到後方的麥克萊倫,就像是融合了偶然與不確定的要素般,被一顆鑽過戰線縫隙飛來的圓錐形米尼彈,打碎了他充斥著巨大野心的頭蓋骨.

因為他的死而陷入無比混亂的聯邦軍落荒而逃,留在戰場上的只剩下一萬兩千名北軍,以及一萬名南軍的尸體。

在《鮮血小徑》的血戰中奇跡生還的人——之後移居至西部成為作家的馬克.吐溫軍曹,在宣告這個淒慘日子的終結來臨的落日之中,目擊了命令部隊集合轉為追擊的那位指揮宮的英姿。那位騎在名為「旅行者」的鐵灰色馬匹上頭,有著灰色頭發的高大男子。以表情豐富的茶色瞳孔睥睨著四周,傳說中的兵法家。然而馬克並不曉得。不,即使是那位李將軍,在這個時點上也無從得知。

他們都不知道這位指揮官攻進華盛頓所帶來的軍事勝利,將會為這個國家帶來什麼樣的未來——。

不只是他們如此而已。

南方邦聯誤以為英國的大法官並非坐在羊毛坐墊,而是「坐在一團棉花上頭」,北部聯邦也以為自己有資格獲得英國與加拿大人民的支持。

雖然加拿大、英國與法國對于這場戰爭都相當關注,不過英法的統治階級或是加拿大保守黨的人們,都以合眾國給予了自由主義份子或是激進派人士勇氣為由——當時「民主主義」依然被視為激進的革命思想——而對他們敬而遠之。對大多數的自由主義人士來說,他們並不曉得南方邦聯的獨立戰爭和自己所支持的歐洲國家主義運動之間有什麼差別。而商人階級所矚目的焦點,則是南方邦聯的憲法取消了聯邦在一八六一年提高保護關稅的決議。海運業界則是希望他們最害怕的競爭對手會因而沒落,因此承認了新的棉花王國,並且思考著要如何獲得相關的運輸業務。

在這樣的情勢下,聯邦之所以在一八六一年當時的英國境內找不到任何能夠表明支持聯邦的有力人士,也不會令人感到特別驚訝。

理察.科布登寫下了「你們無法征服南部,這是我們幾乎一致的想法」這段話送給聯邦上議院的薩姆納議員,英國的下議院議員更在七月提出了由英法介入調停的臨時動議。帕麥爾斯頓首相于九月十四日捎了一封信給羅素外相,表示「華盛頓或是巴爾的摩應該會陷入南軍手中。」此外,外相也同意了介入聯邦調停的提議,甚至同意由英國獨自承認南方邦聯的獨立。

而在法國這邊,若是帕麥爾斯頓首相承認南方邦聯,那麼拿破侖三世也打算采取相同的立場。他想要把塔列朗或喬治.坎甯曾經嘗試過卻失敗的理想——將歐洲勢力均衡的體制,轉移到美國再一次進行嘗試。

西班牙當時仍然統治著古巴與波多黎各,而且也擁有強大的海軍:俄國的艦隊也為了牽制英國的介入,出現在紐約以及舊金山的外海上。

由于英法承認南方邦聯的存在,並且從中調停促使南北雙方談和,因此誕生了兩個美國。

也就是擁有二十二個州的「美利堅合眾國」,以及擁有十三個州的「美利堅聯合國」。

為了防守這條漫長的國界,國防預算中關于海軍的部分只好被刪減,使得前進太平洋新世界的時程大為延後。

歐洲依舊是一塊相隔遙遠的土地——。

而一片空白的太平洋,則為極東島國的霸權所覆蓋。

注1:南北戰爭時期的兩軍分為青綠兩色。

注2:公元前四八〇年,斯巴達國王列奧尼達一世在此地以少量兵力阻擋了入侵的波斯大軍長達三天,因此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