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章

誰來救救我。

仰望飄浮在天空中的白云。熾熱的豔陽曬著我的背。

聞著氯的味道,等待輪到自己跳入游泳池這段時間,我不斷想像著自己跳進泳池的樣子。只是光腳踏在泳池邊就感覺熱到快要被燙傷了。

體育課,男生和女生分別占據半邊泳池。

昨天同班同學才剛割腕自殺,所以今天上課氣氛很平淡。芹香今天也請假沒來學校。佐方吹響哨子的同時,男生啪沙一響跳進水里。

與憂郁的心情相背離,我覺得佇立在這里,頭發全部塞進泳帽底下的自己很愚蠢。就連太陽光的明亮都讓我感到諷刺。

與我們不同側的泳池邊,穿著制服見習的女生們交頭接耳地聊天,她們今天也沒有很熱烈的反應。把游泳課扔到一邊,低頭俯視泳池的女孩子之中,也有幸的身影。

夏天的幾堂游泳課,女孩子幾乎都請假。

小學時大家不會像現在這樣毫不害臊地談月經。雖然不至于有人撒謊,不過上了國中後突然一下子都變成了壞學生。就像現在也是,在旁邊見習的人有多少真的是因為生理期呢?

去年,幸和芹香有大半游泳課都請見習假。負責女生體育課的幾乎都是女老師,因此會針對她們兩人請假的理由提出警告:「生理周期不會太靠近了嗎?」芹香她們就會拿「真的來了嘛,有什麼辦法」這種老師無法確認的理由當作擋箭牌。

我不喜歡體育課也不喜歡游泳,仍舊乖乖上游泳課。雖然我也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但如果我拿自己沒有的東西撒謊,搞不好月經真的永遠不會來了。這樣一想,我就變得很認貭。

啃音響起,水花四濺,每列隊伍往前踏進一步。

和我同一列的女生在班上都屬于樸素組。和那些人在一起上課不請假的我,在和芹香她們仍是好朋友時,曾被她們稱贊「很厲害」。她們似乎沒有察覺到我的初經還沒來,也不討厭我這樣。不過現在不一樣了。我感覺到在一旁見習的幸她們的視線,穿著泳裝的背部和露出的手臂突然讓我變得膽怯。

幸對于芹香的事有什麼看法?是否和津島說了些什麼呢?我們還是一樣沒說話。

輪到我們這一列了,我跳進等候許久的水里。日照明明很強烈,進入新學期後更換的泳池水卻意外冰冷,讓我凍僵。我的肚子內部和喉嚨深處馬上冷得受不了。

我在想著該怎麼辦。

該怎麼辦、該怎麼辦。明年之前德川就要殺掉我。但是,進入第二學期了,組別將會重新洗牌,我和芹香、幸的關系又弄成這樣。對我來說,沒有人能夠和我同組。我沒有能夠容身的地方。

我的身體輪廓在水中變形,我的心像溺水般呆立不動。

在放學前的導師時間上,中村再度一臉嚴肅地站在所有人面前。手中拿著一疊紙。中村看著我後面那個芹香沒來而空出來的座位,一瞬間,我明白了那些紙是什麼。

對于芹香的舉動有什麼想法?——昨天班導要我們在紙上寫下自己的意見。佐方回收那些紙張,准備依序念出內容。原本平靜的教室里氣氛開始改變。

「我們不會說是誰寫的。」中村從背後打斷。

「『齊藤居然自殺,令人震驚。』」

佐方以生硬的模樣開始朗讀。我在最前面的位子上以嘴唇咀嚼著「自殺」這兩個字。

不對。不是自殺,是自殺未遂。更精確的說,那甚至不是自殺未遂,只是單純的割腕而已。寫下這段文字的人大概覺得無所謂。但是,將那些混為一談的沒常識程度讓我咬牙切齒。

那些感想幾乎都是毫無滯礙地右耳進、左耳出的內容。震驚、感到不解、希望芹香再來上學、如果可以希望聽她傾訴,諸如此類。

我寫的內容也被念出來了。

「『我一直在思考她想要的到底是什麼。感覺無論做什麼、怎麼做,都只是換得同樣的結果,我感到自己無能為力。很累。』」

無論誰寫的內容被念出來,都沒有人有任何反應,所有人只是面對前方,甚至也不看向彼此。我很好奇會不會有人發現那是我寫的。但是佐方已經開始朗讀下一則感想。

德川寫了什麼呢?在這個教室里能夠妥當說出自己意見的人,除了我之外,大概就剩下他了。但是,即使我專注聆聽,也聽不出哪一則是德川的意見。

這些匿名感想之中,只有一張能夠判斷是誰寫的。翻開那張紙的瞬間,佐方屏息看完整張紙。一會兒之後,他莫名繃著臉頰,表情認真地說:「寫的人可能沒想到自己寫的東西會被念出來,不過老師我想把這一篇念出來。」

「『芹香,對不起。我不曉得芹香一直在鑽牛角尖。如果我有多和你說些話該有多好。但是,都是我的錯,對吧。對不起。雖然無論我怎麼道歉也不夠,雖然你誤會了我,但是我最喜歡一斤香了。』」

教室里吹過一陣風。感覺所有人的視線都隨著那陣風看向幸。——我絕對不回頭。

導師時間結束,佐方他們離開後,幾個女同學跑向幸,充滿同情地說:「剛剛那篇是幸寫的吧?被念出來,你也很困擾吧?」我擔心著不曉得會不會有人提到我,突然聽到「不是有人寫了『我一直在思考女朋友想要的到底是什麼』?」胸中的心髒哆地狂跳了一下。我以不知情的表情偷偷觀察情況。說話的人正在笑,眼睛則看著教室角落的津島。

「那樣寫好嗎?直接寫出『女朋友』。」

我的臉僵住。後悔自己那樣寫。

以「她」這種小說中才會出現的稱呼方式在書面上稱呼芹香的人只有我。而這里是不習慣這種稱呼方式的地方。所以他們沒有想到「她」、「他」只是單純的第三人稱代名詞,以為那是指男女朋友。(※日文的「彼女」、「彼」除了「她」、「他」的意思之外,一般也用來指「女朋友」、「男朋友」。)

我的感想就像碳酸泡沫一樣浮現又消失。幸所寫的充滿熱血與英雄主義風格的反省感想,在這個地方的價值遠遠高過于我。

一陣無力感襲向我。

那一夜,我打電話給德川。芹香割腕的事情過了一天之後,我總算能夠打電話給他。

昨天,我還在期待著,期待芹香割腕這件事,能夠讓幸再度打電話給我,找我商量,而我雖然會覺得麻煩,但仍會說我們兩人一起去向芹香道歉,讓一切放水流,然後恢複原狀。我一直隱隱懷抱著期望等待電話響起,直到回過神才發現已經過了十一點,錯過了打電話給德川的時機。媽媽他們已經回到自己的寢室了。因為我們的房間同樣在二樓,他們一定會聽見我講電話的聲音。我不想讓媽媽知道自己和芹香、幸變成這樣。

『怎麼了?』

即使有芹香那件事,德川的反應還是跟神仙一樣沒有改變。他仿佛對世俗的事情不感興趣,大概是故意表現冷淡。

所以我也突然切入正題,像是要把肚子里累積的怒氣傾吐一空。

「……芹香為什麼要做那種事?想哭的、想死的、想帶給別人困擾的人明明是我。」

電話那頭的德川歎氣。

『她那個又不是真心想死。』

「我知道啊。可是,感覺被搶先一步了,令人生氣。」

說出口之後,我再次覺得無法原諒她的作為。率先打破教室平靜氣氛,應該是我們制造的「事件」才對,卻被她以那種半吊子的方式搶先一步。

我不得不承認已經發生的事情無法改變。我們必須制造出門檻更高的「事件」了。「死亡」的沖擊已經被奪走了。

拿著手機的手腕像碰到靜電一樣刺痛。我後悔沒能夠讓德川在我手腕或任何一處皮膚劃上一刀。昨天滿腦子一直想著為什麼沒有讓他這麼做呢。

「下次碰面時,你可以在我身上劃一刀。」

我痛下決心說出口,德川卻沒有回應,只有一如往常的沉默。「德川。」我又喊了一聲。一會兒之後,他開口了。

『這麼說來,今天那個,是你寫的吧?我不原諒她什麼的那則意見。』

我眨眨眼睛。佐方手里拿著全班所有人寫的意見。而用「她」這個寫法的只有我。

「是啊。不過我哪有寫不原諒她。我是寫感到無能為力、很累。」

『還不是一樣?那樣寫太情緒化了。你別再繼續刺激齊藤芹香了。』

「反正芹香今天又沒來學校。」

我一邊反駁,一邊覺得原本沉重的肚子稍微變輕了一點。

其實,幸沒打電話來,讓我感到很不安。我也不願意去想四分五裂的我們已經無法回到過去了。我壓抑著此刻想要打電話給幸的沖動,一方面也是因為光是想到她如果不接電話或拒絕我,就讓我想吐。我想打電話給德川,好度過這一晚。

我明明就要被殺掉了,一切怎麼發展也應該與我無關,我卻害怕明天一整天要待在學校。這項事實無法動搖。

「你寫了什麼?」

『生命很寶貴之類的。我也不曉得,不記得了。』

「什麼啊,超好笑。生命很寶貴這種話居然從你嘴里說出來?」

『吵死了。



掛了電話後,我能夠深呼吸了。

我心想,德川這個人真認真。

他雖然老愛不懂裝懂,或是用很宅的詞彙,不過他很討厭別人認為他的知識有誤,還會一一嚴謹訂正。上次安,博林處刑的事情也是,澀澤龍彥的書名也是,他還特地告訴我那本書的正確名稱不是《少女論》而是《少女收藏緒論》。

然後,班上一大半人只知道用來形容男女朋友的第三人稱代名詞,一輩子似乎與戀愛無緣的德川卻清楚地知道還有「她」這個意思。

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我一邊思考著,突然體認到德川是和我同年的孩子。就連那家伙一開始踢的老鼠也不是他直接殺掉的,而是捕鼠器抓到的。

他雖然有潛力成為少年A,不過沒有實際經驗。

一想到這里,照理說我應該擔心他不可靠,但不曉得為什麼,我反而覺得很安心。枕頭和棉被的重量突然讓我覺得好舒服。我的眼皮逐漸蓋下來。

直到媽媽叫我去洗澡之前,我朦朧地漂浮在想睡和疲憊之間。

媽媽的聲音好吵。

我想起芹香媽媽的臉。芹香媽媽讓芹香裝病請假,也同意她不上游泳課、不參加社團活動、不上學。芹香或許再也不會來學校了。一方面這整件事成了全校的八卦;再者,只要她媽媽高興,她就可以不用來上學,甚至有可能轉學到其他國中。我注意到自己祈求著事情能夠如此發展。

照理說,我應該要知道自己的確信和預測根本不會猜中才對。

我不曉得該如何形容隔天早上在教室看到那副景象時,自己的震驚。

我希望有人來告訴我那是假的。我的室內鞋就像被黏在教室門口一樣,我連一步也前進不了。身體真的動不了。

芹香來了。

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背對著我。和她在一起的是幸。她們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談笑著。那副景象就像看著無聲電視般遙遠。我差點暈過去。

她們重修舊好了。

如果現在能夠馬上轉身離開這里該有多好。幸無憂無慮地大聲說話,像是刻意要讓四面八方都聽見。

大家明明知道之前發生過什麼事,班上同學卻全都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淡然處之。也不是不感興趣,不過大家似乎認為這樣做才像個大人。

芹香顯然很在意他人的目光。她知道大家都在注意她,和幸的熱烈不同,她以穩重的態度聊著天。

她交叉擺在桌面的左手腕上,里著白色繃帶。

看到時,我的心底深處仿佛被人用力擰了一下,好痛。那個繃帶所代表的意義與價值,芹香明白。而她顯然就是要讓我看到。

我簡直成了笑柄。

昨晚,我和德川在講電話時,幸一定瞞著我,為了和芹香說話而行動著。她們兩人的關系就這樣一眨眼恢複了。看來只有我是她們共同的敵人。

芹香與幸今天早上都沒有參加社團活動。她們也許一起來學校。

一想到幸受到芹香媽媽的委托,到她們家接芹香,我就覺得不舒服。

我打定主意,抬起頭。

走過幸和芹香身邊時,我鼓起勇氣對她們說句「早安」。我心底期盼著也許這樣我也可以趁著這氣氛,得到她們兩人的原諒。

沒想到她們停止說話。那瞬間,我清楚感受到全身的血液從頭部朝腳下抽離。我心里佩服著自己居然有膽量停下腳步。她們兩人沒有回應我的問候。

情況就像是商量好的一樣。她們兩人就這樣一語不發地離開了,甚至不願意讓坐在前面座位的我聽到她們說話的聲音。我在位子上坐下的瞬間,喉嚨底部仿佛有一團熾熱的塊狀物湧上來。體溫以肩膀為中心逐漸攀升。

我想應該沒有其他人聽見。但是,遭到無視,以及我飄蕩在半空中的問候,都讓我覺得丟臉得要命。德川還沒有來到我旁邊的座位上。幸好沒被他看到那個場面。

我一心希望鍾聲快點響起。早上的導師時間開始了,走進教室的中村和佐方也不管芹香曾經引發那麼大的問題,成為眾人的話題,對于她再度來上學的事情沒有表示任何意見。

除了我之外,教室再度回到平常的樣子。

我沒有考慮請假不來上學。

換組這件事救了我。芹香和幸離開了我,座位換到教室後方。班上醒目組的女孩子們全都知道情況,因此也跟著芹香她們一起無視我,也不打算和我同組。其中有些人雖然同情我、對我說「芹香真任性」,但是就連那些人也不靠近我,積極地避免受到牽連。

我最後和之前不會說過話的兩個女同學一組。我們三個都是沒有人想要同組、自然而然就湊在一起的成員。一位是一開始聊寶塚就停不了口的尾上同學,另一位是自豪于自己皮膚白皙且胸部大,但胸部之外的地方也很豐滿的名取同學。她們兩人很快就成了好朋友,換教室上課或上廁所都一起去,只有我無法融入她們。

更重要的是我覺得自己如果一不留神,身心就會粉碎。我和這兩個人同組。雖然對她們兩人很不好意思,但一想到所有人如何看待我換組後沒辦法和「高地位的人」同一組這項事實,我就覺得丟臉,不想讓其他人看到我和她們在一起。

芹香和幸一定在嘲笑這件事,這感覺一直糾纏著我。她們兩人也開始一起參加社團活動。和塚田她們的往來雖然有些生硬,不過感情也變得比以前好。

從旁人那兒零星聽到的內容組合起來,看樣子芹香不肯原諒的人還是只有我一個。

正如她所說:「我最無法原諒的人就是安。」

無論在班上或社團活動,四周女同學全都配合著芹香的決定行動。幸道歉了,很高風亮節、很偉大。她那篇當著全班面前被念出來的反省感想的確造成了影響。然後所有人都對于被逼到「自殺未遂」的芹香很體貼。

芹香寬恕了一切,除了我。

社團活動結束准備回家,我來到腳踏車停車場上,一看到芹香也加入幸與津島這對情侶,三人愉快談天的樣子,我瞬間覺得自己無處容身,馬上離開現場躲起來。那笑聲仿佛發現我的蹤跡一樣在身後追著我。

我屏住呼吸躲在擺放其他年級鞋櫃的樓梯角落,為了不能去拿自己的腳踏車,也為了不曉得自己到底在做什麼而感到汗顏。

芹香認同了幸與津島的交往,此舉獲得其他女生「好厲害」、「我們辦不到」的稱贊。大家認為分手的前男友和自己的好友交往,還能夠與雙方繼續當朋友,這做法很成熟。

傳言說芹香現在有其他喜歡的男生。聽說她很快就會有下一任男朋友。如此一來,芹香一直很想找我一起的雙人約會,就能夠找幸和津島進行了。

也就是說,對于芹香來說最重要的不是津島也不是幸,只是這種程度的事情。

我一整天不斷在思考自己究竟哪里做錯了。

如果不這麼做,我連一秒鍾都無法呼吸教室的空氣,也無法接受自己被她們討厭的事實。這一天應該也一如往常,我卻覺得無論是上課或社團活動,時間的流逝速度極度緩慢。與待在學校里總是必須倒數計時的情況不同,回到家直到隔天早上的時間則是一眨眼就過去了。不管是看電視或上網或看書,我才開始覺得很開心,下一秒就想起自己在學校所處的立場。我躺在床上希望早晨不要來,而遲遲無法睡去。

在仿佛失去色彩一樣風云變色的生活之中,唯獨我的座位仍然和之前一樣沒有改變,我依然坐在最前面「眼睛不好的學生」專屬座位上。即使換了組,失去了能夠說話的對象,我和德川還是一樣坐在相鄰的位子上。

自從被貶到班上金字塔底層之後,我無法打電話給德川。

待在同一個教室里,德川當然全都看見了。他也知道我有什麼樣的遭遇。我不喜歡這樣。在稱呼我「現充女」的德川心中,已經被排擠的我不再是「現充女」。這點讓我無法忍受。

我不主動打電話,德川也不會打給我。這樣或許不合理,但遭到無視並不有趣,而我也不希望他同情我。反正,就像我認為德川是不同生態系的昆蟲男一樣,他或許也只當我是空氣之類的東西吧。

空氣女。

我替自己取名後,心里頗為認同。

我想成為這間教室的空氣女。我不想讓德川、芹香、幸或媽媽看到我現在的樣子。

我仰躺在自己的房間里按著手機,看看來電紀錄,最後的來電是芹香好一陣子之前打來的紀錄。看到暑假的日期,我滿心希望能夠回到那時候。

德川今天也沒有打電話來。那家伙不可能會打來。因為我是空氣女。

體育課下課後,我走在走廊上,背後突然有人說:「小林,你游泳課全勤呢。」我只是停下腳步,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戰戰兢兢地轉頭一看。

像小山一樣龐大的佐方站在我面前,用自己的影子把我遮住。

我偷偷咽了咽口水。他到底想做什麼?自從第一學期導師時間的「所以說」事件之後,他不是無視我就是在瞪我,現在佐方的臉上卻露出與最早當初同樣的笑容。

「老

師我每次看到,都覺得你真了不起。小林真的很認真呢。」

佐方那頭看起來像換了國籍一樣被太陽狠狠曬過的頭發,因為游泳的關系而濕漉漉。身上穿的襯衫貼在皮膚上,不曉得是因為沒擦干還是流汗。

湧上我心頭的情緒,是憤怒。

我努力不把情緒表現在臉上,緊抿嘴唇,稍微緩和抽動的臉頰,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話,回答:「沒那回事。」

不曉得班導他們對于情況了解多少。搞不好他們聽過芹香媽媽單方面說我的壞話。一想到我就想哭,但是無論如何,佐方一定以為可以和遭到孤立的我說話,一定會看扁我。

我不想聽佐方繼續說下去。我感覺到被逼得走投無路的危險,想要別過頭卻來不及了。

佐方的眼中浮現擔心的神色。

「小林,你不要緊吧?」

我渾身起雞皮疙瘩。

不是因為覺得惡心。我居然感到開心。佐方的聲音讓我想要依賴他。我想要把一切全部告訴他,希望他保護我。

我緊繃著臉頰,勉強說出:「不要緊。」然後搖頭,否則我會無法控制自己。

難道在我最討厭的這家伙眼中,我已經不是他的敵人,也不再是值得害怕的東西,而是可憐兮兮的家伙嗎?我看來悲慘、可憐又可悲。

如果佐方再說一句話,我很難保證會發生什麼事了。干脆毫不留情地拒絕他,讓他討厭我討厭個徹底,或是干脆委身大人的力量好了。只要選擇其中一種做法,我大概會輕松許多。

但是,佐方只小聲說:「這樣啊。」就沒有再繼續追究。

「如果有什麼事,馬上告訴老師。」

他半放棄地這麼說的表情和聲音之中,沒有任何裝腔作勢。期待落空的我望著佐方離去的背影看了好一陣子。

他的背後有一塊很大的心形汗漬。真惡心。我此刻仍覺得看不起他。

但是盡管我不想承認,那家伙的確是個大人。這種時候才有這個覺悟實在很痛苦。我一秒鍾也無法抹浦自己想要依賴他的心情。

正好此時芹香和幸等人從走廊另一頭走來。我連忙低下頭走向教室。

芹香她們對于我持續來上學、參加社團活動感到很不滿。我從這段日子的氣氛就能夠感受到。我甚至聽到有人大聲在遠處說:「為什麼她還能夠無所謂地來上學?」

並不是我臉皮厚或是不覺得沮喪,但我家媽媽很遲鈍,又是整天待在家里的全職家庭主婦,她不可能同意我裝病請假。下課時間、社團活動雖然難熬,只要淡然地開始上課或比賽,我就能夠放空我的心。

上游泳課也是如此。下水游泳遠比和一群女同學在游泳池邊見習,忍耐她們的竊竊私語更好。

這天放學之前的導師時間,佐方大聲說:「體育老師們有件事要請各位遵守。」

九月也快要結束的教室外頭依舊炎熱。佐方拍拍手,說:「安靜,注意聽。」

「從這個學期開始,游泳課的出席率將會影響成績單的評價。」

教室內一片嘩然。尤其是女同學,個個面面相?。佐方繼續說:

「女同學見習的情況太多了,所以體育老師們商量之後決定,剩下的幾堂游泳課,如果各位每堂都下去游泳的話,老師們會重新考慮分數。」

「有些女生沒辦法下水吧?」

教室後頭傳來女孩子的聲音。這次換佐方身後的中村回答:

「我們也和新島老師他們溝通過,生理期也要下水。」

她說完的瞬間,教室里一片哀鴻遍野。

「咦咦?」「怎麼可能?」在這些呻吟之中,中村仍舊冷著一張臉。

我想起女生的體育主任新島珠子的臉。學生們背地里直接稱呼這位體育老師「珠子」。她直到大學之前都是柔道選手,所以臀部突出、體型壯碩,經常成為被嘲笑的對象。亂糟糟的頭發和嚴格的指導是她的風格,感覺平常就已舍棄了女人的身分。果然很像她會說的話。

「我可以不用下水吧?」

凜然的聲音朝著講台拋過來。我忍不住回頭,接著後悔自己為什麼要回頭。我無法直視她舉起的左手。從那之後已經過了好幾個禮拜,芹香的手腕上仍纏著繃帶。

她把手腕拉近胸前,說:「因為我受傷了。」中村短暫沉默後,只是冷冷回答:「你自行判斷。」即使沒看到,我也知道芹香一定正皺著臉。她自討沒趣地不發一語。

佐方說:

「所以說,女同學之中有些人今年連一次游泳課都沒下水。老師們覺得這樣有點奇怪。接下來還剩下幾次游泳課,各位可以趁此機會挽回名譽。能夠下水的人請盡量下水。」

導師時間結束後,教室里再度變得不平靜。到處都可以聽見女同學們不滿和憤慨說「那樣太奇怪了!」的聲音。

「不下水就會拿低分,這根本就是威脅嘛。」

「真不敢相信。」

我一邊准備去社團活動,一邊低著頭,盡量不與她們扯上關系。

小林,你游泳課全勤呢。

一想起佐方對我說的這句話,身體就變得好重。

我心想,這規定該不會是因為我吧?女生不下水這件事,應該是中村或珠子這些女老師才會提出的問題。但是,女同學們都很聰明。

「……真好。」

感覺教室後頭傳來芹香的聲音,我差點停下把課本收進書包里的動作。額頭上冒出討厭的汗珠。我繼續假裝沒聽見、不去看。

「令人生氣。」

「佐方果然特別關照她吧。」

「可能是她去拜托佐方的吧。」

「現在該不會也是勉強下水吧?」

「咦?生理期也下水嗎?好思。怎麼辦,我也在同一池水里。」

我不想知道那些竊笑聲來自誰、來自多少人。如果我承認自己是全班女生可以排擠的對象,甚至可以任由她們這樣大聲嘲弄,我恐怕會站不起來。准備離開教室時,我聽到鍥而不舍的攻擊聲音,說:「更別提那個瀏海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我在腦中倒數九月份剩下的體育課。大概,還剩下三次。

為什麼要開始這麼雞婆的規定?

我對珠子、佐方和中村感到生氣。希望學生無論如何都要下水,這種事情只是為了用來滿足他們的嗎?

我只想過著安穩的生活啊。

勉強抬起原本低著的頭,隔壁座位的德川早在我沒注意到時離開了。美術社不是每天都要去,他大概是回家了吧?小江他們在輕松的氣氛中度過愉快的美術社時間。

我羨慕男生和美術社的悠閑。好希望能夠和他們交換。

規定宣布後的第一次游泳課是下午第五堂課。或許是威脅奏效了,平常只在旁邊見習的女同學有好幾個人今天桌子旁邊都掛著裝泳衣的袋子。

我望著那些與我無關的場景,同時思考著我只想認真上課,打算隨便打發剩下的游泳課。

注意到泳衣袋子不見了,是第二節課結束後的下課時間。

一開始我只覺得「奇怪?」馬上跑去擺在走廊上的置物櫃里尋找。但是泳衣袋子不在那里。

環視教室,確認有沒有掉在自己的座位四周,我突然感覺到來自附近的視線。一看,我的背脊僵直。芹香正看著我。我這才想著我們已經好幾個禮拜沒有好好注視彼此了,她卻馬上轉開視線。在她旁邊的幸也戳戳芹香,靠近她。

我的體內湧上一股厭惡的預感。連忙回想我是什麼時候開始沒見到泳衣的?今天早上來學校時還在。腳踏車前側的籃子里都是沙塵,我怕袋子直接放進去會弄髒,所以記得自己確實拍了拍沙子。

那——

也許是社團活動時。每天早上大家都把東西一並擺在體育館角落。我也許是擺在那邊就忘記帶走了。一年級的時候也曾經這樣忘了帶走水彩顏料。

我不想去思考芹香的眼神所代表的意思,為了避免自己去想,我連忙跑向體育館。下課時間的體育館因為其他班學生打籃球玩耍而吵鬧。沒看到泳衣袋子。

隱約的不安逐漸變得清晰。我再一次檢查教室,也看看是不是忘在腳踏車籃子里了。

也許有人送到教職員室去了?想到這里,我的思考停滯。預感已經變成清楚的確信,來回撫摸著我的背部。

一定是芹香她們。

即使找過腳踏車和教室,也一定不會找到泳衣。

體育館的空氣悶熱,但比起夏天通風且舒適。與社團活動時不同,一群穿著制服的三年級男生開心大笑著,對著球網射籃。只是看著他們,我會覺得自己生活在揪心般明亮開朗的世界里。我過去也曾經待過那個世界。可惜現在已經回不去了。

我連忙動起身子。必須快點找到。我自暴自棄地加快腳步。

沒有泳衣的話,體育課就必須見習了。這樣一來就必須告訴佐方或珠子袋子不見的事。藍色的學校泳衣。剩下三次的體育課也必須全部請假,和左手纏著繃帶的芹香一起坐在泳池邊。還必須告訴媽媽泳衣弄丟了。

芹香一定聽見佐方說我游泳課全勤那句話了。

如果告訴老師們泳衣不見,一定會引發問題。佐方和中村會像芹香割腕時一樣召開導師時間。芹香她們一定打死都要假裝清白,然後指責我害她們遭到懷疑。

早退或以身體不舒服等理由請假不上體育課如何呢?我想過好多次,每次都覺得不行。如果被佐方認為是生理期,如果被他想像這種事情,即使只有一秒,我也不要。這樣我活不下去。

我單薄的學校泳衣。

討厭的想像加速。如果只是不見還好,芹香她們在哪里下手的呢?我眨了一下眼睛,想起小學時忘了帶走的泳衣被磁鐵貼在黑板上的情景,一陣顫栗從我的前臂竄上肩膀。

如果她們那樣對我,如果被男生看到的話。血液沖到臉上,臉頰變得滾燙。如果是芹香她們做的還好,如果泳衣是男生偷走的話。


不可能。我搖頭。

下課時間的腳踏車停車場里沒有半個人。我遠遠就看見自己的腳踏車籃子里空無一物,明知道是無用的掙紮,我還是湊過去四處尋找。拜托,出來吧。

如果泳衣被送到教職員室,由佐方還給我的話,從那家伙手中接過的泳衣,我也無法帶著好心情穿上。四周所有人都是我的敵人。看不見的地方仿佛張著會把我包圍的網子,我走到哪兒都會被抓住。我開始變得恐懼。

居然使出把別人東西藏起來這種幼稚手段。而且我很驚訝這一招居然如此有效地打擊到我。

回到教室前,我聽見里頭隱約傳出笑聲。

「她好像有點可憐。」說這句話的人是幸。

我閉起雙唇,熱氣失去出口,充滿整個口腔。

「有什麼關系。不過我說,那家伙啊,她能夠每堂游泳課都下水,一定是因為還沒來吧。」

「咦?什麼東西還沒來?」

「就是那個啊。」

芹香以嬌滴滴的聲音小聲說完,笑了起來。

聽到她的聲音,我差點大叫。我還以為自己發出聲音了,事實上只是喉嚨疼痛而已。我跑了出去。

我們還是朋友的時候,芹香說:「每次游泳課都能下水,真佩服你。」那句話成了完全不一樣的意思,朝我的正面襲來。我已經不曉得該去哪里找泳衣,也不曉得可以去哪里了,可是雙腳還是不斷地往前。擦身而過的所有人都曉得我和芹香她們之間發生的事,感覺他們在指責我。

好想死。

除此之外,我已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書中那個我所以為的純潔世界,根本不存在——身為「少女」這件事有其價值,人偶們冷硬的表情才值得尊崇——那個空間是幻想出來的,對于生活在現實世界里的現充們來說,那些毫無價值。就連「還沒來」也只會被嘲笑罷了。崇高的血液、儀式、興趣都不被了解,芹香那個割腕所受的傷,才是這里的真實。無能為力的無趣、無聊的真實。如果這就是我的現實,我不需要這種東西。我要毀了它。

鍾聲響起。我仍沒打算立刻回教室,我走到校園里仰望比暑假中更高、顏色更淺的天空。

悲傷如一陣陣打上心頭的浪花,等它們平靜下來,冷靜的決定自然成形。珍珠般渾圓的意志,透過我的雙眼向外溢出,朝著天空擴散而去。

我真的要和這個地方訣別,唯有這個辦法了。

現在才國中二年級的中間。直到畢業為止還有漫長的一年竿時間,還有畢業後的未來,我愈想愈覺得快要昏厥。對我來說太困難了。

晚了一點才回到教室,我對已經來上課的英文老師道歉後入座。

「……對不起,我遲到了。」

我感覺到芹香和幸座位那頭的騷動。

我知道自己的臉就像戴著面具一樣面無表情。失去溫柔的額頭和臉頰底下的血液沉澱,像黏土一樣逐漸變硬。

下課後,英文老師問我:「小林同學,你要不要緊?臉色很難看呢。」

「我沒事。」

我有一絲絲希望芹香和幸她們看到我的樣子會反省,但是我聽見背後傳來津島、幸和芹香三個人的聲音。這次的話題不再是我,他們正熱烈討論著電視連續劇演員的模仿。

再度到了下課時間,但我已經站不起來,也沒有心情繼續尋找泳衣。

雖然我不想讓芹香稱心如意,反正我已經不想來上學了。我想直接告訴媽媽。遲鈍的媽媽一定會問我原因,說:「安,是不是你做了什麼?」她那個人會先考慮到別人的困擾,而不是先保護自己的孩子。

但是,我覺得我家媽媽這種做法比芹香媽媽更值得敬佩。我第一次強烈地這麼認為。

我想在第五堂體育課之前早退回家。然後,明天開始不再來學校了。拒絕上學的沖擊的確比起「前一天還來上學,卻突然遭逢事件」低。寫在《悲劇的記憶》筆記本上的幾個橋段都派不上用場了。穿著制服倚著櫻花樹而死,或是在沙地上渾身是血等等。

一想到拼命想出來的橋段被奪走,感覺就像是自己重要的領域遭到蹂躪一樣奇怪。

宣告第四堂課開始的鍾聲響起。

這堂課結束後的午休時間,就去保健室吧。既然我的臉色很難看,老師應該會准許我回家。無法等到「事件」發生就離開學校,讓我很不甘心,但是就到此為止吧。

就在這時候。

「置物櫃。」

咦?我抬起頭。

是德川的聲音。他正好回到我旁邊的座位上坐下。剛才那句話是對我說的嗎?我第一次在學校里聽到他對我說話的聲音。

我半張著嘴唇,抱著會被其他人認為奇怪的覺悟,凝視德川的側臉。但是,德川只說了一句話就沒再開口。長長的瀏海拒絕著我。

背脊中央竄過一陣電流,我跑出教室,鍾聲響了也不管,急忙跑向我在走廊上的置物櫃。

打開門那瞬間,肩膀像是被柔軟物體包住一樣全身虛脫。我睜大眼睛,眨也沒眨地凝視著櫃子里。如果我不這樣用力瞪視,恐怕會當場跪倒在地。

我裝泳衣的藍色袋子在櫃子里。袋子底沾著少量的灰色沙子。

緊繃的手指僵硬地、緩緩地移動。——你剛剛在哪里?我到處都找不到你。

德川或許在教室里聽到芹香和幸的對話。就連我初經還沒來的事也聽見了。所以才幫我找嗎?

塑膠制的袋子被太陽曬得滾燙,像快融化般扭曲變形。里頭的泳衣完好如初。我拿起它,就像小時候抱著布偶一樣,用力抱住袋子。干澀的眼睛底下泛起淚水。我咬牙,在淚水變成淚滴落下之前,粗魯地伸手擦去。

回來了。

我再一次緊緊抱住袋子,沉浸在余韻中。

回來了。

之前無論有多討厭也不會請假的社團活動,今天第一次缺席。

被我叫出來的德川,雙手擺在兒童科學中心觀景台的扶手上,俯瞰著底下的城鎮。

我不再像之前那般猶豫,對著他的背後說:「讓你久等了。」德川也很干脆地轉頭看向我。

旁邊的科學中心已經到了打烊時間。暑假結束的平日,觀景台上沒有其他人影。我縮短與德川的距離。不曉得是不是心理作用,聞到了氯的味道。他的長瀏海隨風飛舞,一瞬間能夠看見他的額頭和雙眼,但是德川按住頭發,所以馬上又看不見了。

「你沒有回信,我以為你不會來。」

第五堂課的游泳課下課後,我立刻寫信給德川。德川沒有說話,只有動動脖子,離開扶手。

「謝謝你幫我找回泳衣。」

我希望說得自然些,聲音卻很僵硬。「思。」德川只這麼簡短回應。

「你在哪里找到的?」

「體育館後面的焚化爐里。」

「原來如此。」

「齊藤芹香說,她看到你社團活動後擺著忘了帶走。」

德川停頓一下,看著我。曉得不是芹香她們故意從我座位或置物櫃里拿走藏起來,即使是這種時候也讓我稍微松了一口氣。即使結果相同,但是差別很大。

「嗯。」我點頭。

今天芹香她們蹙眉看到我換上泳衣出席游泳課時,沒有對我說什麼。

「我今天社團活動請假,明天會去。」

看向籠罩在朦朧夕陽光線之中的街道,能夠看見陌生高中還是國中的操場。豆子大小的人影在操場上來回移動著。

「我一定得乖乖出席,否則會降低事件發生時的沖擊。既然選擇要死,死掉之前,我會持續去社團。」

所以,我的忍耐是為了事件。

「我是玩真的。」

我說出口了。

我今天也帶來《悲劇的記憶》筆記本。

我和德川引發的事件,有別于芹香的割腕。

絕不是那種大家在導師時間討論討論,隔天就若無其事地來上學,還游刀有余的疼痛與沖擊。我要讓他們知道程度的不同。

我死的時候,不希望芹香和幸哭。我絕不是為了換取幸在導師時間寫出「最喜歡」這類甜膩的感想。就算她們在我墳前哭著道歉,我也絕不允許我的「事件」成為她們炒作的話題。

我只允許德川勝利從我的死

和事件中獲得好處。

翻開全新的一頁。古董風格的厚厚筆記本還剩下不少空白頁面。

我和德川決定了進行的日期。

十二月六日。十二月的第一個禮拜一。

這樣一來,年底的新聞版面一定全都是我們。

為了制造嚇破眾人膽子的高原創度殺人事件,我們從春天開始就在筆記本上寫下了許多橋段,但是每一個都有待商榷,還沒有具體的決定。不過既然決定好執行的日期,就足以強化決心。在那天之前,我們一定要找出引發驚人事件的方法。

我們牽著腳踏車走在回家的斜坡上,彼此相隔一段距離一起下坡。

「夏天結束後,就沒有游泳課了,真好。」

我說完,德川看了我的臉之後,視線突然往上一轉,看著高大樹木之間開始變黑的天空。

「我不覺得好。」德川說。

他踢著腳下的小石子。石子發出聲響從步道滾向車道上。

「游泳課不是比較輕松嗎?」

「會嗎?」

他明知道我今天因為泳衣的關系受了多少委屈,還說這種話,果真是不會看情況的家伙。

到了傍晚,空氣緊縮、變硬。從夏季制服的短袖底下露出來的手臂被風一吹,稍微起了雞皮疙瘩。

之前來的時候還能聽見蟬鳴,現在什麼也聽不見。

當然啊。我心想。

秋天了。我這輩子再也沒機會感受夏天的滋味了。第三學期時,我和德川已經不在那間教室了。

沒多久,今年的游泳課全部取消。

聽說是因為體育老師們的要求在監護人之間引發問題,連教育委員會也被牽扯進來,造成騷動。

雖說是騷動,不過我們只是從皮膚感覺到動蕩而已。只是見到幾個人的家長頻頻到學校來,還寫了「游泳課問卷調查」而已。

芹香媽媽似乎也是其中一位對學校政策有意見的家長。在教職員室附近看到她,我連忙轉身逃進最近的廁所去。光是見到她的側臉都讓我想吐。我坐在廁所的個人間里,一陣子無法出去。

老師們沒有正面向我們道歉。或許是知道學生之間彌漫著「看好戲」的氣氛,並且在背地里偷笑,因此體育老師們的神經更加緊繃。

過了一陣子,學校發給學生和監護人正式的道歉公文,問題這才結束。

強迫生理期的孩子下水游泳,這種事情足以成為電視或報紙的話柄,可惜別說電視了,就連地方報紙都沒有報導。

想要在這世界上引起騷動,還真難啊——了解這一點時,已經十月了。

我和德川仍然持續在放學後或周末到兒童科學中心的觀景台碰面。每次有新事件擾動這個世界,我一邊說:「這個不是我們該做的嗎?」一邊把剪報貼在一起寫筆記,但是事件經過不到一個禮拜,很快地又被其他的話題所取代,看到這種情況,我便擔憂地構思其他全新的可能。

橫濱的國二學生。

兵庫縣的高中男生。

足立區的兩名國中女生。

新聞以各種表記方式播報。兩名國二女生和朋友討論殺掉彼此的父母之後,放火燒掉自己家。看到這則新聞,久違的顫栗感竄過我的脖子和背脊。

少女們在放火的樓梯上灑了「助燃劑」,然後點火。

「我沒聽過助燃劑。德川,你知道嗎?」

如果我也要做同樣的事,一定不會想到要用那種東西,而是直接點火,頂多灑上汽油或燈油而已。和我同年紀的女孩子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而且還付諸實踐。一想到這里,我就有些焦慮。

「知道啊。」德川卻冷冷地回答:「就是烤肉時鋪在烤網底下的東西啊。家具家飾中心也有賣,不難買到。」

「德川,你會烤肉啊?」

一點也不符合他的形象。

還是朋友時,我和芹香她們一起烤過肉。當時還有男子籃球社的人一起,十分熱鬧。德川和誰一起烤肉呢?

「烤過。」他無趣地以過去式回答。

即使我不知道「助燃劑」,德川也知道。

所以,不要緊。我引發的事件,不足的地方有德川補強,不會比電視或報紙上出現的情況遜色。我不需要擔心。

在學校,我還是一樣沒有和任何人說話。

芹香她們似乎對我依舊感興趣,但也沒再做出什麼積極的舉動。每次知道她們在背地里笑我就覺得討厭,一看到她們,我的喉嚨一瞬間感到干渴,但也只是這樣。

芹香她們大概本能上也知道別搞出大問題,才能夠延續欺負我的樂趣。

無論我多麼想要學著適應社團活動時,她們故意大聲說我壞話,以及時間流逝速度的緩慢,只要每次有什麼小事發生,我的心情就會受到影響。

與之前遭到排擠時不同,這次再沒有機會和芹香她們和好了。

芹香和幸雖然也有優點。

我雖然喜歡她們。

但是,已經結束了。

社團活動之後,我輪到負責收拾。原本應該和我一起的社員全都丟下我回家了。我一個人把球放回置球籃中,一邊想像著我消失之後,明年這里會是什麼模樣。這樣做,讓我原本痛苦的呼吸稍微輕松了一些。

我的死,將成為這所平凡國中唯一的傳說。

「上次的照片,怎麼樣了?」德川問。

他指的是上次去東京攝影棚拍的照片吧。用數位相機拍的那些照片當然不可能拿去沖印店洗成照片。我也擔心爸媽會發現,所以不敢用家里客廳那台印表機列印。

「我只有電子檔。」

比起欣賞德川給我的尸體照片或《臨床少女》攝影集,我現在更常看那些照片。用數位相機的小畫面反複看。

自己發紅的臉頰、閉著眼睛咳嗽的表情、從短裙底下伸出的雙腿彎曲的方式、不在意外貌的姿態。因為真的很痛苦,所以十分寫實,能夠讓我聯想到「我的尸體」。半睜開眼睛或口水在嘴唇下方發光的樣子也能讓我滿足。

「我幫你印出來吧?」

「真的?」

德川已經在現場看過真實的情況,所以現在也沒必要覺得害臊。聽到他的房間里有自己專用的電腦和印表機時,我好羨慕,也很意外將軍居然很疼兒子。

「實際要引發事件之前,你要把檔案刪除、照片也處理掉。如果讓人知道這是刻意准備的,一切就枉然了。」

幾天後的禮拜天,德川把我的照片帶到兒童科學中心的觀景台來。不是裝在信封里,而是用乳白色的購物袋裝著。一看到「長田蔬菜肉品超市」的標志,我輕笑。德川一開始就是用這袋子裝著老鼠尸體踢踹。

「你家都在這里買東西嗎?」

「要你管。」

拿出列印出來的照片,畫面比在數位相機上更大,所以更生動。老實說不像《臨床少女》那般完美,不過里頭有幾張比看電子檔更清楚。黑色皮革洋裝實際穿起來雖然感覺猥褻,不過照片上看來不會。

「自戀狂。」

我看照片時,德川在我身後這麼說。被我狠狠一瞪之後,德川打開擺在一旁的《悲劇的記憶》筆記本,閱讀前面寫下的內容。

打從決定好執行日那天起,德川也感興趣地翻閱起原本一直只有我在看的筆記本。他雖然沒寫上內容,不過只要發現喜歡的報紙報導,就會剪下來給我,讓我貼上。

我們也讀了很多拷問的書和推理小說。我們針對書中出現的殺人方式進行討論後,就去便利商店影印書頁貼上或抄寫在筆記本里。但是,我們想要引起的事件畢竟是「現實」,因此小說中的做法多半不適合。盡管如此,現在只要攤開筆記本,里頭充滿了我和德川喜歡的事件與主題。筆記本也變得好厚。

德川直接坐在觀景台的地板上,我在他面前坐下,脖子上戴的項鏈搖晃。德川稍微抬起視線好像想說什麼,但他還是什麼也沒說地低下頭。

我稍微吸口氣,想起今天出門時,媽媽說我打扮得很華麗。

我瞞著最愛明亮的白色和粉紅色、皺褶和蕾絲的媽媽,買了自己真正想穿的衣服。用自己的零用錢買衣服,這還是第一次。

我身上穿著以黑色為主、略帶龐克與哥德蘿莉元素的T恤和裙子。腰帶上的鏈子與項鏈則是我一直很想要的品牌骷髏系列。買下時,感覺一顆心從底下輕輕飄起,我清楚知道自己和過去明顯不同,變得更自由了。我心想,早知道應該早點這麼做。

事件之前還想再去一次東京。

我想拿零用錢買包包和手表。已經無須在意芹香她們的目光了。就算她們說我感性或感覺改變了,現在的我也不再害怕。

德川看到我的服裝、飾品改變了,什麼也沒說。不過,今天的裙子和德川那天選的皮革洋裝有點類似。他應該注意到了吧。

隔周禮拜二的體育課,只有女生要待在教室里上「保健體育」。

我在心里松了一口氣。不用換衣服或換教室就能夠解決,全班女生莫不歡欣鼓舞,不過我相信沒有人比我更高興。體育課多半必須組隊比賽或兩人一組進行,因此失去

朋友的我每次都很痛苦。雖然比社團活動好一點,不過能夠坐在座位上聽課,當然比什麼都好。

教室里只剩下女同學,不難推測會發生什麼事。不出所料,走進來的珠子提起了游泳課的事。

似乎有家長不滿學校只發公文道歉。于是珠子在簡單的口頭道歉後,一臉不滿地談起使用月經當作借口的卑鄙之處,以及女孩子身體的問題。

這堂課很尷尬。

一想到芹香說我「初經還沒來」,我就握緊拳頭,希望這堂課快點結束。

「你們的身體目前正處于變化的時期。請好好愛惜自己。」

珠子嚴肅地說。

教室里的女同學們此刻連珠子所說的一半內容都沒聽進耳里。我雖然在聽,不過也因為討厭被人發現我認真聽課,所以視線沒有看向講台。

體育課是兩個班一起、男生女生分開上,所以我不是坐在自己平常的座位上,而是坐在窗邊其他同學的位子上。

窗外可以看到男生們在踢足球。

我的眼睛找到了德川。

德川穿著運動服在足球場上奔跑。他只一張臉笨拙地追逐在眼前移動的球。運球的是津島或笠原或班上其他醒目組男生。

德川只是追上跟著球的動向流動的人群。他沒有考慮球會傳過來或者自己該站立的位置,只是胡亂奔跑著,拼命裝出「參與」球賽的樣子。

看起來就像是撒在畫紙上的鐵砂跟著球這顆磁鐵移動。受到磁力吸引而聚集四周的鐵砂,就像一整群沒有個人意志的蟲子。

球來到隊友腳下時,德川正好待在適合傳球的位子上,他故意躲到敵人背後企圖躲起來。

但是,即使他不做這種事,運球的醒目組男生們也沒把德川看在眼里。這幅景象以前就見過很多次。這就是昆蟲男參加體育課的方式。

德川再度開始往前跑。不習慣跑步的男生跑起來,雙手像在跳舞一樣,無當而大力地揮舞著。

昆蟲王田代用龐大身軀阻擋跑過來的津島,幾乎要撲上他。

差點算侵人犯規的胡亂防守方式,讓我覺得他這個人不習慣運動,連在旁邊看的人都替他感到丟臉。即使同屬昆蟲男,有些人也不會讓自己消失,反而太想要出風頭。田代滑進津島的腳下把球一踢。他扭曲臉龐,以過度熱血的聲音在不適合的場合學青春連續劇大聲喊叫。

「交給你了,德川!」

能夠毫不在乎地做出這種事,這種人究竟自我感覺有多良好呢?和小江一樣。阿宅們以為可以將漫畫的內容套用在現實世界里,因此沒有半點猶豫。

德川就在飛出去的球行進的前方,一看到球往自己的方向過來,「呃!」他睜大眼睛,然後滿心困惑地站在原地。剛才明明還跟著跑,在關鍵時刻反而像是想要逃跑一樣退縮了。我從這麼遠的地方都看出他覺得球很可怕。我甚至能夠想像他隱藏在瀏海底下的表情。

有個冰冷的東西滑下我的背脊。

我不想看。

德川的細腿磨磨蹭蹭地踢球。明明馬上把球傳給其他人就好,他卻想要在這種時候做不必要的運球移動。我見他擺出只在電視或漫畫上看過足球的裝腔作勢愚蠢姿態。——那個樣子非常丟臉。

「喂,德川!」

「拜托你了,小將軍!」

其他人噗哧而笑,很干脆地把球搶走。津島的聲音也摻雜在其中。

球被搶走後,一個人留在原地的德川抬頭看向校舍。我擔心我們的視線會不會對上,不過他的視線是越過我們教室,看向更高的上方。

我知道他在看什麼。是校舍上的時鍾。

我能夠看見他的表情。仰望時鍾的德川眼中充滿具切的祈求。看到一半,我突然覺得尷尬。

德川那般企盼著體育課趕快下課。

哨音響起,比賽結束。男同學們排成一列互相鞠躬,離開球場。

纖瘦的德川一點也不適合穿運動服。實在讓人想不到他和坐在旁邊的津島等人同年,還穿著同樣衣服。

離開球場後,昆蟲男們再度群集坐在一塊兒。他們開始聊天,不過我想話題應該不是足球。

津島等人已經沒把德川他們看在眼里。他們看著另一組隊伍上場比賽,替當中和自己同類的醒目組男生加油,那副姿態爽朗又正確,沒有半點陰影。

「回來!後面後面!」

聽見他們參與比賽的聲音,昆蟲男們愣了一下坐正,視線緩緩看向津島他們,然後低下頭。他們仍舊繼續湊近聊著自己感興趣的話題。我一直看著在那群人當中縮著身體的德川。

一想到我和那家伙曾經一起去東京,我的喉嚨和肩膀突然發燙。

兩人在同一個房間內獨處,他還勒住我的脖子。這是我准許他做的。

我想當作沒看見。

我不是早就知道他所處的地位嗎?像是在說服自己,但我的心情始終悶悶不樂。

我說夏天結束後,就沒有游泳課了,德川說:「我不覺得好。」他說「游泳課不是比較輕松嗎?」的聲音,只讓當時的我覺得他很不會看情況,令人厭煩,然而我和德川,誰在那次聊天時說出了真心話呢?

我胸口深處的心跳聲愈來愈大。

放學後的導師時間,中村告訴大家,德川第一學期在美術社所畫的畫,在今年的比賽上獲得了比去年更好的成績。

「中央級的大賽呢。」

中村說完,所有人鼓掌,不過沒什麼真實感。後面還傳來:「中央級是什麼意思?」「全縣最好的意思?」「這樣很厲害嗎?」的聲音。很瞧不起人的聲音。

去年參賽的畫,題目是《魔界的晚餐》。張貼在樓梯平台處的那幅畫,現在也療愈著我的心。

中村所說的中央級,是指日本全國。但是這里的每個人,想像力只到達體育社團能夠參加北信越大賽的程度而已。他們的世界只有那麼大。

我祈禱著中村或佐方別念出德川那幅畫的畫名。

即使眾人鼓掌,德川仍只是不感興趣地沉默坐在位子上,沒有轉頭看向後方,就連那群昆蟲男友人,也只有在聊天時能言善道,這種時候反而不會機靈地替伙伴歡呼。

回家後,我打電話給德川,稱贊他得獎的事。我注意保持聲音中的誠懇。白天不小心看到德川傳球的樣子,仰望校舍的眼神,那些依然烙印在眼皮里。

「得獎的畫,叫什麼名字?」

『……忘了。』

不曉得他是不是說真的。他回答完就把電話掛了。


我不是想要取笑他,而是因為喜歡《魔界的晚餐》,所以真心想看這次的作品。能夠從那間教室與「中央」產生連結,我真的覺得好厲害。

被德川稱為「現充」、「婊子」的我,一想到:「他真的只是嘴巴惡毒才那樣叫我的嗎?」就感覺喉嚨正中央仿佛被壓住般呼吸困難。

這天的社團活動,是一年級對二年級的練習賽。

我和芹香都在二年級組。雖然不情願,但我已經打算直到「事件」之前都要忍耐。所以這種情況算不了什麼。

芹香手里的球被高個子的一年級女生繞過來攔住。沒人防守的只有我,而芹香又是死都不願意輸給一年級的人,大概是因為這樣吧,所以她喊了我:「安!」

我從小學時就很擅長投三分球。

比賽過程中,雖然經常會因為對手防守而無法順利射籃,不過練習投籃時,我幾乎每一球都會投進。

上了國中之後,球籃的位置雖然比小學的迷你籃球架高了一些,我射籃的准頭還是不變。籃板上四方形框框上面那個角落,只要瞄准那里,籃球彈跳後一定會進籃,為此我練習了好幾次該踩在地面哪個位置、在哪個時間點出手,我已經記住那種感覺。

我以胸口接住芹香快速傳出的胸口傳球。

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我移動身體,雙腳往地上一蹬,跳起來的下一秒,眼睛已經看到球穿過球籃。

「射得漂亮!」有人大喊。

我一回頭,芹香愣住閉上嘴,連忙把臉轉開,放下原本正要鼓掌的手,快速回到防守定點上。

我咬唇,很想要對著無論如何都無法順心如意、最後關頭又失敗的現實吐口水。我看著地面。

如果要當個弱者,如果要徹底被排擠,如果要恨,如果想要當可憐蟲,事情很簡單,我策劃的事件也會進行得更順利、更有戲劇效果。然而這些人卻依舊缺乏常識。對我的憤怒缺乏持久力,也欠缺扮演壞人的氣概。就像我的世界一樣,動彈不得。

我討厭情緒開始松懈。

也討厭自己因為芹香對我說「射得漂亮」,因為久違的對話而開心。

無法如願的,還有我的情緒。我想要保持堅強、嚴加抗拒,然而現實就是我太天真了,不上不下的,無法像我期望的那樣有所突破。

我騎著腳踏車走在河岸邊,看到河瀨。

這場面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還沒進入暑假的那個禮拜天。河瀨也像這樣看著河邊。

社團活動結束後的秋天河畔,已經做好迎接冬天的准備。夏天的河岸邊比現在更

有青草味,水面粼粼漾著波光。現在,那個光芒已經不再。

今天的河瀨是自己一個人。他仍穿著運動服,離開腳踏車走在河岸邊。

我不曉得河瀨對我現在的情況知道多少,因此猶豫著該不該主動和他說話。也許他從津島等人那兒聽到了什麼。我抬起頭打起精神。推動我背部的是「還剩下兩個月」的想法。

反正我再兩個月就要死了,就要消失了。

我這樣告訴自己,做好「他如果無視我,今晚會很難熬」的心理准備,開口喊他:「河瀨。」

河瀨轉過頭,在微暗的視線范圍內凝神注視的我,下一秒他喊我「小林」,然後——微笑。

我看到他舉起手准備向我走來,胸口像要被壓碎般疼痛。他舉止溫柔,光是看到他這樣自然的舉動,就覺得鼻腔深處一陣痛。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我開始慌張。

河瀨沒有無視我。

「你正要回家?」

「……嗯。」

河瀨的態度始終尋常。也許男生們本來就不會談論女孩子的人際關系吧。

「你在做什麼?社團活動結束了吧?」

「是啊。」

停在附近的腳踏車籃子里,裝著准備帶回家的物品。河瀨低下頭,浮現在傍晚昏暗天色中的淺淺身影搖晃。「那個——」他說。

「你還記得我家的尼爾嗎?」

「當然。」

與河瀨分手後,仍然想見的只有尼爾——我甚至對芹香這麼說過。那只小貓,動作敏捷,讓我驚訝貓原來這麼小只啊。

啊。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開口問河瀨。

「它不見了?」

「嗯。」

抬起頭的河瀨臉頰緊繃。

「你最近見過它嗎?」

「沒有,沒看見。」

我的腦海中想起夏天遇見河瀨兄妹的事。他妹妹撥開河邊草叢前進。他們該不會從那個時候就在找尼爾了吧?如果真是這樣,尼爾已經失蹤很長一段時間了。

「什麼時候不見的?難道是暑假之前?」

「不是,四月。」

「咦?」

這麼久了?——我差點說出口。河瀨對著沉默的我說:

「快進入黃金周時不見的。我們從那時開始就一直在找它。基本上它不會離開過家里,但是它消失在院子的縫隙那兒。它戴著項圈,所以一看就知道是我們家的貓,應該不至于被送去衛生所。」

他們也許已經去過衛生所了。河瀨歎氣。

「如果你有看到,請告訴我。我媽和妹妹都相當疼愛尼爾,所以很擔心。雖然我認為它可能已經死掉了。」

「死掉……」

「它來到我家時,心髒很不好。獸醫曾說它活不久。它不見的時候,身體狀況也不是很好,所以我想,可能已經死掉了。」

哥,找到了嗎?

河瀨妹妹的聲音在我耳畔蘇醒。叫那只貓尼爾的河瀨,凝視著黑暗的河面。那視線仿佛在想著尼爾是不是被河水沖走了。這時候從腳底竄起一陣顫栗,讓我全身起雞皮疙瘩。只是一陣平靜的風吹過我脖子,我的背脊卻像冷凍般伸得筆直。耳朵深處響起尖銳的聲響。

嘴唇干澀。

「四月不見的嗎?」

「嗯。」聽到我的問題,河瀨有些奇怪地點頭。他明明就在我眼前,我卻覺得離我好遙遠。

失蹤的小貓。

我想起拿在手中沉甸甸的柔軟感覺。沉在袋子底部很像炸雞塊般柔軟的觸感。那個重量和質感讓人好奇如果是老鼠,里頭到底裝了幾只。「長田蔬菜肉品超市」的袋子。

河瀨良哉個性很差。

想起在杜鵑花墓園聽到的那句話時,我心想,不會吧?

但是我無法合理解釋為什麼起了雞皮疙瘩之後,皮膚一口氣降溫。明明才一會兒時間,我卻覺得河岸邊變得比剛才更加黑暗,甚至連近在眼前的河瀨,也已經看不清楚了。

「河瀨。我突然有個奇怪的問題想問你。你去年——和德川發生過什麼事嗎?」

我雖然知道太唐突而且時間點不對,但我無法阻止自己。

我有很不好的預感。但是,聽到我的問題,「啥?」河瀨只是困惑地反問:「德川是……小將軍?」

聽到那個毫不做作的自然語氣,我一瞬間後悔自己的問題。我感到絕望。我知道答案了。

「我們去年雖然同班,不過沒說過話。」我不想繼續聽河瀨的回答,低著頭說:「這樣啊。」

河瀨八成從來沒把德川放在心上。因為那家伙是昆蟲男,與他處于不同的生態系。

河瀨驚訝地凝視我的臉。

「為什麼這麼問?」

「……聽說你們去年吵過架。我還在想,真沒想到河瀨會跟人吵架。」

「吵架?和小將軍?」

沒那回事。——河瀨開朗地笑著。我無法直視他的臉。

我想起德川站在校園里的樣子。足球傳球被嘲笑後,他瞪視般仰望校舍的時鍾。對于嘲笑人的津島,德川大概也會說他「個性很差」吧。

就像他說河瀨一樣。

我第一次在晚上把德川找出來。

我告訴媽媽要去芹香家就出門了。我說社團有重要的事情要談,這借口聽來很虛假,我仍不顧一切地離開家門。

我只想早一點安心。我無法帶著這個心情,明天仍裝作不知情地坐在德川旁邊。

我指定的地點是河邊的高架橋下。高架橋沿路有路燈照射,所以即使河岸邊昏暗,唯有那里很明亮。白色光線照射路上的砂礫,閃耀著銀色光芒。

坐在河堤的水泥磚上,我一直盯著自己的腳尖。現身的德川,今天也一身黑。我無法直視他千篇一律的黑色裝扮。

到了晚上,河水附近的空氣變得冰冷緊繃。德川雙手插在口袋里,以沙啞的聲音說:

「什麼事?」

河瀨的事情,我有話要問你。——我在信上這麼寫。

看到德川一如往常的面無表情,我像第一次在這個河岸邊遇見他時一樣,背部很緊繃。

「如果我說錯了,就告訴我錯了。」

如果不先委婉地打預防針,我無法開口問。我滿心祈禱,想要露出微笑。嘴邊緊繃。我帶著僵硬的微笑繼續問:

「四月時,你踢的那個東西,奠的是老鼠嗎?」

我從這上面的橋上,目擊到那副光景。像木棒一樣直挺挺站在草叢里的德川,突然采取激烈的動作,不斷反複地踢踹。

德川抬起頭看著我。我一邊找尋適當詞彙,一邊繼續說:

「今天回家時,我在河邊碰巧遇到河瀨。一問之下才知道河瀨家的貓從四月起就失蹤了,他一直在找。我只是有點擔心。我記得德川踹老鼠,也是那個時候。而且,你說過討厭河瀨。」

「長田蔬菜肉品超市」的袋子。店名的標志。

從袋子里流出紅褐色濃稠的液體,逐漸擴大。

德川只是沉默看著我。瀏海後側的眼睛宛如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一樣冰冷,讓我想起無法溝通的動物。我動彈不得,我看見他眼中灰色的濃濁。

我害怕聽到答案。

如果無法回答,不回答也不要緊。我的誤解被德川輕視也無所謂。就在我受不了沉默、想要逃走之際,德川緩緩抽出原本插在口袋里的手。他的手里拿著某個東西。他把那東西丟向我的腳邊。

被拋在水泥磚斜坡上的項圈,著地時沒有發出聲音。紅褐色的項圈有多處磨損,皮革已經變得很單薄。就像慢動作一樣緩慢地、緩慢地、輕輕一個翻轉,失去平衡,落在斜坡上。我看見項圈內側的字。

『尼爾』

我不曉得自己什麼時候拿在手上的,等我注意到時,我已經顫抖著手指握著項圈,拿到眼前細看。手指和眼睛像麻痹般沒有知覺。手指仿佛膨脹到比實際大小大上好幾倍,隔著好幾層看不見的皮膚,抓著項圈。

『尼爾 飼主:河瀨春菜』

電話號碼和地址也寫在上面。

跑下堤防的途中,項圈脫離我的手中。

哇啊啊啊!我大喊著沖上前去,德川沒有從我面前逃開。

我以不成形的氣勢朝他的臉上打去,他也沒有躲開。我在德川的臉頰上狠狠揍了一拳。德川的腦袋因為反彈而偏移,從晃動的瀏海之間露出的眼睛,沒有看著我。

「德川……!」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我無法作聲。喉嚨一陣刺痛。

我回想起手中柔軟的重量。袋子里軟綿綿的血與內在晃動。我當時把它拎了起來。

我慘叫。明明很想大喊,寬闊的河岸地卻沒有反彈我的聲音,像擴散開一樣把聲音吞沒。我壓不下湧上來的慘叫。

饒不了你。

我想擦去看見德川踢踹袋子的背影、鮮血滲出來的這雙眼,以及手中揮之不去的袋子觸感,我毆打德川希望忘掉。我明明狠狠毆打他、想把他打到爬不起來,但纖瘦又不可靠的德川卻沒有絲毫要倒下的樣子。我的手仿佛沒能達到任何效果,只有感覺逐漸麻木。打到一半,我開始用拳頭

揍。

「殺了你!」

我的聲音沙啞,搖搖晃晃,視線模糊,淚水從眼里流了出來。咸咸的淚水流過干澀的嘴唇,被緊咬的牙齒吸了進去。

「去死!給我去死!」

拎起袋子的觸感不僅消散不去,反而逐漸鮮明。我想起尼爾的樣子。那只小貓柔軟的脖子、漂亮的毛和溫暖的體溫,與手中軟趴趴的重量重疊。

我雙腿無力,身體往旁邊一晃,喉嚨哽住。手一離開德川,我差點倒下。

我癱在河邊草叢里吐。

我的喉嚨一感覺到空氣,胸腔便受到看不見的力量壓迫,已經阻止不了。眼淚、鼻水、嘔吐。我不知道哪一種最痛苦。嘔吐物因為低俯的姿勢而揪住鼻腔深處。好痛苦、好痛苦,再加上手腳好沉重,但是嘔吐物還殘留在鼻腔深處。

鼻子里頭好痛。我聞到一股酸味。

只能用嘴巴呼吸。空氣發出咻地聲音。我慢了半拍才注意到那是自己的哭聲。唔哇——我哭了出來,像個孩子一樣。我沒想到自己會用這種聲音哭。我吠叫般大喊。

尼爾、尼爾、尼爾。

我和河瀨已經分手,已經沒有關系,也沒有擔心尼爾的權利。但是,不行,這實在太過分了。

它只是只小貓。

剛出生——河瀨笑著說,告訴我,現在是它最可愛的時期。

靈敏、速度又快的貓。幫它戴上紅色皮帶式的項圈,即使長大了也能夠調整松緊。它不情願地扭動身子那個姿態。

落在地面上的髒項圈,只有一部分的洞變大了。那是脖子的位置。那個孩子長大後,皮帶洞的位置應該會改變。

一看到項圈,我的淚水再度湧出來,停不下來。開什麼玩笑啊,德川。

「河瀨的妹妹一直在找那只貓!」

在我眼睛深處閃爍的是河瀨妹妹的臉。害羞又客氣地笑著問:「哥,找到了嗎?」

「為什麼要撒謊?還說是老鼠,你這不是騙我嗎?」

寫在項圈內側的名字,河瀨春菜。大概是全家人一起討論要寫上誰的名字當作代表,然後他們決定寫上全家最小的河瀨妹妹的名字。寫在項圈內側的文字,看來像小學女生的字跡。

怎麼辦?她會哭。

她會傷心。會受傷。

因為不希望這樣,所以河瀨繼續尋找。從四月到現在,即使季節轉換,他仍不斷地不斷地尋找,就像現在一樣,即使知道一切可能只是徒勞無功。

河瀨妹妹和尼爾都被愛著。我們不應該傷害他們。

然而——

「……你是白癡嗎?」

他說話了。

我坐在地上,仰望德川背對路燈而站的臉。

德川的頭發一團亂。我還以為揍人沒有效果,但是他的臉頰歪斜泛紅。德川伸手抹抹被我打的地方,說:

「你自己信誓旦旦說殺貓這種小事不會嚇跑你,你現在這是什麼樣子?」

德川不層地說,以冰冷、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我說不出話。

「德川……」

「我一開始不是問過你:『聽到是老鼠,你放心了嗎?』你果然很放心吧?看,如果我說是貓,你就會變成這樣。」

他歪斜的眼睛瞪著我。

「那是河瀨良哉的貓,如果被發現,引起騷動很麻煩,所以我才說是老鼠。可是,怎樣?你還是覺得如果是老鼠就好了,不可以是貓嗎?你明明說自己不怕、要我別小看你,你現在這是怎樣?」

「……住口。」

「我話先說在前頭,那天你拎起袋子時,袋子里四分五裂的感覺,是因為腦袋和身體分家了。裝在里面的是活生生的貓頭,我切下來的。」

「住口啊啊啊啊啊啊!」

「……那家伙到最後還在喵喵叫……唔!」

我按著耳朵抱頭大叫。我不想停止,拼命吐著氣。半途開始不斷大叫的聲音變得像刮玻璃一樣尖銳高亢。

少年A。

在報紙上看到的少年A。

殺死貓和動物的少年A。

芹香她們、一般人認為「惡心」,但我不怕。我明白少年A的心情。

但是,這與尼爾的死,境界完全不同。

我聽見德川嘖了一聲。感覺自己的聲音好遠。持續的大叫已經隱約沙啞,只剩下猶如蚊子拍動翅膀的力度。

「現充。」

蹲下、閉著眼睛的我,頭上落下冷冷的聲音。我的腦子中心像煮沸般逐漸發燙。

「看到人偶斷手的照片、人類尸體的照片會興奮,男朋友的貓就不行嗎?」

「他不是我男朋友。」

「都一樣吧。你根本不是認真的。」

我抬起臉,往下看著我的德川,雙眸像爬蟲類的眼睛一樣沒有溫度。十分冰冷。

「你真的有心要死嗎?」

他問我。

「你根本沒打算讓我引發事件、被我殺掉吧?」

「沒那回事。」

德川冷笑。突然縮縮身子,聳聳肩。

「如果沒有決定『理想的事件』形式,即使說定的時間到了,還是可以延期——你是這麼想沒錯吧?延後執行日,延後、延後,忙著忙著最後一定會不了了之,對吧?你根本只是想撒嬌,哪有心要死。」

「沒那回事!」

「騙子。」

我感覺臉頰因為他的話而緊繃。他對著不曉得該說什麼的我,繼續說:

「你的真心不夠。還說什麼『我要你殺了我』,笑死人了。」

「德川……」

我的肩膀顫抖。不甘心。

我是真心的。想是這麼想,但是舌尖像卷起似地萎縮,讓我無法盡情地反駁。

我的確是真心委托德川殺了我。

就是在這片河岸地。

所以我才會在那座山上見他,和這個平常照理說根本不會聯絡的昆蟲男,好幾次,好幾次。

還去了東京。

那個時候、那個時候,還有那個時候和那個時候。

我一直以對等的態度面對他,他卻始終把我當笨蛋嗎?德川懷疑我的「真心」嗎?

我不甘心的是,我無法完全否定德川所說的話。

十二月,即將到來的未來,即將發生的「事件」。這麼一想,我就能夠活下去。我就能夠忍耐著來上學或去社團活動。但是,芹香的「射得漂亮」一句話讓我仍抱持著期待。在班上遭到排擠的我,今天沒有被河瀨無視,他還微笑面對我,那瞬間讓我開心到全身發麻。

我因為德川所說的話而受到沖擊。你根本無心讓我引發事件殺掉吧?

——嚷我引發事件。

這原本應該是我的事件,德川卻說是「他的」。

「……為什麼挑上尼爾?」

眼皮內側還留著足球課的情景。在我面前始終強悍的德川,仰望校舍的時鍾,那個無助的神情。我不想看那張臉。

我哭,我吐,我大叫。我的臉上像發燒一樣通紅滾燙。腦袋內側能夠聽見鏗鏗作響的聲音。

「尼爾心髒不好,很衰弱。而且,為什麼你要說河瀨個性不好?」

我不認為他們是發生過什麼糾紛。因為芹香也說過。河瀨和德川怎麼想都不可能扯到一塊兒。

戰戰兢兢地希望球不要傳過來、不被醒目組男生看在眼里的德川,河瀨也沒把他這個昆蟲男看在眼里,所以怎麼可能吵架或發生糾紛。

德川沒有回答。我抬起頭。

「德川,你沒有和河瀨說過話,對吧?所以那只是你的自我意識作祟,對吧?只是他在課堂上嘲笑你或捉弄你,這種程度的事情而已,對吧?你或許很不爽,但是河瀨和其他人大概根本不記得有那種事。」

我覺得快要斷氣。沉默看著我的德川肩膀微微往後。我出聲阻止他再度開口把我看扁。

「『個性太差』或是『討厭』這種話,唯有立場相同的人才能說。單方面鬧別扭或羨慕的人,沒有資格說。你懂吧?河瀨根本沒把你看在眼里。你就是為了這種事殺掉尼爾的嗎?那只小貓分明不懂得抵抗啊!」

就像事件對我來說很重要一樣,事件對德川來說,也很重要嗎?

難道他也想有想要逃避現實生活的理由,沒有事件的話,就支撐不下去了嗎?

此刻我有些同情德川的心情,同時我也因為不了解這家伙而感到不舒服,甚至比我認為他是可怕的少年A更不舒服好幾倍。

「這麼做不是因為那是河瀨良哉的貓。」

德川說。與剛才不同,他明顯地轉開臉不看我。

「只是偶然遇到的,是哪來的狗或貓我都無所謂。這種時候是不是應該用上少年A常說的那句:『我覺得很煩躁,選誰都好』?不過我死也不會說『現在很後悔』就是了。」

「騙人。一定是因為那是河瀨的貓。」

「一點關系也沒有。我殺掉的不只那只貓。」

我瞠目結舌。面對沒有繼續開口的我,德川冷冷地繼續說:


「我一直在殺狗、貓、老鼠。拿照片給你看吧?所以抓到河瀨良哉的貓,只是偶然。」

德川房里有

專用的印表機。我想像他一個人在昏暗的房間里列印。

此時,我的腦海中突然隱約出現希望。

既然殺過許多動物,我拎起的那只袋子里的內容物,也許不是尼爾?

德川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冷冷地說:

「你找到的那個袋子里裝的是河瀨良哉的貓。讓你興奮的那些鮮血,就是來自你珍愛的『尼爾』。」

德川笑了。

「我說你啊,難道你現在才想說殺人可以,殺動物不行嗎?我有那只貓的照片哦。只有頭的和沒有頭的都有,最後還把手腳切下來了。」

德川的眼睛看著尼爾的項圈。我說不出話。他眯起眼睛,輕視地看向我。

「你根本不是真心要做,雖然我一直都知道。這點事情就退縮,你真的什麼也不明白。要開玩笑的話,可以別再提起什麼『事件』了嗎?用半吊子的心情說什麼『玩真的』,真是笑掉人家的大牙。」

我一咬唇,原本大哭過後的眼中,再度浮上新的淚水。「那個,給你。」德川以下巴指著尼爾的項圈。

「不如你拿去還給男朋友吧。要說是我干的也可以。」

「我說了他不是我男……」

光是這句話就耗盡我全部的力氣。

撿起尼爾的項圈,我被那個輕巧和嬌小擊垮,動彈不得。小小的脖子。寫在內側的『河瀨春菜』這名字。我在路燈照射下發現內側沾著紅褐色的東西,原以為今天所受到的打擊已經夠多了,沒想到心上柔軟的地方再度出現新傷口,從傷口里流出血來。

「你別再跟我提『事件』了。」德川靠近我准備回家。離去時回頭看向癱坐在堤防上的我。

「啊,我先走一步,以後也不會試圖攻擊你,所以你大可放心。就算我要動手,我也會說是因為其他人讓我煩躁,所以選誰都好,然後殺了對方。只有你,我絕對不會動你。你根本沒有讓一我殺掉的價值。」

對我來說,這句話猶如宣判死刑。

胸口深處,身體內側,升起像干冰一樣的暮靄,奪走我全身的感覺。這是我最不願意從他口中聽到的話。

聽著德川逐漸走遠的腳步聲,我緊抱住尼爾的項圈在原地嚎啕大哭。紅褐色的舊染痕,與那天從袋子里滲出的東西一樣。德川真的殺了尼爾。

我一直以為他是還不會對人、對物出手的、尚未成熟的少年A。但是,不是。德川比我所想的超越了我好幾步。我不曉得自己該不該追上他。

尼爾、尼爾、尼爾。

我不斷握著項圈道歉。

對不起,尼爾,你好可憐。

回頭一看,德川的背影已經變得好小,就要看不見了。我對著那個背影所在的昏暗處使勁大喊:「笨蛋!」

我不曉得他有沒有聽到。德川已經不會回來了。

隔天早上,我把尼爾的項圈埋在河岸邊。

我盡量在最初看到袋子的場所附近挖洞。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季節已經比我想像的更快速前進了。下過霜的地面又硬又凍,即使用上我帶來的鏟子,還是沒辦法順利挖開。地面因為霜與朝露而濡濕,讓我的雙手滿是泥巴。雜草根部也相當頑強。

我蓋上土,上面輕輕擺上滿天星。

我家媽媽絕對不會忘了在玄關花瓶里擺花。今天早上,我跟她說想要一把插在那里的水藍色混白色滿天星,媽媽很驚訝,說:「安居然主動說想要花?」

我沉默。于是媽媽也沉默。昨晚,媽媽驚訝地迎接哭喪一張臉回來的我。雖然回程我已經把淚水擦干,但是一接觸到家中溫暖的空氣,一看到媽媽的臉,我就松懈了。

「怎麼回事?」

媽媽問。平常會更追根究底的媽媽,居然很體貼,沒有深入追究。我回答:「和芹香吵架了。」直到昨天之前一直折磨著我、排名第一的悲傷,現在的排行已經往下掉,進入怎麼樣都好的區域。「這樣啊。」但是,聽到我這麼說的媽媽,表情有些擔心。

這時,我的淚水就流了出來。

我難過的明明不再是芹香的事,卻止不住嚎啕大哭。媽媽問了什麼我也全都沒聽見,一直趴在溫暖的客廳里哭泣。媽媽拍拍我的背。

「你要不要緊?有沒有關系?明天能夠去上學嗎?」

如果我說不能去上學,那我之前是不是早該請假呢?之前就不用去社團活動或上游泳課了。

我在心中不停地向媽媽道歉。

對不起。

媽媽不曉得我將要引發事件。她還不知道我即將用跟自殺差不多的方式,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媽媽即將失去女兒,不曉得即將發生這種事,還溫柔地對待女兒,感覺好可憐,我只是一直哇哇大哭著。

德川要我「別再提『事件』」,我捧著尼爾的項圈回家的路上,邊哭邊做出決定。

我不想輸。我死也不想輸給殺了尼爾的德川。仰望天空,空氣清澄的夜空那頭,居然清晰閃爍著星星,零星遞布天際。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淚眼婆娑地心想,真美。

這片天空好美——我大聲且清楚地說出口。我果然和大家不一樣吧。天空、季節等的存在理所當然。一一贊美這些東西、覺得好美,這行為在芹香或其他同學眼里看來,一定很怪吧。

吐出的氣息微微泛白。然後我想到自己不可以活著。和德川說過話之後,我原本激動搖擺的心情變得平靜。

仰望星星,從旁邊馬路開過的車燈照著我的臉頰,我的決心自然而然成形了。

我決定要繼續引發「事件」。

為了不讓自己半途而廢,我反芻著德川對我說的每句話,哭得太厲害的腦袋感覺暈眩。不甘心。德川一定對我烙印上「與班上其他大多數的同學沒兩樣」。他說我不值得他殺。

夜晚的河岸邊很安靜,偶爾有車子通過的輪胎聲靠近,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聲音。我甚至感覺能夠聽見星星眨眼的聲音,在這夜里,我被所有人拋下,獨自佇立在這里。

這次我是玩真的,是認真的。

之前,清晰的死亡感覺,還不會如此靠近我。

現在不一樣了。

我已經知道德川是能夠真正動手的人。他能夠殺了我。

尼爾被他狠踹,被他分尸。

德川應該能夠淡定地給我同樣的下場吧。帶著一如往常面無表情的眼神,一刀插進尼爾身軀。

我決心要死。

我能夠清楚想起在東京攝影棚里,德川的手勒著我脖子的觸感。那個痛苦。在它之後等待著我的死亡。

德川或許是在測試我。

既然曾經騙我說袋子的內容物是老鼠,就算我問他是不是尼爾,他也應該能夠佯裝不知情,繼續藏起尼爾的項圈,主張那是老鼠。現在他反而坦白,讓我懷疑是不是在測試我。

即使我們一起去東京,一起在《悲劇的記憶》筆記本上構思事件,德川仍沒告訴我他一直在背地里殺貓。他很可能在與我碰面後,馬上動手殺了狗、貓或老鼠。然而德川卻沒有告訴我這件事。他早就認定我一定會退縮。

然後,我也真如德川所想的,退縮了。

我膽怯、心生動搖、責備德川。

從心底湧上一股顫抖般的呼吸,就像長時間待在冰冷泳池里一樣,身體從內側冷出來。感覺氣息好冰冷。

一旦決定繼續進行事件,這次絕對不能逃避。

要退縮就趁現在。

視線模糊。我眼中的星光融化在空中,星星串連成一條線。

在快窒息般想要死去的現實里,德川的存在成為我唯一的氣孔。

因為有他,我才能夠呼吸。即使失去他,我還是能夠在稀薄的空氣中苟延殘喘地活下去。即使沒有了「事件」,即使我們兩人決定好要執行的日子過去了,我依然能夠無為地活下去,並從中獲得些什麼。

我可以沒有什麼過人之處,成為地球眾多泛泛之輩的其中一人活下去。同時讓芹香和幸看扁。也讓德川看扁。

背脊發冷。明天起,在教室中,我坐在德川隔壁。表面上我們之間什麼也沒發生。但是那家伙已經很明白地看不起我,我心知肚明,仍要坐在他旁邊。

如果變成這樣,樓梯平台處的《魔界的晚餐》將再也無法療愈我。

此時,靈光乍現。

清新的空氣輕輕穿過鼻腔。飄浮在星星之間的月亮發出強烈光芒照著我的臉,我整理著亂糟糟的腦袋。

我的事件。

我現在才想到,就像胸口被刺穿一樣。

我和德川打造的,不讓任何人置喙的,我們的事件。

咬唇,覺悟到為今之計只有那樣了。十二月,我不會逃避。也不會輸給德川。

坐在河邊,攤開隨身攜帶的《悲劇的記憶》筆記本。在只有月光的黑暗中,我不滿意地看著手邊的字跡,但還是草草寫上。

這本筆記本,是我們制造的悲劇的記憶。直到最後,包括死前的心情,都要留下紀錄。

供奉滿天星的尼爾墳墓,因為挖起部分的土壤顏色和周遭不同,馬上就能找到在哪兒。

我在心里

祈求河瀨和他妹妹春菜,一輩子都不會找到尼爾的項圈。由衷祈禱著。

社團活動結束,走向教室,德川已經在自己的座位上。看到他的背影,胃的底部有一股受到壓迫的悶痛。我咽下口水,坐在他隔壁的位子上。他雖然注意到我,但沒有看向我。我原本已經收起的怒火再度燃起,變得非常氣憤。

如果我現在能夠延續昨天的舉動,在這個教室里把這家伙的腦袋撞向桌子,該有多好。我好幾次這樣幻想著。當著其他同學面前也無所謂,只要能夠痛毆這家伙,就很痛快。

但是,我清楚知道這種事情我做不來。

只好繼續沉默地坐在德川隔壁。

社團活動結束後,我走向腳踏車停車場。為了避開芹香和幸等待男朋友一起回家的場面,我總是隨便換下衣服就沖向腳踏車停車場。

我來到停放腳踏車的地方時,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物站在那兒。

「小江?」

「安,今天要不要一起回家?咱今天也有社團活動,現在正要回家了。」

「好啊。」

掛在包包旁邊的動畫角色鑰匙圈,比第一學期一起回家時更龐大了。每一個的外型都很大,而且數量也增加了。

我已經很久沒有和其他人一起回家,也很久沒有在校園內與人說話。

「那個,咱有件事想問你,應該說,有人拜托咱問你。」

「嗯。」

我們一起騎著腳踏車離開後門,小江立刻開口問。

「是關于德川勝利。」

胸口深處用力跳了一下。

我回看小江的側臉。

我立刻想到的是,該不會我和德川碰面的事,在某處被人撞見了吧?

「德川?」

我反問的聲音聽來固然淡然,卻沒有自信。不過小江只是滿不在乎地回答:「對,就是坐你旁邊的。那家伙曾經向你表白嗎?」

「啥?」

我忍不住大喊。

「嗯?」對于我誇張的反應,小江故意皺起臉。「有人想知道。之前咱也告訴過你吧?咱們美術社里有人對那家伙有好感,就是那個人想問的。而且安和德川,已經換過三次組別了,還是一直坐在彼此隔壁沒分開。」

「他才沒有向我表白哩。怎麼可能。」

「這樣啊。那就是搞錯了。」

「我們只是正好坐在一起而已,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八卦?那個女生也未免太小心眼了吧?」

「嗯。德川好像有喜歡的人,所以她很擔心。咱對這種事沒什麼興趣。像德川這種男生,突然喜歡上安這種體育社團的『高地位女孩』,應該說自不量力,或是讓人想問他是不是腦袋壞掉了,對吧?明明選擇美術社的女生很好啊。」

小江說話的表情流露出不耐煩,在她旁邊的我稍微受到了打擊。

剛剛小江說「體育社團的高地位女孩」。難道她也自覺到自己所屬的文化類社團與體育類社團立場不同嗎?

「……德川才沒有喜歡我。我們連話都沒說過。」

「知道了。咱會轉告她。」

「嗯。」

腳踏車來到早上做的尼爾墳前。我看向蓋在上面的土壤和滿天星。原本以為馬上就能分辨出來的挖土處,已經與四周的地面同化,滿天星也被吹走,沒想到這麼快就已經找不到在哪里了。

喜歡德川的美術社女生,究竟對他了解多少呢?

我差點要說快點死心吧。那個女生一定對德川一點也不了解。

「德川的畫,畫名是什麼?」

「畫?」

「在美術社畫的作品入選比賽了,對吧?我們班導在導師時間時提過。」

「啊啊。」

「小江看過了嗎?」

「看過了。那幅畫叫做《ARIA》。」

ARIA。我在口中複誦。小江點頭。

「他真的很會畫。也許將來真的會當漫畫家。不是日本漫畫那種萌系風格,感覺如果朝青年漫畫那種劇畫(※由日本漫畫家辰ヨシヒロ和其他一些嚴肅的漫畫家所創造的名詞,因為他們不希望被打上「漫畫」或者「不負責任的圖像」的標簽。)風格的路線,應該會成功。現在市面上有很多只有name的份量多,劇情差強人意,卻能夠出版的漫畫作品。老實說咱對那類作品抱持懷疑態度。欸,不過德川朝那個方向應該很適合。」

我幾乎沒有看過少年雜志的漫畫,甚至可說我連少年雜志是什麼都不太知道。我也很好奇name又是什麼?不過如果追究小江所說的話,她會繼續說個沒完沒了。我問:「那是什麼樣的畫?」

「感覺就像夜之女王。」

小江回答。

「可怕,但是咱喜歡。」

「這樣啊。」

ARIA的發音回響在胸口。印象中有聽過。好像在美容院、餐廳還是哪里的店鋪還是什麼的名稱。回家後再查。我想應該是音樂相關的用詞。

「吶。」道別時,小江這才以「事到如今」的語氣叫住我。就在我抬起視線,輕松地好奇她要說什麼之時,小江以迫不得已的聲音繼續說:

「安,你不要緊吧?」

她以擔心的視線凝視著我。

一看到她的視線,我一下子就明白她在擔心什麼。是與芹香她們的事。

過去的朋友對我露出這種表情,我無話可說。小江只是等待我的反應,什麼也沒說。

「什麼意思?我不要緊啊。」

我的臉上露出笑容。感覺再繼續和小江待在一起,我會哭出來。小江終于低下頭說:「那就,好。」

她擔心我。

然後,小江雖然擔心我,卻也不能對芹香她們做什麼、說什麼。

小江和我因為就讀同一所國小,所以成為朋友。但是,如果我們來自不同國小,而且待在同一個班上的話,她或許就不會和我說話了。

我覺得這麼想的我最差勁了。班上同學屬于金字塔哪個層級、屬于哪個傾向的集團、屬于身分制度的哪個立場,我對這一切都有自覺,我也覺得這樣的自己很無聊。

但是換個角度來說,我們不得不產生自覺,也必須對四周保持敏銳。即使知道這樣做很無聊,但為了能夠在這里生存下去,非這麼做不可。

回到家後,我查了「ARIA」的意思。

「ARIA」果然是音樂用語,直譯就是「詠歎調」,意指歌劇中出現的敘述情感、充滿旋律感的獨唱。對于這個說明,我似懂非懂,不過點進去影片網站,就能夠實際聽到旋律。像歌後一樣的人穿著華麗禮服站在舞台正中央唱歌。

瀏覽網頁找尋代表性的詠歎調時,我找到莫劄特的作品。播放影片聆聽,我馬上被俘虜了。那首旋律我很喜歡,我想德川大概也一樣。

看了看名稱。

「複仇的火焰像地獄般燃燒我的心」。旁邊還刻意寫了「夜之女王ARIA」、「魔笛」。

很符合小江所說的「夜之女王」形象。我找出歌詞,一股腦兒地閱讀。好幾次好幾次,不斷地反複播放,用耳機聽,媽媽在我中途拿下耳機的空檔,問我:「安,那是歌劇?」

大概還在擔心我昨天哭著回來的事吧。她有些勉強地笑了笑,不過見女兒對古典音樂感興趣,似乎很高興。

可是,這首旋律是在講違夜之女王下令要女兒殺掉宿敵。

「嗯。」我點頭,關上畫面,避免媽媽看到標題的「複仇」、「地獄」等字眼。

「和芹香和好了?」媽媽問。

「嗯。」我撒謊時,胸口再度湧上罪惡感。

對不起,媽媽。

我還是要死。

再一次打電話給德川時,就沒有退路了。我明白自己該做好真正的心理准備。半吊子的心情會被他看透,他不會允許。就這樣忘掉「事件」,現在是最後的時機了,這里是分岔路。

盡管如此,我還是打了電話。

因為,「事件」的形式已經決定了。

今年四月,希望時間停止在現在的我的「現在」,過了夏天之後,已經如干涸般褪色、枯竭,已經不具真正的魅力。到了明年,即使和芹香她們不同班級,遭到她們排擠的傷依然會留著。

明年就國三了。

如果繼續被視為班上低層的話,就不能去畢業旅行了。社團活動有期限,所以可以忍耐,但我無法想像自己以正式選手身分參加明年的全縣大賽。我們國中幾乎沒有學生中途退出社團。因為人際關系而退社會引人矚目。

只有在此時結束一切了。

打給德川的電話響了好幾聲,他卻沒有接。我的心感覺像被挖了一塊那麼痛。但這也沒辦法。再打一次,德川還是沒接。

德川好像沒有設定留言功能。因為我沒有遇過有人電話響了那麼久還不接,所以我也不清楚。

無法在今天把事情告訴他的話,我似乎就會退縮了。所以我不斷重撥。光是想到留在對方電話上的來電未接數量,我就很想死。

我決定再撥「最後一次」,結果還是不死心地打了三次。

到了快十二點時,電話總算接

通了

耳邊的撥號聲消失時,照理說我應該要高興電話打通了,通過喉嚨的唾液卻變得很沉重。

「德川。」

沒有回答。

我的視線往上看,看見掛在房間壁櫥前那套沉重又像喪服一樣的冬季制服。明天起就是十一月了。那是我一開始設定要引發「事件」的季節。

正好趕上穿冬季制服的季節。

「十二月的事件,你還有心要做嗎?」

我對著無聲無息的電話那頭一口氣說完:

「我想到沒人做過的全新『事件』橋段了。」

如果這橋段不能獲得德川認同,計劃就取消。我捧著尼爾項圈一個人走回家的路上所下的決心,是認真的。

「……『事件』就當作是我們兩人的事件。不是像現在這樣把我和德川分成被害人與加害人,而是要讓大家知道遭到殺害的被害人我,也是策劃人之一。我們現在所做的事可以直接保留下來。讓大家知道我們兩人為了達成『一起策劃事件』的目標,不斷地嘗試、實驗著。」

我凝視著擺在桌上的《悲劇的記憶》筆記本。

沒錯。那天,我發現這種方式十分新穎,而且前所未有。

殺人的少年A或少女A雖然很多,但是被殺害的少女A還不存在。自行策劃「事件」並主動要求被殺,與少年A合謀的被害人,過去不會出現。

電話那頭的德川雖然沉默,但我知道他聽見我的聲音了。

「我和德川之間的手機通話、電子郵件紀錄,你全都留著吧?我之前告訴你要在『事件』之前刪除,不過即使從手機上刪除,紀錄或許仍會留在電信公司那里。既然這樣,我們逆向操作,留下那些紀錄。」

說話的同時,我的想法愈來愈具體。

「一直沒察覺我們兩人所作所為的學校、父母親、朋友,一定會很驚訝。之後,那些大人一定會反省我們為什麼要做這種事,並且擅自分析。……我不曉得那些人能不能夠想到真正的動機,不過,至少能夠引發軒然大波。」

不了解我的感性的大人們一定推測不到動機。正因為我討厭這樣,所以才會選擇死亡。但是,我們所做的事應該會變成一種支持的力量,傳送到全國各地與我們擁有同樣感性的未來少年A、未來少女令心里。

為了「制造事件」這個目的,加害人與被害人雙方互相約定引起殺人事件。世界上也還沒有出現這種想法。不是殉情也不是自殺的新型態事件,應該能夠讓世人長久記住,也一定會出現許多人想要模仿。

我仿佛親眼見到那景象。

像我們這樣,為了每天的生活而疲憊、厭倦的孩子們,變成一對對被害人與加害人,模仿我們引發「事件」,紛紛在網路或手機網站上找尋對象,問:「你要不要殺了我?」「你要不要讓我殺?」大人大概會歎息心想:「這些人把自己的性命當作什麼了?」然後主張「生命」的重要性。

我們將成為先鋒。

到了那個時候,我們所寫的《悲劇的記憶》筆記本將會成為他們的聖經。

「《悲劇的記憶》筆記本最後要仔細寫上犯案聲明。因為我討厭現在每天的生活,所以我請德川殺了我——這些內容也要寫下來。那本筆記本將成為事件最大的關鍵。」

去東京的事情、在攝影棚拍照的事情,這一切今後將成為重要的證據。在我們的事件之後,模仿我們的孩子們也會崇拜那些行為,並且跟隨。

這就是我和德川的「事件」。

不再是哪個人單方面的事。

殺掉尼爾的是德川,還有我。我也拎起了裝著它的袋子,還一度情緒激昂。我必須負起這個責任直到最後一刻。

如果就這樣讓「事件」結束的話,尼爾的死就是枉然了。

所以,回答我,德川。

「殺掉我。」

『好。』

電話那頭停頓了一下,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