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七章

十一月第一次碰面,是在兒童科學中心附近的杜鵑花墓園。我們還剩下一個月的時間引發「事件」。

走上墓園階梯,從最高處往下看著排列在一起的墳墓,平穩溫暖的陽光滑過墓碑上。還能看到一些來掃墓的人。

平常總是先到的德川遲到了。

不過,我相信他一定會來。

遲到很久之後,德川才現身。他把腳踏車停靠在附近路上,仰望我這邊。

我揮手回應,他不感興趣地低下頭,走上樓梯,完全不看向我。

「那邊那些人,到時候也會替我們的事情作證吧?」

我等待走上長長階梯的德川調整好呼吸,開口說。我手指的方向是一對正在散步的中年夫妻。兩人同樣是帽子加腰包的打扮,正在山路旁的護欄邊俯瞰那頭延伸到山區如盆地般往下凹的街景。

之前我對于周遭目光在意得不得了,現在一想到他們會是我們的目擊者、能夠當證人,簡直像受到祝福一樣。

德川看向我指的方向,一下子又失去興致轉開視線。然後看向我。

眼中浮現著欲言又止的光芒。

他大概很想問我為什麼要繼續進行「事件」、為什麼再度打電話給他,不過他八成不會問。這才像他的作風。

「我是認真的喔。」

我如此主張。

「我無法原諒你對尼爾所做的事,但是,一如在電話上所說的,事件還是要繼續。」

「好。」

德川之前針對尼爾的事情那般伶牙俐齒仿佛家騙人的一樣,今天的他很安靜。

我拿出《悲劇的記憶》筆記本交給德川。

我多寫了一些內容。在哪里和德川討論過幾次、什麼時候去了東京的攝影棚等日期和場所都詳細記載在內。也貼上了德川幫忙列印出來、我在攝影棚所拍的照片。還從「兔子工作室」網站上印出地圖和聯絡方式貼上,標示出地點。

筆記本現在已經完美又詳細地記錄著我們引發悲劇之前的記憶。

「事件現場要重現《臨床少女》的照片。就是我最喜歡的那張,女人偶看著被切掉的手臂沉進水底的構圖。模仿那張。筆記本里也清楚寫下了我憧憬成為那張照片。哪一張照片,德川知道嗎?」

「知道。」

打開筆記本閱讀的德川抬起頭。我點頭。

「因為沒辦法准備那麼大的水槽,所以現場就選在河邊上游吧。流速雖然不快,不過深度夠,我們找手臂不會被沖走的地方,將手臂沉在那兒。絕對不能讓手臂離開我身體附近、被水流沖走。」

這條手臂現在仍連接在我身上。既然要死,當然要選擇有戲劇效果的現場。不過,我能夠想像、我能夠允許身體遭破壞的范圍,頂多就是一條手臂了。

「手臂沉入河邊的水底,可能的話把它固定住。我的身體則擺在附近能夠看到手臂的角度。」

「手臂綁著水泥塊一起沉下去的話,我想應該能夠固定住。」

德川說。

今天他第一次開口,讓我松了一口氣,不過我的胸口深處開始感覺不安。我的手臂真的要被切下來了。

「殺我的方法是勒死。切除手臂則等我死了之後再進行。」

說出口時,我明明之前已經做好心理准備,卻還是差點發抖。

「用刀殺死我,我還是會有點害怕。」

我還以為他會笑我,結果德川只是「嗯」地老實點頭。

勒死對我來說也是冒險。

臉上流出眼淚、流出口水,一定會很難看吧。我告訴德川,如果變成那樣,要幫我仔細擦乾淨。雖然以十分認真的表情這樣交代,實在有點奇怪。

「如果折斷脖子的骨頭,應該能夠准確擺出看著河中手臂的姿勢。……脖子會不會變長、延伸呢?」

「我說你啊,你以為是上吊嗎?骨頭斷掉的話,只要固定好就沒問題了吧?再說,想要看向河中的話,不是把頭往下擺就可以嗎?」

「啊,對哦。」

「你一定會抵抗,也許不用太大的力氣就能夠制伏,不過我也是第一次殺人,沒什麼自信,所以一定會狠狠勒住你。你八成也會掙紮亂動。」

「嗯,我想應該會。我也沒自信。」

在秋天淺色的太陽底下談論這些,我的心情逐漸穩定下來。只剩枯草根部的地面很硬。

「其實我更希望服毒,不過,德川,你能弄到毒藥嗎?」

「現在才去弄可能很困難。上網找找,我又擔心宅配到家里時,家里的人會看到,很麻煩。在實際動手之前,我會盡量想想辦法。」

「嗯。不過,德川,這樣好嗎?」

「什麼意思?」

「服毒的話,就沒有直接殺掉我的感覺了,對吧?也沒有你親自動手的感覺。」

德川瀏海後面的眼睛眨了眨。沉默過後,他回答:「無所謂。反正主要是切下手臂。」

「那麼,如果當天之前能夠弄到毒藥的話,就拜托你了。不過,你一定要弄到吃了會死的東西,不可以是死不成還活下來的毒藥。」

新聞中偶爾會看到少年A、少女A失敗的例子。服下了毒藥卻沒能夠讓對方或自己死掉,這類新聞雖然刺激,但也有些愚蠢。

服毒和勒斃,哪一種比較痛苦,我不知道。

勒斃的話,我請德川用冬季制服的圍巾勒死我。紅色圍巾糾纏在脖子上的樣子很美,再說,大家若無其事穿著的制服也能夠成為凶器,比起從哪里弄來繩子或電線,更諷刺。

我用力寫滿了筆記本中剩下的頁面。

理想的尸體布置。

趁夜殺掉,早上被人發現最佳。

我希望德川一直坐在我尸體旁邊看著我的樣子,直到被人發現。

「拍下現場照片後,將來有一天供奉在我的墳前……,當天情況將會一片混亂,恐怕難以辦到,而且相機和照片也可能會被警察沒收。你可以先把相機或記憶卡藏在某處,之後再拿去列印。」

「了解。總會有辦法。」

「我死後,如果我爸媽問你任何事情或責怪你,你要告訴他們這些全都是我的希望。那兩個人,尤其是我媽可能會追問不休,你還是用這招應付就好。」

「了解。」

「然後是——」

討論和筆記本的紀錄沒完沒了。我一邊說一邊寫,心想,這是我的遺言也是遺書,理所當然要寫很長。

記憶卡。他打算如何藏匿我的照片呢?不是我想要追究小問題,只是如果不持續說話,我會感到不安。如果不笑著、像在唱歌一樣說話,麻木的感覺仿佛又會回來,令人害怕。對,我很害怕。

我們互相確認必要的物品和彼此的准備。關于切下我手臂的刀具,德川說他會去調查過去那些少年A使用的刀子、菜刀的種類和制造商。切割的地點,就選在老地方的高架橋下旁邊的草叢里。

「深夜瞞著媽媽默默離開家,我想天亮之前應該不會被發現。」

「了解。」

整理好我們能夠想到的事件細節之後,站起身往下看,街道和天空都變成橘色,與暮色融合在一起。這顏色讓人聯想到惡毒的、野火肆虐的荒野。可看見箭頭道路標志清楚浮現。

即使沒有說出口,我們彼此心里都清楚,接下來我們沒多少機會碰面了。

我想要證人或目擊者。只能夠是完全不知情的陌生人。執行日之前,絕對不能夠讓熟人看見我們在一起,否則會減弱事件的沖擊。我和德川的關系直到今天之前沒有任何人知情,說來也真是奇跡。我們雙方都很清楚其中的風險。來到只剩下一個月的現在,更沒有理由讓這個秘密白費工夫。

「就快到了呢。」我說。

「希望那天是晴天。」我又說。

如果我的手臂在下雨後水量大增的河邊被沖走,未免太蠢了。再說,上游差不多快要下雪了。

此時,德川對我說:「你這樣做好嗎?」

「什麼意思?」

我一回頭,德川立刻低下頭。

「事件之後,公布與我碰面的事。」

「沒關系啊。」

我毫不遲疑地回答。

德川默然。我了解德川想說的意思而感到尷尬,連忙滔滔不絕地說:

「不是已經決定了嗎?我們都已經為了那個目的准備到現在了,你又說這種話?」

德川想說的是,讓別人知道我和他這種昆蟲男碰面,真的好嗎?

如果對于自己的立場缺乏自覺,無法在教室那樣的環境生存下去。我雖然明白這點,但是聽到德川開口這麼說時,還是會受不了。這個囂張的家伙居然也會說這種話,讓我驚訝。

我不曉得他為什麼要這樣。

不過,我搶過德川茫然下垂的手握住。這麼大膽的舉動,我從來沒有、甚至連對喜歡的男生也不會做過,我卻緊握住德川的手。

德川驚訝地睜大雙眼,直覺地想要甩開我的手。速度快到我甚至無法想像他就是剛才一直茫然呆立的那個德川。

我任由德川甩開我的手,看著德川。遭到他拒絕,我居然沒有討

厭的感覺。但是一旦知道德川真的不習慣這樣,又覺得百感交集。

他不習慣女孩子,也不習慣人。

明明在東京攝影棚時,能夠俐落地替我鉤上背後的鉤子,卻不習慣體溫和接觸。

似乎也無法應付自己反射性表現出的拒絕動作,德川低下頭。

「執行日之前,我們再見最後一次面吧。」

我的臉上露出微笑。

使用「最後一次」,表示我真的有感于距離執行日不遠了。

德川沒有回答,像是在想辦法補償,側臉對著我點點頭。他不曉得該把我握過的手擺哪里,于是貼在大腿側面。我能看到凹陷變黑的拇指指甲。我已經不覺得惡心或恐怖了。

「執行日之前,我們預演一下。」

我希望能夠在執行日之前,事先確認自己被殺的現場。預演那天,即使被同一所國中的學生看到一些情況,也無所謂。

「好。」德川點頭。我很想問他一個問題。或許是因為遇到小江的關系。

「德川,你有喜歡的人嗎?」

我一問,德川瞬間露出沒有預期會出現這個問題的毫無防備表情,看著我。就在一瞬間。只有那一瞬間。他馬上又皺著臉大聲說:「啥?」並且遠離我。「才沒有咧。」說這話的語氣很孩子氣,讓人無法聯想他是會殺貓的少年A,就像個普通男生一樣。

「有沒有不重要吧?干嘛問這種問題?」

「只是有點好奇。」

德川知道美術社的女生喜歡他嗎?他雖是不習慣與女生相處的昆蟲男,但他就要在不曉得那個女生心里惦記著他、他們可能有機會交往的情況下,迎向我們的事件,感覺似乎很殘酷。

我一瞬間猶豫著該不該告訴他。

但是,話到喉嚨的一半就停住出不來了。告訴他的話,德川會怎麼做呢?我們的事件又會如何呢?

「你呢?有嗎?」

在我猶豫時,他反問我。

「有什麼?」

「喜歡的人。如果有的話,這樣死掉好嗎?」

「嗯——該怎麼說呢,我雖然喜歡河瀨,不過我甩了他,那種喜歡好像又有點不同。」

我說出名字,但腦海里卻沒有浮現河瀨的臉。胸口已經不痛了。想到尼爾還是會想哭,不過也只是這樣。

這是第一次和德川聊這類普通的話題,我覺得很奇怪而笑了起來。在接近天空的山上發出的聲音,像是被夕陽吸去一般消失。

幾天後,德川寫信來說買了切肉的菜刀。

我加進筆記本中。那把菜刀,與三年前少年A殺害母親、切斷手臂、種在盆栽里所使用的是同一款。大刀刃類似斧頭的長方形菜刀。德川還附上照片寄給我。不是拍攝他購買的實品,而是從某處型錄上取得的圖片。

又過了一陣子,這次他寫信來說買了國外知名刀具公司的軍刀。這一把,德川則是拍下實品照片附在信上寄給我。與宮崎縣男學生課堂上刺殺女班導的是同一款。

這些電子郵件的收件紀錄,在「事件」之後也會被警方看到吧。我用拇指撫摸畫面上出現的「切斷」兩字。

距離「事件」執行那天,還剩下一個月。

每次在學校里看到將軍,我總會置身事外的茫然心想,這個人會有什麼反應呢?

放學後,在圖書室里,我像在舔書架一樣找尋人生最後要閱讀的書。一想到我已經再也讀不到這些書了,明明不是很熱衷讀書的我,卻對一切感到惋惜且焦慮。

從圖書室陽台看向外面,將軍正走在底下的穿廊上。修長而有型的站姿,果然和德川不像。我再次覺得德川應該是像媽媽吧?

或許是注意到我的視線,將軍抬頭往上看。我愣了一下。他朝著不知所措的我微笑說了一句:「再見。」

我嚇了一跳縮縮身子。沒想到那張平常總是一本正經、給人嚴肅印象的臉,突然像融化般做出出乎意料的舉動。我連忙回應:「再見。」

將軍就這樣走掉了。

我望著他稱微摻著白發的後腦勺。將軍還不曉得兒子接下來要做的事。如果兒子做出那種事,他就不能繼續在學校當老師了吧?他的人生也將會就此結束。

這是我第一次與將軍說話,也是第一次面對面。

將軍大概會忘了剛剛和我打招呼的事。「事件」之後也許一輩子也不會想起自己曾經和兒子所殺的女學生講過話吧。

一想到要去德川家看看,我就覺得有點坐立不安。翻看四月時拿到的二年級通訊錄,德川勝利的家位在我不熟悉的第一國小學區。比芹香家、河瀨家距離學校更遠。

大概是這一帶吧。——我來到十字路口的轉角處,看到門牌上寫著「德川」。四周多半是新的西式風格住家,唯有矗立在住宅區之中的德川家,是藍色瓦片屋頂的日式住宅。奶油色牆壁上有青苔色的裂痕。

這棟老宅邪似乎在此地很久了。

環繞住宅四周的灰色塊狀圍牆最上面,開著松樹形狀的洞。圍牆和住家之間僅有一點縫隙,院子面積很小。住家側面有能夠停進一輛車的停車空間,以滿是傷痕和一汙垢的褐色柱子支撐著類似溫室的屋頂。

沒有汽車也沒有腳踏車。德川和將軍似乎都還沒有回來。後門旁邊立著瓦斯桶,旁邊掉落粉紅色的皮球。

這里是那家伙的家。

仰望二樓窗戶,我想像哪間是德川的房間。晚上很晚不睡,好像也不會被爸媽罵。擁有自己專用的電腦和印表機,少年A在房間里用那些工具列印動物和人類尸體的照片。將軍和德川的媽媽也會在「事件」之後才首次知道兒子在房間里做什麼吧。就像我家爸媽會恨德川一樣,德川爸媽也會恨我吧。

我在德川回來之前,變換腳踏車的方向,騎出去。我在快要看不見房子的地方再度回頭——這時候,我所看到的景象讓我瞠目,視線輪廓幾乎要跟著扭曲了。

德川正好從對向車道回來。他牽著腳踏車走。但是,德川不是一個人。

他身旁是音樂老師櫻田美代。

她穿著小碎花的長裙。很久以前雜志上介紹過的俗氣長裙順著小櫻的雙腿延伸,表面的布料看起來濕漉漉。

小櫻。——我微微張開嘴。連忙拖著腳踏車轉向轉角。不行、不行。我的腦袋深處響起警鈴。可是,什麼東西、怎麼樣不行,我不知道。

躲起來的我只露出腦袋,看著德川。下一秒湧上「為什麼?」的疑問。

我隱約聽見聲音。較高的聲音是小櫻。她在德川旁邊以同樣速度牽著腳踏車,湊近看向德川的臉。掛在腳踏車龍頭上的便利商店小袋子跟著搖晃。德川沒有回答,也沒有看小櫻。小櫻臉上漫開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只是快要哭出來而已,她絕對不會哭,那是平常賣弄風情的表情。但是,那副表情比起在學校看到的樣子更用心。

勝利。——我知道是她在說話.

勝利,拜托。——聽起來像在呢喃。

我愣在原地動不了,定睛看著這副光景。小櫻再度對德川說了什麼。她與沒有反應的德川來到他家門前,兩人同時停下腳步。

小櫻低下頭。「這個——」從腳踏車龍頭上拿下袋子,交給德川,很勉強地、露出虛偽的笑容。

德川第一次面對小櫻。被瀏海遮住而看不見表情的臉大幅度左右擺動。他甩開小櫻的手。小櫻原本拿著的塑膠袋彈出去落在地上。袋子里的哈根達斯冰淇淋蓋子滾落在地面。

小櫻的臉因為驚訝而僵硬。「勝利。」再度喊了一次。

德川沒理會掉落的冰淇淋和小櫻,就這樣逃跑似的把腳踏車停進停車處。呆立在前方馬路上的小櫻再度呆然地喊了德川的名字後,他原本正要走開,然後又放棄,慢吞吞蹲下身,撿起掉落的冰淇淋。

我感覺小櫻好像看過來了。

我挺直背脊,腳踏在右邊踏板上,另一腳拼命踢向地面,全速踩著腳踏車。流逝的景色逐漸遠離,輪廓在風中流動,剛才看到的德川和小櫻場面在我腦海中反而愈來愈清晰。

我仍處于「為什麼」的極度混亂之中。

德川在意小櫻和津島。

之後,也在意津島和芹香是否和好。

音樂課時,女孩子間傳閱的紙條寫著「小櫻喜歡小將軍」。

德川咬指甲。這舉動只出現在小櫻離開音樂教室時。在她離開之前,德川一直咬著拇指指甲。


混亂持續著。一方面震驚,一方面驚訝。

但是,更多的是寂寞。

我的腦袋雖然知道自己可以選擇不原諒或不甘心,讓情緒往憤怒的方向去。但是,這個空虛和一線之隔的寂寞,讓我的身體縮成一團。

寂寞,來自于德川什麼也沒告訴我。

我不知道他們兩個人之間有什麼。

學校老師與學生之間,不可能有什麼。何況是昆蟲男。但是,這是怎樣?那個冰淇淋的家居生活氣氛,兩人並肩而行的相距方式。

我第一次覺得和小櫻在一起的德川好像陌生人。

不受歡迎、不可愛的音樂老師。之前曾經有一次,我心想,如果德川喜歡那

種女人的話,我會對他感到很失望。但是,剛剛就在眼前被反將一軍的沖擊,遠遠超越那股心情。因為小櫻的對象是德川。就連津島或其他現充男頂多只能想想而無法靠近小櫻的手,德川卻那樣子甩開。

腳踏車沖上斜坡。

沒辦法只靠氣勢上坡。我雙腳哆地落在柏油路面上,腦袋深處嗡嗡作響。我咬牙,情緒已經大致上恢複平靜了。天氣明明沒有很熱,眼前的馬路卻看來搖曳著熱浪。

德川喜歡的人,是小櫻。

那一夜和隔夜,我都睡不著。

十一月已經過了一半,我剩下的生命逐漸減少,我卻無法靜下心來,真可悲。

在學校里,日子還是一樣。音樂課上,無論我多麼仔細觀察,德川和小櫻也絲毫不露聲色,沒有再重現我那天看到的景象。德川只是很平常的上課,小櫻也是一如往常,甚至應該說她仍舊很開心能夠被現充男們捉弄。在德川面前露出快哭的表情仿佛是假的,讓我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

仔細想想,德川很擅長隱藏。即使我們坐在相鄰的兩個位子上,我和德川在旁人眼里看來仍然絲毫沒有關系。我們之間,直到死之前,都沒有關系。有的只是我的死,以及之後的事。

德川畫的《ARIA》從比賽現場送回學校了。

中村在導師時間為大家介紹。我一看,屏住呼吸。氣氛和去年的穴魔界的晚餐》的確不同。但是基底色調很類似。中間是一位背對鋼琴而站的成熟女性,我甚至因為德川如此擅長描繪人類而感動。真實又黑暗,很哥德風格的世界,幾乎可以直接用來當作澀澤龍彥作品的封面。

就連平常看不起昆蟲男的芹香和其他同學也一樣,紛紛說著「好厲害」、「畫得真好」,沒有人看不起他。

德川大概和我一樣,也聽了莫劄特那首曲子,看過唱那首曲子的夜之女王吧。

一頭亮澤黑發的女性站在畫中央,帶著深沉的眼睛,毅然張開雙臂站立。剪到眉毛上方的瀏海,讓人聯想到好萊塢電影中出現的日本女演員。

她的背後是一架平台鋼琴。

為什麼沒有人發現呢?那是櫻田美代,是德川心中女朋友的形象。

的確一點也不像。美化過頭了,那個人其實根本沒這麼漂亮,又很俗氣。我甚至咬牙切齒了,但一定沒錯。

自從看到他們並肩而行那天起,我沒有再和德川聯絡。「事件」當然還是會繼續。但是,有一部分的我覺得不甘心。每次先打電話的總是我,德川連一次都不會主動打來。

他第一次打電話來,是我們約好的執行日前一個禮拜。

『喲。』

德川不曉得該說什麼,很笨拙地出聲打招呼。

『剩下一個禮拜了,我想我們應該預演一下。』

「嗯。」

我故意說「真難得德川會主動打電話來」,德川不悅地沉默後,說:『如果沒有幾通我的來電紀錄,事件發生之後也很不自然吧。』

德川有喜歡的人,他有他的世界。

我雖然覺得寂寞,但是,一陣子之後,又開始覺得有些開心。這樣子比起被一無所有、只有俗氣的男同學殺掉更好。他是殺我的最佳人選。

離開學校,往北來到河川上游,水的味道變得較濃郁。

聊完電話的隔天放學後,我蹺掉社團活動,和德川一起前往河邊。大家都還在學校參加社團活動,所以不會被芹香她們看到我們在一起。

讓其他年級不認識的學生看到無所謂,我甚至期待這樣。不過,我們沒有遇見半個人,來到了遠離學區之外的河川上游。

因為尼爾的事情而大吵一架的高架橋離我們也很遠,我們穿過另一座、更靠近上游的橋梁,在橋下停下腳步。我聞到陰暗處充滿葉子腐爛的潮濕森林味。

「等一下。」

在陌生地方看到便利商店,我走進店里買了兩個哈根達斯冰淇淋。皇家奶茶口味和焦糖奶油脆餅口味。走出便利商店,遞給德川,德川一臉驚訝但還是接下。

「最後的晚餐。我以前就很喜歡這個。正好前陣子我開始思考最後的晚餐要吃什麼,後來決定吃這個。」

打開手中的焦糖奶油脆餅口味,聞到冰涼的甜香味。我舀起一口放入口中,餅干部分輕輕碰到牙齒。

我猶豫著該不該問他小櫻的事。

德川沉默吃著哈根達斯。吃東西的方式很安靜。過去和我交往的體育社團男生,包括河瀨在內,吃東西時全是狼吞虎咽,德川卻只是默默動著湯匙,幾乎聽不到嘴里發出的聲音。

即使有喜歡的人也沒關系,不告訴我也沒關系。

但是,盡管如此,我還是希望自己在德川心中,有那麼一件事情能夠贏過小櫻。對于即將殺死自己的人懷抱如此希望,也不覺得會遭到天譴。

來到很上游的地方,水流沒有想像中的湍急。橋下的河水因為沒照到太陽的關系,呈現藍色。坐在堤防上看著藍色的水,我突然想到,德川在事件之後,讓小櫻知道他和我碰面,這樣好嗎?

舀冰淇淋的湯匙抵在門牙後方,我閉上嘴唇,讓奶油慢慢融化流到舌頭上。我想,我可以相信他。

我相信德川。

殺掉我之後,德川一定會按照我們討論的忠實呈現。現場的樣子、之後的證訶、我是以什麼心情死去等,都會替我照實傳達。他絕對不會選擇對自己有利的方式進行或偷工減料。

如果不相信他,我沒辦法把這條命交給他。

「這本筆記本,今天開始就由德川拿著。」

放下冰淇淋,我從包包里拿出《悲劇的記憶》筆記本。

我這才注意到原本很寶貝的筆記本封面,有一部分已經因為摩擦而變白了。

感覺我好像很久以前就認識德川而且常常聊天,實在無法相信我和他直到今年才初次說話。

德川一如往常面無表情地看著筆記本。咬著冰淇淋的湯匙,沒有想太多地接下筆記本後開始翻閱。

筆記本上寫著到目前為止的記憶,還用插圖表示接下來殺了我之後,遺體要如何處置,以及執行的日期。

最後,寫著我的遺書。

為什麼要引發這起「事件」呢?照理說我有許多想說的話要寫,但到了這種時候,我反而無法如願寫出來,用橡皮擦擦掉、重寫了好幾次。家里的事、媽媽的事、佐方的事、芹香她們的事,在我就快要被這一切淹沒之際,我遇到了德川,還說明這一切是我的希望、我的想法。

遺書長達五頁。我沒有寫日記的習慣,平常寫信也比其他朋友簡短,所以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寫這麼長的文章。

第一行寫著這句話:

『這是關于一場悲劇的記憶。這是特別訂制的殺人事件。』

由德川幫忙收尾,專屬于我的事件。

「我已經寫好了,接著就由德川寫,你要寫犯案聲明或其他什麼內容都隨你。執行當天之前寫完,事件之後交給警方。筆跡的話,我的一看就知道是我的筆跡。」

「了解。」

其實我很想看看德川會寫什麼,但是如果我要看的話,德川恐怕不會寫出真正的想法。啊啊,我一輩子也沒辦法讀到他寫的內容了。

「我寫了很多,不過還有剩下頁數。全部寫滿感覺比較好看。」

剩下的頁面還有二十幾頁。雖然我很想全部寫完,不過在寫完之前就會出現結論,准備就結束了。

冬天到了。

天氣已經冷到需要外套,我們卻還在室外吃冰。不過,冰很好吃,好甜。氣溫雖低,橋下雖暗,冰淇淋融化流出杯子邊緣。我甚至覺得這種事情不合理,時間為什麼老是不為我們停下來呢?

最後的晚餐。我將一口冰淇淋放入口中,還沒吃完就把杯子直接丟進河里。我希望杯子能夠漂流到對岸,不過紙杯落在河道中央,就像丟石頭一樣,不是一下子就沒入水中,而是發出奇怪的聲響,漂浮在水面上。

德川看看丟出去的杯子又看看我的臉。

「在這邊動手。」

我大聲說道:

「殺了我之後放置尸體的地點,就選在這里。在這橋下殺我、切下手臂,就不會太醒目了。」

我以為平常只會回答「了解」的德川,這次也會這麼回答,沒想到等了一會兒他都沒有回話。

他突然站起來,和我一樣把自己還沒吃完的哈根達斯丟進河里。

德川的杯子里剩下的冰淇淋比我的少,卻沒有飛得比較遠,落在比我的杯子更靠近岸邊的地方,一樣漂浮在水面上。

兩個冰淇淋紙杯在緩慢的水流中斜斜並列。看到德川學我把紙杯丟出去的姿勢,我的胸口突然一緊。「啊!」我當場叫了起來,猛力沖向一個禮拜後自己的手臂將沉沒的河中。我的雙腳踏進水里。

「喂,你……」

德川睜大眼睛喊道。

我很開心這家伙有反應,我露出笑臉轉過頭回答:「好冷啊。」其實我早就因為那個冰冷的感覺而嚇了一跳。

「和看起來完全不一樣。啊,糟了。從腳下冷上來了。」

深度大約到膝

蓋中央。大腿上全冒出雞皮疙瘩。我的腳一動,累積在鞋子里的空氣在水中搖晃,腳底感覺到一股惡心的柔軟。

「快上來。」德川皺著臉說。「你在搞什麼?」

「我好奇淹沒我的河水是什麼感覺嘛。」

「會沉下去的只有手臂吧。」

抬起頭,我的臉上再度露出微笑,說:「如果能弄到真的水槽就好了。」說完,我忍不住尖叫。因為真的好冷。

「雖然絕對辦不到,不過如果我有錢的話,我要買在《臨床少女》里看到的一樣巨大的水槽。就是這一點辦不到,真可惜。」

「有什麼辦法,你以為那麼大的水槽要多少錢啊?再說哪里有賣呢?」

「我也知道啊。」

我知道。不管是在這個城市的某處也好,或是這個城市之外的某處也好,那般幻想的光景一定不存在。即使我有錢也買不到。

「德川,那邊的水流好猛啊。」

我指著河川下游。

一直待在橋下,所以沒發現,明亮的夕陽蔓延,夕陽照射的水面像金色的魚鱗一樣閃閃發光,搖曳著。我追著水。沿著緩慢的水流,一起流動前進。

意想不到的景象在眼前展開,我說不出話來:心想,好美。震撼我的胸口。

我不知道自己在水里待了多久。看向腳下,我的雙腳被吞沒在金色的河水之中,像是被切斷了一樣。制服的影子倒映在水面上,就像水彩顏料般溶化。

我縮回一腳,馬上失去平衡。裙擺也濕了。盡管色彩看來溫暖,但水溫和橋梁下的陰影一樣很冷。

「快點上來啊。」

德川朝我伸出手。不悅地從岸上看著我。

「你想要用這種方式找到目擊者,也未免太醒目了。」

「……嗯。」

我不曉得該不該抓住他的手,靜止不動了一會兒。我擔心手會再度被甩開,德川再度縮短他的手和我的距離,終止了我的麻木。

我心想,是不是要抓住他的手腕比較好。多數男生碰到上課必須牽手的情況時,總會避免直接握住手掌,而是改握手腕。

但是,德川卻直接對上我的手掌心中央,主動握住我的手。那一瞬間,我的胸口突然一陣痛苦,我逐漸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我回握住德川的手。

我們彼此保持互相拉扯的姿勢,我從水里仰望他。

德川沒有轉開視線。他沉默地把我拉上岸。

離開水里的雙腳冷到發白,濕淋淋的鞋子和襪子也感覺很不舒服。我的腳一踏上干枯堤防的雜草上,水開始往下滴,在腳下形成小水窪。

我不想放手。

德川蒼白的手沒有溫暖也沒有冰冷。也沒有回握我的手。他一邊猶豫一邊稍微動了動拇指,我能夠碰到德川凹陷的指甲。摸摸那個像空洞一樣凹陷的黑點,感覺像塑膠一樣硬梆梆。

河川的金色延伸到眼皮的每個角落。

「你別再咬了。」我看向交握的手。本來以為德川會保持沉默,沒想到他回了一句:「別管我。」然後,問我:

「那只貓的項圈,後來怎麼了?」

「……埋在河邊了。」

我和德川四目交會。

「就埋在你放那個袋子的地方。為什麼問?」

「沒什麼。」

德川轉向旁邊,但仍舊沒放手。

「只是覺得如果你死後在你房里找到那項圈,似乎會很麻煩。」

「嗯。這點你別擔心。」

我也不希望河瀨兄妹知道尼爾的下場。筆記本里也絲毫沒有提到尼爾。

我不記得手什麼時候放開的,也不記得是誰先放開的。不過至少德川沒有甩開我。

約好執行日的時間、地點後,我們道別。

凌晨兩點。

十二月六日。

在約好的河邊,德川勝利沒有出現。

星星出現在天空中。

每次閃動,星星的殘像仿佛烙印在眼皮里一樣。空氣好乾淨。完美的冬夜。那個緊繃的緊張感覺,以及昏暗深夜里的水味,告訴我今天如果逃走,就再也沒機會了。

我此刻佇立在張緊的蜘蛛網正中央。

網子如果斷裂,我將再也無法回到這里。這個特殊的夜晚,是我這輩子唯一的一次。

我從橋下看著堤防、另一頭、四周,在心中描繪著德川氣喘籲籲跑來的模樣。但是,哪兒都不見他的身影。沒有人來到堤防上。

我凝視著從圍巾遮住的嘴邊吐出的白色氣息,一邊祈禱。三十分鍾過去時,我開始領悟。

我領悟到我的心理准備,以及為了今天所准備的「真心」正在逐漸消失。我必須放手。

真不敢相信。剛剛不斷寫信、打電話,德川卻沒有任何回應。

我閉上眼睛。

喊著:為什麼。

發生什麼事了嗎?出門時正好被家人發現?還是將軍知道了?或是——

已經過了一個小時。

到了凌晨三點,冬夜仍沒有半點准備天亮的樣子。

我一直站在同一個地方。是等待德川,或者只是賭氣,我不曉得。但是,如果離開這個地方,我就會失去某個重要的東西,某個重要的東西會被奪走,而奪走它的人不是德川。更大的某個東西將會帶走位在我骨頭正中央或肚子中央無形的重要東西。

我活著是為了死,天亮的話,今天就死不成了。不僅如此,今後也死不成了。

我咬著嘴唇。

就在這時候,德川騎著腳踏車出現了。知道逐漸靠近的燈光是德川時,安心和害怕一起襲上我的背。我期待著德川不要來,又歎息著自己死不了,卻也注意到自己松了一口氣,因而莫名地湧上怒火。我不原諒德川。我大喊:「太慢了!」

我後悔自己喊太大聲,感覺會被他看不起。我抓住德川又說了一次:「太慢了!」德川一邊肩膀上背著第一次看到的卡其色背包。

我用身體撞他,德川以胸口承受我的身體,往後摔在地上。他慢慢起身,然後說了一句:「對不起。」

臉色很難看。

「對不起,我沒辦法執行『事件』。」

「沒辦法執行——」

我感覺體內的水分退去。德川又說了一次「對不起」。

這還是他第一次向我道歉。

「什麼意思?」


聲音在顫抖,我的嘴邊也跟著顫抖。明明一點也不好笑,我卻露出像是在笑的表情。因為,如果不這麼做,德川剛才的道歉就會變成真的了。

「對不起。」德川又說了一次。「我沒有辦法和你一起制造『事件』。我現在必須去一個地方,有件事我非做不可——」

他話還沒說完,我撲向德川的背,搖晃他掛在肩膀上的背包想要搶下來,德川驚訝地睜大眼睛,手臂大力一揮,想要把我拉開。但是,我也是認真的。我狠狠扯過背包。德川一個不穩,背包的背帶被我握住。受到離心力的甩動,我的手臂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背包掉落在地面。反彈的力道讓里面的東西散落一地。

里頭沒有《悲劇的記憶》筆記本。

德川在信里附給我看的軍刀,以刀刃半開的樣子落在地上。我的眼睛看到軍刀。德川快動作想要撿起來,我比他快了一步先拿到軍刀。

我現在必須去一個地方。

有件事我非做不可。

德川或許只是隨便說說。或許只是對于「事件」感到退縮,或許只是害怕變成少年A。但是,我知道答案。

德川另有打算。我相信他說的非做不可。他打算使用這把刀。

「你要去小櫻家,對吧?」

聽到我突如其來的問話,德川的表情像停止呼吸般凍結。一看到他那個表情,我也無法呼吸。果然沒錯——我朝著胸口吐出一口氣。

「我不能讓你去。」我說。

「我不知道你和櫻田老師之間發生什麼事了,也許你們在交往,但是我不會讓你去做任何事,你是我的少年A。」

「還給我。」

德川扭曲臉龐,伸出手,力氣很大。他拍打我的頭,想要撥開我握著軍刀的手指。「不要!」我大喊,抱住軍刀弓著身,蹲在地上。

「不讓你去、不讓你去!不能讓你拋下我!」

我受夠了。那些日常生活、那個持續排擠我的教室、那個失去色彩的每天,我不想回去。

拜托你不要丟下我,德川。

「殺了我——」

我擠出聲音。

溢出淚水,抵抗著德川的力量,握緊軍刀,絕對不松手。德川的指甲刺進我的手里。我順勢抱著德川的肚子。我只能這麼做。

除了我的生命和身體,我再沒有其他東西能夠當作賭注。德川,幫我。

不能殺人。

不能殺人。

我不要你殺了我以外的其他人。

「我辦不到!」

他吼叫的聲音振動空氣。聽到從我緊抱的位置上方發出的聲音,我抬頭。

德川的眼睛正往下看著我。無助的表情。看著我。和總是等待體育課下課而仰望校舍時鍾時,

一樣的表情。

我驚訝地仰望德川。

「德……」

「我沒辦法殺了小林——我不——」

不想殺了你。

斷斷續續的聲音說完,德川的臉快要哭出來地扭曲。

這時我清楚聽見自己所處的世界崩裂的聲音。德川一如往常面無表情、冷漠的說話方式,已經不留半點痕跡。德川的手在顫抖。

「我得去……」

「去哪里?」

我知道。我看到了。

現在,他暴露在我眼前、沉在眼底的膽怯光芒,我已經不能裝作沒看到。德川在害怕。也許是我弄錯了也說不定。但是——他在向我求救。靠眼神盡可能地呼喚著我。

他什麼也沒對我說,什麼也沒告訴我,但是我懂。

就像我的情況一樣,在那間教室里,對于德川來說,他覺得可以放在心上的——讓他這麼覺得的,應該只有我。

德川沒有回答。

我的手臂仍然環繞著德川單薄的腹部,繼續說:

「德川,你要去哪里?我,看到了,你和小櫻在一起。你想用那把刀做什麼?」

他沒帶著和我一起寫的《悲劇的記憶》筆記本,也沒帶切下手臂要用的切肉菜刀,只帶著軍刀,准備在這深夜里前往某處。

聽到我的聲音,德川僵直在原地。受到沖擊的眼睛緩緩眨了眨之後,看向我。德川還是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我希望他不要擺出這個表情。我希望他永遠堅強。

盡管我腦袋一團混亂,還是注意到某些事。

就這樣放走他的話,德川真的會跑到很遠的地方去,成為和我沒有關系、我所不認識的少年A。

德川背後的廣闊天空中,星星像是要落下來一樣,看起來好近。星光似乎快要貫穿我的胸口。

不能讓他走。

如果他要去小櫻家,我不能讓他去,我不要把德川讓給別人。

「你要殺掉學校老師嗎?不是要和我一起制造事件嗎?男學生殺害女老師這種事情到處都有,一點也不適合你,那樣做太落伍了。德川,引起普通的事件,大人們會拿出來分析哦,他們會說你內心黑暗。」

德川沒有回答。

但是,他也沒打算從我環抱的手臂里逃走,只是沉默站著,手臂顫抖得更厲害。

看到他的反應,我能夠確定了。

我是德川的最後防線。

「為什麼要殺櫻田老師?」

站立在德川《ARIA》畫中的夜之女王。複仇的火焰像地獄般燃燒我心。德川對于小櫻為什麼有這般激烈的情感?

今晚德川選擇的被害人,為什麼不是我,而是她?

「她和我爸……正在交往。」

德川坦白,我說不出話,只能仰望德川。

「櫻田老師,和我爸在交往,從去年起,開始上我家來,照顧我們。」

「德川的媽媽呢?」

「不在了。」

我這下子不曉得該說什麼。德川的眼睛像是被墨汁塗黑一樣空洞。

「我上國中之前,她就過世了。再這樣下去,櫻田老師會和老爸再婚。那個人已經懷孕了。」

他的聲音像機器人在念單字一樣。只有說「懷孕」兩字時,德川的聲音含糊在口中。「德川……」我說。

眼皮中,想起那天見到的德川和小櫻。拜托你。小櫻說。勝利,拜托。

我不曉得該說什麼。

懷孕。

德川稱呼小櫻「那個人」的聲音聽來好遙遠。

「我妹——」

德川像在忍住不打噴嚏一樣屏住呼吸。我環抱的身體以不自然的姿勢向前彎腰。

「我妹自從那個人來家里之後,就很討厭她,整天哭,說不希望家里改變,說為什麼不能保持現在的樣子,她開始關在自己的房間里。她還不曉得懷孕和再婚的事。所以,我要趁現在——」

「德川有妹妹?」

德川沉默點頭。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受到很大的震撼。我比自己想像中更無知。滾落在德川家地上的粉紅色皮球在記憶深處彈跳著。我沒注意到。

「妹妹多大?」

「……小二。」

比河瀨的妹妹年紀更小。

在東京的攝影棚穿著皮革洋裝時。德川那樣干脆地替我鉤上背後的鉤子,動作自然到讓我誤以為他是不是有女朋友。等我知道他是為誰這麼做,我的胸口像緊揪般疼痛。

德川的這種不自覺,讓人心疼。

「我家已經亂七八糟了。這樣下去,我家真的會改變。所以——」

「即使殺了小櫻,德川家也不會是原來的樣子了。」

我說完,覺得喉嚨有點痛。

「就算你殺了小櫻和肚子里的胎兒……」

德川沉默。

我一邊說,一邊覺得頭暈。肚子里的胎兒。小櫻懷孕。嘴上雖然這麼說,腦子里還是完全無法出現具體的想像。

德川家即將改變。我閉上眼睛,聽見環抱的身體傳來德川的心跳。德川很痛苦。

現在,我懂了。

德川為什麼想要和我一起制造「事件」,應該是對于父親的諷刺吧。

對于父親,以及小櫻。

小櫻和德川並肩牽著腳踏車。以快要哭出來的諂媚表情看著德川。

德川如果變成少年A,他們是老師,一定會引起大騷動。

我不能說自己完全明白德川的心情。他嘴上說著為了妹妹,一邊變成少年A,妹妹也會變成是罪犯的妹妹,將會失去立場。不管怎麼掙紮,德川家也不會恢複以往。德川的心里一定沒有好好整理、想過這一切吧。

他的確有那股沖動想要殺人。但是,有件事我無論如何都無法釋懷。

為什麼非得選在今晚不可呢?

想一想,我就明白了。

「德川,其實,不對吧……?」

德川的身體變得像陳列品一樣僵硬,動不了。他沒有回答,我對著看不到表情的臉說:

「你是因為不想進行我們的『事件』,才會選在今晚去殺小櫻吧?」

否則應該任何時候去都可以。今晚之前也有很多殺掉小櫻的機會吧。但是,德川之前都沒有動手。

德川不是因為想要殺小櫻,所以不殺我。

應該是反過來才對。

德川是因為害怕被我拋下。

如果沒有德川,我已經沒辦法回到那個日常生活了。我不想被拋下,所以決定進行「事件」。

但是,德川是不是也一樣呢?

也許是我自戀,也許是我猜錯。但是,如果殺了我,德川在「事件」之後,就變成孤零零一個人,必須在我死後,在沒有我的世界里一個人生存下去了。

殺小櫻,為什麼一定要選擇今晚去?為什麼非得是今晚不可?或許是因為他需要借口吧。

為了不殺我。

我的雙眼溢出淚水。

德川無法動手。他明白地說他不想殺了我。

我准備好最後一句話。「德川——」我喊他。聲音哽咽。——我不想說出口。

「其實你根本不想殺任何人吧?」

他咆哮。

喔喔喔喔喔!我不曉得他在說什麼。我的臉頰陣陣麻痹。我擔心德川會掙紮,雙手用力環抱住他。但是,德川沒有掙紮。只有吼叫的聲音漫長延續著。

我開口。放開軍刀的手因為剛才一直用力握住的關系,手指幾乎失去知覺。我不知道德川有沒有注意到掉在地上的軍刀,我只是拼命閉上眼睛,繼續說:

「如果要殺人的話,先殺了我再說。如果不先殺我的話,你一輩子不准殺人。我不准。如果你動手了,我絕對不原諒你。你明明連我都殺不了。」

如果德川不殺我的話,今天這個完美的夜晚就破局了,已經沒有其他法子了。從明天起,我仍然必須想辦法在猶如吐氣般漫長的日子中活下去。

這一點德川也一樣。

所以,我只能用我的性命威脅德川。我能做的,只有這樣。

德川家今後也將改變。只對哥哥敞開心房的妹妹、懷了孩子的小櫻、處于他們之間的將軍,每個人的心情都必須妥協。對于生活在這當中的德川,我沒有能夠幫上忙的地方。

落在地上的軍刀反射月光,照在腳下。

啊啊。我眯起眼睛。

河川一部分搖曳著像淺色蒲公英細毛一樣的光球。東邊山頭的天空已經開始隱約亮起來。旭日照射著川面。

我閉上眼睛不想看。

「德川。」我喊他,以泣不成聲的聲音。我執起德川的手,臉靠著他的腹部,像是要把話語滲進他T恤底下單薄的身軀里,開口說:

「天亮了,德川。」

德川沒有回答,我睜開眼睛站起來,從同樣高度看著他的臉,德川的臉頰上無聲地流過幾道淚痕。雙眼通紅,緊咬牙根,一看到他哭泣的臉,我笑了出來。

心里想著真蠢,一邊像在摸小朋友一樣摸摸德川的頭發。中途我的眼淚又冒出來。原本在笑的聲音愈來愈大。一邊笑著,中途開始哭。蹲在

地上大哭。

我已經不死了。那些靠著制造「事件」尋死為支撐的日子,既乾淨又充滿透明光芒的日子,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我們已經錯過了。

我很想問德川有幾分真心想要執行「事件」?什麼時候開始不願意殺我?道別時,我問:「你真的買了菜刀嗎?」

德川露出相當不耐煩的表情之後,只冷冷說了一句:「買了。」他雖然擺出生硬冷淡的表情,不過哭過之後臉頰的緊繃感,以及疲憊腫脹的眼睛,還殘留著熱度。

我想他也許是撒謊,不過我不再繼續追問。

冬天的河畔,被朝露弄濕,散發著白光。川面反射陽光,看來像降下光之雨一樣炫目,讓人睜不開眼睛。

等到四周完全明亮之後,我們兩人完全不再提「事件」的事。

「掰掰。」

「嗯。」

經過什麼事也沒發生、尋常的一夜,我們迎接一如往常的早晨,我和德川各自朝著不同方向邁步。

回到家,媽媽還沒有發現我偷跑出去,我輕易地回到自己的房間。不到一小時,媽媽起床。「安,天亮嘍。」她來叫我時,我在房間里仍穿著因為癱坐在河邊而下擺弄髒的冬季制服,還沒有收回心神。「快起床。」聽到她這樣叫,我心想:啊啊,沒死真的錯了。

然後我在房間里哭了一會兒。

胸口像撕裂般疼痛,我心想,今天開始我要活下去。

到了學校,德川又露出什麼事也沒發生的表情,和昆蟲男們厮混在一起,發呆站在那兒聽昆蟲王田代無聊的自吹自擂。鍾聲響起後,他在我旁邊的位子坐下。

沉默地,什麼也不說,連招呼也不打,我們各自坐下。

然後,直到畢業為止,我們都不會再說過話。

只有一次,姑且算是說話吧。

必須仔細想想才會想起來,大約是那個程度的情況。

國三的校慶時,我去倒班上制造的垃圾。

然後,德川正好坐在垃圾收集場旁邊。因為校慶職務分配的關系,他負責處理丟棄的垃圾。

我們已經不同班。這陣子就連要見到彼此都很難。我出聲說:「啊!」德川也注意到了。他看著我,然後說了聲:「喲。」


這個「啊」和「喲」,大概就是我們最後的對話。

要說國中生活的重大事件,後來也發生了幾樁,要說沒有也可算沒有。國三時,我們的班導不再是佐方和中村他們。佐方首次從副班導升上班導,自己負責一個班,所以十分有干勁,他負責的班級學生都覺得他很煩,光是要配合他就很累。芹香也變成他導師班的學生。

佐方要頒發獎狀給全縣書法大賽入選的學生時,說:「大家的字都很漂亮,所以請自己把名字寫上。老師寫字很丑,要我寫不好看。」于是發給大家沒寫名字的獎狀,這又引發了問題(當然,芹香媽媽也是抗議的其中一員)。

過了幾天,遭到監護人和校長責備的佐方,在導師時間上以開玩笑的語氣笑著說:「各位現在把獎狀拿來的話,我就幫你們寫上名字。」結果芹香在社團活動時非常生氣地告訴大家:「誰想要那家伙幫我們寫啊!」

佐方引起的書法大賽獎狀問題雖然只是小事,卻成了地方報紙的新聞。既然如此,生理期上游泳課的問題應該更關系到人道與否,為什麼反而沒報出來呢?我也不知道。然後,我發現每一件事情真的都只是小問題。

我本來以為一輩子都不會來,而曾經殷殷企盼的月經,很干脆地在國三時第一次報到。媽媽好像哪里搞錯了,把她年輕時買的舊鑽石戒指送給了我。煮紅豆飯時,還當著我的面跟爸爸耳語說:「老公,安啊……」真煩。

自從初經來了之後,生理期對我來說只剩下麻煩、想睡和肚子痛。夏天的游泳課只要和生理期重疊,我就會請假見習,不再拿全勤獎了。

芹香和幸也不再無視我了。

不是有人道歉或和解,只是她們突然再度和我打招呼,或稱贊我的私人物品,或聊天。

我也沒有退出社團。

上了國三,我開始和小江同班。小江不聽人說話,只顧說自己的話這一點多少讓我有些不耐煩,有時也很困擾,不過國三能夠和她同班很開心,也有很多次是她幫了我。我們還一起去參加畢業旅行。

快要畢業之前,我聽說河瀨交女朋友了。不是我也不是籃球社的近田學妹,是一年級的女生。我有幾次看到他們相約在腳踏車停車場一起回家。

櫻田美代在我們升上國三時,請調到其他國中去了。當時她的肚子還沒有很明顯。

我不曉得中間發生了什麼事,不過有一陣子櫻田美代的懷孕,以及與德川老師結婚的事,在學校里成了八卦。老師們沒有提到這些事情,所以大家只是在背地里討論。德川和將軍表面上都看不出受到影響。

在那之後,我偶爾會沉思。

自稱殺過許多貓、狗、老鼠的德川,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少年A呢?

按照河瀨的說法,尼爾失蹤時心髒已經很弱。每次只要我想按照自己的想法解釋,就會想起尼爾那個項圈的嬌小和柔軟,我不再繼續思考下去。停止思考。我帶著花到尼爾墳前向它道歉。

某一天,我發現了破碎的杜鵑花。

心想,到底是誰放在這里的?

說杜鵑花墓園的杜鵑花是春天綻放的人,是我。

我念書、念書、念書,考上學區內的升學名校,與同國中大多數同學就讀不同的高中。這一帶的升學名校幾乎全部不穿制服。穿便服上學仿佛是名校的證據。媽媽似乎也為了可以打扮而開心。

上了高中之後,有一次,我和媽媽結束與老師的會談,前往位在第一小學學區內的「長田蔬菜肉品超市」。媽媽買東西時,我坐在車上看書。

偶然抬起頭,在玻璃門那一頭,我看見了德川。

德川和一個小女孩在一塊兒。女孩才剛學會走路。光看到背影就知道她很黏德川。她緊揪著德川的褲擺。

從年紀看來,應該不是德川當時說的妹妹。

這時候一個小腿很長、有些傲慢的女孩子靠近他們。她的手里推著小小的嬰兒車,看到她想要讓走路搖搖晃晃的妹妹坐上嬰兒車,我將視線轉開。

德川還記得自己原本想要把那個孩子和母親一起殺掉的事嗎?摸摸她的頭、磨蹭她的臉頰時,他會想起來嗎?

媽媽回到車上,放好食材,發動汽車引擎。

離去時,我在心中說:真是太好了。

上了高中後,用錢比國中時更自由,所以我決定去造訪那家很久沒去的書店,買回《臨床少女》。懷念的紙味。那時候經常去的後側書架位置稍微改變了,充滿當時沒注意到的黴菌和塵埃味道。當時,我連這股味道都認為很高尚,而陶醉其中呢。

隔了幾年再來找,《臨床少女》攝影集已經不在了。

也許是被誰買去了。根據德川的說法,那家出版社好像已經倒閉,所以也許隔了幾年才回收舊出版品。

雖然還是可以上網找或購買,但是我當時像舔食般想要記住那些構圖與細節而定睛凝視的那本攝影集,只有那一本。我曾經那麼拼命閱讀的書,已經不在了。

那家獨立經營的書店,因為國道沿線開的影音出租店兼營書店,而逐漸式微,在我高二那年結束營業。每次走過招牌消失、書店不見了的那個店面前面,我無法相信當時走過的地方已經不存在了,心里覺得不可思議。

在我心中的自己只要切換心情,就能夠站在那個書架前面。我熱切地相信只要攤開厚重、自己還買不起的攝影集,就能夠進入那個世界。

我心中仍有那股心情,即使一天只有短短幾秒鍾,只要閉上眼睛,我就能夠站在那兒。

書店、學校、那天那個河岸邊。

諸如此類,在我的記憶中呼吸。

送往東京的行李,再過幾個小時,紅帽貨運的卡車就會來搬了。

「安,這個怎麼辦?」

聽到媽媽在廚房呼喊的聲音,我回答:「什麼?哪個東西?我現在過去!」媽媽希望我帶去東京的餐具類,圖案都與我的喜好差異甚大。

昨天明明說了不需要。

我不耐煩地歎氣,不過,上了高中,稍微了解市面上流通的物品價格之後,我對媽媽另眼相看了。她喜歡的英國品牌Laura Ashley,以及Wedgewood餐具,都意想不到的昂貴,我才知道我家那些自己一直覺得缺乏品味的餐具,幾乎都是義大利Richard Ginori、日本Noritake等,也就是所謂名牌貨。我家媽媽明明一臉節儉的長相,卻會把錢砸在興趣上,這點真讓我苦笑。

我從她給我看的那些餐具之中收下一組雖然不是什麼名牌貨,上面有一個金色蝴蝶標志點綴的茶杯組。

行李整理到一半時,我們喝著茶,媽媽感歎地說:「媽媽會很寂寞。」

「來找我玩啊。」我回答。媽媽像少女一樣偏著脖子回答:「不要,東京好恐怖。」口氣也很像少女。

進入高

中後,突然長高的關系,媽媽和我的視線在餐桌上變成幾乎在同一個高度。或許因為還是一樣少女心全開的生活著吧,媽媽完全沒有變老的樣子,也沒有變胖。店家經常誤以為我們是姐妹,那種場合,媽媽很開心,不過更開心的或許是我。我家媽媽年輕又受歡迎,直到最近,我才開始坦然地為了這點感到自豪。

啊,對了。媽媽說:

「你念英文系,如果之後去留學,一定要去加拿大的愛德華王子島哦。然後媽媽也可以去那邊玩了。安要當我的口譯。」

「那種事情不用留學,我們也可以一起去旅行吧。」

「可是,如果有機會的話,一定要去那兒。因為安的名字啊——」

「我知道啦。紅帽貨運差不多快來了。芹香她們說在我去東京之前,會過來打聲招呼。我得快點准備。」

我隨性笑了笑,再度回到二樓繼續打包。

要帶去東京的書和CD、留下來不帶走的東西,以及到那邊再買的東西。我的腦子里想著新房間的格局,一邊動手整理,結果距離剛才聊天完還沒過十分鍾,媽媽又在叫:「安!」

「怎麼了?」

我回答的聲音也跟著變得很粗魯。但是,媽媽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你有客人,快下來。」

我的行李還沒弄完,那些家伙已經來了嗎?「好!」我回答完,跑下樓梯,看到等待的人,差點停止呼吸。

他站在玄關處等待,直直仰望在樓梯上的我。

「喲。」

來者是德川勝利。

「……怎麼了?」

我心想是不是哪里弄錯了。我們一直沒有聯絡,甚至沒再碰面。我還以為我們再也沒機會說話了。

從與他就讀同一所高中的芹香那兒聽說他考上美術大學。「美術大學、藝術大學通常必須重考好幾年,沒想到他一次就考上,留在故鄉的我們跟蠢蛋沒兩樣。」芹香充滿羨慕地看著我,這麼說。

相隔好幾年沒見,與我面對面的德川居然長高了,瀏海也不再那麼長。那時只有我能夠近距離看到的眼睛,也大大方方露出于瀏海之外,還戴上了黑框眼鏡。喉結,和我同校的高中男生們一樣隆起。脖子和肩膀的骨骼看來也比過去結實。

但是,當時的感覺還在。最重要的是冷漠這一點還是沒變。

即使好久沒碰面,他的眼睛還是不客氣地直瞅著我。

「我拿這個來還你。」

粗啞的嗓音。比國中時候低沉,聽起來不像德川的聲音。

下一秒,我看到德川從紙袋中拿出來的東西,這次我真的喘不過氣了。

那是《悲劇的記憶》筆記本。

厚實鼓脹的筆記本,在那天就交給了德川。他遞給我,我伸手接下。

我花了一段時間才終于啞著聲回答:「謝謝。」媽媽已經回到廚房,不在這里了。

不曉得該說什麼好。獨處的兩人彼此沉默一陣子之後,我率先開口問:「最近好嗎?」德川回答:「還可以。」

他可能和我一樣,正忙著打包行李准備離開家里去學校,正好找到這本筆記本,覺得丟掉很愧疚,所以拿來還我吧。

沉在心底的懷念湧了上來,那瞬間,胸口、脖子像被銼刀銼過一樣好痛。我本來想再開口叫喚「德川」,但是一想到不曉得接下來該說什麼,那個名字便再度被我吞了下去。

無法引發那場「悲劇」的我們不滿一年的相處歲月,德川心中有什麼想法?他是否把那段日子當作是黃熱病一樣的黑暗曆史封印了呢?

人不輕狂枉少年,德川大概打算將那一切留在這個城鎮,才會選擇將筆記本還給我。我們的緣分就此切斷了。我或許會被德川遺忘吧。而我也會忘了德川。

因為那段日子是那麼濃郁且特別,因此才想要封印那段記憶,再加上那段記憶與彼此的存在結合得太過緊密,因為太靠近,所以再沒有機會彼此連接。

這本筆記本就是道別的證據,來自德川的餞別。

「再見。」德川說。

「嗯。」我回答。

「還有,這個也給你。如果不需要的話,就丟掉吧。」

德川讓我看到紙袋中還有一個褐色紙包裹的包裝。就這樣,連同紙袋一起交給了我。只簡短說完必須說的話,這一點也還是沒變。

他走出門後,我和關上的門一起待在變黑的玄關處。我翻開筆記本封面,帶著勇氣,面對自己想要逃避的過去。

第一頁以鉛筆用難看的、我當時的字跡寫著:

『這是關于一場悲劇的記憶。』

沒有發生哦。我告訴寫下這些字的安。

光是你自己的世界就占滿你的心神,你根本沒空看其他人的事、不聽其他人說話,只會一個人思考,並且看不起所有人,就連坐在你旁邊的男孩所處的狀況與心情都沒發現。——我告訴國二的小林安。

沒發生「悲劇」,是你的悲劇。

沒注意到,是你的悲劇。

翻著頁面的手顫抖著。

從紙上傳來心跳與呼吸。我和德川寫下的東西,貼著泛黃剪報、以國二品味從喜歡的小說或書上選出的文章,還寫了遺書。這兩個人拼命地享受這過程,告訴我他們就是這樣。以不讓現在的我看不起的活力和拼命,熱衷于策劃沒有實現的計劃。

然後——

翻過自己看慣的文字,我看到出現在眼前的新頁時,因為沖擊太大,差點弄掉筆記本。

上面畫了畫。

一瞬間我還以為是那張照片,結果不是。

那是模仿《臨床少女》構圖的畫。

從肩膀根部切斷的雪白手臂沉在水槽里。女孩子從水槽玻璃那一側凝視著斷臂。我最喜歡的那張照片。少了一條胳膊的女生。仿佛接受自己的手臂在鋪著藍色沙子的水槽內迎著光,以面無表情的眼睛看著。

在那間書店後側看了無數次,是我覺得最理想的一幅畫面。只不過,畫與照片有一處不同。

畫中的人是我。

是國二那時的我,我代替那個人偶,被切斷手臂。我想要但現實生活卻買不到的巨大水槽也在畫里。畫中描繪國二的我,不悅地、無趣地,是我熟悉的「我」的表情。

拿著筆記本的手也跟著焦急,我連忙繼續往下翻。後面全是畫,好幾張好幾張,全是《臨床少女》攝影集中的構圖。畫中的人偶全變成了我。

翻到一半,我翻頁的手變得更快。一邊看,視線底下逐漸滲出白色,眼淚落在筆記本上。支撐紙張的手失去了力氣。

直到最後一頁為止,滿滿將近二十頁的畫,他在什麼時候、抱持什麼心情畫下來的呢?

最後一頁的畫很明顯是最棒的一幅。

他花了多少時間才畫完的?最後一張感覺是最近,也就是現在的德川所畫。現在他已經這麼厲害了嗎?我看傻了,也很佩服。他根本是天才吧。我心想。沒有誇張。他真的是天才。

他畫下了那個河邊。

道別的早晨看見的,如下著光之雨般明亮的川面,底下沉著我被切斷的手臂。我穿著已經不會再穿的冬季國中制服,脖子上纏繞著圍巾,看著水中。

那天,如果一如約定引發「事件」的話,少年A德川看到的,一定是這幅景象。還是說,這是德川在什麼事也沒發生那個早晨所看見的呢?

我跑了出去。

德川交給我的褐色信封袋不用看也知道是什麼。從已經結束營業的書店買走那本攝影集的人,一定是他。

攝影集回到了我的手上。

「德川!」

我打開門大喊。穿上拖鞋,沖出大門,但是已經看不見德川的身影。我嘖了一聲,連忙跑上我位在二樓、散落一堆行李的房間。

國中快要畢業之前,小江偷偷跟我說:「這件事咱只告訴安。」

她說,被人認為她國中三年沒有任何情史,她很不爽。

她害羞地告訴我,美術社那個喜歡德川的女生,其實就是她自己。小江也不斷交代「要保密」,一邊告訴我她向他表白、遭到拒絕的事。還說她很羨慕我坐在德川隔壁。

「被德川拒絕時,他說他有喜歡的人了。」

「嗯。」

「我想應該是安。」

「才不是哩。」

「就是。」

小江不高興。告訴我有關德川那幅《ARIA》的事。

「那幅畫中的夜之女王,絕對是安。咱一看到的瞬間就想到了。」

「咦?」我出聲,心想,說什麼蠢話。「那是櫻田美代啦。她背對著平台鋼琴而立。」「那麼咱們去看看!」她強拉我來到掛著那幅畫的樓梯平台上。「你看。」小江指著夜之女王的瀏海,對我說。

整齊剪到眉毛上的瀏海。

「只是碰巧吧。」我回答的聲音連我自己也知道稍微提高了。小江繼續說:「咱問過了。」

「德川喜歡的人,和德川同班——好像曾經在樓梯平台上看德川的畫看到入迷。他沒有告訴咱名字,不過他這麼說。」

小江向德川表白,是國二四月的事。

就是我第一次在河邊見到他之前。

「德川…………!」

我打開窗戶,望著一直線延伸到大馬路的道路,一邊大喊,一邊找尋他的身影。正好芹香和幸來了。芹香踩著高跟鞋,撥撥褐色卷發,驚訝地看著我:「安?」

我在她們身後看見德川的背影。

「德川是那個德川?」芹香她們轉頭看向他,訝異地說:「小將軍?」

德川停下腳步。

我大力揮手,一邊在心里准備接下來要說的話。

我注意到芹香她們正看著我。我自己也覺得很奇怪而笑了出來,像個笨蛋,然後憐愛又懷念。

一邊笑,眼淚一邊從眼里流出來。

小將軍。

笨蛋,你在叫什麼時候的綽號啊。居然還那樣叫他,之後被他看不起,我可不管你啊。

必須經過幾年才能夠承認雖然奇怪,但他是我朋友。我是他朋友。我為這件事感到自豪。

德川轉過頭看向我。咦?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眼鏡後側的眼睛眯起。

我繼續活著。

超越了死不了的完美夜晚。那天,我沒能夠死去,還留在這里。許多少年A和少女A刪除生命、切斷壽命的背地里,有多少人像我和德川一樣呢?事件、自殺、失去信念之後,被迫活下來的候補A們,一定不是只有我。

那天我的確想死,隔開少女A和我的東西那麼單薄,那麼靠近。我們一直懷抱著沒能夠做到的《悲劇的記憶》,繼續活下去,直到死亡那天為止。

承認,擾動心底,放棄。盡量快樂地、努力地活著。

或許會被拒絕,或許會被罵。我的心狂跳著,一邊祈禱,一邊准備好台詞,開口說。

德川,拜托你。

「告訴我你東京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