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二幕 夜之祭典 嘉年華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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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呀~拜托,人家真的要累倒了啦~?」

『信天翁』一臉虛脫的表情,喃喃吐露著心中的不滿。

此時的她身上仍穿著那件沾滿了鮮血與藥水的白衣,摘下口罩之後憔悴地癱倒在椅子上。這里是離皇居有一段距離的旅館客房——自窗外灑進來的耀眼晨曦,讓『信天翁』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唉喲,太陽看起來像是黃色的——結果還真的是一夜沒睡呢,老天~」

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看來頗為厭煩地仰頭躺到了椅背上。

也難怪了,『信天翁』才剛做完幫『百手姬』接上『強化義肢』的大手術沒多久——又接著幫那個叫『騎馬斗牛士』的『黑船』青年進行治療。

通宵達旦進行這種耗費體力的勞動。就算她是挺過『大奧』這個嚴苛戰場存活下來的新人類,此時也是難掩疲勞。治療行為需要消耗她身上的體液,因此連續治療傷患對她來說幾乎是自殺的行為——不是可以毫無節制地進行的事。

只見『信天翁』的皮膚失去光澤,眼眶泛黑發腫,完全看不出原本美麗的模樣。她眯著眼睛,幾乎都快要睡著了。

但是,或許是身為醫療人員的意志,她依舊撐著為大家解釋患者的情況。

「那個叫『騎馬斗牛士』的家伙——傷得很重,到處都有損傷,要是再晚一點治療搞不好就會死了。不過,人家做了各式各樣的處置……」

她說到這里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呼啊~」發出有如活死人般的呵欠聲。

「總之,他現在是度過難關了,接下來就先讓他安靜休養吧。人家都費了這麼大的心力幫他治療了,要是還讓他死了,人家可受不了。」

「辛苦你了,『信天翁』。」

秀影靠近『信天翁』身邊,奉上一杯茶。他想了想,不知道自己還能為她做些什麼,最後索性溫柔地幫『信天翁』按摩肩膀。

「啊~阿『鴉』,那邊那邊,就是那邊——好舒服呀~話說,讓你這位天下的大將軍做這種事,真是不好意思呀。」

「沒關系,我現在是『腐肉食堂』的『鴉』——而『信天翁』是我尊敬的前輩。還有沒有什麼事情是我可以幫忙的?有的話請盡管說,我也想多幫你一點忙。」

「阿『鴉』,你還是一樣正經八百呢~真可愛,呼啊……」

『信天翁』一邊帶著舒服的表情呼著氣,一邊小口小口地啜飲著茶。

「那個叫『騎馬斗牛士』的家伙,是異國的勢力——『黑船』的人是嗎?他是那邊的人沒錯吧?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那家伙的身體很詭異呢。部分的內髒與身體組織全都換成了機械。」

她一臉頗感興趣地思索著。

「就是因為這樣的身體結構,讓人家費了好一番功夫呢~撇開醫學知識不說,人家對機械工學領域可是一竅不通呀。肉體部分的損傷雖然都修補好了,不過要說這樣到底算不算徹底治療嘛,坦白說還滿微妙的耶?」

總之,人家已經盡力了——『信天翁』以略為認真的口吻說著。

「雖然還想再多幫他做些處理,不過很抱歉——人家已經不行了,讓人家休息一下吧~要是除了我以外還有人懂醫術就好了。」

「沒辦法,畢竟『吸血姬』現在變成那個樣子了嘛。」

秀影點點頭,同時將目光移向房間的角落。

『吸血姬』就蹲在那里。她擁有多樣化的異能力,雖然也能協助醫療工作——不過,打從剛才開始就一點用處也沒有了。

「喵~♪」

也許是聽到有人提起自己的名字,『吸血姬』發出奇妙的聲音,輕輕晃了晃那一頭石蒜花色的秀發做出了回應。此時的她,蜷縮在沐浴于朝陽底下的室外走廊上打滾。

「喵嗚~♪」

她的頭頂上長出了貓耳,學生服的裙子底下則是冒出了尾巴。這對貓耳和尾巴似乎不是裝飾,正活潑地擺動著。她抬起頭,一邊像只可愛的招財貓一樣招著手,一邊『喵喵喵♪』地叫著。

『信天翁』帶著不解的表情注視著這一幕——終于忍不住開口了。

「喂,怎麼了?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很不對勁耶?」

「喵~?」

「呃,不要再『喵~?』了好不好……」

就連向來輕佻的『信天翁』也顯得非常疑惑。

「你到底是怎麼回事——是因為人家剛剛說*想借貓手來幫忙的關系嗎?你是因為人家那句話,所以變成貓了嗎?」(譯注:日文俚語,表示忙不過來的意思。)

對于『信天翁』瞪大眼睛吐出口的疑問,在精神異常(?)的『吸血姬』身邊,表情略顯遲疑的雙胞胎替她回答了。

姊姊——『血眼』一邊忙著用手壓住『吸血姬』頻頻掀起來的裙子,一邊帶著欲哭無淚的表情說道:

「這應該是公主大人其中一項異能力——獸化能力發動不完全的結果。她本來應該變成野獸,並且以動物強悍的戰斗能力迎敵的,但是卻沒有控制好,只長出了耳朵跟尾巴吧~?」

「根據精神是肉體的奴隸這樣的說法——她在獸化之後,智能也變得像動物一樣低了。」至于她的妹妹『血祭』則是露出一臉幸福洋溢的表情,興奮地搖晃著逗貓棒,逗弄著仍不停「喵喵喵♪」地叫著的『吸血姬』。

「我想,這大概是某種逃避現實的表現吧。就是那個——」

『血祭』意有所指地將目光移到秀影的身上。

秀影本人則是微微歪著頭,頭頂上還冒出了問號。

『吸血姬』之前才從忽然闖入的『騎馬斗牛士』發言中得知,自己傾慕的青年『鴉』,其實就是征夷大將軍豐臣秀影。

而秀影又是『吸血姬』憧憬的對象『百手姬』——也就是櫻的至愛。

這個頗為棘手的三角關系,過去由于『吸血姬』始終誤以為『鴉』和秀影是不同人,因此並沒有浮現。盡管有一點慢,她還是發現了這個事實。

她喜歡『鴉』,可是『鴉』就是秀影將軍,而且秀影將軍是櫻至愛的戀人,若是想跟秀影將軍相戀,櫻將會成為最大的阻礙。她既喜歡秀影將軍,也喜歡櫻,所以不想跟櫻敵對——這樣的關系對『吸血姬』幼小的心靈來說實在難以處理。

因此她選擇以獸化能力放棄知性,借此逃避現在做出結論。

面對這樣錯綜複雜的局勢,『吸血姬』卻變成了,這實在是一件讓人頭疼的事,不過——唉,政治情勢已經夠複雜了,男女之間的情愛糾葛還來攪局的確是很麻煩。

「先別說這個了吧~?」

看來『信天翁』打算先放棄不管,她再度將話題拉了回來。

「幕府跟『黑船』現在是處于敵對關系吧?我們幫那個『騎馬斗牛士』療傷好嗎?如果不幫他治療的話,他受了那種傷也不可能再做壞事了吧~?」

「我覺得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秀影舍棄了白天的時候如鬼魂般虛無飄渺的氣質,帶著真摯的語氣說道。

「畢竟他說了一些讓我們不得不放在心上的事——一方面他被人追緝,搞不好是因為背叛了『黑船』,身上攜帶什麼機密資料。再者,雖然不知道事情的原委,不過他是來找我幫忙的,就這麼見死不救,我會覺得過意不去。」

「再怎麼說,人家也是指名你這位征夷大將軍而來的嘛!不過,總覺得事有蹊蹺呢~?」聽到將軍這個詞彙,在外面走廊打滾的『吸血姬』忽然叫了一聲「嗚喵!?」。

接著,她很快地鑽進屋內的暖桌之中,只露出尾巴不斷地顫抖著。

這樣的情況實在很麻煩。

「這暖桌真是不錯,待起來好像很舒服呢~?人家也來打擾一下吧~?」

『信天翁』說完便起身往暖桌移動,坐到『吸血姬』的身邊。

這時候,不知是否因為太熱,『吸血姬』伸出頭來,「噗哇~」一聲大吐了一口氣,『信天翁』伸手摸了摸她。

「欸,不過那個『騎馬斗牛士』體內有大量人家注入的藥水循環著。真有什麼萬一的話,人家也可以讓那些藥水變成毒藥,直接殺了他就是喔~?」

『信天翁』以溫和的態度,吐出這般駭人聽聞的話語。

以『信天翁』的能力,只要是她的體液,就算已經注入他人體內,她還是可以操作自如。她就是運用這個能力奪取『大奧』『女王蜂』的身體。

看來,為了以防萬一,她在為『騎馬斗牛士』治療的時候,將自己的體液當成定時炸彈注入了對方的體內。

這般縝密的行事風格——真不愧是曾經擔任過間諜的人。

秀影以略顯苦澀的表情與憐惜的眼神凝視著『信天翁』。

「真是辛苦你了。雖然很不想再讓你肩負那種肮髒的工作,但我一直以來都是這麼依賴你。這樣的我實在是太沒用了。」

「能夠被人依賴也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呀。一點都不用在意,因為對象是將軍你呀~」

『信天翁』

似乎是擔心鑽牛角尖的秀影,因此以輕佻的語氣如此說道。

緊接著……

通往走廊的那扇木門忽然被拉開來。

門內的紙門隨後也被拉開,有個人從門後探出頭來。

是原本待在另外一個房間休息的『百手姬』——櫻。她才剛經曆過一場大手術,在醫療工作方面也幫不上忙,再加上又極需要休息,所以『信天翁』才哄她去睡。

「各位早安——多虧了大家,我好好地睡了一覺。」

櫻帶著一副貪睡了一陣子而覺得抱歉的表情低著頭。

「來——你也進來吧。」

櫻不是一個人來的。

只見她回過頭,催促身後的另一個人進門。

在櫻往旁邊退開的同時,那個人也踏進了屋內。

那是一名秀影沒有見過的青年。年紀大概跟秀影差不多,或者再年輕一些。青年穿著旅館准備的浴衣,打著赤腳。留著一頭以男性來說稍嫌長了些的頭發,和臉上那雙看來十分沉穩的眼眸相得益彰,是一名有著溫柔氣質的青年。

在櫻的催促下,他不得已進入室內,然後當場跪下,伏首趴在地上。

這個人到底是誰呀——

就在秀影感到納悶之際,坐在暖桌里的『信天翁』開口了。

「啊,那個人就是『騎馬斗牛士』喔~?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在手術中忽然就變形了,讓人家嚇了一大跳呢。」

看來身上披著裝甲的機械馬,是必要時才會展現出來的面貌。

現在這副清新的青年形象,才是『騎馬斗牛士』真正的模樣。

嚴格說來,能改變外貌的異能力也不是真的這麼稀有。比方說,『吸血姬』的獸化能力雖然沒有完全發揮,但現在也長出了耳朵跟尾巴。而『大奧』里的資料也記載著一名叫『熊蜂』的少女擁有變形能力。

『騎馬斗牛士』是『黑船』的人——基本上,應該不會擁有異能力才對。難道說,是那把能夠致使異能力產生的『黑船』特殊武器『才古槍』讓他變形的嗎?

現在的『黑船』對秀影等人來說,還存在著許多令人難以捉摸的秘密。

名為『騎馬斗牛士』的青年並沒有做出任何表示,始終伏首趴在地上。「喂——你現在還不能亂動啦,小心會死喔~?」

『信天翁』傻眼地喚了他一聲。

「有關于我的事,怎麼樣都無所謂。」

就算聽到她這麼說,『騎馬斗牛士』依然頑固地伏首趴在地上。

「突然來訪嚇到了各位,你們卻還是救了我一命——我在此向諸位致上深深的謝意。承蒙諸位大恩,真是失禮了,還請諸位傾聽我……嗚嗚!?」

『騎馬斗牛士』按著胸口,突然劇烈地咳了起來。

那模樣很明顯就像是個——身體嚴重失調的病患。

「你看,人家不是說了嗎?」

『信天翁』一臉不耐煩地離開了暖桌,順手抓了一杯擺在附近的茶,然後朝著杯內吐了一口口水。她似乎是以操作體液的能力將口水變成了藥水,只見她將那口淺綠色閃耀著光芒的液體混入茶中,再將茶杯遞給『騎馬斗牛士』。

「人家的能力消耗得太凶,體液都快干涸了,真是夠了——總之,你喝了這個稍微冷靜一下吧。這是提神用的藥水,就讓姊姊以體液來幫你恢複精神吧~?」

「感激不盡。」

『騎馬斗牛士』禮貌地點點頭,一口喝干了那杯水。

味道有點嗆,讓他咳了兩聲,隨後他便因為藥水的效果——臉色瞬間好了許多。

身心舒緩了之後,『騎馬斗牛士』再次伏首跪到地上。

「請容我再次向征夷大將軍豐臣秀影大人——斗膽起奏!」

「嗚喵啊~!?」

看來「將軍」一詞真的是禁句沒錯,只見『吸血姬』再次嚇得躲進了暖桌。不過,這個部分現在無關緊要就是了——

秀影對此顯得頗為困擾(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過著如庶民般的生活,因此很不習慣當個上位者受人崇敬),于是以有些戰戰兢兢的態度回應『騎馬斗牛士』。

「那個,總之請你先把頭抬起來吧。另外,希望你可以不要把將軍這個稱謂喊得太大聲……你也知道,民間對幕府的批評聲浪還滿大的嘛。畢竟幕府也得罪了人民,要是讓大家知道我是將軍,他們搞不好就殺過來了。」

雖然不知道是誰的問題就是了……事實上,幕府之所以招致民怨,都是拜『黑船』所賜。可是,秀影的個性還沒有差到會選在這種時候挖苦對方。

『騎馬斗牛士』似乎也深諳背後的原因,只見他紅著臉,深深地低著頭不肯抬起來。

「關于這點,真不知道該怎麼向您道歉才好——不過,如果您願意接受我的辯解,其實我

們『黑船』無意在暗地里以如此肮髒的手段破壞幕府的名聲!雖然聽起來像是借口,但這一切全都是高層干部『百』一個人獨斷獨行的結果!」

『百』——櫻聽到這個名字,頓時露出複雜的表情。

秀影在微微察覺到至愛的小櫻陷入憂郁的同時,也對于談話內容毫無進展而開始感到焦急。

「請你先冷靜下來,我不知道你這番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不過我會聽的,請你仔細說明好嗎?視問題的嚴重性而定,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也可以幫忙的。」

「感謝您這番好意……!」

『騎馬斗牛士』擦了擦眼淚,一臉感動至極地抬起頭來。

接著雙手十指交扣,開始以嚴肅得有些嚇人的態度向秀影陳情。

「請容我不顧廉恥地這麼說,請您一定要幫助我們!那是這個國家——不對,是曆史的危機!要是不設法應對的話,四百年前那場『時空炸彈』的悲劇恐怕會再次發生!」

這是怎麼回事啊——秀影盡管感到猶疑,依舊慎重其事地仔細用心聆聽『騎馬斗牛士』敘述非比尋常的內容。

在那之後,『騎馬斗牛士』娓娓道來令人難以置信的情況,倘若屬實,的確是令人難以對此事置之不理。

由『騎馬斗牛士』的敘述來看,他其實也不知道整件事情的全貌。他以痛苦的語氣所陳述的內容。可以簡單整理成以下情況——

☆☆☆

時間追溯到大約半個月前的長崎出島。

一名女子走在濃豔如血水般的暮色之中。

她是『大奧』原排名第二的『赫龍』。

她有著異邦人般深邃的五官輪廓,與臉上那稚子一般的雀斑顯得不太搭調。她將一頭金屬般閃亮的頭發編成了麻花辮,頭上戴著一頂魔女般的尖帽。在這個寒冷的季節里,她在那件華麗的斗篷底下,穿了一件只遮住重點部位、看起來有些淫靡的泳裝。

盡管這樣的裝扮看來相當詭異——但在這個來自外國、半身機械的『黑船』人聚集的長崎出島,她的模樣其實也不是特別醒目。

尤其今天舉辦的還是幾乎每個人都變裝參加的夜之祭典。

出島的居民原本就十分喜愛奇裝異服,此時也各自精心變裝,紛紛打扮成小丑與野獸等等各種樣貌,以花枝招展的裝扮隱藏自己的身分載歌載舞——暢快地灌著酒,根本沒人在意別人的打扮。

這群人有如魑魅魍魎,以奇形怪狀的姿態處在沸騰的情緒之中,發出了有如從地獄湧出的大量噪音,場面一片混亂。

『赫龍』帶著冷冽的表情處在其中,在她身邊有一對男女戴著面具光著身子糾纏在一起,不知道是在跳舞還是在性交。幾名醉漢持著酒瓶互毆之後,吸吮著身上的燒酒與鮮血,一副醉醺醺地享受著。擁有多只手臂的雜耍者「咻咻咻」地轉著手里的小刀,一群背上長了翅膀的怪人劃破月亮,吶喊著掠過夜空。

『赫龍』看著眼前仿佛失心瘋的畫家憑借本能描繪出奇異而滑稽的情景,帶著厭煩的心情大步前進著。

「原本以為『大奧』已經是很奇怪的地方了——」

她不耐煩地磨著牙,一臉不悅地露出那對尖利的虎牙。

「這里搞不好還更奇怪……話說,出島也變了很多呢?」

這座出島其實是『赫龍』的故鄉。

在這個采行鎖國政策的國家之中,所有異邦人的行動范圍都被限制在這座出島。

『赫龍』不是很清楚自己的雙親為何選擇在這個國家生活,因為她在還不懂事的時候就被人擄走,在畸形生物展示屋中長大。


她的雙親有可能是貿易商、有可能是來異國傳遞知識的學者、有可能是傳教士——或者是在祖國犯罪逃亡至此的逃犯。總之,她對自己的父母一無所知。

後來『絲妃』撿到了『赫龍』,並將她帶回『大奧』。雖然之後也曾幫忙調查,不過『絲妃』只告訴『赫龍』——在她被當成家畜于畸形生物展示屋中過活的時候,她的父母就已經死了。

『絲妃』有個即使毫無意義也會說謊的壞習慣,因此這樣的說法是否屬實也是個疑問。但對『赫龍』而言,『絲妃』說的話是絕對的——而且她對這個問題其實也不感興趣。

盡管對雙親如此陌生,但對于此時的『赫龍』來

說卻一點關系也沒有。她是被『絲妃』撿到,蒙受『絲妃』恩寵,在『大奧』排名第二,有如廣域破壞型武器的女人——這就是她的一切。

然而,『絲妃』已經死了,而且她也離開了『大奧』。失去一切的『赫龍』——再也無處可去,心里覺得非常不安。

現在的她不具有任何身分,什麼也不是。

過去在畸形生物展示屋里生活的時候——這明明是天經地義的事。

而她卻仿佛留戀著仍然待在『大奧』時的自己,佯裝出和那段時期一樣的氣質,拼命想要掩飾什麼……察覺到自己竟然變得如此懦弱,讓『赫龍』心里焦躁不已。

「『赫龍』呀。」

有個人忽然拉了一下『赫龍』的斗篷,于是她轉過頭去。

那是一個非常嬌小的女孩,只見她茫然地站在那兒。

女孩有著端整稚嫩、有如陶瓷娃娃般的容貌,身上穿著一襲帶有陰郁氣質的洋裝。一頭豔麗檸檬色的長發散發出晶瑩剔透的光澤,她身上的每一樣特征都像是纖細而易碎的藝術品。可是,那張面無表情的臉蛋卻毫無血色,讓人感覺不到生氣。

『電姬』——這是她的名字。除此之外,『赫龍』對她一無所知。

「你的氣色看來不太好,肚子痛嗎?該不會是露著肚臍在外面亂走的關系吧?」

看起來像個人偶的女孩,以毫無抑揚頓挫可言的語調低聲說道,接著發出「嗯哼」一聲,挺起胸膛活像是某個偉人一樣。她像個小孩似地緊緊拉著『赫龍』的斗篷,接著緩緩爬到了『赫龍』背上。

「喂,等一下——」

『電姬』出乎意料的舉動,讓『赫龍』覺得非常困惑。

這個宛如人偶般的女孩毫不在乎,奮力爬上了『赫龍』的背,她雙腳跨坐在『赫龍』的肩膀上,仿佛覺得『赫龍』的尖帽很礙事,把它摘下來套到自己的頭上。

女孩「嗯哼」一聲,驕傲地坐在『赫龍』的肩膀上,『赫龍』不悅地瞪著她。

「你是怎樣?會不會裝熟裝得太過分了?還有你比外表看起來還重吧?」「畢竟吾的身體有一半是機械嘛。汝就別嘮叨了,起駕吧。」

『電姬』表現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似乎因為視野變高而覺得很開心,只見她以發亮的眼神眺望著四周。那雙有如玻璃珠般的眼眸,映照著出島居民享夜之祭典的狂歡姿態,以及在遠方的高空中綻放的煙火。

「『赫龍』,那是什麼?現在在那邊發光的那個!那是什麼原理?」

她拉著『赫龍』的麻花辮,仿佛將它當成操縱杆一般,得意地說著。

「吾要就近看個清楚,汝起駕吧。喀啦喀啦地前進,右滿舵~♪」

「那是煙火貼近看很危險——話說你是誰呀?」

『赫龍』對于被對方當成交通工具頗為不滿,嘟起了嘴抱怨著。

她大概猜得到這個名叫『電姬』的女孩究竟是什麼身分。若是猜得沒錯,自己不只不該以這般失禮的方式回話,反而應該要盡量討她歡心才對。

雖然她很清楚這點——但是,這個小鬼實在是一點都不可愛。

她不滿地想著,為什麼自己非得照顧這種小鬼頭不可……

總覺得最近落到身上的盡是這種苦差事,自己的人生到底是從哪里開始走偏了呢?『赫龍』凝視著遠方,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好了,不要發呆。快點聽命,帶吾到那個叫煙火的東西附近去看看。」

『電姬』拼命拍著『赫龍』的腦袋,「咚咚」地催促著。

「要去你自己走過去,別把我當成交通工具好嗎?」

「為什麼?」

『電姬』聽到後擺出可愛的模樣,歪著頭瞪大了眼睛反問道。

「吾差不多就跟小嬰兒一樣,幾乎沒有步行的能力,不可能在這種雜亂的人群之中移動,會跌倒然後被踩死的。汝是要吾去死嗎?」

事實上,『電姬』的身體運動能力是極端低能的。

她剛剛也是費盡了心力才能走到這里來,此時相當疲憊,真的是個非常需要照顧的孩子。根據她的監護人(?)——『騎馬斗牛士』所說的,這個孩子一直到今天為止都沒有真正做過什麼運動。

「再說,從高處看著底下的風景很舒服呀。」

『電姬』在吐出這句話的同時,臉上的氣色也稍微變得紅潤了些。

盡管因面無表情而無法從外觀上判斷,但此時的她似乎相當開心。

『赫龍』不得已只好將她重新扛好,卻又忍不住開口抱怨著:

「我說,你如果要人背就去找『騎馬斗牛士』嘛。他才是你的隨從不是嗎?要使喚人的話就去使喚他呀?」

「『騎馬斗牛士』太順從了,很無聊。」

『電姬』拉著『赫龍』的麻花辮,揚起嘴角露出一抹討人厭的笑容。

「大家不是都說,個性倔強、會抗拒的女人征服起來比較有趣嗎?來吧,別再抱怨了,快走吧。全速前進~♪」

「…………」

腦袋再度被肩膀上那個臭小鬼拍打,『赫龍』的煩躁已經到達了頂點。

☆☆☆

「嗨,『赫龍』小姐!辛苦你了!」

一道頗為爽朗的叫喚聲傳來。

『赫龍』正在盤算著是否要將肩膀上那個囂張的臭小鬼『電姬』扔到河里去,聽到這聲叫喚後,以憤怒的眼神朝著傳來聲音的方向瞪去。

只見一名青年朝著她走過來。這人生得俊俏,看來像個書生。臉上戴著一副能讓眼形看來更加柔和的眼鏡,他將那頭以男人來說偏長的頭發紮成馬尾。

青年手里拿著裝有炒面和章魚燒等灘販食物的紙袋,一臉悠哉地對著『赫龍』揮手。

他便是『電姬』的監護人(?)——『騎馬斗牛士』。

『赫龍』與他在因緣際會之下認識,拖泥帶水地維持著雙方之間的關系。說起來,之前他向『赫龍』聲稱自已在某個商家當學徒,其真實性也頗令人質疑。盡管會撒謊或許有其苦衷,但至少他絕不可能主動坦白說出自己的真實身分——根本不是個值得信賴的人。

話雖如此,『赫龍』她們等于是在隨波逐流的情況下逃到了出島,根本無處可去。若非『騎馬斗牛士』不求回報地照顧她們,要活下去其實也不太容易。

『赫龍』現在在鄰近的伙房以日薪的方式幫傭,這份工作也是『騎馬斗牛士』幫她介紹的。大家一起吃飯的機會也變多了。因此對于『赫龍』來說——『騎馬斗牛士』其實是她在出島最親近的人。

過去待在『絲妃』身邊時,對方心里總是盤算著各種壞主意,這也讓『赫龍』始終改不掉猜忌的習慣。不過至少到目前為止,她和『騎馬斗牛士』仍維持著安逸和平的關系。

他們彼此之間就好像感情和睦的鄰居(?)一樣。

最近『電姬』一起出現的情況變多了。這個囂張的小女孩照顧起來頗費事,不過相較于『大奧』的血腥殺戮,其實已經算是輕松多了。

這種仿佛有家累的感覺讓『赫龍』覺得五味雜陳,但她也逐漸對『騎馬斗牛士』和『電

姬』卸下了心防。

在這個人稱『黑船』的異國勢力范圍下的長崎出島。

『赫龍』盡管在名義上得掩人耳目,過著境遇淒慘的逃亡生活,可是其實這一路下來都還是輕松閑適——一直到今天為止都是如此。

「姨母大人,您看您看!黑得到了好多好多的點心呢♪」

『騎馬斗牛士』身邊的小女孩對著『赫龍』揮了揮手。

女孩因為意外的變故,目前與『赫龍』同住在一個屋簷下——她就是豐臣黑姬。

她是掌管這個國家的豐臣幕府中唯一一名女性,也是貨真價實的公主殿下。現在卻收起了冷酷的性格與高貴的言行舉止,低調得有如一個民間的小孩一般。

她將一頭黑色長發梳成包子頭,再將發尾放下來,平時總是一身黑色振袖的她,今天因為要參加夜之祭典而換上了色彩鮮豔的款式。不僅塗著兩抹圓圓的紅色腮紅,頭上還戴了一頂小面具。

『赫龍』在逃離『大奧』時順道將她擄走,但黑姬不僅已經不再對『赫龍』懷恨或懼怕,最近甚至還非常黏她。

黑姬小跑步朝著『赫龍』跑來,如同孩子向母親撒嬌般,忘我地在『赫龍』身上磨蹭。隨後更抬起頭來,舉起裝滿鈴鐺形長崎蛋糕的紙袋對著『赫龍』說道:

「這是『騎馬斗牛士』買給黑的喔?不論黑要什麼,那家伙都會買給我呢!」

她很沒家教地抓著紙袋直接啃起了里頭的蛋糕,一副滿心歡喜的模樣。

說到『騎馬斗牛士』,他慢了一步,此時才來到『赫龍』身邊,別有寓意地對她投以一抹微笑。至于『赫龍』則是「嘖」了一聲別過頭去。

「是嗎?我們受人家照顧了——小黑,你有向他道謝了嗎?」

「對喔。謝謝你了,『騎馬斗牛士』,這個很好吃呢♪」

你也吃吧——黑姬說完後,將紙袋開口對著『騎馬斗牛士』。

黑姬平常不太與人親近,但由于『騎馬斗牛士』很溫柔,所以黑姬似乎還滿喜歡他的,兩人相處得很融洽。說起來,她若是擺出生硬的態度也挺麻煩的,所以這樣其實是好事。

「不好意思,『赫龍』小姐,還讓你費心幫忙照顧『電姬』大人。」『騎馬斗牛士』將黑姬交給他的鈴鐺長崎蛋糕放在掌心上(不知道為什麼,『騎馬斗牛士』跟『電姬』都不喜歡在別人面前吃東西),語帶愧疚地說著。

『赫龍』聞言冷哼了一聲,同時覺得自己這樣的反應真是不討人喜歡。

「真這麼想就快把她接回去呀。那家伙老是喜歡在我身上爬很討厭。」

「啊~『電姬』好狡猾喔~!」

黑姬仿佛直到這一刻才察覺『電姬』被『赫龍』背在肩膀上,只見她胡亂地揮著手耍賴。

「姨母大人~黑也要背背!背背~♪」

「…………」

總覺得黑姬這家伙最近似乎愈來愈不客氣了。

她對自己並不會為這個狀況感到厭煩而生氣。

『赫龍』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她不禁再次對自己身處于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狀況感到困惑。

「喔,人家不小心直呼『電姬』的名字——應該稱呼她為『電姬』大人嗎?」

黑姬忽然察覺自己失言,趕緊以袖子掩住嘴角。

日前,黑姬透過『騎馬斗牛士』的介紹——認識了『電姬』這名不可思議的少女。『騎馬斗牛士』同時也提到,希望她能成為『電姬』的朋友。

這對即使在『大奧』也沒什麼朋友的黑姬來說實在是個難題,不過她還是盡力去做了。黑姬曾經直接叫對方『電姬』,不料卻換來一句『吾的名字後面要加「大人」,蠢材』。這讓她多少跟『電姬』保持了一點距離。

順帶一提,『赫龍』其實什麼也沒做,只是因為照顧『電姬』的機會很多,跟她的關系才開始變親密。黑姬則是比較黏個性溫柔的『騎馬斗牛士』,情況可說是十分微妙。

至于『騎馬斗牛士』渴望看到的黑姬與『電姬』的友誼,則是遲遲沒有進展。

『赫龍』被這兩個麻煩的小鬼頭夾在中間,陷入不知所措的局面。

「黑姬,汝不必這麼拘謹。」

『電姬』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她一邊玩著『赫龍』的麻花辮,一邊以囂張的口吻說著:「吾很寬容,不會介意。今天畢竟是慶典,就不用在乎那些禮數了。」

黑姬聽到這句帶著傲氣的話後瞪大了眼睛,接著以懇求的眼神望著『赫龍』。

『赫龍』覺得很困擾。

「看來『電姬』大人真的很喜歡你呢——『赫龍』小姐。」

『騎馬斗牛士』笑著說道。只見他的眼鏡映照出了五顏六色的炫目光彩——是在夜空中綻放的煙火倒影。仔細一看,這里到處都設有暫時性的倉庫,里面囤放了大量的煙火。數量大到令人難以想像——若是一起爆炸的話,還真讓人擔心出島會不會就此煙消云散。

長崎出島,無論是什麼特質都呈現出極端與濃郁的色彩。

這場夜之祭典中最醒目的焦點——一座巨大的紀念碑,此時在煙火的照耀下呈現出強烈的對比。那座紀念碑也莫名地豪華,意義不明地呈現『◢』狀的巨大等腰三角形,以霓虹燈標示出『萬魔博覽會』的字樣——它的外型似乎是參照遙遠異國國王的墳墓金字塔的形狀所建造的。

因為『電姬』想看清楚它的形狀,所以他們一度繞過去欣賞。這個比起大阪城還要巨大、

有如山一樣高的紀念碑,在不知不覺間聳立于此,而且竟然還是人工制造的,讓他們覺得相當震驚。那座紀念碑仿佛一夜之間建成的城堡,再次讓人體認到這批占領了長崎的『黑船』勢力所擁有的超科學技術,並且為之震懾。

這種讓人覺得仿佛進入異世界,並且在里面迷失一般的不安感受,大概是源自于她們此時就待在出島這個特殊環境的緣故吧。

「不要露出這麼嚇人的表情嘛,『赫龍』小姐。」

身高比『赫龍』稍微矮一些的『騎馬斗牛士』轉過頭來,對她投以一抹微笑。

「難得的慶典日,你長得那麼美,還擺出這樣的表情多可惜呀。」

冷不防聽到對方這麼說,『赫龍』忍不住「咕嚕」地生咽了一口氣。過去在『大奧』,她那異樣的容貌只有被人忌憚、避諱的份,從不曾被人誇贊過。這讓她很不習慣。

「唔,不過——總覺得『赫龍』小姐跟『電姬』大人長得有點像呢。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發色的關系,你們看起來就好像一對母女一樣呢~?」

『騎馬斗牛士』繼續得意忘形地說著。『赫龍』心想——畢竟『電姬』和她都是外國人,兩人的輪廓樣貌比起『大奧』的其他學生,當然會更加接近。

盡管兩人不可能有親屬關系,但她跟『電姬』或許是來自于同一個國家,屬于同樣人種也不一定。她之所以會對『電姬』懷有一定程度的親切感,或許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吧。對于跟自

己外表相似的生物會產生好感,是一種動物本能。

『赫龍』懷著一股焦慮的心緒瞪了『騎馬斗牛士』一眼。

「你少在那邊說這種無聊話喔?」

「呸!」她對著這名溫和男子的臉龐啐了一口口水。事實上,她很想給對方一巴掌,無奈現在肩膀上背著『電姬』,沒有手可以用。

『騎馬斗牛士』泰然地取出鑲著精工刺繡的手帕擦了擦臉。

「唉呀,這還真狠!不,對我來說應該是獎賞!哈哈哈!」

啊……『赫龍』這才體認到『電姬』剛剛為什麼會說「『騎馬斗牛士』太順從了,很無聊」。如果有個人無論怎麼找他麻煩他都不會生氣,甚至還有受虐會覺得高興的傾向,與這樣的人相處只會讓人覺得疲憊而已。

一行人不約而同地再次邁步前進。

他們走在一起就好像一家人一樣。

帶有濃濃的生活感……

宛如廣域破壞型武器般讓人忌憚的女人——這樣的形象在『赫龍』身上已不複見。

然而,還是不能太過松懈。畢竟現在這個時代正值動亂,『黑船』與幕府之間的關系十分緊張。她們又剛好處于這個『黑船』勢力占領下的出島,隨時都有可能遭受攻擊。而且『赫龍』還是遭到幕府通緝的對象。

盡管『赫龍』在將軍禦前比試中所受的傷和疲勞幾乎都已經完全複原了,但幕府怎麼說都不是憑她一個人的實力就可以推翻的。要是『絲妃』——能夠安心將自己托付給對方的主子還活著,她就完全不需要擔心了。

現在的『赫龍』,已經是一名監護人了。

這個令人還無法習慣的職務,仍不斷地折騰著『赫龍』。

☆☆☆

「啊——我的肚子也餓了呢?」

『赫龍』緩緩將『電姬』放下,像只大型貓科動物般地伸了一個懶腰。

接著,她側眼瞄了『騎馬斗牛士』一眼,開口對他吐出了異國的語言。

『我們可以聊聊嗎?』

「喔?」

『騎馬斗牛士』覺得有些意外,不過他似乎也察覺到『赫龍』的用意。

『好啊。』

他切換到異國語言,並回以一抹微笑。

『不過,「赫龍」小姐使用我們語言的方式聽起來還是一如往常地嚴謹,讓人覺得很有趣——不對,應該說是很可愛才對。』

『非常遺憾,我希望你能更正一下說法。我這麼說你聽得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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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雖如此,其實你使用我國的語言說話,「電姬」大人也聽得懂,所以——如果你要談的是比較私密的事,那我們還是稍微到遠一點的地方去說吧。只是我也不能離太遠,不如就到那里去吧。』

他以眼神指向鄰近一處販賣酒與小菜的灘販。

『赫龍』點點頭,她伸手摸了摸黑姬的頭,以日語說道:

「小黑——請你稍微照顧一下『電姬』。你可以辦得到吧畢竟你是姊姊嘛?來,我給你一點零錢,用這個帶她去玩吧?」

「咦?」

對黑姬來說,異國的語言就好像外星人之間的對話,她瞪大了眼睛眨呀眨,慌慌張張地接過了零錢。

盡管心里有些不安,仍然用力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黑會當個乖寶寶的。雖然不擅長跟『電姬』相處——不過,黑再怎麼說也是姊姊嘛,嘿嘿♪」

也許是被當成姊姊讓黑姬覺得很開心,只見她活潑地揮舞著振袖。

她看到遠處有一間撈金魚的儺販後,立刻對身旁戴著『赫龍』的尖帽子,一副因為想睡覺而猛點頭的『電姬』喚了一聲:

「『電姬』,我們去那邊玩吧。你知道撈金魚這種游戲嗎?」

「喔……知道,是玩弄下等生物的游戲嘛。吾很有興趣。」

『電姬』或許真的是累了,她雖然回了話卻仍然站在原地不動。黑姬不耐煩地一把抓起了她的手,准備拉她過去。然而——

黑姬鐵青著臉,猛然倒抽了一口

氣。

她那始終隱藏在振袖之中的手——過去在『大奧』沾滿了大量鮮血,在她的異能力副作用之下染成了黑色,罪孽深重且異樣的手指。

相較之下,『電姬』白皙的手看來有如絲絹般純淨,更顯得黑姬的手是何等汙穢嚇人。黑姬非常憎恨這雙黑色的手——仿佛象征繼承自母親的異能力一般汙穢,讓她除了『赫龍』之外,誰也不願意碰觸。

「啊——」

黑姬有如大夢初醒一般,連忙松開了『電姬』的手。

「對不起……」

她一臉失落地向後退了幾步。

『電姬』因為不明所以而覺得納悶,她以那雙玻璃珠般的眼眸凝視著黑姬。

「汝為何要道歉?」

「黑的手,很髒——」

黑姬落寞地嘟噥了一聲,『電姬』慢慢伸出一只小巧的手掌,輕輕抓起了黑姬的手仔細觀察著。

黑姬一臉羞愧地低下頭,『電姬』卻以純真的語氣開口說道:

「這種身體組織的變化,是遺傳因子基于強大的異能力而產生的。那是非常正常的情況,吾認為汝沒什麼好自卑的。」

說完,她以十指交扣的方式牽起了黑姬的手。

「汝討厭自己的身體跟別人不一樣,可是吾的身體有大部分是機械——甚至被稱為連靈魂都機械化的女人。吾連骨子里都跟別人不一樣。」

『電姬』坦率地說出心中所想。

這不是謊言,也沒有敷衍或客套——而是她的真心話。

「其實吾反而羨慕黑姬。」

她將黑姬沾染了鮮血和罪孽的手指提起來,貼到自己的臉頰上。

「因為黑姬的手很溫暖。」

「…………」

黑姬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一時啞口無言。

隨後,她放松身上多余的力氣,展露微笑。

「謝謝你,『電姬』,你是在安慰黑吧。」

「沒什麼好謝的,吾只是將想到的話說出口而已。」

于是,這兩個幼小的孩子便手牽著手,一起朝著撈金魚的攤位走去。她們並肩走著,稍微拉近了雙方心靈上的距離——從旁人的角度來看,她們就像一對和睦的姊妹一樣。

和服與洋裝、黑發和金發——盡管兩人的外表處處形成對比,但卻有著許多相似之處。

『騎馬斗牛士』以慈祥的目光從遠方看著這一幕。

『赫龍』也松了一口氣,向攤販買了便宜的酒跟串燒,稍微放松了一下。她以尖尖的虎牙撕下一塊串燒咀嚼了起來,同時側眼瞄了『騎馬斗牛士』一眼。

仔細想想——她其實很不習慣跟男性獨處呢。

之前在畸形生物展示屋里,總是一個人被關在籠子里面。在觀眾面前表演,也經常遭受好奇與鄙夷的目光。至于『大奧』也是年輕女孩的樂園——因此她幾乎沒有跟男性接觸的機會,

成天都待在『絲妃』身邊。

她不是得面對眾人好奇的眼神,就是被當成怪物一般受人忌憚而遠離。

現在再怎麼樣,也不可能忽然間就變成一個普通女孩吧,可是——

『我想,你會懷疑我也是正常的。』

『騎馬斗牛士』冷不防開口說道。

『我們真的很可疑吧。而你的臉上又總是寫著——自己曾經遭人背叛,遭人傷害——一個異國人要在這個鎖國的土地上生活,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

『你懂什麼?』

『我可不是單以類推的方式這麼猜測的。』

看來,這段使用異國語言進行的對話,內容將會非常沉重與嚴肅。

『騎馬斗牛士』直視著『赫龍』,他猶豫了一會兒。

接著毅然開口了。

『你在得不到別人理解的情況下,處在憎恨的情緒中孤獨地生活,這樣的經曆跟「電姬」大人一樣。我之前說你們兩個人很相似——那其實是我的真心話。』

過去『騎馬斗牛士』始終刻意保持著禮貌的距離,這時卻突然向前跨出一步。

『對于那位「電姬」大人,大家都只期待她的性能,從來沒有人將注意力放在她的人格表現上。就連創造她的親人也是一樣。只有我會把這樣的「電姬」大人的心靈跟意志擺在最前面——因為「電姬」大人絕不是連靈魂都機械化的存在。』

他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宛如懺悔般地說著。

『「電姬」大人年紀還這麼輕,她不可能不難過,也不可能不寂寞。基于立場,我也許沒辦法成為她的家人,也沒辦法成為她的朋友。不過我可以在她身邊支持她,幫助她。』

這位異國青年笨拙地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對你們沒有任何不軌的企圖——話雖如此,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得到你的信任,不過,我真的只是希望能讓「電姬」大人以人類的身分,體會一下幸福的滋味。否則,她真的太可憐了。』

『不可能的。只要是人,任誰都是沾滿了鮮血誕生的。特別是這個時代尤最。我們利用只為了殺人而存在的異能力,像呼吸般自然地去傷害別人。我們沒有資格期望獲得跟別人一樣的幸福。』

『赫龍』似乎已經有些醉意,她開始吐露一直以來都埋藏在心底的真心話。

『我在畸形生物展示屋還有「大奧」時都祈禱過許多次,希望自己至少能夠活得像個人。我不求金銀財寶,只希望能在心愛的人身邊安心地入眠,我只要這樣的小幸福。不過,這世上沒有神,有的只是充滿鮮血與眼淚的現實。』

不習慣使用異國語言說話的『赫龍』,不太能完整表達自己的想法。

『只要一開始不報期望,就不會落得失望的下場。這樣至少不會覺得難過。我放棄一切,一路這樣走了過來。所以——現在的我沒資格再奢求任何事。一樣也不行。』

『就是因為這個世上沒有神,所以人們才必須用自己的手掌握想要的東西。我們身上有一半是機械,和其他人相比,得付出好幾倍的努力才行。正因為如此,所以我——絕對不會放棄,哪怕只是徒勞無功也一樣。』

『赫龍』和『騎馬斗牛士』的目光對上了。

青年的眼神中透露出內心燃燒著的激動心緒。

『我相信自己就是為此而生的。』

『你就這麼滿足于為他人奉獻一生?』

『赫龍』話才說出口便自嘲地笑了。因為那句話正是自己的寫照,現在的她仍然對于過去任憑『絲妃』恣意擺布的日子感到滿足。然而,『絲妃』已經死了。

她也因此變得無依無靠,像個迷途的孩子,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倍感困惑的時候,她來到了這個地方——長崎出島。

「姨母大人,您看您看♪黑抓到了好多金魚喔!」

黑姬緊緊牽著『電姬』的手,與『赫龍』隔著一段距離,蹲在撈金魚的灘位處,一臉天真爛漫地高舉著手中的紙糊漁網,對著她揮了揮手。

她腳下擺的水盆中,裝著已經多到快要滿出來的金魚。

「多虧姨母大人的訓練,人家現在好像很擅長抓魚呢!」

仔細一看,黑姬不僅以自己的異能力強化了手中的紙糊漁網——還用透明如水的絲線纏在四處逃竄的金魚身上,靈巧地將它們一只只撈進了水盆中。

這麼說來,『赫龍』曾經抱著好玩的心態訓練過黑姬。她在長崎海岸一邊鑽研自己的能力,一邊以另一只手訓練她。

這是最敬愛的『絲妃』留給她的最後一道命令——保護黑姬。

當時她是這麼想的——自己不一定有余裕能隨時保護黑姬,因此若是好好訓練,也許她將來就能自己保護自己了。

黑姬在『赫龍』的注視之下逐漸成長。她擁有承繼自母親的操控絲線能力,但過去卻沒有辦法控制。無法有效應用,對她來說理應是一種累贅才是。

盡管還無法像自己的手腳一樣恣意使喚——但她現在已經使用得非常順手了。

她成長為一名善使絲線的異能力者。

一點一滴地——朝著她母親,那個『絲妃』的方向發展。

這理應是可喜的事。然而,『赫龍』心里卻為此而愁苦糾結著。她很害怕黑姬會因此而逐漸離她遠去。盡管『絲妃』一定會因為黑姬的成長而感到高興,甚至會為此褒獎自己——如果『絲妃』還活著的話,她或許會這麼做。

可是,『赫龍』卻動搖了。

總覺得心里有股溫暖而珍貴的東西正在逐漸消失。

她無法理解自己的想法。

「姨母大人?您怎麼了嗎?」

黑姬看來有些擔心,她微微歪著頭望著『赫龍』。

這時該如何回應她才好呢——『赫龍』現在還沒有任何頭緒。

☆☆☆

『赫龍』安逸的生活在幾天後劃下了休止符。

這天,她晚了一些時間才得以從工作的伙房下班回到家。

基本上,她的工作除了負責洗碗以外還有其他雜務,可說是非常忙碌。

據說長崎出島目前正因為不明原因的能源不足,致使各地的工廠店鋪紛紛停擺。

不知是否為幕府方面,對于在『黑船』占領下的出島如同獨立國家般的行徑所做的制裁,或者是『黑船』懷抱著什麼不軌的企圖而挪走了大量的能源。此外,也有可能是日前的夜之祭典消耗掉的燃料跟電力超乎想像——

盡管原因不明,但主要從事貿易的出島幾乎沒有生產糧食與能源以供自用。由于現在情勢不穩,也不能期待幕

府的援助,因此大家都繃緊了神經,每間房舍都關上了電燈。這里變成一片昏暗的世界,仿佛整座出島都成了喪禮會場。

就連平時在街上總是格外主張著自我存在感的霓虹燈也失去了光芒,粗糙的廢棄房舍和成堆的瓦礫山在月光底下浮現出形影。現在路燈消失之後不能外出,所有人都懷抱著不安,因為畏懼寒氣而並肩瑟縮在屋內。

一切仿佛世界末日般令人無比沮喪,然而——

出乎意料的,『赫龍』能孕育出火焰的異能力在出島各處成了寶貴的資產。

她為了家家戶戶的煮飯和暖爐需求而四處奔走。只要有人需要,她便幫人點火,同時也得到了眾人的感謝和報酬。一夜之間就得到一筆小錢和在出島的人望。

老實說,她覺得很困擾。

異能力者在現代是非常稀有的存在,一旦有這樣的人出現便會格外受矚目。要是幕府持續派人緝捕她,經由這次事件讓她被幕府發現的機率也會相對提高。

她也覺得非常困惑。一方面,她的能力是為了能有效殺害他人而鍛煉的,沾滿了鮮血與罪孽。因此她從沒想過可以借此幫助別人——甚至獲得眾人的感謝。

或許這也是一種生活方式。

不與奪命厮殺為伍,而是在溫暖的人群中過生活——這樣的想像讓她覺得既新鮮又美好。

然而,那只是一場白日夢罷了。

她向來都是在別人輕蔑或畏懼的眼神中生活。無論是在畸形生物展示屋或是『大奧』——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事到如今才想當個好人悠哉過活——這種想法怎麼可能如願。

『大家辛苦了。』

『赫龍』以異國語言打了聲招呼。

那是在離住家不遠的伙房,是『騎馬斗牛士』幫她介紹的工作地點。這里是異國人較多的區域,『赫龍』不會遭受太多異樣的眼光,讓她得以融入這里的環境。

而且這里的同僚們日文不太好,反而讓她回想起幾乎快要忘記的母語,因此便很自然地開口以母語跟大家交談。

據說『赫龍』口中的異國語言聽來非常嚴謹,在上司和同僚之中博得了好評,甚至還認為她是個很有禮貌的女孩,加上她在『大奧』隨便學學的新娘課程內容應用之下,讓她在伙房的工作非常順利。

她比預期中更能勝任這份工作。

『辛苦了~』『你今天大出風頭了呢~♪』『明天見啦!』

在這般和睦的氣氛中,同僚們紛紛以笑容回應。

此時的『赫龍』穿著伙房作業用的制服,工作帽遮住了大半個額頭與眼窩上緣,和她那一頭編織得十分整齊的麻花辮以及臉上的雀斑非常相稱。

這股不習慣的陌生氣息,讓她難受地想要即刻逃離現場,可是——

『等一下「赫龍」。』

一名中年女子忽然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是伙房主任,她將一個裝滿了蔬菜等食物的包巾塞到『赫龍』的懷里。

『雖然我只能夠拿這個當謝禮,不過——「赫龍」,你今天真的很努力,大家都很感謝你呢。』

她以流利的異國語言如此說道。

『今天不知道是不是比較少人出門,所以客人不多不是嗎?店里沒用到的食材擺著壞了也很可惜,反正難得嘛,你就帶回去吧?』

『這麼多,我吃不完——』

『赫龍』不習慣接受別人的好意,因此顯得有些困惑。主任露出開朗的笑容。

『你的女兒正在發育,應該吃很多吧?這點東西小孩子一下就吃完了啦——好了,你就別客氣了,拿去吧。』

『她不是我的女兒……』'

『唉呀,你家里的情況比較複雜呀?不過在這個出島,每個人的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包袱吧?所以大家才需要互相幫忙呀。畢竟我們都是被放逐在群體之外的人,得相互扶持才活得下去嘛!啊哈哈哈!』

主任伸手拍了拍『赫龍』的背,讓她身型有點踉蹌,不得已,她只好接受那一大包的禮物。

『赫龍』有足夠的臂力,就算提重一點的東西也無所謂。其他的同僚見狀紛紛開口說道『這個你也拿去吧!』『還有這個!』『可以順便請你把我家不聽話的兒子帶走嗎~?』『啊哈哈!』在你一言我一語的玩笑氣氛中,大家又塞了許多東西給她,她環抱著幾乎要遮住視線的東西,覺得有些困擾。

但是,她其實也不討厭這種感覺就是了。

☆☆☆

在那之後。

『赫龍』走在沒有街燈,一片漆黑的出島街道上。猶如廢棄房舍一般的自家就在工作的伙房附近——只需要幾分鍾的路程就到了。

此時是*丑時三刻,家里那個怕寂寞的孩子搞不好已經開始覺得害怕了。(編注:約凌晨兩點左右。)


『赫龍』抱著懷里的大包巾,加快了腳步。

她邊走邊想著,那孩子八成肚子餓了,要做什麼料理給她吃呢?這麼晚才回來,那孩子一定很不高興吧?要不要順便也做個點心給她吃呢?還是她已經睡了?雖然她是個喜歡熬夜的孩子,不過今天真的有點晚——

『我回來了。』

『赫龍』在自家門前,一不小心脫口說出異國語言,她趕緊改口。

「我回來了——小黑,你還醒著嗎?我兩手都拿著東西可以幫我開個門嗎?」

她大聲喊道,但屋內卻沒有任何反應。

黑姬該不會不在家吧?她白天雖然會去幫隔壁的老夫婦務農,但早就應該回到家里了。而且現在也不是小孩子外出的時間,加上她對附近的路也不熟。更何況,她原本就是個喜歡待在家里的小孩呀。

果然是睡著了嗎?『赫龍』一邊覺得很麻煩,一邊以單手撐著抱回來的東西,煞費苦心地開了門。這才發現門根本沒鎖。

她覺得有些異樣。

「…………?」

一股騷然不安的感受,讓她忍不住呆站在原地凝視著屋內。

屋內一片昏暗。畢竟現在整座出島都在停電,這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不過,屋里有人的氣息。仔細一看,屋內的角落有一道微光。那是已經快要燒干的蠘燭火光。

那盞蠟燭就擺在她們從附近撿回來,好讓黑姬可以看她喜歡的書的書桌上。微微搖曳的燭火,虛弱得仿佛隨時都會熄滅一樣。

在燭火孱弱的光線下,黑姬就這麼趴在桌上。

底下壓著一本攤開來的書,至于她則是沒有動靜。看樣子,她應該是看書看到一半因為覺得累了,就直接睡著了吧。

「你呀,睡在那里會感冒的喔——」

『赫龍』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不安,一邊小聲說著一邊走向黑姬。

她想將黑姬搖醒,但才剛觸碰到黑姬那一對纖細的肩膀——

她嚇傻了。

黑姬的身體異常地散發熱度。

手中傳來濕潤的觸感,那是因為黑姬流了過多的汗水所致。

「……黑姬?」

『赫龍』不由自主地收起了『小黑』這個昵稱,直呼她的本名。

她渾身無力,原本單手抱著的大包巾在手臂中松開來,東西摔落到地上發出了惱人的聲響。

她猛然感受到一股寒意,因此更用力地搖晃著黑姬。

「喂,你——你究竟是怎麼了!?」

『赫龍』將黑姬抱到懷里,仔細看著她的臉龐。黑姬整張臉泛紅,連耳根都紅了。不僅全身癱軟無力,體溫更是讓足以耐受高溫的『赫龍』都忍不住驚惶。這種情況太不尋常了——盡管黑姬的樣子看起來就好像重感冒。

她今天早上明明還好好的。

明明還一邊以幸福洋溢的表情說著『姨母大人,您慢走喔』,一邊目送『赫龍』出門的啊。

「啊、嗚——」

黑姬微微睜開眼睛,凝視著『赫龍』。

她看起來還有意識,只是非常模糊,而且反應也很遲鈍。

「姨母、大人……?」

那雙在高燒之中變得朦朧的眼眸,在辨識出『赫龍』的臉龐之後,變得溫和許多。

原本就顯得十分微弱的蠟燭火光,在她吐出氣息之後忽然熄滅了。

幾天過後,黑姬的病情依然沒有好轉。

她不斷承受著痛苦的煎熬。

『赫龍』沒有醫學相關知識,向來只以破壞和殺人過活,就算她想照顧黑姬,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能看著黑姬一天比一天還要虛弱。

當然,『赫龍』也為了黑姬而四處奔走,她拜托伙房同僚動用關系請來了醫生,還花錢買了昂貴的藥材,但卻一點效果都沒有。

科技與醫術的發展都是以大阪城為中心,並沒有擴及到這種窮鄉僻壤

,無論是醫學或藥學,自戰國時代以來就沒什麼進步。遭到中央打壓,技術高明的密醫避居在這里——那種宛如電影情節的狀況更不可能存在。

『黑船』擁有超凡的科學技術,也許能治好黑姬的病情——盡管就處在『黑船』的勢力范

圍之內,但『赫龍』卻從未與這幫人有過接觸。

雖然她大概知道去哪里能找到對方——不過要她將黑姬的性命交給異國勢力『黑船』,她還是有所猶豫與顧忌。

在她迷惘著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同時,黑姬的病情更加惡化了。

她的症狀主要是高燒不退,就連用「體溫能煮茶」這種玩笑話來形容都不嫌誇張的程度,以冰水沾濕的毛巾放到她的額頭上,更是沒多久就變溫了。

這般高燒讓黑姬的意識變得模糊,幾乎無法擺脫昏睡狀態。口中吐出孱弱且急促的呼吸,還不時如夢囈般呼喚著『赫龍』的名字。她四肢麻痹,全身上下擠不出力氣,只能像爛泥似地橫躺在床上。

平常紮起來的頭發在這種情況下也只能解開,穿著睡衣的黑姬徘徊在生死邊緣。只有那一雙她本人覺得厭惡的黑色手掌,無論是醫生或其他人想碰觸,她都會拼死抵抗——這樣一來會消耗體力,因此只好幫她戴上了手套。

面對黑姬逐漸消逝的生命燭光,『赫龍』只能像個木頭人般站在一旁呆望著。她深感無力。說到底,她終究只是個有如廣域破壞型武器的女人。身為武器,不可能像一般人一樣擁有安逸的生活嗎?

她終究只能以破壞的方式成事嗎?

黑姬的情況應該有事前的征兆才對。她跟出生在出島的『赫龍』不一樣,是在『大奧』中備受呵護的公主大人。現在卻來到這個複雜而肮髒、充滿渾沌的地方,她不可能適應這里的生活。

仔細想想,夜之祭典結束之後,黑姬就顯得無精打采的。『赫龍』原本輕率地以為她只是玩得太瘋所以累了——結果不是。

大概是當時在混雜的人群中感染了感冒還是什麼疾病。出島是異國人群往來的複雜之地,因此是麻疹、霍亂等傳染病散播的溫床。

黑姬恐怕是硬撐著隱瞞自己生病的事,勉強表現出以往的活潑模樣吧。她不想讓『赫龍』擔心,明明身體的狀況已經急轉直下——堅強也該有個限度吧。

也有可能是太常聽到『赫龍』要她變強,不要給別人添麻煩等等嚴苛的警告,讓她因為害怕挨罵——害怕『赫龍』覺得她麻煩,將她拋棄而使她變成孤伶伶一個人。由于那些緣故,這個害怕寂寞的孩子便一直佯裝出沒事的樣子。

是自己把黑姬逼入絕境,無法將她從痛苦中拯救出來——

為此,『赫龍』深深地詛咒自己。

「呼、呼——」

黑姬發出了光聽就覺得很痛苦的呼吸聲。

此時她發著高燒,四肢麻痹,只怕連呼吸都沒辦法好好地進行。她很痛苦地咳嗽,咳到喉眬都腫了,逐漸給人一種窒息的感覺。這是惡性循環,孱弱的呼吸無法將氧氣運送至腦部,讓她原本紅潤的臉色愈來愈蒼白。

『赫龍』希望至少能降低黑姬的體溫,因而盡可能勤加更換貼在額頭上的濕毛巾,並且幫她擦拭身體,設法降低胸口與頭部的熱度。

『赫龍』只能做到這樣了。高熱是自己的武器,但高熱只能夠助燃,卻無法降低溫度。而這樣的能力在此刻是完全派不上用場的。

這是她的失態。她與敬愛的『絲妃』之間最後的約定是要守護黑姬,幫助她活下去。而這也是『赫龍』苟活至今的唯一動力。

然而,要是情況再繼續惡化下去,這個促使自己繼續活下去的唯一目的——恐怕也無法完成了。不對,不只如此。這不只是誓言與原則的問題,一股幾乎要撕裂理智的情緒波動正不斷搖撼著她的心靈。

在『大奧』有將異能力用以醫療用途的藥師,也許這些藥師可以醫治黑姬的疾病。但她們好不容易才從那里逃出來,不可能厚著臉皮回去求援。再說,黑姬的身體狀況不可能撐過返回『大奧』的路程,已經束手無策了。

『拜托——』

『赫龍』全身顫抖地癱跪在地上。

『誰來、救救這個孩子……』

她緊握著黑姬戴著手套的手,將掌心貼到自己的臉頰上。黑姬的掌心仍有體溫,她還活著,自己還可以感受到她的血液脈動。然而,那似乎隨時都會消失。

我不要。

『赫龍』如同過去待在畸形生物展示屋時一樣地祈禱著——盡管這麼做沒有任何意義。因為當時將她從地獄般的泥沼中拯救出來的,其實是距離神最為遙遠的『絲妃』。

可是,『絲妃』現在已經不在了。

『赫龍』這才深刻地體認到,自己變懦弱了。過去待在『大奧』的她,從來不曾向任何人求助過。當時的她是個將『絲妃』奉為神一樣崇拜,同時在反覆的殺戮與破壞的行徑中沾滿鮮血的怪物。

不過,『絲妃』加諸于『赫龍』身上的咒縛——束縛『赫龍』的鎖煉已經粉碎。

而這頭失去項圈的怪物也因此而顯得不知所措。

「姨母、大人——」

也許是『赫龍』握著的手讓她有所反應,黑姬輕輕地吐出一聲囈語。

然後,很不可思議地,她微微睜開眼睛望著『赫龍』。

她的臉頰消瘦,眼窩凹陷,頭發凌亂不堪,模樣看來非常淒慘,就連聲音也細微得幾乎聽不見。

她向來很討厭人家碰她的手,但若是『赫龍』的話,她似乎就不在意了——黑姬的指尖像是為了確認什麼而顫動著,仿佛嬰孩伸出小小的手掌想觸摸母親似的。

「姨母大人的手心、涼涼的,好舒服呀——」

黑姬露出一抹美得令人心疼的開心笑容。接著,她以自己的指尖扣住了『赫龍』的指縫,安心地吐了一口氣。

「人家在書上看過,手很冷的人,心腸是溫暖的——呵呵,黑很博學吧?是吧,姨母大人……?」

她的意識不太清楚,說話時已經拼湊不出原本的邏輯,口齒也不那麼清晰了。

你看起來比我想像中的還有精神,看來是不需要擔心了——此刻的狀況讓『赫龍』沒辦法一派輕松地這麼說。現在的黑姬有如蠘燭熄滅之前的回光返照,或者是不正經的夢囈。無論如何,都不是可以讓人安心的狀況。

「不能說話,會消耗太多體力。你現在的狀況比自己想像的更虛弱喔?」

『赫龍』壓抑著內心的沉痛,伸手替黑姬將撥開的被子蓋好。

「你既然醒了,就起來吃點飯吧?你需要補充營養跟水分,OK?」

她放慢語氣,盡可能溫柔地說話。黑姬總是執拗地逞強,想在『赫龍』面前佯裝出沒事的樣子。

然而,她其實不需要這麼逞強——她就像受虐的小貓咪,怯懦而卑躬屈膝地表現得像個好孩子一樣,以討人歡心。

這般表里不一,意圖隱藏自己真正想法的性格,就和『絲妃』一模一樣。

但黑姬和『絲妃』那邪惡的表現不同,她只不過是戴著一張悲哀的面具,用來隱藏她那顆容易受傷的心靈。

『赫龍』輕撫著黑姬的頭,將自己做好後放在旁邊的燉煮類食物端到黑姬面前,用湯匙舀了一口送入黑姬的口中。

然而,過于虛弱的黑姬根本沒辦法咀嚼,她發出呻吟,將嘴里的食物吐了出來。固態的食物無法通過她的喉嚨。

『赫龍』幫黑姬擦了擦嘴,略為思考後抓起一顆同僚送的蘋果,自己先『喀啦』一聲地咬了一口,等稍加咀嚼之後才將黑姬稍微攙扶起來,將嘴貼到她的嘴上,如同母鳥喂食雛鳥一般,將咬碎的蘋果送入黑姬的口中。接著輕輕撫摸著黑姬的背部,幫助她吞咽,接下來便一再重覆同樣的舉動。

黑姬小小的咽喉輕輕地做出了吞咽的動作。

也許是吃完後稍微舒服了些——黑姬臉上露出了舒緩的微笑。

「嘿嘿——姨母大人、好溫柔喔。這樣、人家偶爾病倒一下、好像也不壞呢?」

「少說這種蠢話了。」

這句話,語氣聽起來比她自己想像的還要虛弱。

「姨母大人,謝謝您。」

黑姬帶著高燒,在痛苦的呼吸間隔中斷斷續續地吐出話語。

「黑覺得、很幸福。比起待在『大奧』的時候,幸福太多了。現在的生活,就好像作夢一樣。隔壁的爺爺跟奶奶、也很親切。人家的料理技術、也有進步一些了吧。而且也看了、好多喜歡的書。這里的一切,都讓黑覺得好幸福、好幸福——」

那些話聽來就像遺言一般。

「黑一直、很討厭什麼事都做不到的自己。不過,在這個出島,人家不能再像以前一樣、什麼事都做不到。人家一樣一樣、開始學會一些事。那是黑用這雙因鮮血而汙穢的手,觸碰了許多東西,一點一點搜集來的。這些、全都是黑的寶貝。」

此時的她因為持續的高燒而意識模糊,目光無法聚焦地飄到了遠方。

不知是否正映照著過往的走馬燈。

「黑從以前、就經常生病。每當季節變換的時候

,一定都會感冒。黑是幕府的公主,所以在大家的寵愛、和保護中長大。跟現在比起來,還要更虛弱。」

黑姬的眼角浮現出淚光。

「兄長大人不在大阪城,黑在學校里也沒有特別要好的朋友。母親大人和父親大人——也從來沒有來探望過我。黑一直以來,都是在黑暗中孤苦無依的呀……」

她一邊說,一邊頗為寶貝地抓著『赫龍』的指尖,貼到了自己的臉頰上。

「所以,黑現在、非常幸福。因為,有姨母大人、陪在身邊。您會看著人家,為人家擔心……要是、您是人家的母親大人、就好了——」

眼淚從她的眼眶中淌出,滴到了『赫龍』的手指上。

那熱度仿佛隨時都會消逝——就像黑姬小小的生命一樣。

黑姬不斷地咳嗽,似乎覺得一直坐著受不了而躺下。只有『赫龍』的手,她說什麼都不肯放。仿佛她就是靠著『赫龍』的體溫與觸感維系著自己的生命似的。

她是如此珍視著這份溫度與觸感。

隨後,她露出了一抹微笑——小小聲地詢問著:

「姨母大人,黑會死嗎……?」

聽到她這麼問,『赫龍』心里忽然湧出了一股令她覺得不寒而栗的莫名情感。

她無法開口回話。黑姬仿佛想尋找什麼一樣,視線在『赫龍』的臉上游走。

「不要,黑好害怕、人家不想死。人家還想、跟兄長大人見面——跟兄長大人見面,然後再跟姨母大人、一起生活。一直、一直在一起,直到永遠……」

黑姬的指尖忽然失去力道。

原本握著『赫龍』的那只手,就這麼垂落到床上,然後彈了一下。

黑姬閉上眼睛,在孱弱的呼吸之後吐出最後一聲呢喃:

「姨母……母親、大人——」

在那之後,黑姬再也沒有任何動作。

只剩下滑落到臉頰上的淚痕還閃耀著。

「你不會死的——」

『赫龍』猛然抱起了黑姬,緊緊摟在懷里,激動地大喊著:

「我絕不會讓你死……!」

這孩子……這麼一個年幼的孩子在幾乎沒有人疼愛的情況下,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之後,在黑暗中死去……這實在是太過分了。

對『赫龍』而言,令她覺得不堪的並不只是她沒有守住與『絲妃』之間的承諾,而是她在黑姬身上看到曾經信奉神——曾經在畸形生物展示屋中孤獨地禱告的,年幼的自己。

當時的她從『絲妃』身上得到了救贖,被撿回『大奧』。

這次,輪到她來拯救黑姬了。

「…………」

『赫龍』默默地起身。

她披上被自己扔在一旁的斗篷和尖帽,飛奔離開了住處。

她現在沒有選擇的余地,也沒有資格再舉棋不定——

此時的長崎出島,在黑夜中下起了冷冰冰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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