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西方(2)

加冕典禮後,伎伶彩女走上蘄年宮前的廣場,鶯歌燕舞,百樂齊鳴。雍城的大街小巷上也是鑼鼓喧天,老百姓來到街頭發自內心地慶祝起來,整個雍城像過節一樣熱鬧非凡。

秦王政回宮去宴請各國使節和軍政要員去了,朝賀隊伍漸漸散去,只有排列在禦道兩旁的武士依然矗立著。王敖從門客群里擠了出來,望著歡騰舞蹈的秦國軍民,他無奈地冽了冽嘴。在秦國,國與家的關系尤為密切,老百姓對國家表現出的忠誠和畏懼是山東六國無可比擬的,而秦國的稅收徭役並不比六國為少,難道商鞅之流的苛政真的比齊國的仁政還管用嗎?

王敖想找個清淨的地方休息一會兒,于是轉出禦道大街,在另一條街道的街角看到個二層樓的酒館。酒保熱情地將王敖讓到二樓,口口聲聲地說這是全雍城最高檔的酒館。走在孜孜做響的樓梯上,王敖差點笑出聲來。秦國重農輕商,連街市上的酒館都很少,即使有也是生意冷清,門可羅雀。好在王敖是右相國羋權的門客,吃喝不愁,平時還有歌舞看。來到樓上王敖發現酒館雖然破舊,道還算乾淨,于是揀靠窗戶的一張桌子坐了。吩咐酒保道:“取一盤牛肉,半斤酒。”

酒保專注地打量了王敖一會兒,然後壓低聲音道:“先生是外國來的吧?難道不知我大秦是按爵位供應膳食的嗎?犯了法是要處耐刑的,在城門洞里剃光頭發、胡子,丟死人了!”

王敖驚奇道:“那不是大王吩咐軍隊、官員的事嗎?咱們都是老百姓,難道酒館里也是如此?”

“大秦天下莫不如此,法令一出全國照辦,根本不分場合。咳!商鞅被車裂而死那是他的報應,聽說當年處死他的地方就是我們這條街。”酒保興奮地指了指窗外:“自己訂的法把自己也弄死了,真是活該!”酒保可能意識到自己說多了,他左右看看,四下無人,臉上才又露出笑模樣。

王敖點了點頭,他知道商鞅作繭自縛,制訂了秦人憑印證通行的法律,結果有人告他謀反,由于沒有印證哪里都不敢收留他,最後只得逃回自己的封地。後來秦惠王派人將他抓住,在雍城被車裂而死,由此可見秦法之嚴酷,連制訂者都無法逃脫。王敖揮手道:“本人是外國學子,你就照規矩看著辦吧?”

酒保諾諾而退,王敖坐在窗口望著外面雀躍的人群沉思起來。這次周游列國已經六個月了,一事無車,有辱師令。本來他對秦國寄予了很大希望,但呂不韋、嫪毐專權、專寵,外人根本鑽不進去。雖然秦王政加冕了,但能否從呂不韋的陰影中走出來呢?事難預料!


當年他和李樶抵達代郡後,母馬已經累死了。兩個孩子依然無依無靠,李樶決定去安邑找舅舅,于是將所有的干糧和值錢的東西都給了王敖,答應他找到舅舅後就回來接王敖。而小王敖想回大梁卻又不認識路徑,而且他一個人不僅不敢走也沒有錢走。沒幾天小王敖就淪落成了代郡街頭的小乞丐,有一天他正在街上乞討卻一耳朵聽見了大梁鄉音。王敖尋聲望去,只見有位三十歲左右的游俠模樣的人操著大梁口音打聽道路,王敖腦子里靈光一現,他似乎看見了希望,于是撲過去拉住大梁人的衣襟道:“我知道你要去的地方。”

游俠被他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才發現是個小乞丐。他笑道:“你知道我要去哪兒嗎?”

王敖被問住了,他的確沒聽見游俠在說什麼,只知道他說的是大梁話。但小王敖聰明透頂,馬上接口道:“我知道你早晚要去大梁,我也要去,所以我能幫你指路。”

這回游俠不笑了,他摸著王敖的頭十分感慨地說:“大梁的孩子要都這麼聰明該多好哇,你真是大梁人嗎?怎麼到了代郡?”

王敖知道自己碰上好人了,于是將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他口齒清晰,思路明白,而且極富表演天賦,說到悲苦處聲淚俱下,說到緊張處則眉飛色舞,表情誇張,好象危險依舊。說到最後,小王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叔叔,你帶我回大梁吧?你就可憐可憐小孩吧!”

游俠沒想到這個大梁孩子如此乖巧伶俐,其命運竟是這般多桀,于是把他拉到路邊,先給了王敖一個麥馕,等他狼吞虎咽地吃完才關切地問道:“大梁家里還有親人嗎?”

“有,有,我有一個叔叔,住在平安巷。”王敖道。


“好,那就跟我走吧。”

這位游俠是中國曆史上最著名的軍事家,他叫魏繚,人稱魏繚子,也是魏國大梁人,兵家孫臏的關門弟子,這次來到代郡是考察各地山川的。此後,魏繚便帶上了小王敖,走走停停,一路南下,三個月後終于到達了大梁。在這三個月里,魏繚是越來越喜歡王敖了,這孩子不僅聰明而且懂事明禮,每天早上都會把早點端到魏繚床上去,弄得魏繚無所適從,于是便動了收徒之心。回大梁的第二天,他帶著王敖來到平安巷,結果發現這里成了一片廢墟,所有的房屋都被燒毀了。魏繚一打聽才知道,平安巷里有幾家人得了瘟疫,為了防止瘟疫蔓延,大王下令不管男女老幼,圈在屋子里一律燒死,王敖叔叔一家也在其中。最後魏繚歎息著對王敖說:“跪下,認我做夫子,以後就跟著我吧。”自此王敖便成了魏繚子的二弟子,修習兵法劍道。

魏繚在大梁有家室,魏母也很喜歡王敖,視之為親孫子。大約在王敖十三四歲的時候,魏繚子帶著他和大弟子羌瘣,來到齊國臨淄嵇下開倌講學,自此王敖一直住在臨淄。也許聰明人大多不求甚解吧,王敖也有這個毛病。他修習什麼都非常快卻什麼都點到為止,總是在夫子不注意時看些其他門派的雜書。一旦魏繚發覺了,便叫他背詠兵書,王敖卻也對答如流。魏繚常常感歎:“此子聰穎,卻如蜻蜓點水,難成大器。”王敖表面上諾諾點頭,心里卻頗不服氣,蜻蜓點水說明它接觸的水面廣闊,絕不在一個池塘里溜達,所謂兼納百家嗎。習文如此,學武就更別提了,戰國時人們尚武,連儒生都要弄柄寶劍比劃比劃,兵家弟子學武更是名正言順了。王敖入門僅僅幾個月,就把兵家的劍擊之術學到了八九分。此後便到處打聽其他門派的劍法,沒事就與人家拆招比武,實際上是偷學,去臨淄前王敖已經學會了五六套劍法。到了臨淄,他更是軟磨硬泡地把墨家的游弋劍也學到手了,然而他所學雖廣卻同習文一樣,學會就算了。不久王敖奉師命去嶗山拜望一位魏繚的老友,王敖順便用花言巧語,把道家的天下一絕的提縱術(輕功)騙了回來,這一來他的功夫終于超過了同門兄弟。魏繚無可奈何道:“豎子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國,逃跑的技藝卻天下一流了。”

王敖雖然油嘴滑舌,總愛耍小聰明,對師門卻忠貞無二,視夫子為再造父母。魏繚雖然覺得此子難以發揚自己在兵學上的造詣,卻對他極其信任。至于學業嗎,大可不必認真,斜才自有歪路,誰知道哪塊云彩有雨?這次王敖來秦國就是魏繚指派的,魏繚雖然在臨淄開倌講學,享大夫之祿卻苦于才學無處施展,齊國專重儒術,其他學派如廟堂上的供品,充門面而已。至于武備的事更是別提,人家都三十年沒打過仗了,怎麼會重用兵家弟子呢。于是魏繚不得不派王敖去了解六國情況,為自己將來出山做准備。王敖便先到了趙國邯鄲,然後南下大梁,看望了祖母後便西入大秦。他以魏繚弟子的名義,在右相國府當了門客,實際上卻是在觀察秦國的風土人物、法令軍紀。這次秦王政加冕,他便隨著右相國羋權一起來到了雍城,親自目睹了秦王政的風采,不覺心儀神往。

王敖正胡思亂想著,酒保已經把飯菜端了上來。原來只是一盤兔肉,豆葉羹一缽,麥馕一個,沒有酒。王敖苦著臉問道:“沒有酒嗎?”

酒保笑道:“客官有所不知,大秦法律規定:平民非節日是不得飲酒的,這肉也是一樣的,所以小店平時不備酒肉。今天是大王加冕,雍城特許賣肉,但小店里沒有牛肉只有兔肉,酒是沒有的,您就將就些吧?”

王敖想起在相國府天天肉山酒池的日子,不僅有些淒然,王法再嚴也管不住貴族的奢華。夫子說得對,要麼老死山野,要麼建奇功于當世,平民是做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