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客令(7)

王敖離開秦國只有兩個多月,但這段時間里,秦國朝野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首先秦王政罷了相父呂不韋的官,將他貶回洛陽封地,其次秦王政一口氣棒殺了二十七名儒生,而且不許收尸,致使咸陽宮前擺放了二十七具血肉模糊的尸體,幾天下來陣陣惡臭,把上朝的大臣門熏暈了好幾個。

秦王政為什麼要殺這些人呢,其實很簡單,這些儒生不實時務,天天嚷著要秦王政釋放王太後。可秦王政對太後是狠之入骨的,首先太後一直就不喜歡贏政,從小是說打就打說罵就罵,贏政暴虐的性格自幼小受的虐待的經曆頗有關系。其次太後這回確是傷透了贏政的心,一個母親,一位母儀天下的太後,偷人養漢生下私生子還不算,而且幫著野男人謀取自己兒子的江山,是可忍孰不可任?他要不是自己的母親,我贏政早就將她碎尸萬斷了。此事對贏政的影響很大,他晚年巡游天下、刻石記功時還一再強調:“婦女不潔,兒子可以不認其為母。”

所以此時贏政心情是可想而知的,可那些儒生們卻不那麼想,在他們看來人之所為人者,首推孝道,這是中原文明人與野蠻人的差別。于是以呂平為首,前赴後繼地進諫秦王,希望他能收回成命,孝敬母後。而秦王暴怒,連續九天,一口氣棒殺二十七名諫官,最後他連人家說什麼都不聽了,誰敢提這事就是一頓棍子,打死拉倒。秦王的理由也很簡單:“寡人沒逼著母親生寡人,是她自己願意生的,生而養之,生而愛之,此天倫也。既然她可以幫外人殺自己的兒子,我為什麼不能囚禁她,寡人已經法外施恩了。”

但大臣們並沒有被秦王嚇倒,雖然沒人進諫了,卻在朝堂上以沉默反抗。平時法家弟子與儒家的觀點往往是針鋒相對的,在這一點上,他們也不敢與儒生唱反調,怕背了禽獸的罵名。十幾天來君臣們無言以對,場面非常尷尬。秦王的威風耍夠了,現在也有些後悔了,是不是自己處理得太嚴酷?他望著宮門外二十幾具發臭的尸體發呆,卻想不出什麼解決的辦法來。終于有一天,王宮侍衛跑進來打破沉寂。他跪倒奏道:“啟奏陛下,外面有個老頭,不聽勸阻,在宮門處伏尸大哭。”

秦王政心道:又一個不怕死的。但轉念一想,總不能和大臣們總這樣僵持下去,那樣自己的江山不就完了嗎?于是精神抖擻地說:“把他帶進來。”

不一會兒,侍衛將一個五十多歲的老漢帶了進來,這老漢身穿布衣,頭發花白,給秦王施完禮,便站在那兒一聲不吭了。

秦王政等著他開口,可老漢就是不說話,過了一陣竟把眼睛閉上了。秦王政給弄得啼笑皆非,終于忍不住道:“你為何不說話?難道是啞巴嗎?”

老漢這才睜開眼,操著齊國口音,沙啞地說道:“人言壯年不說死,國盛不說亡,但忌諱說死的人不得長壽,忌諱說亡的國家不得長存,所以生死存亡之道,明主必定用心探訪,不知大王願意不願意聽呢?”


秦王的心這才塌實了,原來是一個游說的老學子,這麼大歲數從齊國跑來也挺不容易的。于是和顏悅色地說:“先生有何計策教寡人?”

“愚叟茅焦,齊國滄州人。千里迢迢趕到咸陽,特為大王囚禁母後一事而來。”茅焦慢慢悠悠地說。

秦王政驚詫莫名,這人難道專門從齊國跑來就死?這些家伙腦袋里到底在想什麼?他冷笑著說:“你就沒看見宮門外那幾十具尸體嗎?難道這尸體的腐臭把你熏糊塗了不成?我今天不想再殺人,下去吧。”

茅焦凜然站在殿上,高聲叫道:“大王,您今天不想殺人,說明大王還有仁義之心,何不讓老朽一吐為快。天上有二十八宿,如今正好少一顆,大王難道就不想成全老朽嗎?”可能說快了,一口痰堵在嗓子,茅焦劇烈地咳嗽起來,不一會兒鼻涕眼淚就全下來了。

秦王政無奈得雙手在寶座的扶手上來回拍打,他真是來找死的,這年頭什麼人都有,干脆一口氣上不來把這老小子憋死得了。他獰笑著說:“好,今天寡人就聽聽比說什麼,要是說不出個道理,我就成全你。”

茅焦理直氣壯地說:“大王囚禁母後,天下議論紛紛,老朽實不願大王聲明受損,特來咸陽盡忠。”

秦王心想,明明是罵我來了卻道盡忠,這些讀書人只會耍小伎倆。但他已經厭倦殺戮了,現在很想聽聽他們為什麼不怕死,索性示意他接著說。

茅焦止住咳嗽,侃侃而談起來:“大王,昔日趙簡子發怒道:趙撅愛我,尹鐸不愛我,趙撅勸諫總是在無人之處,尹鐸勸諫我總喜歡在大庭廣眾之下職責,讓我出丑,損我的面子。尹鐸對趙簡子道:趙撅是愛護主上的面子,而不愛主上之過失;尹鐸指出主上之過錯而不顧主上的面子。臣在人多處指出主上過失,是怕主上不肯改正。趙簡子由此對尹鐸言聽計從,可見趙簡子之賢明,他讓尹鐸常在左右以督促自己,鞭策自己。陛下,古時堯置取諫之鼓,舜置誹謗之木,今天大王之德比不上堯舜,卻杜絕言路,如何能知道自己的過失啊?“


秦王真煩,這老家伙嘮里嘮叨了半天,不就是為那點事嗎?此時秦王政已經被臣子搞得膩煩了,他盼著此事趕緊了結。于是催促道:“寡人看不出堯舜有何過人止處,有話你盡可直言。”

茅焦見到秦王並沒有惱怒,干脆走到了丹墀下,仰望著秦王繼續說:“陛下,大秦曆代先王都是賢德之君,以忠孝立國,所以宮門外這二十七名大臣才能活到今天,讓大王逞威啊!可歎啊,昭襄王,孝文王,莊襄王!可歎啊,太廟里的列祖列宗,請你們睜開眼看看,二十七名先朝大臣,二十七名忠諫之臣,二十七條無辜的性命就死在大秦的法杖之下。大秦的宮殿如今已經是人間地獄、血流成河了!而他們只時說了一個‘孝’字,便橫尸朝堂。天哪!這是大秦立國六百年的根本哪!是我中原與蠻夷的區別,是衡量人與野獸之分的尺度啊……”說著說著茅焦已經熱淚盈眶了,他高舉雙手,聲嘶力竭地喊道:“翻一翻大秦的曆史吧!你們可有這樣的子孫嗎?他車裂假父,有嫉妒之心,撲殺二弟,有不慈之名,遷母離宮,有不孝之行,錘殺諫士,乃桀紂所為——”此時茅焦一眼看到秦王政微合的雙眼,突然立了起來,于是趕緊道:“前二事往者不可追,後二事來者猶可為,他若知錯不改,天下聞知,皆踟躇而不敢向秦哪!”茅焦再次偷眼看秦王,見他正在沉思便接著說:“曆代先王,讓我隨你們去吧,讓我的血洗滌大王的眼睛。我願意做你們的臣子,不做贏政的臣子,讓天上的二十八宿永遠照耀人間……”說著他以厚厚的袍袖掩面,一頭便向殿中的銅柱撞去,由于是額頭撞柱角,傷勢不重卻也頭破血流了,茅焦一屁股便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秦王政的面色時紅時紫,說實話他並不願意寬恕太後,母慈子孝,母不慈子何以為孝?他讀過儒家講究孝道的故事,他真想讓那些儒生們趴到冰面上去抓魚,看看他們到底能不能把冰化開。但朝廷不能永遠這樣下去,君與臣不能永遠對峙,還是讓一步吧,想到此,秦王抬手叫道:“快救茅焦。”

于是大臣們七手八腳地上前救助,而茅焦竟裝腔作勢地哭叫道:“讓我隨先王去,讓我隨先王去——”

秦王歎息一聲,只得說道:“贏政年輕,向先生賠罪了。來呀,厚葬宮門外的大臣,賞茅焦俸祿年兩千石,這個——這個——這個遷太後回大鄭宮,不日寡人將去請安。”

茅焦聞言,頓時磕頭如搗蒜:“大王聖明,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大王聞過則改,賢達如堯舜!”

秦王政自心里瞧不起這些儒生,剛才還罵自己是桀紂,現在又成堯舜了。但好話總是讓人心曠神怡的,于是又封茅焦為上卿。過幾日,他派人接回了太後,又厚葬了二十七名大臣。但由于時日太久,尸體早已腐敗肢解了,稍微一碰就散架了,最後只得將這二十七人合葬在一個大墓里,稱之為“合忠墓”。